《白色星尘》 第1章 第1章 席家老宅的海棠今年开得疯了。 时从意拎着食盒穿过回廊,淡粉色的花瓣正簌簌落在她发间。 三月底的风裹着山间特有的清冽,将前院隐约的钢琴声吹得七零八落。 “小时!西厨间要取燕窝蜜桃盏,你去看一下!” “来啦——” 应声回眸的刹那,她的身影掠过窗沿,惊起了停在窗台上的喜鹊。 廊下洒扫的帮佣看得愣神,直到帘子啪嗒落下才喃喃道:“张姨这闺女,比电视里那些女明星还好看……” 时从意浑然不觉自己成了风景,三步并两步跨上青石台阶,推开偏院房门,熟悉的桂花香混着跌打药酒的气味扑面而来。 “时从意!你当这是菜市场呢?” 张如芳单脚支在脚踏上睨她:“说过多少次,在老宅——” “走路要轻过落花,说话要柔过细雨。”时从意截住话头,把食盒放到桌子上,“崴脚那天医生说的医嘱,您怎么记得没这么熟?” 窗棂漏进的光在母女俩身上游移,张如芳作势要打,石膏却让她力不从心一下歪倒在躺椅里。 时从意憋着笑趁机掀开食盒,水晶虾饺的鲜香立刻弥漫开来:“文叔特意让粤厨做的,您要再叨叨我,我可端去喂外面的阿猫阿狗啦。” “没大没小。”张如芳瞪她,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她握住女儿的手, “戴着呢?” 这不问还好,一问时从意又想起来了。 腕间的翡翠镯子叮叮当当,她抬起来作势要褪到张如芳手上:“老夫人赏的宝贝,还是走路轻过落花的人戴比较合适…… ” “戴回去!”张如芳攥住她手腕,“老夫人给你的,你转脸给我算是什么事儿?” 行行行,戴戴戴。 时从意撇嘴,晃了晃手腕,连同春带彩的玉色在日光里转了转。 “不是,我每天在实验室又是扳手又是螺丝的,也不怕给它磕个好歹来。到是您……”她嘟囔到一半,俯身戳了戳张如芳打着石膏的脚,“真不是故意摔的?就为骗我回来见世面? “死丫头!” 张如芳直起身作势要拧她耳朵,陈妈在廊下扬声唤道:“小时,温室的白玫瑰要送过去,前厅底座还缺一个! ” “来啦来啦!”时从意抓起食盒往外跑,听见张如芳在身后喊:“别往前院凑!今儿来的可都是——” “知道啦,金贵的很!”她笑着回嘴。 十六岁那年夏天,她第一次随张如芳踏入这座百年老宅,也是这样被叮嘱要谨言慎行。 今天情况更甚。 席家嫡长孙从美国回来接替席老爷子,正式掌管整个恒泰集团。 作为京市数得着的世家,整个席家上下为今晚的宴会准备了将近三个月。 就在这个人手紧张的档口,身为后厨核心人物的张如芳女士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崴了脚。 脚趾骨裂,没有他法,只能把临时把亲闺女召来当外援。 为此时从意请了三天的假。 谁让她曾在席家老宅生活了七年,毫无疑问的天选外援苗子。 她认识老宅里的每位公子小姐后厨帮佣安保助理,甚至方圆几里以内的猫猫狗狗—— 啊,近几年新加入的不算。 六年前考上研究生后,时从意就搬离了席家老宅,在京市市区内租了房。 席家老宅坐落在京市西郊灵山,依山傍水,在京圈素有“龙脊藏珠”的美誉。 整座山体形似卧龙,主宅恰好建在龙眼穴位,三面环抱的湖水倒映着飞檐翘角,每逢雨雾天气,风景更是一绝。 就是离市区太远! 这一天时从意像个陀螺,忙的晕头转向停不下来,只偶尔经过前院听到里面的热闹喧哗声。 等暮色漫过盘山道,前院璀璨的灯火依次亮起,今天的帷幕才算正式拉开。 微风抚过含苞待放的紫藤花架,也隐隐带来远处觥筹交错的光影。 晚饭后,时从意蹲在西厨间后门剥莲子,听见两个从前厅回来的年轻帮佣兴奋的私语。 “刚才那个人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 “对呀对呀,一恍惚我还以为在看什么新闻现场呢。诶,你看到那位了吗?” “看到了!我在这里工作三年第一次见!刚才他经过花厅,我手抖得差点摔了香槟塔!” “听说在美国收拾了三个叔伯才掌权,样貌好是好,就是眼神要吓死人……” 凭借这三言两语,时从意嘴角不自觉扬起笑意,十六岁夏天的记忆悄然浮现。 后院游廊外,夏风燥热。身姿挺拔的青年从击剑室出来,摘下的护面夹在臂弯,汗湿的额发黏在眉骨。 他抬眸望来的瞬间,蝉声倏然远去。 “小时!”后厨总管的声音惊醒回忆,“去酒窖取一箱酒来。” 时从意应了一声,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响,这才惊觉蹲了太久。 夜风裹着前院的香槟气息掠过耳际,她抱着酒箱穿过花园,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沈小姐不会喝酒早说啊。”轻佻的男声带着醉意,“摔坏了席家的东西,这该怎么赔?” 时从意皱眉,闪身藏在假山后,看见身着粉色长裙的姑娘跌坐在花园边的小径上。 两个西装歪斜的公子哥正俯身去扯她手腕,其中一人领口别着胸针,看上去也不算什么很入流的款式。 时从意认出这是家里做矿产生意的沈家小姐。 在别人辛苦准备了三个月的宴会上欺负小姑娘! 时从意撸起袖子,拎着酒箱就走了过去。 “两位先生!需要醒酒吗?”她突然扬声,酒箱搁在石凳上发出“咯啦”一声响。 泠泠似水的嗓音划破夜色,高个男人转身踉跄半步,浑浊的眸子倏然发亮。 月光正巧掠过时从意的面容,将那双含笑的杏眼映得秋水盈盈。 “这是哪来的小百灵,叫声比沈小姐还动听。”他喷着酒气的语调变得黏腻起来。 同伴扯住他后襟:“看她手上,她怕是席家的人。” 时从意闻言顺势举起戴着翡翠镯子的左手,冰种玉料在月光下流转着盈盈光泽。 一看就不是凡品。 时从意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抬起下巴双手环胸,“老夫人让我来取醒酒汤,两位要不要顺便也来点儿?随便捡捡体面?” 沈明依趁机躲到她身后,揪住了她衣摆。 时从意一手护住小姑娘,一手摸到裤袋里的老式诺基亚盲按快捷键。 这是张如芳非要她带的,说在山里信号好。 矮个男人嗤笑一声,不但不恼反而凑近调笑:“妹妹这嗓子,倒适合唱戏。” 他向前逼近,鞋尖碾碎地上的花瓣,“不如跟哥哥去前厅……” “啪!” 时从意突然掀开酒箱,猩红的酒液在瓶中激荡。 她单手撑住橡木箱沿,俯身睨着男人涨红的脸:“先生认得这瓶罗曼尼康帝的年份么?够买您这身阿玛尼了吧?” 说着作势要砸过去。 两个纨绔同时僵住。 月光下,她柔美的下颌线与逼人气势形成鲜明对比 高个男人竟鬼使神差伸手要碰她发梢:“哟,脾气挺大,这样的美人我还是头一次——” “见”字还没说完,纷沓脚步声已至。 四名黑衣保镖从紫藤花架的暗影中闪出,训练有素地分立两侧,在花架下清出一条通道。 月光如潮水,把那个缓步而来的身影一寸寸洇出。 男人身着一袭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修长的身形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轮廓锋利而优雅,鼻梁高挺如刀削般精致,眉骨下那双眼睛深邃而冷亮,像是淬了寒星的墨玉,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矜贵气度。 这是时隔五年,时从意再一次见到席琢珩。 比记忆中更添几分上位者的压迫感,人也更加沉稳内敛,举手投足间是尽在掌握的从容不迫。 席家作为京市底蕴深厚的世家,商业版图横跨金融、地产、航运等传统行业,在商界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而席琢珩五年前接手海外事业部后,以雷霆手腕大举进军新兴产业,从人工智能到生物科技,短短时间便让席家在尖端科技领域占据重要席位。 传闻他行事果决却不冒进,每次出手都精准狠辣。 如今他正式接管席家核心的恒泰集团,锋芒更盛从前。 两个纨绔在看清来人的瞬间面如死灰,只踉跄着后退数步:“席、席总……” 文叔轻轻抬手,两名保镖已倏然逼近,利落地扣住纨绔臂膀。 “送客。” 文叔声音温和,却不容违逆。纨绔们抖如筛糠,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完整。 待保镖将人带走,文叔转向时从意温声问道:“小时,没伤着吧?” 时从意这才回过神:“没有,倒是沈小姐……” 话音未落,沈明依已从震惊中清醒,像受惊的小兔子般躲到她身后,仰头望着她的眼神梦幻又迷离。 这个小姐姐掀酒箱的样子实在太帅了! 文叔会意,欠身道:“沈小姐受惊了,不如随我去客房休息?” 他“请”的手势谦逊却不容拒绝,沈明依只好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离开。 时从意目送小姑娘离开,歪头冲她小幅度地挥了挥手,手指在空中划俏皮的弧度,与刚才飒爽的模样形成奇妙的反差。 就在这时,一缕冷冽气息悄然逼近。 时从意手势微顿,想起身后还站着正主,转身规规矩矩的打招呼。 “席先生。” 席琢珩略一颔首,目光掠过的她手腕:“手怎么样?” 声线似冰玉相击,又沉静如深潭寒水。 时从意这才注意到手腕上的红痕,大概是掀酒箱时蹭到的。 她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没事。” 目光游移间,她瞥见地上的一片狼藉,正要弯腰收拾,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竟当着主人家,面要砸贵的离谱的酒。 她连忙抬头解释:“席先生,我刚才就是吓唬人,没有真的要砸……” “砸就砸了。” 席琢珩淡淡道,目光从她发丝间露出的一小截后颈掠过。 时从意默了默,硬生生把溜到嘴边“败家玩意儿”咽到肚子里,不然张如芳女士干了小二十年的饭碗,可能也得跟着砸了。 她稍稍安了心,蹲下身去捡碎瓷片,之前松松绑着的发圈随动作滑落,乌发如瀑倾泻,发尾扫过席琢珩的西装裤。 夜风掀起花浪,送来若有似无的香气。 席琢珩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 又悄然收回。 “先放着,等文叔叫人来收。” 时从意仰起脸,发丝被风撩起黏在唇角,眼尾被碎发扫出淡淡的红痕,衬得那双眸子愈发潋滟。 “不用麻烦,我动作很快的。” 她说着利落地起身,快速将披散的头发重新绾好。 “谢谢您帮我们解围。” 说话间翡翠镯子随着动作滑落,溅起一片冷艳的辉光。 席琢珩的目光在她手腕一滑而过,薄唇微抿,最终没再说话。 文叔恰在此时捧着药箱折返,席琢珩伸手接过,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琳琅满目的药盒间略作停顿,取出一个精致的药膏盒。 这时,灯火通明的大厅外,席琢珩的助理陈叙正举着电话疾步而来。 席琢珩扫了眼来人,将药膏轻轻放入她掌心:“冰敷后再涂,早晚各一次。” 时从意拢住药膏,轻声道谢。 席琢珩看着她的袖口,顿了顿,从西装内袋取出一块棕白色方巾递了过去。 “拿去包冰袋。” 时从意不敢动。 即使再傻也知道这玩意能买一麻袋的冰袋,却被人不容抗拒地怼到眼前。 灯光下,骆马毛混丝的质地流转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格纹间的金丝暗纹若隐若现,怎么看都跟超市里十元一块的棉布手帕有着天壤之别。 文叔的轻咳声适时响起,时从意盯着眼前男人深色的衣襟,心一横眼一闭,最终还是抖着手接过。 轻柔的方巾在两人指间完成交接,席琢珩黝黑的眸子微闪,这才转身扯松领带,朝着宴会厅大步走去。 这是请了一个祖宗啊。 时从意捧着方巾叹气,包什么冰袋啊包,哪个冰袋敢这么了不起! 欢迎观看,不定期捉虫~~ 是个修文狂魔,我尽量控制我寄己![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2章 夜里突然下了一场雨,早上才堪堪收住。 都说春雨贵如油,京市的春天更是少雨多风,比时从意生长到十多岁的南方夷城老家,多了些棱角分明的质地。 宴客后的席家老宅回到了以往的宁静。 席家老太爷昨晚就回了位于京市另一头的庄园。 他在外头养着两房小的,近几年倒是一心扑在一位评弹名伶身上,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时从意在前厅,盯着工人们收完昨晚摆出来的十二扇云母屏风后,就回了房间。 她的房间挨着张如芳的,此时张如芳正乐呵呵地被身强力壮的小年青带去复诊,她独自坐在桌前,跟那块叠得板板正正的方巾大眼瞪小眼。 早上她起了个大早,找到文叔想把方巾还给席琢珩,却被告知这位凌晨五点就飞去了沪市,要一周后才能回来。 时从意突然有点同情这位资本家。 连轴转成这样,换谁脸都得绷着。 “时小意!你躲这儿孵蛋呢?” 房门“啪”地一声被推开,席澜大喇喇地闯进来,往椅子里一瘫。 他翘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问:“昨夜的鲜虾云吞面味道怎么样?本少可是翻墙给你送来的。” “嗯,再大点儿声,这宅子还有人还不知道六少爷您昨晚翻墙了呢。” “过河拆桥!”席澜忿忿地抓起桌子上的剥开的蜜柑丢进嘴里,“喂你还不如喂一只猪。” 席老爷子家里的外面的统共出了三枝五叶。 分支的各种叔伯更是如狼似虎,个个盯着主家的产业。 老爷子这支大房有两子,席琢珩的父亲作为老大化作墨渍最浓的一笔,在二十年前那场对外声称的海钓事故中,将他的名字洇成永远化不开的暗斑。 二房三房的枝桠在争夺养分中疯长,唯有最末梢那截细枝始终安静蜷缩。 那是席澜的父亲,席家五爷,大房的幼子。 这个连族老们都记不清排行的男人,在大哥没了的那几年,总在清晨提着食盒,穿过老宅长长的回廊,把煨了整夜的汤放在刚刚失去了父亲的席琢珩书桌上。 席澜则是细枝上结出的异果。 五爷五太太慈眉善目专注爱与和平,却养出个敢把跑车开进祠堂的混世魔王。 十八岁那年春祭,中二病最盛的席澜,将祖传的黄花梨供桌拆了七七八八,老爷子举着藤条的手终究没打下去。 这混账孙子长了一张好嘴,整个席家老宅从席家老太太到帮佣阿姨,没有一个不被这混小子哄出褶子笑,打出个好歹就是和整个宅子的女人为敌。 只有时从意是例外。 一开始席澜只是单纯纨绔瘾犯了,想欺负欺负这个刚从外地来的小姑娘,却被小姑娘拎着他二十六分的物理卷,张嘴就触碰到了灵魂。 “当纨绔也要讲究个度,太荒唐惹人嫌,太乖巧招人忌,你挺难的,就是二十六分有点儿过。” 席澜大为震撼! 没想到普天之下居然还有这么懂自己的人,立即推心置腹引为知己。 从此附属中学出了哼哈二将:一个学渣但惹不起,一个学霸但扮猪吃老虎。 毕竟时从意是能拎着一把扳手,把席澜按在航模教室拧螺丝的人。 这会儿席澜正翘着脚,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刚灌下去,余光扫到了时从意供在桌上的块方巾。 一口茶当即喷了出来。 “什么玩意儿这是?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东西?” “认出来就好,省得我从盘古开天辟地讲起。”时从意摇头晃脑活像个神棍,“昨晚我夜观天象,见东方星澜光芒大盛,直指这里,看来是天降大任于——” “停!”席澜抬手打断,“我完成不了上天的考验,担不起大任,帮不了你。就我哥这人,你是不知道,上回我碰了他书房的歙砚,他扫我那一眼,我连遗嘱内容都想好了!” 时神棍陷入沉思,想了想昨天晚上遇到的席琢珩,又看了看席澜。 “我觉得你可能有点过分臆想。”她又改为心理辅导模式,“席先生人挺好的,很温和很好相处,你多感受感受。” 席澜仿佛听到天方夜谭。 “谁?我哥?人挺好?你跟他总共说过几句话他就温和了?知道他在华尔街被人叫什么吗?他去年做空对家股价,逼得对方在交易大厅吞降压药,这是很温和?” “不信谣不传谣,实践出真知,试炼出真理,现在就是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她把方巾推到席澜面前,“我怎么记得上个月在赛车场,好像有谁把老爷子送的江诗丹顿押给车模来着?” 席澜眼直抽抽。 “时从意你真的蔫儿坏!” 说完他又一脸八卦,“说到我哥,我估摸这后面日子可不好过。他这次回国除了接管恒泰,老爷子还要给他塞个芭蕾舞娃娃亲,顾家那位……” “席澜——”正说着,中气十足的声音飘了进来。 门帘掀起半角,露出墨绿杭罗旗袍下摆,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的席老夫人走了进来,双眼快速扫过屋内,“又在欺负我们釉釉呢?” 釉釉是时从意小名,张如芳说是因为孩子打一出生就白净透亮,像瓷器。 这小名多好懂。 时从意见到来人腾地起身,动作飞快地把方巾塞进口袋,却比不上席澜的嘴快。 “奶奶,这丫头藏了哥的方巾!” 时从意杏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瞪他。 席澜喊完就往后躲,后背“砰”地撞上花瓶架,震得上面的瓷器叮当乱晃。 “哎呦我的祖宗!”老夫人身边的王妈惊叫着抢步上前,一把扶住摇晃的花架,嗔怪地剜了席澜一眼,“当心别磕着。” 老夫人可没空看他孙子出洋相,只笑盈盈地握住时从意的手,目光慈爱。 十六岁的时从意从老家夷城到京市时,刚没了最疼她的外婆。 张如芳是席家老人,红着眼圈向老夫人求情,这才把孤苦无依的女儿接来老宅。 说来也奇,这丫头一来就得了老夫人的眼缘。 生得跟个仙女似的,性子更是讨喜。 在学校回回考试拔尖儿,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做事踏实又有股韧劲儿。 老夫人见她出息,特意托人把她跟席澜安排进了同一所名校。日子久了,老夫人待她简直比亲孙女还亲,连带着席家上下也都对她颇为照顾。 “好孩子,你妈妈脚伤可好些了?昨儿宴席多亏你帮衬。” “能吃能睡能骂人,劳您挂心,好着呢。” 时从意笑着搀着老太太坐下。 她弯腰时,口袋里棕白相间的丝质方巾不经意露出一角。老太太眯了眯眼,摩挲着时从意的手背,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席琢珩。 “我这孙子里,最省心的是老大,最让人不放心的也是他。说省心吧,做什么都没得挑,不让人操心。说不放心吧,就是打小就把自己逼得太紧,跟这个……”她朝还在扶花瓶架的席澜抬了抬下巴,“天差地别。” 时从意嘴角噙着笑。 席家的席琢珩,哪怕是放眼整个京市权贵圈,也是出了名的人中龙凤。在时从意寄居席家的这些年里,甚少见到这位长年在国外的大少爷。 五年前他接手海外事业部后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连老宅都难得回一次。唯独老夫人的寿宴,年年都会准时派人送来精心准备的贺礼。 那些价值连城的礼物总是恰到好处地投其所好,每每提起,老夫人总是又骄傲又心疼。 “奶奶!”席澜从架子后探出头,一脸委屈,“您夸我哥就夸呗,怎么还带伤及无辜的?” 老夫人笑骂着掷去个蜜柑,席澜夸张地接住剥开,橙香瞬间盈满室。 谈笑间,老太太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时从意的手腕上停留了片刻。 时从意立即会意,转身从抽屉里捧出一个黄花梨木盒打开。 “这两天干活,我怕磕着它就收起来了。” 冰绿的翡翠镯子凝着泠泠碧色,在自然光下漾出如水的温润。 “喜欢就好,好好收着,是我老太婆的一个心意。” 时从意正要接话,席澜突然把脑袋伸了过来,盯着木盒看了半晌。 “奶奶,这镯子我怎么看着眼熟……” “浑说!”老夫人一巴掌拍过去,“上回摸走我的金佛也说眼熟,转脸就给我摔碎喽!” 时从意别过脸偷笑。 窗外清风拂过,携着盎然春意,洇染着室内的天伦时光。 里间墙壁上,那张土星光环的装饰画静静泛着微光。银白色的星环如命运编织的丝带,在浩瀚宇宙中流转着莹莹的光。 两天后时从意休假结束,要返回市区继续做牛马。 临走前张如芳已经能拄着拐杖下地走动,嫌她在这里除了睡就是躺着玩手机,早已经烦她烦得不行。 所有的塑料母女情,都经不住同住一周的考验。 席家老宅背靠灵山,除了一条通往别墅区的盘山道外再无其他建筑,交通极为不便,离最近的公交站也要步行两公里。 好在时值京市好季节,沿途海棠花飘飘荡荡,映衬着夕阳也别有一番好风景。 时从意踩着满地香屑往下走,外套被山风鼓起,勾勒出她纤薄的肩胛骨。 她随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长发,盘算着回家前要去便利店买份热腾腾的关东煮。 霞光深处,一辆黑色迈巴赫缓缓驶来,车轮卷起的花瓣扑在时从意小腿上,戛然停住。 “小时,捎你进城?” 副驾驶车窗降下半寸,露出文叔笑眯眯的眼睛。 时从意条件反射看向后座,漆黑的车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看不见半点端倪。 “谢谢文叔。” 她稍作犹豫,拉开了后门。 若有似无的凛冽气息夹着冷香味扑面而来。 紧接着,她看到了席琢珩那张玉质金相的脸。 原来他已经从沪市回来了。 “席先生好。” 她轻声问候,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 席琢珩原本拿着平板在处理公务,侧脸在光影中宛如雕塑。闻声略抬眼眸,淡淡道:“时小姐。” 原来他是知道她的。 时从意想,突然想起被她叠放在床头柜深处的方巾。 走的时候想着近期应该是碰不到席琢珩了,就把它留在了老宅。 这下倒好,失去了物归原主的大好时机。 “小时这几天辛苦了。”车辆平稳行驶一段后,文叔突然开口,“上回带回来的那个青梅酒味道不错。” “厨房储物柜里还有。”时从意笑着接话,“要兑苏打水才好喝,别被文婶发现。” 文叔闻言笑了笑,透过后视镜瞥了眼后座,正想说什么,却见席琢珩微微抬眼,目光沉静地扫过时从意映着晚霞的侧脸。 司机察觉到气氛,默默调低了空调风速。 “晕车?” 没多久,席琢珩察觉到身旁人微微蹙起的眉心,滑动平板的手指一顿。 时从意摇头,发丝扫过雪白颈侧:“就是有些困。” 谁能被老母亲一连嫌弃好几天还不心交力瘁。 她懂得她那老母亲的细腻心思,总怕席家老宅的青砖灰瓦,在她身上烙下洗不掉的印记。 可她向来坦然,不会为此徒增烦恼。 霞光漫进车窗,给她睫毛镀上金边,这层金边随着她的眼皮开始上下颤动。 席琢珩的视线在发间停留片刻,抬手按下了遮光帘。 车内的光线骤然转暗,他袖口处凸起的腕骨棱棱,与冷白的皮肤形成异常的张力,硌得人眼睛发烫。 时从意强撑着逐渐混沌的神经,用余光偷偷打量。 他今天穿着一身墨色手工高定西装,松散的领带让领口微敞,露出的饱满喉结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当她正看得入神,车身突然颠簸,她猝不及防歪向车窗。 预想中冷硬的撞击并未到来,额头触到的是温热的掌心。 “抱歉。”席琢珩收回抵在车窗的手,“这段路在施工。” 他解释得官方又慢条斯理。 时从意这时神志已经飞了一半,只双眼迷蒙地看人。 浓密的睫毛低垂在眼尾,衬得她娇艳又天真。 迷迷糊糊间,她摸出手机给席澜发消息:「你哥人真的挺好」 席澜秒回:「?是人话?」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咚”地一声顺着椅缝滑落,在地毯上亮起冷白的光。 席琢珩俯身拾起,屏幕上席澜新发来的消息一闪而过。 他关掉阅读灯,转头看向窗边。 头靠在窗沿的姑娘已经把自己蜷成一团,卷曲的长发披散在纤细的肩头,鼻尖在空调的冷风中泛起薄红。 席琢珩握着手机的指节微顿,余光瞥见她耳后随呼吸起伏的碎发。 与那年盛夏在老宅花园见到时一样,细软地贴在她颈边。 那日蝉鸣震耳,少女蹲在紫藤花架下一边瓮声瓮气地背《滕王阁序》,一边飞快地给席澜拼航模。 “到了。” 文叔轻声将时从意唤醒,街灯将小区刚发芽的银杏树染成暖金色。 时从意慌忙坐直,盖在身上的烟灰格纹薄毯随之滑落,她这才发现后座早已空无一人。 车停在了她租住的老旧小区外。 红墙灰顶,路面窄仄,周围嘲杂混乱,但胜在离地铁站不远,方便她上下班通勤。 “不好意思文叔,我不小心睡着了。”即使时从意的脸皮再厚,这会也有些发烫,“毯子我洗干净之后再还回来。” 如果没记错,这块薄子应该是席琢珩的。 上车时她匆匆瞥见这方烟灰格纹薄毯叠在他手边。 “没关系,是大少爷特意嘱咐不要吵醒你。” 文叔说着,把副驾上的牛皮纸袋递了过来,关东煮的香气透过纸袋隐隐飘出。 中途席琢珩已经换乘另一辆商务车回了公司。 “刚买的,趁热吃。” 时从意顿时觉得文叔整个人都在发光:“文叔,您其实是个天使吧?” “你的天使可轮不上我来当。”文叔笑眯眯地按亮顶灯。 “您吧,可能跟仙女教母的类型差不多,不过人家变水晶鞋,您变关东煮。” 文叔一向板正的脸上笑出了褶子,“我们这种老骨头顶多算灶王爷,现在首要任务就是帮人把小饿鬼喂饱。” 两人相视而笑。 最后时从意抱着纸袋和薄毯下了车。 等到迈巴赫的车灯化作一星光亮,彻底消失在立交桥的车流中,她才敢对着怀里的薄毯叹气。 集邮呢这是?一个祖宗还没送走又来了一个,集齐三个是能抽奖还是怎么着? 她难得地自我反省起来。 时从意你也是!心态挺强的呢,就这么个条件环境你也能睡着! 想到这里,她手指无意识摩挲薄毯边缘,席澜那天的话突然在耳朵打转。 “这方巾是我大伯的,我哥一直随身带着,就这你也敢碰!” 第3章 第3章 没有任何一个牛马,能在休假三个工作日后,笑着从邮箱里走出来的。 时从意也不例外。 她甚至有些恼火。 前段时间总部明明已经审批通过的设备采购申请,临到执行阶段却被成本控制横插一脚,硬生生给驳了回来。 最可气的是,这封驳回邮件选在她休假期间发送。 时从意刚从实验室出来,身上还套着件松垮的工装,袖口随意卷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 实验室的冷光照下来,把她整个人照得像块剔透的玉,偏偏眉眼又生得极艳,唇色红得张扬,衬得那点不耐烦愈发明显。 她站在走廊里,听着李梦妍小心翼翼地转述:“周总说……让您忍忍。” 这个小姑娘是个社恐,写代码时行云流水,跟人说句话都恨不得缩进墙里。 时从意突然笑了,抬手把绑了一上午的马尾扯散。 黑发瀑布似的垂下来,她随意耙了耙,“忍着呢忍着呢。” 语气轻快得像在哄幼儿园小朋友。 “去把B3测试台的日志导出来,乖。” 李梦妍被她笑得一愣,脸微微红了,低头抱着平板快步溜走。 时从意转过身,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 她摸出手机,翻出“张寅之”后想了想,转而拨通了他助理的电话。 “张总在绿野高尔夫。”助理的声音带着程式化的歉意,“但今天有重要客户……” “没关系,我可以等。” 时从意挂断时看了眼时间,11:27。 足够她杀过去堵人。 她快步穿过研发中心的玻璃走廊,身影倒映在通透的幕墙上。 时从意本硕就读于国内飞行器设计与工程专业顶尖的H大,毕业后便就加入行业新锐蓝因科技,这家专注于无人机混合现实训练系统的独角兽企业。 如今她已是技术团队的Leader,负责行业巨头科睿外包的马拉松赛事无人机监控系统项目。 这本该是打响品牌的关键一战,却因总公司财务总监顾文莹,她的那位“老同学”,将设备采购单砍得七零八落而陷入困境。 而科睿作为获得投资界传奇点云资本巨额融资的科技新贵,对这套系统的性能要求近乎苛刻。 高尔夫球场,下午三点。 时从意坐在会所的休息区,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映着代码界面。 她出来时脱了工装,身上是浅灰色修身针织衫搭配黑色铅笔西裤,腰细腿长的身影往那儿一坐,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小姐一个人?”第五个搭讪者出现时,她正在调试路径规划算法。 “在等丈夫。” 她头也不抬,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键盘反光里格外醒目。 这是某次跟师姐逛街买的小饰品,一直塞在包里,现在倒是派上用场。 两个小时后,张寅之的助理第三次过来,委婉提醒:“时工,张总那边实在抽不开身,要不您改天再来?” 时从意不甚在意,手指继续敲代码,语气轻飘飘的:“没事,我等他。” 助理讪讪走了。 时从意所在蓝因科技去年斩获无人机CES创新奖,让这家二十人的初创公司名声大噪,半年前刚被宏远集团以51%股权收入囊中。 宏远集团是他们老张家的家族企业,一直在传统行业里打转。 收购蓝因科技后,张寅之这位太子爷连同他出任财务总监的未婚妻顾文莹女士,全权接管,玩蓝因科技玩得挺开心。 又过了一小时,张寅之终于姗姗来迟,跟着一群男人带着球童正谈笑风生。 他抬眼看到时从意,毫不掩饰眼里的惊艳。 “从意?你怎么来了?” “张总贵人事忙。”时从意合上电脑,周围立刻响起窃窃私语。 一个啤酒肚男人吹了声口哨:“张总藏着的宝贝可真不少?” 张寅之抬手作势要打,脸上挂着油腻的笑:“别瞎说!” 转头又换上公事公办的表情对着时从意:“有事说事,我只有十分钟。” 时从意腹诽:一个癫公,还演上了。 两人在会所角落的沙发区落座。 侍应生适时端来一盒巧克力,张寅之将礼盒推过去,尾戒状似不经意地蹭过时从意的手背:“比利时的巧克力,尝尝?” 时从意看都没看:“不用了,张总,我直接说正事。” 张寅之挑眉,往后一靠,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时从意把文件推过去:“我们团队申请的一百万设备采购费,总部已经批了,但执行阶段被财务驳回。” 张寅之装模作样地翻了翻:“哦,这个啊,最近集团在控制预算,顾总监也是按规矩办事。” 时从意笑了一声,眼底却冷:“张总,两个月后的马拉松赛事,我们负责的人流监控和应急响应系统,这套设备是刚需。如果因为成本问题导致项目延期,损失的可不是一百万万,是整个合作。” 张寅之笑容微敛:“从意,你这是在威胁我?” 时从意手指在文件上点了点,语气轻快:“哪敢啊,我只是提醒一下,我们的甲方可是科睿科技,他们最讨厌的就是掉链子的合作方。” 张寅之脸色一变。 科睿科技是行业巨头,宏远一直在寻求行突破的契机,所以这次合作意义非凡连他爹也格外看重。 要是搞砸了,他在董事会上不好交代。 他沉吟片刻,故作大方地笑了笑:“一百万确实有点多,按我们四年校友的交情,四十万我可以特批。” 时从意心里冷笑:四十万够干个什么,要你在这里装好人?面上却不显:“张总,您知道我们团队最擅长什么吗?” “什么?” “拆旧设备,废物利用。” 张寅之一愣。 时从意微笑道:“旧的设备,我们拆一拆,修一修,四十万也能顶上,但就怕别人说闲话。” 她拖长了音,眼神意有所指地扫了眼张寅之身后那群正在交谈的客户。 她这是在暗示,如果他敢砍预算,她就敢在客户面前“不小心”说漏嘴,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了省钱,连关键设备都抠抠搜搜。 “……八十万,不能再多了。”他咬牙妥协。 时从意心里满意了。 她原本底线是六十万,现在血赚二十万,但仍不松口,只是慢悠悠地合上文件:“张总,马拉松的项目,我们可是冲着行业标杆去的,为以防万一我还是拆两台旧设备的核心部件重组做备用,能省二十万,但需要您特批技术部加班费。” 张寅之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笑了:“时从意,你早算计好了是不是?” “菜市场砍价不都这样?”她眉一敛,“先开高价,再慢慢还价,最后大家都觉得自己赚了。” “我这儿是菜市场?!”张寅之差点儿摔笔。 你们公母加一起还不如菜市场呢。 时从意想,面上保持微笑。 最后张寅之顿了顿,一皱眉,“行了行了,一百万,我签。” 他拿起笔刚要落款,却又停住:“正好饭点,一起?今天来的可都是潜在客户。” 末了压低声音,“一百万我这里可是备好了,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诚意了。” 时从意垂下眼帘,再抬头时笑得明媚:“好啊,正好拓展人脉。” 餐厅包厢里烟雾缭绕。 时从意被安排在张寅之右手边,对面秃顶男人正用分酒器给她倒茅台:“时工这样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是个技术人才,也不知道张总从哪里挖到的宝!” 时从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该吃吃该喝喝,偶尔应付两句,心里已经把张寅之骂了八百遍。 酒过三巡,这群人越发肆无忌惮,有人直接端着酒杯凑过来:“时工,喝一杯?” 时从意笑了笑,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第三杯下肚时,一道纤细的身影插了进来:“王总别为难人家姑娘嘛……” 穿旗袍的女孩娇笑着替她挡酒,却被秃顶男人一巴掌扇在脸上:“你算什么东西!” 清脆的巴掌声让整个包厢一静。 女孩左脸已经肿起,却还强撑着笑。 时从意眼神冷了下来。 她走过去扶起那女孩,转头看向打人的男人时又换上微笑:“王总,火气这么大?” 男人被她笑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时从意已经抄起半瓶酒红酒一饮而尽。 酒精灼烧着喉咙,她把空瓶往张寅之面前一墩。 “签字。” 张寅之脸色阴沉:“我要是不签呢?” 时从意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带着红酒的醇香:“我跟你过来之前,就给席澜发消息了。你猜,他还有多久到?” “威胁我?他席澜算个——” 张寅之的狠话还没说完,包厢门被人推开。 西装革履的陈叙站在门口,身后跟着战战兢兢的会所经理。 “陈、陈助理?” 秃顶男人酒醒了大半,认出来人是席琢珩的助理。 陈叙目光扫过满桌狼藉,语气温和:“抱歉各位,替我们老板接个人。” 张寅之脸色瞬间变了。 时从意心中惊异,冷不防撞上餐桌边缘。 她压根没给席澜发过消息,更没有席琢珩的联系方式,刚才纯粹是在虚张声势,怎么就把席琢珩的人给弄来了? “没看出来呀,那位才回来多久?你倒是攀上了。” 张寅之回过神来,神情玩味地打量她。 说话间陈叙已经走到时从意身边,恭敬道:“时小姐,老板还要开会,让我来接您。” 时从意纹丝不动,只是直直盯着张寅之:“签字。” 两人对峙片刻,张寅之最终拿起笔,在文件上潦草地签下名字。 时从意拿回文件,经过旗袍女孩时脚步一顿:“这人我要带走。” 秃顶男人哪敢说不,连忙摆手:“您随意您随意!” 时从意一把拉起那女孩,大步走出包厢。 三人一直走到廊尽头的角落,时从意掏出湿巾为女孩敷脸:“抱歉,我擅作主张了。你是想再回包间还是直接走?” 女孩愣住,眼眶渐渐发红。 时从意摸了摸口袋,想给她留个联系方式,却发现自己没带名片,她转头问陈叙:“有名片吗?” 陈叙立即递出烫金名片,她接过又在背面写下自己电话:“他叫陈叙,很靠谱。我是时从意,不太靠谱但讲义气,他们如果找你麻烦,打这个电话。” 女生攥着名片,眼泪终于掉下来,低声道了谢,匆匆离开。 时从意舒了口气,转身跟着陈叙往外走。 连廊尽头,席琢珩赫然站在那里,正背对着她接电话。 他今天穿了件枪灰色衬衫,后颈线条没入挺括的衣领。 月光描摹着他的轮廓,像给大理石雕塑镀了层银边,清冷而矜贵。 没多会,他挂断电话,身后的感应灯随着他的转身亮起。 时从意脚步一顿,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席先生。”她走过去叫了一声,嗓子被酒烧得发涩,脑子也开始晕晕乎乎的。 席琢珩“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薄红的眼尾。 此刻的时从意眸若点漆,唇色艳得惊心,微醺的神态让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蒙了层水雾,像浸在泉水里的亮星。 “喝酒了?”席琢珩问,眼神微暗,语气却淡淡的。 “嗯。”时从意点头,比划着酒瓶高度,“五十三度,茅台,还有红酒,我喝了……” 她突然卡壳。 到底喝了多少来着? 她想了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咬着唇对席琢珩懊恼道:“……不记得了。” 微仰的小脸和拖长的尾音里,带着不自知的娇气。 席琢珩眸光微动,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弧度。 陈叙在这时递来外套:“时小姐,夜凉。” 时从意懵懵地接过,嘟嘟囔囔道了一声谢,把外套往身上一裹,却不想这动作让席琢珩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羊绒混纺的触感贴上肌肤,熟悉的冷香味混着体温笼罩而来,她下意识攥紧衣领,脑子里的疑问脱口而出: “席先生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席琢珩不紧不慢地从西装内袋取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轻点几下,翻转过来对准她。 时从意瞳孔地震! 屏幕上赫然是她的微信对话框,密密麻麻全是这些年发的吐槽。 最新一条还停留在半小时前:「喝一口咒癫公一次,好想把他塞进无人机螺旋桨里转两圈」 配图是斟满的酒杯。 “等、等一下,我好像出现了幻觉……”时从意声音发颤,感觉脑袋里的那点儿酒精也跟着蒸发干净,“我没有加过您啊,我明明加的是……” 她突然噤声,脸色刷地变白。 那个被她当作树洞的“无人机售后客服”,头像是朵云,和席琢珩手上的微信头像一模一样。 妈耶,你一个霸总,学人拿什么云朵当头像,你怎么不取个名叫云淡风轻。 席琢珩收回手机,指腹在屏幕上轻轻一抚:“20XX年6月5日,你说‘我导的记性要是能像他养的金鱼一样好就好了,至少金鱼还记得七秒前吃过食’。” 时从意双腿发软。 “这个不是我……”她说的斩钉截铁,声音却虚的不行。 下一秒,她眼睁睁看着席琢珩在亮着的屏幕上轻点几下。 “叮——”一声,她手中的手机应声响起,屏幕上跳出一条新消息: 「时从意」 三个字,简单明了,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她心上。 时从意:…… 她缓缓捂住脸,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的回想这些年,究竟对着这个账号说过多少荒唐话。 突然很想把自己发射到外太空! “我申请暂时性失忆……”她闷声道,声音越来越小,“或者永久性失忆也行……” 席琢珩轻笑一声,忽然向前半步,凛冽的冷香混着体温将她笼罩。 “你说,你认识的一个人吃饭像在参加米其林评审,毫无生趣。”他垂眸看着她,“是在说我?” 时从意猛地抬头,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眼里,心里仿佛被捏了一百只尖叫鸡! 高二那年暑假在老宅,她偶尔撞见席琢珩独自用餐的场景。 勺子与碗沿轻触不发出一点声响,餐巾始终平整地铺在膝上,连喝汤都保持着完美的仪态。 当时她路过餐厅不经意看到,心想这哪里是在吃饭,简直就是在拍海报。 后来某天做实验到凌晨三点,她蔫头耷脑地吃着凉透的泡面,不知怎么就想到这个场景,手指不受控制地发给云朵树洞。 在正主面前舞得欢实还无知无觉的,她可能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席琢珩低头,目光在她瞬息万变的脸色上逡巡。 “现在,可以把我的备注从‘无人机售后客服’改回来了吗?” 时从意心如死灰,听不进半个字,想着她这辈子最大的坎搞不好就在这里了,但又辩无可辩,只垂着头盯着地面。 视线里,席琢珩锃亮的皮鞋尖和她的鞋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这个认知让她感觉醉意又有些上涌。 走廊的灯光从侧面打过来,将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她尴尬地想原地消失。 空气中弥漫着席琢珩特有的冷香味和淡淡的酒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味道。 时从意能感觉到席琢珩的视线落在她发顶,灼热得像是要把她盯出个洞来。 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远处传来陈叙的轻咳,“老板,国外的并购会议十分钟后开始。” 席琢珩抬手看了眼腕表,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袖口。 这个动作吸引的时从意又直勾勾地看了过去。 女人被美色所迷惑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想。 “时从意。”正胡思乱想着,他突然叫她名字,让她不自觉绷直了背。 “下次要压人,可以直接用我,也可以来找我。” 顿了顿,他微微倾身,“毕竟,我要保证我的售后服务让你满意。” 时从意:…… 毁灭吧,这个世界! 可问题是,她到底什么时候加的席琢珩? 要了命了! 第4章 第4章 时从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整个人像被抽了魂似的,她机械地跟着席琢珩的司机走,还端着陈叙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醒酒汤。 上车时差点一头撞在车门框上;下车时同手同脚差点把自己绊倒;回家后把拖鞋穿反了都没发现;刷牙时差点把洗面奶当牙膏挤。 最离谱的是,她居然把席琢珩的外套当成圣物般供在了衣柜最显眼的位置,甚至认真思考要送去哪家护理中心做清洗。 又鬼使神差地想:方巾、毛毯、外套,好的,已经集齐席琢珩三件套,接下来是不是可以等着抽奖了? 直到半夜三点,她突然诈尸般从床上弹起,抱着枕头在床上疯狂打滚,脑海里循环播放着席琢珩把手机怼到她面前的画面。 “啊啊啊——”她把脸埋进枕头里低声闷叫,双腿在床上扑腾了一圈。 突然想起自己还吐槽过席琢珩“长得好是好,就是不爱笑,是不是笑了就会被枪毙”。 事实证明,人家明明会笑!还特别会嘲笑!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摸出手机哆哆嗦嗦地打开微信,盯着那个云朵头像看了三秒,又像被烫到似的把手机扔出去。 怎么会莫名其妙有席琢珩的微信? 她百思不得其解,唯一可能性是那年中秋她在席家老宅帮忙做月饼。 那天席澜风风火火跑来说五缺一让她扫码开黑,她当时手上都是面粉,丢了手机让他自己扫,后来席澜被老夫人拎走,黑也没开成。 再后来,她做课题的无人机出了故障,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云朵头像的“售后客服”,开始了一来一往的对话。 那个账号回复总是简短有条理,但时间飘忽不定:有时候秒回,有时候要等半天,最长的一次甚至隔了两天才回复。 她当时还天真地以为对方是个情绪稳定、专业可靠的小姐姐,现在想来,完全是因为席琢珩有时差吧! 好在她也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问题,久而久之,她把这个账号当做了树洞,从实验数据到生活琐事,什么都往对话框里倒。 最绝的是有年冬天,这个微信号连续两天没回复信息,她以为对方离职了,真情实感地发了好长一段安慰鼓励的话。 说什么“人生处处是机遇”、“相信以你的专业能力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她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啊!! 时从意越想越要命,却又控制不住地翻看和云朵的聊天记录。 因为换过手机,聊天记录零零散散的,但每一条都让她想当场去世。 其中一条是她半夜做实验时发的疯:我怀疑传感器暗恋隔壁组机器人,因为我棒打鸳鸯,所以总是故意在我记录数据时罢工。好好好,我同意这门亲事,能不能赶紧好? 那会儿席琢珩还在国外,正好是白天,怕是从头到尾围观了她的疯言疯语。 时从意握着手机已经生无可恋。 她盯着屏幕看了半晌,鼓足勇气点开备注编辑栏,把“无人机售后客服”几个字删掉,郑重其事地输入“席琢珩”。 改完的瞬间,她像被烫到似的把手机扔到床头,整个人钻进被子里裹成蚕蛹。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脑海里全是这些年和“云朵客服”的对话片段。 第二天一大早,她顶着一双熊猫眼冲出家门,成为全公司第一个打卡的人。 办公室的灯亮得刺眼,她盯着电脑发呆,满脑子都是:往后余生都不要再和席琢珩见面了吧…… 下午周砚从沪市出差回来,听说了时从意单枪匹马找张寅之要设备款的壮举,在工位上找到人,被她那张神情萎靡的脸骇了一跳。 “卧槽!”周砚手里的咖啡差点洒出来,“半夜挖煤去了这是?” “差不多。”时从意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眼下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比挖煤更刺激……” 周砚把咖啡往她面前一推,竖起大拇指:“听说你把张寅之气得够呛?牛逼啊时工!” 这对搭档相识已有五年,研二时,时从意就开始跟着蓝因科技的创始人徐教授做项目。 徐教授是国内MR混合现实领域的开拓者,既是学术泰斗又是产业先锋,是时从意导师的亲师兄。 那时的周砚虽然只是个负责销售和市场的基层业务员,却是徐教授一手栽培的心腹。 初见时从意,他还暗自嘀咕这漂亮姑娘八成是个花瓶,直到亲眼见证她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调试算法,在技术研讨会上把一群专家驳得哑口无言,这才彻底被这个实力与外貌反差巨大的姑娘折服,从此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时从意两眼空洞地盯着咖啡杯:“谢谢夸奖,但我宁愿去挖煤……” 就是说过了一整夜,席琢珩的眼神还在脑子里转不出去,按以往她该分享给“云朵客服”了,可偏偏“云朵客服”就是本尊。 “行吧,好歹钱是要到了。” 周砚拍拍她的肩安慰,完全没意识到两人的对话从一开始,就没再同一个频道上。 时从意把脸埋进臂弯:“代价太大了……” 她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把手机丢给席澜捣鼓,偏偏还不能让他知道,不然会被他笑一辈子。 叹了口气,她坐直身子,知道周砚不会平白无故来说这事儿。 “是宏远那边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周砚的笑容僵在脸上,拉开椅子坐下。 “财务部今早发了新规,所有设备采购必须附三家比价单,审批流程增加到五级。” 时从意揉了揉脸。 这明显是针对她绕过顾文莹直接找张寅之的报复,意料之中,却又带着太明目张胆的疯癫感。 “忍忍吧。”周砚叹气,“宏远集团占股51%,徐教授又……唉!” 他没说下去,但时从意懂他的意思。 蓝因科技是H大徐教授的心血,专攻无人机MR(混合现实) 集群算法。 半年前为了拿下J方订单急需资金,才接受了宏远集团的融资。 谁料签约后徐教授突发心梗,至今在国外疗养。 而张寅之借机安插未婚妻顾文莹担任财务总监,彻底掌控了公司命脉。 “科睿的项目不能拖。”时从意灌了口咖啡,“马拉松赛事只剩不到两个月了。” 周砚点点头:“销售部已经对接好了。对了,训练场那边……” “我明天去。”时从意打断他,“先把传感器调试好。” 周砚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太拼,顾文莹那边我会想办法。” 时从意没接话,她知道周砚夹在中间有多难。 作为总经理,他既要维护公司运营,又要平衡各方关系。 而她自己,则因为对徐教授的承诺,始终没有选择离开。 到了周末,时从意终于抽空把席琢珩的外套和薄毯,送到CBD的奢侈品护理中心。 这几天她忙得脚不沾地,实验室训练场办公室连轴转,那件染着冷香味的外套一直挂在她衣柜,直到今天才有空处理。 “羊绒混纺需要特殊护理,预计三天后取件。”店员微笑着递回票据,“请您核对一下送洗物品清单。” 时从意接过票据,正低头查看,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哟,这不是我们的‘天才工程师’吗?” 顾文莹踩着高跟鞋走进来,香奈儿套装勾勒出姣好身材。 她摘下墨镜,目光在那件男士外套上停留片刻,红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顾文莹此刻的神情她太熟悉,那种带着轻蔑的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什么廉价的摆设。 “顾总监。”时从意点头致意,将票据递还给店员,打算离开。 “急什么?”顾文莹拦住她,目光落在柜台上的送洗单上,“男士外套?” 她突然伸手按住票据,“让我看看。” 时从意暗叹倒霉。 出门忘了看黄历,整个京市常住人口两千二百万,出门随随便便都能遇到颠婆。 护理中心的灯光很亮,照得顾文莹指甲上的镶钻美甲闪闪发光。 “抱歉,这是客户**。”店员适时介入,却换来顾文莹一个凌厉的眼神。 “我是宏远集团顾文莹。”她亮出黑卡,“这家店是宏远旗下的产业,我有权查看任何可疑交易。” 时从意这才注意到墙上不起眼的宏远Logo。 好嘞,这家拉黑。 说话间顾文莹已经夺过票据,目光在“定制羊绒混纺外套”几个字上停留许久。 “男士定制款?”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时从意,“真没想到,你还有这种‘人脉’。 ” 时从意好整以暇靠在前台的黑色大理石台面上,对顾文莹微微一笑。 “顾总监,我们也不太熟,跟您好像谈论不到这些。” “作为曾经的同学,我只是关心你,想知道你是在帮哪位‘朋友’送衣服呢。” 顾文莹轻笑,她故意咬重“朋友”二字,眼神里满是讥讽。 时从意太熟悉这样的目光,在附属中学的走廊里也曾有过这样的目光。 那时她刚转学过来,穿着新领的校服,因为月考名声大噪,又长着一张明媚妍丽又朝气蓬勃的脸。 更让顾文莹恼火的是,连她那个小圈子里趾高气扬的男生们,在两周之后,都开始找各种借口往普通班的走廊跑。 这些曾经围着她转的男生们,现在却对那个转学生献殷勤。时从意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安静地坐在那里做题,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那种浑然天成的相貌和气质,与刻意经营出来的优越感截然不同。 顾文莹还记得那天午休,她精心准备了生日餐会,到场的男生却寥寥无几。 后来才知道,大半的人都跑去围观时从意和席澜在操场上打乒乓球了。 那个总是懒洋洋的席家小少爷,居然会为一个转学生挥汗如雨地打球,这件事比任何羞辱都让顾文莹难以忍受。 “听说你是席家介绍来的?”记忆里顾文莹第一次拦下她时,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手指正卷着发梢,“席家佣人的女儿是吧?” 时从意至今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嗯,我妈在席家工作。” 她从不避讳这件事,就像从不避讳脚上叫不出来品牌名称的球鞋。 席澜为此还嘲笑过她:“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和席家攀关系?就你,跟报家门似的。” 此刻,顾文莹已经转向店员:“把这位小姐送洗的衣物取出来,我要检查。” “这不符合规定……”店员面露难色。 “需要我打电话给你们区域经理吗?”顾文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手上美甲。 五分钟后,经理亲自捧着还未开始清洗的外套出来。 顾文莹接过衣服,手指刻意在内衬的定制标签上摩挲,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 “哎呀,不小心。”她突然松手,外套掉在地上,被她细高跟碾出一道明显的痕迹。 “这种‘借来’的东西,弄脏了多不好。” 时从意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明亮的灯光照在地板上,那件羊绒外套沾染上了灰尘和鞋印。 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愤怒,反而觉得好笑,不知怎么就想起夜风中席琢珩的那句话。 “顾总监对席总的东西这么感兴趣?”她弯腰捡起外套,动作不紧不慢,“要不要我帮您引荐一下?” 顾文莹的表情瞬间凝固,时从意知道踩中了痛处。 顾家顾文莹这支的这些年没少往席家凑,可惜始终没挤进那个圈子。 而这件衣服的做工确实过于考究了,连内衬的暗纹都透着不显山露水的矜贵。 绝对不可能是席澜的。 顾文莹“嗤”了一声,眼神露骨,“家学渊源?青出于蓝胜于蓝?没想到你倒是比你妈有能耐,这么会伺候人呢。” 时从意眉眼纹丝不动,唇角却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冲着顾文莹甜甜一笑,“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毕竟有的人还伺候不上。” 顾文莹再次被她的厚脸皮震惊,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猛地收紧,抽出几张钞票扔在地上。 “赔你就是了。” 时从意不慌不忙地蹲下身,弯腰捡起钞票,一张一张抚平。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这么热衷八点档狗血情节,上赶着演恶毒女配,还真能掏出现金往地上扔,这是个什么中二病考核指定动作吗? 她把收拢好的钱放在前台,数了数数量。 “我会转告席总,顾总监这……两千不到的‘诚意’。” 她说完收回被弄脏的外套和薄毯转身,背影挺得笔直,直到走出商场,才猛地垮下肩,在无人的角落才骂骂咧咧掏出手机。 “能不能颁个法律禁止癫公癫婆出门!” 屏幕上,那个被她改回”席琢珩”的对话框还停留在那天晚上。 她深吸一口气,咬着唇终于发出一条消息: 「抱歉席先生,您借我的外套/弄脏了,我会赔偿的。」 顿了顿,又补充: 「还有,我今天借着您名头压人了,有点上头!」 第5章 第5章 发完信息,时从意搜了另一家高奢护理中心,把外套和薄毯送了过去。 店员接过衣物时戴着白手套,检查内衬标签的动作像在鉴定什么稀世珍宝。 他查询完品牌,告知需要送回品牌方处理,随后把平板上划出的天价的护理套餐转给时从意看。 “您确定要选择最基础的清洁服务吗?” 时从意盯着报价单最后那个零,突然理解为什么顾文莹会相信这衣服是借来的。 她摸出信用卡递过去的姿势格外沉重:“麻烦……按品牌方标准。” 被顾文莹踩过之后的东西送还给席琢珩是不可能了,只能清理干净压箱底,再买件新的还给人家。 交完了钱,时从意决定回席家老宅看看张如芳女士。 作为一个还在骨裂恢复期的老同志,张如芳虽然行动不便,精神依然矍铄;而时从意虽然两周前刚被人嫌弃着回市区,也不影响她这会儿再去给老母亲碍碍眼。 心一横,时从意从市区一口气打车到席家老宅。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一天之内钱花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就像被暴雨淋透后反而不再怕毛毛雨,被席琢珩那件外套的价格冲击过后,连三位数的打车费都显得眉清目秀起来。 她熟门熟路从侧门摸进偏宅小院,正撞见母亲单脚立在厨房后门的台阶上,踮着石膏腿往晾衣绳上挂腊肉。 “张如芳同志!”时从意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竹竿,“您这是打算二次骨折?” “哟,我们时工还知道回来?”张如芳甩开她的手,“上回谁嫌我唠叨连夜逃回市区的?” “反正不是我这个可爱的崽崽。” 时从意麻利地摸出个纸袋,“您最爱的蟹粉小笼,鼎丰苑排了半天队呢。” 见张如芳表情松动,立刻得寸进尺地蹭她肩膀,“你的崽崽还特意绕路买了赵记的桂花糖藕。” “少来这套。”张如芳接过包装袋,手指在她眼下青黑处按了按,“这黑眼圈都快掉到嘴角了,昨晚又熬到几点?” “也就……没多晚。”时从意缩了缩脖子,“最近有个无人机集群算法要调试……” “时从意!”晾衣撑“咚”地敲在她头顶,“之前胃疼进医院的事忘了?” 张如芳拽着她耳朵往厨房里拖,”今天不吃完这锅山药排骨汤别想走!” 砂锅里咕嘟冒着热气,时从意乖乖捧起碗。 母亲伸手顺了顺她垂落在耳边的发:“你们公司是把你当机器人使唤?” “哪能啊,我这不好好的。” 她鼓着腮帮子喝汤,突然被母亲捏住脸颊。 “好什么好,瘦得脸上都没几两肉了。”张如芳又盛了满满一碗,“隔壁陈阿姨女儿和你同岁,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妈,咱不羡慕啊。”时从意伸出手指自己,“您生的孩子也会打酱油。” “少贫嘴!”张如芳往她碗里猛堆排骨,“你说你长得随我这么漂亮,怎么就没——” “停!打住!”时从意塞了块排骨到母亲嘴里,“怎么夸人还顺带夸自己的,您就单纯夸我漂亮就行。” 母女俩笑闹着,阳光透过纱窗在餐桌上投下斑驳光影。 席琢珩那件天价外套始终压在心头,时从意想着赔衣服的事儿,饭后趁张如芳洗碗的功夫,溜达到了后院。 花架下,文叔正拿着竹竿给那丛老桑树罩防鸟网,见到她时竹竿“啪嗒”打了个空。 “小时来得正好。”他笑着指指树梢,“最顶上那串紫得发黑的‘珍珠串’给你留着。” 时从意仰头望着那些墨玉似的桑葚,阳光透过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踮起脚尖,手指刚碰到果实,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收回手。 “文叔,”她背着手,故作轻松地开口,“您知道席先生的衣服都是哪里定制的吗?” 她本来想找找席澜打听,那小子对奢侈品门儿清。可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弄脏了席琢珩的外套,怕是又要折腾,只能曲线救国。 竹竿把网勾到一根横生的枝桠上,文叔慢条斯理地摘下老花镜擦拭:“怎么不直接去问大少爷?” 时从意企图蒙混,手指下意识地搓捻着一颗桑葚,紫黑的汁液立刻染上指尖。 “这不是想着您见多识广嘛。”她笑颜如花,“公司年会要定制礼服,想找个靠谱的。” 文叔的笑容里藏着洞悉一切的慈祥。 他弯腰拾起几颗掉落的桑葚:“上月有量体师来给老夫人量尺寸,倒是提起大少爷新做了套衣服。” 话锋一转,“老夫人毛病又犯了,昨儿搬去西山的别院养着。” 几颗桑葚骨碌碌滚到地上,深紫的汁液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 时从意顾不得捡起散落的果子,急忙问:“怎么会?上周视频时气色还好好的……” 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声,想起那通电话是老夫人特意打来问她最近怎么不来老宅了。 “老爷子差人送了支野山参。”文叔撑竿子的动作顿了顿,敲打在树干磕出清脆的响。 时从意知道,长年住在京市东北角的席老太爷,每次送来的东西都经过那位评弹名伶的手。 “我去看看老夫人吧。”她揪着桑叶,叶脉间渗出乳白的汁液。 回到小院,张如芳正在清理换季的衣服。 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又去烦你文叔了?” 时从意没说话,把几颗桑葚放在床头柜上,紫黑的汁液在木质台面上晕开一小片。 “老夫人老毛病犯了,去西山别院了。” 张如芳抖开一件旧毛衣,嗤笑一声:”老太爷又送补品了?” 她说完叮嘱女儿,“你知道就好,不要额外声张,知道了吗?” 月光爬上窗台,时从意望着那颗在月光下泛着紫黑光泽的桑葚,轻轻“嗯”了一声。 熟透的桑果像颗深色的宝石,在夜色中静静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是夜,时从意洗完澡扑到床上,湿漉漉的发梢在枕巾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她划开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她微微泛红的鼻尖,席琢珩的对话框还停留在三小时前的两条消息上: 「不用赔」 ——是回复她说要赔偿外套的。 「嗯」 ——是回复她说借他名头压人很上头的。 “嗯”是什么意思? 已阅?了解?Approve? 时从意拧着眉对着屏幕看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打字:「席先生,方便告知您的外套是在哪里定制的吗?」 发完立刻把手机反扣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胸腔不太正常的鼓噪。 等了十分钟没有回复,她烦躁地滚了半圈,转而点开林墨的聊天窗。 林墨是时从意研究生时期的同门师姐,H大博士后,以冷酷无情、毒舌犀利和专业强悍闻名实验室。这位被同门戏称为“林阎王”的师姐,多年来专注给全实验室擦屁股(包括导师在内)一百年不动摇。 时从意平时总嚷嚷“要跟这个法西斯师姐的绝交”,可每次遇到麻烦事,第一个电话永远打给林墨。 就像此刻,即便是要讨论天价赔偿这种糟心事,她也只会找这位一边毒舌“你脑子被门夹了”,一边又要绞尽脑汁给她想办法的师姐。 「师姐,咨询个事」她咬着指甲删删改改,「我有个朋友,有个不太熟的人借了她特别贵的外套,结果被人弄脏了……」 消息还没编辑完,林墨的语音通话就弹了过来。 “你哪个‘朋友’?老三还是老五?” “你不认识的朋友!”她蹲在床上嘴硬,“就,一个不太熟的人借了她很贵的外套……” “多贵?” 时从意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可能……几万?几十万?” 电话那头传来钢笔折断的脆响。 林墨的呼吸明显重了几分:“时从意,你现在立刻马上打开摄像头。” 时从意乖巧照做。 当外套照片传送过去后,通话界面突然死寂了半分钟。 然后林墨用做学术报告的语气说:“首先,把那个弄脏外套的肇事者枪毙;其次,准备好三个月实验室值班表,下班后来;最后——”她突然咬牙切齿,“我到要看看是哪个冤大头把这种高定随便借给你。” “都说了是我朋友!” “行。”林墨换个说法,“那你‘朋友’打算卖肾还是卖身?” 时从意:…… “卖个艺吧,最多。” 林墨在电话那头嘲笑她:“卖艺?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也就值个零头。” 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响着,林墨顿了顿,“赔吧,赔完了没饭吃就滚回实验室,食堂管饱。” “师姐最好了~~”时从意软绵绵地拖着尾音。 “少来这套。”林墨语气突然严肃,“还有你那个破公司现在什么情况?听说宏远注资后,张寅之把他那个草包未婚妻塞进去当财务总监了?” 提到那俩公婆,时从意就不开心了!她躺倒在床上揪着被角重重一捏。 徐教授出国治病前把公司托付给她,现在却被顾文莹处处刁难。 “要我说你就是傻。”林墨突然拔高音量,“老徐走之前还惦记给你铺几条路,结果你非要留在那儿……” 通话结束得猝不及防。 时从意退出聊天界面,发现席琢珩十几分钟前回复了消息,只给了一个品牌名称。 她盯着屏幕踌躇,最终只像个寻常社畜,回了个干巴巴的「收到」。 手机突然在手中震动起来,席琢珩的语音请求跳出。 她一个激灵,手机“啪”地砸在鼻梁上。 生理性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她吸着鼻子按下接听键:“……席先生?” 带着细微鼻音的嗓音像浸湿了的棉花糖。 第6章 第 6 章 时从意一开口,嗓音就带着不自然的颤抖。 电话那头,席琢珩原本正夹着手机,单手解着腕表。 听到她声音的瞬间,手指停在表扣上。 金融区的霓虹在二十六层玻璃帷幕上化作流动的光河,将他的身影映照成一道凌厉的剪影。 “在哪里?”他问,声音比平时要低。 “老宅。”时从意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答,“来看看张女士的脚。” 电话那头静默了几秒,时从意能听见自己沉沉的心跳。 她想象他此刻可能正站在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灯火。 而她这边,老宅的月光正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晕开一层薄雾般的柔光。 片刻后席琢珩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四十分钟后,紫藤园。” “……好。”时从意点头。 挂断电话,席琢珩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盯着手机屏保看了几秒。 那是一张瑞士雪山的照片,去年冬天拍的。 之前她把他当树洞时,曾说想看看阿尔卑斯山的雪。 席琢珩的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最终只是将手机倒扣在桌面。起身时,西装裤料的褶皱舒展开,只留下中缝的浅痕。 他边走边拉下领带,布料饶过脖颈时却莫名迟疑。 这不像他。 他的每件物品都如他的人生般井然有序,决策向来干净利落。可最近,他竟开始对一些已确认的事反复思量。 或许是因为分外珍重,人才会显得犹豫。 就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越是小心翼翼,越容易失手打碎。 这种微妙的变化,也许从他买下泊园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他目前居住的这套位于金融中心的公寓,本就是为了工作便利购置的临时居所。 前两年回国时,他又在距离这里二十分钟车程的使馆区买了泊园。 那里闹中取静,庭院里移植着成片的紫藤。 当时,设计师递来方案,他下意识选了主卧朝南的那套。 因为采光好,适合养花。 衣帽间的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 换上黑色针织衫,拿起玄关钥匙,他看了眼时间。 从他现在居住的霞府到席家老宅,夜间车程比白天缩短近半。 与此同时,老宅这边。 时从意挂断电话,坐在床边怔忡了片刻。 心跳声“咚咚”的,从胸腔中毫无规律地传来,仿佛要冲破肋骨。 她倏地望向墙上贴的那张土星环装饰画。 银白色冰晶尘埃在深空织就的绸带,在黑暗里静静旋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既不相拥,也不远离。 回过神,她赤脚踩在地板上转了两圈,这才猛然想起放在床头抽屉的一号祖宗。 今天一定能物归原主! 抓起方巾,她随手套了件宽松卫衣,趿着嫩黄色板鞋就往外走。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月光在地板上流淌。 时从意不由得放轻声音,生怕惊动了谁。 紫藤园离主屋很远,藏在老宅最僻静的角落。 时从意沿着石板小径走去,夜露打湿了鞋面,凉意透过薄薄的鞋底渗入脚心。 这条路她太熟悉了。 高中三年,她几乎每晚都会来这里背书。 春末的紫藤架下总是浮动着香气。 她记得自己常常盘腿坐在那张老旧的木椅上,膝盖上摊着厚重的单词本。头顶的紫藤花垂落如瀑,淡紫色的花瓣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偶尔一阵风吹过,花瓣便簌簌落下,有的落在她的发间,有的滑进衣领,带着淡淡的清香。 有一次,她背单词背到睡着,醒来时发现身上盖了件陌生的外套。 她没还,也没问是谁的。 直到后来席澜无意中看见,她才知道原来是席琢珩的。 此刻她坐在木桌边,手肘支着桌面,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方巾上的纹路。 骆马毛的质感温凉细腻,像触碰一块被阳光晒暖的羊脂玉。 春夜的风掠过庭院新开的花,吹起她半干的长发,让几缕发丝 如缠绵的雨线 ,黏在她 瓷白 的颈侧。 卫衣领口歪斜,露出一截月光浸染的锁骨,珍珠般的光泽从颈线蜿蜒至脚踝。 席琢珩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他站在几步之外,黑色针织衫柔软地贴合着肩线,勾勒出优越的身形轮廓。 时从意听到声响立即回头,看到来人猛地站了起来。 明明前两天“云朵”客服掉马后,她还发誓下半辈子都不要再见这个人,没想到这么快又碰面。 “席先生。” 她出声叫人,因为尴尬,声音有些虚虚的。 他的头发没像往常一样梳得一丝不苟,而是松散地垂落。几缕额发随意地搭在眉骨上,衬得眉眼格外清隽。 月光在他高挺的鼻梁游走,整个人看起来竟显出几分难得的稚气,像是大学里那种贵气又受人欢迎的学长。 这模样让她恍惚想起多年前。 那时的席琢珩还没有如今掌权后的凌厉,眼角眉梢还藏着几分恣意的少年气。 席琢珩“嗯”了一声,双手插兜缓步走近,俯下身看她。 他身形高大,这样弯下腰来时,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 时从意猝不及防撞进他阗黑的眼眸。 那双眼在夜色中黑得纯粹,却又亮得惊人,像是暗夜里唯一的光源,深邃得能将人吸入其中。 她按住呼吸后退了半步,脚跟抵到了身后的木椅:“……怎么了?” 尾音微微发颤,像是被夜风吹散的蒲公英。 他的目光从她泛红的耳尖游移到轻抿的唇瓣。 月光穿过紫藤架的缝隙,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试探着,将他的表情衬得愈发难以捉摸。 “刚才哭了?”席琢珩问,声音低沉得触上了时从意的心口。 时从意眨了眨眼,下意识碰碰鼻尖,想起缘由连忙摇头,“不是,是被手机砸到了……” 席琢珩听完,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她被这一眼钉在原地,又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手指有些凌乱地探进口袋摸出那块方巾:“这个,物归原主。” 席琢珩伸手接过。 “多谢。”她小声补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紫藤叶声淹没。 席琢珩没说话,只是将方巾收回口袋。 他静静注视着她,目光里带着难以言说的耐心,像是在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夜风裹着花香涌入胸腔,时从意鼓起勇气:“外套的事我很抱歉。” “嗯。” 他的回应简短而平静,却让周围的空气莫名变得稀薄起来。 死嘴,快说啊! 时从意垂下头。 “另外我想问您,外套和毛毯是在哪里定制的?我想……” “我让陈叙加你。”席琢珩打断她的话,声音沉稳,“这些事平常都是他在打理。” 时从意怔了怔,随即松了口气:“好。” 接着,她闭了闭眼,心一横,理直气壮的开口,“还有件事。” 席琢珩微微偏头,等她下文。 “我请您吃个饭吧,感激之情无以言表,都在饭里!”话音刚落,像是怕被拒绝,她又急急补充:“什么餐厅都可以!” 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脆。 席琢珩忽然笑了。 那笑容像是漫过冬季冰封的春日暖阳,让他的轮廓瞬间柔和下来。 月光像是涨潮的波浪,在他眼角眉梢流转,将平日里凌厉的线条都舒展成温柔的涟漪。 “很久没吃到张姨做的饭了。”他心情像是很好,声音低缓道:“这次回来,张姨的腿脚还不方便。” 时从意眼睛一亮,像是突然被点亮的星子。 “我会呀!”她举手,又拍拍自己的胸,”尽得张女士真传,保证还原度90%以上。” 席琢珩听了,眼底的笑意更深:“好。” “那,您什么时候有空?”她抿抿唇,“我都可以。” “我提前约你。”他轻声说,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时从意满意了。 起码在这个痛失金钱的夜晚,不会再因为心里堆积的歉意和不好意思,而转辗反侧。 她点头:“好。” 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 “那,您的‘提前约’,大概会在什么时候?” 席琢珩嘴角微勾,垂眸看她,“这么着急?” 时从意被噎了个囫囵,连连摆手。 “不是不是,是我后面可能会有点忙,怕到时候时间对不上。”说完再次强调,“我没有着急,也没有要赶紧两清的意思。” 席琢珩没有拆穿她的欲盖弥彰,只淡淡答,“这周。” 时从意这才真正放下了心,也越发相信自己的直觉:席琢珩是个好人。 在席家这么些年,什么样儿的纨绔她没见过。 声色犬马的,目中无人的,欺软怕硬的……连席澜这种都是算一股清流,更别说霁月清风的席琢珩。 也可能老夫人一直把这个大孙子挂在嘴边,无论商场上如何传言他杀伐决断、冷血无情,在她看来,能能记住长辈喜好的人,总归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虽然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还能他说这么多话。 夜风微凉,花的香气在身后渐渐淡去。 之后,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紫藤园。 月光将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勾勒出深深浅浅的轮廓。 偶尔重叠,又很快分开。 第二天早上,时从意睡眼惺忪地晃进厨房,手里拿着半片吐司,迎面撞上刚从外面回来的席澜。 “哟,时小意——”席澜懒洋洋地拖长音调,染的一次性银灰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支棱着,“大清早的,这么没精神?” 他说着从她手里抢过半片吐司,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 时从意好奇地扒拉扒拉了他那头灰毛,继而踮脚去够橱柜里的果汁,嘴里调侃, “厉害了啊席老六,席先生在家,你还敢夜不归宿?” 席澜的哈欠打到一半突然僵住:“我哥回来了?” 他瞪大眼睛,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 “嗯。” “不可能啊。”席澜皱眉,“他昨天下午还在奶奶那儿,今早飞深城,按理说该住城里才对,离机场近。” 果汁的液体猛地撒到桌面,时从意装作若无其事的去擦。 心脏却有个地方像是被挠了一下,微微发痒。 第7章 第 7 章 第二天下午,陈叙加了时从意的微信,给了席琢珩的尺码信息却没给相应门店地址。 阳光从西厢房的窗棂透过来,洒在手机屏幕上,将那些数字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时从意看着上面包含了肩宽、袖长等详尽数据的表格,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她向来不算做事拖泥带水的人,在实验室做决策时向来雷厉风行,却在跟席琢珩相关的事屡屡有些举棋不定的倾向。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心虚。 沁着花香的风从走廊穿堂而过,将她耳边的碎发掠到眼前。 她顺手拂过,快速在键盘上敲出字: 「陈助理,请问席先生原先的外套是在哪家店定制的?」 消息刚发出,对面立刻显示“正在输入”,紧接着蹦出一行字:「那件外套老板其实不太喜欢,平常都只备在车里。时小姐您就按照您的喜好,给老板买一件就好了。」 还可以这样? 时从意错愕。 昨天把外套送去清理时,工作人员告知这件外套应该是来自某家意大利顶级定制工坊,光是基础护理费就相当可观。 时从意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却没想到陈叙会让她“随便买一件”。 这未免太占便宜了。 她额头抵在窗台想了想,正要再追问两句,张如芳穿着她昨天带回来的复健靴,一手拿着沾着面粉的木勺,站在门口。 “釉釉,你那些瓶瓶罐罐要不要带走?” 时从意条件反射地锁屏:“带两瓶就行!” 张如芳走进来,鞋底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就知道你又要偷懒。”她嗔怪道:“我泡的泡菜你总得带上吧?上周你不是还说配粥最好?” “妈——”时从意拖长音调,站起来像小时候那样晃了晃母亲的胳膊,“这会儿正是人多的时候,带太多东西赶地铁不方便。” 自从时从意在城里租房以后,每次周末回席家老宅,总会在周日下午提前返回城里,以便次日通勤。 但每次回去总免不了被张如芳塞得大包小包。 “少来这套。”张如芳戳了戳她额头,“上次谁说''每天都想吃到妈妈做的泡菜?” 说完转身要往厨房走,“我给你装小罐的,不占地方。” 时从意望着母亲的背影,嘴角不自觉扬起:“那就再装点腌萝卜干,要带辣的那种。” 张如芳这才满意,“那冰箱的酒酿圆子你也带走。” “妈!”时从意哭笑不得,“我是去上班,不是去野餐。” 张如芳却已经利落地打开冰箱,玻璃碗里的糯米圆子浸在米白色的酒酿中,点点桂花像是落在水面的碎金。 “就带一小碗,”她不由分说地装进保温袋,“超市里卖的那些,哪有自家酿的香?” 时从意正要再争辩,引擎的轰鸣声突然传来。 席澜开着一辆亮蓝色的兰博基尼,一个漂亮的甩尾停在树下。 “时小意!本少爷要去城里喝下午茶,捎你一程?” 这位公子哥从降下的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左手随意搭在车门上。 他天生带着几分混血感的眉眼舒展开来,浓密的睫毛卷曲着,左耳那颗极小的钻石耳钉随着他偏头的动作微微闪烁。 张如芳眯起眼睛望去:“澜少爷回来了?” “嗯,早上才踏进家门。”时从意加快收拾东西的速度,跟张如芳咬耳朵,“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可嚣张了。等老夫人疗养回来,我非得告他一状不可。” “对,是得告状。”张如芳边跟着走出来边附和,“不好好睡觉都得记上。” 那厢席澜毫无知觉要被这母女两达成一致告黑状,正颠颠儿从车上下来,自觉地接过时从意手里的保温袋。 他指尖在袋口轻轻一挑,闻到酒酿香气时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张姨的手艺?那我可得跟你平分。” 话音未落就被时从意拍了下手背,他立刻夸张地“嘶”了一声,却顺势帮她拉开了车门。 车门关上的瞬间,车内的香氛气息迎面扑来。席澜单手转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仍不放弃地去够后座的保温袋:“我不管,就得平分!” “好好开车!”毫不留情地拍开他爪子,时从意从包里摸出个牛皮纸袋丢给他,“托人给你带的抹茶生巧,拿去堵嘴。” 席澜眼睛一亮,单手拆包装的动作极其熟练:“还是你懂我!” 他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比老四上次送的那套茶具实在多了。” 跑车驶上高速,夕阳透过前挡风玻璃洒在两人之间。席澜突然正色道:“下个月我生日,你必须把时间空出来。” “又要在游艇上开派对?”时从意挑眉,“去年你吐得昏天黑地,最后是谁把你扛回家的?” “这次不一样!”席澜拍了下方向盘,“老太太特意交代要办得体面些,六少爷我这次可是要穿正装的。” 时从意忍不住笑出声:“怎么,纨绔子弟这个赛道容不下你了?” “还不是因为我哥.……”席澜嘟囔着,“他答应如果我好好办这场生日宴,近期的投资报告就放我一马。” 席家到席琢珩这代,家里的外面的兄弟姐妹一字排开一二三四五六个,席琢珩对其他几个向来不闻不问,唯独对席澜管得严。 “早知道就该学老三他们混日子,我哥连正眼都不瞧他们。”他忽然压低声音,“你可不不知道那天的晚宴,我哥就坐在那儿,老三想凑上去搭话,结果我哥连酒杯都没抬一下。” 一句话把时从意带回了当晚情景。 那天她拿了席琢珩的方巾后觉得不妥,想托文叔再还回去。 她走到前厅,在大厅外看到席琢珩站在水晶灯下,修长的身影被灯光拉得更加挺拔。 他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端着香槟,明明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却让一众叔伯兄弟都不自觉矮了半分。 那种淡漠疏离浑身气场全开的样子,让她不争气的又缩了回去。 话题都带到这儿,不多问一嘴真是对不起自己。 时从意清了清嗓子:“说到正装.……你那些西装都在哪家定的?” 谁知席澜完全不上钩:“我们认识十二年,你连我咖啡加几块糖都记不住,现在开始关心我衣柜?” 时从意很忙的理了理安全带,又擦了擦车窗上的灰,一顿假动作做完,她状似镇定地掏出手机划了两下。 “就是公司要给重要客户准备礼物。” “鬼扯!”席澜嗤笑,“你每次要撒谎都忙得不得了。” 说完他学着时从意的样子夸张地比划。 时从意被他学人的样子逗笑了,又立即板起脸,“席小六你烦不烦?” “老实交代,是买给哪个野男人的?” 啊对对对,买给你哥那个野男人的,刺不刺激? 时从意腹诽,但出口的话却是:“是啊,给你买的生日礼物,感动吗?” “一个字都不信。”席澜一个个数,”你去年送我的是手织的围巾,前年送我的自制糗事漫画集,大前年送的复古游戏机,突然要给我买高定?骗谁呢!” 时从意“啧”了一声,胜负欲上头,“怎么说话的呢,今年我还就非给你买一个,给我三五个月的!” 席澜立刻来了精神,眼神贼拉亮。 “说好了啊,你不买你就是小狗!我这行车记录仪都给你录着呢,等着你到时候学狗叫!” 时从意抄起车上的靠枕想给他砸过去,考虑到安全驾驶问题,硬生生忍了下来。 暮色渐沉,席澜的跑车停在了老小区楼下。 帮忙取行李时,他突然按住时从意的手腕:“你那个野男人真的靠谱?” 他难得没笑,“老实说,你挑男人的眼光我实在不放心。花女人钱买高定,能是个什么好玩意儿。” 时从意十分震惊。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佩服席澜的无知者无畏,还是为席琢珩这个扯不下去的“野男人”标签感到好笑。 但这并不妨碍她抬脚就踹。 “为你好你还打我!”席澜敏捷地闪身躲开,连滚带爬地窜回车上。 时从意从保温袋里拿出一罐酒酿塞给他。 “拿去吃,少胡说八道!” 席澜接过罐子晃了晃,不死心地补了句,“行吧,反正你要是被骗了,本少爷也有办法弄死他。” 时从意对他的胆大包天产生了由衷的敬佩之情,差一点就想供出席琢珩,看他们兄弟俩到底是谁弄死谁。 说完他一脚踩下油门,挥了挥手,“你要的店本少爷回头发你,等着你的高定啊。” 蓝色跑车扬长而去,很快消失在街角。 时从意抱着沉甸甸的保温袋转身上楼。 老小区没有电梯,她一步步踩着台阶,酒酿的甜香从袋口缝隙幽幽飘出。 进屋后,她先把保温袋放进冰箱,收拾完东西便瘫在沙发上,掏出手机时,屏幕还停留在几个小时前与陈叙的对话框上。 最上方是陈叙补充那句「这是老板的意思,如果还有其他的事情,您也可以随时问我」。 指的是席琢珩让她按她的喜好买一件外套的事。 下面跟着她简短回复的「好」。 再往下滑,是陈叙发来席琢珩在深市行程单。 密密麻麻一长串,包括下榻的酒店返程的信息等。 从清晨的会议到深夜的视频连线,几乎每一分钟都被精确切割。 时从意忽然想起那天在会所走廊上,她走之前陈叙催促他去开视频会。 “原来霸总得按照这个强度练啊……”她小声嘀咕,盯着“14:00 私人行程”那项多看了几眼。 这难得的空白格在一堆密集安排中格外扎眼。 冰箱突然发出运转的嗡鸣,她手一抖,手机滑落到沙发上。 时从意怔怔地望着黑暗中发亮的屏幕,那串航班号还在眼前晃动。 她伸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不明白陈叙发来这些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着别人的行程表发呆。 窗外,一阵夜风掠过树梢,摇碎了映在玻璃窗上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