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弦定理》 第1章 第 1 章 周余弦在证完黎曼猜想的那天,吞下了整瓶阿普唑仑。 白色药片洒在草稿纸上,像他当年在黑板上画的离散点。恍惚间他听见有人说"这函数听起来像心跳",可回头时只看见监护仪上起伏的绿色光点——那才是真正的心跳,机械的,被电极线困住的。 "血压90/60,准备洗胃。" 医生们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傅立叶变换后的滤波器。周余弦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纹,突然笑起来。那裂纹的走向多像当年的五线谱,歪歪扭扭地横贯数学系办公室的整面墙。 周余弦对空气说,喉管里插着的管子让他发音怪异,"你们怎么还不让我证完这个定理?" 没有人回答。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在嘲笑他终究没能计算出这个变量的值。 许渐近的骨灰盒放在钢琴上。 这是周余弦做过最疯狂的事。音乐学院的老院长气得发抖,说这是对逝者的不敬。但周余弦记得清清楚楚,许渐近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喝醉了,整个人挂在钢琴上说:"等我死了就把我塞进施坦威里,这样你弹错音我还能从琴键里跳出来咬你手指。" 当时周余弦咬着他的耳垂说:"那我先把你吃进肚子里。" 现在他每天清晨都用绒布擦拭那个墨玉盒子,就像当年许渐近保养他的钢琴。有时候擦着擦着,会有细小的灰尘落在黑键上,周余弦就对着空气说:"看,你又跑调了。" 今天他擦到第三遍时,发现盒底粘着一张便签纸。可能是当年殡仪馆的人随手贴的,现在才被湿气浸得显形。纸上印着琴行的logo,背面是许渐近潦草的字迹: 【余弦定理: 1. 我永远爱你 2. 不要证明它】 周余弦的眼镜突然起雾了。他想起这是许渐近入院前一天写的,当时自己正在为国际数学大会准备报告。病人趴在钢琴上偷他的稿纸,被他抓个正着还笑嘻嘻地说:"借张纸写遗嘱。" 原来那不是玩笑。 周余弦开始收集所有带频率的东西。 古董钟表店的老板认识他了,每次见到这个消瘦的男人蹲在摆钟前发呆,就会知趣地退到里屋。今天周余弦看中的是台1887年的维也纳座钟,钟摆下方坠着个水晶余弦符号。 "能听见吗?"他突然问。 老板茫然地摇头。周余弦把耳朵贴在钟面上,右耳助听器压得生疼。"31.5赫兹。"周余弦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这是钟摆最低频的共振。当年他说数学公式有声音,我还不信..." 他买下座钟放在书房,和那些心电图、声谱分析仪堆在一起。深夜调试设备时,邻居常听见屋里传出诡异的对话: "今天听到贝塞尔函数了吗?" "别闹,我正在找特征频率..." 只有周余弦知道,这不是精神分裂。当示波器上的波形与三年前记录的某段心律重叠时,许渐近就会出现在泛着蓝光的屏幕上,还是二十二岁的模样,耳后的助听器闪着银光。 "你该去相亲了。"昨晚许渐近又这么说,手指虚点在显示屏上,荡开一圈涟漪,"数学系新来的女教授不错。" 周余弦把脸埋进掌心:"我证出来了...所有函数在希尔伯特空间里都能正交分解,除了你。" 屏幕上的青年歪着头笑了,那是他心脏病发作前常做的表情:"笨蛋,我从来不在你的定义域里。" 梅雨季节来临时,周余弦的关节炎犯了。这是当年跪在钢琴前落下的病根。现在他蜷缩在琴凳上,看雨滴在窗玻璃上划出微分方程般的轨迹。 手机突然震动。数学年会筹备组发来邮件,请他确认报告题目。周余弦瞥了眼茶几上的抽象代数论文集——那下面压着的病历,写着"心内膜纤维化IV期"的那页被他折了角。 "就报《论不完备性定理在情感系统中的应用》吧。"他回复道,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琴键,"反正没人听得懂。" 就像没人懂为什么他办公室的黑板永远留着块空白,就像没人懂他坚持在个人简介里写"研究方向:声学振动与数论美学"。这些全是许渐近胡诌的名词,当年用来调戏那些老教授的,现在成了周余弦学术履历里最醒目的伤疤。 雨下大了。周余弦打开琴凳,里面整齐码着十二本乐谱,每本扉页都写着"赠余弦"。最底下那本肖邦夜曲集里夹着张心电图,是许渐近最后一次音乐会后拍的。当时青年得意洋洋地举着图纸说:"看,我的心脏在弹《革命练习曲》。" 现在那张纸上全是干涸的水渍,让原本规律的QRS波群变得模糊不清。周余弦用指腹摩挲着那些凸起的线条,突然听见右耳助听器里传来一串杂音。很耳熟,像是...像是手指划过黑板的声音。 他踉跄着扑向书房,在示波器前跪下。当他把心电图贴在屏幕上时,杂音突然变得清晰——是《生日歌》的旋律,走调得厉害,就像许渐近总爱故意唱的那样。 "...非要我证明你存在是不是?"周余弦对着空气咬牙切齿,喉咙里泛着血腥味,"好,我这就证给你看。" 他抓起钢笔在墙上写下一行公式: lim(t→∞)cos(t)= 墨水流下来,像一道黑色的泪痕。 国际数学大会当天,周余弦失踪了。 工作人员在他酒店房间发现满墙的演算纸,正中央贴着张泛黄的照片:穿白衬衫的青年坐在钢琴前,正回头对镜头说着什么。照片下方有行小字: "许渐近,1999.4.7-2021.11.30,证明完毕。" 而在千里之外的海边小镇,有个戴助听器的男人正蹲在旧货市场里。他面前摆着台老式收音机,调频旋钮停在AM位置,喇叭里传出沙沙的白噪音。 "这个频率..."男人突然抬头,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你听,是余弦函数在哭。" 摊主疑惑地看着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只有穿过他右耳的声波知道,那里确实存在着某个永远无法收敛的余项——在39赫兹的共振峰里,在cos(π/2)的不可达点上,在所有趋近于爱却终究不等于爱的数学证明里。 第2章 非对称变量的初始条件 施坦威D-274的低音弦发出垂死般的嗡鸣时,许渐近正用牙齿测试调音扳手的硬度。这把二手扳手是他用三个月早餐钱从跳蚤市场淘来的,镀铬层上留着前主人的犬齿凹痕,像某种神秘的摩尔斯密码。 "又断弦了?"保管员老陈探进半个身子,工作服袖口磨出了流苏状的线头,"这琴比抗战时期的炮弹还倔。"他递来用《每日财经》包着的三明治,透过几乎透明的火腿能看到股票K线图,"校长说下周有重要捐赠仪式,德国人要来。" 许渐近点点头,把三明治塞进工具包夹层——那是他今天的晚餐。右耳助听器又开始接触不良,把老陈的唠叨过滤成断续的电流杂音。穿过长廊时,他习惯性地数着地砖裂缝,直到被某种奇特的震动频率打断。不是钢琴,是粉笔以120次/分钟的节奏撞击黑板的声音,精准得如同原子钟。 3号阶梯教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某种高级羊毛织物摩擦的沙沙声。许渐近透过门缝看见个修长的背影,那人正在黑板上推导公式,灰毛衣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块铂金表盘的腕表。阳光透过百叶窗切割着他的轮廓,让他整个人像被装进笛卡尔坐标系的透明标本。 粉笔突然折断。男人转身时,许渐近看清了他的脸:下颌线像是用钻石切割出来的,眉骨在镜片上投下锐利的几何阴影。最惊人的是那件看似低调的灰毛衣——许渐近在兼职的干洗店见过同款,洗涤标签用法语写着"仅限手工干洗,单次护理费用相当于他两周房租"。 "需要帮助吗?"男人的声音像冰镇过的手术刀。许渐近下意识把起球的卫衣下摆往后拽了拽,那里还沾着昨天给立式钢琴除螨时留下的松香渍。 他摇摇头,指指耳朵又指黑板。这个动作他做过太多次,通常接下来会收获尴尬的沉默或过度的热情。但灰毛衣男人只是用舌尖顶了顶左腮——这个微表情让那道眉尾的疤痕皱成了约等号——转身在黑板上写:【声学兴趣?】 粉笔与黑板摩擦产生的32.7Hz低频震动,顺着地板传来时已经衰减成C2大调的幽灵音。许渐近掏出音叉在牛仔裤上蹭了蹭,膝盖处洗得泛白,像褪色的黑胶唱片。 "440赫兹。"男人在他敲击音叉的瞬间就报出数值,"标准音高A,误差不超过±0.5赫兹。"男人推眼镜时,镜链划过一道抛物线,链坠是个微型黄金分割规。 【许渐近】,他在黑板角落签名,故意把"渐"字的三点水画成渐强符号。 "周余弦。"男人用粉笔在自己的名字下方画了双横线,如同数学里的恒等式。粉笔灰落在他毛衣上,像雪落在阿尔卑斯山巅。许渐近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如同博物馆陈列的象牙切片,甲床透着健康的淡粉色,和自己被扳手磨出老茧的手指形成残酷对比。 助听器突然啸叫时,许渐近差点撞翻讲台上的钛合金保温杯。杯身刻着"第七届国际数学峰会主讲人"的瘦金体,杯里飘着的不是普通柠檬片,而是香水柠檬——许渐近在进口超市见过,标价相当于他三天的饭钱。 "右声道信噪比异常。"周余弦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仿佛许渐近是件需要恒温恒湿保存的古老乐器,"需要调整带通滤波器。" 等耳鸣消退,许渐近写下【得去调琴了】。转身时,周余弦将张对折的便签滑进他工具包,动作精准得像瑞士钟表匠装配齿轮。便签纸是英国进口的康颂素描纸,角落印着烫金徽章:周氏应用数学研究所。 走廊尽头的钢琴室门虚掩着,这很反常。许渐近推门时,穿堂风掀起了琴凳上的乐谱——舒伯特《冬之旅》的钢琴改编版。谱面空白处写满偏微分方程,笔迹里掺着的金粉在夕照下像熔化的银河。 他刚把调音锤插进琴弦轴板,背后传来三声叩响。周余弦倚在门框上,左手提着牛皮纸袋,右手拿着本装帧考究的笔记本。今天他换了件藏青色高领毛衣,羊绒材质在逆光中泛着类似波斯猫皮毛的光泽。 "G3音准偏移了11.7音分。"周余弦走到钢琴前,翻开笔记本。许渐近看见扉页烫金标题《非标准分析在声学中的应用》,版权页显示由MIT出版社限量印刷500册。 "十九世纪维也纳标准。"周余弦将振动的音叉悬于琴弦上方,腕表秒针与音叉频率形成奇妙共振,"比现代标准低1.5赫兹,更适合呈现量子化的音色。"他的袖口随着动作下滑,露出手腕内侧的皮肤,那里有块胎记形状酷似卡拉比-丘流形的投影。 调音进行到中段时,周余弦突然按住许渐近的手腕。"注意听23次谐波,"他的铂金袖扣擦过许渐近的塑料助听器外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这是人耳能感知的极限。"随着弦轴转动,琴箱里泛起奇特的干涉条纹,像是无数个正弦波在希尔伯特空间里厮杀。 许渐近的耳蜗能捕捉到常人听不见的超声波成分。此刻他右耳助听器里传来某种类似蝉鸣的24kHz高频噪音,而周余弦的呼吸正拂过他耳后那块敏感的皮肤——那里因为长期佩戴劣质助听器,已经磨出了湿疹,像被砂纸反复打磨过的旧家具。 "下周四的实验。"周余弦突然退到安全距离,从内袋取出个靛蓝色信封,"关于临界带宽与音高分辨率的非线性关系。"信封用的是日本楮纸,触感像浸泡过丝绸的牛奶。许渐近在艺术系帮工时见过这种纸,单张价格相当于他半个月的助听器电池开支。 【为什么找我?】他在手机备忘录打字,屏幕上的裂痕像道闪电劈开这句话。 周余弦的眼镜反射着窗外的晚霞,镜片变成两枚燃烧的铜币。"你的螺旋器,"他用钢笔轻点自己耳蜗位置,笔尖在空气中留下铂金粉末的轨迹,"基底膜上的毛细胞分布密度是常人的1.17倍。" 走廊声控灯熄灭的瞬间,许渐近听见钨钢戒敲击门框的摩尔斯码:三短一长,数学里表示"或"的逻辑运算符∨。等灯光再亮时,地上只余几粒红色粉笔末,排列成斐波那契数列的前六项。 回到出租屋,许渐近用调音扳手小心拆开信封。里面是张手绘的时频谱图,用的红环600系列绘图笔,线条精准得能切割光线。图纸背面用HB铅笔写着: 【命题一:理想余弦函数在现实钢琴上的映射误差是否可测?】 对着40瓦的台灯翻转图纸,他看见背面极淡的铅笔痕迹——是幅心电图,在QT间期处标记着七个红点,连起来像北斗七星。此刻窗外木星正运行到开阳星附近,而他右耳助听器里持续传来某种类似心搏的1Hz低频振荡。 许渐近摸了摸发烫的耳后皮肤,那里还残留着玛瑙袖扣的冰凉触感。工具包里,周余弦的便签在阴影中泛着冷光,联系人位置印着两行小字: "实验室:深港科技园A栋顶层直升机坪下方 注:电梯需虹膜识别" 墙角的老旧冰箱突然启动,震得窗台上的搪瓷杯微微颤动。杯底沉着半片阿司匹林,正在慢慢溶解成星云的形状。 第3章 琴弦与雨声 许渐近第三次擦拭琴键时,咖啡渍已经渗进了象牙键的细缝里,像一条条褐色的小溪。他叹了口气,这杯便宜的速溶咖啡毁了他一上午的工作成果。 "新来的调音师?"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支彩色铅笔,"教务处的李老师说你能让那台老古董钢琴重新唱歌。"她的指甲涂成了晚霞的颜色,在琴键上方晃动时像几片飘落的花瓣。 许渐近点点头,把空纸杯捏扁扔进垃圾桶。右耳助听器突然捕捉到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他转头看向走廊。 "别紧张,是杨教授。"女孩压低声音,"她今天要检查德国访问团的演出准备。"她凑近了些,洗发水的清香飘过来,"听说那个有名的数学教授也会来,就是上过科学杂志封面的那个。" 许渐近的调音扳手滑了一下,琴弦发出刺耳的呻吟。他想起昨天那张对折的便签纸,上面工整的字迹写着"声学研究实验室"。 "你脸好红。"女孩用乐谱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对了,周五的音乐史公开课需要人调琴,能来吗?可以算双倍义工时长。" 许渐近比了个OK的手势,余光瞥见钢琴漆面上自己的倒影:乱糟糟的头发,领口有些松垮的格子衬衫,还有右耳那个已经用了三年的助听器。他突然好奇那个总是衣着整洁的数学教授平时喝什么咖啡,是不是也像他写的公式一样一丝不苟。 "许同学?"杨教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的连衣裙,胸前别着个小小的银色音符胸针,"德国客人想听巴赫的赋格,那台三角钢琴..." "刚调好。"许渐近在手机备忘录上打字,屏幕上的裂痕把句子分割成断断续续的词组,"但低音区的琴槌需要更换。" 杨教授微微皱眉:"经费不够换整套琴槌。先这样吧,外宾应该听不出细微的差别。"她转身时裙摆扫过琴凳,留下一缕淡淡的茉莉香气。 下午整理工具间时,许渐近的手机突然震动。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今天能来实验室吗?】没有署名,但附了张奇怪的波形图,角落里画着个熟悉的数学符号。 许渐近盯着那个符号看了会儿,想起这是那人戒指上的图案。他沾着松香的手指在屏幕上留下模糊的印子:【现在?】 回复很快来了:【校门口,灰色轿车,车牌尾号314】 "又在偷连教务处的WiFi?"保管员老张推着吸尘器经过,"气象台说今晚有暴雨,早点回去。"他看了眼许渐近手里的琴弦,"多拿两根备用也好,那台老钢琴的弦跟我的腰一样,说不行就不行了。" 许渐近把琴弦塞进背包,想了想又拿出早上没吃的三明治。包装纸上的油渍已经渗到了里面,但他还是小心地包好放回去。 校门口停着辆低调的灰色轿车。车窗降下时,许渐近闻到一股松木混着纸张的气味。 "上车。"驾驶座上的男人今天戴了副细框眼镜,镜片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光。他手指轻敲方向盘的样子让许渐近想起钢琴家在桌面上练习指法。 车内空间很安静。许渐近的膝盖不小心碰到了中控台,一块屏幕亮起来,显示着某位音乐家的生平年表。 "莫扎特没能活到36岁。"周余弦突然说,"比高斯少了一半的人生。"他转动方向盘时,腕表表盘反射的阳光在车内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 许渐近发现车门内侧刻着段细小的乐谱,是某首奏鸣曲的开头几个小节。他右耳的助听器突然捕捉到车载音响发出的高频测试音,那是一种近乎刺耳的声响。 "能听到吗?"周余弦问,"这是实验室的门禁识别系统。" 许渐近点点头,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这种高频声音总让他耳蜗里的神经像被风吹过的麦田一样骚动不安。 电梯上升的过程中,周余弦一直注视着楼层数字。许渐近注意到他后颈有一小块皮肤颜色略浅,形状像个小小的无穷符号。 实验室大门打开的瞬间,许渐近屏住了呼吸。整个空间明亮而简洁,落地窗外是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几台投影仪在空气中构建着三维声波模型。中央的工作台上放着各种精密的测量仪器,边缘刻着精细的音阶标记。 "要喝点什么吗?"周余弦走向角落的咖啡机,"或者来点花茶?" 许渐近摇摇头,目光被墙上的大幅图表吸引。那是一张将钢琴键盘与声波频率对应的图谱,用不同颜色标注着谐波关系。 "我在研究声音与神经感知的联系。"周余弦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他递来的白瓷杯里飘着一片柠檬,"就像你右耳的特殊听觉能力。" 许渐近接过杯子时,指尖碰到了对方手上的金属戒指。那种冰凉坚硬的触感让他想起钢琴内部的钢弦。 "今天需要你帮忙测试一组声音频率。"周余弦在控制台上输入指令,投影立刻变成了旋转的声波图形,"关于人耳对不同音色的感知极限。"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实验。周余弦看了眼来电显示,眉头微蹙:"是我父亲。"他按下接听键,一个严肃的男声立刻在安静的空间里响起: "德国代表团提前到了,你现在过来。还有,别再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无关的实验上。" 电话挂断后,许渐近听见茶杯里冰块融化的声音。周余弦的侧脸在仪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清晰,像用直尺和圆规精心绘制出的几何图形。 "我送你回去。"他最后说道,声音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雨在他们离开大楼时开始落下。车窗上的雨刷以稳定的节奏摆动,许渐近发现它们的运动轨迹恰好构成某种规律的波浪形。 "周五的音乐会。"周余弦在红灯前停下,"你会去调音对吗?" 许渐近惊讶地转头,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把外面的霓虹灯光扭曲成模糊的色块。 "我父亲认为音乐只是消遣。"周余弦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出某首名曲的前奏,"但我觉得贝多芬的奏鸣曲里藏着宇宙的密码。" 许渐近的手机突然震动。是那个马尾辫女孩发来的消息,说周五可以给他留一份工作餐。他低头打字时,一滴雨水从头发滑落到屏幕上,正好模糊了"工作餐"三个字。 "到了。"周余弦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车停在音乐学院后门的小路上,雨水在坑洼的路面上形成一个个小水洼。 许渐近正要开门,突然被轻轻拉住手腕。周余弦的手比想象中温暖,指腹上有长期写字留下的薄茧。 "这个给你。"他递来一个牛皮纸信封,"周五之前别打开看。" 许渐近把信封塞进背包,冒雨跑向宿舍楼。拐角处回头时,那辆灰色轿车还停在原地,车灯在雨幕中形成两个朦胧的光圈,像是夜空中并排的两颗星星。 宿舍楼下的流浪猫"小调"正蜷缩在屋檐下躲雨。许渐近把没吃的三明治掰开放在干燥的地方,火腿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白。 "又这么晚回来?"值班室的王阿姨从窗口探出头,"有你的包裹,我放桌上了。" 纸盒里是助听器公司寄来的新耳塞。许渐近对着浴室镜子试戴时,发现右耳后的皮肤又磨红了。镜子上还用牙膏写着上周的备忘:【买特价牛奶】。 他躺在床上,雨声和心跳渐渐同步。背包里的信封散发着淡淡的墨水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讯息。 窗外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贴在墙上的课表——周五下午的空白处,不知谁用铅笔写了行小字:音乐厅,下午两点半。 许渐近的助听器里,又开始响起那种特殊的嗡鸣。这次他听出来了,那是某首著名变奏曲主旋律的倒放版本。 第4章 雨中的变奏曲 周五的雨从清晨就开始下,细密的水珠打在音乐厅的玻璃穹顶上,像无数指尖轻轻敲击着无形的琴键。许渐近提前两小时就到了,他需要把那台九尺三角钢琴调到完美状态。 雨势渐大时,许渐近注意到音乐厅侧门的屋檐下有个熟悉的身影。是保管员老陈,他正费力地拖着一箱备用椅垫往仓库走,雨水顺着他的雨衣帽檐滴成一条水线。 "小许!"老陈看到他,眼睛一亮,"快来搭把手,这破箱子比校长办公室的保险柜还沉。" 许渐近小跑过去接过箱子另一头。雨水打在他的睫毛上,让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而柔软。箱子里散发出一股霉味,混合着陈年灰尘的气息。 "听说今天有大人物来?"老陈压低声音,"我刚才看见校长亲自去接人,那点头哈腰的样子,活像见了皇帝的太监。"他模仿着校长的动作,差点把箱子摔在地上。 许渐近抿嘴笑了笑。他右耳的助听器突然捕捉到一阵汽车引擎声,转头看见三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校园。中间那辆的后车窗半开着,隐约能看见一位银发老者的侧脸。 "你来得真早。"林小满抱着一叠乐谱小跑进音乐厅,马尾辫上沾着雨珠,"德国代表团的车刚进校门,校长紧张得喝了三杯咖啡。"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雨衣,在昏暗的后台像一盏小灯。 许渐近点点头,把工具包放在钢琴旁。他昨晚没睡好,梦里全是奇怪的声波图形和数学公式。右耳助听器似乎也受了潮,时不时发出细微的电流杂音。 "听说今天那个数学教授会弹一首曲子。"林小满凑过来小声说,"校长临时加的节目,钢琴系主任脸都绿了。"她眨眨眼,"你调的那台琴就是给他用的。" 许渐近的手指僵在了琴弦上。他突然想起那个还没拆开的牛皮纸信封,急忙从背包里掏出来。信封里是一张手绘的琴弦振动频率图,背面写着几行字: 【今天下午2:30 请将A4调到442Hz ——周余弦】 "怎么了?"林小满好奇地探头,"哇,这谱子画得真精细,像艺术品一样。" 许渐近把纸条小心地折好放回口袋。442Hz比标准音高要高一些,这是欧洲某些乐团的偏好。他开始重新调整琴弦,手指比平时更加轻柔,仿佛在触碰某种易碎的珍宝。 回到音乐厅后台,林小满正焦急地转来转去:"许渐近!杨教授找你半天了,说德国客人想提前看看那台施坦威的历史档案。" 档案室里,杨教授正在翻阅一本泛黄的记录册。"啊,你来了。"她头也不抬地说,"把1987年的维护记录找出来,那位德国钢琴制造世家的老先生特别感兴趣。" 许渐近蹲下身,在最低层的档案柜里寻找。灰尘钻进他的鼻子,让他打了个喷嚏。右耳的助听器随着这个动作滑落了一点,他顺手调整时,突然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余弦,你来得正好。"杨教授的声音突然变得热情,"这位是许渐近,我们最好的调音师。许同学,这位是..." "我们认识。"周余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比平时多了几分温度。许渐近转身时,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叠乐谱,最上面那页用铅笔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学符号。 "这是《哥德堡变奏曲》的声学分析。"周余弦将乐谱递给杨教授,"我想在演奏时做一些即兴调整,已经标注好了频率变化。" 杨教授接过乐谱,眉头微皱:"这...这完全超出了传统演奏法的范畴。" "所以才需要最好的调音师配合。"周余弦的目光落在许渐近身上,"您不介意借用他十分钟吧?" 杨教授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离开了。档案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雨滴敲打天窗的声音。 "紧张吗?"周余弦突然问。他靠在档案柜旁,西装袖口露出一截白色衬衫,上面别着一枚简单的银色袖扣。 许渐近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在手机上打字:"为什么要调到442Hz?" 周余弦的嘴角微微上扬:"因为..."他停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金属物件,"这个。" 那是一个精致的音叉,在昏暗的档案室里泛着柔和的光泽。周余弦轻轻敲击它,然后递给许渐近。 "1889年维也纳制造,当时的标准音高就是442Hz。"他的声音很轻,"我想让你听听,一百三十年前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许渐近接过音叉,指尖碰到周余弦的手掌。那触感温暖而干燥,完全不像他外表那么冷峻。当他把音叉贴近右耳助听器时,一阵清透的振动声传来,像是穿越时光的回响。 中午十二点,音乐厅渐渐热闹起来。许渐近躲在后台角落吃盒饭时,听到几个老师在议论: "周教授可是周氏集团的继承人,听说那栋新实验楼就是他捐的。" "人家在《自然》杂志发过论文,可不是靠家里..." 许渐近低头扒拉着饭盒里的青菜,突然不饿了。他想起那辆灰色轿车里淡淡的松木香,想起实验室里那些精密的仪器,想起那只戴着金属戒指的手——那是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下午一点五十分,许渐近正在做最后的音准检查,音乐厅侧门突然被推开。周余弦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校长和几位外国客人。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西装,衬得肤色越发冷白,像博物馆里的大理石雕像。 "就是这台琴。"校长热情地介绍,"我们最好的调音师刚调整过。" 周余弦的目光扫过来,在许渐近身上停留了半秒,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许渐近突然觉得耳后的助听器变得滚烫,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周教授要试弹一下吗?"校长问。 "不必了。"周余弦的声音平静,"我相信调音师的专业。" 许渐近低头收拾工具,心跳快得像失控的节拍器。他注意到周余弦的左手无名指上依然戴着刻有Σ符号的戒指,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 两点二十分,观众陆续入场。许渐近被安排在后台音控室,那里有台监视器可以看到舞台。他看见周余弦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像两只蓄势待发的白鸟。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许渐近屏住了呼吸。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但开头就与众不同——A4的音高确实如纸条上要求的,调到了442Hz。这微妙的差异让整首曲子焕发出一种奇特的明亮感,像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 雨声成了天然的伴奏。当演奏进行到第13变奏时,一段突如其来的强降雨打在穹顶上,形成密集的敲击声。周余弦丝毫没有被打断,反而调整了节奏,让琴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创造出即兴的复调效果。 许渐近的右耳助听器突然捕捉到一种奇特的共鸣。他惊讶地发现,当周余弦弹到低音区的某个特定和弦时,雨声的频率恰好与之形成了完美的谐波关系。这绝不是巧合——那个数学家一定计算过雨滴撞击玻璃的振动频率。 演奏结束时,掌声雷动。周余弦起身鞠躬,目光却越过观众席,直直看向音控室的方向。许渐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能看到这里,但那一瞬间,他耳中的助听器传来一阵奇特的嗡鸣,像是某种加密的讯号。 "太精彩了!"林小满冲进音控室,脸颊兴奋得发红,"你听到那个即兴段落了吗?数学家的脑子果然不一样!" 许渐近点点头,却说不出一句话。他的耳蜗还在微微震颤,仿佛被那特殊的频率永久地改变了。 演出结束后,贵宾们移步到休息室。许渐近被叫去检查钢琴是否需要微调。他刚打开琴盖,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调得很完美。"周余弦的声音很近,"442Hz确实更适合这个厅的声学特性。" 许渐近转身,发现对方手里拿着两杯咖啡。他犹豫地接过一杯,指尖不小心碰到周余弦的手腕,那里的脉搏平稳而有力。 "雨声的部分..."许渐近在手机上打字,又删掉重写,"是提前计算好的吗?" 周余弦的嘴角微微上扬:"声波衍射公式。不过..."他停顿了一下,"真正神奇的是你的耳朵,居然能听出其中的谐波关系。" 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位银发老者走了进来。他穿着考究的三件套西装,胸前的怀表链金光闪闪。 "余弦,德国客人想讨论合作事宜。"老者的目光扫过许渐近,在他右耳的助听器上停留了一瞬,"这位是?" "音乐学院的调音师。"周余弦的声音突然变得公式化,"父亲,这是许渐近。许同学,这是周教授。" 许渐近拘谨地点点头。老周教授的眼神让他想起X光机,仿佛能看透人的骨骼和内脏。 "调音师?"老周教授挑了挑眉,"我听说今天钢琴的音准很特别。" "是我要求的。"周余弦平静地说,"基于声学理论的最新研究。" 老周教授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德国人在等你。"他转身离开前,又看了许渐近一眼,"年轻人有专长是好事。" 等脚步声远去,许渐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他低头看着咖啡杯,里面的液体已经不再冒热气。 "别在意。"周余弦轻声说,"他对所有人都这样。"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卡片,"下周的实验,如果你有兴趣。" 卡片上写着一个地址和时间,背面画着个简单的正弦波图形。许渐近刚要接过,突然听到一阵刺耳的电流声从右耳助听器传来。他踉跄了一下,咖啡洒在了衬衫上。 "你的助听器..."周余弦的手扶住他的肩膀,"需要调整吗?" 许渐近摇摇头,匆忙用纸巾擦拭衣服。深褐色的污渍在浅色衬衫上格外显眼,像一幅糟糕的抽象画。 "我该走了。"他在手机上打字,"谢谢你的咖啡。" 走出音乐厅时,雨已经小了。许渐近站在屋檐下,看着水洼里破碎的倒影。那张卡片被他紧紧攥在手里,边缘已经有些潮湿。 他突然很想知道,在那个精于计算的数学家的世界里,像他这样连听力都不完整的人,究竟能占据多少字节的存储空间。 远处,周余弦正陪着德国客人走向停车场。他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背影挺拔得像五线谱上的音符。许渐近摸了摸右耳的助听器,里面又响起了那种熟悉的嗡鸣——像是遥远的信号,又像是故障的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