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先生》 第1章 掉海 城市上空黑云压顶,终于在夜幕降临时,狂风大雨笼罩整个A市。雨丝密集凌肆停在高架桥机动车道上的黑色摩托车,以及旁边的防水宠物背包。 背包里的动物似乎在扭来扭去导致没几秒后背包便翻到在地,嘈杂的雨声中突然出现一声叹息。 夏遇森趴在粗糙的布料上,眼睛盯着两只毛绒绒的爪子出神,爪子微微动了下,收拢,一声国粹从他嘴里吐出来,但回荡在耳边的是吱呀呀的尖叫声。 怎么回事?他的手怎么变成了这样?没等他明白,身体突然腾空离开地面。 他睁眼透过网格布望去,看见一张俊美的脸。 虽一晃而过,但他大脑里还是浮现了两词:漂亮,实在漂亮。网格布挡住了他的视野,夏遇森扒拉布料,试图撕开个缺口钻出来将对方的脸看个瓷实。 身着黑色冲锋衣的男人从桥架下方爬上桥栏,走到摩托车,提起宠物箱包,背上箱包,讲了句“老白,我们回家”,随后启动车,离开高架桥。 疾驰的黑色车影在雨幕里划出一道银色光幕,又快速淹没进夜色里。 *** 雨势逐渐变小,鼻间充斥着山林间独特的清新气味,耳机里声音甜美的女主持在播报最新的新闻: “各位,据本台收到的最新消息,一个钟前,我国珠宝设计师夏遇森失足落海,至今人还未找到,海上救援队还在全力搜找中,同时警方呼吁附近渔民有遇到疑似落水的人,要及时报警……” 后背的宠物箱包传来动静,纪朗玉空出手推起挡风玻璃,扭头宽慰里面的宠物,“老白,快到家了,你再忍一会。”话音刚落,就察觉到背包里的白狐扭动得更激烈。 难不成呼吸不顺畅?纪朗玉心想,想起网上不少猫狗因为宠物包而窒息的案例。他没停车,而是选择腾出一只手将背包挪到胸前,拉开宠物包拉链。 “老白?” “呜呜——呃——” 纪朗玉蹙紧眉头,一脸担忧看怀里突然呆滞的白狐。他急忙熄火停车,伸手捏了捏白狐的脸颊,又轻轻扇了一巴掌。 半会过后,白狐“嗷——”的叫了声,纪朗玉眉头舒展,抱起白狐,脸贴着脸磨蹭,喃喃细语:“你可不能也出事。” 夏遇森:再蹭,再靠过来点。可年轻男人听不到他的声音,更听不懂兽语,反而强硬将一直凑过来的白狐塞进箱包里,重新开车,往漆黑的山道深处飞驰。 摩托车在半山腰处的一处房屋前停下,纪朗玉解下背包,推门进屋,拉开拉链让里头的白狐出来喘气。 早在他推门时,门后早有一只小黑狗就在门内吠,在看到熟悉的身影又闻到熟悉的气味时,尾巴摇得特欢快,吐出舌头要去舔纪朗玉时,后背倏地拱起,全身毛发登时竖立起来。 一道寒气从背后袭来,小黑狗警惕地扭头,圆圆的眼睛看着眼前小白狐。 突然,它“汪汪”地大声狂吠,与此同时,在房内睡觉的三只猫闻声跑出来,在看到门口这幕时,瞬间原地跳起,嗷嗷地叫。 纪朗玉将箱包放在鞋柜里,听后身后动静无奈地说了句:“是老白,老白,它在医院住三天,你们就忘记它了吗?” 一转身,发现一狗三猫站在一排,全都龇牙咧嘴,威吓对面的老白狐,而白狐被它们吓得步步后退,身体哆嗦得厉害。 纪朗玉一把抱起白狐,护在怀里,轻轻抚摸它的头安抚它的情绪,“不怕不怕。”随即蹲下身,手靠近头回同仇敌忾的猫狗面前,让它们闻闻他手上的白狐气味。 “认出是老白了吧。”话音未绝,中间的橘猫倏地张嘴咬住他手指,牙尖轻轻陷进皮肉,但没刺破皮肤。 “二黄,松嘴。” “这是老白!”纪朗玉声音放重几分,想要将白狐抱下来给它们嗅嗅,怎知白狐爪子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死活就是不肯下来。 这是被吓到了吧。纪朗玉无奈转身,让猫狗看看趴在他肩上白狐,他神情无奈,“瞪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是老白,不能因为它年纪大就欺负它。” 殊不知,趴在他肩颈处的白狐在他转身之后,眼睛泛出森绿的冷光,瞳孔缩成狭长的细缝,吻部微微前探,鼻翼嗡动,盯着面前猫狗露出了獠牙,舌头舔了下嘴唇。 瞬间的功夫,眼前三猫一狗紧紧依偎在一起,耷拉着耳朵,只敢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纪朗玉听着动静安静下来,直起身去给它们添水加粮,顺便试图将贴在他身上白狐哄下来。 “老白,听话,下来。”他轻拍白狐的背,手心触到之处是湿润的毛发,“你需要擦擦,不然生病又要去医院打针。” 夏遇森:你身上好香,再让我待会。 纪朗玉无奈地听着白狐发出呜呜的声音,认命去浴室拿出干毛巾给它擦毛。 除了白狐两只前脚擦不到之外,其他地方被他用毛巾擦干了大半。期间,纪朗玉又尝试跟白狐商量,各种哄骗手段都试了个遍,无一有用。 他在路上淋了雨,全身黏得难受,急需马上洗澡。“老白,下来啦,我要洗澡了。”他捏了捏白狐耳朵,心里忍不住犯嘀咕,怎么这次从医院回来,白狐这么黏他,之前没这样呀。 思考之际,纪朗玉破罐破摔拉起T恤下摆,打算连狐带衣从身上拉下来,突然肩膀传来尖锐刺痛,他遏制不住惨叫一声,手上失控地一挥,地板传来砰的一声重响。 “老白,你没事吧?”纪朗玉心脏一紧,蹲下身从衣服里翻出白狐,端详他身上,“有没有哪里觉得痛?” 夏遇森:差点摔死本大爷了,不碍事,不碍事。 但在纪朗玉眼中,只看到白狐动了动耳朵,呜呜了两声,他一时愧疚难当,趴近地板,抱着白狐,嘴边一直呢喃“对不起”三字。 夏遇森:不至于,不至于,这不就一动物吗。思绪刚落,屁股就传来钝痛,他忍不住伸出爪子要去抓,怎料这个动作被抱着他的纪朗玉发现了,只见他抓住他的手,问他,“摔到屁股了?” 这一抬头,那一低头,夏遇森终于看清了纪朗玉刘海下的全貌,青年肤色极白,早在高架桥上和山道时,他就看到了。 青年样貌如此瑰丽,眉骨不像西方人那般深邃,只恰到好处,眼里噙着泪,整颗眸子如掉进清泉的黑曜石,眼尾微微垂下,鼻尖微红,两片唇瓣湿润,因为自责而咬着下唇,透着丝丝病态的白。 夏遇森大脑宕机了,他直直地盯着眼前青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激烈跳动,似乎下一刻就挣碎骨骼破腔而出。 他想起前阵子跟一帮猪朋狗友在酒吧喝酒时,有人问起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得到他垂怜,他当时看着酒杯里的威士忌,想起那句“葡萄美酒夜光杯”,于是借着酒意回了句:散发着阴郁气息但又是如月色般澈亮的人。 当时人群里有人不认同,说这都是意象词,回答太敷衍了。 夏遇森看着面前青年,不知怎的,他有点同意起当时那人的说法,因为青年不是月色般澈亮的人,脑子一热,他想起了月亮。 你好,我是夏遇森,从事珠宝设计,有个工作室…… 纪朗玉嗓子眼短促地发出一声咦,看着挣脱怀抱的白狐,跑开离他四十五厘米的距离,倏地站起来,一只前爪垂在身侧,一只前爪挠了挠脑袋,又挠了挠胸口。 一会呜呜叫,一会吱吱叫,一会又安静下来,看着他。 一般人看到这样的情况,会以为自家宠物成精了,或者什么东西上身了,瞬间躲得远远的,但纪朗玉没有,他脸上缓缓展开笑颜,蹲着靠近白狐一步,却眉心微蹙,伸手抱住白狐,轻声细语:“老白越养越像人了,真好。” 话落,他看向门外的方向,自言自语,“小黑它们几时能像你这样呢。” 夏遇森:因为本大爷是人!我不是狐狸。思绪刚落,夏遇森愣住了,想起自己在高架桥上醒来时思考的问题。 他怎么变成狐狸了? 纪朗玉洗好澡擦着头发出来时,听到客厅传来新闻的声音,偏头思考片刻,想起自己洗澡前给那几只捣腾的小东西开了动物频道。 他走过去,入眼就是一副唯我独尊大爷坐姿的白狐占了一排沙发,而三猫一狗则各两两一对,坐在沙发旁两侧。 看着它们的表情,纪朗玉没来由地想到庄严宝座上坐着一只拽拽的白狐,两侧则是四位屈服于白狐淫/威之下的木讷守卫。 他侧目看了眼屏幕,没想到还是在播报夏遇森失足掉海的新闻,但这回是事件最新进展,警方表示还没捞到尸体,从夏遇森落海到此时,已过去两个半钟,可不就是与尸体无异了。 说是尸体也是为了给群众一个说法,狂风暴雨加之海浪湍急,侥幸的话还留有全尸,不幸那就是尸体早被海里的鱼啃食大半。 至于夏遇森为何会失足掉海,各界众说纷纭,自杀,他杀各种争论在网络上发酵,原因就是夏遇森三个月前赢得一个国际珠宝设计大奖,加之他在领奖台上的狂妄发言,惹红眼了不少同行,对他意见颇深。 且大奖第一名的名次是H珠宝队的入会邀请函,进入H珠宝队意味着是珠宝设计行业的佼佼者,前途无量,钱途无量。 珠宝队背后资本据说是一个古老的欧洲贵族家族,在一百年前,这个家族就在国际各地收揽设计天才,以字母H命名,但会员均是珠宝设计师,外界笑称这是H珠宝先锋队。 夏遇森本该在一周后拿着邀请函前往巴黎入会,但现在他出事失踪,这个名额会顺延给大奖的第二名得奖者,因为“H”每五年会收一名设计师,而人员来源就是珠宝大奖的前三名得奖者。 现在网络上对于他杀讨论陷入了白热化,只有个别还站在自杀言论行列,只因在一个月前,网络上突然出现一个社交账号发了张设计图,而那图恰好就是夏遇森得奖的图画,对方声称夏遇森盗走他的设计。 纪朗玉看着屏幕上夏遇森的大头照,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昏暗的壁灯散发着金黄色灯光,巧妙地将他推进阴影里。 片刻后,他跪下来,双手捂住脸,紧接着,刻意压制的笑声从他指缝里传出来,在室内回荡。 第2章 荒唐 深夜,整个山林本该阒寂无声,但今晚半山腰的那处房屋还灯火通明,时不时从里头传来猫叫狗吠,偶尔间杂着几声嘤嘤叫。 三猫一狗一狐狸守在门外,小黑伸出前爪推了腿最前面的白狐,白狐扭头看去,它微低头,眼神骤然变得凌厉,三猫一狗见状弓身进入防备状态,一哄而散。 夏遇森头贴着门,眼睛眨了眨,听到了里面持续传来啜泣声,眉头不由得皱紧,心说哭啥呢?刚才看到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笑得很开心吗? 哭声慢慢消失,绵匀的呼吸从门缝里传出来,夏遇森从客厅推来一只矮脚凳,跳上去,伸出爪子推了下门把手。 看到这爪子,他就犯愁,他掉进海里醒来怎么就成了青年的宠物狐狸,他到底是变成了狐狸还是真死了,魂魄飘到了狐狸身上? 但无论是那种猜测,讲起来都挺天方夜谭的。 床上有一坨小山峰般的凸起,白狐走过去,嘴巴叼咬着被子一角推开被子,看到了抱头弓身跪着睡觉的美人儿。 这姿势也能入睡?白狐跳上床,轻轻推了下,青年应声倒在床上,看着青年熟睡的脸庞,心里啧了声:这还能不醒? 困乏传来,白狐打了个哈欠,睁眼警告了外面试图进屋的猫狗,看到它们颤巍巍后退,才叼起被子仔细盖在青年肚子上,自己又找了个位置,团成一颗球,闭上眼睛。 当指针移动到12时,客厅墙上古老的挂钟发出十二声“咚咚”,小黑半睁开眼,转了个方向,将头埋进臂弯里。这时身后门缝里突然闪现了一道白光,它以为是主人起床开灯,倏地站起来,哈气摇尾等待主人开门。 与它一同等待的还有三只小猫朋友,同个屋檐下相处这么久,它与它们在今晚达成了朋友的共识。因为主人从医院接回来的白狐,不是它们所认识的那只老白狐,但主人不知道,而它们又讲不了人话。 半会过去,还没人来开门,突然,门来传来一声“咦”,小黑狗与旁边三只猫眼观眼,鼻对鼻,下一秒惊慌四散逃开。 确实是人类的声音,但不是主人的。 就在一分钟前,夏遇森仰头看眼前高耸入云的雪山,冷不丁地哆嗦下,牙齿上下止不住地咔咔抖,一低头发现自己穿着短袖短裤,他吹了声口哨,心想什么玩意,别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这是腹有热胆纯玩命。 转身准备打道回府,“扑通”一声闷响,他猛地睁开眼,背后传来钝痛,眉头舒展开,呵笑原来是梦。 斜目一睨,入眼是一双白白的脚丫,窗帘缝里投进来的月光让这双脚呈现出一种青白如僵的状态。 夏如森只觉背后一凉,揉了揉眼睛,又登时僵住了,盯着眼前五指分明的手掌一动不动,须臾后,五指动了下,握紧,紧接着他大松一口气。 突然床上传来一声近乎蚊吟的叹息,夏遇森全身寒毛倏然耸立,咽了咽口唾沫后,做好心理准备后撑地起身,慢慢踱步到床边,由衷发出“咦”了声。 我去,不是梦!他还在美人儿的房间。 可是他怎么变回去人了?夏遇森看多了床上男人一眼,心里暗呼真漂亮,改天我一定来找你做朋友。思绪一落地,他推开窗,刚攀上窗棂,一股莫名无形的重力就将他推回去。 不死心又试了十来遍,每回都被推回来,眼看再坚持下去屁股就要摔出花了,夏遇森才说服自己接受荒唐的事实,他被这所房子困住了,一旦他腿刚伸出窗外,外面就有一只手将他推回来。 他盘腿坐在窗户边,看着天际那轮弯月,夜深人静最适合灵感大爆发,心安静下来,开始捋整件事情的始末。 掉海,苏醒,狐狸,变回人,透明的手,山间房子,漂亮男人。 外界找不到他的尸体,那是因为他早不在海里了,他现在是背后床上男人的宠物狐狸,思及此,夏遇森绕屋寻找狐狸的尸体,十分钟后,他双膝跪地,双手撑地,大口地大口地深呼吸。 狐狸是他,他就是狐狸。 这么邪门的事情怎么就被他遇上了?转动脑筋回忆这阵子是不是得罪了某位得道高僧还是他破了谁家的坟,还是动了谁的蛋糕,以至于对方这么整他。 目光挪向天上的月亮,一簇火花如闪电划破长空在脑子里倏然炸亮,手,有一只手,将他推下海,但是谁推的他,他没看到啊啊啊。 冷。 一声呓语从背后响起,夏遇森颤了下,思绪被这声呓语从回忆里拉回现实,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无奈起身给人拉被子到肩颈处,又掖了掖被角不让一丝冷风吹进去。 夏遇森怔住两秒,无所谓地抓了抓头发,欸了声,“为美人服务,不用端架子。”话落,便跛脚扶腰去关上窗。 一回身,床上男人又把被子踢掉了,只剩下一角堪堪盖住小腿肚。青年一只手贴着床头柜,另一只手支棱着高高举起,左腿横亘整个床面,右腿腿曲起,但人是侧着睡的。 夏遇森歪着头,在黑暗中比划又观察,最后决定放过自己的手脚,心想这睡姿不是一般人类能做出来的。 “睡相真差。” 用被子将年轻男人圈紧,团成毛毛虫那般,并确保男人无法再踢被子后,他才坐下来歇口气休息,又睨了眼,要不是听呼吸是绵长而均匀的,他真怀疑对方在装睡。 漂亮男人依旧深陷在酣眠中,丝毫没察觉床边多了道陌生人的气息,夏遇森不由得发出感叹,“睡得真死,要不抱你回家算了。”顿了下,改口,“要不你跟我回家,在这荒郊野岭当睡美人没人欣赏,多可怜,去我家睡,可以吗?” “大房子,柔软的被褥,香喷喷的枕头……”说着说着,他声音就小了下去,似乎被夜色这块海绵给吞没了。 他都出不去这间屋子,在这瞎掰扯什么呢。 夏遇森枯坐到天光初现,在听到第一声鸟啼后,头上最先冒出白绒绒的耳朵,然后是手……他变回了狐狸。 * 翌日,纪朗玉上山采蘑菇,出门时,白狐跟狗都要跟着。 白狐匍匐在地,钻过被虫子掏空的枯树干,转身看到小黑头卡在树干另一头,它奔跑过去,看到小黑两条后腿不停扒飞土,试图钻树干里,顿时乐得发出“嘤嘤嘤”声。 突然,一道身影靠近,将小黑狗拖出来,纪朗玉扫了扫它身上的土屑,柔声地讲:“傻不傻呀你,你体积多大,老白体积多大。” 小黑狗垂下脑袋,委屈巴巴地嗷呜了声。但在这白狐眼中,其实是夏遇森觉得,眼前这小黑狗在挑战他的权威,他的地位。 纪朗玉感觉脚踝一紧,低头一看,白狐正咬着他的裤脚,眼睛滴溜溜的,眼神仿佛在控诉他为什么只抱狗,不抱它。 这……他拍掉脑子乍现的念头,放下小黑狗,安慰性地摸摸白狐的脑袋,出神看远处山峦雾气弥漫,闭眼感受空气里雨后潮湿的泥土芬芳混着山林独特气味,是枯木野草在雨水中腐烂发酵又不断滋养新枝的清冽气息。 日升月落,生生不息,万古常新。 —— “先生交代过,坏一个,补两个。” 夏遇森竖直耳朵,不理小黑咬着棒球朝他跑过来,转身往嘈杂声方向跑。 刚一走近,入目看到漂亮男人神情萎靡站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面前,而老人无视他,自在指挥几个工人继续安装监控。 他转身跑进屋内,不一会跑出来,嘴里咬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玩意,倏地急冲到老人面前,两个人类也发现了脚边的狐狸,一低头,就看到白狐上下颌发力,“咔嚓”几声脆响,紧接着看到它吐出嘴里的东西。 俨然是刚装上去的针孔摄像头。 老人看着那对碎渣,脸色铁青但不为所动,眼皮只轻轻抬了下,居高临下就那么盯着白狐,下一秒嘴角一拉,冷笑,“咬烂一个,补两个。” 纪朗玉朝老人道歉,急忙抱起白狐走开。 夏遇森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骤然腾起了一团火,他不停地扭动,嘶喊,尖叫,但纪朗玉就是笑着看它,轻轻地安抚。 他垂下脑袋,轻轻叹息了声,坐在漂亮男人身边,由着他摸着他身上的毛发,他在安慰他,但其实是他在安慰他。 美人儿养这么多小动物,是从这些动物身上汲取能量吧。 夏遇森恍了会神,抬头看着漂亮男人的脸。 脸上笑着,但眼底没有笑意,眼里有平静,不悲不喜,还有一丝麻木,以及麻木之下的愠怒。 既然不开心为什么不讲出来?为什么要由着那老家伙那样子对你?你反抗呀,一拳打过去。这时身后一道冷漠的声音将他扯回现实,但其实是漂亮男人在听到背后那人讲完话后,手骤地抓紧他的皮肉。 听到白狐吃痛地叫出声,纪朗玉如梦初醒,松开手,抱起白狐道歉安慰。 陈管家看着眼前这幕,嫌恶闭上眼,又重复一遍刚才那句话,“已经过去一分钟,先生九分钟后到,你准备一下,别让他看见你这幅样子,难看死了。” 人不人,鬼不鬼的。陈管家人虽走远了,但嘴边嫌弃没停下来过,夏遇森看着漂亮男人,不知青年是听着这些话后身体僵硬露出害怕又麻木的矛盾表情还是在听到那句通知时就已经是这个神情了。 他偷偷钻出脑袋,盯着老男人离开的背影,恨恨咬牙,什么人这么没品,没素质。夏遇森似乎忘记了,在他还没掉海前,讲话虽没老人那般恶毒,但非常狂妄恣意妄为。 直到老人背影在拐角消失,他才重新望向漂亮男人,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嚷嚷道:不要伤心,等本大爷变回人,你跟我,我养你,抱你吃香喝辣,做个自由身。 纪朗玉突然笑出来,看着白狐伸出白绒绒的爪子,很温柔地搭着他手背,眼睛还认真地看着自己。猝然间,他感觉胸口似乎被谁塞进一罐蜂蜜,蜂蜜溢出一块,缓缓渗进每一处骨隙里,将他紧紧包围,心跳绵长炙热,呼吸是甜的。 “老白,你真好,幸好有你。” 夏遇森一脸享受被纪朗玉蹭脸,分神地想:我就当你答应了。 第3章 “妹妹” “听说纪家收养了一个小孩。” “上周的事了,你今天才知道?是个女孩,长得那真的漂亮。” “嗯?妈,谁在您眼里都是好看,遇森玩成泥巴人您还能夸着帅气……” 夏遇森听到母亲这么讲自己,从积木堆里抬起头来,睁着无辜双眼瞪着自己母亲,奈何两个大人都没理他,继续热火朝天聊着邻居八卦。 老妇人被自己媳妇这么说只是呵呵笑起来,“真的漂亮,我第一回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儿。” 当天下午的聚会,纪朗清牵着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孩子出现在大厅时,以夏夫人为首的名媛贵妇们停下交谈,以夏遇森为首的孩子帮停下争零食,纷纷抬头望向大厅门口那边。 在纪家尊奉美貌是命的信念里,纪家收养的这个小女孩绝对是艳压群芳的存在。 纪朗清有个天降妹妹,他到哪都带着,特别爱炫耀。这是夏遇森八岁时回奶奶别墅过暑假,印象最深刻的事。 “哥。” 纪朗玉站在车门前,恭敬地朝推车门下车的高大男人打招呼,没注意到怀里的白狐听到这声招呼时抬头看他,满眼不可置信。 我家来了个小孩,我妈说是我的妹妹,妹妹真漂亮。可我不需要妹妹,我需要小狗。 一道傲慢的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嗓音穿过黯淡记忆长河,再次浮现在夏遇森脑海里。 再遇小时候什么都压你一头的仇人时,要怎么做才解气?夏遇森第一回想到这个问题,可还没等他想出答案时,他已经挣脱了纪朗玉的怀抱,钻进了车里。 当他还是人时,被条条框框身份规劝着,现在不是人了,惹祸出事有人担着。 纪朗玉发现怀里一空,举目望去,倒吸一口凉气:老白,你会把我害惨的。 只见白狐在车里上蹿下跳,抖索出尖爪在真皮座椅上划拉开几个口子,紧接着又在所有人没回过神来时,跳到纪朗清脚边,“呕”的一声,吐出一堆黄色呕吐物在他鞋子上。 “!!!”老管家瞪大眼睛,一脸惊慌。 纪朗玉:“!!!”纪朗清讨厌所有长毛的动物,狐狸排第一。 纪朗清冷眼看着脚边的白狐,他没有跟往时一样一脚踢开也没大吼大叫,只与白狐四目相望,然后就在下一秒,一道“嚓嚓”声突地响起。 是布帛被狐狸利爪撕裂发出的声音。 “哥,对不起。” 纪朗玉赶在白狐被纪朗清踩死前先将它的爪子从他裤腿那块飘荡的布料上扯下来,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夏遇森: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白狐扭动得厉害,纪朗玉手忙脚乱按住白狐,顺手拍了下它脑袋,见白狐终于安静下来,他看着纪朗清黑成墨水般的脸,拉了拉嘴角,笑了下。 就在刚刚,夏遇森被年轻男人拍了下脑袋后恍然想起:纪家不就两个小孩吗?一个千刀万剐的纪朗清,一个是讨厌鬼纪朗清不让他们一帮小朋友的纪家养女。 纪家的养女,其实不是女孩?是男孩?!夏遇森想到这,在年轻男人怀里蹭了蹭……感觉有点平……胸是平的! 夏遇森瞬间石化,神情呆滞,想起小时候为了牵到纪家养女的手,忍辱做了纪朗清那厮两个月跟班,跑前跑后,俯首称臣,结果等他开学要离开了,他只见过那小女孩两次正脸。 牵手?根本没机会。 纪朗清这只狗,每次总能找到理由搪塞混过去!看来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们家收养的其实是男孩! 多年过去,纪朗清的恶劣行径又进化了。 夏遇森越想越气,咬紧后槽牙,想起那一屋摄像头,从纪朗玉怀里钻出头来,鼓起腮帮子,下一秒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前往纪朗清的脸狠狠啐了口唾沫。 纪朗玉跟老管家眼睛倏地瞪大,两人不约而同地,一个抱着狐狸转身就跑,一个拿出毕生最大的勇气,拉起“钱袋子”想着走开点。 可双方都没想到,刚见面的纪朗清跟狐狸谁都不服谁。白狐在纪朗玉怀里扭来扭去,纪朗清一把甩开管家擒制。 “纪朗玉,站住!你把它送过来,不然我把你这里铲平了。”纪朗清脸色嫌恶,伸手抹掉脸上的唾沫。 一瞬间,纪朗玉是想接受的,但听到后半句话倏地跑起来了。纪朗清不敢铲平他的屋子,但绝对拿着铁铲铲了老白,还是先曝尸晒个个七八天那种。 但怀里白狐动作快得出乎他意料,等他反应过来时,老管家已经在跌坐在地,抱着一边腿痛呼。 而纪朗清……纪朗玉觉得背脊一凉,“哥……” 白狐跳起来,咬了纪朗清手臂一口,又泥鳅般灵活跳到另一侧,又咬了一口,又急忙躲开纪朗清攻击,速度快得人反应不过来。 反观纪朗清,他头发散乱,身上西装的泥脚印分布错落还均匀,嘴上骂骂咧咧“死狐狸,你等死吧”。就在这时,就在他手将要扫向白狐面门……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白狐‘咻’的一声急忙跳落在地,一双狐眼紧紧盯着纪朗清的后脖颈,紧接着往上一扑。 纪朗玉本来打算拉开纪朗清的,看到白狐没受伤,神色明显松懈,这一幕被纪朗清看见了,他反手推了纪朗玉一把,气急败坏地吼:“滚开,不帮我就算了,还跟死狐狸想着谋害我。” 这一推,纪朗玉往后趔趄了几步,跌坐在地。白狐看在眼里,眼神骤地变得更加狠戾,嚎叫出声,周身散发着猛兽掠杀猎物的气息。 老管家旁观了全程,心脏倏然收紧,从白狐挑衅到他面前,咬碎摄像头起,他就觉得这白狐不是一般的通人性。 还是先把先生拉开吧。他正走过来,就看到那白狐在落地之后又倏地弹起,瞅准纪朗清的后背,伸出利爪。 “靠——” “我要宰了你这只畜生。” …… 纪朗玉拿着酒精棉花球给白狐处理伤口,余光瞅到白狐在瑟瑟发抖,以为它在害怕,开口柔声安慰,“老白,不用怕,哥不会煮了你的。” 但此时夏遇森心中狂喜,他终于出口恶气了,从那年过后,他没回奶奶家过暑假,也就没再遇到纪朗清,但纪家小养女…… 只可惜如今是个男的。 眼见白狐又萎靡回去,纪朗玉皱紧眉头,心思全乱了,放下棉花球,给它吹伤口,“我给你吹吹就不痛了。” 夏遇森轻掀眼皮,神色恹恹,心想吹吹就不痛?那还要麻醉师,止痛药干嘛? 但纪朗玉却没这么想,他回想起刚才白狐那一场精彩绝伦的攻击,虽然最后白狐还是被纪朗清抓住,还被狠狠揪了下皮毛,揪下了一小撮毛发,毛囊冒出了小血珠。 但白狐,好像是从收养它后,它第一次这么活力十足,纪朗玉低头看一改病色,从昨晚就活跃过头的白狐,“老白,你是不是回光返照?” 他想起当初收养老白,兽医讲过老白是只老狐狸了,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了。昨晚接它出院,就是因为前阵子白狐感冒,迟迟不见好,最后住进了动物医院ICU。 话音刚落地,左脸就收到狐狸一爪子。 纪朗玉搓着腮帮子的肉,斜眼看白狐,狐疑地开口,“老白?” “嗷——” 夏遇森吐气叹息。 “你今天做得很棒,哥肯定肺都气炸了。”纪朗玉自言自语,下一秒哈哈大笑。 夏遇森看他这么开心,也觉得很解气,甚至觉得被包扎成沙包的后腿也不难看了,但后面他都没笑了,却听见纪朗玉还在笑。 他探头去看纪朗玉的脸,才发现他笑容诡异僵硬,那笑声又急又短,像棉絮般从他喉咙时不时地蹦出来。 * “小孩子,怎么能说是狗呢?”才八岁的小男孩望着对面十四岁大男孩,满眼不解。 “我说是狗,就是狗,关你什么事。”纪朗清放下笔,托腮睨着夏遇森,下一秒,对面小男孩小手就挥上他的脸。 又在他错愕间,听见小男孩说,“你说你妹妹是狗,她是狗的话,那你也是狗,还是大丑狗。” 夏遇森迎着对面大男孩气疯红的双眼,眼睛一眨,“哇”的一声哭出来,“哥哥,你不要打我,我保证下次好好听讲。阿姨——妈妈——” 纪朗清从回忆中抽出身,问,“我下周英国出差一个月,这狂犬疫苗,可以在那边找医院打吗?” 柯承元点了点头。 老管家守在一旁,适时开口,“先生,要不要我去把那只畜生给您找回来,煮了?” 话刚说完,一道狠厉的目光,一道错愕的目光就齐齐移到他脸上。 “朗玉养的动物都有定期打疫苗,再说你这伤口就破皮,不会有后遗症。”柯承元看老管家脸唰地白了,急忙给那主仆双方搬台阶。 纪朗清移开目光,纪朗玉的那只白狐,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你给了他一颗炒栗子,他能念着你的好然后骗你说炸栗子好吃,让你在火堆旁守着的人。 夏遇森,一个会恩将仇报,笑面狐狸的人。 柯承元看到纪朗清手机屏幕里的大标题,漫不经心地讲,“你不是讨厌他吗?竟然会搜他的新闻,难得。” 纪朗清烦躁地退出微博。 “我表弟是搜救人员之一,他跟我透露,夏遇森大概是没了。” 纪朗清蹙了蹙眉,忙问,“尸首也没找到?” 柯承元摇了摇头。 须臾后,纪朗清冷笑了声,柯承元见状抬头看他,抱怨他也别太开心,毕竟人不仅是小时候的邻居,“而且夏遇森为了牵到朗玉的小手,可当了你一阵子的狗腿。”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纪朗清挑了挑眉,呸了声,“他就是馋小玉长得好看。而且别提他给我当狗腿的事,前提是我免费给他补一个多月的数学课!” 柯承元手一顿,失笑摇摇头,想起那时,夏遇森去买什么或者去做什么事,都会先来一句“纪大哥有点事要我帮忙的”,他看向对面的纪朗清,“你当时应该学他,他大嗓门,你就拿着大喇叭街头巷尾地喊……” 话音未绝,一个抱枕迎面袭来。 第4章 电话 半夜十二点的钟一响,夏语森低头看身上毛发渐褪,人类的四肢慢慢显现抽长,“搁这演灰姑娘呀——”他拢紧手指,从床上下来,转身看了眼床上熟睡的男人,心里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这大概是自己变成狐狸后遇到的最好的事情了,天天晚上跟美少年同床共被子的,呃,纪朗玉是允许白狐上床睡,但只能睡床尾。 想到这,夏遇森瞪向睡在纪朗玉枕头旁的三只猫,猫咪警觉,早在刚才就警觉到房内多了一个人类气味,六只猫眼在黑夜里幽幽地泛着绿光,鼻翼嗡动,须臾后发现气味有点熟悉,便又重新闭上眼睛,睡回去。 夏遇森推开门,一脚踢到了正在熟睡的小黑狗,嗷呜的一声,小黑狗倏地瞪大眼睛,一脸踩中陷阱的慌张,只敢保持原姿势,眼睛四处逡巡,最后与站在旁边俯视它的夏遇森对上。 这大概是自己变成狐狸后遇到的第二件好事了,他不会说兽语,但这些猫狗好像每次都能知道他想讲什么。例如此刻,他只看着小黑狗,心里想傻狗只敢睡门外,看看人家小猫。 思绪未落地,他就看到小黑狗站起来,哒哒地走到床边,伸出前爪,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睡在最外面床沿的橘猫,下一秒橘猫睁开眼睛,发出呜呜声。 夏遇森心里啧了声,小黑狗垂头丧气地走回来,等到他脚边时,还抬头看了他一眼,委屈巴巴。 一人一狗,莫名在此刻心领神会,小黑狗干脆不睡了,跟在夏遇森屁股后,跟着他来到客厅,看他找出主人经常玩的板砖在捣鼓。 夏遇森凭着模糊印象拨打了一个号码,长久的嘟嘟声,出现了机械女声,他又重拨了两次,就在他想还是没人接就明晚再尝试时,听筒那边传来一声带着睡意的“喂”。 他深吸一口气,心脏彷佛要要钻出骨骼跳出来,夏遇森听到自己颤着声音问:“请问是陈青青女士吗?” 这句话一抛出就像是被丢进黑漆漆的无底洞般,不知是落地了,还是在下坠,直到一滴冷汗滴在手背上时,夏遇森才恍然回神。 “对不起,打错了。”他急忙道歉,没察觉对方在听到他那句话后没立即纠正,甚至在听到他在讲出这句话时,只是笑了声。 夏遇森眉心蹙了蹙,可他还没出声,就听到通话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依稀可以听到“找到人了”,“放消息”,“联系沈主编,让他写篇报导澄清”。 …… 这里面出现的几道声音,他很熟悉。 “喂,小森,还在吗?” 原来他出事,他的家人一点都不着急。夏遇森忿忿咬牙,“哦,不在,他死了。” “大半夜的别讲什么死不死的。”陈青青声音中气十足,听去不像是八十来岁的老太太,而是正值中年,还能徒手劈断板砖的钢铁铁娘子。 夏遇森走神想起奶奶在他家的交际圈里,一直都是能干出让所有人瞪目结舌事情的人。 敢情他掉海,还消失这么久,他家人一点都不急,源头就在他奶奶这。 “你现在在哪?” “山上。” 陈青青眉头一皱,挥手示意身后的后辈安分一点,回答,“厉害,掉海里还没三天,这会现在已经到山上了。” “……”夏遇森扶额,“奶奶,您说的不对,我当天就在山上了。” “那是没掉海?”陈青青蹙眉,用眼神示意家里的年轻人们放宽心,一伙人看到老人这么表示,全都一哄而散,该干嘛就干嘛去了,一时身后只剩下夏遇森父母。 “掉了,醒来在高架桥上,然后被人带回家了。”夏遇森简单描述,“这人的家在山里。” 话落,就听到陈青青发出一声长长的哦,然后就是她小声复述他刚才讲的话,他猜是讲给他父母听。 夏遇森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变成狐狸的事讲给他们知道,可这时他奶奶先出声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出事,全家都忙疯了。” 他挑了挑眉,心说是吗? “股票跌的跌,你小叔说资产缩水了很多咯,家里电话还被打爆了,坏心还问几时办后事……” 夏遇森打断陈青青不打草稿的谎话,“奶奶——”,他没记错的话,“姑姑才是管家里产业的人。” 陈青青:“……哦。” “我现在还不能回去。”夏遇森犹豫许久,决定还是先不讲他目前的境况,又怕家里人乱想,补充一句:“我遇到了纪朗玉,是他把我带回家的。” 他以为这只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他的家人可能会说好,或者问纪朗玉是谁。因为在他仅有的印象里,纪朗清是逢人就说那是他的妹妹,他的小狗,纪家夫妇对外也只是喊纪朗玉为“小玉”。 夏遇森突然想起,他是今天听到纪朗清喊了纪朗玉全名,他才知道对方的名字。 一个荒诞想法突然闯进脑子,他看向卧室的方向,联想到小时候那个穿公主裙怯生生的小孩儿,再到如今在荒凉深山里独居的年轻男人,还有这里随处可见的摄像头…… 纪家有把纪朗玉当人吗?还是把他当洋娃娃当宠物养着?他突然想起白天时纪朗玉那阵笑声,没有活气,像个模型。 一道厉吼把他从回忆里拉回到现实,他揉揉发痛的耳朵,语带无奈,“在听。” 陈青青:“我跟你爸妈说你跟纪家小子在一块,我们都很放心。” 夏遇森挑了挑眉,可还没等他出声,电话就被那边挂断了。 等他再拨过去,这次很快被接起,可还没出声就被打断,只听到陈青青女士讲:“忘记讲了,纪家小子阴森森的,你多给他一点阳气,感染他,让他再活跃起来。” 嘟嘟声响起。夏遇森一脸错愕,他完全想象得出他奶奶在讲出“再活跃起来”时,人肯定是跳起来的,同时手高高举起。 一个海星跳的动作。 * 阳气?什么鬼。 夏遇森坐在沙发上,侧头看到旁边柠檬树上的摄像头,不由得失笑出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纪朗清装一个,纪朗玉白天听话,晚上全用黑布遮起来了。 他好奇纪朗玉用了什么理由说服纪朗清让他这么做,毕竟按照纪朗清那鸡贼性子,他都装了摄像头肯定想着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控。 但无论如何,这也方便他晚上可以自由在这个家晃荡也不会被发现。 “汪——” 他低头看小黑狗,无视它直接走到厨房,心说饿了就再叫两声。 “汪汪汪——” 夏遇森身体一顿,侧身看狗,心里感慨万千:终究是错付,这些傻狗傻猫其实看不懂他的表情。 看见小黑狗张嘴又要叫,他出声恐吓,“再叫丢你出去,大半夜嚎什么,吵死了。” 小黑歪头看他,接着抬起一只前爪扒拉了下冰箱门,抬头眼巴巴看着夏遇森,以它的高度只能打开冰箱的冷冻层,而它爱吃的零食放在上面的保鲜层。 它够不到。 “饿了?”夏遇森问它,问完觉得自己这行为特傻。 他打开冰箱,保鲜柜有三层,一层放着狗零食,一层是猫的,一层是纪朗玉自己的,他瞪目,“那我的呢?狐狸就不用吃吗?” 随便拿了一盒蛋糕,发现是巧克力口味的,侧头看腿边小狗,又看了看三层零食柜。 “来来来,吃吧吃吧,吃完你那层零食就得腾位置给我了。” 只见小黑上前闻了闻蛋糕,又抬头看了看眼前他,又凑近闻了闻,最后走开,身体趴在冰箱前,嗷呜嗷呜叫起来。 这个味道它清楚得很,主人教过它好几次,这个气味的东西,它不能碰!这个人类坏心得很,不给它好吃的就算了还想毒死它,那它就嗷到主人起床给它弄吃的。 夏遇森一把捂住狗的嘴巴,眼睛瞅向卧室方向,确认没传来任何声响后,才松开手,“傻狗别叫,我给你拿,总行了吧。” 忿忿起身找出一包牛棒骨,刚一转身,视野里就多了三只大肥猫,它们整齐排成一列,蹲守在厨房门外,六只琉璃似的圆眼睛,一眨不眨地,带着乖巧温顺地望着他。 “喵呜~~~” “……”夏遇森握拳,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从猫零食那层捣腾出三个牛肉干,一边嘀咕,“纪朗玉怎么养的,怎么一个个都……挺要命的。” 狗啃着骨头,猫啃着牛肉干,他看着手里的巧克力千层,口感差,一股工业糖精味。夏遇森越吃,眉头就皱得越紧,他即使没养宠物,仅看纪朗玉给猫狗买的那些零食包装就看出来价格都不低。 “自己吃这么差,猫狗吃这么好!” 夏遇森囫囵几下吃完蛋糕,收拾完垃圾,赶三只猫回去睡觉,又抢过小黑的牛骨头,引它到自己的狗屋。 咚的一声,墙上的挂钟指针堪堪移到“1”。 打电话回家报平安又给四只小玩意找吃的,竟然只过去一个小时。 夏遇森歪身倒在沙发上,旁边不断传来小黑狗啃骨头的吭哧声,猝然间,一股莫名的帐然若失的情绪涌上心口。 等待的时间竟这么难熬。 他找出放在茶几抽屉里的便签本,思索要让纪朗玉知道狐狸也需要零食,还要让他知道他自己吃的东西太差了,必须换,还要…… 片刻后,他放下笔,将便签本放回原处。 这一写,一贴,纪朗玉明天看到会不会马上收拾包裹弃它们这一帮老的小的而去? 第5章 异常 纪朗玉早上起来会先给家里的小动物准备吃的,然后自己再去洗漱。但是今天,他吃好早餐,临出门上班前,发现猫狗碗里的东西分毫未动。 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天,他连拖带拉把家里的三猫一狗带去上班的宠物医院检查,CT照出来,结果显示猫狗无大病,身体倍儿棒。 “肾脏,心脏,呼吸系统,病理测试,全都没问题,你别担心。”同事指着电脑显示屏上的图纸,安慰他,“骨头也没问题,蹦蹦跳跳一百岁都行。” 纪朗玉嗯了声,眉眼舒展开,心口轻舒一口气,掉头去找他家那几个“小朋友”,随手拎了两袋医院哄猫狗的零食。 小黑看到他出现,霎时在笼子里兜来转去,尾巴摇得跟螺旋桨一样,眼尖瞅到纪朗玉手里熟悉的包装袋时,高兴得汪汪叫。 纪朗玉陪小狗玩了会后才去看另外三只小猫,猫不用他陪,是他要它们陪,强制逗得家里三只猫气得喵呜喵呜地叫,他急忙递过去零食哄好之后才起身去工作。 他的摩托车停在停车场,中午有人倒车把他车差点给倒到车底下,这会他的摩托还在修理厂检修,于是纪朗玉只能打开打车软件叫车。 但是司机一看到一狗三猫的备注,又看到目的地是山卡拉,默契又一致地取消订单。被禁锢在逼仄的笼子内,四只小动物没一会就慌得嗷嗷叫。 纪朗玉没办法,一边等新的司机接单,一边跟猫狗说话。过往的行人看到此情此景,又惊又疑地兜远,避开纪朗玉蹲着的树下。 虽是晚上十点钟,但八月的暑气还是烘得人口干舌燥,何况那四只长着皮毛的猫狗,纪朗玉在看到二黄也开始吐舌头后,急忙一手提着2只猫笼,一手提着只狗笼,再背着一只猫包,跑回了宠物医院。 打车平台上,他的订单始终没人接单。无奈之下,他打电话给柯承元。 话说回来,他的工作还是柯承元给找的,宠物医院的院长是柯承元的师哥。 纪朗清不想纪朗玉在外面抛头露脸,拒绝他想要工作的需求,但纪朗玉不想自己真的彻底变成废物,两人又吵又冷战。 柯承元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从中调节几回,最后终于让纪朗清松口同意。但不是完全没有条件限制,纪朗玉工作的宠物医院不是得在自己家附近,就是得在柯承元家附近。 纪朗玉想都不想选择柯承元家附近的医院。当时纪朗清听见他这个决定,指着他的鼻头,说他白眼狼。 诸如此类的言语,纪朗玉在纪家听多了,他早免疫了,只是纪朗清总是乐此不疲,三句骂他的里面必须有句“白眼狼”。 没等多久,柯承元驱车出现了在医院门口。 柯承元下车,将车钥匙给他,“车给你开回去,明天你再开回来。” 纪朗玉木讷接过,反问他不跟着一起吗? 柯承元笑了笑,“现在十点钟,我来回最快也要2个半钟,明早还要查房开会呢。”他转身挥挥手,让纪朗玉回去注意安全。 夏遇森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眼睛微微眯着,心想纪朗玉再不回来,他待会变回人要怎么躲?这么琢磨时,院子外面传来汽车的声音。 他眼皮猛地睁开,冲到窗边。 听到“哐当当”响,纪朗玉回头看到趴在窗户边的白狐,脸上骤然出现笑容,朝白狐招手,大声说:“我们回来了。” 夏遇森一愣,随即觉得心口拔凉拔凉的,他奶奶说纪家小子阴嗖嗖的,让他给点阳气。先不说给不给以及怎么给的问题,主要是纪朗玉这个随时随地跟动物说话,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的毛病,才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 纪朗玉不是阴嗖嗖,他是单纯脑子有毛病。夏遇森深思熟虑了许久,得出这个结论。 纪家人到底怎么待你的,把你弄成这样的人?夏遇森跟在纪朗玉身后,他走哪,他就跟到哪,鼻子一直往纪朗玉的裤腿凑,闻到了很多种气味,心里瞬时警铃大作。 纪朗玉身上怎么那么多猫狗的气味,还不是那三只猫以及那只傻狗的! 接收到白狐信号的小黑狗立马跑去沙发那里,咬了纪朗玉的工作服,叼过来,丢在白狐面前,随后神气地转头,迈着得意的步伐,哒哒地走开了。 夏遇森伸出毛绒绒的狐狸爪,扒拉了下衣服,看到衣服左胸上的刺绣图标——禺山宠物医院,他转身跑到纪朗**边,又嗅了嗅下,紧接着张嘴,“呕”的一声。 本来就怕猫狗中暑的纪朗玉听到呕吐声,没注意到身后的白狐,急忙跑去客厅,看到三猫一狗都趴在自己的窝里睡觉。 他走过去,一只只查看,发现并无大碍。 与此同时,跟在他后面的夏遇森,看到纪朗玉眼里全无他的存在,侧头又看到三牛,那只小奶牛猫,正睁着圆溜溜的绿眼睛,盯着他这边,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微妙角度。 这只小奶牛猫,是在嘲笑他吧! 夏遇森不急不缓地走过去,小奶牛猫全身紧绷,连毛发都进入警备状态。对比,夏遇森只是瞟了它一眼,走到纪朗玉面前,伸出狐狸爪搭了一下又一下他的脚背,示意纪朗玉别检查臭狗了,看看他。 在爪子第三次碰上纪朗玉脚背时,他终于注意到了旁边的白狐。 独自在家一天又半宿,又被忽视半宿的委屈在纪朗玉的手的摸上白狐的头时而烟消云散。白狐舒服地歪头去蹭纪朗玉的掌心,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 夏遇森闭眼露出肚皮让纪朗玉给他顺毛前,没忘唾弃自己色令智昏。 …… 纪朗玉蹲在四个食盘前,看着分量压根没少的猫粮狗粮陷入了沉思,回头看了眼上蹿下跳的追逐玩耍的猫狗,叹了口气。 不吃就不吃,反正身体没问题就行。 他站起来,打开冰箱,打算煮个素面敷衍一顿就行了。东西拿到一半,视线往下移,他明明塞得满满当当的宠物零食层,如今空出一大块空隙。 纪朗玉回忆他上周采购的数量,是准备了两个月量,如果他一周从两次换成三次来喂,无论是猫还是狗,它们的零食绝对能吃一个半月。 但现在,剩下的牛肉干跟棒骨,最多撑多一周。 这时,眼角突然扫到个东西,他猛地转头,一个箭步走到厨用垃圾桶旁。熟悉的牛棒骨包装袋放在最上面,没顾及脏,伸手一掀,鸡胸肉小鱼干的包装袋都在。 难道我梦游了?纪朗玉看着眼前那堆包装袋陷入了自我怀疑。 纪朗玉这下终于搞清楚猫狗近日来为什么不吃早餐了。半夜都吃饱了,早上怎么吃得下!他侧头瞅着家里那几个‘小朋友’,手撑地站起来,走过去抓住小黑,手在它身上摸了个来回,又探向它的四肢,完事后又伸手抓住好奇探头的小奶牛猫,捏了捏它的腮帮子。 “都胖了,你们都胖了。”纪朗玉往后瘫坐在地板上,无奈地笑出声。 家里的异常情况没有得到改善,反而愈发发展到吓人的程度。纪朗玉在前几天都可以暗示是自己梦游起来喂猫喂狗,顺便扫地拖地,再顺便心血来潮洗衣服…… “梦游能干这么多事情吗?”纪朗玉打开搜索框,输入问题,稀里哗啦一堆推送出现在面前。 答案是——可能。 纪朗玉松了口气,下一秒心脏又悬起来。 他不会做饭,那么此刻冒着热气的蔬菜牛肉粥从何而来?哆嗦着手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米粒微微爆花,牛肉丝完全融进粥底,青菜丝也切得大小一致…… “我哪来这么好的刀工?”纪朗玉退开一步,看着那碗粥的眼神像是看到了魔鬼,喃喃道:“我只会泡面里面加鸡蛋,还有清水煮开面。” 纪朗玉不明白自己干嘛强调这个,突然,茅塞顿开,他竟然希望眼前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这样他就可以继续当作是自己梦游起来煮面。 晚上在纪朗玉睡着后,夏遇森的活动范围只有室内,他想出大门口走到院子都会被弹回来,但当黎明降临,纪朗玉醒了后,夏遇森的活动范围就大了,整片山头都是他的。 所以早上在厨房,纪朗玉对着一碗牛肉粥自言自语以及他全副武装倒掉牛肉粥的事情,夏遇森全然不知,他当时正坐在树梢上,用尾巴逗树底下的小黑玩。 夜幕再度降临,十二点的钟一响,夏遇森推开纪朗玉卧室的门,而门外的三猫一狗早就在此等候。 等这个晚上才会出现的高大人类,喂它们吃零食。 夏遇森喂饱猫狗后,便赶它们出厨房。他打开冰箱门,打算再给自己做顿吃的,白天当狐狸,吃的都是饲料,他嚼得觉得自己命苦。 当然,他没白吃白喝,吃了纪朗玉的东西,他干活还回去了。打扫厨房,收拾客厅等等,他对这些家务活,手动擒来。 前晚他拿了纪朗玉的冰箱冷冻层里冻得绷硬的牛肉以及蔫嗒嗒的油菜,做了份牛肉粥,没白吃白拿,他有给纪朗玉留了一碗。 一想到这,夏遇森觉得纪朗玉应该感激他,是他让他喝上香喷喷的粥,不用去咽那些散发着工业塑料味的泡面。 “晚上喝粥太容易长胖了,今天换点别的吧。”夏遇森从冰箱保鲜层搜刮出白菇,生菜,番茄,山药。 隔天早上,纪朗玉青白着张脸瞪着桌上冒着热气的山药糊糊汤,可慢慢地,他的表情变得抽搐扭曲。 须臾后,他打开手机正要拨打“110”,就在按下通话键时,他突然顿住了,心想要怎么跟警察解释他家进贼却没丢任何物品还变干净的事,以及他也没受到任何伤害的事情。 突然一个念头闯进脑子里,纪朗玉快步走进卧室,检查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全无人的痕迹后锁上门,前往下一个房间……就这样,查完了所有地方。 门窗也没有被人从外面打开的痕迹,因为门缝边的纸团就是最好的证明,那是昨晚二黄在那玩纸团留在那的。 门缝下的纸团仍死死焊在原地,如果有人开门,它早该被推开了。 冷汗顷刻间就将纪朗玉后背浸湿,衣服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突然一阵疾风掠过身旁,紧接着一阵噼里啪啦哐当砰砰响传来。 纪朗玉如梦初醒。 看着被白狐追到柜子上瑟瑟发抖躲着的橘猫,深深吐出口气,拿起手机,打开百科软件,输入一行字: 「请大神,需要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