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永生更漫长》 第1章 回信 「和他有关的记忆所剩无几,只记得他离开前,哭着质问我: “你为什么看不到我,你为什么不懂?” 可我真的看见他了,他就在我视线的正中央。 所以我也想问他: 你为什么如此痛苦? 我不知道。」 有点木讷,又有点笨拙。 荀常不自觉地笑出了声,随即又安静下来。 年迈的教授还在前面喋喋不休地讲着,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语言是你思维的映射,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承载着你的判断、偏见和情感……” 这是一节名为《逻辑与结构表达》的通识课,在这个AI高度发达的星历时代,大多数人早已习惯依赖人工智能去构建语说辞,自然导致语言和思辨能力的退化。为了干预这种退化趋势,联邦新教育法强制将这门通识课纳入必修。 荀常小心翼翼地用指腹将信边缘的褶皱抚平,正入神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恋爱了?” 荀常被吓了一跳,不用回头都能猜到是谁——宋晟临,他的“发小”。 其实“发小”一词用得勉强,他们只是上学轨迹高度重合,想不认识都难,关系不错,但谈不上亲密。尤其宋晟临是联邦皇室这一代唯一的继承人,荀常说自己是他发小实在是高攀了,更何况人家的正牌竹马还坐在旁边呢。 “没有……吧?”荀常语气迟疑,自己也理不太清楚。 宋晟临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许诺拽了拽袖子。相比宋晟临这种从来不看别人眼色的人,许诺明显更有分寸,看出了荀常的不愿提及。 宋晟临皱了下眉头,撇撇嘴,用手小幅度向许诺比划着“他最近不正常”,但最终还是没再追问,转而百无聊赖地翻起了悬浮在课桌上的3D教材。 教室里又只剩下催眠的讲课声。 荀常低头,指尖在信最下方的署名上轻轻摩挲—— 路梵枢。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的。 恋爱……为什么这么问呢?他这原来是恋爱了吗?可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吧,他这种最多只能叫做单恋。 如果真是这样,那太过荒谬,他可能爱上了——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最开始只是偶然。 那天,他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时,在随手翻开的书里发现了一份信。 那是一张真正的纸,泛黄卷边带着折痕,在这个高度智能化的时代是少见的存在。 在星历423年,连图书馆都早已沦为形式。 人们更习惯于用光脑查询资料,输入关键词,光脑自带的AI助手会立刻呈上所有相关内容,还可以帮你归纳总结,高效快捷。 但荀常例外。 他对实体书有一种莫名的执念,钟情于印刷的油墨味与手指划过纸页时的触感。 图书馆里的纸质书早已无人查阅,大部分封面褪色,里面字迹模糊,有的甚至过于古早,已经风化,一碰就碎。它们的全部内容都早已数字化,上传进数据库,本体早是可有可无的了。 它们静静地待在架子上,哪怕被焚烧殆尽也无人在意。 所以当荀常在书页中看到信时,最初只是惊讶,后来却变成欣喜。 那封信像是从时间深处飘来的回音,在这个连纸笔都快完全摈弃的时代,给他带来一丝安慰。 更让人意外的是,这并不是唯一一封。 之后的日子里,荀常陆续在图书馆的不同书籍中,发现了几十封类似的信。 他开始习惯每天课后独自一人前往图书馆,在那些被人遗忘的书中搜寻一封封信件。 寻找,阅读,拼凑。 渐渐地,他对那个写信人产生了浓烈的好奇。 根据信件中零碎的内容,他推测,路梵枢应该是星历开始前的人,因为信中有提及一个如今历史书上被一笔带过的战争——“灰幕战争”。 那是一场极其残忍的战争,各国将最先进的人工智能投放到前线,冰冷的机器成为主力军,冷静而高效地进行屠杀。 它们没有情绪,也不会恐惧,不懂什么是生命,更不会痛,对同类的死去也毫不在乎。 但人类会。所以,在机器面前,人类引以为傲的情感,统统成为了累赘。面对着一群只听从指令,没有思想也没有怜悯的敌人,连求饶都失去了意义。 战争结束后,民众发起**,强烈反对人工智能的继续发展。 于是,联邦颁布《人工智能冻结法案》,全面叫停AI开发,销毁所有智能体以及用于生产的基础设施。 那一年,被定为星历元年。 路梵枢在这场战争中幸存下来,明明该是经历过最深刻的事,荀常却只找到两封真正谈及那段时间的信。 「他在说什么?害怕?在害怕什么?是战争,还是……我?」 这封信讲的是路梵枢在轰炸区附近遇到曾经最好的朋友,相顾无言,连招呼都没打。 荀常读到这时微微蹙眉,有些不解,如果曾是朋友的话,怎么会害怕他呢? 「再次遇见,他的脸已经血肉模糊了。 我找了把铲子,挖了一整天,才堪堪把他埋了。 要是一开始就没遇见过他,我是不是就不用干这苦力活了?」 这是故事的结局,路梵枢总是很爱秀一些自以为是的冷幽默。 荀常折上信件,胸口闷闷的,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虽然荀常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还是靠着那些纸张上零散而模糊的语句,凭着想象拼凑出了一个活在四百年前的、完整的、鲜活的人。 于是,路梵枢开始频繁闯入他的生活。 在文学考试时,荀常会分神,想到如果是路梵枢,肯定又要开始碎碎念地抱怨,说自己记性差,记不住那些拗口的古文。 在尝到学校甜品店的新品试吃时,荀常会想到路梵枢应该会喜欢这个口味,致死量的甜度。虽然尝完总默默吐槽对方的口味,却又没忍住买一个放回宿舍冰箱,最后总在最佳赏味期快要过去前才想起来,咬着牙吃完。 会在下雨天打开窗户听雨声,想到路梵枢不爱带伞,梅雨季时每次进门都是湿漉漉的,被母亲训斥一通,但不会改。 体能课在跑到要吐的时候,会不自主地想如果是路梵枢肯定很轻松,他体育最好了。 路梵枢开始像影子一样跟着他,连梦里都开始出现他的身影。 可更多的时候,荀常更想跨过时间的长河,抱一下那个在字里行间藏起孤独的他。 虽然没有意义,但他还是希望路梵枢能幸福一点,再幸福一点。 在读到路梵枢自嘲般落下的最后一句「如果没有我,世界会不会更安静」时,荀常连手都在颤,摸上自己的脸时才发现泪流不止。 他很想告诉路梵枢——你的存在对我而言,极其重要。 这是爱吗?在今天宋晟临发问前,荀常从未往这个方面想过。 荀常不知道。他没喜欢过谁,更别说爱上谁。父母早逝,他很早就独自生活,借着父母生前的地位,在政府保障下按部就班地活着,没有明确的目标,也没有特别在乎的东西。 一切都顺理成章,也一成不变。 他习惯了淡淡地回应世界,大多时更愿意当一个冷眼旁观者,以一种过于理性的心态看待一切,最常说的是“都可以”、“随意”。 久而久之,他开始偶尔探探自己的鼻息,来确实自己是否还活着。 现在却好像突然拥有了爱上一个人的能力。 很戏剧地,第一次爱人却爱上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而这份感情的媒介,只是一封封自言自语般的旧信。 下课铃响起,荀常提着包就走出教室,坐在他后面的宋晟临十分钟前就带着许诺早退溜去吃晚饭了。 这个点食堂肯定人很多,但荀常只顾着尽快回宿舍,继续品味那张未看完的信,晚饭就拿冰箱里的营养液对付一下算了。 越靠近宿舍,他的心情越是感到雀跃,可当他真坐在书桌前,又放缓了动作,细细翻看着。 这封是大学时期的故事,灰幕战争彻底爆发前,一个同学向路梵枢表明心意。 荀常念了又念,忽然很想给路梵枢写一封回信。 在今天他想明白前,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这个资格去写下这封信。 荀常会因为路梵枢难过,因为他痛苦也开始揪心流泪,因为想象他受过的伤就无法入眠。 可自始至终,从未怨恨。 所以,在宋晟临问他“你恋爱了?”时,他才恍然大悟——在说爱之前,他从没想过痛苦会是先到达的那个。 因为爱,所以在乎,所以痛苦,可即便如此,连你带来的痛苦,也甘之如饴。 荀常郑重地拿起笔,又迟疑了。 对路梵枢的所有理解不过从不连贯的片段中拼凑而来,都是他过于主观的揣测罢了。 一厢情愿地替别人诠释痛苦,还自以为深刻,写出来估计会更像是高高在上的说教。 他握着笔愣神一会,最终轻轻叹了口气:“算了,少写一点,反正你也看不见。” 于是,荀常开始写这封寄不出去,也永远得不到回应的信。 「亲爱的路梵枢: 我其实不确定该不该写这封信,对情感的见解总是太过主观。 你问他为什么痛苦, 我想,也许人类的喜欢就是带着痛的吧。 得不到回应会痛,得到了却不满意会痛,就连满意了,也会患得患失的痛。 因为总是渴望更多,所以永远无法真正的满足。 他问你为什么不懂, 可我认为……你是懂的,因为你看见了他的痛苦。 真正的不懂,从来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知道”。 ——荀常」 放下笔,落下了自己的署名。 荀常忽然有种跨越时空的长河,和对方站在一起了的错觉。 好像太过自以为是了,他盯着这封信,怎么看都还是觉得不够好。 但荀常也没有太苛责自己,反正对面也看不见,随意吧,现在更重要的是,他今天干了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做这种事情。 他弯腰捡起落地上的书包,抱在怀里,却迟迟没有打开,里面的东西快要将他灼伤了。 过了好一会,才低声嗫嚅一句:“爱难道会让人变坏吗......” 第2章 见鬼 荀常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目光落在面前那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平板上。 这是他在图书馆捡到的。 好吧,这其实是美化之后的说法。 他几乎每天午休都雷打不动地泡在图书馆里,这个平板就那么孤零零地摆在那里。起初他也没太在意,只觉得从未见过这种电子设备,有些新奇。但一连几天都摆在那里无人认领,他闲来无事查了一下,想着给他挂到失物招领,才发现这竟然是四百年前的古董级物件,这种东西你托关系也找不到,博物馆甚至都没有陈列这种型号。 他现在对“四百年前”这个时间点异常敏感,本想等等看有没有人来取,连续几天蹲点,平板还是原封不动放在那。 直到今天,离开图书前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它塞进了书包。 这根本不合规矩。按照校规,这种遗失物品理应上交失物招领处。但他实在忍不住那点私心——他想要更了解那个年代,就好像离路梵枢又近了一点。 当然,如果有人寻找,他会毫不犹豫地还回去。 平板的状态很好,有修理的痕迹,令人惊讶地是,四百年前的物品居然还能正常开机,但设置了密码。 荀常一边试图解锁,一边默默地念叨:“无意冒犯啊,我不会看你**的,我只想看看里面长啥样,现有的资料都查不到那么古远的东西。” 作为人工智能系的学生,破解个四百年前的设备简易密码还是很简单的。 ——至少他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真正实操起来才发现,这台平板根本不是“原装古董”,被重新加固翻新,更改了现代的系统代码。 打不开。 他盯着那秘密输入框沉默了一会,最后叹口气。 既然打不开,那便算了。荀常决定明天再去图书馆打听一下,临睡前还特意通过失物招领系统给全校师生传了光脑简讯,希望有人能来认领。 夜渐渐深了,世界安静下来,再怎么发展,演化了无数科技,人类始终没有进化掉睡眠。 一道人影静静站在荀常的宿舍楼下,他带着兜帽,环顾四周,确定好外墙上的落手点和脚点,以夜色作为掩护,三两下攀上四楼。 还好,荀常没有拉窗帘的习惯。 那人透过窗户玻璃朝里观望,确定房间里的人已经熟睡,又不动声色环视一圈,确定房间内没有监控装置,才悄悄推开窗潜入房间。 很好,也没有安全意识,居然也不锁上。 路弥腹诽一句,动作轻得像落尘。 明明是来取回自己的东西,却像做贼一般。 路弥只是像往常一样,将平板放在图书馆角落的桌上,人离开去转了一圈找书,他认为无人会对这种落后的产品感兴趣,前几天都没事,今天平板居然没了。 所幸他给平板安装了最先进的定位器,不仅能锁定具体的位置,还能靠微型超声波传感定位高度层级,不然真不知道能去哪找。 不过他实在不想再和任何人有牵扯,这才决定将平板偷回去。 月光微弱洒进屋内,但路弥视力很好,一眼便定位到书桌上那显眼的平板。 他正准备伸手去拿,却被一旁摊开的纸张吸引了目光。 那是信纸。 路弥感到诧异,这个年代居然还有生产信纸的吗?连他平时写信都是随手翻出白纸。 虽然无意想看别人的**,却很敏锐地瞥见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路梵枢。 路弥愣住了,指尖停在空中。 有那么一瞬,呼吸连带心跳都停止了。 他没忍住好奇心继续看了下去。 信很短,路弥其实几秒就读完了,却站在那里,强迫似的,一动不动地读了一遍又一遍。 他本可以拿了平板直接走人,把这一切都忘却,像从未来过一样。 但他没走,没想到四百年过去,路梵枢又再次被人看见。 他鬼使神差地将信轻轻叠好,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随后,他又重新从桌上抽出一张空白的纸。 一笔一划地写下: 「那“喜欢”和“痛”之间是不是该有指令链接? 我不太明白。」 这一次,他没有署名。 路弥回头望向床上熟睡的人,睡姿很安稳,呼吸轻浅,完全没有察觉到房间进入了一个陌生人。 他摇了摇头,如今安保系统太过智能,反倒让人们的防范意识日益迟钝。 但也是,入室抢劫什么的早就被时代淘汰了,高风险低回报,高度智能化的年代,动刀的才是原始人。 最终,路弥只带走了那封给路梵枢的回信。 荀常的生物钟一向准得吓人,老干部作息,睡得早也起得早,天刚微微亮就爬了起来。 他坐起身,揉了揉后颈,思索着今天早课的话还是拿营养液对付一口。 他对食物没什么追求,懒起来可以一连几天光靠营养液吊着生命。 一饮而尽后,他例行公事地坐到了书桌前,准备开始制定今天的一日计划。 随手一伸,原本想将昨晚自己写的信扔到一旁,睡一觉醒来,他已经开始为自己的矫情羞耻了,根本不看细看。 但动作到一半却停住了。 不对,这不是他的信。 信纸变成了普通的白纸,字也变少了。 荀常僵硬地看着上面陌生的两行字,几秒后,突然冒了一层鸡皮疙瘩,后背发凉。 那是路梵枢的字。 太熟悉了,那几十封信被他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地看,确定得不能再确定,根本不需要对比就能认出这是谁的字。 “这是幻觉吗……”荀常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喃喃道。 荀常头脑一片空白,然后猛地想起昨晚那封信的开头: “亲爱的路梵枢”。 完了。要死了。 又猛地甩甩头,暗骂自己居然第一个想到的是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他或许是喜欢路梵枢,但从来没想过要有回应,有回应才是真见鬼。 但这回是真见鬼了。 这太不科学了,完全超现实。作为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荀常,根本不信鬼神这种说法。可事实摆在眼前,理智在崩塌的边缘摇摇欲坠。 他盯着那句字发了好久的呆,久到手腕上的光脑突然震动一下,提示第一节课即将开始,才猛地回过神。 动作慌乱到是二十年人生的初体验,连书包都没背,平时要带去图书馆归还的书还有笔都忘得一干二净。只是下意识地将那份信塞进口袋,两手空空就冲了出去。 好在如今的星历423年,只需随身佩戴光脑,其他一些都能数字化解决。自带的电子映射键盘可以直接做笔记,习惯手写也可以直接从表带抽出感应笔,掰直即用,甚至可以直接使用AI助手进行课堂语音识别,自动整理笔记要点上传个人终端,哪怕荀常魂不守舍,也不会真的跟不上课程。 太阳穴隐隐做痛,荀常清楚地意识到今天怕是学不了什么了。 好在只有一节课,虽然一上就是一上午,索性只是理论类的专业课,不算太费脑。 这门课的教授是一个很和蔼的中年男人,姓苟,笑起来眼角会有浅浅的褶子,但来头不小——他是当今最大人工智能制造企业的创始人。 “现在市面上我们常见的智能仿真人,例如商店里的服务员、收银员、清洁工等,都属于未觉醒AI。它们只能执行预设程序,比如传菜、收银、打扫,无法脱离设定做出判断,本质上命令型AI。 “而我们日常市用的光脑AI助手,则是半觉醒AI。它们被植入了记忆系统,拥有模仿情绪的能力,能够映射知识,模拟对话,但依旧没有‘自我’。它们更像是镜子,本质是模仿能力强大。” 一个男生举起手:“老师,那有没有全觉醒AI?” 教授笑了笑,点头,又摇头:“或许有,谁知道呢?说不定就藏着我们之中,毕竟全觉醒AI已经不再受人的影响,他们有自己的意识、思想、喜好。” 他话锋一转:“但我更倾向于没有。 “大家都学过灰幕战争的历史,尽管在光历178年,联邦重启AI研究,但出于防范,联邦立法要求所有AI系统必须植入和平芯片,‘不允许伤害人类’高于一切指令之上。虽如今智能仿真人已经能很好的服务于人类,但终究还是任务为导向。 “我们公司也曾提出过,将半觉醒AI芯片植入仿真机器人中,使其更加灵活智能,甚至可构建陪伴型机器人。据说灰幕战争前,就曾尝试过这种,尽管当时十分的技术远不成熟。” 教授停顿一下,无奈地摊摊手:“当然,这一方案很快被联邦驳回。” 教室瞬间哄堂大笑,只有荀常恹恹地趴在桌上,他原本混沌的头脑在听见提及“灰幕战争”才有点反应。 他心里嘀咕,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提议,为什么联邦会驳回呢? 他打开光脑,输入“宋晟临”的名字,点进信息框,给对面发去消息。 「我有事找你。」 对面几乎秒回,像是泡在光脑里了。 「休息室L108等你」 按下侧边按钮,光脑屏幕收起,荀常换了个姿势,撑着下巴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班里同学。 这是个阶梯式教室,荀常平日里倒是爱坐前排——他天生轻度近视,但懒得戴眼镜,也不想做矫正手术,不是特别影响生活。今天一早就被那封诡异的回信搞得心神不宁,便选择了后排,方便摸鱼。 那个是谁?来好几次了吧? 荀常眯了眯眼睛,试图看得清楚点。他记性很好,班里同学第一天自我介绍时就认全了,虽然大部分都没正经说过话。 虽然只在对方露出半张脸的刹那瞥到,却瞬间察觉不是本班的人。 上了一年多的课了,他从来没见过会有人来他们专业蹭课,尤其是这种枯燥无聊的纯理论课。 代课吗?很快被他排除,这个教授很佛,就不考勤,直接翘课都没人管,只是得做好挂科的准备,因为特爱考些书上没有的,但课堂上随口提过的拓展内容,像是梦到哪里考哪里。 算了,反正还有五分钟下课,提前跑吧。荀常看了看时间,趁教授转头的间隙冒着腰就往后门走。 门一关上,他才松了口气,一转头,竟发现那个蹭课的男生刚好从另一个侧门出来,两人隔着很长一段距离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动。 最后男生先笑出了声,主动走近打招呼:“我认识你,你给苟教授当过助教。” 荀常一挑眉:“你经常来蹭课?” 男生很惊讶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们系的?” 荀常没回答,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下课铃刚好响了,男生摆摆手:“快去吃饭吧。” 他转身走出几步,突然回头,笑着朝荀常挥手: ”我叫路弥,下次见。” 他也姓路啊。 第3章 路弥 “来的真慢。” 一推门进去就看见宋晟临正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许诺坐在旁边,正转着笔,看似在完成作业。 荀常没和他客气,径直坐在了宋晟临正对面。许诺放下笔,指了指桌旁边的饭盒:“你吃了吗?我多做了点。” “我可不敢吃他的东西。”荀常面无表情地拒绝,对面人抬眼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气氛安静得诡异。 虽然经常很想给他来上一拳,但荀常不得不承认——宋晟临真的长了一张很优越的脸。 美得雌雄莫辨,黑发衬得人愈发清冷,性格倒也是符合他的面相,平等地看不起任何人。还好出生皇室,家世优越到所有人不爽都得憋着,不然就这种恶劣的性格,就算荀常不给他一拳,也会被其他人揍。 但大概率也不会成功,许诺会帮他拦下来。 许诺是真能打,幼时被遗弃,联邦政府收养了他,养在骑士团,金发碧眼,长相英气——完全符合荀常对骑士的刻板印象,虽然这种印象主要来自于一些古书里。 宋晟临这命真好啊,皇室随便给他捡个心腹的,就捡到一个优生体的小孩,长得帅能力强,从小就被培养跟在宋晟临身边,还对他绝对忠诚。 是的,他们这种都被称为“优生体”。 星历纪元开始后,由于智能体研究被叫停,科学界开始转向基因改造。当时流行起基因定制服务,皇室作为联邦的第一特权阶级,自然第一个体验到这种技术。 基因改造后的孩子比普通人更加聪明,外貌优越,体能出众,疾病概率更低,寿命也更长。 可随之而来的,是阶级鸿沟的彻底撕裂。普通民众毫无翻身的可能,最后引发内部暴乱,这才促使联邦叫停了基因改造。 只是事情并没有这么容易收场。 经过改造的人们更倾向于和同类结合,繁衍出的后代自然也沿袭了基因优势,就是现在所谓的“优生体”。而自然人因为资源挤减少生育,优生体又因寿命更长进一步加剧了人口老龄化。 为了控制人口和资源配给,联邦不得不出台《生育许可制度》,生育前需要上报备案,优先批准自然人育龄生育。 而荀常的母亲,便是极少数的自然人,父亲是优生人,像他这种基因序列来自双体系,被称为“双序人”。 所以才说宋晟临命好,在控制生育的年代居然还能在街边捡到优生体。 宋晟临咽下最后一口,接过许诺递来的纸巾,优雅地擦擦嘴,才慢悠悠地开口:“什么事。” “我好像……”荀常斟酌着词句,“见鬼了。” 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的宋晟临一下子顿住啦,毕竟荀常日常找他八成上都为了想去皇家图书馆找资料,结果一开口竟是这么离谱的一句话。 他上下扫视着荀常,似笑非笑地评价:“确实,看上去鬼已经上身了。” “我没开玩笑。”荀常说。 “行,男鬼女鬼?”宋晟临还是不相信的语气,敷衍着。 “男鬼吧?” “他干嘛了?” “他……给我写了一封信。” 宋晟临扬起一个假笑:“你还挺幽默。” 荀常叹了口气,已经不打算再辩解了,一旁沉默的许诺却突然插话:“在哪发现的?你要不查一下监控?” “真聪明。”荀常点点头,事发突然自己居然没想到,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万一有人潜入自己家,回了一封信呢? 听上去都很神经,但荀常还决定下午要去调一下宿舍走廊还有外围的监控。 宋晟临在一旁发出不屑的哼声:“还有事吗?” 荀常隔着口袋摸了摸那封信:“你是怎么确定自己喜欢上一个人的?” “你果然鬼上身了,这居然是你能问出的问题?”宋晟临得意地冲着许诺说,“我就说他恋爱了。” 又突然转成很正经的样子,语气认真起来:“你觉得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荀常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纠结地拿着笔,随后一个个文字涌了上来,最后定格在今早那可能都算不上信的两行字上。 「那“喜欢”和“痛”之间是不是该有指令链接? 我不太明白。」 他笑了出声,看见宋晟临一脸“见鬼”的表情,又立刻收住。 “他很聪明,很受欢迎,什么都做得很好,但又有点笨笨的……” “好了,打住。”宋晟临做了个“停”的手势:“你觉得他笨的话,那就没跑了,你确实喜欢他。” 荀常有点不解地皱了下眉头:“你最近是不是新换了女友?是因为你觉得她笨才在一起的?” 宋晟临脸明显黑下来,见这个少爷不爽,荀常礼貌地一笑:“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你谈那么多段也不懂什么是喜欢。” 说着,推门走了出去,两步后又折返回去。见宋晟临倚在沙发翘着二郎腿,许诺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仿佛没看见气压很低的样子,开口道:“对了,能不能帮我问一下,为什么联邦拒绝了将半觉醒AI芯片植入仿真人这个提案吗?谢谢了。” 语毕头也不回的走了。 原本是在去调监控的路上,荀常的光脑突然震动一下,跳出提示——有人请求添加他为好友。 他点进去看了眼,申请备注是:「同学,平板是我的,方便找你拿吗?」后面还加了一个很可爱的表情。 荀常思索片刻,原本是打算下午直接送去失物招领处的,但既然对方已经直接联系上他,八成是急着要,便通过了申请。 「我可以给你送过去,在哪里给你?」 对面过了一会才回复。 「方便的话图书馆可以吗?我今天下午都在那。」 「/星星眼」 荀常看着那个表情,有点不适应,手指顿了一下,从来没有人这么和他发过信息。 「好的。」 回完便调转方向,决定先回宿舍取平板。边走边止不住胡思乱想,突然想到调监控要走流程打申请,不知道几天才给批,于是又给宋晟临发去消息。 但对方显然还在气头上,根本没回。 虽然不知道他在气什么,估计八成是觉得自己嘲讽他的眼光,但荀常真没这个意思,是真心在发问。 无奈,又补一个「?」,对面才差使许诺给他回了信息。 「晚一点我直接将监控发给你。」 给许诺回了个消息,拿好平板,他就轻车熟路地往图书馆赶去。 站在门口,给对方发去消息: 「我到了,你在哪?」 对方像是特意在等他的消息: 「我就在你捡平板的地方。」 「/兔子招手」 荀常看着行字,顶了顶后槽牙,手心微微出汗,感觉有点尴尬,看样子平板不是被落在那的。 他远远看见一个身影低头坐着,背对着他。荀常三步并两步走过去,看发消息的口吻还以为是个女生,居然是男生,就是这衣服有点眼熟。 等走到他正对面,终于看清那张脸。 这不是蹭课的那个男生吗? “路弥?”他有点不可置信地喊出对方的名字。 路弥抬起头,显然也很惊讶,不过很快眼睛一亮,露出很惊喜的笑:“居然是你捡到的吗?” 荀常点点头,从包里掏出平板递过去:“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路弥接过后,随手放在一边,“你也经常来图书馆吗?” “嗯,对的。”荀常站在桌边没走,神情看上去有点犹豫,他顿了下,终于指着平板问,“我可以看看里面长什么样吗?” “当然。” 荀常只见对方飞速输入密码解锁递过来,他迅速拉开椅子,如获珍宝般接过,却只在主界面来回翻了翻,没有点进去。 他看得认真,像是在研究什么文物。有一点像光脑设置,但又完全不同,里面的图标大多不认识,排布逻辑也和现在的操作系统不同。 他依依不舍地将平板递还回去,路弥笑着问:“不看了吗?” 荀常摇头:“不了,谢谢你。” 他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是哪来的?” 路弥答:“我爸妈送的。” 荀常问:“现在居然还买的到这个吗?” 路弥没作声,看出了对方没有回答的意图,荀常识趣地换了个问题:“你是自然人?” “我爸妈是自然人。” 荀常歪了歪头,总觉得不太对劲,这和他是自然人的意思有什么不同吗? “你在看什么?” “这个啊——”路弥举起书,“《人类行为分析》,我是学社科的。” 真是瞌睡送枕头,荀常问:“你们在理论上怎么定义喜欢的概念?我朋友说觉得他笨就是喜欢。” 路弥被逗笑一下,思索片刻才开口:“这‘笨’是怎么定义的呢?更偏向于主观描述吧,如果这种‘笨’不会引发负面评价,反而促使你产生照顾、保护甚至主动投入的行为,那它往往是一种情感连结的显性表现。 “那么,你觉得他‘笨’很有可能是喜欢的表现,因为他激发了你给予的倾向,你会觉得这个人需要你,哪怕客观来说他并不弱势,也不是真的‘笨’。” “我有讲清楚吗?”路弥手指在桌面上点点,“当然,情感本身就是高度主观且复杂的心理现象,本就很难通过语言进行精确描述。至于界定和定义,也往往具有相对性,很难形成绝对统一的标准。” “所以这就算喜欢吗?”荀常语气里掺了些模糊的犹疑。 “如果你能因为他‘笨’而在心里产生波动,甚至开始用‘我该怎么对他好’这种思路去想问题,”路弥语气温和,“那么算是,这其实是一种偏向性的情感投入,常见于亲密关系的前期形成。” 荀常垂下眼,手指轻轻摩挲着,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