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劫:仁宗药案》 第2章 青城雾隐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亡命奔逃的苏照棠。赤足踏过冰冷的碎石、滑腻的苔藓、刺骨的泥泞,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却又被更汹涌的恐惧与恨意所麻痹。她不敢停歇,耳畔是呼啸的风声,是父亲最后无声的嘶喊,是忠叔那堵住巷口的单薄背影在火光中碎裂的幻听。怀中那蓝布包裹的药典和冰凉的药杵,紧贴着剧烈起伏的胸膛,是唯一的真实,是沉甸甸的锚,拖拽着她在这无边的绝望之海里浮沉。 不知奔逃了多久,直到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楚,双腿灌铅般沉重,再也抬不起来。她终于力竭,一头栽倒在冰冷的泥地里。四周是参天的古木,虬结的根须裸露在地表,如同蛰伏的巨兽。浓重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头顶枝叶缝隙间漏下的几点惨淡星光,勉强勾勒出周遭狰狞的轮廓。远处眉州城方向,早已不见那片吞噬家园的火光,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寒冷、疼痛、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那滔天的恨意,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勒紧她。她蜷缩在一棵巨大的冷杉树下,将脸深深埋进冰冷潮湿的泥土和**的落叶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没有嚎啕,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像受伤幼兽濒死的哀鸣。泪水混合着泥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账…药…福宁殿…” 父亲最后的口型,一遍遍在眼前闪现,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灵魂上。贾世仁那张油光满面、阴鸷狞笑的脸,衙役们粗暴的拖拽,忠叔佝偻的背影……所有画面疯狂地旋转、撕裂,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呜咽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极度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铁幕,终于压垮了紧绷的神经。苏照棠在冰冷和绝望中,陷入了断断续续、噩梦缠身的昏沉。 天光,是透过浓密枝叶筛下的、冰冷惨白的光线刺醒她的。浑身如同散了架,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足底早已血肉模糊,被泥污和碎叶糊住,凝结成暗红的硬痂。她挣扎着坐起,茫然四顾。 青城山。 这座道教名山,层峦叠嶂,此刻在她眼中,只剩下无边的险恶与疏离。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藤蔓如巨蟒缠绕,湿冷的雾气在林间无声流淌,带着草木腐烂的腥甜气息。虫鸣鸟叫在远处响起,更衬得这片密林深处死寂得可怕。饥饿如同苏醒的猛兽,狠狠噬咬着她的胃囊,发出空洞的鸣叫。 活下去。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星,在绝望的灰烬中挣扎着亮起。为了父亲,为了那沉甸甸的托付,她必须活下去! 她咬着牙,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撕下裙摆内侧相对干净的布条,忍着钻心的疼痛,笨拙地包裹起血肉模糊的双足。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倒抽一口冷气,冷汗涔涔而下。包好脚,她扶着冰冷的树干,艰难地站起,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目光在陌生的林间逡巡。她认得药草,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很快,她发现了丛生的鱼腥草,带着浓烈的腥气;不远处,几株叶片肥厚的车前草在湿地上舒展。她跛着脚走过去,拔下几片嫩叶,也顾不得清洗,塞入口中用力咀嚼。那苦涩、微腥的汁液顺着喉咙滑下,暂时压住了胃里翻腾的饥饿感。她又寻到几处苔藓覆盖的湿石,凑上去,用舌头小心地舔舐冰冷的石面,汲取那一点点珍贵的湿气。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与饥饿、寒冷、伤痛和无处不在的恐惧搏斗。她像幽灵一样在密林深处游荡,避开任何可能的人迹。靠着辨识最普通的草药充饥解渴,靠着露水和苔藓补充水分。夜晚便寻一处树洞或背风的大石缝隙,蜷缩进去,怀里紧紧抱着那蓝布包裹,在惊悸中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寒夜。 山林并非仁慈的避难所。一次,为了采摘挂在陡峭石壁上几颗野果充饥,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向下坠去,尖锐的石棱擦过手臂,瞬间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火辣辣的疼。另一次,她在溪边饮水,一条通体翠绿、三角头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枯叶下游出,离她的脚踝不足半尺!若非她自幼对草木生灵的气息异常敏感,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缩回脚,后果不堪设想。那冰冷的蛇眼,带着死亡的凝视,让她浑身寒毛倒竖,僵在原地许久不敢动弹。 孤独,是比饥饿和寒冷更可怕的敌人。寂静的山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清晰可闻。父亲的音容笑貌,百草堂里弥漫的药香,甚至贾世仁那张可憎的脸,都成了遥远而破碎的幻影。巨大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她淹没。每当这时,她便用力攥紧怀中的蓝布包裹,那坚硬的棱角硌痛掌心,带来一丝对抗虚无的真实感。 第七日,饥饿感再次如同跗骨之蛆袭来。之前找到的零星野果和野菜早已耗尽。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一片湿滑的背阴坡上艰难搜寻。视线被一片密集的灌木遮挡,她拨开带刺的枝条,脚下突然一空!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被强行咽下。她整个人沿着一个陡峭的草坡滚了下去,天旋地转,枯枝碎石无情地抽打、划割着身体。最后重重撞在一棵大树的根部,眼前金星乱冒,喉头腥甜。 “咳…咳咳……” 她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地咳嗽着,浑身骨头像是要散架。额角被尖锐的石块划破,温热的鲜血顺着眉骨淌下,模糊了视线。足底的伤口再次崩裂,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晕厥。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谁?!” 苏照棠猛地一颤,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她惊恐地抬起头,透过眼前血水和泪水的模糊,看到一个身影逆着林间稀疏的光线,站在不远处的坡上。 那是一个老妪。身形佝偻得厉害,像一棵被风雪压弯的老松。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打着重重补丁的粗布衣裳,裤腿高高挽起,露出枯瘦如柴、布满泥点和细小划痕的小腿。她背着一个几乎与她身形等高的、磨损得厉害的竹编背篓,里面稀疏地装着些刚采下的草药。一张脸如同风干的橘皮,刻满了纵横交错的深深皱纹,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根充当拐杖和防身用的粗糙木棍,身体紧绷,如同受惊的山鹿。 苏照棠看着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恐惧在瞳孔深处无声地蔓延。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把自己藏进树根的阴影里。 老妪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从她褴褛的衣衫、血肉模糊的赤足、额角淌血的伤口,再到她怀中紧紧护着的那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裹。那包裹的形状,以及女孩下意识保护它的姿态,让老妪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复杂情绪。警惕并未完全消散,但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悄然覆盖了最初的惊疑。 “丫头,”老妪的声音沙哑,带着山中长居者特有的粗粝,却放缓了些许,“摔狠了?”她拄着木棍,小心翼翼地走下陡坡,在距离苏照棠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并未贸然靠近。她解下腰间一个磨得发亮的旧葫芦,拔开塞子,往前递了递,“喝口水,顺顺气。” 清冽的水!苏照棠的喉咙瞬间如同火烧。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过葫芦,仰头就灌。冰冷的水流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却也像甘霖般瞬间滋润了干涸的身体。 “慢点,慢点,别呛死在这荒山野岭。”老妪皱着眉,语气粗鲁,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看着苏照棠狼狈地喝水,目光再次落在她怀中那个显眼的蓝布包裹上,沉默了片刻,才哑声问道:“逃出来的?” 苏照棠捧着葫芦的手猛地一僵,呛咳声顿止。她抬起沾满血污和泥水的脸,惊恐地看向老妪。 老妪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悲悯,她没等苏照棠回答,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年月……能活着逃进山里,就算是老天爷开眼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照棠褴褛的衣衫和**的双足,“跟着我吧。山里讨食,总比饿死强。” 苏照棠愣住了,捧着葫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看着老妪沟壑纵横的脸,那脸上没有虚伪的同情,只有一种看透世情炎凉的沧桑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善意。那浑浊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悲悯,像是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她心中冰冷的壁垒。 她没有回答,只是挣扎着,忍着全身的剧痛,艰难地站了起来,跛着脚,默默地跟在了老妪佝偻的背影之后。每一步都钻心地疼,但前方那个背负着沉重竹篓、蹒跚前行的身影,仿佛在浓雾弥漫的绝境中,投下了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 老妪自称姓常,山里的采药人都唤她常婆婆。她带着苏照棠回到半山腰一处极其隐蔽的山坳。那里背靠一面巨大的崖壁,崖壁底部向内凹陷,形成一个小小的、勉强能遮蔽风雨的石窝。石窝前用枯枝和巨大的芭蕉叶搭了个简陋的棚子,算是栖身之所。角落里堆着些干柴,一个熏得漆黑的瓦罐架在几块石头上,旁边散落着一些晒干的菌菇和草根。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木和烟火混合的气息。 常婆婆没多问苏照棠的来历,只是沉默地忙碌起来。她用瓦罐融了干净的雪水,又从背篓深处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些粗糙的褐色粉末——是她自己采晒研磨的金疮药。她用布条蘸了温水,动作并不轻柔,却异常利落地擦洗苏照棠额角和手臂的伤口,然后敷上那气味浓烈的药粉。药粉接触伤口,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苏照棠咬紧牙关,一声未吭。 “疼就喊出来,山里没人笑话。”常婆婆瞥了她一眼,手下动作不停。她又寻了些干净的布条,重新给苏照棠血肉模糊的双足上药、包扎。那双枯瘦的手,布满了老茧和裂口,却异常稳定有力。 处理好伤口,常婆婆又从角落的瓦罐里舀出一碗温热的、糊状的野菜汤,塞到苏照棠手里:“喝。” 汤很稀,几乎没什么油星,只有野菜的苦涩和一点点盐味。但对此刻的苏照棠来说,无异于琼浆玉液。她捧着粗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汤水顺着食道滑下,一点点驱散着四肢百骸的寒意。眼泪毫无征兆地再次涌了上来,滴落在碗里。 常婆婆只是默默地看着,浑浊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见惯了人世间所有的悲欢与泪水。她拿起自己的破碗,也舀了一碗汤,默默地喝着。石窝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轻微的啜饮声。 “以后,”常婆婆喝完最后一口汤,用袖子抹了抹嘴,声音依旧沙哑,“跟着我采药。手脚要勤快,眼睛要毒,心要静。山里的东西,赏你一口饭吃,也能要你的命。” 苏照棠放下空碗,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看着常婆婆沟壑纵横的脸,那脸上刻满了风霜与艰辛,也刻着一种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坚韧。这坚韧,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在了她冰冷绝望的心田。 青城山的采药生涯,自此开始。日复一日,天未亮便被常婆婆唤起,背上那沉重的、几乎与她身高相仿的旧竹篓,跟着那佝偻却异常稳当的身影,踏入晨雾弥漫、危机四伏的深山。 山路崎岖陡峭,湿滑难行。苏照棠裹着常婆婆给她的、同样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裤,脚上穿着常婆婆用旧布和干草为她编的简陋草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却依旧免不了摔跤。尖锐的石棱、带刺的灌木、湿滑的苔藓,随时可能成为陷阱。她学着常婆婆的样子,用一根削尖的木棍探路、支撑身体,在陡峭的崖壁上寻找落脚点。 辨识药草是生存的根本。常婆婆话不多,指点却极为精准。 “看那崖缝里,叶子像手掌,七片轮生,顶上一朵绿花,那是重楼,又叫七叶一枝花,治蛇毒、痈肿的宝贝。根要小心挖,别伤了须子,药性在根。” “这阴湿地方长的,叶子细长像韭菜,开小紫花的,是石菖蒲,开窍醒神的好东西。根茎要老,香气才足。” “那片背阴坡,叶子厚实带白毛的,是白毛夏枯草,清热凉血……小心!别踩那藤蔓!那是‘钻骨风’,刺上有毒,沾上又疼又痒,几天消不了!” “看见没?那株矮树,结着红彤彤小果子的,是南天竹!果子漂亮,剧毒!根也有毒!采药人的大忌,绕开走!” 苏照棠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知识。她本就家学渊源,辨识药草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此刻在严酷的环境中,这份本能被彻底激发。她很快就能独立辨认出数十种常见草药,并记住它们的特性和采摘要点。沉重的背篓渐渐不再是纯粹的负担,当篓底积攒起一层辛苦采来的、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草药时,一种微弱的、关于生存的踏实感,悄然滋生。 采药不仅是技术活,更是与天争命。一次,为了采一株长在陡峭石壁上的珍贵石斛,苏照棠几乎悬在半空,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山风呼啸,吹得她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抓着岩石缝隙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知觉。常婆婆在下方死死拽着绑在她腰间的草绳,枯瘦的手臂爆出青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的命令:“稳住!看准落脚点!别往下看!” 当她终于将那株沾着晨露的石斛采下,安全滑落地面时,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常婆婆只是默默收起草绳,用粗糙的手拍了拍她沾满泥土的肩膀,哑声道:“活着回来了,就好。” 山中的危险远不止陡崖。毒虫蛇蚁防不胜防。一次在溪边清洗刚采的草药,一条通体赤红、筷子粗细的蜈蚣悄无声息地从石缝里钻出,直扑她的脚踝!常婆婆眼疾手快,手中的木棍闪电般挥出,精准地将那狰狞的毒物扫入湍急的溪水中,瞬间没了踪影。苏照棠惊魂未定,常婆婆只是冷冷道:“山里的东西,毒得很。眼睛要亮,手脚要快。慢一步,命就没了。” 还有那些隐藏在云雾深处、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猛兽嘶吼,常在深夜传来,令人毛骨悚然。常婆婆会在窝棚周围撒上她特制的、气味刺鼻的药粉,据说能驱赶蛇虫和一些野兽。每当兽吼声迫近,她便握紧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如同警惕的母兽,将苏照棠护在身后,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直到那声音远去。 日升月落,风霜雨雪。苏照棠原本白皙细腻的肌肤被山风和日头染上了粗糙的麦色,手掌磨出了薄茧,被荆棘划破的细小伤口结了痂又添新痕。靛蓝的粗布衣裤很快磨出了破洞,沾满了洗不掉的草汁和泥浆。沉重的背篓带子深深勒进她单薄的肩膀,留下两道紫红的印痕。但她的眼神,却在日复一日的磨砺中,褪去了最初的惊惶与绝望,沉淀出一种如同山石般冷硬的沉静。那沉静之下,是滔天恨意与生存意志熔铸而成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只有夜深人静,蜷缩在石窝里那堆干草铺就的简陋“床铺”上时,她才允许自己短暂地卸下防备。怀中那蓝布包裹的药典和药杵,是唯一与过去相连的纽带。借着常婆婆熟睡后微弱的火光,她会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边角磨损的古旧药典,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 手指抚过父亲留在夹页里的、那些状如草芽的独特符号。这些符号,如同烙印在她心头的“账…药…福宁殿…”一样,是父亲用生命传递的密码。她凝视着那些微小却异常清晰的记录,心念电转: “防风,军需虚价六十文……三七,虚量三成……陈年旧货混充新……贾世仁……” 冰冷的恨意在胸中翻腾。这哪里是简单的贪墨?这是蛀空边关将士保命根基的毒疮!是父亲宁死不肯同流合污的根源!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药典中那些关于珍稀药材的记载,尤其是……“离魂散”。虽然只有寥寥数语,描述其性状阴毒,所需主材罕见,炼制极难。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枚冰凉刺骨的乌沉药杵,杵尾那“陈记内造”的徽记,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谜题。 贾世仁为何死死咬住这禁药?这药杵,这徽记,又指向何方神圣?父亲最后喊出的“福宁殿”——那是皇帝寝宫!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勾连成一张吞噬她整个世界的巨网? 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思绪。她将药典和药杵紧紧贴在心口,仿佛能从这冰冷的器物中汲取一丝对抗这无边黑暗的力量。石窝外,山风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苏照棠闭上眼,将所有的疑问、恨意和那渺茫的、为父伸冤的执念,深深埋入眼底那片沉静的寒潭深处。活下去,变得更强,找到答案。这是支撑着她在这青城雾海中,继续前行的唯一灯塔。 第3章 幽谷蝶血 青城山的夏,来得迅猛而暴烈。前一刻还是蝉鸣聒噪的溽暑闷热,转瞬间,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便如同倾倒的墨汁,从西北天际汹涌翻卷而来,迅速吞噬了惨淡的日头。山风骤起,带着山雨欲来的腥气,在林间横冲直撞,卷起漫天枯叶,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参天古木的枝桠在狂风中疯狂舞动,如同无数扭曲挣扎的鬼影。 常婆婆浑浊的双眼望向墨汁般翻滚的天际,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凝重。“要变天了,回不得。”她沙哑的声音被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去后山‘鹰愁涧’那边,崖壁下有处老藤挡着的浅洞,能避一避。” “鹰愁涧?”苏照棠心头一紧。那是青城山有名的险地,深涧如刀劈斧凿,涧底终年云雾弥漫,飞鸟难渡。寻常采药人根本不会靠近。但此刻,豆大的、冰凉的雨点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砸在脸上生疼。没有选择。 她紧了紧背上沉重的药篓,里面是今日辛苦采下的几株年份尚浅的七叶重楼和一些石菖蒲。篓绳深深勒进磨出厚茧的肩膀。常婆婆佝偻的身影在前方引路,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深深插入湿滑的泥地,稳住摇晃的身形。 山路在暴雨的冲刷下迅速变得泥泞不堪。苏照棠穿着草鞋的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脖颈疯狂灌入粗布衣襟,激得她浑身颤抖。视野被密集的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耳边只剩下风的嘶吼、雨的咆哮和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的沉闷轰鸣,如同远古巨兽在云端咆哮。 艰难跋涉近一个时辰,两人终于抵达鹰愁涧的边缘。深涧如同大地狰狞的伤口,黑黢黢地横亘在前方。狂风裹挟着涧底蒸腾上来的冰冷水汽,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常婆婆指着对面陡峭如削的崖壁下方,一片被千年古藤和茂密蕨类植物覆盖的区域:“就在那藤蔓后头!贴着崖壁走,小心脚下!” 涧边的小路窄得仅容一人侧身,下方就是翻涌着白色水沫的、深不见底的激流。苏照棠屏住呼吸,手脚并用,身体紧贴着冰冷湿滑的崖壁,一点点向前挪移。常婆婆紧跟其后,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崖壁上凸起的岩石棱角。雨水混合着汗水,模糊了视线。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浓重的雨幕,瞬间将狰狞的崖壁、奔腾的涧水和下方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嶙峋怪石照得一片惨白!紧接着,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响,震得脚下的岩石都在颤抖! 苏照棠一个趔趄,脚下碎石滚落,掉入深渊瞬间被浊浪吞噬,无声无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常婆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稳住!别看下面!” 终于,两人有惊无险地挪到了那片浓密的古藤前。常婆婆用木棍拨开厚重的藤蔓和蕨叶,一个仅能容纳两三人、向内凹陷的浅洞露了出来。一股混合着苔藓、泥土和陈年腐殖质的阴冷湿气扑面而来。虽狭窄简陋,却足以遮蔽这倾盆的暴雨。 两人挤进狭小的空间,卸下沉重的药篓,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喘息。洞外,天地间只剩下狂暴的雨声和风的怒吼,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被这无情的风雨撕扯、冲刷。 洞内狭小,光线昏暗。苏照棠靠着冰冷的石壁,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她闭上眼,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然而,就在她心神稍定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刺鼻的气味,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钻入她的鼻腔! 不是泥土的腥,不是草木的腐,也不是雨水的清冽。那是……浓重的、新鲜的血腥气!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腥甜! 苏照棠猛地睁开眼,浑身的疲惫瞬间被冰冷的警惕取代!她下意识地看向常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