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迟》 第1章 1 1 保育院的门和墙白花花的连成了一片,罗迟总是先推墙,尝试几下,然后再找门。护工没有强行纠正这个偏执性的行为,院里其它孩子也没有因此嘲笑罗迟,大家都和和气气。 罗迟认为小伙伴之间的和平友爱不过是冷漠的另一种表现。 若是跟吴宁一起进去,他就会引导罗迟,或者说:“你看,路上这两条蓝线正对着门,门上还有把手,窗户和墙上的也不一样----不会搞错的---”这时候,他就要牵罗迟的小手了,罗迟心里清楚得很,于是瞪着眼看他,吓唬他放弃。 罗迟不喜欢吴宁的提醒,他不懂自己为何迷恋这个行为,若是推开墙,一定会出现一个崭新的时光流动的空间,不会那么单调,没准在绚丽交错的时光里,爸爸妈妈正在那等着自己呢。 罗迟和吴宁都是烈士遗孤,不过,他们并没有与其它孩子存在什么不同,在这个对待公平和自由谨小慎微的时代里,任何特殊待遇的标签都是不允许擅自粘贴的,看样子,他们要跟其它孩子一样度过这个乏味的童年了。 那么,是不是孤儿一定存在某种亲情缺失造成的缺陷,其实也不见得,罗迟从未想过追问自己的父母是谁,曾经是何情况,为啥没有其它亲人照顾自己,只是时刻怀着一种可以豁然开朗的愿望在郁闷的生活中被动地摸索。至于自己存在什么缺陷?除了害怕孤独,她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缺陷。 保育院的生活和学习是一体的,护工也是孩子们的启蒙老师,过了童年阶段才可以独立去中学读书。 当于巾老师带着孩子们去乡村拾麦穗,去田地边缘和野地里摘野菜,罗迟就知道这位老师将是多么的与众不同。 于巾从来不认为罗迟有什么心理问题,反而认为罗迟的敏感偏执是一种天赋。她对罗迟付出了额外的关怀,以图画和音乐引导罗迟的注意力,以怀抱之中讲故事安抚罗迟的情绪。 其实,罗迟在第一次跟着她捡拾麦穗时就爱上了她,以后每次跟她来到旷野,罗迟都领略了不一样的风情。 于老师不会知道,一次次跟着她站在旷野上,遥望钢铁高原城如漂浮的天空之城,梦想的羽翼就渐渐生成了,而冥冥之中觉得,捍卫这双羽翼并使之丰盈的一定是一个人对生命的热情,至于怎样是生命的热情,什么条件下产生热情,它曾经不足为奇或如今弥足珍贵,那时还搞不清楚。或者说一直都不太清楚。 保育院背后的那些老学究肯定个个顽固,因为太过重视,护工们难免束手束脚。三年以后的任期审核,他们认为于巾对罗迟过于偏爱,违反了公平公正的大爱原则;频繁带领孩子们去郊野的行为有欠妥当,存在一定风险,于巾因此没有通过审核,不得不离开保育院。 在任何时代,不循规蹈矩地生活都冒着改变命运的风险,有大成者,却普遍性陷落。为什么要随波逐流地生活?集体意识的裹挟性质不似从前了,对于自由意志应该理解出非同寻常的意义。 于巾离开以后,罗迟恢复了推墙的行为,并且不再期待推开时光流转的新空间。那时还不懂大人的忧愁,但大人们一样不懂孩子纯粹的悲伤。老学究们为每个孩子的寝室都安装了情绪监控仪,情绪波动超出一定范围数值,警报响起,护工老师该重视了,一个寝室的警报频繁响起,老学究们该调查了。 小伙伴们的警报经常哇哇乱叫,自己的警报从来没响过,他们知道了什么?伙伴们都健康地成长,自己才是情绪波动最大的那个。 于巾离开以后,凭空而来的大洪水灌进了保育院,摧毁了白色墙壁,掀起蓝色屋顶漂流而去。罗迟挣扎着,满眼浑浊,草叶树枝纠缠着身体,难以浮出水面。此时便是于巾伸出有力的手,拉她到漂流的屋顶之上,默默地,拥抱着她颤栗的身躯。 于巾离开的影响都是后续不知不觉间扩大的,这种影响无法明确定性,从某种程度上,可能还反向地刺激了罗迟的生命活力,但这种活力含着一种疲倦感,很难持续创造出一种情绪价值。 如今,人们对美的追求都厌怠了,一点标新立异的生活新欢乐都懒得想,只追求实际。 走在镇子的街上,清一色的轻金属混合建筑看着眼盲,让人昏昏欲睡。即便有几栋不同寻常的建筑,也是大家不经常光顾的地方,对里面完全是陌生的。 世界政治经济共同体一定是人类最了不起的建树,协同统一可以解决任何民生问题。千年以来,人们担心的毁灭性灾难与终极战争并没有出现,在东方大国的镇持下,通过隐忍博爱,积极交流化解了最顽固的民族信仰和认知上的矛盾,迎来了万世和平。 这种共同体协作仿佛成了一种必然趋势,就像人们经过**膨胀,物欲泛滥之后失去了人性的活力,衰落到二十三亿四千万的世界人口也成了一种必然态势。 谋生手段如同身体里住着的魔鬼,从飘忽不定的抓狂到有迹可循的安生,最后按部就班地沉寂下来,不赞扬一下人工智能系统,实在对不起机器人全面替代人体劳作后带给人们的无忧生活。 上了中学才知道自己的基础知识多么薄弱,不是认为原生家庭的孩子多么出类拔萃,孤儿多么自卑,只是发现了自由生长与规范生长的不同。宽松的教育培养不是错,任何环境对比都可分析出差异利弊。 观看历史影像,罗迟不会再明白那些行为杀伤和语言暴力的逻辑了,它们如恐怖悬疑玄幻伦理的虚浮一样随着历史烟尘落下帷幕。 那么,自己完全可以放下累赘,展开希望的羽翼,以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振翅高飞了。 可是,实际上镇子上的阳光刺的罗迟睁不开眼,看哪都单调无聊,昏昏欲睡,感觉生来就是走个过场,平平淡淡地奔着死而去。 这些年,吴宁从一个鼻涕咔嚓的小男孩长成了一个刚毅的男人,似乎并没有对罗迟正式表明什么心意,当然,罗迟也没对他表现出特别的依恋,相反,太要强的个性还可能吓退了他。 有时候,帅哥吴宁也会看似不经意地搭上罗迟的肩膀,垫着脚步,露出屁颠屁颠的小欢喜,但罗迟还是那么行尸走肉般的行走,没给什么反应,吴宁的小欢喜自然维持不了太久。 关于中学的独立成长阶段,罗迟认为自己完成了必要的思考和体验,学习还算刻苦,主要除了学习,罗迟实在想不到还能干啥。对于吴宁,罗迟就不太理解,他可以不爱学习,但对高原城竟然没有一丝向往,虽然平原社会已经体现了足够的科技含量,但主导这世界的尖端智能科技还是在城里,他居然一点都不想见识一下。 他参加了骑行者俱乐部,喜欢四处游历,他说他毕业了就在镇子上的服务站做工人,而且,他说他已经找到了志同道合的那个人。 罗迟没什么好说的了,青梅竹马就这么脆弱,而且在这个没有生存顾虑的社会里,任何关于活法的决定都是一样的被尊重。 那么可以回顾一下: 保育院位于镇子中心,拥有白色墙壁蓝色屋顶和它上方自由的天空,受到了政府的特别关照。 烈士遗孤的小女孩先推墙再找门,期待生活的变化;她吃着软糯香甜的食物,喝着丰富健康的饮品;温柔的于巾老师拿着红红的苹果,黄黄的香蕉,绿绿的葡萄不断引导小女孩的视线,轻柔的音乐伴着童真故事,多彩的图画蕴含着传奇;在她的声音中寻找新鲜,在她的怀抱中安稳入睡。 烈士遗孤的小男孩跟着小女孩一起游戏,陪伴着她成长,从保育院的花园到郊外的田野,一起经历着快乐孤独。 于巾离开了,白墙又变得迷离起来,教室里又单调了,小女孩做着大洪水洪荒的梦。 中学的教室安静的出奇,镇子的漫步如惯性的催迫。如此,尽管罗迟努力回忆,似乎也找不到更刺激记忆的生活亮点。 大概生活里压根不需要什么刺激,都是自欺欺人的在扯淡,伟大的先人要从根源上杜绝这种事。 第2章 2 2 一些人去荒野寻求新生,一点都没有对大自然产生敬畏,如同去找死。他们在无忧生活里浸润久了,不知道自然残酷的真相了。 罗迟也要去找死,而找死的行径,未必不是现代人的新感悟。 从县城出发,乘坐飞行器只需两个小时,就能到达千里之外的一片原始森林,这里有野性,能乖张,但还是属于智能监控的公共区域。 途中,飞行器上的全息影像分析了这片森林的地貌特征,生态环境,提供了各种关于生存下去的信息,这些信息同步到每个体验者的腕机上,供随时参考。 真正的探荒者是不会来这里的,也不会乘坐飞行器,不会携带帐篷和腕机,他们会抛下一切,摆脱智能跟踪,赤条条地跑去真正的荒野。他们把生存与死亡架到了另一种高度上烘烤,追寻原始的野蛮蒙昧,破釜沉舟,义无反顾。 罗迟只是个半吊子,不佩戴腕机,却携带帐篷。 在野外生存的基本常识上,宿营地不能选在森林深处,要靠近水源却不能扎营河谷,要远离风口和太暴露地段,远离猛兽出没的路径。 其实没那么麻烦,罗迟随便找了一个顺眼的地方就搭帐篷,帐篷自动展开,强大的科技功能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进入帐篷里,罗迟发现自己连个半吊子都算不上,就是换了个地方享受智能生活。帐篷的合成金属框架与纳米金属蓬布异常稳固,配有隔潮隔寒的弹性地垫和温暖柔软的睡袋,净水处理器可处理任何不明水体直接引用,在潮湿环境下,也可以自动收集空气中的水分子。电子内绕系统随时监视周边情况,帐篷顶部外探测仪分析了方圆百公里的地形地貌,生物圈特点,在内置电子屏上显示了什么动物可以渔猎,个人最大渔猎数量是多少,什么植物可以采摘,怎样避免毁灭性渔猎和采摘,并详细规划了几条行动路线。 如果穿上野外护生衣出去,纯粹就是来搞恶作剧,并饱含着智能科技对原始自然的轻蔑。 护生衣能提供所有基本保护,风霜寒暑,攀高落水,抵御毒虫猛兽,跨越险要地形,遇到蜂虫蛰袭或飞沙落石,头盔会自动闭合,可按规划路线自动导航。护生衣配备了电子脉冲武器,狩猎动物轻而易举,有采摘和扑鱼的辅助工具,规避最细微的风险。高级设备让荒野生存变成了一场娱乐游戏。 罗迟是不能穿护生衣出去的,她很明白,政府提供这些东西只是想让她这种无病呻吟的人转换一下心情,不要在社会接触方面太矫情,但罗迟也不能太不要脸,穿上护生衣不能与大自然真实接触,就剥去了此行的最后一份体验意义,这点倔强还是需要保留的。 森林里阴气袭人,树荫遮天蔽日,幽暗深远,看着有点可怕,树少阳光普照的地方却又高草灌木密集,寸步难行。还好空气很清爽,去除了人为嘈杂,啁啾鸣啭的鸟叫声令人愉悦。 罗迟携带了一个护生衣的辅助装置,一个可以发射利箭弹射渔网的小匣子,上面备有电子装置,迷路的时候可以按指引回到帐篷里。 走了一段路才明白放弃护生衣像个笑话,这点最后的倔强在强大的自然残酷面前不值一提。一路上什么动物都看不见,什么植物都搞不明白,野果不是想象中的伸手可摘,弯路走多了十分疲累,太阳暴晒,植物剐蹭身体难以忍受。 树上好像有东西跳动,在浓密的树荫里难以捕捉,地上有动物脚印,还有粪便,只是这些东西不会平白无故撞上来。再说,即便看见野鸡野兔或者松鼠,这些小家伙太可爱了,遇上也不可能下得去手。 野果,菌菇和野菜倒是看见了不少,只是刚才浏览信息很敷衍,什么能摘什么不能摘都模糊起来,凭感觉摘了两颗青绿的果子,咬一口实在太酸涩了,却也不想浪费自然的馈赠,强忍着吃了下去。 看见浓密的灌木便怯步了,谁知里面隐藏着什么东西,况且灌木肯定有尖锐的刺。 去河边捕鱼吧!小鱼几乎没有大脑,不通人性,捕杀不觉得残忍,而且河边一定开阔很多,视野好,阳光也不会像灌木这边毒辣。 一条看着不起眼的溪流差点要了罗迟的命。 河边确实不错,有一点河滩,看得更远了,清凉的溪水冲淡了阳光的毒辣。但河底的石头太滑了,挽起裤脚想下去戏水,刚踩到石头上便滑到了。呛了一口水,脚腕和膝盖生疼,想要挣扎站起却怎么都站不起来,看着不太湍急的水流竟然如此凶猛,漂浮了十几米,喝了好几口水,不知道怎样才碰巧站了起来。 浑身湿透的感觉太难受了,还不是最热的时节,水温很低,急速带走了身体的热量,偏偏这时起了一些风,打了一个冷颤,感觉更冷。 走了一段体温渐渐恢复,怨气却未消,根本不是女子弱的缘故,就是能力低下缺乏经验,运气也差。 回到帐篷换了衣服,对着电子屏发了一通脾气,智能系统不懂辩驳,按程序陈述着丛林法则。 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发了脾气,实在不记得上次发脾气是什么时候了,除了年幼无知的倔强,好像都没真正地发过一次脾气。 躺在柔软的睡袋上看千年以来的生态变化是件挺惬意的事,暂时忘了饥饿带给身体上的麻烦,任凭外面风吹草动。 智能系统对生态了解的细腻程度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人与自然的平衡,生态物种的恢复与细微进化,在不破坏自然规则情况下人力的促进作用,都是那么玄妙。 罗迟对很多东西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对附近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却模糊得很,总是记不住。自己的意识好像刻意排斥残忍的事。 第二天还是只带了小匣子,还是先进入森林。无人森林的阴森与于巾田野的温和存在着一种强烈反差,时刻跳出来干扰一下自己。不过静下心来欣赏,都很美,天成自然很美人工自然也很美。 这次不婆婆妈妈了,立刻采了一些蘑菇和几棵野果,记得应该是可食用种类,放衣服兜里,然后也不费力找小动物了,直接去河边。 琢磨的大半天,才弄明白弹射渔网是两种模式,一种是在静水里,看见鱼游动,便可悄悄把匣子探入水里,按下按钮,渔网急速射出网住小鱼;另一种直接弹出来,形成一个韧性十足方形网格,放在溪流狭窄处等待,或者亲自下河兜网。 在静水处是可以看见鱼游动的,只是都很小,那么就选第一种模式,直截了当。却也费了很大劲,反复尝试,摸索窍门,总算网住了几条。 小鱼出水活蹦乱跳,没一会儿就蔫了,鱼太小生命力就不强,为了吃人类太残忍了。这时必须称赞智能合成食物的好,以草木合成肉食,避免了人类规模性捕杀。 回到帐篷用系统检查了一下,蘑菇是香菇,鱼是白条鱼,果子是青李,这些最常见的东西对罗迟来说都是新奇的。煮出来的鱼有些腥,蘑菇却十分鲜美,连汤一股脑喝了,最后躺在睡袋上享用青李,酸涩难以下咽,却也都吃下了。 第三天和第四天如同一天,采蘑菇,网鱼,摘果子,不同的是果子变成了一种青枣,还网到了几只河虾,都很鲜美,只是食物少的可怜,不够提供基础能量,走起来感觉头晕眼花,浑身无力。 第五天决定把野鸡纳入食谱,松鼠毛茸茸的肯定不考虑。在灌木和草丛处搜寻了很久,果然有所发现。不知是碰到了树枝还是它能感觉气息,刚要靠近,就嗖的一下飞远了。这东西原来这么敏捷,不是人力可及。继续寻找,这次真切地看见它站在草木中,昂着头颅观望。没准还是刚才那只。看来它还是不够狡猾,知道危险还不飞远一些,但这次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罗迟刚一动,嗖的一下,它飞得更远了。 继续溜达半天,啥也没发现,感觉身心俱疲,某种植物粉末可能钻进了衣服里,浑身痒痛。返回丛林里看见一大片蘑菇,白色的,伞面很大,采了一口袋。回到帐篷天快黑了,也不测试蘑菇有毒没毒了,煮了一锅就吃,毒死拉到,省得无端的祸祸这片地方。 第六天在河边坐了一整天,也不捞鱼也不去采蘑菇,就是看着清澈的河水无尽流淌,享受明媚的无限阳光。 传说,这片森林的中心隐藏着一座荒废的古城,被猴子占据着。在虚浮概念被剔除殆尽的今天,罗迟宁愿相信传说是真实的。 那里的月光照耀着洁白的玉石,点亮了幽暗的森林,花岗岩,青石,大理石屹立着曾经的辉煌,静静地散发魔力,留存历史的斑驳。那里的影子含着历史的鬼魅,那里的雕刻凝结着人文的坚强。 猴子懂得利用残垣断壁遮风挡雨,吃石缝里生长的无花果,喝石凹里积存的雨水。隐秘智能系统不再监控那里,为古城留下真正的安宁。古城犹如薛定谔的猫,找到就能打开盒子,荒废而蚀化,罗迟想要死在古城里,但是害怕猴子。 第七天罗迟没离开帐篷,昏睡了一整天,饥饿了一整天。 第八天罗迟放下一切,缓缓向着森林深处走去----- 第3章 3 3 高原城像个实实在在的吞金巨兽,成事者进去炼化成材,败事者进去炼化成屎,当然,这只是罗迟的个人成见。 罗迟对自己的预感相当自信,城里的人文状态一定相当沉闷,一定是城外人文状态的升级版,物质**的满足度决定了这些。 看着整齐划一的矩阵街道,清一色高强度纤维建筑的商铺,纵横交错的光磁轨道,高而美的空中花园和层叠收缩的住宅楼,思考城市生活的逻辑,拼凑少得可怜的人生感悟,这里比平原复杂的大概只是人们的内心思想,而不是这些建筑结合的假象。 进入大城之前,罗迟去了村子跟于巾道别。 于巾老师早早地站在村口的柿子树下等待自己,她穿着粉色上衣,白色长裙,秋色爬上了树梢,树影婆娑,衣袂飘然,她的半世风华荡漾在了原野之上,让罗迟一下子明白了平原的美丽。 如果可能,罗迟愿意陪伴于巾老师度过下半生,哪都不去。但是她怎会明白这份心意,就像自己永远在她面前表现的很冷漠一样。 于老师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位勤劳朴实的老公,一双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儿女,于老师喜欢种植蔬菜和香草,她已经找到了心灵的归宿,罗迟是不能打扰的。 微风浮荡,花香飘逸,于巾站在树下抚摸罗迟的脸颊,疼爱地看着她。于巾牵着罗迟的手回家,问她为何不常回家,家里简洁干净,她们依偎在床上絮絮低语,一夜未睡。 校区特别大,有好几个池塘,道路错综分岔,建制不那么讲规则。宿舍楼像橄榄,教学楼像大箩筐,楼与楼之间都有草地和花园。 池塘边有榕树和柳树,茁壮成荫,池塘中有荷花傲立,水面上不时看见燕雀低掠,周边有休闲运动场。罗迟仔细观察了一遍又一遍,因为觉得自己今后大概会经常来这里打发寂寞的时光。 宿舍楼里干净明亮,管理有序,一切生活所需应有尽有。大城里没有一点物质上的价值交换与价值衡量的方式,感觉从保育院跳跃到这里是对价值认知一次特别大的升级。 教学楼大厅迎面就是一副大型电子屏幕,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千里江山图,最后的审判,清明上河图,毁灭1836,洛神赋图,西斯廷圣母,富春山居图,甘草车,韩熙载夜图,人间乐园,汉宫春晓图,阿尔诺芬尼夫妇像,百鸟朝凤图,星月夜,开国大典,梅杜萨之筏,江山如此多娇,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 除了第一眼的惊艳,罗迟对这些图画感兴趣纯粹是因为无聊,每次下课无处可去,就停下来观看打发时间。 渐渐地,她发现这些图片都可以放大,极限放大,从美丽的图案放大到细腻的油彩与线条,尤其《阿尔诺芬尼夫妇像》中心镜子的反射图像,特别逼真。但无论这些画作曾震撼了多少人的心灵,蕴含过多少俗世传奇,最后都会被放大到笔墨的颗粒中,然后由细腻到粗粝,渐渐模糊起来,最后越过模糊颗粒进入一片空白,便不可再放大下去。 电子屏里有一幅《八骏图》,特别标注了为此系统内电脑绘画的唯一的一幅画,处于不自动展示待供人点击欣赏的显著位置。 去往瑶池仙境的八匹神马活灵活现,高山草地的背景亦是美轮美奂。罗迟发现,这副画似乎可以无限放大,而且无论怎样发大,它都不会失真。从高山乱石的多样性到空气中漂浮的各样颗粒,从骏马身上的毛发到花草叶片的纹理,从皮肤细屑汗孔内垢到叶绿素花粉蛋白,继续放大,然后呈现出了无数细胞排列,从细胞壁进入细胞内部,越过细胞核,渐渐地也会进入一片空白里。但仍然可以发大,无休无止地放大,仿佛要去向粒子运动的微观世界里。 罗迟十分惊叹,难以想象,人工智能的能力简直太恐怖了,罗迟没敢继续放大下去,一方面想保存一些神秘感,一方面不想再提高对人工智能神秘的盲目敬畏感。 一年之后,他们就彻底体会了人工智能的强大,带上头盔接受电子信息的大脑信号传输,被动接受海量知识。 导师知道罗迟发现这个秘密并没有点破,也没有区别对待,学校和保育院一样不会为孩子们贴上特殊标签。况且,这种设置还有很多,并非是测试,最多算是为导师引导学生的思考方向提供一种借鉴,毕竟,学生们在接受了智能信息传输之后,接受能力的表现各有不同。 罗迟感觉,四年的学习生活如同轮回了禽畜的一生。 头晕脑胀的信息接收与安逸的校园生活被视为圈养的野性丧失与功能性浮肿,看似勤勉的每日一蛋,看似饱足的终生一刀,愚蠢的看门护院的忠诚,无目的的摇头晃脑的溜达。 并非是罗迟要反抗,温和无害的环境实际如铁板一块,是无从反抗的。罗迟只是希望找到一种觉醒意识,或者说一种觉醒的途径,从一种人文状态跳脱到另一种人文状态上,彻底摆脱智能规则的束缚。 除了于巾的怀抱与吴宁的傻笑,还有那个传说中猴子占据的异次元古城,罗迟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茕茕孑立的孤勇者,在社会与个体意识矛盾之间寻求突破的孤勇者。 更多时候,罗迟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傻瓜,当人们都被塑造成社会期待的模样,无所不能的智能系统和高度优越是社会条件杜绝了情绪变异,恶虐待,性侵害和一切盲目的武力纷争,还能有什么问题! 导师认为罗迟思维够新奇活跃,像一个思想的魔女,推荐罗迟选学生物基因工程与合成食物研究,希望罗迟能进入安全部为国家生态与民生建设出一份力。 罗迟当然听从了建议,对于学什么,她本身没什么主意,至于算不算思想魔女,会不会发挥魔力,当然要感谢导师的夸赞,在这个人人学识广博的世界里,任何虚浮成分都会被很快剥离,人人睿智的眼不允许出现个人臆想的幻像横行。 进入安全部发现也就那么回事,一样会觉得单调枯燥,并将肉眼可见的持续下去。 罗迟认为自己有够努力,但在这个天才横溢的小环境下,努力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安全部大概知道罗迟不适合搞研究,思想活跃却缺乏创造力,又无法沉下心来成为合格的研究工作的辅助,四年之后,安全部安排罗迟参加了太空人训练计划,决定让她去火星执行任务。 第4章 4 4 他们可以像鸟一样飞行在火星的天空,掠过红蓝交错的气旋光影,俯瞰一望无垠的荒凉。 从太空船上远远看去,以奥林匹斯山为轴,遥遥对应艾斯克雷尔,帕弗尼斯,阿尔西亚弧形相连的三座高山,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扇面。 但罗迟心里空怅,遥看四座万米高山似火星的脓疮,如同自己是个废物,被地球母亲嫌弃地仍给个流浪汉收留一样不舒服。 这次来火星基地的一行五人,只有罗迟一个女人,都是为建立大规模火星移民基地做前期准备的专业人士。 其中三个中年男人像老学究一样沉溺在自己的思想世界,志气内敛,一路不怎么说话。剩下的那位年轻男士属于数据工程专业,能看出斗志,似乎对罗迟很有兴趣,不停地问这问那。但罗迟也像老学究一样内敛起来,不怎么回答。 出其意外,临近火星表面,只有活泼年轻人没选择跳仓,几个沉默老学究都选择穿上飞行护生衣遨游夜空。 火星的星空比地球的星空更绚丽,更通透,星星又亮又大,密密麻麻的布满整个夜空,让人感觉是**裸地面对广袤宇宙。一些无规则的彩色星云横贯在星河之间,充满了魔幻。 在这样的星空下,他们穿上飞行航天衣,像生育排卵一样被弹射出来,然后就像鸟一样自由地飞翔了。 飞行护生衣闪烁着红色灯光,奔着奥林匹斯山下的壹号基地飞去,眼看三个同行伙伴落在基地前,罗迟却改变了主意,掉转了方向,奔着奥林匹斯的山巅飞去。 太阳系第一火山太壮丽了,山底断壁八千米高,至顶三万米,遥望无穷大,近看无穷高。等到距离山体更近了,在快速飞行下,光滑平坦的坡体看不到边际,根本看不出一点山的样子。 智能系统分析了人体恐惧,飞行衣的飞行速度被控制在了一定范围内,匀速飞行,罗迟要摆脱速度限制,似乎不可行,眼前急速而过的一色山体看久了,眼睛有点干涩,想要仰面向着星空,但智能系统提示危险飞行动作不可执行。 快到山顶的时候,山体突然陡峭起来,飞行衣迅速调整了角度,直直地向着星空飞去。只要稍稍抬起头,那浩瀚美丽的星空仿佛就属于自己了,属于自己无限遐想的目标处。 飞行航天衣不具备长时间飞行功能,在越过山顶冲向高天的时刻,能量耗尽警报已然响起,但罗迟还是越飞越高,直到能俯瞰巨大的火山口全貌。 山顶有着绝世的孤寂,张着恐怖大口,看上去惊心动魄。 跌落的感觉很奇妙,开始很恐惧,头皮发麻,绷紧的神经快要断了,没一会就松弛了,还有点血脉喷张,任由生命体自在的陨落。 火山口旁边的绝壁上竖着一块大石,大概可以成为奥林匹斯山的最高点,大概可以成为孤绝的最高标志,一个黑乎乎的家伙站在大石上,眼里突然发出蓝色的光,并迅速移动起来。 那是一个机器人吧?一定是个丑陋而可恶的机器人,站在了绝世的孤寂之上,遇上了罗迟的陨落。 罗迟命该如此吗?从母亲的怀抱到奥林匹斯山的大嘴,不可控制,改变不了,不由自主地向着那个机器人俯冲而去。 罗迟注定无法逃离人世的轮回,即便是死在火星之上。 轻飘飘的灵魂飘过七彩螺旋的甬道,进入了一片花红叶绿,鸟语花香的明媚世界。 可以明确感知,这个世界没有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的生存规则,一切活动物体都依靠粒子运动维持活性,它们没有实际触感,不具备实际体质,它们都只是拥有虚浮的形象感知和通透博大的思想认知,包括罗迟自己。 这个世界永远明媚,只是在中央圣殿的召唤下,一些先知先觉的灵魂要穿越一段黑暗的冥路。 在冥路上一样没有真实触感,不存在实际上的危险磨难,但很多前世今生的恐怖情景与悲喜幻像会扰乱粒子有序的运动,使得灵魂的合成发生无序波动,一些不牢固的灵魂因此而被撕裂破坏,重组成不智慧灵魂或者无智慧形态。 罗迟是个冥顽不化的家伙,在前世今生平平无奇,穿越冥路没有一点问题。 罗迟没有到达中心圣殿,而是进入了一个明亮的空间,这个空间有金属凝重的气息,机器运动的韵律和药物挥发的芬芳,还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看。罗迟的意识渐渐恢复,那张盯着自己看的年轻漂亮的脸蛋渐渐清晰起来。 “您好!罗迟小姐,欢迎来到火星壹号基地,我是基地医护官丁凉。”眼前的年轻美女亲切地说。 “你好,丁凉小姐!”罗迟看了看旁边的监护仪器。“对不起!我给基地惹麻烦了。” “还好你没什么事,但我要照例要对你的身体状况进行四十八小时监测。”美女医护说。 “我觉得还好,你辛苦了-----我为什么没死?” “您这么做很危险,罗迟小姐,来都来了,基地不喜欢存在心里异常或具有潜在意识突跳的人----当然,地球应该也一样。”丁凉说。 “我很抱歉!是那个机器人救了我吗?” “是的,还好你遇见的是它,你很幸运。”丁凉一边说一边解除了连接在罗迟身上的仪器。“走吧!我带你去补充一下能量。” “我可以走动了吗?”罗迟有点惊讶。 “当然可以。” “不是说要监测四十八小时吗?” “四十八个小时已经过了呀!”她微笑着伸手搀扶罗迟。 丁凉的亲切让罗迟心里好受了不少,基地的人文关系没准跟地球上某方面一样和蔼。罗迟感觉身体很正常,也不饿,但走起来依然蹒跚,大概属于一种心理暗示的虚弱,要尊重别人的救治。 “丁凉小姐,救我的那个机器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跑到山顶上?”基地的通道很宽敞,上下左右都是金属,温度适意,重力与大气都是完全仿造地球环境。 “它叫无途,是一个能源探测机器人----要不说你很幸运,这家伙神出鬼没,哪里都去。” “它是怎么把我从三万米的高处弄下来的?护生衣快失效了。” “无途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的一台靠粒子场运动提供基础动力的机器人,具体原理搞不清楚,反正一生无需补充能量,功能强大无比,它可以生成能量护罩与反重力磁场,把你从山上带下来用不了五分钟-----要不说你很幸运。”丁凉强调说。 “会有这么神奇的家伙吗?”罗迟嘀咕,心莫名地狂跳起来。 “就是如此神奇!” “您真是一位漂亮的姑娘。”罗迟无故夸赞道,脸不由的红了。 基地最高负责人在餐厅等着罗迟,罗迟受宠若惊。 “您好!罗迟女士!我叫罗斯,你的资料我看了,我们还是本家。”他勉强笑了笑:“本来要为你们几个举办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现在看没必要了,你先吃饭,有什么事回头跟我沟通就行。” 他说完便离开了,没遭到斥责或鄙夷,罗迟松了一口气。 “基地的食物比较单调,荤食就那几样,蔬菜倒是很新鲜----这里种的花样不多,以后要靠你了。” 丁凉和罗迟取了餐,面对面坐着吃了起来。牛肉和鸡肉是地球运输来的合成食品,青菜和麦粉是基地内种植的品相。 吃过饭丁凉带罗迟去了生物办公室,然后就离开了。丁凉即是医护官,也负责基地的接洽联系与部分后勤事务。 生物办公室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在做实验,见罗迟来了,劈头盖脸地就问:“为什么想不开?是这份工作不理想吗?” “您是黄为先生吗?”罗迟有点郁闷。 “是我!这个实验室不会出现其他人-----我们的工作挺简单,观察植物生长,培养新品种,改良有机生长循环系统,研究火星各个区域土壤成分-----我觉得,你完全可以胜任它。” 说完,他继续埋头做实验,不再理会罗迟。 壹号基地一半建在山体外,一半隐藏在山体内,山体内外结合部分有两个种植大棚,一个种植五谷粮食,一个种植各类蔬菜。大棚智能控温控湿,水源取自奥林匹斯山内部,光照采用天然与人工的双系统,日常劳作都由机器人完成。因为火星土壤不含有机物,培养有机肥料也是罗迟的一项主要工作。 黄为老先生惜字如金,交代事情就简单一句话,不说原委,只说结果,罗迟只好摸索着工作。 渐渐的,各种数据和任务填满了罗迟的脑袋,琐碎的维护工作一件接一件,罗迟感觉很充实,身体像被清空了以后重新灌装了一般。 基地内外的重力差让罗迟很迷恋,有时候会穿上护生衣出去奔跑跳跃,盲目的看周围的环境。 这时候总会想起于巾家的大鹅在院子里愤怒地溜达。 在擅自出基地这一点上,罗斯没有明确禁止,只是希望最好结伴出去或者让机器人陪伴。看来基地生活比较宽松,不是罗迟以为的按照各种执行命令生活下去。 罗斯叫罗迟去了他的办公室,介绍了基地内的情况和她以后大致的工作方向,算是正式接纳罗迟。 “希望你能喜欢上我----我是指在人格魅力上----我似乎没正经地恋爱过。”正式谈话结束后,罗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们不是一家人吗?”罗迟没给什么反应。 “毫无问题,假如你爱上我,必将是罗氏家族的优秀结合----我们差点就有了血缘关系呢!” “我对自己的父母一无所知。” “为什么?这不是什么机密。” “不想知道吧!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小姐,你有些冷漠,不过,如果你改变主意,我随时给你资料。” “谢谢长官垂爱,我保证以后不再添乱。” “什么意思?” “就是擅自去山顶找死。” “谁都有迷茫认不清路的时候。” “我目前感觉很好!” “不错!那么,请保持这种良好感觉吧-----我觉得你缺乏一点笑,笑容能让你变得更美丽。” “谢谢长官鼓励,我什么时候能去贰号基地参观?” “好吧!优秀的本家人,如果你觉得时机合适,我随时安排你去。” 丁凉和罗迟的住寝紧挨着,基地内对女性的**保护相当严密,女寝室不许男人和机器人随便进入。 基地只有七个女人,其它都是男人,更多的是机器人。女人们年纪都不太大,大概不会有谁超过四十五岁,但除了丁凉,罗迟感觉要跟其它女人熟络起来简直太难了。 虽然没有谁阴阳怪气的排异,或者施展特殊癖好的冷暴力,但女人们也像老学究一样沉浸在自我世界里,只爱工作不爱交流。 当然,罗迟也没有非要跟谁亲近的想法。 丁凉就不同了,她年龄比罗迟略大,样貌和心态却都比罗迟年轻。她活泼直率,闲不住,对罗迟的冷漠交际态度时而厌弃时而欣赏,反正不掩饰却也不甚在意,她发现罗迟的冷漠只是一种爱的白痴,无杂念,因此她喜欢跟罗迟聊天,在感情方面半揶揄半开导她。 “吃饭的时候你叫我,一个人怪没意思的。”丁凉说。 “我怕打扰你。” “有什么打扰的,我不像你们那么忙----怕我打扰你吗?” “我们也没那么忙。” “那你就叫我好了----你可别学她们那样古板哟!” “怎么看不见叫无途的那个机器人?”罗迟终于问了自己好几天都想问的问题。 “无途吗?经常出去很久才回来,机器人吗,都神神叨叨的,况且无途隶属工程部,在基地的最右边,回来你也看不到。”丁凉说。 “哦!我说怎么这么神秘。”罗迟嘀咕。 “可惜它不具备仿生性,不然,真是个不错的家伙。”丁凉突然意味深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