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她盯上我了》 1、宫宴 卷一梧桐雨 「何人知长意,疏疏梧桐雨。」 —— 自三百余年前重光帝初霁慧极而早夭,未有后嗣,于盛年抛下这锦绣河山,徒惹人觊觎。诸王混战,兵戈四起,却没有一人最终坐上至尊宝座,反而连带着将本如日中天的云朝拖入战火,自此百年涂炭,万民流离。 直至近百年后天下英雄玄靳平定战乱,一统天下,承应天命,创立玄朝。大玄定都江南墨临,自此四海来朝,开太平盛世。 镇北侯叶照临为开国功臣,战功赫赫,受封宁王,王都为北地焘阳,为大玄唯一的异姓王,拥无上荣光。叶氏一族世代镇守北地,立累世功勋。 玄朝至今已有十三代,两百余年间自有兴衰荣辱,却终走至风雨飘摇。外有北魏虎视眈眈,内有大旱饿殍遍野,而这皇都墨临城中,仍是温柔盛世景象,浮歌切切,唱遍繁华。 这盛世景象下多少暗潮汹涌,却已不得而知。 、 十四年冬,西域叛乱,月氏首领拒不纳贡称臣,自立为王。玄帝怒,派朔方节度使洛祁殊领兵出征,不过三月,大破月氏,得胜而归,携奇珍良驹班师回朝。 承佑十五年春,皇都墨临。 蘅芜冷香自错金香炉中袅袅升腾,几缕青烟消散在日暮的薄光里。房间中的陈设一如蘅芜香一般清淡,书案书椅,茶奁茶杯。再往内便是五色珠帘垂落,遮住了内室光景。 “郡主,焘阳那边有消息了。” 房间内的阴影处,低沉嗓音缓缓禀报。 “说。”回应的是女子清越而略显急切的嗓音,有如琴弦拨动。 就在此刻门外珠帘摇动,侍女躬身伫立帘外,手捧着一袭锦衣轻声道,“郡主,晚宴的衣饰已经送来了。” 内屋霎时间陷入静默,而后只听见压低的一句,“等我回府上再议。” 平缓的音色里带着难以察觉的急切,“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郡主···!宁王殿下的病···” 女子阖眸,神色仿佛在忍耐些什么,最后只摆手道,“我知晓的,退下吧。” 片刻的沉寂后,随着珠玉撞击叮咚之声,珠帘被一只修白的双手缓缓撩起。自帘后步出的少女长发披肩,只着了件月白深衣,而暮光皆洒在她身,仿佛她才是这房间中唯一的亮色。 叶晨晚垂眸看着侍女捧来的礼服,赤色锦衣,金丝绲边,明艳无比。“这是谁挑的衣服?”她轻声问。 “回郡主,是慕长史为您挑的,他说这是织锦坊新裁的款式,和您很相称。” 叶晨晚“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但还是站直了身子示意侍女为她更衣。榴火红衣,金钗挽发,衣摆垂落于地仿佛红莲盛开,一扫房间中的冷色。她依然轻阖着眼眸,任由侍女为她上妆,朱砂嫣红自她眼角唇边晕开,万种风情灼灼盛放。 直到她提着裙摆步出房中,暮光浅浅落在她周身,随着步伐浮动出粼粼的光。守在门外的青衣男子抬头,尽管心理上已有准备,在四目相对时却仍是忍不住失神。这身礼服虽是他亲自从织锦坊挑回的款式,是最适合她的式样,但在见到叶晨晚真正着衣时,其惊艳的程度还是让他为之失神。艳如红莲,贵胜牡丹。 “云归,多谢你挑的衣服。”她有着一双褐色眼眸,笑起来时晕着日光,莹润剔透更胜琥珀。 慕云归按照礼数躬身,“这是云归分内之事。” “打理王府上上下下便已经够辛苦了,连我穿衣这样的小事都要你操劳,你可以对自己放松些。”叶晨晚眉眼含笑,语调柔和。 十年前玄帝一纸诏书封叶晨晚为昭平郡主,令其入京与京中众贵族子弟一起于太学读书。说为如此,但以叶晨晚为人质之心却是显而易见的。宁王叶珣强忍母女分别之痛,送其入京,时光匆匆,转眼间已有十年,但玄帝却没有半分让她回去的意思。而慕云归是宁王心腹之子,同昭平郡主一起入京,任宁王府长史。 “职责所在,如何敢说辛苦。”慕云归依旧是不卑不亢的模样,没有与她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结,“时辰差不多到了,该进宫了,郡主。” 叶晨晚颔首,转身向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马车缓缓驶出了宁王府,向着皇宫的驶去。 宁王府是当年开国太祖御赐给镇北侯叶照临的侯府,随着叶照临被封为宁王,亦被改造成了王府,只是此后历代宁王皆镇守北地,常住王都焘阳,这京城内的宁王府便空置下来,只作入京时的落脚之处。 没想到自她入京后,这荒废的宁王府倒也有了作用——自己这一住,便是十年。 原来自那一纸诏书来到焘阳,自己与母亲分离独自来到墨临为质,已经过去了十年光景。 叶晨晚靠着马车内壁走神,却听见人声喧闹,想来已经到了街上。她掀开车帘,看见街头人来人往,冬末初春的时节,街巷还有着未消融的薄雪,却有着鲜花锦缎四散于地,甚至还有着不少新鲜瓜果。 见她诧异神色,在马车旁御马而行的慕云归开口道,“今日早些时辰洛将军班师回朝,将军端得一副好风姿,这一路上自然是有姑娘掷果盈车的。” “虽然能猜到,但这架势还是太阵仗了些。”不知是欷歔还是感叹,叶晨晚只多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车帘。 朔方节度使洛祁殊,青年才俊,镇守重镇芜城,是年轻一辈中炙手可热的将星。不仅用兵如神,姿容也是一等一的出挑。有道是“马上银枪镇八方,花下风姿动九州。今见芜城洛公子,一眼风姿世无双。” 芜城洛祁殊,也是无数官宦贵女的春闺梦里人。而今日班师回朝,自是有无数人在途中掷果盈车,只为一睹洛祁殊绝世风姿。 今日这场晚宴,也正是为了洛祁殊得胜归来而所设的庆功宴——这本与她并无关联,不过这十年来,叶晨晚也习惯了在这皇城中各色光鲜亮丽的宴会中去充当一个无足轻重的花瓶,毕竟总有人需要这些浮于表面的光鲜。 这些年内忧外患并不算少,皇城内的庆功宴却比往昔频繁得多,无非是需要强心剂来安慰久居高位的贵胄。 、 待叶晨晚来到菱阳殿时,殿内银骨炭安静焚烧,一室如春,温暖了殿外纷飞的冬雪。百官王侯已经尽数赴宴,在还未开宴的时间三三两两交谈,觥筹交错,好一片济济荣荣的景象。 她在宫人的引领下入座,目光在宗亲朝臣中游走,努力把每一个面孔与名字对上号,心中盘算着这些人笑意往来,背后却又多少龃龉。 “祭司到——”而随着门口宫人唱到,殿内嘈杂人声忽地平寂下来,变作难以听清到窃窃私语,正如这殿内暗流涌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殿门口,注视着携一身冷淡霜雪步入殿内的少女,白衣胜雪,墨发如瀑,鬓边花胜摇动。披在身上的白狐裘更衬出她如雪肤色,手中还揣着保暖的手炉,一副贵家小姐的模样,只一眼便知身份不凡。而她肩阔仍有未拂却的霜雪,就像她眼中稀薄的星辰,明亮又凉薄。 当朝祭司墨拂歌。 若是盘点这京城中的氏族,墨氏则是当之无愧的显赫。墨氏世代居于墨临,早在大玄定都墨临之前,所谓墨临墨临,便是用的这墨氏的“墨”字。这千年氏族却是历代单传,相传善占卜,知天命。自祖辈墨怀徵助太祖开国,便世袭祭司之位,只问天命,不问朝政。 叶晨晚咽喉梗塞,她也如殿内的其他人一般,看着走入的少女,难以移开目光。五年前上任祭司墨衍离世,墨拂歌接任祭司位,便忙于诸多祭祀之事,她这几年也自然再未与墨拂歌有何交集,最多只是在各种祭祀典礼上远远看过一眼。宫中的宴会,祭司也向来是以身体不适推脱了,故而这是五年来她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墨拂歌。 相比五年前的孩童模样,如今的少女眉眼已有初长开的惊艳,身形亦是高挑颀长。比起眉目,与从前相似的应当还是那双深墨色的眼瞳,清冷又凉薄,繁华诸色落入她眼中却映不出半分波澜。 尽管身披狐裘一身华服贵小姐的装扮,走在这富丽堂皇的殿内,却像是行于通往摘星楼的白玉石阶,衣不染尘。 这个人,无论于皮于骨,都生得过于好看了些。 她径直穿过所有嘈杂走入殿内,目光游走过殿堂,似是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正巧站在叶晨晚桌边不远处。身边的宫人察觉她神色,轻声道,“祭司大人,您的位置在上面。皇后娘娘许久未见您,特意吩咐了您坐她身边。” 片刻的沉默,宫人眼角的余光试图在墨拂歌脸上捕捉到任何情绪,却终究是徒劳无功,只听得那浮空碎雪般的清冷音色,“劳烦帮我换个位置。皇后娘娘身边的位置,也就在陛下身边,此番庆功宴是犒赏功臣,拂并无功绩,不敢忝居。” 她语调清淡,用词委婉,甚至恍惚听来竟有几分温柔,但眼底墨色深沉,映着满殿灯火亦是无波亦无澜,没有半分商榷的余地。这宫人霎时间像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都讨不了好,露出为难神色。 “这···大人,这是皇后娘娘亲口嘱咐的···” 在一边颇感尴尬的叶晨晚额间冒汗,座位也像是长了刺般让她坐立难安。自从墨拂歌进入殿中,便一直是殿内的焦点。而她与宫人僵持着的窃窃私语,自然也被这些嗅觉灵敏的宾客察觉,此刻虽然各个装作若无其事,却都伸长了脖子观望此处。 “若是皇后问起此事,你便如实说是我的吩咐。”目光扫过殿内,最后偏偏在叶晨晚面前轻巧地停下,墨拂歌伸出手,长袖下露出一段纤长的手指。“皇后娘娘身边的位子,自然是要留给太子殿下尽孝的。” 那双指点过星辰的手,此刻正不偏不倚伸指向叶晨晚的位置。漩涡中心的墨拂歌兀自云淡风轻,而殿内汹涌浪潮裹挟着各色目光滚滚向她涌来。 “那便将我的位置挪到郡主身边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祭司 叶晨晚霎时间觉得自己变成了风箱里的老鼠。 祭司与皇后之间的拉锯与她当然没有关系,可自己偏偏变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她自是想不通为何这偌大的菱阳殿祭司非要挑自己身边这个犄角旮旯的位置,但她此刻似乎并没有拒绝的理由,或者说这件事甚至与她毫无干系。然而旁边坐了这么个烫手山芋很难说无辜的自己是否会被皇后记恨上一笔。 她内心的情绪尚在翻涌,白衣少女已经轻撩衣摆在身边的位置坐下,对着自己的方向轻点下颌,“叨扰了,郡主。” 叶晨晚自是没在她眼中看见半分有关“叨扰”的愧疚,也只能礼尚往来地回以笑意,“祭司天人之姿,何来叨扰。” 只是人情往来的客套话语,没想到对方做出沉吟模样,过了片刻才道,“昔年同窗时,可未曾听过郡主说这样的话。” 一句话,让叶晨晚尴尬地僵坐在座位上。 是的,她曾与墨拂歌有过一段同窗之谊,当年同在太学上学时,墨拂歌便坐在她的旁边。那时总角年华,太学中虽多是贵族子弟,但终也没有现今这般连坐个位置都有如此多弯弯绕绕的勾心斗角。墨拂歌每日上课皆是神游模样,或是拿上一本生涩古籍,全然不顾台上夫子口若悬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碍于她的身份,也从未有过人指指点点,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此人有着接任祭司的铁饭碗,在太学走走过场而已,也不必似众人般汲汲营营。 她的性格与现在看来也无甚区别,一贯的清冷自持少与人言,疏于处理太学间的人际关系。在太学这几年也如孤鹤般冷眼旁观过后便振翅离去,与自己再无了交集。 毕竟祭司忙于诸事,而自己只是空有名衔的质子,两个人自然是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饶是叶晨晚自诩擅长应付这种客套寒暄,此刻也被这句话哽得不知所措。偏偏对方目光仍落在自己身上,似乎正等着自己的回答。她微偏着头,一头青丝沿着肩廓垂落而下,映出黑白分明的眼眸,有着水墨画般氤氲出的美。 “皇上,皇后驾到——”好在突如其来的唱报打破了此刻尴尬的氛围,所有人都起身向着步入殿上主位的二人行礼。 坐入主位的中年男人龙袍加身,鬓边微有花白,却仍端得帝王气度,不怒自威,大殿内霎时沉寂,鸦雀无声,这是属于帝国掌权者的威严。 在他身边端坐的女子凤冠华服,妆容明丽,灯火煌煌,珠冠凤钗溢出鎏金之美,也隐去了她眼角不易察觉的细纹。她风韵雍容,自眉眼不难看出年轻时的绝代风华。 当朝皇帝玄若清与皇后楚媛。 待到众人行完礼,分别坐回位置时,叶晨晚便感到有一阵凌厉目光扫视过自己。眼角余光瞥向上位,显然是皇后坐下后发现自己身边坐的人不对,遂在殿内扫视墨拂歌的踪影,当发现她的位置时,叶晨晚也不可避免地被狠狠剜了一眼。不知今日之事皇后如何做想,不过她显然并没有将关注力放在自己身上,转而看向身边的墨拂歌,连带着殿内有不少敏锐好事的目光滞留在自己与她周边。 而始作俑者却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起过目光半分,只是端详着案上琉璃酒樽,视周遭如无物。 过了一阵,皇后终于收回目光。叶晨晚远远望去只看见烛光中凤冠光彩流溢,楚媛的五官神情都看不真切。 今天此事的因果,叶晨晚倒也能猜到一二。此刻大殿上皇后身边坐着的男子正诺诺听着皇后与他说话,而坐在玄若清身边的华服男子却是落落大方,同帝王谈笑风生。单看这二人,实在是难以想象这是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太子玄昳与宣王玄旸。 大皇子玄昳,是皇后所出的嫡亲长子,自幼被封为太子,寄予厚望,然而随着太子年岁渐长,却是表现平平,甚至称得上木讷愚钝,似乎完全没有继承到母父的优点。玄帝对这个资质平庸的儿子很是失望,常年没什么好脸色。 而五皇子玄旸,是周贵妃所出,自幼聪颖,善于言谈,生得一副人中龙凤的姿态。玄帝极是喜欢这个儿子,甚至让他在尚书省任职,时常协同自己处理政务。 所以如今的状况倒也很明了了——墨临城风起云涌的原因,六成是因为这夺嫡之势。 皇后楚媛出身江北楚氏,亦是一方名门望族。太子母族势力庞大,虽然资质平平,但终究没什么大过错,玄帝纵然想废太子也没有合适的理由。但如今宣王却是铆足了劲要争这个位置,玄昳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今日一看皇后终究是心急了,把心思落在了祭司身上。 早年间楚媛与妹妹楚妍,亦有楚氏双姝之称。姐姐是当朝皇后,妹妹嫁与前任祭司墨衍。墨临城中当时便传唱过一句歌谣,“楚氏有二凰,一凰栖于金銮殿,一凰栖于墨氏桐。劝君生女莫生男,生男千日不得好,不如生凤女,自有梧桐栖。”家中两姊妹皆嫁与这天下无双夫君,着实令人羡煞。 所以说来当朝皇后亦是祭司的姑母,太子是她的表哥。皇后自然是希望墨拂歌能在皇帝面前替太子多美言两句,毕竟若祭司能说一句太子顺应天命,比那群朝臣叽叽喳喳吵上百句都要顶用。不过看今天这个样子,祭司是打定了要作壁上观,不参与这夺嫡之争。虽然站在太子这边对祭司而言也没什么坏处,不过对于只问天命,代代相传的祭司,无动于衷未尝不是一个更省心的办法。 听着皇帝在座上与那些谄媚朝臣你一言我一语,好一副君臣和睦的模样,叶晨晚却颇感无聊地盯着桌面的花纹,这些事说到底也与她并无关系,她只关心这在墨临城为质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余光瞥了眼墨拂歌——对方已然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 “瞧朕,说这许多,倒是把主角都给忘了。”座上玄帝忽地朗笑一声,“洛卿是这次的功臣,想要什么赏赐?” 此言一出,殿内焦点霎时间转到了玄帝座下,宣王玄旸身侧的男子,这次庆功宴的主角洛祁殊。 在丝竹管弦浮歌切切的繁华中,他依旧如庭前芝兰玉树,风姿倾目,自带一番风骨。此刻他身着华服,一袭翩翩贵公子的模样,到是极难让人将他与战功卓著的武将联系在一起。 远远望去,亦是公子世无双。 他起身行礼,温声道,“祁此番不为封赏,只为国平乱。” 话说的极是漂亮,又是一番君臣客套寒暄。座下宣王起身道,“父皇,儿臣看这次带回的月氏骏马里,有两匹不可多得的千里名驹,不若就赐给洛卿,也正适合他。” 玄帝颔首,颇为赞同,“不错,回头让御马监挑好了马送到祁殊府上。” 话音未落,另一个华服少女急急忙忙站起了身,“父皇,儿臣前几个月得了辽东进贡的若木弓,此物于儿臣也用不上,正好赐给洛卿···”少女眼角余光瞥向洛祁殊,“也望洛卿在春狩上勇夺头筹。” 原本百无聊赖的叶晨晚此刻来了精神,她甚至开始在桌案上寻找有没有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做好了看戏的准备。而殿内诸位莫不是眼神相接,神色复杂。 皇长女寄荷公主玄明漪,是玄帝最宠爱的女儿。她的母妃甄妃出身淮南甄氏,母族势力亦是庞大。 宣王看上去想要拉拢洛祁殊,而寄荷长公主偏偏在这时候跳出来,她在这场夺嫡里两不相帮,此刻却是宁愿得罪宣王也要给洛祁殊赏赐。算来寄荷今年正是双九年华,可迟迟未聘得驸马,莫非··· 叶晨晚觉得今夜甚是精彩。 “漪儿倒是有心,就是不知洛卿···”玄帝的目光看向洛祁殊。 所有人的目光亦都看向他。 已在漩涡中心的洛祁殊起身,从容对玄帝行礼,再对玄明漪行礼,“承蒙公主厚爱,只是墨临城中尽是英杰,祁武艺平平,怕是要辜负公主期望。” 与宣王的赏赐不同,寄荷公主的赏赐的确是不能随便收的。看洛祁殊此番表态,想来是还没有做驸马的打算。 寄荷公主的唇瓣抿起来,表情有些僵硬,不过如此场合身为帝姬她倒也不会失态,还是平稳音色道,“洛卿此次平叛有功,这把弓也是本宫的心意,只是希望给洛卿春狩一个好兆头罢了。” 话说到这番,再推辞也是不识相了,洛祁殊俯身再行礼,“臣多谢公主赏赐。”【你现在阅读的是 】 3、挡酒 几番拉锯推辞,心怀鬼胎的众人打着各自的算盘坐回座位,终于是开了宴。 丝竹管弦歌舞娉婷,叶晨晚也无心去看。高位上的宣王玄旸还在同玄帝谈笑风生,只有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瞪着唯唯诺诺的太子玄昳。于她而言皇家这些闹剧也不过只能图上一乐,自己一个寄人篱下的质子到底没有幸灾乐祸的资本。 周围人多在寒暄往来,叶晨晚看了看旁边的墨拂歌,对方终于睁开了眼,但没有半分要说话的意思,她也只能摁回了搭讪的心思。 金丝血燕辅以清汤熬制,汤色清白如玉;文思豆腐刀工行云流水,丝丝缕缕如云;包括那佛跳墙中的海味,无不是东海进贡上品,今日的晚宴菜色实属上乘。身边的祭司终于执箸浅尝桌上菜色,五指修白如玉,即便只是握着筷子也带着经年养出的矜持贵气,仿佛手中握住的是祭祀所用的礼器。 赏心悦目。 但她也只不过试了试桌上珍馐便放下了筷子,又端坐在桌前,白衣迤逦墨发如瀑,灯火为她周身镀上一层釉色,最名贵的瓷器也不过如此。只坐在此处,瑰姿清逸,浑然天成,所有看向她的目光仿佛本就该为她匍匐。 乐声渐高,宴会到了高潮,玄帝不胜酒力,在宣王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退了席。帝王离开,宴会的氛围霎时间轻松不少,不少大臣走下位置与熟识的人谈笑。偶尔一两个逐一敬酒的人走过叶宸晚前的座位,也不忘与她寒暄两句,她一一举杯应下。这些人似乎想同墨拂歌敬酒,但碍于对方冷淡的气质又不敢上前,却也不好绕过她,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寒暄几句,得了对方一个颔首就如蒙大赦地离开了。 直到一抹藏青衣摆映入眼帘,来人身姿颀长,面如冠玉。他怡然行礼,动作浑然雅致,“久闻昭平郡主绝代风华,今日幸而得见,祁有礼了。” 这倒是让叶晨晚稍感诧异,这是她与洛祁殊第一次见面,自己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郡主,他居然准确认出了自己。想必来人还是做了不少准备。 她回礼,“洛将军客气,您是这次的功臣,晨晚理应敬您一杯,贺您得胜归来。” 对方向自己举杯,周遭推杯换盏,独他一人执杯动作风雅,风姿倾目。“我干杯,郡主随意。” 一杯饮尽,洛祁殊行礼离去,又走到墨拂歌面前。两人的声音并未压低,也并不避讳被他人听见。“又见面了,祭司大人。” 本是在闭目养神的墨拂歌终于睁开了眼,“我以为在宴会上再遇应当是意料之中的事。” “意料之中,却也是意外之喜。”他的眼神真挚,似乎的确为此感到高兴。 灯火为她轮廓分明的侧脸勾勒出柔软的弧度,但那双漆黑的眼瞳仍如从雪中濯出一般清冷。“那就祝洛将军多喜临门了。” 洛祁殊举起酒杯,“祁敬祭司一杯。” 墨拂歌拿起酒杯,不知为何叶晨晚却从她动作中些微的停滞里看出墨拂歌并不想喝这杯酒。洒落下的灯光照得琉璃盏透彻夺目通体晶莹,而握着它的修长手指更是根根纤白漂亮,在琉璃盏摇曳出的光芒间,她指尖仿佛沾染了破碎星光。 叶晨晚在那瞬间鬼迷心窍,不知何时话已脱口而出,“祭司不胜酒力,这杯酒我来吧。” 一时间两个人都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但墨拂歌也没有抗拒她接过自己手中的酒杯。洛祁殊倒是一如既往的谦谦君子,“这怎么好意思,本也是祁敬酒,二位随意就好。”说完一饮而尽,也并没有再让二人喝酒的意思。 不过叶晨晚也不差这一杯酒,遂举杯饮尽。洛祁殊也再无逗留的理由,道别离开。 待到洛祁殊走远,她才听见清冽嗓音,“今日多谢郡主了。” “举手之劳而已。”叶晨晚坐回座位,“记得祭司不善饮酒罢了。”她的确记得墨拂歌体弱多病,并不适合饮酒。她苍白的肤色和瘦弱的身躯这些年从未变过。 她眼底漾开一点波光,清润又透彻,“原来郡主记得,拂受宠若惊。” 墨拂歌的话语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客套,但叶晨晚却忽然不想再在这本就虚伪的宴会中说那些漂亮的言辞。她无伤大雅地半真心半假意地开了个玩笑,“只看祭司的模样,想来也不是能喝酒的样子。” 这话也没有说错,墨拂歌眉梢轻扬,向来冷淡的她却并没有因为这个玩笑流露不悦。“郡主这样想也无妨。” 墨拂歌此时眸色清明,叶晨晚几近能在她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她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又开了第二个玩笑,“祭司现在不困了?” “困?”对方偏了下头,目光又转回殿内,看纸醉金迷的奢靡之景,“丝竹管弦,又怎么会困,只是···觉得无聊而已。” 以墨拂歌的身份,自然可以去评价这场宴会无聊。同她说话,叶晨晚也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身体靠向椅背,姿势慵懒,仿佛含光绽放的雍容牡丹,眼尾勾了一点笑,便漾开千万种的风情。“觉得无聊的话,祭司大可以不来受罪。” 她语调清淡,听不出喜怒,“有人指名道姓一定要见我,所以来了。” 稍一猜测,叶晨晚也能想到是皇后楚媛点名要见她。不过墨拂歌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想来皇后也没有如愿。 “想见祭司的人有很多,刚刚不就才走了一个。”叶晨晚还是能敏锐地嗅到洛祁殊对墨拂歌那丝不一样的态度的。 “不想见我的人也有很多。”眼角的余光轻扫向叶晨晚,似乎意有所指,语气又浅淡得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个事实。 对方四两拨千斤地把话挑了回来,叶晨晚唇角的弧度僵化,字句也被哽在咽喉处,短短一晚上对方已让她两次不知如何应答。她大抵是觉得这个女人太过聪明,却又偏偏不喜欢把话说明白,或许这些预知天命的人都喜欢这样隐约其辞。可叶晨晚也不是蠢人,话虽只说了一半,她也能听懂其中含义。 “难得你这般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摆着这张脸没几个人想见你。”一道稍显低沉的女声打破了此刻尴尬的氛围,她音色富有磁性,暗含气势。 与此同时映入眼帘的是濯绛色的衣袂,更给来人一种山石般冷硬的凉薄感。她眉眼精致,五官轮廓分明,仿佛一柄待出鞘的利刃,即使隔着刀鞘也遮掩不住其凌厉锋芒。但她眉目流转间皆是风情,让人惊叹于她竟有着这般动人心魄的美丽。 “的确是没有几个人想见我,可惜燕将军偏偏是其中之一。”面对来人,墨拂歌也仍然是云淡风轻的从容姿态,如一池无波无澜的深湖。 燕矜却也不恼,反而报以一笑,“毕竟如我这般宽宏大度能忍受你的人实属少数。况且我也不是来找你的,是来找晨晚的。” 镇远将军燕矜,的确霁月胸怀。这墨临城中最年轻的将星,也是叶晨晚与墨拂歌的昔日同窗。和墨拂歌的冷淡不同,燕矜生性恣意,凡事但凭心意,喜欢广结好友。当时太学中那批人几乎都与她交好,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她与墨拂歌。皇城内最为潇洒随心的,便当属她一人。 昔年燕矜的父亲燕阙生得俊美无双,用兵奇诡。领兵时却以身作则,偏好带头冲锋,喜带一张面具遮容,世人称“半面将军”。燕阙仅有一女燕矜,夫人早逝后未再续弦。他本怜惜女儿,不想她随着自己受征战之苦。谁知燕矜年岁稍长时,便展露出对军事的卓绝天赋,有时连燕阙也自叹不如。见女儿不像墨临城那些贵族小姐般只沉溺于胭脂绫罗,遂也时不时带着她同自己一道出征。 直到三年前,玄朝与北方北魏朝交战,燕阙的兵马被北魏大军围困乌台城,正是这战况危急的时候,燕阙却突然染病,仅仅几日就不治身亡。军队群龙无首时,燕矜白衣素缟执剑而出,和父亲一样,也带了张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带领全军突围,大败围攻魏军,而后便率领全军连拔五城,直至北魏重镇盛乐城。 在那场兵临城下的僵持中,北魏人见到燕矜,无不视其为修罗。白衣上沾了牡丹血,长剑下尽是魏人魂。屠戮无数,无人可阻。 直到最后北魏与玄朝议和,燕矜方才撤军。自此燕矜名声大噪,袭父爵位,将途坦荡,是魏人至今听了都会瑟瑟发抖的名字,也是与洛祁殊比肩的名将。 年纪轻轻便功成名就,当真让人艳羡——叶晨晚不禁感慨。【你现在阅读的是 】 4、变数 “找我做什么?”燕矜说出的话还是颇让她诧异。 对方相当自然地拿起叶晨晚案上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也无甚大事,只是想起我们已有两月没见,今天顺便过来打个招呼叙旧。”她目光在墨拂歌与叶晨晚二人身上扫视了一番,“但说来奇怪,你两怎么会坐在一起?” 一旁的墨拂歌半点要开口的意思也没有,叶晨晚知晓这解释的任务还是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她斟酌了片刻才道,“出了些意外祭司只得换个位置,这才碰巧坐在我身边。” 这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未曾透露更多隐情,墨拂歌眉眼不动,想必也认可这个回答。而燕矜在墨临城中虽不爱问朝中事,却也不是蠢人,如此说后她也能猜到几分原因。 她举杯饮尽杯中酒,又为自己与叶晨晚各斟上一盏,展眉笑意有如雨后初霁,云开雾散。“那倒也不是坏事,坐得太前面容易折寿。” 叶晨晚勾起唇无奈一笑,接过酒杯,在这宴上能说出这种话的,想必也只有燕矜一人。 “无论坐何处,该来的人也还是会来。”终于听得墨拂歌开口,此话也不知所指为何。 燕矜从不会将自己代入墨拂歌含沙射影的目标给自己平添不快,相反她已经自动找好了靶子。“你说洛祁殊?他的确是专程来找你的,先前坐在宴上他就四处打量,八成是在找你的位置。唉,我还是专门等到他走了才来的,没打扰你的桃花运吧?” “……”听着燕矜所说,墨拂歌垂眸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指尖轻敲桌面,眸光最后扫向燕矜,“你若是很想寄荷公主找我的麻烦大可说得再离谱些。” 寄荷公主本就受宠,又因为母族势力庞大,在墨临城也是个跋扈的主。 “你觉得这是烫手山芋,可惜在别人眼中洛祁殊炙手可热,拉拢他都来不及,长公主殿下未必有那个精力管你。”燕矜鼻腔中溢出不易察觉的哼声。 虽说这些皇子皇女也没胆子大到明目张胆地拉拢地方节度使,不过各种软性的人情往来想必也没停过,洛祁殊此番进京怕是有得应付。 指尖拂过袖口针脚绵密的花纹,漫不经心地理好衣上褶皱,“他们拉拢,自是因为有所求。我既无所求,又何必拉拢?” 这皇都内显然不是自己无欲无求便可以独善其身的,其中多方拉锯,牵连甚广。 “自然,自然。”她尾调拖长,喝完了叶晨晚案上酒,又将墨拂歌案上那盏没动过的酒壶拿过来,“好桃花烂桃花都是沾不上你的。谈这些太晦气了,可惜宴上好酒,不谈也罢。” 苍山御贡兰陵美酒,素日里京城中亦是千金难求。玉碗盛出琥珀色,香气馥郁,单是酒香就已醉人。燕矜一边饮酒,还不忘替叶晨晚斟上一杯,叶晨晚也只得陪她一杯一杯饮下。推杯换盏一壶酒下肚,她只觉得脸颊发烫视线迷蒙,大抵是有些醉了。 她靠在椅背,目光虚浮地在殿内游移,却蓦然与一道清明视线相撞,只见墨拂歌以手支颐,姿态虽然放松,但一双眸子黑白澄澈,如春水濯花——她是滴酒未沾的,自然也是这场宴会中最清醒的人。 虽然对方神色里未有情绪,叶晨晚却一瞬间觉得酒醒了大半,不知为何被看得颇为心虚,只起身道自己有些醉了,要去外面透透风。燕矜尚还未醉,坐在墨拂歌旁边不知在说些什么,不过看那她说十句墨拂歌回一句的模样,想来也算不上清醒。 、 走出菱阳殿,雪虽已停,但冬末初春的时节,夜风冷寒,扑面而来还是吹醒了朦胧的醉意。叶晨晚拢了拢肩上披风,屏退了想要跟上的宫人,独自一人走在殿外的小径上。殿外未点明灯,只有盏盏宫灯照亮了幽长宫道,白梨花落纷纷,颇有寂寥之感。此处四下无人,她也终于放松下来,走在小径上思索着心事,以至于并未注意到迎面走来一人,直到堪堪将要撞上对方时才匆忙停下脚步。 “抱歉,差点撞上你。” “无事。”是男子的嗓音,低沉略带了几分沙哑,不知为何让叶晨晚觉得有两分金属的冰冷感觉,他的口音听上去并不像中原人。叶晨晚抬头,正看见面前的男子鹰鼻深目,轮廓分明像是被凛冽寒风雕刻过的山崖,右眼眉尾处攀附一道狰狞伤疤,更显桀骜不驯。而他眼眶里深棕色的眸子犀利却沉稳,其中射出的目光让叶晨晚非常不适,似有芒刺在背。 那是一种鹰隼注视猎物的目光。 他身着窄袖衣袍,款式接近胡服,一副异域人的打扮让叶晨晚很容易认出来他的身份。 “原来是冶怀候。”叶晨晚笑着行了一礼。 冶怀候元诩,便是当年燕矜攻打魏国时的魏皇之弟,彼时北魏皆因燕矜而如临大敌,魏皇身体又本就不好,正是内忧外患之时他发动宫变篡位,却又被几个不满他的皇子联合起兵,他刚拿下皇宫,本就根基不稳,手下那批墙头草迅速倒头掉转风向,他无奈之下只得带着自己的兵马连夜自皇都大晏城突袭而出,投靠玄朝。 元诩的投奔大抵是这些年玄朝对外最大的建树——虽然是天上白掉下来的肥肉。玄帝为这事大喜过望,认为是天佑大玄,魏祚将尽,竟然将这弑君的反贼封为侯爵,以示玄朝胸襟国威。 元诩此事虽当初在朝中议论纷纷,但他终究是拿到侯爵,在墨临城内立稳了脚跟。 元诩也回礼,随后便直视叶晨晚,目光虽没有恶意但也着实称不上友善,充满着探究意味在她周身来回扫视,看得她都有些不自在,问,“侯爷为何一直看着本宫?” 元诩深深一笑,才道,“我在想,大玄的风土人情,果真胜于魏地不少,”他顿了顿,“尤其是女子。” “哦?只是京都多贵女,出众女子如此之多,侯爷又为何只看本宫一人?” 那双鹰隼般的眸子依旧直视叶晨晚,“今日宴上出类拔萃的女子,不过三人。镇远将军燕矜,当朝祭司墨拂歌,以及郡主您。然而燕将军虽然是风骨红颜,但未免太桀骜锋芒毕露。祭司大人天人之姿宛若仙人,却太不沾尘世烟火了些。相比而言,我更喜欢您这样的。” 叶晨晚挑眉,眼底波澜渐渐归于平静,淡淡道,“多谢王爷夸奖了,本宫先告辞了。” 元诩悠悠望着她略一拱手,“告辞。” 待到叶晨晚走远,元诩颇为不意地砸了下嘴唇。 今日一观,实在是难看出这是昔年镇北侯的后人啊。 、 等到叶晨晚回到菱阳殿时,宴会已快要结束,殿内残存着酒液佳酿的醇香,一片欢声笑语,竟是些年轻贵胄已经玩起了投壶。甫一看参加投壶那几个人,叶晨晚也顿感无聊——燕矜都参与其中了,这投壶难道还要什么悬念吗?但再当她仔细一看方才明白为何这些人如此激动,原是洛祁殊也在,甚至几个皇子公主的各自压了不少财物做筹。 有洛祁殊在,这结果的确多了几分悬念。 她走得近了几分,这才瞧见人群边上那抹素白身影,墨拂歌双手揣在衣袖中,仍是那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想必是被燕矜硬拉过来的。因得其生人勿进的气质,周围人非常自觉地同她隔开一段距离,叶晨晚也乐得寻一份清静,站到了墨拂歌身边。 “祭司未压码么?”以墨拂歌的性子自然对这些没有兴趣,她不过没话找话罢了。 “郡主又为何不压?”她轻巧地将问题抛了回来。 叶晨晚倒认真思衬片刻,方才道,“洛将军投壶的技术,我是不知的,若一定要押注,那便是出于情压给同我相熟的燕矜。这般徇私,倒也失了押注的意义,不如不压。”话毕,她方明白,墨拂歌不押注的理由自是同她一样的。 “若是郡主在的话,说不定我会重金压码郡主。” 对方语气轻捻,叶晨晚倒是倍感震惊,“为何?” 那莹□□致的下颌冲着那几个精美的铜壶微扬,只见洛祁殊与燕矜的壶内箭矢数量不相上下。“许是因为郡主能是个变数。” 叶晨晚将她的话来回揣摩了数遍,也没能听出是什么意思,只得做字面意思听去。她瞥了眼在洛祁殊身上压下重宝,此刻目光几近黏在对方身上的寄荷公主,欷歔道,“我去作甚,若是夺了洛将军的风头,公主不得狠狠记上我一笔。” 墨拂歌眉头轻抬,灯光便在她眼中晕开一片璀色。“听起来郡主是对自己极有信心了。” “若有机会,定不会辜负祭司押注的好意。”话先往漂亮了说,反正日后也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再言之作为一个时常被拉去充数的漂亮花瓶,投壶这样的事不过是基本功罢了,她自诩水平并不输于燕矜。 谁知墨拂歌却听得认真,语气轻柔又笃定,“日后会有机会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5、驸马 负责计数的宦官不断唱报着成绩。 “有初——” “贯耳——” “全壶——” 直到众人的箭矢尽数投完,宦官厘清了壶中矢,惊喜向着一旁的寄荷公主道,“回公主殿下,燕、洛二位将军打平了,皆是全壶。” “燕将军好身手,若是再多几支箭用来投壶,想必输的就是祁殊了。”洛祁殊谦谦君子,礼数周全地对燕矜作了一揖。 燕矜向来懒得与这种客套话多周旋,只随意摆了摆手,“你我都清楚,这种程度的投壶比起骑射只是玩闹而已。” 被燕矜拂了面子的洛祁殊仍是从容面色,反倒是寄荷公主站出来道,“二位将军既是平手,本宫自然是都有赏的。今日难分伯仲,便看春狩两位一展身手了。” 话虽是对着洛祁殊与燕矜二人说的,但玄明漪的眼神是有意无意地落在洛祁殊身上的。叶晨晚唇瓣不着痕迹地扬了扬,大抵是觉得寄荷公主这幅努力端水但又端不平的模样颇有几分滑稽。 燕矜对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不过她也不会拂长公主殿下的面子,只做足礼数谢了恩。反而是一旁华服佳人如玉君子并肩而立,看上去是正相配的一双璧人。 墨拂歌终于在此刻抬眼,看向灯火下洛祁殊那双温柔含笑,和煦如春风的眼眸,像是想在那双深邃眼眸里看出其他。 一场荒唐宫宴终于落幕,宾客踩着满地奢靡狼藉陆续离开。因着同路的原因,叶晨晚也与墨拂歌,燕矜一道离开菱阳殿往皇宫外处走。 走在深深白梨花开的宫道上,皇宫内难得有这般寂静时刻。落花瓣缱绻拂过白衣青丝,灯火照出的投影自身前被抛至到身后,如此往复,她白得明澈亦黑得深沉,正融入这光影的明暗中。叶晨晚走在墨拂歌身后半步远的距离注视着她的背影,在这萧索冬日生出两分寂寥之感。 燕矜走在前方,手中还提了个随身带的酒壶。忽地开口问,“你们可知寄荷公主赏了我什么东西?” 墨拂歌继续向前走,一副完全没兴趣搭话的模样。只有叶晨晚缓解氛围开口道,“既是长公主殿下的赏赐,总不会亏待你吧?” 燕矜溢出一丝轻哼,听不出喜恶,“三坛百年酿的罗浮春,想来是前段时间南海郡守进京的时候进攻给她的,寄荷公主不善饮酒,便顺带赏给了我。” 寄荷公主的封邑便在南海郡一带,燕矜这般猜测也不无道理。 此话若被旁人听去,便是大不敬之言,不过好在此处也并无他人,大约只有她敢如此口无遮拦了。 “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墨拂歌忽地开口,“百年酿的罗浮春有价无市,倒也是不可多得的好酒。寄荷公主这赏赐算得上大方。” 燕矜看向墨拂歌,目光凉幽幽的,竟有几分哀怨的意味在。 墨拂歌玲珑心思,只一眼便看懂了燕矜的眼神。她眉头上挑,眼中露出不易察觉的揶揄,“那她赏给洛祁殊的是什么?” “一套御贡的鎏金如意纹马具,正好配今日赐给他的月氏千里驹。”燕矜想起那马具缎面用的西番莲锦缎,中有摩尼火珠,嵌以绿松石,着实名贵。 叶晨晚着实没忍住,噗呲笑了一声,待燕矜的目光看过来只得露出愧疚的神情。”抱歉,虽然能猜到一二,但还是···” 也难怪燕矜这副哀怨的表情,毕竟这二人的赏赐并非价值差别的问题,而是大公主殿下给洛祁殊又送弓又送马具,生怕洛祁殊在之后的春狩不能力压群雄。但偏偏给燕矜赏的就是几坛酒,两相对比就像觉得她是个没出息的酒鬼一般。 不过玄明漪做出这种事也不奇怪,很明显她就并非是个会端水的主。对于向来骄纵惯了的大公主殿下,愿意给臣子赏赐就已是莫大的慷慨。 “赏给洛祁殊那些烫手山芋给你你也未必敢要,如此不是正合你意?”墨拂歌此话说得的确不错,毕竟寄荷公主的心思,眼不瞎的都能看出来。 燕矜回想了一下宴会上玄明漪看向洛祁殊时热切又迷恋的目光,登时一阵恶寒,感觉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当驸马这种好事可轮不到我,性别也对不上啊。” “说来公主殿下并不善骑射,应当没人会专程进贡马具给她···”轻点下颌的手指停滞,叶晨晚忽地意识到了什么。“那只能是她自己搜罗来的这幅马具···” “她早有打算也不奇怪。”毕竟寄荷公主年龄也不小了,现在还未挑选驸马是因为她母族和皇室自有考量,但早做打算也不为过。 洛祁殊对于寄荷来说的确是上好的选择。···如果能觅得洛祁殊为驸马,有了一方手握兵权的节度使支持与她自家母族在京城的势力,她甚至有了在这场夺嫡中角力的资本。 叶晨晚沉默,高挺的鼻梁在脸颊投射下一片阴影,她神情若有所思,思绪已飘向远方。 一时间三人沉默,各怀心思,走出了这条僻静宫道。 皇宫外停满了宾客的马车,早在宁王府马车边等候的慕云归在看见叶晨晚走出时立马迎了上来。“郡主,您来了。”当他看见她身边的白衣少女时,略一思索,就非常有眼力地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躬身行礼,“见过祭司大人。” 墨拂歌并未回应,叶晨晚看出她的疑惑,遂解释道,“这是宁王府上长史慕云归。” 闻言,她终于极轻地颔首作为回应。感受到墨拂歌的视线落在身上,慕云归没来由地自脊背蔓延出一阵凉意,而再抬眼时对方的目光早已没看向自己。 “二位有话说的话,我先驾车在外面静候郡主。”说完他转身带着车夫去路边等待。 待到慕云归回避后,叶晨晚看向安静伫立的墨拂歌,尽管对方一言未发,她不知为何却觉得墨拂歌有话想说。看着身披皎洁月色的祭司,叶晨晚将声音放得轻柔,“祭司可是有话同我说?” 墨拂歌摇了摇头,刚想开口,便听得马蹄哒哒,原是燕矜牵着匹通体油黑的骏马走来,周遭也不见多余仆从,想来是打算独自驾马回府。“原来你们两个人在这儿。”她翻身上马,在马上看着二人,“好几个月都未见,改日当要找时间再叙的。今日夜色已深,先告辞了。” “喝了酒一个人骑马,路上小心些。”叶晨晚嘱咐。 “无妨的,改日再叙。”说完一扬马鞭,独自一人向着回府的方向驭马而去。 “我也告辞了。”临行前她听见墨拂歌轻语,声音只刚好够她们二人间听见,“半月后的春狩,先预祝郡主夺得佳绩了。” 她语调轻缓,似低语又似蛊惑,叶晨晚恍惚间似是要坠入那双漆黑如夜色的眼瞳中,等到反应过来时,墨拂歌早已登上墨府的马车,掀起车帘露出璞玉般的清瘦下颌,冲自己微一颔首,随后就放下车帘,马车车轴滚动,缓缓驶离了皇宫。 直到登上自家府上的马车时,叶晨晚仍在思索墨拂歌临行前所说的话。这话初听来似乎只是一句勉励的客套之言,的确,半月后的春狩,京城内通骑术的官员与贵族子弟几乎都参加。 毕竟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一为干豆,二为宾客,三为充君之庖。无事而不田,曰不敬,田不以礼,曰暴天物。春狩是振扬国风以猎讲武,提点皇族子弟莫忘祖辈征战的上好时机,同时也是许多人一展实力,博得圣睐的大好机会。能在春蒐秋狩上名列前茅的人,便能得到帝王的亲自嘉奖,故而有不少人为此争破了头。 宁王府世代镇守北地,祖上是立下赫赫功勋,攻无不破的镇北侯叶照临,若是后代皆是不能弯弓上马的酒囊饭袋,定是叫人贻笑大方,所以叶晨晚也是要参加历来春狩的。只是她究竟骑射如何,并没有人关注。她深知自己如果战绩平平,定会被人嗤笑,若是名列前茅,身为质子又会让帝王猜忌,故而她每次都只是将成果控制在一个中上的位置,既不会被人轻视,也不至于引起帝王的重视。 这些年来,连叶晨晚自己也并未重视过每年的狩猎,毕竟她并不指望在这当中博得他人青眼,可为何祭司要专门对着自己提起此事? 她双手环抱于胸,背靠着软枕思索为何墨拂歌要专门对自己说这句话,要说勉励,她大可说给最有机会夺魁的燕矜,为何偏偏是自己? 正等她思绪飘忽时,马车外忽地响起慕云归的声音,他语气随意,状若闲聊,“郡主今日怎么是同祭司大人和燕将军一道出来的?” “只是今日宫宴上碰巧坐在一起,离开时又顺道,故而便同行了。”叶晨晚省略了中间皇室夺嫡的弯弯绕绕,简单回答。她觉得皇后与墨拂歌之间的拉扯当属于对方的隐私,不便为过多外人知晓。 “这样。” 因得隔着车帘,叶晨晚并未看见车外慕云归眼眸低垂若有所思的模样。【你现在阅读的是 】 6、家书 回到宁王府时,已是夜深。 沾染着水珠的乌黑长发沿着肩廓垂落,更显柔顺润泽,坐在桌案前的女子只穿了件单薄深衣,未曾扣好的领口微敞,露出一片白皙肌肤与弧线精致的锁骨,在烛光下有如上好羊脂玉。叶晨晚沉默地擦拭着发梢的水泽,过了半晌才对着房间暗处的角落开口,“可是焘阳那边有消息了?” 阴影里响起低沉的嗓音,“回郡主,焘阳寄来了给您的信。” 桌案上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晃了一瞬,只在明灭间桌面便凭空多出一封信。 “这是宁王殿下亲笔,嘱咐了务必送到郡主手上。” 闻言,叶晨晚立刻放下了手中物什,拿起了桌面上的信封,看见信封上完整的火漆印,“可有转经他人之手?” “未曾,属下拿到信便风雨兼程赶来墨临,一路并未有任何人知晓此事,即使是长史大人,也并不知晓。” 叶晨晚的吐息粗重,面上却仍端得平静,她并未立刻拆开信封,而是将其放在手中不断掂量,这跨越遥远北方的霜雪之地迢迢送至自己面前的信笺在此刻有着难以言说的分量,“母亲的病如何了?” 阴影中传来的声音仍是平静,只带了些许难以言明的停顿,“宁王殿下的寒疾您也知晓,冬日极是难熬,不过殿下多年戎马,心志坚定,好歹是把最冷的时日熬过去了。但郡主,您要清楚,给您,和给殿下的时间都不多了。” 良久沉默,最后只见得叶晨晚摆了摆手。烛光的明灭里,除了她手中多出的一封信,一切似乎都从未发生。 阴影重归沉寂,叶晨晚将屋内的门窗尽数关好后,终于撕开信封,薄薄一张信纸灼得她指尖生疼,她颤抖着打开了纸张。 纸上字迹龙飞凤舞,恣意潇洒。甫一看见这熟悉的字体,叶晨晚便感觉眼眶滚烫,她努力眨了眨眼,不让水泽模糊视线。 “予宸晚吾女, 墨临焘阳,相隔千里。念自汝入墨临,已有十载,分别实乃久矣。不知吾儿出落为何种模样,身体又可康健,不过为母此般风华,汝父亦是风姿倾目,想来吾儿必为人中龙凤。唯叹汝长于墨临,为母未能陪伴,实未尽母父之责。 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几经思量,终提笔写下此信,略缓忧思。 近日又犯寒疾,自祁连山一役落下此病,也算陈年旧疾。每至冬月,寒入五骸,四肢僵硬而不能动,卧床拥火,稍能缓之。每回想少年时纵马疾驰,弯弓射雕,感慨韶光易逝,奔流似水不复还也。体虚力乏,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话至此,吾思汝父矣。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不提也罢。 墨临暗潮汹涌,汝所为之事,吾知晓一二。然汝日渐年长,汝之所为,为母亦难干涉。只嘱咐万事小心,平安为上。汝一世长安,乃为母余生唯一之心愿。 不知何年何月,才是相逢之日。 安好勿念。 珣” 短短一封信看完,叶晨晚后背已是冷汗涔涔。诚然这么一张薄纸上只是短短一封寻常家书,即使被他人拆开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但话中语句,让她惴惴难安。 信中言语间,母亲都在暗示自己寒疾严重,时日无多。而自己还在墨临被软禁为质,何时能够归乡也不知定数,更遑论王位继承一事。 对于宁王叶珣的寒疾,叶晨晚并不了解。十年前自己刚入墨临为质时,母亲正值壮年,加之经年习武练兵,身体康健。而七年前祁连山一役后,便传来宁王因为在风雪中长途跋涉落下寒疾的消息,此后母亲便很少带兵,亲临军营。叶晨晚这十年来都未曾被应允归乡,叶珣望入京觐见的请折也被屡屡扣下再无下文,故这十年来都未曾与母亲相见,叶珣又对自己的病情闪烁其词,叶晨晚遂也对母亲的寒疾不甚清楚。 但此后叶珣访遍天下名医,寒疾仍未治愈,叶晨晚多方旁敲侧击,也能猜到叶珣的病况。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这样在墨临城内为质,她也许终其一生也不能回到故乡。她必须有所动作,争取回到封地继承王爵。 叶晨晚反反复复将这封信读了数遍,直到逐字逐句记下。她的指尖良久地停留在书信开头“予宸晚吾女”五字上,看着“宸”字,目光深沉如窗外夜色。 她将思绪理顺,强忍着眼眶中酸涩滚烫的不适感,最后再将这熟悉的字体刻入脑海,最终将信借着灯火点燃,信纸蜷曲扭动,一点一点焚烧成灰。火焰跃动在她漆黑眼瞳里,却照不亮她眸底最深处。 、 三日后 墨临城南寻鹿山下僻静处依山傍水,在这繁华皇都内辟出一片清净之地,墨临墨氏的府邸便建于此处,层楼叠榭,临水而居。翠竹万顷衬出山色清明,亭台楼阁便隐于花叶之中。 早晨的阳光尚还柔和,天空澄澈如镜。天光洒落为山麓中的墨府镀上一层光辉,飞鸟穿林而过,静谧沉寂。 墨府大门前高悬一块檀木烫金的牌匾,上书“光风霁月”四字,笔力遒劲,入木三分,是昔年玄朝开国时任祭司的墨氏家主墨怀徵所题。铜环扣门的声音响起,侍女拉开朱色大门,正见女子斜倚在门口,发带束起一头长发沿着肩头垂落,身着朱色箭衣金丝绲边衬出她高挑身形。日光打在她身上,更显出她眉眼间的凌厉气质。 “燕将军,”侍女行了个礼,“有什么事吗?” 燕矜点点头,“我找你们小姐。” “小姐还在休息,说今日不见客。您有什么事,我为您转告。” “休息?”燕矜抬头看了眼天色,天光大亮,“这都什么时辰了,她还睡?” “小姐近日身体不好精力疲乏···” 燕矜颇为不耐地摆了摆手,显然是听惯了类似的说法,“行了,就墨拂歌那德行我还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精神好过?我去找她。” “诶··小姐说了今日不见客,宗将军您别为难我···”这侍女显然是才在府上没服侍多久的新人,全不知墨拂歌说自己身体抱恙的借口可以拿来应付多数访客,却独独打发不了燕矜,她只得急忙拦住对方的脚步,却感觉被一个力道轻巧一推便被送到一边,而那人早已绕过她向府里走去。她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最终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燕矜轻车熟路地一路向着墨府僻静处走,直到走入一处遍植紫藤的宅院,大簇紫藤开得繁茂,在微风中懒懒招摇,好似紫色融雪。守在门口的少女看见她走入,急忙迎上来,“燕将军,小姐在休息。” 燕矜淡淡扫了侍女一眼,认出这是墨拂歌的贴身侍女白琚,“我知道,我就是叫她起来的。什么点了,还睡。”说完已经绕过白琚直接走入房间。 天青骨瓷瓶中插的晚梅枝干清癯,修建得恰到好处,冷梅花香流溢。即使是卧房,屋内也四处堆砌着书籍,桌案上尽是不知为何被屋主人随意丢弃的字画。刚走入里间的燕矜就正对上一双冷墨色的清冷双瞳。侍女说正在休息的墨拂歌此刻着一件月白单衣,正靠在床栏上,一头青丝披散在肩头,手中还握了本书卷,姿势看上去颇为慵懒——除了看向她时冷冷的眼神。 “你吵到我休息了,出去。”墨拂歌只是望着她,看不出情绪。明明是被戳穿并未休息,她却没有半分心虚的模样,反倒是自己被她盯得有些发憷。 燕矜靠在床栏上,“我的祖宗,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睡。” “……”墨拂歌扫了她一眼,便重新将目光落回手中书卷。 胆大如她,直接伸手抽走了墨拂歌手中书卷,“别看了,晚些时候再看也不会少块肉。” “……”她阖上眼,深重的呼吸仿佛在忍耐些什么,“那你要怎么样才能不扰我清净?” 看着墨拂歌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庞,燕矜道,“你真别睡了,看你这脸色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赶紧和我出门透气。” “你要透气找晨晚,找我作甚。”墨拂歌不耐地别过头。 燕矜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她今天不在府上,你以为我想找你啊?请你跟请祖宗一样麻烦。”她向着门口守着的白琚挥了挥手,“白琚,赶紧给你家小姐拿一套轻便衣服,记住要轻便的,不要平时她那些繁缀的。”看着白琚还在看墨拂歌面色,她催促道,“赶紧去。” 看着墨拂歌睡在床上无动于衷,白琚服侍她多年,知晓这是她默认的表现,遂还是拿了一套衣物过来。燕矜接过递到墨拂歌面前,“赶紧,穿好跟我出门。我在外面等你。” 那双手拎着衣物递到自己面前,不容拒绝,墨拂歌终究是嘴角抽搐着拿过衣物,叹了口气。 在外间等待的燕矜随手翻开桌上的一本书册,意料之中又是那些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便是天书的生涩古籍,她撇着嘴将书放回原处。等了半晌终于等到墨拂歌洗漱完出来,身着一件霜白色衣袍,衣上绘有同色暗纹,腰带上挂了一条精致流苏刺绣。裁剪干净简单的款式勾勒出她颀长身形,腰背笔直,竟如一杆修竹透出不可攀不可折的气质。燕矜抬眼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道,觉得顺眼不少,笑着说,“走吧,出门。” 一路跟着燕矜坐上马车,看她的这幅打扮,墨拂歌就已经猜到对方要带她去哪里。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拿起垫子靠在身后疲惫地合上眼。燕矜看着她这副样子只觉得头大,“你别这么萎靡行么?” 墨拂歌叹气,抬手揉捏着太阳穴,“能不去城郊的骑射场吗?只要不去,其他地方你随便挑,我请客。” 没想到燕矜非常利落地点了头,“行啊,那就浮香楼吧,叫几个当红姑娘,把夜场包了,清倌也叫几个。” “···”浮香楼是哪里墨拂歌当然知道,她非常不理解为什么燕矜总要表露出一种非要逛一次窑子才不枉此生的态度。“还是去骑射场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7、巧遇 江南草长莺飞的时节,煦风拂面,花叶繁盛。 直到手中牵着缰绳,脚底靴履踏上这片湿润蓬松的草场,叶晨晚仍感恍惚,仿佛自己是一路梦游才来到此处。 这几日她脑海中总回想起宫宴后墨拂歌在她耳边轻语的那句祝她春狩夺得佳绩,月光下少女眉目亦真亦幻,说出的语句也有了蛊惑人心的魔力,像极了一句惑心的咒语。 这句话在她脑海萦绕久久不散,以至于今日得了闲暇,她便鬼使神差地牵了马拿起弓到了城郊这片骑射场。 而到了此地她立马又觉得后悔——自己来这儿练习骑射左右都是无用功罢了,毕竟自己既没有在春狩夺魁的可能,也没有那个必要。她只不过要在春狩上走个无关紧要的过场,又何必为此多费心力,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看看手里那几座酒楼的账本,那好歹是实实在在白花花的银两进账。 手中缰绳扯动,身后马匹不安地躁动起来,叶晨晚转身,便看见通体乌黑油亮的骏马奔驰而来,朱红色衣袂飞扬烈烈如火,张扬得灼伤眼底。 骏马后是急急忙忙追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厮,“燕将军——您——”他踉跄着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您慢些!” 燕矜这才漫不经心地勒住缰绳,伸手便从怀中掏出枚碎银抛给小厮,“今日南场我包下了,你且去将场子清了,莫要让闲杂人打搅。” 遇到这么个大方的主,小厮急忙接住银子忙不哈地点头,“好嘞,我这就去,您稍等。” 说着气也不喘了,一溜烟地去骑射场的南场为燕矜清场。 此处骑射场原是前朝园林,自前朝覆灭后便荒废了,遂有有心人包下这片场子豢养了猎物,素日里为这些贵族子弟与将门官员骑射放松用,也倒是城中官宦贵族常来的地界。能在此处看见燕矜,叶晨晚并不奇怪,她是此处的常客,每次都要包下风水最好的南场,碍于她的排面,多数人也对此习以为常。 但此时燕矜身后牵白马施施然行来的身影到确实是让叶晨晚大吃一惊,她确实很难想象此生能看见平日根本不见踪影的墨拂歌出现在骑射场这种地方。尽管对方虽然着了一身便袍,但牵马悠闲的姿态还是看着像出门踏青游春的小姐,半分也看不出要来春狩的模样。 很快那二人也目光极好地看见了叶晨晚,燕矜颇为惊喜地冲着她招手,一边驭马向她走去。 “甚巧,没想到今日能在此处遇见晨晚。你也是来准备春狩的?”燕矜落落大方,眉眼丝毫不掩饰心情的愉悦。 既已被看见,自然也再无推脱的理由,“是的。” “那再好不过,正好我两今日可以作伴比试一番。”说着燕矜看向身后的墨拂歌,对方看见叶晨晚时便如蒙大赦地将缰绳一放摆出“那你去找叶晨晚陪你吧我就不奉陪了”的姿态。看她那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燕矜嘴角抽搐,“看她这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拉她来骑射场像要割她的肉一样。” 不如说燕矜能把对方拉到骑射场就已经分外稀奇,墨拂歌的表现倒也完全在意料之中,“祭司兴趣并不在此,何必强求。我陪你便是。” 燕矜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先前去为她清场的小厮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回来,脸色蜡纸一般,颇为难看。对方手指紧张地搓捻着衣摆,嗫嚅着道,“将军,就在您来时的前两刻,有客人已经将南场包下来了。您看···我是再另外给您找个场子?” 燕矜并没有太在意,只觉得颇为不巧,随意问,“是谁包下的?” 结果小厮扭扭捏捏地不肯回答,似乎颇有为难。燕矜眼角余光与墨拂歌交汇,对方不动声色地颔首,她便又掏出一锭银子直接赏给了小二,“你说,是何人包下的南场?” 因着这银两着实不少,掂量着和燕矜的交情,小二压低了嗓音道,“是宣王殿下与洛将军,他们今日特地嘱咐了莫要说出去。” 此言一出,三人缄默,只有眼神交织胜过千言万语。小厮并非朝中人,看不懂三人莫测神情,被燕矜拍拍肩道,“今日之事莫宣扬,无论是宣王与洛将军还是我们三人,你去再给我清片场出来便好。” 小厮虽不懂朝中局势,却是个识时务的,当即便又去为燕矜清了西场的场地出来。燕矜难得露出困扰神情,“为什么洛祁殊会与宣王在一起?” “以宴会上宣王对洛祁殊的殷勤程度,并不奇怪。”墨拂歌平淡回答。 “宣王想拉拢洛祁殊当然不奇怪,但洛祁殊为什么会答应呢?”回想宫宴上洛祁殊的表现,似乎并没有站队的打算,叶晨晚抛出了自己的疑惑。 至少洛祁殊一直把自己包装成这样淡泊的姿态。 谁知墨拂歌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神情,白皙指节轻敲颌骨,“的确,为什么洛祁殊没有应约寄荷公主,偏偏答应了宣王的邀请呢?” 问题被抛回了自己手上,对方眉梢上扬,一双黑白澄澈的眼眸眼底透出星点的光。神情似是专注,又带了几分似笑非笑的轻捻,诚恳地等待着回答。叶晨晚甚至觉得她是专门引得自己这么说的。 “···我不知道。”挣扎了两秒,叶晨晚如实回答。 她又不是洛祁殊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啊! 正当气氛陷入诡异又尴尬的沉默时,燕矜终于站出来打圆场,虽然这个圆场听起来不如不打。“···搞不好因为洛祁殊喜欢男人不喜欢女的呢。” “···” 她成功让二人的目光汇聚在自己身上,尽管墨拂歌只看了眼就无比嫌弃地别过头去。“你说的话能贴近事实哪怕一点么?” “你就知道了?你和洛祁殊很熟?”王八拳式的回复让墨拂歌失去了开口的欲望,只摆手作罢。 小厮远远向燕矜示意草场已经打理好了,燕矜牵起缰绳,“横竖与你我无关,花那么多心思去猜作甚?猜也猜不到的。” 墨拂歌径直去寻了一处阴凉林地坐下,大有没事别来打搅她的姿态,看来是对骑射毫无兴趣了。燕矜打点好自己的弓弩直接骑上了马,“不用管她,我俩自己去便是。” 纵马踏花,扑面而来的煦风夹杂着风花林木的清香。叶晨晚觉得今日来此地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弯弓搭箭,只用关心每一次射出箭矢的轨迹,所有烦恼都被抛诸身后。 远远望去墨拂歌的身影已经模糊成了小小一团素色,察觉到自己的走神,身旁燕矜开口,“看她作甚。” 叶晨晚垂眸轻笑,“我只是奇怪你到底是怎么才能将她拉出门的,记忆中她应该从小对这种事就没有兴趣。” “本来就没指望她能对骑狩有什么兴趣。”鼻腔嗤出一声轻哼,“只是难得春日放晴天气正好,拉她出门透透气罢了。” 燕矜如此用心到是让叶晨晚小小地惊诧了一下。 “只是没想到出个门也能遇见朝堂上那些蝇营狗苟,属实是有些晦气。”燕矜冷笑,手上动作却也未停,又射出一箭,稳稳命中从草丛掠过的野兔。 凭燕矜这张嘴还能在墨临城过得风生水起,后台大抵是很硬了。 二人纵马谈笑,不知不觉已经收获颇丰。燕矜下马清点着猎物,看见不少猎物都是一箭入喉直接毙命,可见射手功力不凡。“晨晚好射艺,看来我春狩又多了个对手。” “我如何算得上?春狩历来不乏高手。”叶晨晚不以为然,或许说,她对夺魁一事并无多少兴趣。 “如何不算?那些莽夫脓包也配与你比的?”红衣更衬她眉眼飞扬,凌厉目光在此刻却是格外透彻,“只不过你从来喜欢藏锋罢了。” 燕矜目光灼灼,叶晨晚忽觉承受不住这样直白的视线,让她颇感无处遁形。正巧不知不觉已走回先前出发的位置,看见墨拂歌小憩的那棵树下此时已没有人影,她急忙转移话题道,“承安之前不是在这儿吗,怎么不见人影了?” *墨拂歌小字承安 “大概是去哪儿散步了吧,一直坐这儿也无聊。”燕矜不以为意,“左右没什么人能奈何她,出不了事。” “···”这话听得叶晨晚莫名其妙,对上她疑惑的视线,燕矜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我是说,这林场里都只有被专人豢养的些兔儿獐子之类的,没有什么猛兽,也不用担心她被野兽伤到。” 虽然满腹疑惑,不过从燕矜的嘴里大概是问不出东西来了。在清点猎物时叶晨晚手上不经意沾了些血迹和泥土,遂道自己要去找处溪边洗手。 一路寻到一处干净的水源,正当叶晨晚清洗手上的血迹时,在林叶婆娑声中,她忽然听见并不算清晰的人声。 “听说洛卿与祭司一并从紫宸殿出来时,遇见了皇后身边的近侍?”【你现在阅读的是 】 8、偷听 这声音听上去有几分耳熟——或者说,她从不会忘记这个声音的主人。在猜到来人身份时叶晨晚当即屏息凝神,将身形藏在林木的遮掩中。 相比刚刚那骄纵的嗓音,回答的人声则显平稳许多。“是的,皇后娘娘身边的内侍找到祭司大人谈了几句,似乎不欢而散,内侍只能离开。” “不欢而散才是正常的,皇后左右不过是为了玄昳,病急乱投医都找上了祭司。”一声嗤笑,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这二人自然便是如日中天的宣王与炙手可热的将星洛祁殊,此刻在这骑射场并不打猎,反而在嚼他人舌根。叶晨晚暗暗唾弃了一下两人,然后又唾弃了一下自己,虽不知祭司和皇后之间的拉锯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好奇心仍然驱使着她在此处继续偷听下去。 不得不说,宣王在宫中的眼线着实惊人,连皇后内侍的行踪都能得知。 “为何非要找上祭司?祭司向来不问朝政。”洛祁殊表现得颇为疑惑。 隔着重重林叶,二人的身形看不真切,但凝神细听,还是能勉强听清两人的交谈。 “自然是想和祭司拉家长里短,好帮帮她那不成器的表哥。不过皇后把人当亲戚,看上去祭司却不领情。” 叶晨晚倒也没想到玄旸是如此瞧不起自己的兄长,但这二人的关系已经好到了连这种话都能口无遮拦? “于情于理,帮衬太子殿下对祭司似乎都没有坏处。”洛祁殊始终是不卑不亢,语句也听不出纰漏。 “面上是沾亲带故,谁知道背后多少龃龉,毕竟……” 话说到一半,宣王却忽然停了下来。叶晨晚的好奇心被钓到了嗓子眼,又迟迟听不到下文,好在洛祁殊应当也与自己一样好奇,遂问道,“难道祭司与皇后娘娘有何矛盾?” 安静了半晌,才听见宣王一声笑,“本王也不知。那毕竟是他人阴私,很多传言也是空穴来风,并不好说。” 叶晨晚不禁翻出一个白眼——嚼了这么久舌根没见消停,现在装正人君子了。 宣王表面上不肯言明,实际却将话说得暧昧不清,引人浮想联翩。但洛祁殊也不便刨根问底,只道,“以祭司的身份,她不偏不倚,对殿下而言也未尝不是好处。” “本王当然知晓,墨氏向来是作壁上观的,何必将精力花在祭司身上。”玄旸垂眸,眼底落下一片阴翳,“再言之与祭司走得太近,也会让父皇猜忌。” 二人话锋一转,聊起其他话题,脚步也渐行渐远。叶晨晚隐身在林叶的阴影中,还在咀嚼着先前的听见的对话。 看二人的对话关系,似乎早就相识,玄旸在洛祁殊面前说起话来也是颇不避讳的模样。不过洛祁殊说话缜密许多,说是滴水不漏也不为过,玄旸被他套话还尚不自知。 叶晨晚沉浸在对二人关系的揣度中,全然没有注意到靴履踏碎草叶的声音。 “你在这儿做什么?”清冽的嗓音响起在耳边。 她猛的抬头,便看见白衣墨发的少女外披青纱罩衫,如拢云烟,手中还握着纸鸢。破碎日光落在她周身,衣袂与发丝被风吹得猎猎扬起,韶光春景,美不胜收。 虽是被墨拂歌吓了一跳,但叶晨晚的思绪还是飞速运转起来。直接回答因为碰巧遇见了宣王与洛祁殊二人在嚼你与皇后扯皮那档子舌根而自己听墙角听得津津有味固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可这女人如此聪明,唬骗她自己只是在这儿散散心明显是把对方当傻子。 斟酌二三后,她还是选择如实道,“我来寻处地方洗手,但偶然遇见了宣王与洛祁殊,就在此地回避了一二。” 对方显然是不相信她所说的“回避”二字,“他们二人在说些什么?” “不过是宣王瞧不上自己那哥哥,说了些七七八八的抱怨话。”或许是内心深处觉得这二人讨论那些与她相关的蝇营狗苟,不该让面前朗月清风的少女知晓,叶晨晚最终还是省去了与她相关的部分,含混回答。 墨拂歌不疑有他,但还是敏锐地问到,“洛祁殊如何回应的?” “说话滴水不漏,听不出态度。” 墨色的眼珠微转,只余眼底透出一点光,墨拂歌嘴角掠过不易察觉的轻蔑,“宣王敢在他面前说这些,便已是洛祁殊的态度了。”她靴履不动声色地在地面踩出稍显凌乱的痕迹,“走吧,万一他们去而复返,发现我们就不好了。” 二人离去后不久,玄衣男子拂过林叶草木缓步行来。他一路观察着周遭事物,最终在叶晨晚与墨拂歌先前停留的地点停下了脚步,但地面痕迹杂乱,已辨别不出是人是兽来过此处。 “洛卿,可有人来过这里?”他身后跟随着的华服男子远远问。 玄衣男子起身,日光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五官,牵出温文尔雅的笑容,“殿下抱歉,应当是臣多心了。这林场里难免有些野兽出没。” 玄旸笑着拍他肩廓,“无妨,无妨,洛卿行军之人,谨慎些也是正常的。” 日渐西沉,眼看时候不早,玄旸遂邀请道,“现在差不多也已经申时,今日不如先到这儿,我们去清点一下猎物。晚间祁殊再到我府上,我府中有父皇亲赐的宫中御厨,今日好好招待你一番。” “那祁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谈话间小厮已帮着他们二人打点好今日的猎物,讪笑着恭维道,“二位大人今天收获颇丰啊,真是好身手!” 临近春狩,这么句简单的马屁却是拍到了宣王的心坎上,“那是自然,为了半月后的春狩,我也是苦练了许久。” 洛祁殊端详今日的收获,这其中兔儿獐子这样的小动物并不算少。“以殿下今日的表现,春狩定能一展身手。” 玄旸放松着自己酸痛的关节,洛祁殊的肯定无疑更让他飘飘然,“赢过玄昳并不算难,毕竟他在马上都坐不稳。不过老三老六那两个莽夫喜欢射猎,本王还是要多努力些的。” 有点谦虚,但不多。 “说来,洛卿对这次春狩夺魁可有信心?本王看来你唯一的对手应该就是燕矜了,她已经连续三年都是魁首了。” 在玄旸看来,洛祁殊若是能夺魁,压压燕矜这些年的嚣张气焰,也是好事一件。 洛祁殊却是轻轻摇头,他永远是谦谦君子,不卑不亢的模样,“燕将军骑射卓绝,祁并无把握,实在愧对殿下抬爱。” 玄旸自然不好对洛祁殊提出任何强硬的要求,在此刻也是鼓励道,“洛卿尽力而为便好,毕竟这也是你第一次留京参加春狩。” “祁自当尽力而为,不负殿下所望。” 、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遇见我?” 白衣少女扬起手中纸鸢,“看见有纸鸢从天上落下,便一路寻了过去,然后就遇见你鬼鬼祟祟躲在树荫里。” 这个理由听上去并不可信,但对方偏生手中的确握了张纸鸢。或许更因为墨拂歌祭司的身份配上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便有了十足的信服度。 ——也许她一本正经地说是梦游遇见了自己,叶晨晚也能信个七分。 叶晨晚从来懂得审时度势,无论墨拂歌到底给出怎样的解释,她既然这样说,就没有再追问的必要。 被晾在一边的燕矜终于是看得不耐烦,脚尖踢飞地面石子,“我说,你们两个先是轮流跑得没影,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凑在那儿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 “非是什么亏心事。”墨拂歌清冷眸光斜睨过她,“只是碰巧听见宣王同洛祁殊交谈罢了。” “噢。”燕矜竟是对此不以为意,“所以说了什么?玄旸又在抱怨自己兄长这不行那不行,自己对春狩势在必得?” 叶晨晚眉头上抬,显然是没料想到竟然被燕矜说中了大半,“你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洛祁殊愿意和宣王一同来打猎就说明二人交情不浅,你俩还听了这么久,二人肯定说了不少东西。玄旸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自然会抱怨这抱怨那的。”燕矜指尖点着额头,一副“动动脑子就知道”的表情。 燕矜平日虽看着恣意大方,不拘小节,但能在这墨临城站稳脚跟,绝非愚钝莽夫。刚刚一席话说得有条有理,将玄旸脾性摸得甚是清楚。 虽然燕矜倒也没有完全猜中两人的对话内容——这两个人还八卦了一通皇后与祭司的家务事。眼角余光瞥向八卦的主角,对方毫无察觉,仍是垂眸若有所思的模样。叶晨晚终究还是心虚地收回了目光。【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纸鸢 “嗯,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大概周贵妃都没这么了解她的儿子。”墨拂歌甫一开口,燕矜就想把她的嘴给缝上。 她衣袖下的拳头握紧,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我哪里敢高攀周贵妃,有几个脑袋够我砍的。” “今年你府上收到的年货,可有她周家送的一份?”墨拂歌语气轻捻得仿佛只是随口问起一句家常,偏生让燕矜咽喉里像是被塞了一把沙砾般难受,嘴唇张开又合上也没说出一个字。 燕矜漆黑的眼珠上翻只留下眼白,隔了半晌才道,“他们家怕是朝廷上下都送遍了,你就没有收到?” 她本还想同墨拂歌大辩三百回合,谁知墨拂歌垂着眼眸打量着手中纸鸢,注意力都在这盏纸鸢身上,对燕矜的反问充耳不闻。 叶晨晚的目光也随着看向她手中纸鸢,只觉得这纸鸢做工的确精巧,可惜竹骨折了一节,估计也是因此才会从空中坠落被墨拂歌捡到。但看来看去也觉得这不过是寻常纸鸢,不知为何值得墨拂歌如此专心打量。 “这纸鸢可是有什么蹊跷?”斟酌了片刻,叶晨晚还是选择直接询问。 墨拂歌摇头,“只是觉得这纸鸢做得精美。”纤白的指尖轻轻拂过这凰鸟状风筝的花纹,“用料也是极好,并非是纸糊的,而是丝绢。看这绢上画工精巧,怕是行家所绘。” 她似乎的确兴致盎然,谈起时连话都比平日多了许多,“这羽毛也绘得漂亮,没有任何洇墨的痕迹,可见用的丝绢与颜料都是上品。”她指尖摸索着花纹感受触感,“用的墨是松烟墨,绢是苏州素縠。” 墨拂歌侃侃而谈,叶晨晚知晓祭司精通书画,其墨宝在墨临城中早已不是“一字千金”能够衡量,故而对这纸鸢上的花纹感兴趣也在情理之中。但她不似墨拂歌那般精于书画,瞧不出这纸鸢中的诸多门道,“能来这片猎场的基本都是官家贵家子弟,若是有哪家的小姐带了纸鸢来也不稀奇吧。” 而墨拂歌的视线停留在纸鸢骨架的折断处,仔细端详着断口。 “祭司觉得这纸鸢可惜,想修好么?”不忍墨拂歌流露惋惜神色,叶晨晚开口问。 闻言,墨拂歌转头看她,不知是否是错觉,叶晨晚觉得她眼中游过倏忽明光,“郡主会么?” 表面上是询问,实则已经伸出手将纸鸢递给了叶晨晚。她只能硬着头皮接过,冰凉的竹骨上还残存了对方指尖极淡的温度,转瞬即逝。仔细观察了这个断口,叶晨晚给出了结论,“整个竹骨只有这一个断口的话,修起来并不算难。” 说着,她寻到水岸边,挽起袖口折了段长势良好的苇杆,小心地拆开骨架的连接处,将这段苇杆替换了上去。过程并不算难,但墨拂歌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让她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僵硬起来。 磕磕绊绊好不容易修好后,墨拂歌颇有些惊诧,“原来郡主这般心灵手巧。” “···儿时碰巧玩过罢了。”她不敢与墨拂歌直视,觉得面颊有些发烫,只能视线飘忽地将风筝递回给她。 燕矜的声音远远地自芦苇丛边飘来,“也就是你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小姐觉得稀奇,芦苇而已,行军时长期会折来绑许多东西。” 墨拂歌并未搭理燕矜,她接过叶晨晚递回的风筝,叶晨晚看着这着实称不上美观的苇杆,还是再嘱咐道,“不过这纸鸢还是找专门的师傅修理下的好。” 墨拂歌抬眸,眼尾虽勾了一点笑,但似乎并不是为了这纸鸢被修好而高兴,反而带了几分揶揄,“郡主可知这纸鸢是谁的?” 她不明白墨拂歌为什么总乐于问一些她明显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不知,应当是某家小姐的吧。祭司知道?” 她轻轻摇头,“我也不知。但看这工匠的手艺实在精妙,可能这纸鸢不止是某家小姐,应当是显贵人家出身。” 叶晨晚一下子觉得墨拂歌手中的纸鸢烫手了起来,“那便将这纸鸢送回?今天来骑射场的贵家小姐,稍微打听一下应该不难寻。” 墨拂歌纤长五指细细把玩着手中纸鸢,追问,“若是那家小姐脾气不好,不喜欢郡主私自用芦苇杆修补风筝呢?” 一盆凉水浇到叶晨晚灵台,她后脊顿时生出冷意。以墨拂歌的眼力,恐怕捡到风筝的第一眼就识出了这风筝的主人身份不凡,为何还敢捡回,还会诱导着自己去把这纸鸢修好? 叶晨晚神色变化被墨拂歌尽数收入眼底,但她仍是那副从容姿态,树影斑驳,在她眼底明明灭灭。“不过多数人应当都会感谢郡主送回纸鸢,并且好心修补。” 墨拂歌手中的纸鸢在此刻已经不像纸鸢,反而是可以被放上杆秤反复称量的筹码。她偏头,墨色的眼眸意味不明地斜睨向她,“郡主可要去做这份人情?” 叶晨晚看不透墨拂歌那双漆黑的眼瞳,尽管递在自己面前,被墨拂歌轻巧执起的纸鸢看上去展翅欲飞,在此刻叶晨晚的眼中也有千钧重。 在许久的权衡中,她最后将纸鸢推回到墨拂歌怀中。“既然是祭司捡到的纸鸢,理应由你来处理。我怎么好去借花献佛。” 闻言,墨拂歌也未恼,只是重新拿好纸鸢,眼底似笑非笑。“无妨,这烫手山芋还是我拿着好些。” 墨拂歌落落大方地收回纸鸢,几缕青丝沿着鬓边滑落,又被风吹起,恍惚看去她就像出门踏青的贵家小姐,手中也不过是寻常纸鸢,不曾牵涉半分风波。几近让叶晨晚觉得先前的对话只是错觉,甚至对刚才的推拒生出几分愧疚。 春日煦风拂面,些微的暖意却让叶晨晚感觉到冷意。她困扰,愧疚,却又迷茫。 、 在打点完今日的猎物后,燕矜与叶晨晚还准备去城中寻一处酒楼潇洒,墨拂歌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便提前告别离去。 她牵着马一路往外走时,忽地停下了脚步,漆黑的眸子微微眯起,目光看向远处树下交谈的男女。男子一袭玄色飞鱼服,玉冠束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自带挺拔风姿。而他面前的女子襦裙烟裳,环佩珑璁,眉眼如花,娇若桃李。远看去正是璧人相对,赏心悦目。 “洛卿当真没见过本宫的纸鸢么?”寄荷公主玄明漪再一次追问。 洛祁殊极为认真地做出沉吟模样,最终无奈摇头,“臣未曾见过。这处骑射场占地颇大,若要寻一盏纸鸢,的确有些难度。而且今日吹南风,纸鸢很可能被风吹到不知何处去。” “哎,可惜。那纸鸢是宫中荀师傅新做的,本宫也就只得了一盏,今日打算踏青时放飞,可惜断了手中线,这纸鸢也不知飞落至了何处。”玄明漪低垂着头,面色颇为苦恼,但余光仍然停留在对方飞鱼服的浪花纹上。 “若是宫中名师的手艺,纸鸢飞走的确可惜。公主若是的确喜欢,可唤些仆从将此处仔细所搜一番。”就算是女儿家说起纸鸢,洛祁殊也听得认真,言辞恳切,“不过这纸鸢很可能是寻不得了,或许日后还能遇见您更中意的。” 洛祁殊一边说着,眼角余光却瞟见了远处行来的白衣身影。甫一开始他觉得诧异,但在确定来人后面露惊喜之色。“臣虽不知公主纸鸢的去向,不过来的这位兴许曾见过。” 玄明漪的目光随着洛祁殊看去,便看见身着白衣的少女缓步而行。很明显她也发现了二人,于是行至两人面前,从容行礼。 “臣参见公主。”再对着洛祁殊稍一颔首,“洛大人。” 洛祁殊不动声色地将墨拂歌细细打量,发现她两手空空,并不像来此处打猎的模样。而公主性急,直接便开了口,“祭司,本宫今日来此地踏青,却丢了盏纸鸢,你可有见过?” 只此一句,墨拂歌已将情况揣摩得明白,今日捡到的纸鸢,正是长公主殿下的。寄荷公主哪里像是喜欢来此地踏青的模样?再言之墨临城中的小姐更爱在沧江水畔游玩,并没有几个人爱来这个游猎之地踏青。很明显她大概率是听说了洛祁殊今日要来此地打猎,遂借着踏青之名来借机偶遇。 于寄荷公主而言,能和洛祁殊偶遇,目的便已经达成,至于那个纸鸢到底能不能寻到,对她来说并不重要。若是答自己捡到了,反而让她不能再借此和洛祁殊搭讪,得不偿失。 可惜,她本想替叶晨晚做这个顺水人情,不过没料到这个纸鸢偏偏是寄荷公主的。公主生性娇纵,恐怕并不喜欢叶晨晚替她私自用苇杆修补了纸鸢。还好她知晓自己拿个精巧纸鸢走在路上实在显眼,先一步吩咐了仆役将这盏纸鸢送回府上。 如此思量只在须臾之间,墨拂歌便摇头,一副一无所知的表情,“臣今日不曾见过纸鸢。”【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夜雪 墨拂歌素来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漠然神情,此刻她如此回答,旁人也不会觉得有异。 而寄荷公主更是根本不在意墨拂歌的回答,不若说墨拂歌的回答让她更是放下心来,但还要做出惋惜姿态,“可惜,本宫只能派府上人再寻了。” 洛祁殊倒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温言安抚道,“日后公主当能遇见更中意的纸鸢。” 墨拂歌只觉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让她困倦,想寻个由头借故离开,反正玄明漪也不乐意看她杵在此处碍眼。 巧的是不止她一人不乐意看见这二人亲近。 “皇妹?洛卿?”着了身圆襟红袍马服的男子快步小跑而来,他衣着矜贵,即使是骑马的便服也不忘配上名贵饰物——便是宣王玄旸。 玄旸一路小跑到了二人身边,终于是看清了他们身边这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白衣少女,“没想到祭司居然也在?” “参见殿下。”墨拂歌行礼,“只是今日踏青,偶来此处,没想到遇见了两位殿下与洛将军。” 玄明漪能来此地踏青,她自然也来得。 玄旸对墨拂歌的解释不疑有他,毕竟祭司向来不问朝政,他并不会过多关心祭司的动向,比起墨拂歌他自然更在意会出现在此地的玄明漪。 而至于玄旸,显然是看见洛祁殊与长公主说话很是着急,现在偏偏还要做出一副偶遇洛祁殊的模样,墨拂歌便也乐得看洛祁殊陪他演戏。 “五哥?”玄明漪倒是的确表情诧异,她显然没有预料到玄旸也在此地,但唇角随后就扬起无可挑剔的弧度,“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五哥,真是巧啊。” “今日来为春狩练手,没想到寄荷与洛卿还有祭司都在这儿,甚巧甚巧。” 三人彼此寒暄,氛围其乐融融。玄明漪与玄旸年龄相仿,无论真情假意,二人面上的关系还是颇为不错。毕竟寄荷公主的母族淮南甄氏也是一方望族,在朝中握有相当势力,大公主在朝内,也还是有着相当的话语权。 尽管朝中也有女性为官,但终究只是少数。玄朝迄今为止两百余年十五位君王,也只有仁宗皇帝一位于危难之际临危受命登基的女帝,中兴大玄。可惜她膝下唯一的女儿早逝,在勾心斗角的夺嫡中,只能传位给自己的侄儿。再往前看,上一任女帝便已是三百年前前朝的重光帝初霁。可惜重光帝虽是惊才绝艳,却是盛年早夭,只留下后世数十年的纷争。这数百年来,女帝寥寥可数,所幸玄帝目前也没有在两位公主中挑选皇嗣的意思,玄旸庆幸自己少了个头疼的对手。 在他眼中,只要扳倒自己那愚钝却偏偏命好的大哥,剩下的老二出身平平,整个人更是三棍子放不出个闷屁,老三是个莽夫,老四虽有点脑子,但他的母族早些年有人犯过贪墨之事被贬,连带着老四的母妃也被牵连,老六脑子里只有吃喝玩乐,老七更是年幼,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都是群不成器的家伙,不足为惧。 他还是分得清凡事孰轻孰重,对这个无缘争夺皇位但出身高贵的妹妹,自然也是花了心思拉拢。而玄明漪虽然没有在这场夺嫡中表明站位,却也没有拒绝玄旸的示好,故而两人此刻都是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好一副天家兄妹情深的模样。 再言之,他也看得出寄荷对洛祁殊有意。这二人之间值不值得撮合,也是要认真考虑的要事。 念及此,他开口道,“难得今日遇见,不如本王做东,请诸位去城中新开的酒楼小聚一番。”他看向一直不曾言语的墨拂歌,“祭司也赏光一同吧?” 虽然他的本意是宴请洛祁殊与寄荷,但墨拂歌在此也不能视而不见。祭司虽从来不问朝政,却也终究是墨氏,他可不想哪天祭司心血来潮说一句五皇子与陛下命数相克,是不祥之兆,那自己便是前途尽毁,皇位无望。不过她速来不喜与人多往来,玄旸也没有把握此人会不会答应。 一直眺望远处,表现得对他们对话毫无兴趣的墨拂歌终于收回神思,似是在仔细斟酌玄旸的邀请。 她对这种宴请当然是毫无兴趣,但毕竟此处有两位皇嗣相邀。还有一点,身旁洛祁殊的目光似有若无,却始终未从她身上离开,比玄旸还要在意自己是否会答应赴约。念及此,她欠身行礼,“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平日里谁也不爱搭理的祭司今日居然答应了自己的邀约,再想起皇后在前几日宫宴上邀请祭司却白白碰壁,两相对比宣王心情大好,当即吩咐了下人去定下城中最好酒楼的包间,邀请三人前往。 、 酒宴散场已是夜深,街上人流渐少。酒桌上心情愉悦连饮数杯佳酿的寄荷公主此刻已是半酣,倚靠在前来接她回府的侍女面前。作为东家的宣王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还勉强端站着,但神思依然涣散。 唯有独自一人站在灯下的墨拂歌,面色平淡,神色仍是清明。灯火照亮她漆黑的眼眸与白玉般清瘦的面庞,在熙攘人群里如一株孤独盛放的昙花。 她是在这场酒宴中唯一一个滴酒未沾的人,同样的,也一言未发,并未参与他们三人任何的话题。 初春时节的晚间仍是冷冽,天空中落下片片纷扬细雪。与其说是雪,当落下时便已然融化,在地面晕开淡色水痕,有几缕飘至面颊上,泛开细微的冷意。 眼前光影稍暗,一把伞撑在了自己面前。墨拂歌回眸,洛祁殊便站在自己身后半步远的位置,一手倾斜着伞为自己挡雪。伞下阴影更显出他眉目深邃,偏偏一双星眸点漆又含笑,车马喧嚣,人声攘攘喧闹入他眼底,归于寂静无声。 墨拂歌记得,他在这场酒宴上从容而谈,接过宣王的劝酒时,还不忘提醒寄荷公主注意酒量。 八面玲珑,无可挑剔。 而此刻,他的伞倾斜向自己,遮住了所有飘落碎雪。“祭司没带伞的话,祁送您回去。” 扑簌有雪落在伞面,听不清人声嘈杂,却能听见雪融之声。 “公主万金之躯,你应当送她回府。”她并未直接拒绝,只是看向被侍女簇拥的寄荷公主。 洛祁殊的目光没有半分游移,“公主殿下自有侍女接送回府,而您没有带伞。” “···”墨拂歌的眸色在眼睫笼下的阴影中看不真切,唇瓣抿起又复而松开,她最终颔首,“那就有劳洛公子了。” 因得下雪的缘故,街上行人稀少。洛祁殊始终走在她身后半步远的位置,因为纸伞一直倾斜向她,他肩廓衣袖不少地方被化开的雪浸出深色水痕。墨拂歌不言不语,只径直往回府的方向走。 终于她听见洛祁殊一声轻咳,开了口,“没想到今日能在骑射场遇见祭司,祁本以为墨小姐不喜欢这些。” “确实不喜欢。”没想到她答得如此果断。 “那您想来和燕将军交情匪浅,让人艳羡。” 白锦云靴踏过地面的积水,水面倒映随之破碎。墨拂歌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看他,夜色沉沉,唯有几盏风灯在夜雪中明灭不定。 洛祁殊是个聪明人,只从只言片语便猜测出今日自己是与燕矜同行。他如何八面玲珑,她不感兴趣,但她不喜欢有人将这玲珑心思花在自己身上。 “我以为,洛公子知交无数,哪里用得上艳羡拂。”她眉梢轻蹙,语气似有讥讽,配上那张无悲无喜的面容,又仿佛只在阐述一个事实。 “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伯牙子期难寻,又怎会知交无数。”他伸出手接过飘落雪花,任由碎雪在掌心消融。眉睫低垂,星点破碎的光落在眉梢。“小姐说笑了。” 倏忽有风夹杂着细雪扑面而来,墨拂歌拢好衣领袖口继续向前走,“公子尚还年轻,路途漫且长,焉知缘分不在往后?” 洛祁殊迈步追上她身影,墨拂歌听见他的声音自耳后传来,在初春尚未消散的清寒中裹挟着滚烫温度。 “那就承你吉言了。” 一路走到墨府门口时,远远便能看见门口停留在门口掌着灯张望等候自家小姐归来的仆役。那灯中火烛摇曳着向着二人急急行来,白琚穿过夜雨奔到墨拂歌面前,“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您也没说您去了哪儿,下了雪也寻不到去哪里接您。”她抬起手中灯细细打量墨拂歌,神色满是焦急,“可有淋着雨?” “无妨,多亏洛公子撑伞送我回来,并未淋雨。”墨拂歌扬起衣袖给她看。 确定墨拂歌的衣袍干燥,白琚放下心来,这才注意到墨拂歌身后一直未开口的洛祁殊,急忙行了个礼。“公子抱歉,我家小姐身体一直不好,白琚失礼了。” “不碍事。”洛祁殊摇头,还不忘嘱咐,“别忘了回府后给你家小姐煮些驱寒的汤药。” “多谢公子关心。”墨拂歌走入白琚撑的伞下,“叫个人掌灯备马车,送洛公子回府。” “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可以回去。” 墨拂歌回眸,眼底只被风灯照出一点亮色。“更深露重,洛公子在墨临待过的时日不多,还是有个熟悉路的送你回去更好。” 撑着伞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伞柄,片刻沉默后洛祁殊露出妥协神色,“小姐考虑得如此周到,那便有劳了。” 注视着洛祁殊坐上马车,马蹄哒哒在道上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墨拂歌转过身往回府的方向走去。眼角余光瞥见白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轻声道,“有什么话直说就好。” 白琚咬着唇瓣,小心观察着自家小姐的神色,终于还是福了福身子开口道,“今日贵客来寻小姐了,现在还在府上等着。” 墨拂歌神色虽没有什么变化,但目光还是停滞片刻,最终转头看向伞外夜空。阴云密布遮住了月光,夜色浓稠得仿佛拥有实质,沉重地压上伞面。【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布局 墨拂歌将神色敛得平淡,步伐却不自觉地加快。“不是还没到一个月吗?” “奴婢也这样问了,但是贵客说是上面的意思。我说小姐您今日不在府上,他也执意要等,奴婢也就不好多问。” 路旁竹影斑驳,在墨拂歌眉间投射下浓重阴影,“客人人在何处?” “奴婢引他去了您院子待客的偏房,已经备好茶水了。”白琚扶着墨拂歌的手能感受到她掌心冰凉,“您可是冻着了?白琚给您拿个汤婆来。” “不必。”交谈间已经快到了墨拂歌的宅院,“你去账房领贯赏钱吧,说是我允的就好。” 墨拂歌沉默,白琚自小待在她身边,看见自家小姐的表情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将墨拂歌送到院子的门口,福身离开。 “小姐保重身体。” 待到白琚走远,墨拂歌看向客房亮起的灯火,最终垂眸推开了房门。 、 此处只是墨拂歌平时用来招待亲近友人的客房,多只用作让客人饮茶稍候,并非府上正式的客房。 尽管桌案上已经点好了灯烛,却还是照不亮案边的黑衣男子的眉目,他面容隐在帽檐之下,像是宣纸上泼出的墨色,又仿佛随时可以融化进阴影里。 盏中茶渐渐凉透,不再升腾起水汽,他才终于端起啜了一口。茶味回甘,清香馥郁,他只大概能品出应当是新摘的太平猴魁,却也再品不出其中具体门道,就像这斟茶的茶具,他能看出釉色莹润无暇,却也看不出是那家的磁窑所烧制。 房中陈设雅致却不失贵气,屋内用具无一不是名品,配得上墨府千百年的积蕴。窗边那幅沧江霁雪图,黑白二色勾出江雪云雾,一盏孤舟如芥隐入浪中,笔力遒劲,构思精巧,右下角落款潇洒题下墨拂歌自己的名姓,他知道便是将这卷画拿去,第二日就能在墨临城的拍卖行中卖出一个天价。但傅狰并没有将注意力多放在屋中陈设,尤其是那些他并不能看懂的书画中,毕竟他知晓墨拂歌不会蠢到在客房留下任何可以作为把柄的东西。 房门被推开,步入屋内的少女身上夹杂着雨雪的寒凉,“傅大人久等。” “为陛下办事,何谈久等。”傅狰起身,礼数做足向来人行礼。 墨拂歌眸光只在殿内一扫,便知晓此人除了桌案上的那盏茶,什么都没有碰过。“今日亲友小聚,不知傅大人会来,怠慢了大人还请见谅。” “无妨,毕竟还未到一月之期,是傅某冒昧。但这是陛下的意思,因为临近春狩,”傅狰抬眸,想要看清少女的神色,却也只看见了一片无波无澜的深湖,“还望大人多理解陛下。” 傅狰交待了来意,墨拂歌未有多余表情,只颔首向屏风后的内室走去,“我知道了,大人稍等。” 傅狰安静坐下等待,墨拂歌走入内室后便一片沉寂,约莫半烛香的时间后,才拿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瓶从内室走出。 瓷瓶被递到了傅狰手中,他将瓶子仔细收到袖口中,行礼,“那狰便告退了,祭司保重身体。” “傅大人慢走,替我问陛下安。”墨拂歌颔首,眼睫微垂的模样显出几分倦色。 傅狰离开的脚步很轻,除了门扉轻微的吱呀声便只有桌上那盏已经饮尽的太平猴魁证明过他的到来。她不言不语,走回自己的卧房,在榻上寻了处舒服姿势依靠着闭目养神。 白琚端着汤药快步走来,“小姐,这是温养驱寒的汤药,您先喝了吧。” 墨拂歌接过瓷盏,借着刚煎出炉汤药的温度暖手,她肌肤苍白,唇瓣毫无血色,灯烛下肌肤几近透明,仿佛随时都会破碎。她就这样闭着眼眸,整个人人偶一般,精致却了无生气。 “小姐,要不要我去叫大夫?” 墨拂歌摇头,伸出手翻开了榻边案前堆积的书牍,翻看几页后她阖上眼眸,眉目间倦色更浓,“不必,你去唤江离来。我有事问他。” 白琚自知从来拗不过自家小姐,只得应声准备离开了房间,临走时又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小姐,您今日唤人送了盏纸鸢回来,不知道如何处理?” 想起玄明漪那多事的风筝,墨拂歌只觉得后脑勺阵阵发痛,反正也不会还给她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念及此她摆摆手,“烧了吧。” 话音刚落,她余光瞥见那张纸鸢就放在自己的桌案上,做工精美的纸鸢上,叶晨晚用苇杆修补的骨架显得尤为格格不入。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又闭眼轻轻摇头,“罢了,寻处地方收好,别被其他人看见。” 今夜的雪势渐急,竟已变作淅淅沥沥的雨声。耳畔边夜雨声嘈,墙角的草叶却挣扎着破开泥土,开出一片小小的枝叶来。 春已将至。 、 深夜的墨临城内,还未熄灯安眠的,除了墨府,还有宁王府内昭平郡主的房间。 坐在案前的女子长发披散,流瀑般垂下肩廓,身上只随意披了件外袍。她一手杵着下颌,另一只手指规律地敲击桌案。灯烛照亮她琥珀色的眼眸,眸光流转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但她的音色温柔有如弦音,却不带半分感情,“知道了什么,一一禀报就好。” 房间的阴影处响起低沉的嗓音。 “回郡主,祭司在与您和燕将军分开后,便独行准备回府。然后却在路上遇见了洛祁殊与寄荷公主,三人交谈,而后宣王看见三人又走了过来,聊了一阵子后便提出宴请三人。” 叶晨晚皱起眉头,“只是遇见?” “是的,看祭司的行路来说,她只是偶然遇见了正在交谈的洛祁殊与寄荷公主,而后被两人看见,遂上前问好。”暗卫回忆着脑海中的情形,“但洛祁殊武艺高强,属下也不敢再靠近听他们谈了些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叶晨晚倒也不觉得他们会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毕竟瞎子都看得出寄荷公主对洛祁殊有意思,大概今天也是找了个什么借口来寻洛祁殊,墨拂歌杵在那儿也不过就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在旁边做陪衬。而宣王,明显是看见玄明漪和洛祁殊说话,怕人被玄明漪带走,只能急急忙忙出来假装偶遇。 听着手下的描述,叶晨晚猜测着将情况复原了八成,她一扬下颌,示意暗卫继续向下说。 “他们四人去的是城中的白玉楼,包下了最好的包厢。一位皇子与一位公主,守卫严密,楼中我们的探子也只听到了一部分谈话,根据回禀,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这也在意料之中,可见他们四人交情并不算深。 “宴会散场,宣王,寄荷公主都已经喝醉,各自回府,洛祁殊撑了把伞送祭司一路回到墨府,而后祭司派了人送洛祁殊回府。” 听到这里,叶晨晚的眉头拧了起来,“墨拂歌没有拒绝?” “并未,两人说了几句话,祭司似乎便默许了。” 叶晨晚收回敲击桌面的手,转而用两只手支撑颌骨。墨拂歌默许洛祁殊送她回府这件事的确出乎预料,不似叶晨晚所了解的她。一是她看上去对洛祁殊并没有什么兴趣,二则是毕竟当着寄荷公主的面,墨拂歌并不是喜欢惹麻烦上身的性子。 她回想起那晚宫宴上洛祁殊与墨拂歌的交谈,洛祁殊目光灼灼,几近赤忱,一个男人用这样的目光看向一个女子,其意味不言而喻。 墨拂歌为什么没有拒绝洛祁殊呢?究竟是她对洛祁殊也有意,还是有所图谋? 叶晨晚深知这皇城中贵胄的姻缘一事,显然不是只靠你情我愿就能敲定的,其中世家牵扯勾连,更多不过是利益的权衡。洛祁殊,寄荷与祭司,一个是玄朝耀眼将星,另外两个人一是帝王最宠爱,母族势力庞大的公主,一是出身千年世家的祭司,这三人任何一人的姻缘都是上好的筹码,牵动无数人的利益。 虽然成为驸马也有诸多不便,但能攀上公主这根高枝,无疑也就有了淮南甄氏的支持,何愁仕途不顺。而寄荷公主若是有了地方节度使的支持,在这场夺嫡中入局,也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无论怎么看,这场联姻对二人都是利大于弊。但为什么洛祁殊对此迟迟没有表态,反而还向祭司示好?而墨拂歌一向都是那副作壁上观的态度,大可以与洛祁殊保持距离免得惹事上身,为何今日还要答应洛祁殊送她回府? “总不可能是个情种吧。”叶晨晚再三思忖也得不出答案,最后只拿起桌上鸾剪挑亮灯芯,继续吩咐道,“墨拂歌与洛祁殊两边你都要派人手盯着,祭司身边定也有人贴身保护,洛祁殊武艺高强,这二人都不好近身,宁愿什么都看不见,也不可以冒任何风险被他们发现。” “属下明白。” “还有之前给你的名单,都不能松懈了。”言罢,她向着阴影处挥手。 “诺。”随着一声低沉的应答,烛焰摇晃,屋内再没了他人气息。 叶晨晚坐在案前,迟迟未有其他动作,铜台上灯烛融化,蜡油滚落,而她的身影投射在墙面。 她阖着眼,缓慢消化着心间难以言明的生涩。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只是一个监视的命令,也会让她觉得难以启齿。墨拂歌的眼眸从来清明,有着春水濯花般的透彻,可是她却看不透她眼中情绪,连带着她对自己暧昧不清的态度。 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要安排好自己回封地继承王位的路,不容半分差错,任何一个可能乱局的人,都不能被允许。【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春狩 斗指壬为春分,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 一候玄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 春分时节是历年玄朝春狩的时间,天子携亲族嫔妃,百官协同,共往上林苑。车驾浩浩汤汤,旌旗飞扬,无数人摩拳擦掌,准备着在猎场上一展英姿,夺得君王青睐。 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归而饮至,以数军实。昭文章,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也。 南归的飞燕是如碧天空中洒落的泼墨,衔来翠色柳条,又转瞬落入林海之中。在车马中,有人红衣白马纵马而来,衣袂艳烈如火,墨色长发飞扬,骑一匹雪白神骏,是满山翠色中最夺目的艳色,更盛春花繁盛。她纵马行过,扬起的劲风中隐约能嗅到月麟隐香。 如此行过,便引得无数人侧目直视,看她红衣白马的身影渐行渐远,眼中脑海却仍是那个飞扬身姿,有如浴海扶光。 “那是昭平郡主?”正在营帐边拴好马匹的洛祁殊也看见了纵马而过的身影,他停下手中系绳结的动作,偏头问身旁的扈从。 这扈从是宣王怕洛祁殊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专门选来陪同的随从,颇为熟悉皇都中事。即使是这般,刚刚那红衣身影也让他辨认了好几秒才道,“回大人,是的。那应当是昭平郡主,她毕竟是宁王独女,历年来也是会参加春狩的。” 洛祁殊脑海中回忆起宫宴上那个气度雍容的身影,相比起宴会上她明艳不可方物的美丽,这纵马的身影却是神采飞扬,更多几分潇洒恣意,令人神往。 “昭平郡主好风采,这般的风姿,从前春狩没听过她的名号么?”他貌似不经意地询问。 “这……”扈从在脑海中搜索前几年春狩的记忆,“似乎没有,毕竟春狩的魁首,已经连续三年都是燕将军了。”他又补充道,“不过今年将军您要参加的话,一切便有变数了。” 洛祁殊只浅淡一笑,并未置评。他今日一身黑白二色的劲装,腰挂兽面金纹躞蹀带,头戴同色抹额,比起平日谦谦君子的模样,今日更显出少年将军的英姿,可以窥见他平日战场上的风姿。 将自己的马匹系好,他才缓缓开口,“史载大玄开国名将双璧,便是‘青衣夜竹萧渡舟,绛衣雪尘叶照临’,今日远观郡主,似乎便能看见昔年绛衣雪尘是何等模样,诚不欺我。” 虽然史书中这绛衣雪尘中的“绛衣”其实是叶照临一袭白衣被血染作绛色,此暂按下不表。 若是旁人听见洛祁殊给出如此高的评价,定会纷纷侧目。可惜他身旁的是个未曾读过两页书的扈从,都不知道叶照临究竟是何身份,任由这个惊骇的评价飘散在了风中。 而纵马行过的叶晨晚并没有注意自己究竟吸引了多少目光,她只是自认寻常地骑马到了自己的营帐,一直在料理后勤的慕云归便急忙迎上来替她牵马。因得纵马踏花,叶晨晚眉眼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地勾了笑意,心情上好。她将缰绳递给慕云归,“云归,我的弓弩可都带好了?” “自然,都在帐内,昨日已经都涂油打蜡,万无一失。郡主可以先检查一遍,也方便您热身。”慕云归眸光不自觉地看向叶晨晚,他想,其实郡主从来意识不到自己的耀眼,眉眼顾盼神飞,好似骄阳。 叶晨晚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得兵甲摩擦撞击的冷硬声响,一小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护送着一辆马车整齐行来。此番举动引得不少人上前围观,而为首的将领挥起手中长枪开道,“祭司行路,闲人退散!” 因为前路狭窄,不再方便马车行驶,他们终于停下脚步,恭迎车上人下车。 随着车帘掀起,露出的便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与墨发掩映下若隐若现的清瘦下颌。步下马车的少女白衣墨发,衣裙繁复,肘上一条天青色披帛有如烟萝。她每一次迈步,身上玉珩银饰撞击,音色璁珑。 她就像偶然坠入凡尘的谪仙,下一秒就要踏着云烟归于这无边山林之中。 而她避开了想扶她下车的士兵的手,自己走下马车。 那一队士兵立刻训练有素地将她簇拥着围好,驱散开熙攘围观的人群,开辟出一条道路护送她前行。 在士兵攒动甲胄泛开的银白冷光中,叶晨晚却似乎觉得感受到了一道似有若无的视线,清冷的,却不带任何情绪。 隔着人海两两相望,她坠入那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瞳,自此天地间不过阴阳两色,人潮熙攘都不再清晰。 只是一瞬,墨拂歌的身形就隐没在卫队的簇拥中,在护卫伴随下走远。 叶晨晚一直失神地注视着她走远,直到慕云归唤回走神的她。 “那是祭司么?”对上慕云归的目光,不知为何她有些心虚,装作好奇模样明知故问。 “是的。祭司大人也来了上林苑的话,想来今年春狩的祭祀,是由她主持了。” 历年来的春狩都有祭祀以告神明,百年来也都由历代祭司负责。只是前几年时祭司年龄尚小,身体又不好,故而都缺席了。今年祭司身体好转,想来也应当出席。 而上林苑毕竟不比皇宫大内,人多眼杂,而且许多人都带弓弩兵甲,安全起见有卫队专程护送倒也在意料之中。 叶晨晚指尖拂过身侧马匹柔顺的皮毛,努力让自己的思绪从刚刚走过的白衣身影中抽离。“云归,吩咐人照顾好踏雪,春狩上坐骑可不能出意外了。” “是。” 、 号角声鸣,擂鼓阵阵。禁卫军整齐站立,身上甲胄泛开银白浪潮,旌旗猎猎扬起在蔚蓝天色下。 春分之日,需先祭神。 叶晨晚站在台下,仰头看向高台上盛装出席的君臣,站在最上的自然是君王玄若清,下方便是几位直系的皇嗣。她略一清点,毕竟年关还没过去多少时日,即使是去了封地的几位藩王,在回京过年后也未离开,一道参加了此次春狩。 不过在紧挨着玄若清身侧的,还是皇后与太子玄昳,宣王玄旸也只能站在靠下的位置。想来今年的祭祀,初献理应是皇帝,终献照常是祭司,亚献便是太子了。周围人也莫不是眼神交织,表情莫测,毕竟太子也未有什么过错,今年亚献的位置落在他手中,也合乎情礼,此般看来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叶晨晚目光移向更远处的祭台,有白衣迤逦,风吹起繁复衣袂,层层叠叠胜似云雪纷扬。日光耀眼,让她不禁眯起眼,只觉看不真切。 祭台上的自然是祭司,如此时刻,她自是盛装出席。 随着鼓声擂动,献玉帛,礼三献,乐七舞,奏八佾。在帝王与太子先后完成礼献后,少女白衣蹁跹迤逦行来,执酒祭日月神明。 因祭祀的缘故,她头戴面具遮去面容,只能看见清瘦下颌与微勾的唇角,每行一步都有摇铃声声,璁珑作响。抬手,折腰,一支傩舞。耳畔鼓声乐声,仿佛都停滞下来,只有她身上铃声叮咚。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不同于宴上舞姬婀娜,也不同于叶晨晚记忆中前任祭司墨衍身为男子跳傩舞时自带力量的美感,她的舞步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衣袂如雪,腰肢如梅,寸寸清癯。白鹤展翅,翩飞云间,下一刻便要隐入云霄中,直飞天上宫阙。 周围的人群也寂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停滞在她身上,看日光耀耀,尽染她身。 听她轻唱。 “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 直到坐在宴会桌前,叶晨晚尚还如坠云端。 “想什么呢?”燕矜的手指叩在她的桌沿,这才拉回她的思绪。 “···”叶晨晚端着杯盏的手一抖,险些洒出杯中酒水。她当然不好承认脑海中仍是墨拂歌那支傩舞,只能装作平静,下颌向着台上高位微扬,“在想,那是什么情况。” 燕矜余光瞥了眼台上君王坐的主位,除了嫔妃皇亲,便是几位年长素有威望的将领。大约是因为祭祀的原因,祭司也被应允坐在临近陛下的位置,墨拂歌这下是逃不离皇后的慰问了——皇后和太子已然坐在她身侧,不知在拉着她说些什么。 这一切看来都很正常,除了临靠帝王的位置中,有一人格格不入——他着一袭窄袖胡服,额坠碧色松石,高鼻鹰目,是与汉人全然不同的北魏衣着。此刻却举杯与君王对饮,相谈甚欢。 燕矜在看清他的身份时,指节瞬间收紧,鼻腔溢出不屑的哼声,眉眼间尽是厌色。 “还能是什么情况,又被他抓住了机会腆着脸排上马屁了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胡舞 燕矜这话着实说得难听且刻薄,好在她们的座位附近也没有别人。但燕矜的厌恶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三年前燕云骑与北魏交战乌台城,燕矜的父亲燕阙离奇暴毙一事,她始终觉得与魏人的巫术有关。再加之两方时有冲突,燕矜对魏人可谓是深恶痛绝,而魏人对燕矜,亦是又恨又惧,两方久之自然相看两相厌。 对于元诩这样弑兄叛国的货色,她更是唾弃至极,此刻看着元诩讨好的模样,忍不住翻出一个白眼。 但无论燕矜的情绪如何翻涌,在座上与帝王交谈的元诩却是舌灿莲花,哄得玄若清笑意连连。 “朕今日看着这些晚辈,也会想起朕年轻的时候在春狩上,也算意气风发。”玄若清招手唤来侍从,“唉,看得朕也是技痒,把朕的弓拿上来。” 一看君王技痒,呈上弓箭,群臣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住,要看他一展射艺。 只见他执箭拉弓,动作虽有生疏但也仍是稳稳射出手中箭矢。破空之声呼啸,随后稳稳射中箭靶,虽然略有偏离靶心,但箭矢有力,已然穿透箭靶。 见此,座下群臣非常配合地发出惊呼,宣王当即出列行礼,朗声道,“父皇好射艺,倒让我们几个当儿子的都自愧不如了!” 眼看又被宣王抓住机会拍了马屁,自家儿子还在一旁唯唯诺诺的,皇后当即扯了下太子的衣角,示意他说些什么。 玄昳这才站出来道,“父皇宝刀未老,我们做儿臣的还需勤加操练。” 玄若清今日心情着实不错,挥手大方道,“朕一把年纪了,今天还是要看你们这些晚辈发挥的。” 燕矜也端详着玄若清射出的箭矢,啧啧称奇,“陛下这一箭,虽然差了点准头,但这力道,简直像是年轻大汉射出的。” 叶晨晚目光落在玄若清已有花白的双鬓上——没想到陛下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倒有着这般的力道。 元诩也躬身行礼道,“陛下豪杰风姿,让臣忍不住想为陛下献舞一曲。” “哦?”玄若清眯起了眼,“元卿还会跳舞?” “正是,臣想为陛下跳一支我们魏地献给勇者的舞。” 能让投诚玄朝的魏臣为自己跳舞,玄若清面上笑意遮掩不住,深感自己龙威浩荡。他当即挥手,“不错,朕还没见过魏地的舞,素来听说鲜卑人善舞,朕准了。” 看着宫人挪出场地为元诩准备舞台,燕矜与叶晨晚面面相觑。元诩好歹也算魏国的皇子,虽然流落到玄朝投诚,却也没想到他居然能放下身段为玄帝跳舞。 “没想到北魏皇族屈膝也如此容易,这般大辱之事也做得出来,和条狗有什么区别。”燕矜冷笑,对魏人胡舞没有任何兴趣,看着元诩谄媚的模样只觉得生厌。 叶晨晚摇头。 “此人敢逼宫弑兄,如今又能忍下大辱,狼子野心却能屈能伸。”她眸色沉沉,神情罕见地严肃,“陛下将他从笼中放出,养虎为患,将来必有祸事。” “他不是狗,却也称不上狼。”清冷嗓音响起在耳畔,便似有清风夹杂着碎雪落入怀中,可她的语气极冷,没有半分感情,“那是豺狗,不得势时是最奴颜婢膝的狗,但赏多少块肉都得不到满足,一旦时局变化,啖肉饮血,连骨头都不会剩一根。” 对上燕矜诧异的眼神,墨拂歌面无表情地撩起衣摆在旁边的座位坐下,“燕矜,对这种人你最需警惕。”言罢,又看了叶晨晚一眼,“郡主也一样。” “你怎么在这儿?”燕矜并没有将重点放在墨拂歌说的话上,她似乎更诧异墨拂歌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墨拂歌应当是从高台上的位置直接下来的,虽然已经换去了祭祀用的礼服,但仍是一身华服,面施妆容,相比起平日不施粉黛的清冷模样,现在眉如青黛,唇如春花,垂眸展眉,皆是风情。 “我说日头太盛,晒得难受,到下面寻个阴凉处避一避。” 燕矜先看了看帝王銮驾上撑开的重重华盖正是一片清凉,再看了看墨拂歌终年不见天日般的苍白肤色,最终是没有戳破她那荒唐的借口——毕竟这借口不是拿来敷衍她的,而是拿来搪塞皇后的,至于皇后怎么咽下这口气当然与她无关。 叶晨晚仍在仔细回味着墨拂歌先前所说的话,元诩此人,确实是绝非善类,现在投奔玄朝不过是时局所迫,若有一日朝堂混乱,此人极有可能反咬一口酿成祸事——墨拂歌的评价准确之至。 但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也让叶晨晚诧异,她觉得墨拂歌素来不问朝政,也不喜与人往来,原来竟也关注着元诩,给出了让人如此不安的评价。 身边的叶晨晚思绪纷杂,墨拂歌自顾自地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左手臂处却传来阵阵隐痛,大概是祭祀时大幅的动作让伤口撕裂,隐约感到有血液渗出的粘稠湿热。 她颤抖着将茶杯放下。 杯中茶水泛开层层涟漪,水面倒影也随之破碎。 这一幕都落在叶晨晚眼中,她敏锐地察觉了对方的不适,关切问道,“这是怎么了?” 墨拂歌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眼睫低垂,“这茶水太烫。” 叶晨晚指尖摸上自己桌前的瓷盏——不过温热。按理来说,这些服侍倒茶的人也不会犯倒滚烫茶水这样的低级错误。 可她也没有胆量去碰墨拂歌面前那盏茶,她很清楚面对墨拂歌这样的人,凡事需知分寸,她的话真假并不重要,其中的态度才是第一位的。 “那无事。”她顺着墨拂歌的话往下说,“放一会儿便凉了。” 墨拂歌没有回答,不动声色地理好宽大袖摆小心遮好腕处,又闭上眼做出闭目养神的姿态。林叶婆娑,在她白衣上洒落出不规则的树影,她的轮廓也在光影之间更不真实。 叶晨晚安静地注视着她,没有多余理由,只因她在身侧时,尽管周遭推杯换盏,台上歌舞宴宴,她身侧都似乎永远都是一处安宁之地。 台上元诩的那支舞,胡旋舞急,如风如蓬,伴着弦鼓声声,看得座下人如痴如醉。也不知究竟是这舞赏心悦目,还是跳舞的人是北魏的皇子,让人脸上有光,更觉大玄国威浩荡。 叶晨晚对胡舞并不感兴趣,只觉得发困,为了转移注意力,只能扫视着台上皇亲国戚的一举一动。 她忽然注意到在华盖阴影下席位坐着的一对男女,远观应是母子,儿子正细心地为母亲斟酒。母亲的面容尽管已有了岁月痕迹,但气质清丽,相比起来,儿子就可谓平平无奇,平凡到即使身着华服,也随时可以被淹没在人海中再不复寻。 能坐上君王附近位置的,都是身份非凡,可叶晨晚将自己脑海中贵胄的模样搜寻了个遍,也没能把这对母子对上号。 左看右看,燕矜不知道去了何处,此时身边能说上话的,就只有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墨拂歌。心中挣扎了片刻后,她还是轻轻拉了下对方的袖摆。 “祭司。” 墨拂歌手肘一僵,随后不动声色地理好袖摆,面色平淡,看上去应当没有觉得被打搅了休憩,“何事?” “台上靠左侧左数第三桌上,究竟是哪两位?” 墨拂歌只看了一眼便很快回答,“陈王玄昭与他的母妃顺妃。” 对上叶晨晚思索的眼神,她非常了然地解答了对方的疑惑,“郡主觉得面生也正常,因为在郡主入京后没多久,二皇子殿下便受封陈王,带着母妃前往封地了,平时也很少回京。” 二皇子玄昭,虽然叶晨晚脸都对不上号,但对此人还是有些印象。他的母亲顺妃只是一个县令的女儿,毫无背景,也并不受宠,多年来只是个小小的美人,连这妃位都是儿子成年后才顺带晋升的。 这后宫中母凭子贵,子亦凭母贵。母家没有势力,自然也难给他任何助力。再加上玄昭本身更是平平无奇,平凡到大家都时常会忘记有这样一位皇子,他就这样被忽视着成年,连封地也被划在偏远穷苦的岭南之地。他成年后也不似宣王这般受宠,有留在京中的理由,当即便去了封地,只是临走前说自己的母亲病弱,希望能同自己一同前往封地颐养天年。玄帝感念他一片孝心,自己也对这个妃子并没有多余感情,终还是点了头应允了。 岭南瘴气深重,哪里是颐养之地,不过是为了摆脱皇城纷争的借口,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叶晨晚抬手,随意拂去肩上落叶,“陈王平日虽低调,但如今能当个闲散王爷,奉养母妃,以他的出身,已属不易。” 叶晨晚神色变幻都落在墨拂歌眼中,她眉梢挑起,只问,“郡主羡慕?” 别人已经能接自己的母亲回到封地用心赡养,叶晨晚不由得想起她已经十年没有见面,寒疾缠身的母亲,而自己还在这皇城做空有身份的质子,不知何日归期。 纵然平日再八面玲珑,她此刻的神情也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 她没有回答,便是给出了答案。 许是因为悲伤让她头脑迟钝,叶晨晚隔了半晌才想起,墨拂歌的母父早已双亡,自己还提起母亲一事,实属失礼。 她喉头梗塞,还未想好道歉的措辞,但墨拂歌面上仍是云淡风轻,那双漆黑的眼眸没有半分波澜。“陈王殿下的出身让他没有野心只想当个闲散王爷,而郡主是镇北侯后人,百年镇守北地,再言之宁王殿下尚还在世,多少变数仍未可知,郡主何必妄自菲薄。” 日光将她墨色的眼底晕出一点亮色,像是倏忽点燃的灯火。【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猎物 翌日 天光大亮,万里无云,上林苑的猎场边已是人山人海,无数世家弟子牵马执弓,摩拳擦掌。今日正是春狩开始的日子,只等君王一声令下,便会冲入林中开始狩猎。 叶晨晚手牵踏雪身背弓弩,腰上还别了佩剑,红衣白马,有如骄阳般意气风发。她左右现在无事,便四处打量。 燕矜着装整齐蓄势待发,整个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接下来的春狩,因为是夺魁的热门人选,吸引了最多的注意力。 而另一位夺魁的热门洛祁殊,反而是有意将自己隐藏在人海里,格外低调,但仍有人络绎不绝地前来向他搭话。 再看几位皇子,宣王倒是人模人样,已骑上了月氏进贡的名马,看上去满面春风,似乎胜券在握。三皇子和六皇子骑马的姿势也算中规中矩,剩余的几个皇子,实在难以入眼,包括反复拉着缰绳安抚马匹的太子,都一把年纪了,连马都训不好。 只扫了两眼他们御马的模样,叶晨晚就深觉皇族弟子素质堪忧,再看不下去,收回了目光。 再看高台,祭司站在极远的阴凉处,只能看见模糊的素色衣袍与墨色长发在风中纠缠不清。她自然不会参加春狩,摆明了只是走走过场。 一场春狩,各有盘算。 御驾旁的大太监李公公一扬手中拂尘,掐着嗓子道,“今个儿就是春狩的日子,诸位可要注意着了,上林苑可不比什么小树林,里面是有猛兽出没的,狩猎时多提防着些。每只打猎到的猎物,都需要用自己的箭矢做上专门的标记才好统计成绩。擂鼓后入场,日落前必须回程,一旦天黑这上林苑中有些什么猛兽,咱家可就不敢保证了。” 李公公一边说话,余光一边瞥向身后坐着的君王,看玄若清颔首,他才扬声道,“时辰已到,开狩——” 随着锣鼓声响,骏马奔驰着冲入林中,飞鸟啼鸣着四散飞去。 玄若清眯起眼看乌泱散去的人潮,问身后不言不语的少女,“依祭司看,这次春狩谁会夺魁?” 站在他身后的少女表情平淡,回答的话也没有任何犹豫,“臣猜,是燕将军。” “噢?”玄若清的表情变得意味深长,他转过头与墨拂歌视线对视,“祭司为什么不觉得是祁殊?祁殊的射艺,应当不在燕矜之下。” 但少女眸光清朗,坦荡荡如一泓秋水。“臣与洛将军并不相熟,自然也不了解他的射艺,怎好随意评判。” 试探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玄若清捻须而笑,“无妨,祭司今日便与朕赌一赌,就知祁殊与燕矜的高下了。” 回应他的是身后少女恭敬的行礼,“臣惶恐,如何敢与陛下作赌。” 春日煦风拂面,或许是墨拂歌恭敬的姿态让他更觉神清气爽,只大方摆手示意她平身。玄若清迎风而立,身体臂膀处充盈的力量让他心情愉悦,忽感回到当初他也少年之时。 、 上林苑深处人迹渐罕,毕竟林中常有野兽出没,也并非玩笑之辞。春狩虽重,终归也不值得为此搭上性命。 但对于燕矜来说,风险与收益并存。那些兔子獐子终归没什么挑战,树林深处的猛兽,才能证明她的实力。每一年的春狩,她都要猎到别的人猎不了的猎物。 林木阴翳,日光稀薄,她御马缓步而行,一时间林中只有马蹄踏过草叶的窸窣声。燕矜仔细观察着草木的长势,从中判断野兽出没的痕迹。 她忽然感觉身后若有若无的犀利视线,如芒在背,猜测自己应当已被什么猛兽在暗中盯上,却还是安抚着马匹继续往前,面上若无其事。 林叶窸窣作响。 随着古木上一簇枝丫猛然抖动,巨鸟腾空而起,扑动着羽翼俯冲而下,如同无数次捕食一般猛然冲向还一无所知御马而行的燕矜。 但随着它的利爪即将从背后擒住燕矜,对方一夹马腹猛然前冲,身体倾斜,轻易便躲开了猛禽的袭击,随即没有半分停顿,抽箭拉弓,离弦之箭有如白虹贯日,一箭直穿猛禽的心脏。 血雾喷溅,半人高的猛禽发出一声悲鸣,就直直从空中坠落,应声倒地。 燕矜从容下马检查这只猛禽,原是一只通体褐羽的金雕,羽毛油光水滑,喙爪锋利更胜刀剑,仔细一看甚至能看出仔细保养打磨的痕迹。 她咧嘴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金雕多生于北方,她可不认为地处江南的墨临城上林苑能有这种猛禽栖息,瞧这模样,应当是人为豢养的。 而且这并不像上林苑散养的鸟兽,看着精心护理的模样,应当是谁家仔细保养的猎鹰,带到春狩上来助自己捕猎的。 不过好生生的猎鹰,抓些禽兽便也算了,怎么有胆子袭击起了人? 她有了兴致,从容地在原地等待,相信不一会儿就能等到线索。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听见马蹄哒哒,有人骑着骏马疾驰而来,当马上人看见坠地的猎鹰与一地的血泊时,当即拉住缰绳从马匹上跳下。 “苍风!” 从马上飞奔而下的正是冶怀侯元诩,当他看见地面猎鹰的尸体与一旁还手执弓箭的燕矜,他立刻也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这不长眼睛的畜生唤作苍风。”面对面色沉痛的元诩,燕矜并无半分愧色,反而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还以为是上林苑里被放养的野鸟,都有了袭击行人的胆子。若知道是冶怀侯的爱鹰,扑向我时便手下留情了。误杀了侯爷的爱鹰,真是抱歉。” 燕矜面上不痛不痒地道了歉,实则句句都在暗指元诩没有管好自己的猎鹰。 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以为虽然猎鹰取燕矜的性命本就有难度,他也不想在春狩上闹出人命,但让燕矜身上挂彩或是留下些影响她日后骑射的伤口总不成问题。谁知此人直接便射杀了自己多年豢养,从魏地带来的猎鹰,自己还毫发无伤。这是他还在魏国时精心训养的金雕,连猎狼也不在话下,今日却是折在了燕矜手上。 但他现在还没有和燕矜硬碰硬的资本。 他不再看地面猎鹰的尸体,只在脸上赔起笑意,“没想到这金雕野性难驯,居然胆敢袭人,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是,好在没有伤到燕将军。元诩在这里给将军赔罪了。” 燕矜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翻身重新上马,自马上由上至下地俯视着他,因为逆光,她眼瞳有着照不透的浓重墨色,“我倒是没什么,只不过牲畜多随主人,侯爷还是管好自家的鹰犬,免得做出什么祸事。” 说完一扬马鞭,疾驰而去。只留下仍然伫立在原地的元诩,他良久看着地面上金雕的尸体和血迹,最后终究一脚踹开他养了多年的猎鹰,露出草地上洇开的深色血痕。 他不需要这样没用的鹰犬。 、 林叶簌簌,草叶肥美,此处临靠湖畔,是上林苑中常有野兽出没觅食饮水之地。 叶晨晚屏息藏身在树荫之中,仔细观察着远处正俯身觅食的雄鹿。这只鹿皮毛油顺,身材挺拔,而且鹿角长势良好,怎么看都是一只上佳的猎物。 她已经关注了这只鹿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猎物放松警惕开始饮水——这是她的第十只猎物,现在天色还尚早,已经猎到了第十只,这只狩猎完成,便也基本可以结束,十只猎物怎么看也算个不错的成绩,况且她挑选的猎物质量上佳,都可以在春狩中换取一个不错的分数。现在看来,今年的春狩她也算应付完成,这个成绩既不会去和要夺筹的那几个人争锋,也不会因此被轻看。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取箭上弦,瞄准后在雄鹿放松警惕时一箭离弦正中鹿的心肺,一击毙命。雄鹿连挣扎都不曾有过,便倒地断了气。 然而就在她刚射中雄鹿后,又有一支箭同时命中了鹿的尸体。 叶晨晚诧异,急忙收拾弓弩上前检查鹿的尸体。 除了她的箭,鹿身腹部还有一支做有特殊标记的箭矢。她不禁皱起了眉,这支箭命中的位置着实下等,射中腹部一是既不是致命伤,容易让猎物逃走,再则是会毁坏皮毛,很难从猎物身上剥下完整的皮毛。 为了方便计算每人的猎物,参加春狩的人都会给自己的箭矢做上特殊标记便于辨别,她刚想辨认这是谁的箭矢,就听到急促嘈杂的马蹄之声。 她抬眸,只见骑着月氏高头骏马的男人身后还跟着两个侍从,纵马疾驰而来。 她的拳头骤然握紧,但还是起身行礼,“参见宣王殿下。” 骑在马上的玄旸根本没去看行礼的叶晨晚,他只随意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起身,目光急切地搜寻着他先前看到的那只雄鹿。 直到他看见叶晨晚脚边那只身上插了两支箭矢倒地的雄鹿尸体,他终于眯起了眼,转过头缓缓看向一旁不卑不亢等待的女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坠崖 面前红衣白马的女子让他颇感眼生,辨认了好一阵子才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玄旸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虽无恶意但也称不上友好的浅笑,“原来是昭平郡主,甚巧。” 叶晨晚低着头,并不与他直视,“能在此处遇见殿下,是臣的荣幸。” 对方恭顺的姿态让他很是受用,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宣王的目光还是停留在叶晨晚脚边的雄鹿尸体上。“更巧的是,郡主与本王似乎看上了同一只猎物。” 其实他看见了,在自己射中这只鹿之前,似乎就有人先射杀了雄鹿,但隔得太远他也看不真切,只能驭马前来确认,就遇见了此处的叶晨晚,这一刻他便也知晓,先射杀了雄鹿的人,就是她。 若是平时,一头鹿罢了,他舍去赏她做个顺水人情,以显自己宽宏大方,待下有礼也未尝不可。但此时正是春狩,每一只猎物他都极为重视,他下定决心此次一定要做几个皇子中的最优,最好是在春狩中也有个好成绩,如此定能成为朝臣的焦点,赢得帝王的夸赞。 昭平郡主,虽然也是宁王叶珣的独女,但是叶珣身染寒疾,已在封地卧病多年,况且焘阳与墨临相隔南北,她一个异姓王难以插手京中事。叶晨晚虽为郡主,在京城中却与质子无异,父皇也并没有放她回焘阳的打算,在墨临城中无权无势,平日也根本听不见她的消息。她并没有反驳自己的底气与资本。 如此,纵然他知晓是叶晨晚先射杀了这头鹿,他也打定了主意,缓缓开口,“按照春狩的规矩,是先到先得……谁先射杀了……” 宣王身后的两个狗腿当即明白了自家王爷的意思,立刻开口,“属下看见了,是殿下先射中了那头鹿。” “是啊,属下也看见了。” 狗腿体察上意的表现让玄旸甚是满意,但还要装作严肃地再开口道,“是么?你们两个可莫要看错了,毕竟事关春狩的成绩,莫要委屈了郡主。” 叶晨晚的唇色在日光的照射下苍白了两分,在宣王开口时,她就已经察觉了对方的意图。 宣王势大,他后面那两个狗腿敢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便是宣王笃定自己没胆量同他叫板,摆明了要抢她的这头鹿。 说到底,这只是一头鹿,她要因为一头鹿去与在京中如日中天的宣王撕破脸吗。 虫鸣嘶哑,骑在马上的男子神情怡然地,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皮肉中掐出血痕,叶晨晚骨节因为指节收紧而翻出青白,面上仍要端得从容。 在沉默的挣扎后,她终究是恭顺道,“原来是宣王殿下先猎得的鹿,臣起初隔得远也未看真切,既然是殿下先射中,那这头鹿自然也是殿下的。” 叶晨晚识相的答复让他很是满意,他料定这个默默无闻的质子不敢反驳他。他当即挥手,示意身后侍从把这头鹿运走。 宣王抬头看了眼天色,如今还有不少时间去继续打猎,他并不打算再此继续浪费时间,拉起缰绳准备骑马离开。 “那本王先告辞了,天涯何处无芳草,郡主再仔细搜寻一番,应当也会再遇见别的猎物。” 叶晨晚在原地伫立着直到他们走远,这才终于松开手,从来温柔得体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可以称得上阴戾的神色。 还是那副,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模样。她冷笑一声,看起来玄旸早就忘了他当初做的那些事。 就算这世间谁都有资格去坐那把龙椅,他玄旸,也是最不配的那一个。 她长呼出一口气,心知玄旸的事还需从长计议,如今自己的猎物被他夺去,她还需再去寻找别的猎物。 在她重新收拾行装准备去打猎时,忽然听见了不远处宣王与侍从的声音。隔了些距离听不真切,但动用内力还是能勉强辨别出他们的声音。 “你们先前放进去的东西,现在在哪里?”是宣王的声音。 侍从忙不迭回答,“禀殿下,前几日我们就放入上林苑了,应当也就在这附近,容属下再去探查一下。” “去吧,本王精心准备的东西,万不能出什么意外。” ……一次春狩,宣王又有什么盘算? 叶晨晚一边疑惑,一边也还是多留了个心眼,出发去寻找新的猎物。 再往林深处行去,人迹渐罕,荫蔽的远处却传来近似呼救的声音,在茂密的树林中格外缥缈,起先让叶晨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在反复确认了几次的确是有人呼救后,她开始寻找声音的源头。 “救命——有人吗——?” 她寻着声音一路走到山崖边时,终于听清了是个青年男人的声音。叶晨晚自崖边往下看,此处是一处并不算深的山谷,但林叶茂密,藤蔓攀升,几乎看不清谷中情况。 “何人求救?”她向谷中扬声问。 “在下左监门卫校尉卓连贺,不小心坠入谷中摔伤了腿,还请姑娘搭救!”山壑内很快传来回音。 叶晨晚回想了一下这个名字,左监门卫中的确有这一号人,不过她之所以认得这一个小小的校尉,是因为他有个叔叔名唤卓文远,时任礼部尚书。 毕竟遇都遇上了,也不好见死不救。叶晨晚答道,“你且稍安勿躁,我去找找这附近有没有绳索。” 然而她在崖边刚走了几步,明明是一处看上去坚实的地面,却齑粉般瞬间坍塌!叶晨晚也一脚踏空失去了平衡,只感到自己向着山谷中坠落。 、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这是她在短短半炷香的时间内听到的第十次问询,饶是叶晨晚也再按耐不住心底的无名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没好气地答道,“我说了无事,顶多一点擦伤。” “那就好,不像我摔断了腿,是再也别想上去了。”卓连贺长呼出一口气,瘫坐在地面。 “我还和你说过,万幸你不是摔断腿,只是脱臼,回去找大夫正骨复位后修养些时日就可以重新走路。”她眉睫下压,不耐道。 “那你会正骨吗?”对方又问。 “我不是大夫。”斩钉截铁的回答直接止住了对方的期望。 “唉,那要怎么办呢,我们还能回去吗?”卓连贺很明显把叶晨晚当做了救命稻草,满眼放光地盯着对方。 “……等我处理下伤口,等一会儿去看看有没有崖壁好借力,或许能够重新爬上去。如果不行,就只能期望于等到今晚春狩结束,清点人数时发现我们不在,自然会有卫兵进来搜寻。”叶晨晚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再过些时间就要落山了。” 卓连贺点头,连道了几个好字,“好,好……那就都指望郡主了。” 在拍去尘土,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后,叶晨晚寻了阴凉处开始打坐调息,呼出胸口的郁气。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事从来不单行。遇见宣王抢走自己的猎物就够倒霉了,没想到好心救人还能反倒坠入谷中。 当她在山崖边一脚踏空,坠入谷中时,好在有不少树木作为缓冲,拿枝干借力,叶晨晚好歹是平安落到了山谷内,刚一落地,就看见了瘫坐在地上摔伤了腿的卓连贺。 这个左监门卫校尉也不过是个青年人,眉眼青涩——甚至还带了一种清澈的,愚蠢。 “你是怎么摔下来的?”叶晨晚仔细回想,还是觉得此事蹊跷。 卓连贺回忆着道,语气飘忽,“我在打猎时,看见一只白鹿,就一路追了过来……然后……然后好像就踩空摔了下来。” 他游移的神色让人很难不怀疑其回答的可信度,叶晨晚已经拧起了眉头,“连你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摔下来的?” 卓连贺的五官都纠结地皱在了一起,“我也很奇怪,好像就是一脚踏空,又好像是被人推了一把,然后我眼前一黑就摔下来了。” 当他看见叶晨晚怀疑的表情时,还急忙又强调,“郡主,我真的没有骗你!” ……她的确没有认为卓连贺会骗她,因为仅仅通过这短时间的相处,她就判断出了这是个脑子简单的家伙,单纯到愚蠢。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的蹊跷,“上林苑里为什么会有白鹿?” “这……这我也不知。” “不知道你也敢去追?”叶晨晚摁揉着阵阵发痛的太阳穴,“你不觉得此事蹊跷吗?” 被叶晨晚一提点,他终于发现事情不对劲,“听郡主这么一说,的确有些···” “仔细想一想,最近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有什么仇家想要害你?” “啊···啊这···” 一看卓连贺这副满脸懵懂的模样,叶晨晚就知道问他是问不出个结果了。好歹也算是十六卫中的将领,居然连自己有什么仇家都不清楚。 而此刻林中山摇地动,伴随着咆哮惊起的四散飞鸟,沉重的脚步踏碎地面枝叶,粗重的吐息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 叶晨晚脊背发寒,鼓起勇气往后看去,在看清从林中步出的猛兽时,她当即握住了剑柄起身。 “卓校尉,仔细想想你有什么仇家,的确有人想至你于死地,这点毋庸置疑。”【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斩虎 叶晨晚从来没有将剑柄握得这么紧。 从林中步出的是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虫,体型庞大,脚步沉重,周身还带着捕猎完后的腥气。一双寒芒四射的眼眸正直勾勾地盯着她,蓄势待发。 虽然的确听说过上林苑深处有豢养猛虎,但她也是平生第一次离猛虎如此之近。 她不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卓连贺偏偏看见了一只白鹿,偏偏在追逐白鹿的时候坠入山谷,又偏偏这山谷中有罕见的猛虎。 而若将这些都视作人为,一切却都得以解释。有人用白鹿可以将卓连贺引到山崖边,让他坠崖。但单纯坠崖而亡又难免被人怀疑,便故意将他引诱到谷中有猛虎的山崖边将他推下,引出老虎将他杀害。如是死在老虎爪下,便也算不上奇怪。 毕竟前些日子左监门卫中郎将因伤要告老还家,中郎将一职空缺,卓连贺因为有个礼部尚书叔叔的缘故,极有可能是接班中郎将的人选。左监门卫统率禁军,管理宫殿门禁以及守卫,职责重大,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位置。 老虎一步步逼近,身后的卓连贺已经吓傻了眼,空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晨晚叹气,“卓校尉,往后退,我来处理。” “郡···郡主你行吗?”他结结巴巴地终于吐出几个字。 “那你行吗?”她反问。 卓连贺头摇得像拨浪鼓,留下一句,“那郡主多加小心。”便忍痛拖着自己脱臼的腿退到了远处安全的位置。 她在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此次春狩带了自己的佩剑,叶晨晚五指紧握剑柄,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在只有五步远的距离时,猛虎绷直了身子,跃身向她扑来! 一道皎月般的泠光划破了天际绯色云霞。 出鞘的长剑如泠泠一泓秋水,周身都泛着凌冽的寒意。剑刃与□□相接,当即便划开老虎的皮毛留下一道血口。猛虎吃痛,一横扫尾往后稍退,但这道血口终究算不上是致命伤,反而更刺激了它的兽性,露出尖牙再向她扑来! 几番打斗,远处的卓连贺根本看不清叶晨晚的身形,只能看见那冷色的剑光下,老虎身上伤痕斑驳,鲜血淋漓,变得狂暴不已,肆意扑咬。周遭的林木都尽数被它扑倒了大半。 而叶晨晚虎口发麻,人与虎的身体差距毕竟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即使在用佩剑与剑术弥补,她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挂了彩。后身的血液将衣料浸湿,在原本艳红的衣摆上洇开深色血痕。 但她握剑的手始终有力,其衣如莲,其剑胜雪,在如血的晚霞中划开半江秋色。 卓连贺武艺平平,在军中也算不上练家子,毕竟是族中动用了关系才将他送进了左监门卫。但看叶晨晚动作与她手中佩剑,即使不识得这柄剑,连他也可以判断出这把剑绝非凡品,剑身修长,通体银白,挥之泠泠胜雪中月色。断金碎玉,削铁如泥,每一次挥动必见血迹,周围的山石都被剑气留下了深刻的划痕。 猛虎前扑,被叶晨晚侧身躲过,随即立刻扭动身体企图将她掀翻,又被对方借力再躲,它只能将自己的力量集中在尾部用力猛扫,也是一击落空,殊不知叶晨晚已经到了它的身后,当即就是一剑划开了它的后脖颈。 鲜血喷溅出绯色的薄雾。 剑刃上的鲜血很快就沿着剑身滴落在地面,长剑又恢复了起初通体皎白的模样。 这只老虎已经因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而痛苦不已,叶晨晚的攻势虽不霸道,但胜在剑风绵密,招招见血,对付这种猛兽最见成效。 再一剑,只在须臾之间,之前无数次铺垫,都是为了在此刻正中老虎的眼珠! 一声怒吼悲鸣,失去眼睛的猛虎愤怒袭来。这一掌她双手握剑才能堪堪挡住,靴履都在地面没入了深深的脚印。但也就在失明的猛虎不顾一切扑咬叶晨晚,露出它胸口的弱点时,她才能抓住机会,剑锋挑转,没入老虎的胸腔,插入心脏! 滚烫的血迹有几滴飞溅到叶晨晚面颊。 嘶哑声渐渐低微,那只庞大的猛虎挣扎着倒地,终究没了气息。 叶晨晚这才感受到身上伤口传来的痛感,浑身脱力地跪坐在地面,用剑杵着身体。 确定老虎死后,卓连贺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跑来,关切问道,“郡主,你还好吗?” 叶晨晚并没有精力再与他多说,只道,“你去生火,晚上来搜救我们的人也好发现我们。” 现在天色已晚,也到了春狩结束的时间,在清点人数后发现少人,自然会派出卫队来寻。他们只能寄期望于搜救的卫队,毕竟他们两个伤员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再攀爬出山谷无异于痴人说梦。 在亲眼看见这个女人凭一己之力斩杀了一只成年猛虎后,卓连贺对她有了几分敬畏与信服,当即点头,“我这就去找生火的材料。我记得和我一并摔下来的包裹里还有伤药,郡主稍等一下。” 卓连贺瘸着腿跑远,过了一阵却惊呼着向叶晨晚招手,“郡主你看,这是什么!” 叶晨晚虽然又累又痛,但卓连贺表情诧异,应该的确发现了什么东西,她还是忍着伤痛走到了卓连贺身边的灌木丛。 卓连贺伸手拨开丛生的灌木,叶晨晚赫然看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白鹿瑟缩在草丛中,它的腿部有着狰狞的伤口,很明显是因为受伤了才躲到此处。 “看吧,郡主,真的有白鹿,我没骗你。”卓连贺急忙道。 叶晨晚仔细检查着白鹿的伤口,好在并不致命,转而吩咐卓连贺,“你剩的伤药去给它处理一下伤口。” 在他忙碌的过程中,叶晨晚陷入了思考。她的确不认为卓连贺有那个心眼骗她,但她也并不认为这只白鹿是偶然出现。白鹿这种极易夭折,多病脆弱的生物,多只能人为豢养,在上林苑散养多数活不长久。与其相信这是野生的白鹿,不如猜想这是有人刻意把这头鹿放入上林苑,再佯装是打猎所得,进贡给皇帝说是天降祥瑞。 会是谁想拍这个马屁呢?—— “你们先前放进去的东西,现在在哪里?” “禀殿下,前几日我们就放入上林苑了,应当也就在这附近,容属下再去探查一下。” “去吧,本王精心准备的东西,万不能出什么意外。” 想起先前偶然听见的宣王与侍从的对话,他精心准备的东西,会是这头白鹿吗? 、 暮色四沉,参加春狩的人陆陆续续带着猎物归来。 燕矜身侧已经围了不少人,人群中时不时传出惊讶的喟叹。 “十七只猎物,现在没有一个人有燕将军的成绩,看来这次魁首又是燕将军了!” “看看,看看将军猎回来这只獐子,这皮毛真是漂亮!” 人群中不乏多事的人不怀好意地问,“洛将军呢?洛将军也比不过燕将军吗?” “洛将军十六只呢,可惜呀,只差一点!” 人群中的交谈都落在燕矜耳中,听见洛祁殊的成绩低于自己时,本是呼出一口气,但偏偏十六只这个成绩让她觉得有些微妙。就像是···刻意保持在略低于自己的成绩。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洛祁殊,对方隐没在人群的簇拥中,看不真切。 但此时不远处侍卫与皇帝的交谈吸引了她的注意,只见侍从皱眉与玄若清低语,而君王的面色也带了两分阴云。在得到皇帝的首肯后,侍卫扬声问,“各位今日谁见到过昭平郡主叶晨晚与左监门卫校尉卓连贺?” 燕矜皱起眉,如今侍卫禀报,自然是因为现在还未归来的人就是叶晨晚与卓连贺,两人很可能出了什么意外。 人群中的人纷纷摇头,都言没见过二人。 联想起今日的遭遇,燕矜迈步出列,向君王行礼,“陛下,趁着现在还不算晚,臣申请带队进入上林苑搜寻。等到晚间,林中很可能有猛兽出没,伤到郡主与卓校尉就不好了。毕竟···”她话语稍有停顿,目光微扫了眼人群中的元诩,“臣今日就遇见了袭人的猛禽。” 意料之中的,元诩面色一瞬间变得铁青,神色阴鸷地盯着燕矜。 礼部尚书卓文远听见消息面色苍白,当即跪在了君王面前,“还请陛下派人搜寻,臣族中只有连贺这一个侄儿了!” 玄若清面露烦躁,两个人失踪确实让人头疼,正好燕矜主动请缨,他也就顺水推舟道,“那你就带一支羽林卫入上林苑搜寻。” 这时洛祁殊也上前行礼,“上林苑偌大,天色渐晚,臣也申请与燕将军一通搜寻,更有效率。” 玄若清此时懒得揣度两个人各自心思,只摆摆手,“也好,你们两个人一人一队,彼此有个照应。” 燕矜不知道洛祁殊突然站出来的用意,但料想他应当也不敢做什么手脚。此时她更担心叶晨晚的安危,当即就去挑选卫队准备进入上林苑中搜寻。 听见侍卫的禀报,人群中的宣王与手下侍从彼此眼神交换,侍从颔首示意事情已经成功,宣王了然,眉头舒展。 虽然那只白鹿寻不到踪影,但卓连贺能出事,也不算毫无收获。 至于叶晨晚出了什么意外,他并不关心,死了更好,正好自己抢了她猎物的事也就死无对证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查案 在往上林苑深处搜寻的路上,洛祁殊倒是一切正常,尽心竭力地一路巡查,燕矜一时间也揣度不出他的目的,只能将注意力放在搜查上。 暮色愈沉,夕阳即将沉没入地平线,借着最后些许日光,派出去探查的士兵终于快马加鞭赶回,“将军,前面的一处山崖下发现了火光,而且···还发现了坠崖的痕迹。郡主和卓校尉都在下面。” 燕矜皱眉,坠崖很可能是发生了意外,但有火光,说明大概率人还平安。 念及此,她当即吩咐,“走,立刻去。” 一路到了悬崖边,她看见了悬崖树影中星点的火光,当即扬声问道,“郡主,你们在崖下人还好吗?” 不一会儿山谷中传来叶晨晚有些缥缈的回音,“燕将军,我们尚还安好。” 看着身边还状若梦游的士兵,她怒从心起,喝到,“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准备绳索,下去救人。” 此时卫队中的副官走到她身边,示意她来到悬崖边的坠崖处,指着碎裂的泥土道,“将军,此处的土石特别松软,很易踩空,我们怀疑···是有人做了手脚。” 不远处的洛祁殊也伫立在悬崖边观察,很显然是也发现了蹊跷之处。燕矜蹲下身捻起一块土,稍一用力尘土就化作齑粉,她思索着吩咐,“这块地方你派人好好保护,别让其他人破坏了,仔细勘察一番。多余的人赶紧准备绳索随我下去,救人第一。” 、 当燕矜顺着绳索来到山崖底部时,首先跃入眼帘的就是燃烧的篝火与端坐的女子。跃动的火焰照亮了她琥珀色的眼瞳,明亮得仿佛正在燃烧。而那赤红衣摆后是满地斑驳的血色,像是血海中生出的曼珠沙华。 随着燕矜陆陆续续跳下山谷的卫兵在看见远处那只猛虎的尸体时,接二连三地发出了诧异的惊呼。 “这……这是老虎?” “死了?真的死透了?怎么死的?” 对上燕矜也格外诧异的眼神,叶晨晚从容解释,“掉到山崖下后,遇到了这只老虎,好歹是处理掉了。” 她轻描淡写地解释,略过了自己坠崖的原因,也避开了谈及击杀猛虎的过程。燕矜明白因为此刻有许多外人,她不便提及,只问,“有没有受伤?这畜生可相当难处理。” “一些皮外伤,已经包扎过了。倒是卓校尉腿脱了臼,比我严重许多。” 卓连贺有几斤几两,燕矜相当清楚,很明显他也没能力在击杀猛虎中帮上什么忙。她轻笑,带了两分不易察觉的讥讽,“他倒是好运气,若不是遇上你,怕是就要葬身虎口了。” 叶晨晚不予置评,只回以一笑。有些话燕矜说得,她说不得。 这时一直在一旁不动声色观察现场的洛祁殊,目光终于停留在叶晨晚腰间的剑鞘上,长剑入鞘,银白色剑鞘花纹朴素,除了几条同色的暗纹外便再无多余装饰,只从外表看并不能辨别出其他。 “祁殊冒昧一问,郡主可是用您腰间这柄佩剑击杀的猛虎?”他终于开口。 叶晨晚唇角依旧是礼节性的笑容,“是,家传佩剑而已,好在随身佩戴,救我一命。” 叶晨晚四两拨千斤地拂开问题,没有正面回答,但洛祁殊也不再追问——她虽不愿回答,不过既然是家传佩剑,也只能是那柄剑无疑了。 反倒是燕矜皱着眉头打断了洛祁殊的话,“好了,当务之急是尽快把郡主和卓校尉带回去,也好向陛下复命。与其关心一柄剑,不如多关心两个人的伤势。” 尽管燕矜说话如此呛人,洛祁殊依旧不愠不火,“是祁殊倏忽了,郡主抱歉。我已经吩咐了手下寻一处坡势平缓之地,等到绳索搭好便可以回去了。” 、 等到燕矜与洛祁殊带着受伤的二人回到营地时,不少好事的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归来的卫队。包括叶晨晚击杀了一只猛虎的事,也不知何时传遍了人群,多少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一眼老虎的尸体。 尽管叶晨晚现在疲倦得只想回到营帐倒头就睡,但她知晓现在还需去拜见玄若清,而且……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帝王营帐中,坐在主位上的玄若清把玩着今日春狩上猎得雄鹿新剥下的鹿角,似乎并不多关注此事,目光只在叶晨晚与卓连贺两人扫视了一圈便摆手,“回来就好,找御医好好看看伤,日后莫要这般不小心。” 看来玄若清只把这件事当做一件寻常意外处理,但她可不想让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遇上了这样的倒霉事,还要当做意外自认倒霉对自己未免太过晦气;让布局之人全身而退,也未免对那人太宽容。 叶晨晚没有退下的动作,反而一掀衣摆跪倒在地,“陛下,臣有事相告。” 看叶晨晚语气郑重,玄若清也知此事并不简单,终于坐直了身子,“昭平,你说吧。” “陛下,今日是卓校尉打猎时偶然发现一只白鹿,追逐白鹿时却意外被人推下山崖。而他呼救时被臣恰好听见,本想救人,却也踏入了陷阱,地面塌陷坠入山崖。但我们在崖下又发现了这瑞兆白鹿,竟有只不知死活的白额吊睛大虫想要猎鹿,好在臣与卓校尉全力杀掉护下白鹿。定是苍天有意,让我们遇上白鹿,将此等祥瑞带回,护佑大玄福祚绵长。” 她字句流畅一气呵成,语气笃定眼神坦荡,却又做出为难神色,“可坠崖一事着实蹊跷,臣怀疑是有人刻意所为,在上林苑内行凶!此等贼人胆大包天,若是不能将其查出,不知何时何地,又敢行狂悖之事,万一危及陛下,不堪设想!” 跪在地上的卓连贺听着叶晨晚添油加醋的描述,也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他心中暗叹这女人着实大胆,可他再愚钝也不至于去在此时挡路,他也附和道,“陛下,昭平郡主所言句句属实。臣也感觉自己是被人推下山崖的。” 一同回来复命的燕矜也开口道,“陛下,郡主所言的确不错。臣带兵搜救时,也觉得那山崖处的土地各外疏松,似有蹊跷,特地派人探查,发现确有人为的痕迹。这狂徒敢在上林苑行凶,现在甚至还有可能藏在春狩的队伍中,事关重大,不得不查。” 话已至此,洛祁殊也不得不表态,“殿下,郡主与燕将军所言皆有理,如此隐患,不能放过。” 玄若清的面色也肉眼可见地越来越难看,两个摔下崖的臣子是小事,但叶晨晚所说戳中了他的痛点,凶手还极有可能躲在春狩队伍中,甚至就在营地里,危及自己,这就不得不防了。 营帐中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之声,玄若清良久摩挲着手中的翡翠扳指,终于音色低沉地开口,“来人,唤太子来。” 被唤入营帐的玄昳一头雾水,他想今日春狩,自己成绩平平,但也没犯什么错事,不知父皇为何会找上他。踏入营帐的那一刻他看见神情严肃的叶、卓、燕、洛四人与表情阴沉的玄若清,也猜到了两人坠崖一事显然另有隐情。 “参见父皇,父皇有何吩咐?” 玄若清将事情简单叙述给他,“此事,朕交给你来查。十日内,给朕一个交代。” 太子一听这事,只觉得毫无头绪。可父皇难得交给他一件大事让他去做,万万不能推辞。他心情复杂地跪下领命,“儿臣接旨,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不让凶贼逍遥法外。” 叶晨晚暗舒一口气,玄若清把她的话听了进去,自己的目的好歹是达成了。正当她以为自己可以告退时,玄若清忽然开口,“昭平与文贺猎回的那只白鹿,带来让朕看看。” 侍从忙不迭地呈上那只包扎了伤口,通体雪白的祥瑞白鹿。尽管受了伤,这只鹿仍然身姿挺拔,鹿角莹润,的确是难得一见。如此罕见之物终于哄得玄若清展露笑意,“不错,不错,的确是祥瑞。好好养伤,送进朕的异兽园内。” 不错,这只白鹿虽然还不知道是谁的,但到了她的手上,那就让她借花献佛。 玄若清的心情看上去终于好了不少,注意力放到了这次事件的主角上,“朕还听说,昭平这次杀了只老虎?” “侥幸所杀,不足挂齿。” 玄若清坐在高位,俯视着下方跪地的女子,尽管她衣袍上沾染了血迹尘土,那红衣却仍然灼目。他想起久远的记忆里,她的母亲也是如此,灼灼红衣,艳胜牡丹红莲。不过比起叶珣那油盐不进的倔强,叶晨晚眉目从来敛得温顺无害,看上去要比她母亲好控制许多。 就这样打量许久,他终于开口,“既然是你杀的,那就是你的能力。朕本来听说,这次按猎物数量,魁首应当是燕矜,可这次晨晚不仅带回一只祥瑞白鹿,又还斩杀一只猛虎,似乎更有含金量一些。朕更属意魁首是晨晚,”帝王意味深长地看向燕矜,“燕卿如何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暗流 叶晨晚只觉得太阳穴阵阵抽痛,玄若清将魁首归属抛到二人之间,不是让人两头难做? 从容伫立的燕矜展颜一笑,眉眼间朗月清风,霁色清明。“猎虎一事,即使是臣自己也觉得勉强。魁首之位归于昭平郡主,臣觉实至名归,心服口服。” 玄若清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好,那这次的魁首,就是昭平了。” 营帐中多少心思莫测都掩盖在帝王的笑声里,五人各怀心事地告退。 离开营帐走远后,叶晨晚向燕矜拜谢,“今日之事,多谢搭救。”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燕矜摆手,“今天有人提醒了我事有蹊跷,我才带队搜救,好在你与卓连贺二人平安。” “是谁提醒?”她急切追问。 燕矜笑而不答,月色皎白落在她周身,拉出颀长的影。 叶晨晚心中猜到了人选,四下张望,却只看见林叶婆娑,泠泠月华。 “别看了,她不在。况且有些事如果她出面,那可不算好事。”燕矜的手轻轻拍在她肩上,“我先回去了,你的伤好好处理。事情还没结束,太子负责此案,过两天查案定会来找你,你最好是早做安排。” 等到燕矜离开,夜风吹来,叶晨晚这才第一次感受到寒意,整个人冷静下来。 的确,虽然这次春狩有意外收获,但她也算彻底入局。无论如何,要谋害卓连贺的人她算是彻底得罪了,此事她无法独善其身。 春狩虽是告一段落,潮汐下的暗礁在浪潮中才初露端倪。 、 昭平郡主一事已成了近日最大的八卦,整个营地中满朝文武皆在讨论那只被杀的猛虎与究竟谁是敢在上林苑行凶的凶手。 只除了一处僻静的营帐中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的人,如平素般安静垂眸,不问世事。万千风波,不染衣袍。 “小姐。” 斜倚在榻上的少女一袭白衣,青丝如墨沿着肩廓垂落,垂眸看着手中书卷,颌骨清瘦,脖颈修长,被烛光晕出单薄又柔软的易碎感。 她并没有从书卷中抬头,只稍微点了点下颌示意对方说下去。 跪地的男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熟练地开始禀报。 “昭平郡主和卓连贺都已经被燕将军带回来了,只是轻伤,多加调理就可。” 意料之中的发展,并没有让墨拂歌的注意力从书卷中分离。 “不过郡主向陛下坚持坠崖一事有蹊跷,恐是有人刻意行凶,坚持让陛下调查。陛下已经允了她的要求,派太子查案,限时十天。” “跟我们之前的调查一样,那头白鹿是宣王在楚州费了些心力所得,前两日偷偷放入上林苑,想假装是打猎所得的进贡给皇帝。可惜被郡主得到,进献给了皇帝。” 事情的走向终于让墨拂歌提起了些许兴趣,她下颌杵在书脊上,很快理清了事情的脉络。“所以玄旸又想拿白鹿当诱饵杀了卓连贺,还想拿着白鹿进贡邀功?这贪心的蠢货模样倒的确像他,到最后两头皆空也在意料之中。不过昭平终于不忍了?她坚持让皇帝查案,无论如何都将宣王得罪了。” 修白的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上的笔墨,皇帝让太子查案一事,的确微妙。 暗卫继续禀报,“还有一件事,郡主斩杀猛虎用的佩剑,是照雪庭光。” 墨拂歌眼睫轻颤了一瞬,这些许涟漪很快归于平静。“这柄剑迟早也会传到她手上,只是没想到这么早。我以为照雪庭光还在宁王叶珣手上。” “以及,在今日的春狩上,郡主和宣王同时看上了一头鹿,在郡主先猎得的情况下,宣王强要了去。” 墨拂歌一边摇头,唇角却露出些许复杂的笑,“她为了不得罪宣王,让了这头鹿,最后还不是因为查案得罪了他?白让了鹿还受一通气。” 江离猜不透墨拂歌的心思,照常只安静跪在榻边等待家主的吩咐。 “皇后那边多长几个心眼,太子难得被吩咐做件事,他们定然尽心,嗅到了这事有宣王插手肯定会想尽办法攀咬宣王。”墨拂歌重新靠回榻上,墨色眼瞳中沉淀着看不明的冷意,“还有洛祁殊,他什么事都爱插一脚。春狩之后他本就没有理由再待在京中,谁知他会不会再找些理由在墨临城多待。” 眼看墨拂歌又将目光重新落回手中书卷,没有再说话的打算,江离只得开口又问,“那郡主那边……” “皇后与太子既然对查案一事动了攀咬宣王的心思,接下来自然会找叶晨晚协助调查,该在哪里多花些精力还要我提点么?”意料之中的,墨拂歌冷淡的嗓音从书页后传来,让他觉得自己的问题格外低级。 “可郡主王府防守着实严密,监视起来有些难度。”他不敢看墨拂歌,只敢瞥向自己玄黑色衣角上细密的烫金暗纹。 “她长了心眼说明她谨慎,这是好事。”书页翻动传来簌簌声,墨拂歌显然并没有把下属的困扰当一回事,“而我只要你们的结果,并不想听你们的借口。” 江离虽然猜不透自家小姐的心思,却摸得准自家小姐的脾气。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是没有商榷的余地。他只能领命退下,消失在营帐的暗色里。 、 比起墨拂歌营帐中静谧的水墨书卷气,远处宣王的营帐内氛围却称得上压抑无比。 侍从在地跪坐一排,无不是低眉顺眼谢罪的模样,连呼吸也不敢放大,生怕星点的火花就能点燃身旁这个即将爆炸的油桶。 “一群蠢货!”鹿茸皮靴狠狠踹翻桌案,文书飞散,雪花般飘落到跪地的侍从周身。“不仅一个卓连贺处理不掉,连进贡的白鹿也弄丢了落在别人手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殿下,属下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将卓连贺那厮引到崖边推下,再想办法引出谷中老虎吃了他。可谁知,偏偏他招惹了个叶晨晚下来啊,这叶晨晚一个人就处理掉了一只老虎!”为首的侍卫不敢想象宣王发怒的后果,急忙解释。 的确,他也没有想到,那叶晨晚连一只鹿都不敢与自己争的软弱样子,平日看上去也庸庸碌碌,竟然会有能力单杀了一只成年老虎。但他也不可能承认这一点,继续呵斥到,“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山谷附近都不知道派人盯着,还能让叶晨晚下去。再说就算叶晨晚下去了,就不知道用点手段把两个人一起处理掉吗?草包一群!” 这黑锅说冤也冤,说不冤也不冤。侍卫知晓自己并没有和主子争论申冤的权利,只能垂着头接受玄旸的怒骂。 “殿下息怒,此处人多耳杂。” 温和平稳的嗓音有如煦风拂过,熄灭了营帐内焦灼的怒火。掀帘而入的男子身形颀长,动作优雅,悄无声息地步入帐中。 看见他的到来,宣王摁下心中怒火,表情缓和不少,“祁殊,你怎么来了?” “今日事大。”洛祁殊只如是道,他暗蓝色的衣袍几近要与帐外夜色融为一体。 他这样说,玄旸也知道他是有要事相商,只能摆手示意跪在地上的手下散去。跪地的侍从们一溜烟散去,庆幸自己暂时逃过一劫,营帐内顿时只有他们二人与服侍的亲信。 “来,洛卿,坐。”可掬的笑容爬上宣王的嘴角,他一扫先前暴戾的模样,又露出平日礼贤下士的姿态,招呼洛祁殊坐下。 洛祁殊还是等到宣王坐下后,才寻了下位的客座入座。 “祁殊深夜寻本王,所为何事啊?” “自然是为今日春狩的案子。”洛祁殊抬眸,面色严肃,“殿下可知,陛下是命太子殿下查案?” “太子?”宣王的消息渠道并没有手眼通天到御前,是以现在才知道这个消息。他一拳锤到自己膝盖上,“唉,都怪本王失算,没料到会半路出来个叶晨晚,还坚持查案。” 宣王先前在帐中的呵斥,他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即使到现在,宣王也还觉得问题出在有个叶晨晚坏事,这让洛祁殊险些失笑。 想不让卓连贺接替左监门卫的中郎将位置,明明可以有许多手段。这厮如此蠢笨,明明稍施计策,就能让他犯错,到时候再弹劾一番,自然也与晋升无缘,而宣王偏偏要选择除掉卓连贺这样最愚蠢的方式。 甚至在叶晨晚介入时,还想的是连着叶晨晚一同灭口。需知叶晨晚的母亲宁王叶珣,尽管身染寒疾多年低调,却还实实在在握着北地的兵权。如果把她唯一的女儿害死,指不定会掀起什么风浪,毕竟这位异姓王年轻时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叶晨晚,现在怎么也不是一个该去招惹的对象。 但他是来解决问题的,和玄旸争论并无意义。所以他并没有附和宣王,开口问,“殿下可有应对的法子?” “派去做事的人都是处理干净背景了的,即使顺着查也差不到本王身上。”宣王冷哼,显然并不认为太子能查出什么东西。 片刻沉默,洛祁殊的唇瓣抿住再松开,“殿下可知,陛下偏偏派太子殿下查案的用意?” 宣王自信的神色消敛下去,经过洛祁殊这样一提醒,他也醒悟了三分,“你的意思是,父皇对这件事也有所察觉?” “其实即使不论陛下,单是太子查案,他们也会抓住这个机会栽赃殿下。” 他话还未说完,宣王就已经焦急起身,“那该如何办?” 洛祁殊仍是怡然端坐,眼眸上抬,点漆般的双眸映着摇曳烛火,眸光明灭不定。 “以进为退,先做舍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交易 沧江水岸,白玉楼。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雨珠落入江中,翻开层层叠叠细密涟漪。临江边高楼上竹帘轻挑,就看见雨幕连绵,远处青山苍黛,氤氲入烟雨之中。 春色近。 盏中青梅酒冰凉,摇曳出透彻的珀色。桌案前的少女一头墨发用白梨花玉簪随意斜挽,着一袭浅鹅黄掐金丝的长裙。她端详着盏中佳酿,轻搭在盏壁上的手指比白瓷还要细腻三分,“帮我一个忙。” 桌案对面的燕矜搁下了手中杯盏,眉梢上挑,“之前春狩才使唤了我,现在又把我当苦力了?不是我说,墨拂歌,”燕矜对她勾了勾手指,“你好歹也该表示表示吧?” 啜了一口杯中酒,墨拂歌才不急不缓地开口,“一份将来宁王殿下的人情,还不够么?” 这一句话噎住了燕矜,她半晌没说出话,最终憋出带着讥笑的哼声,“别人的人情,也能算在你的头上?” “有些看似简单的东西,能不能抓住,也是一种机缘。”墨拂歌伸手,动作随意地接住窗外飘入的落花,又随手拂去。 燕矜自知在这种话题上辩不过她,识趣地不再继续,又问,“退一步说,你又怎知道这份人情,究竟是‘昭平郡主’的,还是‘宁王殿下’的?十年了,陛下没有任何放她回北地的意思。” 白玉楼雅间清净,屋内除她二人外并无他人。 墨拂歌唇角倏忽勾起一抹笑,祭司生性冷淡,她素来是不会笑的。若一定要说她的笑,就如此刻一般,唇角一点轻微的弧度,眼中却是半分笑意也无,似笑非笑的模样。每次她露出这样的神色时,燕矜是有几分怕她的。 “陛下的确不想放她回去,可国无良将,魏国虎视眈眈,北地那烂摊子谁收拾呢?”墨色眼瞳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你去吗?还是洛祁殊?” 燕矜想起焘阳的风雪,北方苦寒之地,就感觉身上泛起一阵冷意。她摇了摇头,显然不想去北地终年戍守。“所以谁去北地和你有什么关系?” 墨拂歌没有回答,继续自然而然地吩咐道,“三月初二,礼品我都备好了,你直接带着去宁王府探伤。不用刻意探听,遇见了什么人,听见了什么话,告诉我就好。” “···这种事你直接去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绕个圈子让我去?”燕矜不解地靠回椅背,准备重新为自己斟一杯酒。 “算算查案的进度,初二太子应该会亲自去宁王府问询。”墨拂歌阖眸,“我与昭平郡主并无深交,没有理由会去探伤,况且我的身份,也不适合被太子看见,你去合适许多。” “所以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太子宣王这事?”燕矜酒也喝不下去了,向前倾看向墨拂歌,声音低沉下去,“墨拂歌,你不会在掺和夺嫡吧?” “未曾。”她很快否认,眉眼间仍是云淡风轻的从容,燕矜很难从她的表情里看出话语的真假。不过她也从来很难猜得透墨拂歌,遂放弃了思索。 “你最好是。”燕矜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忍住,再开口,“如果是皇后的原因,你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搅进这摊烂泥里,她不值得。” 她一边说,眼角余光一边观察着墨拂歌神色,但对方神色如常地饮尽杯中酒,“为她?她倒也不配。有些账要算,但不是现在。” 燕矜难得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仿佛是她在掺和这档子破事一般。 她的这些神情尽数落在墨拂歌眼中,对方将她的心思看得透彻,开口安抚道,“没骗你。” 燕矜深谙于墨拂歌说话的方式,简单宽泛的词汇会让语意暧昧不清,从而难以获得具体的信息。或许她说没骗自己的确是一句实话,可即使她没掺和夺嫡,也不代表她没掺和进别的更棘手的事务。 “好,好。”燕矜放弃辨别她话语的真假,转而向墨拂歌伸出一根手指,“帮你也可以,但不能白帮。你帮我寻来一件东西。” “你先说是什么。” “先前春狩时,我看元诩有只金雕养得极好,想想我也缺一只猎鹰,可惜墨临这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你肯定有办法帮我寻一只来。”燕矜现在还记得那只被自己射中的金雕,喙爪如刀,皮毛油亮,眸光四射,着实是不可多得的猎鹰,这几天翻来覆去,让她心痒难耐。 墨拂歌的注意力显然没在她提出的要求上,她面色严肃地抬眸,“元诩春狩时从未展示过他有猎鹰,春狩结束时也没人看见他带着猎鹰出来,你从哪里看见的金雕?” “春狩时候,他养的那只猎鹰突然朝我冲过来,被我射杀了。元诩自知理亏,闷声吃了这个哑巴亏,不敢同我计较。”燕矜嗤笑,又给自己斟了杯酒。 酒杯重重搁在桌上发出清脆声响,墨拂歌表情难得严肃,一双清冷眼眸眸色深沉如墨,“他想用猎鹰暗杀你,燕矜。” “我知道。”事件的主人不以为意,仰头饮尽杯中酒,“十个魏人里不说十个都想杀我,但也不止九个。他想杀我,不是意料之中的事?” 常年行走于刀锋之上相交的方寸之间,生与死的界限于燕矜而言称不上分明。即使是听说有人想要取自己性命,于她而言也并非稀奇之事,她并不放在心上。 “我说了他是会摇尾乞怜也会咬人的豺狗。”尽管面无表情,也不难看出墨拂歌阴沉的面色。 但燕矜已靠在椅背上寻了个舒服的坐姿,“会咬人的狗被拴上狗链了又能翻出什么浪来?他凭什么杀我?” 鸡同鸭讲。 自己说的话她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墨拂歌以手扶额,“你也知道墨临养不出好猎鹰,让我上哪儿给你去寻?” 燕矜双手一摊,“我要自己能找到法子,还来找你干什么?” 墨拂歌哑然,终究也没有反驳,算是勉强默认。 就在此时楼下响起悦耳秦筝,音色清扬,声声如诉。这筝声吸引着墨拂歌起身,拂开雅间门前珠帘,发出清越撞击声泠泠。 二楼雅间廊前视野极好,只略一垂眸就能看见一楼台上抚筝的红衣女子,面笼轻纱,衣袂如烟,更衬眼眸流转朦胧。台下已是座无虚席,王孙贵胄满堂,喝彩时阔绰地一掷千金。明灯如昼,光影流转,好似天上重仙阕,人间温柔乡。 鸣筝金粟,素手玉房。纤长的手指拨弄的不是琴弦,而是心上弦音。 墨拂歌在嘈杂的喝彩声中努力辨别着女子的筝声,只觉这女子筝艺着实了得,一首《长相思》如泣如诉,倒也的确配得上台下如此盛况。 在门口候着的侍女眼尖,知晓这是了不得的贵客,看见墨拂歌听楼下秦筝声声入迷,急忙介绍道,“楼下那位是折棠姑娘,秦筝琵琶都是一绝,每次表演都是人满为患,千金难见一面啊!小姐来得正巧,遇见折棠姑娘演奏。” “折棠?”在舌尖咀嚼了这个名字片刻,白玉骨的折扇轻点下颌,更衬出她颌骨清瘦如莹白古玉。衬上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风姿清隽,犹胜诗章。“今日一闻,如听仙乐。可惜今天出门两手空空,只带了些身外之物。” 墨拂歌从袖口拿出数张银票,“这些银两,就当为今日的表演助兴。” 侍女接过银票看了眼上面的数字,连舌头也捋不直,结结巴巴地问,“小姐,这些……这些都是给折棠姑娘的吗?” 墨拂歌仍只是折扇轻点下颌,语气清淡,一掷千金也眉眼不动,“金银俗物罢了,希望折棠姑娘不要见笑才是。” 侍女磕磕绊绊接过她一辈子也没见过如此数目的银票,千恩万谢地跑向了楼下后,墨拂歌转身回到雅间内,神情平静,深墨色的眼瞳中是一贯的淡漠,散落着不曾融化的星霜。 先前门口的一幕燕矜看不真切,在墨拂歌落座后才追问,“你给了多少钱?” “钱财而已,多少都不过一个数字。”墨拂歌没有正面回答,“见她一面最快捷的方式而已。” 燕矜自然不知道墨拂歌为什么会对酒楼里的头牌感兴趣,不过她深知再追问也从墨拂歌嘴里问不出更多东西,于是换了个说法,“都听闻折棠姑娘清高,你想见她也不用心挑挑礼物,送钱未免太庸俗了些。” 指尖轻弹杯沿,盏中随即便漾开破碎涟漪,倒映在杯中的面容也随之消散,“你以为楼下那些王孙公子,没有挖空心思给她送礼?折棠虽然与白玉楼签的不是卖身契,但终究有契在身,见与不见,不是她能决定。而只要钱够位,白玉楼的人自然会让她来见我。” 燕矜唏嘘,知晓无论是比钱财还是比心眼,楼下那些酒囊饭袋自然都是比不了当朝祭司的。凭祭司在墨临城的势力,铁了心要见个酒楼头牌也称不上难事。墨拂歌不愿意说的事很多,她从来也不多问,只捻起了盘中新上的如意糕。 果不其然,随着楼下一曲弹毕,喧嚣声渐减,珠帘拂起叮咚作响,步入雅间的女子水袖蹁跹,身姿婀娜,怀抱琵琶盈盈一拜。抬眸时,轻纱半掩面容,只露出一双翦水秋瞳,眸光清浅,眉眼含情。 “小女子折棠,见过祭司大人,燕将军。”【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折棠 折棠对墨临城内的显贵并不感冒,不如说,她在白玉楼见到权贵的次数应当比京兆尹内那些终日碌碌却无晋升希望的小官见到自己的上司次数多上太多。 多方利益牵扯,为了避免见了这位没见那位惹得有人心中不平,不如一位都不见——这是折棠与白玉楼达成共识的决定。故而平日楼中多的是贵胄一掷千金,却没有一个人能在私下见到折棠。 当楼内管事的陈妈妈让她去见二楼雅间的贵客时,她本不愿。但连这位素来八面玲珑的人精都跺着脚再三和她强调是难得的贵客,说出雅间来人的身份时,折棠没再多言,当即抱了自己最珍重的琵琶便去了二楼。 她也明白,没有什么清高,没有什么矜持,在这白玉楼内见不到她,无非是价码不够高,或是身份不够硬而已。 二楼雅间招待贵客,摆具陈设无一不是上品。但掀帘而入时,还是深感金石玉器也不过死物,只是用来衬托美人的摆设。 靠在椅背上的人看见她进入,眼角攒了点笑意,率先打了声招呼,“折棠姑娘,百闻不如一见。幸会。” 她着了身于女子罕见的玄色衣袍,领口衣摆都绣有暗金丝线的月下昙,衬得她眉眼冷冽又逼人心魄的美。 折棠第一眼就猜到,此般风骨红颜,只能是镇远将军燕矜。在白玉楼见到她并不奇怪,墨临城内皆知燕将军爱纵马爱折花,生性潇洒,也算白玉楼的常客,她先前也有过照面之缘。 而且燕矜素来霁月胸怀,在这些贵客里显然还不算难伺候的主,所以面见她折棠并不紧张,反而落落大方,回以一笑,“将军过誉,能见到将军,才是折棠的荣幸。” 相反,让折棠惴惴不安的,是此刻坐在窗边背对着她的女子。乌发如墨随意插了根白玉簪,身姿纤细恍若随时都可能飘零在窗外烟雨里,但脊背笔直,胜雪中白梅清癯。 几缕雨丝自窗边飘入房间,泛开些微的冷意,折棠不动声色地将琵琶抱得更紧了两分。 纤长的手就在此时轻轻阖上窗扉,椅背上的人也在此刻转过身来。 霎时间屋内烟雨蒙蒙,晕开水墨般的清隽眉眼。座中人眼尾一点几近难以察觉的笑意,音色清淡似捧出一抔将融的新雪。“刚才闻楼下一曲,感怀良久。今日得见折棠姑娘,才算不虚此行。” 折棠并没有因她温和的语调放松,相反,琵琶弦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因用力而留下红痕。 从来深居简出,甚少能在墨临城见到的祭司,才是她不安的源泉。虽然她对祭司知之甚少,却也知祭司生性清冷,本不爱此等纸醉金迷之地。这种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一掷千金要见自己,显然蹊跷。 就像此时她面色虽然平和,但那点浅薄的笑意只浮在眼尾,一触即碎。漆黑的眼如同新雪中拥出的黑曜石,虽明亮清澈却泛着不化的冷意。 “祭司大人的琴艺墨临城中无人不知晓,折棠在您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哪里又值得您专程一见。”她怀抱琵琶欠身,眉眼低垂,避开墨拂歌的视线。 这墨临城内稍微懂点风雅的,都知晓祭司于琴棋书画皆是百年难见的奇才。此人天生慧骨,这方面多少让人艳羡。 “今日白玉楼没有祭司,只有知音谈乐,以乐会友而已,折棠姑娘不必紧张。”折棠那点小动作尽数落在墨拂歌眼中,她只是伸手示意折棠坐在对面的位置。 折棠还未回答,就听见燕矜不屑的哂笑,“她弹琵琶你弹琴,也算得上知音?” “乐理共通,自然也可以算是知音。祭司的琴声折棠也早有听闻,心向往之。”折棠下意识地替墨拂歌回应。 燕矜的目光落在折棠身上,她一手撑着脸颊,神色揶揄,“你今日第一次见墨拂歌,现在就开始替她说话了?嗯···看得出的确是知音。” 折棠怀抱琵琶僵坐在座位上显得不知所措,她感觉自己耳后一阵烧红,更不知如何回应燕矜的调侃。 好在此刻雅间内响起琴弦拨动的声音,转眸看,墨拂歌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屋内的琴案前,信手拨弦。白衣浮动,琴音淙淙,有着安定人心的奇异力量,让人不自觉地安静倾听。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听琴声如述,弦上十指修长,每一次拨动都漾开曲调泠泠。帘外春雨潺潺,滴落在婉转音调中。 折棠在听见她琴音时就知,墨临城中有关祭司琴艺的言论都并非传言。她在白玉楼内听遍多少善琴之人抚弦,都不如今日一曲如听仙乐耳暂明。 一曲弹毕,墨拂歌垂眸,未有多余神情,只有指尖摩挲过琴弦。“可惜了,这把琴品质略差。” 尽管只是随手弹了简单的曲调,折棠也知墨拂歌在“知音”上给足了面子。她怀抱琵琶盈盈欠身,调弦试音。“今日有幸得闻仙乐,小女子也只能献丑以和祭司大人的琴曲,让两位见笑了。”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她起手拨弦,便有珠玉落盘。准确地弹出了与墨拂歌相同的曲调,相比琴音,琵琶音色更显清越,嘈嘈切切,余音不绝。 墨拂歌的目光停在折棠拨弦的手指,又攀附至她轻垂的眼眸,那双泛着冷意的眸子专注起来,恍惚看去竟是温柔模样。 琵琶声停,她听见墨拂歌关于曲调的评价。语气诚恳,言辞妥帖,发乎内心,全然不同于她素日里常听的那些贵胄子弟空泛的恭维。 恍然间她觉得自己今日真正遇见了知音。 就在折棠的思绪尽数沉浸在墨拂歌的言语中时,她听见少女状若无意地开口,“观折棠姑娘指法,应是平湖一派。到不知姑娘师从何人?” 一缕冷风拂过,她当即清醒过来。 “折棠出身低微,如何能向大家求学。”尽管如此回答,她怀抱琵琶的模样仍是不卑不亢,“不过是家母善弹琵琶罢了。” “哦?折棠姑娘知书达理,艺色双绝,能教出这样的女儿,令堂想必并非凡俗,何来出身低微?”墨拂歌略扫一眼折棠言谈举止,心中便已有估算。 听此一言,折棠倒是垂眸苦笑,只是这笑容在面纱轻掩下看不真切。 若是真的出身高贵,又怎会在这样的纸醉金迷之地,出卖艺色为生。真正身世不凡的人,此刻应当坐在自己对面的位置听自己弹奏,就如同雅间中的这二人。 但她并未多言,只轻语一句,“家道中落,不值一提”便轻巧拂过,细细拨弄着琵琶,不再抬头,自觉承受不住祭司平静却近似审视的目光。 她很清楚,同墨拂歌这样的人交流,多说多错,既然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不若少言。 、 等到终于从白玉楼步出时,暮色已沉。细碎的雨珠打湿大门前青石地砖,修长五指撑开三十二骨的纸伞,伞面白梅清癯,便能听见雨滴落在伞上,劈啪作响。 “雨不见停,拿一把伞给燕将军。”墨拂歌亲手撑着伞,嘱咐身后侍从。 燕矜只随意接过墨府侍从递来的纸伞撑开,视线却仍落在撑伞准备走入雨幕中的墨拂歌身上。四周并无他人,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落在耳畔,“你今日为什么跟吃错药一样对一个琵琶女这么殷勤?” 对方脚步一滞,面无表情,“不过是偶遇知音,兴致到了多聊几句而已。” “这种说辞,你觉得能糊弄到我也无所谓,别把自己骗到就行。”听到的答案都在预料之中,燕矜再没了交流的欲望,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伞改日还你。” 墨拂歌未言,三十二骨的纸伞游入烟雨,白衣隐没入雨幕之中。 而在二楼注视着两个人离开后,有人终于呼出一口气。可惜身后人激动得如同在砧板上缺水的鱼一般扭动着身子,最后拽住了折棠的衣摆,“折棠,你这是遇到贵客了啊!只要能攀住这两个贵客,就是铁打的摇钱树啊!” 她眼神放光,嘴唇一张一合地翕动,就像案板上贪婪想要呼吸空气却濒死的鱼。 陈妈妈沉浸在今日祭司一掷千金的豪横中,已经飘飘然做起了美梦。折棠轻咬唇瓣,纠结了许久终于开口,“那今日祭司所花的银两···” “八二分成呀,之前我们的契约里就说好了。你的那两成不会少了你的。”陈妈妈完全没有注意到折棠欲言又止的神情,继续絮絮叨叨地嘱咐她要用尽全力留住这二位客人,言罢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上次签的一年契已经快到期了,找个时间把契给续了,别拖拖拉拉的。” 日落西沉,楼内小厮已经忙前忙后地开始点灯,白玉楼又将变作灯火通明的纸醉金迷繁华乡。盏盏明灯照亮折棠侧脸,却照不亮她眉睫在眼底投下的阴影。【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周旋 三月初二·宁王府 窗外白山茶开得正盛,于前两日的雨后迎来了花期。倚在窗栏边的女子艳若桃李,恰逢有风拂面,枝丫上的山茶花低垂下来,衬在她的面容前便倏然失了颜色。 观她面色看来,这几日叶晨晚修养得不错,不过是一些皮外伤,现在已无大碍。而前几日安心闭门休养不见客,少了许多应酬更是逍遥自在,心态上好。不过她也是近日春狩一事的核心人物,终究是做不了置身事外的闲人。 这两日身体稍好的消息传出去,叶晨晚就知道有些上门的客人不得不见,最近有的是客人要应付。 就像此刻坐在客座前的叔侄两。 端坐在桌前的中年人拍了拍膝盖,手肘顶在自家侄子的腰间。卓连贺终于像被戳了脊梁骨的兔子一般跳起身,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锦盒呈给叶晨晚。 “这是给郡主的一些补品,都是我和叔叔精挑细选的药材,希望郡主能早日康复。” 听着自家侄子这干瘪的发言,卓文远只得扬起笑脸补充道,“今日来拜访郡主,一是看望郡主的伤势,看见您休养良好,想必伤势痊愈也就在这些时日,我们也就放心了。二是郡主于我这侄子有救命之恩,您是连贺救命恩人,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来感谢郡主的这份恩情。” 这位朝堂里春风得意的礼部尚书,竟是诚恳地向叶晨晚躬身行礼,“若是没有郡主出手相救,连贺怕是很难虎口逃生。不怕郡主笑话,卓家这辈就他一个儿子,卓氏的香火险些就要断绝于此!” 叶晨晚眼角含笑,终于收过卓连贺递上的锦盒,起身扶起这位一心都在族中独苗身上的前辈,“卓尚书请起,既然遇见有人呼救,我又怎能置之不理?情理之中,何必言谢。倒是卓公子,先前脚踝脱臼,受伤不轻,这不过几日时间,伤可养好了?” 卓连贺露出衣袍遮掩下自己尚还绑着绷带的大腿,拍了几下,“郡主放心,接骨回去后已无大碍,估计再过几天就能养好!” “那就好,卓公子在左监门卫任职,还是要多加注意,莫要落下什么伤病影响了仕途。”她转身将锦盒收好,又亲手端起茶壶为两人斟上新茶,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如同闲叙家常的熟人。 看着卓连贺已经怡然端起叶晨晚斟好的茶水,卓文远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昭平郡主是什么身份,他一个校尉又是什么身份?郡主给他斟茶,也敢这样大大咧咧地就接过来? 好在叶晨晚看上去并不会计较这失礼的行为,她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不急不缓地喝着盏中新茶。她从头到尾都是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安静地等待着对面发话。 她并不认为卓家这两位提着礼盒来拜访,只是单纯为了来看望自己的。 等到盏中茶饮了半盏,卓文远终于是忍不住开了口,“听我这侄儿说,郡主之前告诫他,春狩一事是因为他惹上了仇家。可是思来想去,我这侄儿可能因为做事不周惹得有人不快,可他一个小小的校尉,哪里至于惹上要至他于死地的仇家?不知郡主可有什么头绪?” 果然还是问到了这个问题。 叶晨晚不动声色。虽然卓文远站队太子一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但她还不知道太子的态度,卓文远此番来不过是试试水的深浅,他不表态自己自然也没必要坦诚。 “卓公子自己都不知晓,我不过是偶然救下,又怎会了解更多?”她还是面露关切,神色自然地引出问题,“不过陛下已经命太子殿下查案,这些天可有了头绪?” 对方如此贴心地将话题送到嘴边,卓文远顺水推舟接过话茬道,“太子殿下近日调查倒是有了些眉目,但还是缺少证据。殿下思虑一番,还是觉得应当亲自来询问一下身为当事人的郡主。算算时间也就是今日了。” 果然,这才是卓家叔侄来拜访的目的。叶晨晚还是装作惊讶的模样,“若是太子殿下查案需要问询,直接传唤我去东宫便是。何必劳驾太子殿下亲自拜访。” “太子殿□□恤下属,想来也是念着郡主伤还未愈。” 卓文远的话还没说完,便有侍女进屋,在叶晨晚耳边轻语太子来访。卓文远很有眼色地道,“想来应当是太子殿下驾到,我们叔侄二人就不多叨扰了。”言罢带着卓连贺起身告辞。 叶晨晚送着叔侄两至宁王府门口,正好接驾太子到来。 、 叶晨晚对太子玄昳并无过多印象,记忆里这个男人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模样,如果不是有太子之位的加持,应当是诸皇子里最不起眼的那个。比起他那个光耀逼人的弟弟宣王,他即使身着华服,看上去也更像一个平平无奇的富家子弟。 不过除了因为实在是太平庸,在皇帝安排的一些事上做得不尽人意之外,他倒也没有别的大过错。这也是宣王一党最着急的缘由,废立太子是朝野大事,如果太子没有大错,任由他宣王如何优秀,也是动摇不了太子之位的。 穿过藤蔓花枝垂落的回廊,玄昳眼角余光一直瞥向自己身后半步远的叶晨晚,在心中措辞许久,才终于开口道,“听闻郡主先前在春狩落了伤,不知道现在伤势如何了?” “多谢殿下关心,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并无大碍。”她淡淡回答,知晓玄昳这般来拜访总不是关心她的伤势的。 “那就好,本宫也带了些补品,赠与郡主调养。”不知为何,在叶晨晚身旁他总觉得拘束,似乎被对方无形间压了一头,不能直视。 直到坐进宁王府正厅的主殿内,玄昳环顾四周,看见墙面上挂着一副装裱仔细的字画,笔锋遒劲,字体张扬,却未看见落款,遂问,“这是何人的字画?” “回殿下,是先祖叶照临亲笔。”这墙上的字画叶晨晚自然熟悉,立刻回答。 玄昳了然点头,“原是镇北侯亲笔,时隔多年,本宫都快忘了这宁王府原是镇北侯府。” 叶晨晚算是知道为什么玄帝不喜欢自己这个儿子了。但她还是唇角含笑颔首道,“太祖皇帝赏识先祖,先封镇北侯,后赐宁王爵,如此知遇之恩,叶氏一族没齿难忘。” 这句回答滴水不漏,极是漂亮。叶晨晚说完这话,玄昳就更觉得脑仁阵阵发痛。早先母后派自己来宁王府问话时,并未多嘱咐什么,只说叶晨晚是个识相且省心的人,而自己对这个已来墨临城十年的质子也只有一个是宁王叶珣独女的认知。但现在观其言谈举止,玄昳也并不觉得她是容易拿捏的角色。 他决定理顺思绪,直奔主题,免得多说多错,“本宫今日来宁王府,是为了春狩一事查案。郡主也是其中当事人,当时可有遇到什么蹊跷之处?” 春狩一事的始末,叶晨晚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她还没有打算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虽然她执意要玄帝查案就已经得罪了宣王,但将所知尽数告诉玄昳无疑代表自己投靠了太子。局势还未明了,她可不想早早站队。说到底春狩这个案子可大可小,就算查出来是玄旸所为,他解释辩驳两句,也伤及不了根本。难道朝廷会为了一个小小校尉的生死,去重罚贵为皇子的亲王? 略一思索,叶晨晚旁敲侧击着问,“我和卓校尉,都是因为在山崖边一脚踏空跌下山崖,崖边的土石松软,像是被人为动过手脚。太子殿下可有查出什么?” 玄昳也不像是憋得住事的类型,叶晨晚一试探就当即将情况尽数说出,“那块山崖已经派人立刻探查过,的确有被人为凿松的痕迹。随后也将上林苑内这两日当值的护卫侍从尽数调查了一番,挑选出了里面有嫌疑的一批人。其中倒是有三个人是同乡,不过再细查他们三人背景来历,也都干干净净,他们三人只是一口咬定他们尚在乡内时就已经熟识,于是共同来了上林苑当值。” 叶晨晚内心不由得嗤笑,宣王派这几个小卒子来做这种事,自然是把他们的背景都打点干净的,这些不过是随时可以被丢弃的弃子,又怎会真的让太子查出什么东西?玄昳探查此案的思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不过她仍装作苦恼,“那可有从卓校尉的人际入手?是不是仇家作恶?” 玄昳一听更是深深叹气,“卓连贺平日里总不至于招惹上什么非要至他于死地的仇家,若说是因为争夺左监门卫中郎将一职,那其中关系错综复杂,有动机和嫌疑的人实在太多,根本没有切实的证据。” 玄昳这话说的到也不错,左监门卫中郎将是个多方势力都想要的肥差,有动机的人实在太多,至少想凭借这个理由去攀咬宣王难上加难。【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推波 放任着玄昳兀自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这次查案遇见的困难,叶晨晚算是通过他的嘴将这次案子的情况摸了个清楚。 等到玄昳头痛够了,叶晨晚才状若无意地开口,“臣忽然想起来,这个案子还有一点蹊跷。” 玄昳猛地抬头,如果不是出于礼节,估计就要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叶晨晚的手了,“郡主想起了什么?!” “殿下还记得陛下近日新收进异兽院的那只白鹿么?” 他自然记得,这只祥瑞白鹿还讨了父皇几日的欢心,给了自己好脸色看。只不过过了两日父皇就没兴趣了,就像他异兽院内的任何一只奇珍异兽一般。 “当然记得。” “那只白鹿细想来也很蹊跷。我与卓校尉跌落到的那个山谷是那猛虎的巢穴,罕有动物敢在虎穴旁游荡,一头鹿,还是一头受伤的鹿,怎么会出现在虎穴旁?” 玄昳顺着叶晨晚所说的细细思考了一番,也拧起眉头察觉到了异常,“你的意思是,这鹿是被人放在那儿的?” “臣只是有此猜测,并无证据,也不敢妄言。”叶晨晚只如此说,既没有捅出她在上林苑听见的宣王的密谋,又提点了太子查案的方向,如果真有什么事,那也是太子殿下自己查的,黑锅甩不到她的身上,太子还会记得自己的帮助。 玄昳自然是看不出叶晨晚短短几句话背后的诸多算计,只觉得茅塞顿开,这棘手的案子又在自己面前显出一片光明大道,遂也没有心思再在宁王府内和叶晨晚客套,当即起身道了谢就要回东宫继续查案。 玄昳此举正合叶晨晚心意,满面笑容地起身送他出府。 、 满面含笑地送走太子后,叶晨晚终于觉得这几月遇到了一件称心如意的事,只等这几日静候消息看戏。当她转身往回走时,簌簌花叶摇落,正落在玄衣女子的衣襟,她斜靠在回廊栏杆处小憩,唇瓣处叼了新开的柳枝,眉眼舒朗,竟有平日几分难见的温柔。 叶晨晚急忙停下脚步,“阿矜怎么来了?”她转头半责怪地看向身后侍女,“燕将军来了怎么也不派人禀报,还让人在这外面等着?” 侍女还未搭话,燕矜便睁眼摆了摆手,“无妨,晨晚不必怪她,是我让她不必禀报的。偏偏今日来得不凑巧,听说你府上有贵客我也不好打扰,等一段时间也无妨,正好瞻仰瞻仰当初赫赫有名的镇北侯府。” 那当然不凑巧了,毕竟是墨拂歌指明了要她在今日太子来宁王府查案的时候拜访。 不过宁王府前身的镇北侯府在墨临城内的确仍有盛名,时有人因为想要瞻仰先祖叶照临而在王府外徘徊。毕竟镇北侯叶照临一生传奇,荣光赫赫,她血战霜华岭,素衣轻裘白马踏江会盟等诸多传说仍在史册与人口中流传。叶晨晚偶尔行于市井之间,也能听见胆大的人偷偷讨论当初三国鼎立时,她最惊艳的故事。晋国叶相少年掌权,荣勋无数,山岳拱手,四海敬服。人们眼中有艳羡亦有惋惜,嘈嘈切切地在欷歔间谈尽她耀眼亦遗憾的一生。 或许是如今乱世,总让人不禁怀念故事里那些璀璨的岁月。 提起叶照临,叶晨晚的神色也落寞许多,只垂眸轻声道,“已时隔两百余年,王府上上下下不知翻新了多少次,早已没多少当初侯府的痕迹了。” “既为瞻仰,便在意而不在形。”燕矜抬眼呵呵笑着,“你可知道,有人看了你春狩时纵马,称你有‘绛衣雪尘’的风姿。” 这个评价的确出乎叶晨晚的预料,她难掩诧异,“我与先祖相提并论?未免太荒谬了。” 叶照临在她的年纪早已功成名就,手握大权,而自己还在墨临城做这不知何时才能出头的质子。说她是不肖晚辈还差不多。 燕矜不以为然,“既然有人这么想,那便有其道理。” 叶晨晚内心并不赞同,或者说,她虽景仰,却也并没有想成为叶照临的欲望。“你们都很景仰先祖?我以为按你的性格,应当对同是开国双璧的萧遥更感兴趣。” “萧遥……”燕矜的神情明显复杂了起来,眉头蹙起,“她除了史书里寥寥那几笔,就只存在于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那些故事和野史里。不是都说她在赛兰野战死,不仅尸首未被寻回,连佩剑复来归也不知所踪?我更多时候,都怀疑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再者,我还想活,并不会景仰盛年战死的人……” 听见燕矜对萧遥的评价,叶晨晚才深感百年世事无常,风骨红颜薄命。她唇角的笑颇显苦涩,“这些话你同我说说倒也没关系,可别在祭司面前也这般说。” 燕矜倒也能猜到一二叶晨晚这般说的缘由,“这么说传闻里萧遥对墨氏有深恩都是真的?” “自然是,她定然不愿听你如此评价萧遥。”想起那些祖辈往事,叶晨晚只觉得胸闷气短,不愿再讨论,只如此嘱咐她。 “既然如此,那不谈也罢。”燕矜也能瞧出她眉眼间的涩然,顺水推舟回应。 作为当初开国七位功臣“北杓七子”少数仅存的后人,叶晨晚与墨拂歌都很少提起当年开国祖辈的往事,两个人提起这件事,都是这副眉眼恹恹的模样。不过当年玄朝开国时封赏无数,如此多的勋贵历经两百年风雨飘摇能走到现今的也不过叶墨两家。一家兢兢业业两百余年任职祭司,另一家无数后人血洒北地边疆,才获得片刻安宁。 毕竟狡兔死,走狗烹是历代王朝最常见的戏码。 燕矜虽然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但当然明白有些霉头不能碰,识趣地换了话题。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回到宁王府的客堂。燕矜拿出备好的礼盒呈给叶晨晚身边侍女,“今日来看望时也带了些养伤的东西,不过想来太子和卓尚书来看望应该带了更名贵的伤药。但是呢我也不好空手来,你就收下当成我一份心意就好。” 反正看望的东西是墨拂歌那边准备的,钱也不出在她身上,她也不心疼,既然帮她做事自己就捞点顺水人情,合乎情理。 燕矜说话向来诚恳,叶晨晚自然也不好推拒,点头示意侍女收下礼物斟上新茶。 新采的明前龙井于盏中沉沉浮浮,燕矜尽管不精通茶道,也能嗅到醇郁清香。她暗暗感慨对方的精致,至少在墨临城内虽为质子,这生活却算不上清贫。 细细品了半盏茶,终于听见叶晨晚状若无意地开口,“太子查案可已经来问过你了?” “那是自然。”燕矜并未隐瞒,“本就是我和洛祁殊带队去搜救的你和卓连贺,太子自然一开始就找了我们。” “你可知洛祁殊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饮尽杯中茶,燕矜信手把玩着手中的青花瓷盏,“但瞧太子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肯定是没问出什么东西。” 洛祁殊是宣王的人,当然不可能和太子如实交代。只不过她怀疑洛祁殊甚至说了什么误导的线索,才让太子一直死磕上林苑那几个早被处理干净背景了的侍卫。 “留给太子查案的时间不多了。”算算时间,这个案子可大可小,毕竟一没出人命,二谋害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左监门卫校尉,还有被牵连受伤的一个倒霉质子。太子若是再查不出东西,这案子多方走动一下,小事化了就算过了。 “你怕太子查不出东西被责罚?”燕矜挑眉,想不通为什么墨拂歌和叶晨晚两个人都对这个案子这么关心。 她当然并不关心太子,更多的心态是不希望宣王成功逃过查案。不过叶晨晚并不想过早在夺嫡一事上站队,毕竟想来想去两方都是只能比烂的程度。“好歹我也算被牵连进去受了伤,关心凶手也很正常吧。”她糊弄着回答。 “那还真不好说。”燕矜听得出叶晨晚的避讳,“不过这案子太子就算查不出凶手也会找个替罪羊背锅交差的,就是不知道哪只羊会这么倒霉咯。” 燕矜嘴上这么说,实际却是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倒让叶晨晚羡慕起她局外人的模样。 两人寒暄一阵后,燕矜再嘱咐叶晨晚注意身体,然后告辞了宁王府。今天接连应付了三波访客,直到燕矜离开,叶晨晚才注意到天色已然暗沉。 回忆了一阵今天和燕矜的对话,她眉睫微垂,露出落寞神色,一步步走到内间,取下了墙面所挂的佩剑。 银白的剑鞘花纹简朴,并未有过多装饰。她轻轻抽出几寸剑刃,昏暗的室内顿时泛开皎月般的泠光,也映出她眼中清霜冷色。 良久注视着手中剑,感受着剑身凛冽寒意。 “绛衣雪尘叶照临,不一样是输家么?” 她最后终究是将剑刃重新入鞘挂回墙面,舒了口气安抚自己的情绪,顺手打开了燕矜所赠的礼盒。多是医治的伤药和调养的药材,不过让她诧异的是居然连除疤的药都有准备,每一份都细细标注好了名目和用法,着实细心。 而更让她诧异的是,药材下居然还备了个锦盒,她小心打开,发现盒中竟然是摆放整齐的精致糕点,做成醒狮状一个个躺在锦盒隔断内。再捻起一块入口,细腻松软,口感都是榛子的清甜。 一尝就是墨临城中云梦阁的手笔。 叶晨晚陷入了深深的诧异,她的确很喜欢这家糕点铺的榛子酥,但是燕矜应当是不知道这一点的。 况且,燕矜虽然也不同于那些五大三粗的武人,但根据自己对她的了解,应该也没有细致到又记得带除疤的药还能记得自己爱吃哪家的糕点。 她反反复复将这个礼盒看了数遍,也没看出别的异常——可这个锦盒真的是燕矜送的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助澜 “我从宁王府回来了。” 燕矜大喇喇地推开墨拂歌房间的门,熟练绕过屋内各色屏风隔断,终于看见桌案前的少女此刻正半倚着椅背翻阅书册,修长五指把玩着一根莹白玉签,在指尖漂亮地打着转儿。 “她的伤怎么样了?”墨拂歌头也未抬,仍翻阅着手中书卷。 一进门墨拂歌一不问她今日的发现,二不问查案相关,反而问起叶晨晚那点皮外伤,燕矜翻了个白眼呛声道,“她又没脱衣服我又看不见,怎么知道她伤势好没有。” 把玩玉签的手指停顿,墨拂歌终于抬起眼,烛火摇曳,她精致的面容一半被灯火照亮,一半隐没在阴影中,平添三分未知的危险。 “燕矜,别的地方我管不了,在我这里你再这样嘴上不把门,就把舌头拔了再进墨府。” 她的声音冷冷的,其中警告意味不言而喻。燕矜虽然知晓她不会这样做,却也明白她这样说的态度。遂就坡下驴,正色回答,“郡主先前受的就是些不打紧的皮外伤,这些天宁王府上各种礼物药材没断过,好好养着哪里会出什么事。今天看她气色好得很,应该早就没什么事了。倒是你,明明是你喊我去宁王府探查情况,怎么现在一句话不问了?” 墨拂歌不急不缓又翻过一页书,“卓文远叔侄和太子去宁王府查案又不是什么稀奇事,稍用点心也能打探到。” “他们查案的进度你也不关心了?” “这个案子无论真相如何,太子那边只会用尽全力攀咬宣王。”她字字云淡风轻,一个局外人却将这件事从头到尾看得透彻。 这下轮到燕矜皮笑肉不笑,面有愠色地瞪着墨拂歌了,“所以你让我去宁王府做什么?玩我呢?” 墨拂歌终于抬眸与燕矜直视,“我关心的是,太子离开宁王府时,心情如何?你见了叶晨晚,她心情如何?” 虽奇怪墨拂歌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燕矜还是回忆了一下所见,答道,“太子是面带喜色匆忙告辞宁王府的,而晨晚···似乎心情也很不错。”她顺着话往下推断,“太子这么高兴,难不成是叶晨晚给他说了什么关键的东西?那叶晨晚又这么高兴做什么?” 墨拂歌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说明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轻声补充,“至少他们各自都这么认为。” “···”燕矜想不明白,叶晨晚和太子怎么还能双赢。当然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墨拂歌会关心这件事,又在其中搅弄着什么风云。不过她不清楚的事情很多,也懒得拿这些事困扰自己。“总之,答应你的事帮你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东西记得想办法。” 一想到燕矜开口就是要只猎鹰,墨拂歌只觉得头疼。不过她思索了两日心中已有了安排,故而没有再多想这件事,只嗯了一声表示知晓,顺带开口问,“天晚了,要不要留下来用膳?” 燕矜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除非你让你的厨房给我现做别的菜。” 她这辈子不能和墨拂歌的口味苟同,很难理解怎么会有人的饮食能把辛辣和寡淡两种截然相反的口味结合在一起。 墨拂歌倒也不会这样将就她,“随你。” 燕矜扫视了一圈桌面,发现墨拂歌的书案上竟然难得摆了一叠糕点,一个个榛子酥做成醒狮状,甚是可爱。她也没客气,顺手就拿了一块尝尝口味。 这一碟糕点墨拂歌还未动过,她看着燕矜将榛子酥咽下后才开口问,“味道如何?” 燕矜回味着榛子酥清甜松软的口感,回答,“云梦阁的糕点在京城素来有些名气,它家的榛子酥也是卖得很好的热品,味道自然不错。” 而买回糕点的主人仍是无动于衷,“你若是喜欢,可以捎些回去。” “就这么一碟,我想吃我回府路上顺带就去买了,你自己留着吃吧,味道挺不错的。”燕矜摆手,“走了。” 直到燕矜离开了房间,墨拂歌才终于拈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小口。 好吃吗?她向来对这些甜点心没太大兴趣,只是尝了一口,似乎也不难吃。 在暗处的江离看见自家小姐难得兴致不错地吃起了甜点,他安静地等待着墨拂歌吃完,用手帕细细擦去指间碎屑后才现身跪地禀报,“小姐。” “事情办得如何了?”墨拂歌音色温和,听上去心情不错。 “按照小姐的吩咐,之前在楚州替宣王搜罗白鹿的那几个人都已经被我们尽数找到了,他们当初在寻到那只白鹿后本想待价而沽,找个好卖家卖个好价钱,谁知被楚州刺史李越发现后,赏了些银钱后就搜刮了去,再被李越转贡给了宣王。” “我教你们做的事呢?” “这些人我们已经都控制搜罗好了,皇后那边只要来找进贡白鹿的人,很轻易就会按照我们给的线索找到他们。小姐给的说辞,我们已经一一教给了他们,但凡皇后那边的人问起,他们就会说宣王是想假借进贡白鹿行刺,攀咬到宣王身上。” 墨拂歌安静地听着江离禀报,手中重新把玩起那根玉签,莹白细长的玉签在她指间转动,被烛火照得荧光明灭。 “那几个寻到白鹿的农夫从头到尾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们给了李越出价三倍的银两,他们的家人也都尽数控制打点了,恩威并施,他们不敢生出什么事端。为保万无一失,也同他们说了万一皇后那边被戳穿诬陷,就反咬是皇后唆使他们诬陷宣王想要刺杀。” 江离认真禀报完,眼角余光小心地瞥着墨拂歌的神色。他自认为按照自家小姐的吩咐,将事情做到了滴水不漏。 “宣王那边没有来找这几个人?”思虑了片刻,墨拂歌又问。 “未曾,宣王那边的人近日都在大理寺和东宫两边打点。这头白鹿是楚州刺史进贡给他的,他对楚州那边的情况可能并不清楚。” “洛祁殊呢?”墨拂歌细细思考可能的变数。 “偶尔去过一两次宣王府,不过这些日子为了避免多生事端,他也很少走动。”江离还是周全地补充,“但洛祁殊武艺高强,我们的人也很难周密监视他。” 闻言,墨拂歌极轻地笑了一声,“看来他很有自信已经将太子骗得团团转。” 回想了一下这几日查案太子那无头苍蝇的模样,的确是被骗得团团转了,她暗叹道。“做的不错,这些天都按照我嘱咐过的盯去做,至于宣王行刺的证据,皇后那边总会替我们找好的。” 宣王定然不会想到,他只是想耍些小聪明进献一只瑞兽去讨父皇欢心,事情却会在诸多人的推波助澜下演变到如此地步。不过若不是他自己贪得无厌,又想进贡瑞兽,还想借这只白鹿去杀害卓连贺,又怎会弄巧成拙反而被人抓住纰漏。玄旸不过是个欲壑难填又自诩聪明的蠢货,春狩一事已经按照她的规划走上进程,暂且不用分出过多精神。 “北地那边状况如何?” 江离的面色明显变得严肃起来,“北地那边的眼线传回消息,边境的情况并不算好。去年冬天北方闹雪灾,北魏缺少粮食,接连来北地劫掠,叶珣都选择守城不战,大有姑息放纵魏人的意思。北魏气焰嚣张,如今开春后已经在境外的骨律野大肆屯兵,不知是什么打算。” 墨拂歌已经拿出地图摊开,指尖点在大玄北地境外的骨律野上,“骨律野是难得的绿洲,土壤肥沃,瑙川河流经其中,正适合屯兵养马。这是随时可能开战的节奏。” “是的,消息都被皇帝摁下了,故而朝内很少有人知晓北地情况不容乐观。至于骨律野的兵力,叶珣并不上报,怕是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手中的玉签被她握进掌心,摩挲着签上刻字,墨拂歌难得斟酌用词,终于开口,“叶珣避而不战,究竟是她自己不愿,还是不能?” 江离思索了片刻才明白墨拂歌话中含义,深深叩首,“属下无能,并不知晓。宁王叶珣近些年尚还能统兵御马,宁王府也将消息藏得很死,无人了解她的寒疾究竟状况如何。” 墨拂歌沉默,良久地注视着玄朝与北魏接壤的边境。烛火幽幽映在她墨色眼瞳,有如明灭不定的孤灯。“无论她是不愿还是不能,她都已经在借此向朝廷施压了。如此态度,想来她的情况不容乐观。” 魏地与鲜卑人一直是数百年来中原的心头大患,三百余年前云朝重光帝初霁尚在时,因其铁腕强权,魏地也是大云疆土。但重光帝盛年早亡,中原陷入内乱三分天下,鲜卑人趁乱瓜分北地自立建国,战乱中也无人能够顾及,任由魏人多年劫掠。直到百年后叶照临执掌晋国时,攘内安外,北魏终于消停不少。而后再到大玄建国,镇北侯叶照临受封宁王,镇守北地,彼时玄朝国力强盛,两国尚能相安无事。玄朝式微,则北魏蠢蠢欲动。 叶氏一族在北地镇守两百余年,也与北魏交手两百余年,不知洒下多少鲜血埋下无数白骨。 玄朝唯一的异姓王,位置哪里会有那么好坐,看似无限风光,身后悬崖万丈。 “小姐,尚还有一事。”江离想起自己属下的禀报,忽然开口。 “此事尚无证据,但我们怀疑,宁王府上有内奸。”【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扶风 墨临城九衢街,东连瀛洲港,南通朱雀门,四通八达,正是京城内最繁华的街道。街边的店面无一不是让商家挣破头的铺位,从胭脂绫罗到金石古玩,再到酒楼客栈,甚至以至于游乐赌坊温柔乡皆是门庭若市。 而九衢街毗邻沧江水岸处,正是京畿最纸醉金迷的繁华地,江面游船画舫如龙,岸上杨柳飞花如烟。如此黄金的地段,却一直被京城有名的酒楼扶风楼占据,任凭周遭店面换了一茬又一茬,扶风楼的招牌自岿然不动。 扶风楼中的梨花酿名曰东栏雪,酒香馥郁,入口微甜。此乃扶风楼的招牌,来到楼中的客人皆会慕名点上一盏。 楼中高处的雅间内对窗临风而眺,贩夫走卒熙攘,青瓦白墙错落,锦衣少年□□紫骅骝纵马朱雀桥,南望寻鹿山,北瞰伽蓝寺,此般锦绣河山轻松尽收眼底,让人不禁感叹不愧是京都第一酒楼,如此繁华地段还偏偏占了最好的地势。 锦衣少年殷勤地端上白瓷果奁,盒中尽是新切好的新鲜瓜果,再为琉璃盏中斟好酒,“老板您尝,这是楼中东栏雪的新品。” 半倚在椅背的女子端起酒盏,先嗅酒香,再轻抿了一口,相比之前的东栏雪,更多了芳香回甘,“味道不错,这是加了桂花?” “老板英明!”少年忙不迭地恭维着她,“新品多加了桂花与蜂蜜,等到今年入夏还可以再放冰块,酒不醉人,而香气更馥郁。经过我们观察,来楼中的姑娘都更爱这种新品。” 眼尾悠悠挑起一抹笑,叶晨晚也没有吝啬夸奖,“还不错,我也爱喝,下次我来还上这种酒。” “好嘞!我记下了。” 一边品杯中酒,一边听少年絮絮报告着酒楼最近的近况,叶晨晚指点了些近日要注意的事项,最后向他伸出了手。 少年会意,两册厚厚的账本就放在了她面前。“老板请阅,这是这个月的账目。” 叶晨晚翻开账本查阅起来,看着账本上白花花的银两入账,心情愉悦不少,眉梢染上笑意,琥珀色的眼眸便漾开层层波光潋滟。 扶风楼如此地段黄金的酒楼,没有些手段自然是很难拿下的。尽管宁王封地位于北方边境,但两百年前的叶照临深知京城消息的重要性,扶风楼便是她当年在京城埋下的暗桩,酒楼人潮往来,消息最是灵通。宁王爵安然传承两百年,多靠京城埋下的眼线。 两百年来扶风楼明面上的掌柜换了一任又一任,但背后的老板始终是历代宁王。京城活动自然少不了资金的支持,扶风楼以及更多铺面,是叶晨晚在京城活动的金钱来源。 “还不错。”粗略翻了下这个月的账本,叶晨晚对这个月的账目非常满意。核对账目的时间有些无趣,她对着旁边殷勤等候的少年扬了扬下颌,“狄汀,聊聊你又知道了些什么消息吧。” 锦衣少年唤作狄汀,原本只是墨临城街边流浪的乞儿。昔年叶晨晚欲买下京郊的一处宅院,却迟迟不知这宅院的主人是谁。正当她寻人无门时,在这附近行乞的乞儿主动出现,告诉她这宅院是户部的曾员外买下的,因为曾员外的夫人一直生不出儿子,但碍于他妻子母家颇有权势,又不敢纳妾,所以在这京郊偷偷包养了个外室。 乞儿讲得绘声绘色头头是道,将曾员外何时才会偷偷来这处宅院寻这外室都摸得一清二楚,甚至还知晓这外室某日还与曾员外大吵了一架,曾员外骂这外室迟迟生不出儿子,着实是白养了她,外室也不是省油的灯,反骂他每次撑不过半烛香,生不出孩子多想想自己的问题。两人吵了大半夜,外室气急了威胁他给不够银两大不了她就去曾员外夫人处坦白这些年他眠花宿柳包养外室,气得曾员外半夜夺门而出。 但为了息事宁人,曾员外还是又给了些银子堵住这外室的嘴,可被这女人气了个半死,估计这些日子都不会来这处宅院,所以叶晨晚这半个月估计是寻不到这位曾员外了。 叶晨晚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给乞儿买了块烧饼让他继续讲讲他还知道些什么。 乞儿又叭叭讲起,其实这员外郎的官职,也是他妻子的娘家出钱给他买的,他当员外郎这些年,在户部捞的油水,还没有在官场上打点同僚上司花得多。每次来这处院子里找这外室,他都要抱怨一番最近花了多少银子,听得这外室心烦。 听这乞儿绘声绘色讲了一下午他知道的八卦,叶晨晚深感他是个人才,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还敢主动和自己搭话,是个有胆色的人。遂给他取名字唤作狄汀,教他读书写字,让他在扶风楼历练了两年。他脸生得俊俏嘴也甜,客人多爱与他搭话,脑子灵光能把消息分出轻重缓急,每次叶晨晚问起时,都能把他在酒楼内听见的消息仔细罗列一一回禀。久了之后,叶晨晚对他颇为满意,让他做了扶风楼明面上的掌柜,替她打探消息。 狄汀眼珠子一转,开始给叶晨晚讲述最近听说的八卦,从安阳侯玄子恪的七房小妾到隔壁老板刚丢了自己的家传玉镯。 叶晨晚拨弄着算盘,留出一只耳朵听着狄汀的禀报。少年讲完了最近的消息,表情忽然严肃起来,“老板,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嗯?” 直到叶晨晚从账目中抬头看向他,他才神秘道,“我最近听说,隔壁白玉楼的折棠姑娘签的一年契约已经要到期了,她迟迟没有和白玉楼续约。” “为什么没有续?”折棠的名声,叶晨晚自然是听说过,不过她对这种风月之事并无兴趣,也没有那么了解这位名动京城的女子。 “据说是因为对分成不满意。”狄汀向她比出一个八二的手势。 “八二分成?”这个黑心的分成还是让叶晨晚都吃惊地挑起眉头,“白玉楼拿八成,折棠拿两成?” 以折棠在京城受追捧的程度,叶晨晚以为她本应该是白玉楼追着挽留她,没想到竟然是如此黑心的八二分成。但转念一想,折棠并无人脉背景,白玉楼能在墨临城生意红火,自然有自己的门道和靠山。两方并不平等,折棠并没有能与白玉楼抗衡的实力。 “嗯···所以你和我说这件事是为了什么?”叶晨晚指尖拨弄算盘的算珠,心中估算着折棠能从白玉楼获得的分成。 “你傻啊老板!”狄汀急得跺脚,都快凑到叶晨晚眼皮子底下来了,“折棠姑娘不想和白玉楼续约,嫌白玉楼给的钱少,咱们多花点钱不就把折棠姑娘挖过来了!?你不是总头疼白玉楼和咱们抢生意吗,你直接把他们的头牌挖过来,不就完事了?” 狄汀这话说的不错,白玉楼的确是扶风楼最大的竞争对手,两座楼都建在沧江水畔,大有隔岸而对的意思。只不过墨临城这些酒楼赌坊烟花巷,都多是城中各方势力的暗桩。她要考虑的事情比狄汀多许多,并不是单单一个挖人跳槽的问题。 狄汀看着自家老板似乎还是无动于衷的模样,又急道,“折棠姑娘的身价这几日蹭蹭在涨呢,前些日子祭司和燕将军去了白玉楼,也为她一掷千金。” 叶晨晚猛地抬头,算盘也被她扔到了一边,“猪肉铺老板丢了只鸡追了三条街你讲得起劲,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同我说?” 狄汀被她吓了一跳,嗫嚅道,“燕将军看见漂亮姑娘一掷千金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不是燕矜,”叶晨晚神色郑重,“是祭司。为什么祭司会去白玉楼,还为折棠一掷千金?你不觉得蹊跷吗?” 狄汀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声音也小了许多,“确实,听说后面仍有贵客与折棠单独见过,虽然没说那人身份,但很可能就是祭司。” 墨拂歌平日里素来低调,更不像对风月之事会感兴趣的人,很难相信她是因为艺色而对折棠有什么兴趣。从之前春狩燕矜是受她提醒才来带队搜救自己时,叶晨晚就觉得她在暗中定有自己的筹谋。 如果是墨拂歌对折棠感兴趣,那么折棠在她这里就重新有了别样的价值。叶晨晚开始重新权衡起狄汀的建议——如若将折棠能请到扶风楼来,墨拂歌还会为此来扶风楼见折棠的话,就说明她的确对折棠有所图谋。而她能常来扶风楼,也更方便自己了解她想做些什么。 这么想,狄汀的建议倒也不错。叶晨晚对他想公费追星那点小心思睁只眼闭只眼,指尖拂过桌面账本,“狄汀。墨拂歌,洛祁殊,还有折棠三个人的消息,我要事无巨细地知道。” 狄汀心中暗自哀嚎,折棠和洛祁殊这样的人物,是墨临城八卦的中心舆论的源头,消息从来不少,问题反而是传言五花八门分不出真假。而墨拂歌这样的角色,消息被人藏得太好,偶尔有个风吹草动,也多是捕风捉影的流言。叶晨晚这是挑了三个最难办的人给他。 心里虽这样哀嚎,但老板开了口,总是无法推辞的。“好嘞,郡主放一百个心!” “还有一件事。”叶晨晚双手交叉支起下颌,纤长眼睫微垂,遮住浅褐色的眼眸,“虽然八二分成的确黑心,但以她在墨临城的名气,即使是两成入账,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还想知道,折棠的钱,究竟花在何处。”【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贵贱 今日的白玉楼比起平日里,要清净许多。叶晨晚步入楼中时,发现一楼的台上竟然难得摆上了桌案新茶,桌面一柄折扇,案前男子着一袭青衫,开口时语调里带了江南口音。 只用眼角余光一扫,叶晨晚心中了然,很显然今日折棠并不在,所以这些世家子弟少了起码一半,一些客人零零散散的散布在各桌,在午后的时间里听起了评书。 但她也并不认为折棠今日是真的不在白玉楼内,按照先前白玉楼的习性,哪里会让酒楼的头牌如此清闲——料想她现在应当在陪某位贵客吧。 陈妈妈此时刚得闲,在看见叶晨晚步入时,虽不识其人,但在瞥见她发间缀以明珠的金步摇与衣摆上绣工精湛的芙蓉花纹时,就知她非富即贵。多年的眼色让她立刻迎了上来,“这位小姐,来楼内可定了雅间,要做些什么?” 叶晨晚深谙楼内的硬通货与不过钱或权,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与墨拂歌相同的方式。几张数目不菲白花花的银票就被轻轻拍到了陈妈妈手中,“无甚大事,不过想求见折棠姑娘一面。” 陈妈妈当即被这银票晃得神晕目眩,心中一边暗叹怎么又来个如祭司般只给钱却不讲道理的角色,一边感慨折棠这姑娘到也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泼天富贵,这些日子竟是有如此多的贵客排着队要见她。 叶晨晚对于这几张银票,也丝毫不感痛心。毕竟她知晓,这些银两比起折棠能带给她的价值来说,不值一提。 陈妈妈虽心中暗叹,要是这楼内人人都这样只给钱就想见到折棠着实不是好事,手上动作却是利索地收好了银票。她面上露出一点难色,为难道,“真是不巧,折棠她现在有点私事,姑娘恐怕是要等一等了。” 私事?那更有可能是在同墨拂歌一起了。叶晨晚不动声色,楼中红绫明灯,更衬出她本就明艳的五官,眼角晕开一抹笑后,便是开出牡丹般的倾城国色。 “无妨,不过等上片刻。” 陈妈妈满脸堆笑,当即唤来侍女要迎这位贵客进楼,“好,好,您请先去雅间歇着。” 此时台上的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朗声道,“且说那熙和十五年的腊月,下了一场十余年罕见的大雪。梁晋两国在霜华岭已死战三月,晋军的粮草只有不过几天的余粮,而梁军驻守的邕宁城内,也已是弹尽粮绝……” 说书先生讲起的故事勾起了她的一点兴趣,叶晨晚脚步稍缓,轻声道,“劳烦找个二楼清净些的雅间,我想听会儿评书。” 、 琴音叮咚,泉水般自琴弦流泻。修长五指拨动琴弦,折棠眼角余光偷瞥向一旁软榻上倚靠的少女。凝神的檀木香在梅子青香炉中缓缓焚烧,幽幽几缕青烟缭绕,她清冷眉目亦看不真切。而流瀑般的乌发垂落,白衣层层叠叠迤逦,似水墨中开出了朵朵素色清昙。 折棠并不知墨拂歌究竟睡着没有,在初遇之后,墨拂歌又来寻过她两次,一样阔绰地一掷千金,却也一样的只是在雅间内闭目养神,偶尔会与她闲聊几句。 起初第一次见面,折棠只觉得祭司这样生性清冷的人来寻她,定是有所图谋。可墨拂歌出手如此阔绰,几近会让折棠认为对方对她的确抱有什么心思。 但这几次墨拂歌都只是安静听她弹奏,少言寡语的模样又让她觉得先前的想法只是错觉——可这个循环就回到了原点,当朝祭司既不缺钱财,也不图自己容色,那她究竟想在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因为怕打扰墨拂歌小憩,折棠也没有选择她善弹的秦筝或是琵琶这样音色清越的乐器,转而选择了古琴。 琴弦轻颤,一曲悠悠弹至尾音。她斟酌着下一首曲子该选哪一支时,却听见软榻上的少女轻声开口,“从前只听闻折棠姑娘善筝与琵琶,没想到琴艺亦是一绝。” 指尖一颤,弦音喑哑,折棠收回手,只做垂眸状,“在祭司大人面前不过班门弄斧,如何担得起如此评价,您说笑了。” “你总是妄自菲薄,这琴艺本就不输京中一些大家。”墨拂歌评价诚恳,“若是有心,假以时日于琴上定有造诣。” “琴者,先王所以修身、理性、禁邪、防淫者也。”折棠唇角笑容涩然,勉强勾起一点弧度,“折棠抚琴,不过是卖弄技艺,博人一笑而已。” “古往今来又有几人抚琴时真为感荡心智,而不慕虚名?”墨拂歌一手撑着额骨,姿态慵懒,“数百年前琴圣崔舜也不过出身微末,家奴出身却亦能一奏还淳风,再奏和人心,后世以琴圣誉之。” 听墨拂歌此言,折棠的笑却仍是苦涩,“折棠···如何能与崔圣相比。祭司大人说笑。” 墨拂歌不语,也并不强求能安慰到折棠。折棠看她,仍是眉目微垂,日光照在她苍白肌肤,有着易碎的单薄,却又难得温柔。可她眉眼间似乎总有着挥之不去的淡淡倦色,薄雾般若即若离。 心中情绪翻涌,向来少言的折棠难得又开口道,“崔圣后因琴艺天下闻名,靖元帝亲自下诏免去他奴籍。可这世上,能有几人如琴圣一般幸运?” 墨拂歌抬眼,“折棠姑娘是贱籍奴籍?” “折棠若是贱籍奴籍,就该与白玉楼签的是卖身契了。”她轻笑,提醒墨拂歌。 墨拂歌了然,她这般说,尽管自己不是贱籍,那必然是有亲近之人是贱籍。她知晓折棠这般说是想问什么,答道,“依照本朝律法,一旦打为贱籍,永世不得翻身,子子孙孙出身亦为贱籍,不得更改。” 细白手指将衣袖拽出褶皱,“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即使孩子从一出生就是无辜?” 墨拂歌并未表态,只道,“依律法而言,子子孙孙永世为奴,除非有什么极大的功勋,或是陛下首肯。” 折棠搓捻衣袖的手颓然松开,她面色苍白,难得哂笑,“这样的机会,万中无一。如若是男子,尚还有机会建功立业,女子若是贱籍,此生只能沦为娼妓,风月场上赔笑一生。” 即使折棠面色动容,墨拂歌面上仍没有什么表情,她平静道,“若是有些门路,倒也可以去打点户部的官员。不过···一是门路难寻,”冷墨色的眼瞳目光意味深长,“二是这打点要用的银两,即使是折棠姑娘,估计也要在白玉楼勤勤恳恳工作几年。” 折棠知晓她说的不错,终是叹息,“就算我不眠不歇,又能改变几人呢?” 布料摩擦窸窣,原本还靠在软榻上的少女不知何时已走到折棠面前,白玉制的扇骨轻敲颌骨,扇面一张,赫然是泼墨桃花灼灼。她的身影遮住了日光,浓重的阴影投射下来。“想救更多人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她语气轻缓,清冽如新雪,尾音让人想起琴音尾调悠长,蛊惑着人坠入海中溺亡,“废掉这条律法,这世间再无贱籍奴籍之分。” 、 手中银匙在瓷碗中缓慢搅动,叮当作响。叶晨晚百无聊赖地搅动着碗中的金桔蜜饮,听楼下说书先生饮了口茶,继续讲起两百余年前的故事。 “叶照临带十万精兵亲征,驻扎在晋梁两国的边境的连云关。这十万士兵是她亲自栽培的精锐,可谓锐不可当,再加之连云关以北的晋国占据了更高的地势,俯瞰南方的梁国,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她手中,她自信这一战胜券在握。虽然她此次亲征不在京城,但京中都安排了她的亲信,料想小皇帝也翻不起什么浪来。如此一想,她又安下心来,准备与梁国这一战。” “而京城中的小皇帝,也是如坐针毡。他本就是叶照临手中傀儡,如若这次晋梁交战,晋国大胜,那么梁国元气大伤,很难与晋国再逐鹿中原,秦国又是个国力式微的墙头草,如此天下就要归于晋国之手。可谁人不知他是个没有实权的提线木偶?这天下说着归于晋国,不还是归到叶照临手中?如果晋国得胜,叶照临在朝中威望再涨,她已是位极人臣,还能如何封赏?再进一步,就是让自己禅让,也是水到渠成···” “小皇帝越想越是不安,叶照临不在京中,本是他做些什么的最好时机。但京城里遍地都是叶照临的眼线,他想做些什么也难于登天。思来想去,他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我若是叶照临,还不如先安内再攘外,小皇帝是个祸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捅出祸事来!”隔壁雅间传来交谈之声,尽管刻意压低了音量,但还是能听出愤懑的情绪。 可惜对于叶晨晚来说,稍微调用一下内力,隔壁的声音就能听得一清二楚。她挑眉,只不动声色地端起瓷盏抿了一口盏中酿。 楼下这说书先生敢讲连云关这一战就已经让人诧异,隔壁的交谈更是让她惊诧,须知若是连云关这一战叶照临胜了,恐怕就没有今日的大玄朝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6、双赢 “叶照临毕竟是上一任熙和帝亲封的顾命大臣,若是贸然废立皇帝,难免被人诟病。”隔壁雅间另一个听上去老成些的声音开口,安抚着先前愤懑的青年人。 “那连云关时她手握十万精兵,本就可以杀回锦州。皇帝不仁在先···我若是她···”那青年越说越气愤,竟是愤愤摔了下酒杯,哐当作响。 叶晨晚听隔壁说话听得认真,这青年贸然一砸酒杯,倒是把她吓了一跳,盏中的金桔蜜酿也不小心洒出星点。 “隔壁嘈杂,竟是不小心惊扰到姑娘了,抱歉。” 珠帘拂起,叮咚作响。红衣女子步入房间盈盈欠身,一双桃花眸眼含秋水,眸光清浅。“小女子折棠,见过姑娘。” “无妨,我姓容,名朝暮,唤我名姓便好。”叶晨晚摆手,示意她随意坐就好。 平日里要应付的贵客多,京城中有头有脸的角色,她心中都能对上号,但却从来没有这么位容姑娘。不过每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地点,需要不同的皮囊身份,折棠从来不会多话,只安静在叶晨晚身边坐下。 此时楼下的说书先生偏偏讲到连云关一役中,叶照临的驻军遭受突袭,腹背受敌时整个营地陷入熊熊大火之中,故事正到高潮,他却折扇一合,不愿再讲,只道听下回分解。 故事刚讲到高潮,就戛然而止,楼下一片怨怼之声,折棠眼角余光也不自觉地瞥向楼下,似乎对这个故事颇有兴趣。 “折棠姑娘好奇后面的故事?”她细微的动作都落到叶晨晚眼中。 “只是好奇后面这位先生会如何讲。”折棠笑了笑,温声回答,“毕竟史书中只讲了连云关陷入一场大火,叶照临从此失踪了两年,这两年间无人知晓她究竟身在何处。野史众说纷纭,连说她被世外高人所救传授武功都能编出来。” 折棠所说的确不错,叶照临失踪的这两年史料上没有任何记载,野史更是天马行空,什么离谱的版本都编得出来。叶晨晚诧异,折棠虽是风尘女子,却对史料如此清楚,谈吐有礼,行举端庄,想来从前也是某个大家小姐,出了意外才流落风尘。 她面上仍是平和,“也没有野史里编得这么离谱,只是当时的云安侯苏辞楹行商时意外发现了晋梁边境的异动,找到了还在梁国的开国祭司墨怀徵,两人探查后发现了晋国的确有内奸出卖了叶照临。” 话至此,她的神色终于黯淡下去,原本偏浅的眸色因逆光也变得深沉,“等到苏辞楹与墨怀徵风雨兼程赶到连云关时,只看见了关内熊熊大火,拼尽全力,也只是救出了重伤的叶照临,对晋梁两国此战,也无能为力。往后两年,叶照临都在秦国清河城里调养。” “再后面的内容,就都与史书中记载一样。晋国连云关惨败,边塞十二州皆失,叶照临生死不明,愍帝借机诛杀其党羽,独揽大权,他虽收回了权力,此战后晋国也元气大伤,数十年养精蓄锐毁于一旦,再无逐鹿天下的实力。”她语气淡淡,带着近乎麻木的平淡,谈起这段被后世无数次惋叹的结局。 这是折棠从未听说过的故事,她眉头上挑,“容姑娘说的故事,从未在任何书册里见过。” 很快叶晨晚就收敛好情绪,笑意从容,皎月云开,“折棠姑娘当做野史听听故事就好,至少这个版本应该比什么绝世高人救她传授武功,从此天下无双要靠谱一些。” 折棠做出沉吟模样,“不,您说的这个故事,虽然说镇北侯是被云安侯与祭司救下的难免让人诧异,但细想来苏辞楹与墨怀徵本就与叶照临有深交,也并非没有可能。”话至此,她起身怀抱琵琶盈盈一拜,“瞧我,自顾自说了这么多,都不过是些爆捕风捉影的东西。您想听什么曲子?” “《清江月》就好。” 叶晨晚起先只是随意点了首曲子,但听见琵琶铮铮,如泣如诉时,又不得不感慨,她终于理解为何城中贵胄对折棠极尽追捧。容色倾国,器乐一绝,兼之知书达理,无论什么话题都能不动声色接过。艺色双绝,理应名动京华。 白玉楼的确捡了块宝。 一曲弹罢,折棠小心抬起眼眸想要观察叶晨晚神色,而对方以手支颐,目光从未从自己身上移开。日光落在她眼眸中,似是融化琥珀般透彻莹润,将她眼底的笑意熨烫出灼人风情。 “听折棠姑娘一曲,当值千金。” 这样类似的夸赞,折棠曾听过许多,心中早无波澜。虽然面前这位容姑娘比起祭司,要爱笑许多,但她一样看不透对方的眼睛,以及唇角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面对这样的人,一样是多说易失言,不若不言。 “容姑娘说笑,折棠若是一曲就能值千金,现在哪里还会坐在这里。”她不卑不亢,只静静地重新拧好琵琶弦。 “折棠姑娘把琵琶放下吧,不若来尝尝这楼中的糕点,还不错。”叶晨晚全然不在意折棠那点自嘲,她将装有桃花酥的瓷盏推至折棠面前,“姑娘一曲当然能值千金,只是这千金,都落入了别人的口袋。” 与客人坐在同一张桌前的情况,从前不是没有过,不过都是陪酒陪笑,陪那些贵家公子寻欢作乐。琉璃酒樽奢靡,在酒液倒映中看见的只是自己恭维的假笑。像此刻这般只是坐下如寻常闺中密友般让她尝一尝盘中糕点的,倒是头一次。 折棠依言放下了手中琵琶,却没有接过叶晨晚推来装着糕点的瓷盏。她明白,对方的前半句话只是客套,后半句话才是真正的重点。 “姑娘花费重金见我一面,想来也不是想听我弹曲的,若有什么想说的,不如直言。” 折棠是明白人,也让叶晨晚沟通起来省了不少心思,“八二分成,明明白玉楼的客人都是为姑娘而来,最后却只有两分银两能到你自己手中。”她轻缓的语气将本就慵懒的音调酝酿得醉人,稍不注意就会坠进她眼眸的笑意中,“而我有个想法,一个能与姑娘双赢的想法。” 折棠虽没有立刻接话,但也没有拒绝。叶晨晚知晓她被自己勾起了兴趣,她伸出五指,“五五分成,不知道算不算诚意?” 这个数字让她颇为惊讶地掀起眼帘,“不知是哪家的五五分成。” 叶晨晚起身挑起雅间竹帘,窗外沧江水碧,江对岸远处的高楼绮丽,即使相隔颇有距离也能看见灯火通明。“折棠应该识得对面。” 语气中的自信不言而喻。 京都第一酒楼她自然是识得的。面前这个不知身份的女子竟然是扶风楼幕后的老板的确让她震惊,叶晨晚知道白玉楼与自己八二分成,显然是背后做了功课。五五分成这个出价诚然让她心动,但所有的馈赠背后都标好了价码。须知以扶风楼在京城的分量,即使也是八二分成,也比在白玉楼赚得多,更遑论五五分成。 “容老板抬爱,扶风楼已经是京都第一酒楼,为何还会青眼于我?”生性的谨慎还是让她没有贸然接受这个诱人的价码,转而询问。 楼外画舫游船灯影幢幢,落入她浅色眼眸。她挑起眉梢的动作颇有孩童的无邪,“既是双赢,为何不做?” 她没有明说自己还怀着靠折棠来观察墨拂歌到底想做什么的心思,不过能请到折棠去扶风楼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叶晨晚的反问让折棠一时间无法反驳,只是邀请来得突然,她仍有许多顾虑。 见她做沉吟状,迟迟没有给出回应,叶晨晚也没有强求。她缓步走到折棠身边,“姑娘不必急于给我回应,你做好决定后,随时来扶风楼都可以。” 她微弯下身子,正好与折棠对视,“如果遇到什么难处,也可以随时找我。” 语调极轻,极淡,烟云般易散,却偏偏拂过折棠内心深处的隐忧。折棠胸腔内的心脏沉重又急促地跳动着,像是会被这双琥珀色的眼眸看穿。 她知晓,折棠迟迟不续签与白玉楼的契约,自然是对契约的分成不满。可今日开出了更诱人的条件,她还在犹豫,那就很可能是有什么把柄落在白玉楼手中。 她已经在折棠心中种下了犹疑的种子,只用静待其破土发芽。 叶晨晚站起身,眼角余光瞥向隔壁,因为说书先生已经下台,隔壁或许也觉得无趣,早已人去房空,陷入寂静。 “今时今日,仍有许多人爱谈叶照临,无非是为她惋惜,为她遗憾,总觉得自己若是她能做得更好。”眉眼微垂,看不出叶晨晚面上情绪,但她的目光悠悠瞥向坐在桌案前的折棠,“可我向来觉得,指点别人之前,该先扫净自家门前雪。” 她眉梢上挑,本就明艳的眉眼霎时间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折棠姑娘,你觉得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27、收养 灯花如昼,笑语喧嚣,窈窕背影走入朱雀街的人海中时,也如游鱼入海,倏忽就没了踪迹。 目送叶晨晚离开白玉楼后,折棠长舒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后背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一层薄汗。扶风楼的老板,是比祭司还难相与的角色。 连她自己也奇怪,不过一个风尘女子,究竟为何会引来这么多京城中的大人物。 一直在外面候着的陈妈妈是早已摁耐不住,几步凑到了折棠身边,语气谄媚,“今日这位贵客,是何方人士啊?” “折棠不知,客人只说她姓容,别的未曾多说。”怀抱琵琶低垂着眼眉,折棠又是素日里那副平淡如水,无悲无喜的模样。 陈妈妈在脑子里想了一圈京城中姓容的人,也没能找到能对上号的角色。她满脸狐疑地盯着折棠,对方目光清明,神色平淡,不似说谎。这些年她深知折棠看上去温温柔柔,实则是个油盐不进的犟种。 “你也不知道聪明点,多问问人是何方人士,好留住客人。” 是隔壁白玉楼最大竞争对手的老板,今日来挖墙脚的——这些话她当然不可能说出口,只垂眸一言不发地任由陈妈妈在自己面前指指点点。 絮叨了半天,陈妈妈咽了口唾沫,又想起来件重要的事,“前几天就和你说了,一年契就要到期了,早点续签,你又在拖什么呢?” 闻言,折棠指尖不自觉地拽住了衣袖处的绣花,在心中措辞许久,才尽力将声线放得自然,开口问道,“二八分成,没有可以更改的余地吗?” 浓妆艳抹的妇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急忙拽着她躲到楼内少人的角落,涂着丹蔻的指甲用力戳着折棠的肩廓,“你在说些什么东西?这两成你还嫌少?你知不知道楼里多少人做的比你多,拿的比你少?要不是凌公子当初保你,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这么光鲜地站在这里?” 她用力地戳着折棠肩膀,手背上涂着的脂粉落下不少碎屑在衣料上,“我知道,你缺钱是因为你还养着好几个孩子。”逼仄的角落光线昏暗,更显得妇人涂满口脂的嘴唇泛着暗沉的血红,暗红的嘴唇翕动,语调轻柔又强硬,“折棠,你自己想想,不在白玉楼,你怎么养活那几个孩子。” 折棠的面色迅速苍白,唇瓣倏然失了血色。她沉默不语,任由楼中推杯换盏,欢声笑语,而她只是良久伫立在这角落的阴影内。 直到陈妈妈嘴角含笑,又变作平日里殷勤模样,“你是聪明人,就不用多说了,早点把契约签好。赶紧去再收拾一下,晚上还要上台呢,你这都几天没上台了。” 楼下花灯灼灼,舞姬水袖一扬,红绫霎时间层层叠叠漾开,就像贪婪的饕餮终于张开了血盆大口。 、 “老板这边走这边走,您小心这儿有台阶。”锦衣少年殷勤地在前面引路,提醒着女子注意眼前的青石砖台阶。 “狄汀,叫你带路,没让你把我当成盲人。”微提起裙摆走过一排台阶,就拐进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巷道。 叶晨晚打量四周,这巷道没有想象中的狭窄破败,反而干净整洁,巷道边的宅院皆是门庭落落大方,亭台雅致。能在这儿买下处院落的,应当也是小有资产。 她眼角余光瞥了眼狄汀,对方会意,侃侃介绍起来,“我已经帮您都打听过了,这整条街早几十年都是英国公的家产,原本是一处大宅院,只是国公家落败,将这宅院都卖了。大宅院也被分割成了大大小小五六个小宅院又倒卖了出去。此处僻静,环境也好,这些买家多数都是把这儿当成偶尔落脚的一处私宅,平日里都没什么人,那些卖货郎或者杂七杂八的人看这儿人少,也很少会来巷中。” 指尖信手拂过粉刷妥帖的墙面,“看起来这些院子卖价也不会低。” “那是自然,不过这些年世道不太平,京城中的地产都蹭蹭翻着跟斗往上窜呢。”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小巷深处,满树杏花开得繁盛,日光一照透如冰绡琉璃。隐约能听见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 “皎皎!你把球踢得太高了!”嬉闹间传来女孩的惊呼声,紧接着就看见皮鞠高高飞起穿过杏花树,摇落一地花叶。 “老板小心!”狄汀当即挺身想为叶晨晚挡住朝她飞来的鞠球,谁知脚一踏空差点摔了个趔趄。 而皮鞠被肩肘轻轻一掂,就稳稳落入了女子的掌心。叶晨晚瞥了眼尴尬地站起身拍去身上尘土的狄汀,“还是你自己多小心一点吧。” 狄汀尴尬地笑着把衣摆理好,“此处应该就是老板要寻的东西了。” 叶晨晚不语,安静地掂量着手中的皮鞠,这个鞠球外面的牛皮已有了些磨损,可见孩子常拿这个球蹴鞠。 院墙内孩子又是叽叽喳喳地惊呼着,“你看你,球都被你踢到墙外去啦。” 吵嚷间窄巷深处的院门被推开了一道细缝,一高一矮两个女孩蹑手蹑脚地跑了出来,四处张望着寻找被她们踢出院墙外的皮鞠。 在簌簌摇落的如雪杏花中,她们看见了立于花树下的女子,日光被林叶切割成破碎光影洒在她绛色长衣,花瓣拂过她发梢肩廓,被染得金黄的眼睫下是一双含笑眼瞳,如若融化的琥珀。 像是新雪中凛然盛放的红梅,却比梅花更多明艳风情。 两个女孩拉着彼此的衣袖,都看呆了眼,直到叶晨晚主动弯下身将鞠球递到她们面前,“这个球是你们的吗?” 小孩子平日就很少见到生人,看见这样漂亮的姑娘更是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年纪大些的孩子接过她递来的皮鞠,红着脸小声道了谢。叶晨晚再笑着同她们搭了下话,就顺利地和两个小姑娘攀谈起来。狄汀在一旁瞪大了眼,看她不过寥寥几句话,就知道了年龄小些的孩子是皎皎,年长些的唤作疏星,平日里都住在这个巷子中。 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和她聊着天,不小心忘了时间,等到院门推开,一个面色温和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疏星,皎皎,怎么找个球去了这么久?” 看见两个孩子在和陌生人交谈时,妇人快步小跑了过来,在面对叶晨晚时明显面露惊诧,“您是···” 叶晨晚微微颔首,“在下是来找折棠姑娘的。” 妇人想起折棠给她平日里莫要和陌生人提起自己的嘱咐,但仔细一看面前人显然并非寻常人等,能寻到此处显然已经是知晓此地是折棠的私宅。心中权衡片刻,她还是如实回答,“棠姑娘现在不在。” “我知道。”叶晨晚显然更清楚对方在想些什么,“您不用担心,我并无恶意,也与折棠姑娘相识,来此只是想与她商量些事情。我在外面等着就好。” 叶晨晚这般客气,让妇人反而不好意思。“既是这般,那您进来等吧,这个天在外面站久了也凉。” 叶晨晚和狄汀随着妇人走入宅院,宅子里遍植庭木,杏花开得尤其的好。院内专门划了一块地,立好了风流眼给孩子蹴鞠,这风流眼特地放得矮了些,一看就是给小孩用的。她余光粗略一扫,院中还有四个孩子,算上皎皎和疏星,一共是六个女孩。 狄汀惊诧地倒吸一口气,“这么多孩子,折棠姑娘这是要开私塾不成?” “棠姑娘恐怕想做的不仅如此。”折棠睨了他一眼,示意他去给这些孩子买些吃食玩具来。 皎皎在看见叶晨晚的第一眼就觉得亲近,黏在她身边,“容姐姐是棠姐姐的什么人呀?以前很少有人来找棠姐姐的。” 折棠未来的老板——叶晨晚被自己心中的回答逗笑,想了想还是正色回答说,“是折棠的朋友。” 金钱关系大概也能算朋友吧,或者日后再发展一下,但此刻的叶晨晚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这个谎。 “朋友吗?棠姐姐从来都没和我们说过她有朋友。” 年纪最长的疏星在听见皎皎这样说时,还是没忍住小声道,“棠姐姐有朋友的。” 可当叶晨晚目光移向她时,疏星又低着头不语了。皎皎也没反驳,只是吐了下舌头,“可是我们平时也很少见棠姐姐,自然也没看见她有什么朋友呀。” “折棠很少会回来吗?”叶晨晚顺水推舟问。 皎皎憋不住话,一问就如实回答,“棠姐姐不忙的话两天来一次,今天也该来了。只是她很多时候回来得很晚,我都睡着了···” 看白玉楼那恨不得把一个折棠掰成十个用的阵仗,能两日来看一次这些孩子,也可见折棠之用心了。叶晨晚不再执着于折棠的话题,同这几个孩子聊了几句后,折棠究竟在做些什么,她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不如说,这个女子的确出乎她的预料。 叶晨晚本就生得漂亮,笑起来如沐春风,同这些孩子聊天再陪着她们踢了会儿蹴鞠,加之狄汀提着大包小包孩子喜欢的吃食玩具回来,这院中的孩子很快就都与她亲近起来。 当折棠踏着稀薄的暮色穿过小巷回到宅院时,映入眼帘的就是飘落杏花中被孩童簇拥的背影。 脚步踏碎落叶,发出喑哑声响。折棠并未因为这温馨的一幕触动,相反,四肢百骸散漫开的寒意让她呼吸困难,只感觉血液都冰冷地涌向心腔。 “容姑娘,我们之间若有什么要谈的,大可以来找我,又何必费尽心思找到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28、义举 闻言,叶晨晚转过身,她并未立刻回答折棠的质问,反而只是伸出手指点了点嘴唇,做出噤声的手势。 折棠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沉默着任由叶晨晚三言两语将几个孩子都哄回了屋内。 “不用紧张,折棠,我说过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她在院内的石凳上微撩衣摆从容坐下。“只是你没来,就只有我多劳些心神了。” 不同于白玉楼见她时的温和从容,对方仍是绷直了身子面色戒备。叶晨晚目光看向疏星牵着皎皎离开的背影,“白玉楼同你八二分成的确是黑心,但以姑娘的本事,两成到手也不算个小数目,能买下这处宅子就是证明。我观姑娘也并非铺张浪费之人,那么你缺钱,只有可能是因为这六个孩子。” “她们都还是小孩子罢了,吃穿用度并不是大数目。如此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她直直看进折棠的眼眸深处,“她们还有别的不得了的开销。” 看见折棠面色倏然苍白,叶晨晚就知道自己说中了,伸手指向自己对面的座位,“聊一聊吧,折棠。先说难处,我才能知道怎么帮你。” 在叶晨晚能找到自己精心挑选的偏僻宅院里藏好的几个孩子后,折棠就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处于被动,并无拒绝她的权利。她向着叶晨晚欠身,“容姑娘稍等。” 她走至宅院门口,嘱咐张姨煮一壶茶来,而后才在叶晨晚面前坐下。“容小姐慧眼,您的猜测并无差错。” 直到张姨提着茶壶为二人斟好新煮的茶,折棠端起一盏吹去杯沿浮沫,啜了一口才缓声开口,“小姐可听说过红绡阁?” 叶晨晚挑眉,面上不动声色,“红绡胭脂雪,折花风月时。扶风楼里也有客人喝了二两酒就嚷嚷着要去城西的红绡阁,自然是听过。” “小姐倒是委婉,不过是倚门卖笑的销金窟,说得这么风雅。”折棠哂笑,向来温婉的她头一次面露讥色,“在未与白玉楼签契时,我也曾在红绡阁,只是万幸我不是贱籍,红绡阁没能留住我。但若是贱籍,只能一辈子都陷在这个食人血肉的地方,年轻时出卖容色,垂暮时尚不如路边野草。” 话至此处,叶晨晚也能猜到几个孩子的身世,“她们的母亲,都是红绡阁的姑娘?” 折棠颔首,“有的男人知道她们怀孕后,当场就跑了个没有踪影。再有些,连孩子父亲也不知道是谁。阁内本就懒得管这些怀孕的姑娘,生产九死一生,多数都没活下来。活下来的,孩子也是贱籍,月子还没坐完,就又被拉起来接客,多数都落下一身病痛早早就去了,只留下无父无母,生下来就是贱籍的这些孩子。” 她皱着眉,叙述的语气平淡,却遮掩不住鲜血淋漓的刺痛,“她们的几位母亲在阁中时对我颇为照拂,离去后,我想办法收养了这几个孩子。” “怪不得疏星说,你是有朋友的。”叶晨晚了然,折棠说得简略,但她肯收养这几个孩子,尽心竭力抚养,定然是有着极深厚的情谊。 “疏星这孩子最年长,她母亲去世时已经记事,故而知道。”她眉睫低垂,晚间的阴影浓重,遮住了眸中情绪,“别的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以为是我收养的孤女。”一声喟叹,“···不知道也好。” 叶晨晚回想了一下今日见到的六个孩子,“倒是奇怪,这六个都是女孩?” 折棠在茶杯氤氲的水雾中匀出一道目光看她,“如是康健的男孩,总不愁没人收养的,又哪里轮得到我为这种事劳神。但平白无故来收养女孩的,能存有几分好心?能当童养媳都算个好去处了。” 折棠目光难得辛辣,叶晨晚头一次自觉不能承受如此目光。对方说得不错,倒是她甚少接触这些腌臜事,没想到背后诸多辛酸,只能轻咳一声,“是我想得太轻松。” “容小姐不用在这啖人血肉的地方苟活,自然想不了这么多,这是幸事。”她冰凉的掌心握紧茶杯,只有这样才能从杯壁汲取温度温暖手心。 这样的幸运过于沉重,叶晨晚想起这院子中的六个孩子,神色复杂,“我知晓姑娘的难处了。这几个孩子生来就是贱籍,本该一生为娼妓,但姑娘私自收养他们,户籍是一个大问题。想来姑娘每个月的银两,都拿来打理户部的官员和来查户籍的官吏了吧。他们狮子大开口起来,那就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无底洞。” 折棠没有言语,叶晨晚知晓自己是猜对了。虽是知晓了折棠真正的困难,叶晨晚摩挲着腕上手链,还是觉得有些头疼。这女子看上去温柔无害,却着实大胆,私藏贱籍孩童,按律亦是大罪,她一藏还藏了六个。 沉吟许久,她做出了决定,“姑娘可真是留了个大麻烦,解决起来有些困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户部的官员也能打点,将这几个孩子藏去京城外两年避避风头,伪造身世户籍,这些年旱涝不断,重新编一个良民身份,就说是涝灾的灾民,户部那些人懒得去个个核对的,打个招呼问题不大。”心中大概对这件事有了个估算,“重新有了户籍之后,也算一了百了,不用每个月都去应付户部那些蠹虫了。” 折棠终于难得露出一点笑意,“您这样的人想解决这些事,总比我们要轻松一些。” 她虽如此说,但眉间始终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忧色,叶晨晚知晓她还有顾虑,稍一思衬也能猜到,“你的东家也知道这几个孩子的事?” “自然。”折棠苦笑,“毕竟我能摆脱红绡阁,还要感谢他们。” “白玉楼也不算麻烦,我再寻一处更安全的宅子,把这些孩子都安置过去。”她当即回答,毕竟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也不差最后临门一脚了。 折棠微张着唇,斟酌了片刻措辞才道,“如此的话,姑娘怕是要和白玉楼结下梁子了。” 叶晨晚无所谓地放下杯盏,“两家在江对岸抢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有仇也不差这一件。扶风楼在墨临城开了百年,也不是它一家就能挤垮的。若是这些都怕,我也不必做生意了。” “再说,我看这几个孩子,也快到了开蒙的年纪。姑娘该早做打算,毕竟若是贱籍,是去不了私塾读书,也没有先生愿意教的。”灯火照亮她琉璃色眼眸,神色诚挚,“我想你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抚养她们,都走到这一步了,自然也是想她们能好好读书,日后有机会做些想做的事。” 良久沉默,杏花簌簌飘落,在初春里落下一场雪来。折棠终于是站起,在叶晨晚面前欠身,“···为了让我来扶风楼,容姑娘付出良多。如此深恩,无以为报。” 叶晨晚伸手扶起折棠,亭内灯火映出她眼底波光,“不用这么客气,就当我感慨姑娘高义,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这句话的确出自肺腑,折棠一个无依无靠的风尘女子能有这样的善心收养孩子,她想要拉拢这样的人,那也总该做些什么。 、 在送走叶晨晚后,折棠仍在杏花树下伫立良久。 叶晨晚给出的条件的确诱人,让人几近怀疑这样的好心是否是一个陷阱。但她仍然想要尝试着去相信,或许是信她的说辞,或许是信同为女子,她真的对这些从青楼里救出的孩子有所同情。 她就这样站在庭灯旁,不知不觉间素白花瓣已落了她满襟。直到眼角余光看见屋边的窗棂推开了一条间隙,一双清澈的眼眸正良久注视着她。 折棠走到窗沿边半蹲下身,与疏星对视,“小星星怎么还不睡?” 屋内透出暖黄的烛光将她的侧脸晕出柔和的光晕,只一眼就让人沉沦其中。疏星怔怔盯着她的侧脸,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问道,“今天午后遇到那位容姐姐时,她说她是棠姐姐的朋友,其实她并不是姐姐的朋友,是不是?” 疏星这孩子自幼坎坷,故而早慧,但折棠没想到她竟然将自己与叶晨晚那点拉扯看得如此清楚,思衬了片刻,折棠终究没有骗她,“现在还不是,但往后也许是。” 疏星偏着小小的脑袋,努力思索着这句对她来说理解起来有些困难的话,“意思是,棠姐姐还是想和她做朋友的?姐姐还是觉得她是好人?” 折棠只是微笑着将她的衣领细细理好,“疏星,想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好人,不能只听我说,要用你自己的心去感受,用你自己的头脑去判断。” “那我觉得她不是坏人···”疏星思索着,给出了答案。 “不要这么快得出结论。”折棠点了点她的额头,犹豫了片刻,又问她,“如果过些时日,你们要一起离开这个宅院,去别的地方居住,你们愿意吗?” “棠姐姐也在吗?” “在的,我和你们一起走。” 疏星良久地注视着折棠,只觉得今日夜色朗朗,月明星稀,像极了折棠来接她离开红绡阁的那一个夜晚,她牵着自己的手,离开那栋纸醉金迷的糜烂之地。那是她头一次在楼外看见星星,星光如此清朗,就像折棠含笑时的眼眸。 “折棠姐姐也在的话,哪里都是我们的家。”【你现在阅读的是 】 29、抬爱 扶风楼一楼的厅堂前,少年掌柜正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上的账簿。他面上虽显得无聊,但却分了些精力去听旁边桌上两个青年官员的交谈。 他家老板竟然真的有些通天的本事,说将折棠姑娘请到扶风楼便请来了。不过叶晨晚似乎有意钓起他人胃口,不同于先前折棠在白玉楼时近乎每日都要登台,请她到扶风楼后造势造了不少,却只有那么些固定的时日登台。 不过他也能公费追星了,怎么说也算好事一桩,而且平日也能轻松许多。 旁边那两个青年官员,狄汀是眼熟的,他知晓这两人都是家中有些势力的公子哥,捐了些钱给这两个人找了个官做。他们没什么本事,但也算安分,每日就等着混吃领俸禄,没事就来扶风楼点上一坛酒唠上一下午。可惜他们嘴碎如长舌妇,家长里短的八卦聊了不少,却没几句话是有价值的。 不过今日他们终于聊起了些有意义的话题,因为今天皇帝好不容易上了早朝,而素来沉如死水的早朝终于发生了件大事。 这件大事就是先前春狩上林苑中坠崖一事,今日查案终于有了个结果。皇帝本只给了太子十日查案的时间,奈何太子中途再三保证说这案子还需要些时间,因为已经有了重要眉目,定能找出凶手。是以拖了大半个月,今日早朝太子终于回禀说,春狩一案现在已经有了结果。 皇帝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太子查这个案子花费了大半个月,若是给不出个说法,恐怕是要被发难。 谁知太子当场跪地,涕泗横流地指着宣王,说他便是春狩一案的凶手。 宣王一愣,不过早做好太子会指认他是凶手的准备,也转而跪下大呼冤枉,质问太子有何证据。 太子一边拭泪一边道,春狩时那只白鹿,就是宣王辛辛苦苦从楚州搜罗来的,这白鹿被人动过手脚,最容易吸引野兽,宣王早早买通了太子身边人,让他在打猎时用白鹿把他引去那个动了手脚的山崖,只不过没人料想到春狩途中他的坐骑受惊,只能安抚着马匹临时改变了行程,这才逃过了一劫,只可惜无辜的卓校尉不小心跌落山崖落入了宣王所布的陷阱。 此语一出,百官哗然,太子竟然将这个案子的真相七七八八说对了一半,宣王只能立刻辩驳说这都是污蔑,他根本不知道白鹿一事。太子竟然污蔑自己的亲弟弟,居心何在。 太子也不憷他,当即说已经查到这白鹿是楚州刺史李越进贡的,在进贡时李越就在同宣王商议此事,如今这些进贡白鹿的人都已经找到,尽数招供了,宣王竟然还要抵赖? 两个人在朝堂上吵得鸡飞狗跳,皇帝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最后一拍龙椅呵道,两兄弟在早朝上吵成这样成何体统,衣袖一挥怒气冲冲地下了朝。 这一地鸡毛自然就成了百官今日闲聊的谈资,此刻这两个公子哥就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讨论谁是真凶。 “太子今天是在早朝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谁知道陛下竟然还没在殿上彻查。” “兄弟之间彼此谋害,闹这么大陛下也觉得丢人吧。不过宣王真就敢这么谋害太子?未免太鲁莽了点。” “谁知道呢?毕竟太子没了这皇位肯定就是他的了。” 两人叽叽喳喳的,狄汀这次倒是认真听起了他们说话,直到侍女在他身边有事禀报时,还显得意犹未尽,被打断的模样颇为不悦,“什么事?” “雅间有位客人,说要见折棠姑娘。” 狄汀拧起了眉,这些要见折棠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他也打发过不少,“今日不该折棠上台,她平时也不见私客,这不是都嘱咐过吗?” “话是这样···”侍女斟酌了半天,最后还是道,“掌柜的您自己去看吧,那客人看上去不一般。” 狄汀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二楼雅间,起先他以为又是哪个仗着家世又要闹事的二世祖,但拂开雅间珠帘时,却看见屋中案上古琴前伫立的女子,乌发如瀑,白衣胜雪。修长的指尖随意拨弄着琴弦,声如潺潺鸣溪。 待见有人来,也只是微侧过头匀出一缕视线,侧脸弧线清隽,那双漆黑的眼眸沉静如夜色。她不言不语,拨弄琴弦的动作自带着雅致风流,倒是让狄汀反而不敢与她直视。 狄汀的脑子飞速转动着,一番推理排除,再联想起叶晨晚先前嘱咐的话,终于是猜到了面前人的身份。他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立刻扬起平日里营业的笑容,“祭司大人光临,直接打声招呼就好,倒是让我们不小心怠慢了。” 墨拂歌第一眼就知道这扶风楼的掌柜挑得不错,不过看了两眼就猜到自己的身份,她倒也不急,继续看着狄汀要说些什么话出来。 “您要见折棠姑娘的话,我去安排,您请稍等。” 倒是个识时务的,应付起来比白玉楼还要轻松些,她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有劳。” 狄汀应了一声,走出雅间后,想起叶晨晚的嘱咐,当即唤了个心腹的小厮来,压低了声音道,“速速去一趟宁王府请郡主来,她若是问起,就说是祭司来扶风楼了!” 、 在来雅间的路上,折棠心中紧张更甚,既是诧异,又也在意料之中。先前她在白玉楼,祭司就来白玉楼,现在自己跳槽,祭司也跟着来了扶风楼指名道姓要见自己,可见祭司的的确确是冲着自己这个人来的。 不同于叶晨晚第一次见面就开门见山的坦诚,墨拂歌什么都不说,又什么也不做,才更让她惴惴不安,是比叶晨晚还要难应付许多的存在。 况且,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说的话,还犹在耳边。 “废掉这条律法···”——这不是,痴人说梦? 她心中思绪纷杂,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雅间门口,掀帘而入时,正听见琴音淙淙,如玉珑璁。 “没想到能又见到祭司大人。”直到一曲弹毕,折棠才盈盈欠身。 墨拂歌五指摁在弦上,微抬起眼看她,“我也没想到不过几日时间,折棠姑娘寻到了更好的东家。” “大人何出此言?” 修长手指抚过紫檀木制的琴身,指节轻扣,发出悦耳音色,“先前你在白玉楼时,我说过屋中琴品质略差,白白浪费了你的琴艺。而现在,此琴实属上品。” “是您抬爱折棠,才觉得我该配得上好琴。”折棠将笑意敛得柔顺,坐在了一旁的座椅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人开得起更高的价码,所以便来了。” 她与叶晨晚的交易自然是不便为外人知晓的,不如顺水推舟,承认自己是为利才跳槽来扶风楼,免得墨拂歌多疑。 而对方显得饶有兴趣,眉眼轻抬就融化了清冷雪色,折棠忽然意识到墨拂歌的五官本是生得极温柔的,尤其是一双桃花眼眸弧线缱绻,斟了一池山色潋滟,在她转眸偏头时,便显得尤为漂亮,像是要将人拥入湖中。 但她永远,永远不会忽视,那双漆黑眼眸里深沉浓重的墨色,化也化不开。 “不知这位新东家,给的是名还是利?” “折棠出身微末,如何配的上‘名’?”折棠仍是笑得清浅,柔声反问。 “你可知,在这世间名能换作利,可有利不一定能求名。”墨拂歌食指意味不明地摩挲过琴上七弦。 折棠并不能完全猜出墨拂歌的暗示,但为求稳妥,她还是回答,“折棠流落风尘,不敢奢求其他,不过为求青春尚在时能谋些钱财安身罢了。” 墨拂歌唇角仍是那点似有若无的弧度,听着折棠这不算坦诚的坦诚之言,并未戳破,又问,“即使是我可以将你捧为这京中的乐理大家,你大可以出去自立门户,再不用仰人鼻息?” 她知晓墨拂歌的确能做到,祭司此人天生慧骨,是千百年难见的奇才,于琴棋书画上都有造诣,尤其是琴技与书画,在墨临城尤受追捧,她的字画,可谓是一字千金万人争。她若是点头称赞一句,就会有无数人将她的肯定奉为圭臬。 她不得不承认,墨拂歌给出的条件是如此有诱惑力,于她自己而言,她从来没有这般想要答应——毕竟谁不想能自称大家,青史留名? 但多年与各色贵胄斡旋的经验还是让她保持着理智,从座位上站起,向着墨拂歌一拜,“祭司大人如此抬爱,折棠如何敢当,无以为报,也不敢承受。” 她听见墨拂歌极轻的一声笑,“对我是不堪抬爱,却敢承受扶风楼的恩情?” 这样一句问话让折棠背后渗出冷汗,她虽面上未有愠色,语调仍然温和,整个房间却像是坠入冰窖之中。为此,她只能如实说了一半实话,“我与扶风楼,不过是因为扶风楼开出的价码比白玉楼高上许多,故而有了交易。” “扶风楼在墨临城开张,在大玄建国前,数百年的风雨屹立不倒,如此手段折棠姑娘到不觉得自己在与虎谋皮?”墨拂歌眸光斜睨过来,仍是似笑非笑的神情。【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