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 第1章 历劫归来 夜笙从榻上醒来,看着窗棂透出来的细碎的光,像是锋利的长刀,亮与暗分得分明。灰尘活泼的紧,扑簌地跳跃在光线的缝隙里——他静静得看了一会,思忖不过两三日未住在这间屋舍里,却已经有如此多灰尘,看来寻竹懒怠收拾。 闭了眼,他想再睡去,可是天光大亮,已经有些刺眼了。他想捏个诀把窗户遮住,耳畔却又突兀地响起梦里那个男子自傲得不可一世地说的那句:“我伸出手,便可造就阴阳。”他本是不大喜欢这种张狂和自傲,颇为反感,但也许是在梦里自己真真变成了一个小姑娘,竟然就被这句话所折服而崇拜着那个男子,从亲情到爱情,颠沛半生,就这么栽在他的身上。 他伤神了一会,但也觉得有点不太能接受,自己四万年来情窦初开,居然真是以一个真实的姑娘的形象爱上了一个男子……然而其实他本就是一个男子……虽然这四万年来四海八荒也的确以为他是个女子。他静静地回忆了一会下凡所历的劫难,又回忆了一会这场梦里自己心心念念的男子宋宸:原是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后来却成了拥有后宫佳丽三千的一朝天子。 夜笙在光与暗的交叠里描摹那个男子的形容,也是像光一样的棱角分明的锋利,冷冽和温和在他的面容上交融迭换而不违和……夜笙失神了一霎,意识到自己尚还有些许的悸动,慌了片刻,反应过来又笑出了声,觉得荒唐,大概是刚从凡间的意识里抽离,毕竟作为凡间女子宋笙,也活了数载。纵然人间一年天上不过一个时辰,然那几十年却也是他亲自经历过的,一分一秒也不曾缺席,作为一个小姑娘,卑微到尘土里得爱着。 木制的门被悄悄推开,发出悠长又尖锐的一声“吱呀——”,然后一个毛绒绒的小孩的脑袋蹑蹑得堪堪从门缝里探出来,和榻上躺着的夜笙直接就对视上了,似乎被吓了一跳,迦叶飞快得往后缩了一缩,然后便松开手飞快得逃开了,遥遥得传来他的喊声“爹,爹!师叔醒了——”。 夜笙无奈地拢开被子,坐起身来,潦草地打理了一下头发。 他忽然又想起来自己应该给司命记一笔,且不说真把自己安排个女儿身,毕竟司命也并不知晓;然自己毕竟是代爹娘受罚,下凡历劫抵一抵爹娘在幽冥界里面的杀戮的血光,也不知晓安排个好一点的话本子,自己的几十年活得委实有点憋屈。 不过夜笙并不知晓司命的确同情心泛滥,本着人道主义,给他了个白本,叫他随机投胎,那一生过得如何且看自己造化的。是以女版的夜笙活得如此之差也不该怪到他头上来,此刻的司命还在往生殿巴巴地掐着时辰等着恭迎他历劫回去……然可能是历劫不圆满,导致往生殿的坐镇兽不肯放他进去,于是他潜意识里就回师父这里了。 半掩着的门被推开,接着进来一身形修长,着雪白袍服的男子,颇为讲究地拿竹簪束着头发,眉眼带笑地看着榻上尚且在谴责司命的夜笙,朗声喊了一句:“阿笙?” “师兄。”夜笙下意识地回道,但是却突然想起来那凡间的宋宸未被皇帝老儿捡回去的时候也是这般唤他的,生字的尾音平稳着稍稍拉长,很是慵懒的亲昵。 “怎得就回来得这般早?天妒英才,英年早逝吗?”紧跟着师兄临越进来的是师嫂九卿,美则美已,然四海八荒也不是什么出名的出挑,且性格稍显火燥了些…… 师兄在万八年前某次不知道哪次太上老君的讲座里对师嫂一见钟情,回来后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日益憔悴,唯独跟夜笙描述九卿的时候容光焕发。据其描述,讲座上太上老君侃侃而谈滔滔不绝然而众人昏昏欲睡,然后九卿就平地一声雷地站出来,一针见血地反驳起太上老君某个独到的见解,于是乎二人就开始更加侃侃而谈更加滔滔不绝地辩论起来,众人终于聚精会神,试图搞明白太上老君哪个见解居然不够严谨,让九卿一介无名小辈敢公然叫板……夜笙的好师兄临越就在九卿威风凛凛义正言辞的英姿飒爽中彻底沉沦…… 再然后就俗套了些,夜笙的师父苍梧,也就是临越的亲爹、迦叶的亲爷爷,提着一篮山上万年才得一颗的碧落果,领了思妻憔悴的临越和彼时还尚未嫁出去的师姐朝瑶,亲自跑去九卿的府邸上门提亲。天界大名鼎鼎的苍梧神君大驾光临,当场就把九卿在九重天尚且不到三阶仙品的爹娘下了一跳,忙不迭得应了这门婚事,且当场就择了六月初四是顶顶好的良辰吉日完婚。等九卿参加完女子秋猎回去,这门婚事已经传遍了四海八荒,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且她娘甚至连嫁衣都缝制好了…… “哟呵,这是历完劫没回神,还是历劫把人历傻了?”九卿从后续跟来的寻竹手上接过食案,把几盘清淡的菜肴摆在桌子上,见夜笙不回话,又开口揶揄道。 夜笙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走到桌边落座,斟酌了一下开口:“大抵是司命话本子不大好,我这劫历得颇为憋屈了些,就想着还是早些回来好些……” 见九卿又要张口,夜笙连忙朝门口张望了一下,问道:“迦叶呢?怎么不过来?方才见了我跟见了鬼一般。” 临越出去提了一壶酒进来,九卿瞪了他一眼,他心虚地笑了笑,接过夜笙的话茬:“迦叶几天不见你,又不知从山上哪个信口雌黄的小妖嘴里听说你仙逝了,我跟卿儿怎么说都不管用,他难过了两日方才好转,今早起来看见你躺在榻上又对着你号了一阵子……” 夜笙盯着眼前的一盘煎豆腐撇了撇嘴,暗忖着过些时候找迦叶问个明白是哪个小妖如此放肆……又想到自己仙逝迦叶居然才难过了两日,亏自己也是看着这孩子从娘胎里出来,长成如今这副已然达到自己膝盖的巍峨高度…… 九卿也落座,夹走了夜笙面前的一片煎豆腐,嘴上并不饶人道:“历劫本就是受罚来的,你这历不到一半就回来于礼法不合,你今日且休息休息上九重天找司命复命去最好。” “师嫂说的是。”夜笙愣了一瞬,表情泛起些许苦涩。 第2章 九重天迷路 在夜笙终于让迦叶信服自己不是诈尸也不是死而复生后,高兴的迦叶当即就喜极而泣地又号起来,并且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眼泪和鼻涕均匀地涂抹在准备出门的夜笙的白净的衣袍下摆来表达自己的开心。 夜笙欲哭无泪地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涕泪无比平衡的迦叶,不能理解为什么那般要强的九卿能生出来如此一个哭包,同时默默地感动了一把:好家伙,师叔没白疼你。 接着夜笙成功说服迦叶去找那个忽悠他自己仙逝的小妖讨要个说法,然后一脸嫌弃地拎着湿漉漉的衣袍唤了片云朝着九重天去了,在踏出师父的拓苍山的结界前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衣饰连同身体换成了女子模样…… 夜笙的父神母神是混沌开初至今仅剩的两只纯种的凤凰,且是父神在天下太平后跋山涉水去到目前四海八荒边界之外的大荒再之外的某个神秘的仙域寻来的,据说父神母神结成仙侣回来后在四海八荒掀起一股热潮:单身的或仙或妖都不再拘泥于自己周围的或仙或妖而与同类争风吃醋乃至大打出手雌竞雄竞,而是苦练法术试图探寻传说中母神存在的另一片仙域 坚定地探寻素未谋面但自己坚信存在的另一半……乃至于一度仙界里面结成仙侣的越来越少,而一言不合就要分道扬镳的仙侣越来越多,于是掌管仙界姻缘的月老就坐不住了,提了自己的半生积蓄换来的琼浆玉液不辞辛劳地跑到父神母神的栖凤山来拜访父神,然后眉飞色舞地带回去一个消息:要找到另一个仙域需要历尽磨难,即便是父神,当年也几乎支撑不住。于是底下的小仙小妖们纷纷安静下来:毕竟自己的法力连父神的零头都算不上,想沿着父神的前路走必然是万万绝对做不到的……于是不少分道扬镳的仙侣们默默地收回自己说的狠话,然后低声下气地求复合…… 夜笙生下来可以称得上是天之骄子,出生便带有一万年的纯净的灵泽,已经是相当多的五万年岁的仙所不可企及的。想来他在冥司选择投胎的时候必然是中了亿万年来都不曾有的大奖,他的一生应当是高高在上得无忧无虑……然而父神却昭告四海喜得凰女,名曰夜笙。将他体内的一万纯净的灵泽封了,且要求他离开栖凤山或者拓苍山时必须以女子形容出现……更荒谬的是天君在他千岁宴上提出要自己的孙儿洛铱将来及冠后娶了夜笙,父神居然一口答应下来,于是当时尚且懵懂的夜笙就已经与同性的洛铱有了婚约…… 夜笙不能理解,完全不能。但是他也无法去向父神母神问个明白,自自己记事起,父神母神就常年云游在外,据传是去了母神的仙域……将年幼的夜笙托付给同样年幼,只比夜笙大出几千岁的白虎十里,隔几百年回来一趟,鲜少长住。以至于夜笙两万岁前甚至法力修炼只能和十里一起翻阅古籍磕磕碰碰地学着,更以至于小时候时常被栖凤山上的嚣张些的小妖欺负。 夜笙的悟性远不如十里的好,于是开初每每他在栖凤山上溜达,被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抓起来要炼化了灵力为己所用,少不了先将细皮嫩肉的夜笙关起来生火准备,于是就在这生火准备着的间隙里,十里就顺着土地公公的指引寻得被关押的洞穴,极其小心且隐蔽得将夜笙给救出去。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还是正确的,总偶尔有那么几次偏生碰上守着关押夜笙的牢房的小妖没打瞌睡,或者是打完了瞌睡刚醒来,与狗狗祟祟猫着身形的十里面面相觑,大吼一声引来些兄弟,少不了一场恶战。 而每每碰上这种不可避免的恶战,往往都是十里一手把救出来的夜笙的后衣领拎着,一手使着他学到的所有的有攻击性的法术击退冲上来的小妖们。而被拎着的夜笙闭着眼睛一边捏护身诀,一边暗自懊悔并默默发誓下一次一定不会自己偷溜出来。 然誓言终究只是誓言,并不一定会落实到行动上去。十里自小性子就颇为淡薄,并不喜出去游乐,以至于自夜笙出生后他被父神捡回来住在这栖凤山上几万年,尚且未曾把山上的路给摸个清楚,每每出门必要把土地公公给掬出来指引着才放心。是以兄弟两个性格颇为鲜明:十里爱棋书修炼,夜笙爱出游杂耍…… 夜笙在云上盘腿坐下,掐了掐时日,觉得离自己的生辰还有月余时间,思量着要不要从九重天上出来就直接回了栖凤山短住些时日,与十里也有一番时间未曾见面了。 夜笙刚满两万岁的那天十里破天荒地得把他带到凡间住了半载的时间,令喜好热闹的夜笙颇为开心,凡间的集市终究是比神仙们的府邸或者山界要活泼有趣得多,两万岁的夜笙美滋滋得想着无论如何必要每次生辰将十里磨上一磨,都来这生动有意思的凡间住上一住,然这算盘还没来得及跟十里提上一提,拎着大包小包刚回栖凤山的俩人就看到了父神的坐骑白昆敲个二郎腿叼着狗尾巴草躺在门口懒懒得晒着太阳……夜笙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所谓喜,乃是世人皆以稀为贵,父神回来正是稀有中的稀有,所谓忧,乃是父子俩长时间不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且父神一向看不惯夜笙喜闹皮痒的儿郎属性……所幸是见面了也并不尴尬亦没有父神的斥责,所不幸的是父神直接把他带去了拓梧山扔给了他现如今的师父苍梧…… 自此夜笙开启了两万年的学艺生涯,只受着十里的嘱托,在每年生辰前后回栖凤山小住些时日,与十里切磋切磋法术或者棋艺,偶尔一恍惚,感觉自己还是十里屁股后面的跟屁虫,仿若回到自己闯祸十里收拾烂摊子的时光,颇为怀念。然自己在师父眼下学艺两万年,本来师兄临越与自己颇为年纪相仿且投缘,一起闯祸倒也乐津津得有趣,然千来年前刚褪去少年的莽撞形容长成正经的上仙模样的临越动作颇快,娶了九卿又马不停蹄地生了迦叶,受着九卿管控着,再难与夜笙狼狈为奸,于是乎夜笙的性子已经转得颇为淡然了,偶尔回栖凤山也能好好得与十里下一盘棋,赏一赏景色,斗一斗道理。 夜笙正这么打算着,忽而又想起来栖凤山上的小花妖熵夭,他记得上次回栖凤山时见着的可是十里和熵夭郎有情妾有意得卿卿我我地一起收拾屋舍前的菜地,加之自己回来十里陪着自己一不小心忽略了熵夭,熵夭当时的醋味比花香还要浓郁得多,加之小花妖瞧着自己的羡慕嫉妒恨的犀利的眼神,再加之自己走时小花妖从眼底溢出来的满满的欢喜……夜笙断定这必然是二人有那么一回事了,想来十里一个人守着栖凤山也颇为无聊,加之年岁已然成熟,想来情窦初开与貌美如花的小花妖谈上一谈也是可以被充分理解的……这么一说自己回去就显得格外不懂事了,万一惹得熵夭闹了脾气,谁知晓自己的好兄弟要哄上多少时日费上多少精力…… 这么想着,夜笙觉得自己万万不该去打扰二人的浓情蜜意,然他又的确馋了十里种的碧藕,正纠结着,已经到了九重天。门口的值班的两位小仙居然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地站着,且万来年间从未让夜笙瞧见两位打瞌睡的时候,夜笙颇为感概,倘或栖凤山上关押他的小妖们能如此恪尽职守从不玩忽职守,或许早就得了他的仙骨仙泽然后飞升上仙到九重天上看大门了。 “神女!”两位小仙掬了个礼,让了路。 夜笙习惯地点了点头,迈开步子直直地朝着司命府走去。走了两步稍一思忖,想起来几天前去司命府领劫时仿若经过了洛铱殿下的华阳殿,遂顿了顿,拐了个方向,想着还是绕一绕吧,虽着自己并不熟悉九重天的布局,然自己的方向感着实好得很,相对于十里的一窍不通,自己还是算得上擅长的,既然方向感不错,总不至于迷了路。 迷了路也比跟洛铱殿下碰面要好得多,自从父神应允了自己与洛铱殿下的婚事,自己就再也无法直视这个自己儿时有些交情的好玩伴了…… 虽然两万年来在拓梧山,但是因着山上的小妖们消息灵通,加上寻竹小姑娘颇喜欢八卦四海八荒的姻缘之事,夜笙也经常耳闻些小道消息。因着自己与洛铱殿下的婚约,且自己是父神的凰女,苍梧神君的徒弟的身份,颇为尊贵,加之某种不可名状的类似乎女妖女仙间羡慕嫉妒的原理,传来传去,传出个夜笙性子古怪脾气不怎么好的名声,乃至于虽然洛铱殿下是一块香馍馍,然四海八荒的女仙们还是不太敢加以考虑,怕着以后嫁进了华阳殿叫夜笙给她们穿小鞋,以至于洛铱至今尚且没有一朵桃花,华阳殿后宫的墙院尚且空空如也。 夜笙拐了个弯,约莫着再往前走上五六间宫殿便应该是司命的府邸了。他又凝神想了想自己与洛铱殿下的交情,虽着自己不怎么出两座山,但洛铱的父君,也就是当朝天君的宝贝儿子,却与夜笙的父神交情颇深,两人师出同门,也算是拜把子的兄弟,夜笙办过几次千岁宴,洛铱都被父君带着来祝贺了,洛铱的生辰宴,也必然是要给栖凤山送去一份烫金的请帖,夜笙总央了十里陪自己去祝贺一番,若趁着十里心情不错,磨一磨也是会答应,且十里与洛铱早些时候关系也是不错的,可惜不知什么时候却有了口角,使得十里再不愿去九重天。 印象中洛铱小时候也算得上是美男子一个,颇有武将的风韵,眉眼如炬,很是威风霸气,又很是讲礼数,不似十里那般对外人淡淡的,即便是栖凤山上的小妖,洛铱也可以礼相待,并无卑贱之分。这点夜笙甚是印象深刻,也颇有好感,然这好感绝对只是对其举止符合身份且温和有礼的赞叹钦佩,而绝无断袖之非分之想。且小时候大抵是他与十里一起言谈戏耍,于女装出现的夜笙则是淡淡且爱答不理的,想来就更不可能有别样的情感。故而对这桩婚事大抵也是非常之气愤,少不了要将这怒火殃及到夜笙身上,夜笙如是推断着。虽然自己也是可怜的受害者,然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想得入了神,夜笙反应过来自己忘了数数走了几间宫殿,而已经到了自己全然陌生的地方。一时惊出了冷汗。站了一会,正犹豫着是拐回到大门口重新走一遍,还是掬个土地公公……想来九重天也没有土地公公,还是找个宫女问问最好。环视了一圈,果然见着一间宫殿的大门正光明正大的敞开着,遂移步进去,又果然见一个衣着素白的宫女正愣愣地坐着,遂鼓足了勇气准备上去问问可否劳烦把自己往司命府的方向给领一领。 这个时候就颇为感谢自己的女儿身,即便是不小心进了天君或者哪位殿下的后宫也不必惊慌,然而倘若是男子,那不免让人觉得有不轨之心,倘若再是某位殿下正得宠的妃子,那就是灭顶之灾了。 走近了夜笙有些踌躇,虽着他不怎么讲究衣服饰物什么的,但他也能辨别出来此女子身上的绸缎断不是什么平常的普通的绸缎,然他也未曾注意九重天的繁华已经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地步。正踌躇着犹豫着,那女子却注意到他了,微微有些惊着了,但见是个形容不错的女子,倒也未有恼怒的意思,见夜笙虽衣着朴素,然周身仙泽颇为不凡,故开口道:“仙君来寻洛澜殿下?” 这女子的声音倒是好听得紧,想来这便是洛澜殿下的宫殿,而既然是殿下,且又以洛字启名,想来不知道是洛铱的哪位姐妹或者姑姨什么的。夜笙略有尴尬地笑了笑,微微弯了身,开口:“劳烦仙子指一指司命府的所在,小仙九重天来得不多,不小心便迷了路。” “仙君随我来。”女子轻盈地起身,示意夜笙随她同去,夜笙自是感激不尽。谁曾想这女子仿若无意地又问道:“不知仙君是?” 夜笙囧了一霎,立时就决定自己不能以真实身份示人,且不论倘或这女子是洛铱的亲姐妹或者亲姑姨,对待着自己这断了洛铱的姻缘的罪魁祸首是什么个态度,万一这女子再是什么偏来些的远房表姐妹,倘或思慕着洛铱,那绝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好脸色,兴许把自己诓去跳了诛仙台或者再去投一遍往生池,那可就大事不妙了。夜笙这般假设着,不由得带入了一下,也不知到了那般时候自己说自己其实是个男儿身,会不会叫她信服且饶自己一命,然又觉得略不大可能,四海八荒断袖之事倒不是什么稀罕物,听闻天君的后宫也养着个模样颇为俊俏的男妖。 “小仙乃苍梧神君座下寻竹,此番代苍梧神君去找司命仙官询问些个问题。”夜笙面不改色地撒谎道。同时在心里默默给寻竹作了一掬,毕竟自己相识的人里面这年龄合适且是女子还得是自己敢得罪的女子,当真只这一位了。 女子点了点头,对这个身份倒也未曾起疑,想来不大听说过寻竹这个人物。 然而没走几步,夜笙担心的事情还是没有避开。 女子偏了头,放轻了声音问道:“仙君可曾听苍梧神君说过夜笙神女与洛铱殿下的婚事?不知打算何时提上日程?”夜笙轻咳了一声,道:“这小仙并不曾听闻。” 肉眼可见的察觉到前面的女子的背影染上了些许的失落,夜笙正不知如何是好,这女子又突然放慢了脚步,与夜笙同行,以更低的声音说道:“我既帮了仙君带路,仙君也请帮我一个忙,劳烦仙君回去后同苍梧神君提上一提,我兄长年岁已足,且神女的父君母君云游在外也不知何时能归来,也应该让苍梧神君替着思量思量才对。” 果然,这大概是洛澜殿下,洛铱的亲妹妹。夜笙听的满头黑线,不能理解洛澜为什么替兄恨嫁……倒也不能叫恨嫁。此外,司命府尚且未到便要回报……且夜笙竟不知在九重天带路也是要付些路费的,想来栖凤山的土地公公无偿给十里带了那么多次路,甚是高尚且乐于助人了。 “殿下所言极是,小仙回去定当与神君提上一提。”夜笙面不改色地应下来。 洛澜七拐八绕得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将夜笙带到司命府,夜笙也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方向感也许只是相对于十里来说微微好些罢了……且十里难能可贵在有自知之明,而夜笙并没有如此可贵的品行…… 第3章 司命府 夜笙进了司命府,就看见司命仙官在卧榻上打瞌睡,果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当九重天的守门员,夜笙在心底啧啧赞叹了两句。 正思量着是过去将司命给叫醒还是立在池边等着司命打完这个盹,抑或是兴许可以去旁边的案几旁坐上一坐,夜笙余光瞥见案几上有几个自己未曾见过的果蔬。正犹豫着这三种究竟哪种更符合些九重天的礼法,接着两个端着晚膳的宫女从门口进来,一见夜笙就施施然地作揖,齐齐声地问安:“参见神女君!” 果然,这个才最符合九重天的礼法。夜笙对着两位小宫女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这些宫女和值班的小仙是如何能做到精准得认出每一个神仙的容貌,四海八荒的神仙妖仙可是真真不少的。夜笙突然很好奇,向来足不出户的十里倘若上来了九重天,不知道这些宫女能不能将他给认出来。 “参见神女君!”司命登时就醒来,虚虚得擦了擦嘴角,虚虚得掬了个礼。 夜笙在心里赞叹了一句这司命仙官竟也蛮松弛的,殊不知这只是因着司命刚睡醒来,脑子尚且懵懵懂懂的缘故。 “小仙见到了时辰,然而神女并未从往生池里出来,想来是遇上了什么差池,于是掉了轮回镜瞧了瞧,才知晓神女历劫回来得颇早,”司命倒也不含糊,知晓夜笙此番来复命,直直地讲道,“三百年前夜澈神君夫妇是奉了天君的指令去幽冥界除了祸乱已久的鬼祟之众,然杀戮过些重了,殃及了不少无辜,故而本当是由仙侣中一位下凡历劫消消血光,然三百年来不曾见两位神君露面,而不能再延期,不得已去拓苍山请了神女来替了这历劫之事,原是不大合礼法的。” 夜笙点了点头,确是实事,三百年来的确父神母神从未回来过,他本觉得颇为正常,毕竟以往也常常是千来年不曾见他们回来。但此刻听着司命复述的话,夜笙又隐隐觉得有了些许担忧。 “小仙想及神女也是无辜受累,故而没敢给神女安排什么苦情的话本,本是白本一个,是以小仙也不曾料到会冲撞了另一位仙君的劫难,然这委实是小仙的疏忽了。”司命颇为不安得揣了揣手,他睡前翻看了神女的历劫的历程,颇感不安。 夜笙却是一愣,他没有想到历劫的过程还有另一位仙君在,他忽然想起那个张狂的男子的棱角分明的脸,不知怎的,他忽然心跳加速了:“可是凡间的宋宸?” “神女聪慧,料事如神。” 司命看来倒也并不惊讶,“这宋宸原是抚云谷的二公子宗泽上仙,失手错杀了天上地下仅剩的唯一的血瞳狐,虽是这血瞳狐是在凡间作了些恶,但毕竟罪不致没,且又是仅存的一只,故而历了个平常些的劫作为小惩戒。”司命真真十分的不安,这劫难里面神女看来是对着宋宸用情之深,然神女又有婚约在身,且宗泽上仙亦有婚约,且这位上仙本就是要历了劫回去接亲的…… 本来司命是不打算告知给神女的,但他左思量右思量,觉得上上策还是应当早早地告知,毕竟这抚云谷的喜帖必然会送去栖凤山和拓梧山,且这神女君也不是个淡薄的性子,五五的概率还是会去的,倘或神女去了见着了宗泽意识到了什么,无论是大闹了人家的婚宴还是一气之下跑上来九重天找他算账,都不是好事,且应当早早得讲一讲,叫神女细细思量着些。 夜笙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平常这倘若有什么喜宴,喜帖递到了夜笙的山头头,夜笙一般都是要去的。虽暗含了他凑热闹的心思,但总归四海八荒的大小神仙是欢喜着神女来道一声恭喜的,且不论神女的性情如何,单论其身份地位,便觉着这神女出场是自带些旁的仙所没有的祥瑞之意的,稍些迷信的仙便认为,若叫神女贺喜过的仙侣,是可以长长久久地处着,姻缘比掌管仙缘的月老还要灵验上几分的。不错,兴许是曾经经历了什么仙力妖力所不达的事情,致使些许个仙也神神叨叨地迷信起来。是以神女不大愿扫了巴巴地跑来递请帖的小仙或者小妖,总携了伴便赴约去了,从前是十里,然次数不多,后来是临越,再往后便是迦叶。 第4章 偶遇洛铱 出了九重天,夜笙唤了片云,又纠结起来是回栖凤山还是回拓苍山。 师父倒是很是随和,于功课术法习课上,甚是严苛,然平日里素来平易近人,本与夜笙的父神关系交好,对夜笙也很是偏爱。本来山里的规矩也不多,夜笙时不时地出山游玩,或者是回了栖凤山,算的上来去自如。夜笙两万岁被送去苍梧山的时候,父神要他每年生辰回一趟栖凤山,自己不解缘由,且父神母神未必就在栖凤山给他庆生,乃至十里未必给他备下了生辰贺礼,毕竟神仙的生辰那般多,年年送,把这四海八荒可送的都送了个遍也是不够的。 但十里却很是重视夜笙的生辰,虽着不大送贺礼,然是必然清早起来道一句生辰喜乐。 夜笙记得有一年自己提前了月余回了栖凤山小住,于是想着生辰大可不必再回去一趟,于是生辰前某日傍晚拎了一提十里自个种的菜唤了个云就回了拓梧山。 谁曾想生辰前一天在拓苍山的房间里,清晨刚睁了眼的夜笙就瞧见十里坐在自个房里的软榻上淡淡地将他望着,以为还没睡醒尚在梦里的夜笙翻个身又想睡去,于是十里就唤出了星陨刀静静地悬在夜笙的面前不足一指的距离,扑面而来的寒气将夜笙吓得一个激灵,堪堪地醒了,扭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十里。 然十里来苍梧山只是将夜笙给带回去,属实令夜笙大惑不解。十里并不是什么极其在意生辰仪式感这些空空的东西的妖,却对夜笙的生辰里如此在意且固执。 夜笙想起此事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居然是一个相当糊涂的凤凰。父神给他起了个女儿名,叫他化作女儿身,他如是做了,疑惑归疑惑,却懒怠找个时机向着父神母神问个明白清楚;十里强令他生辰前一天晚上必须得睡在栖凤山,他也如是做了,随口问了十里被他搪塞过去了倒也没想过再问个究竟。左右奇怪是奇怪了些,但做到却不是什么难事,夜笙大大咧咧,终不是什么事事要很分明的人。 思量了一会,夜笙还是决定去栖凤山,近些时日师父忙于跟苳淮上神的切磋,没得空来管教他的术**课,回了拓梧山也很是闲忝,左右生辰快到了,不若回栖凤山住着。虽着打扰了十里的二人世界,料十里也不会生气,倘或小花妖真真生气了,就让十里哄着吧,终究都逃不离这个规律,临越也是天天哄着九卿。说到底,夜笙甚是想念十里的厨艺。 调转了云头,准备朝着栖凤山的方向去。却忽然地,旁边上了乌泱泱一群人,且齐齐地把目光瞄准了夜笙的方向。夜笙又是一囧,不待他做出什么反应,这乌泱泱的一群人又是一阵整齐划一地作揖,整齐划一地请礼:“参加神女君。” 待一群人直起身形,夜笙更加心塞:最前面的正是自己避之不及的洛铱殿下。尴如尬呀!洛铱也正定定地看着夜笙。前面的几个小仙也都想起来两人正是有着婚约的,于是胆小些的小仙便挤眉弄眼着,胆大些的便窃窃私语起来,一时所有仙子的脸上都有些五彩缤纷。 夜笙正准备若无其事地奴云而去,却见洛铱同旁的领头的仙低语了两句,于是乌泱泱的一群仙便识趣地走开。 洛铱往前走了几步,十分有礼道:“听闻笙儿代夜澈神君下凡历劫,想来此番方才回来。笙儿许久不曾来往九重天,不若同我去看望看望天君?祖父也很是想念你了。” 夜笙一顿,仔细回想了一下,并不曾记得洛铱什么时候居然开始称呼他为“笙儿”。虽着不喜这称呼,却也没有表露出来驳了洛铱的面子。但这番邀请他还是礼礼貌貌地拒绝了。自己的法力究竟也不算忒高,倘或被天君加些注意给看出来了,终归不是什么好事。且不免要提一提这婚事,夜笙也不知这婚事终究要如何,目前也是能拖则拖。 不待多想,正欲走为上计,洛铱却直直地拢了他的手,夜笙大脑登时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却听洛铱颇为言辞恳切地道:“笙儿,待你五万岁生辰时,我便娶你,如何?” 如何? 他自然是千百个不乐意。四海八荒同性的仙妖喜结连理且天长地久的不多,却不是没有,是以确然不是什么稀罕事。然洛铱是否能接受,以及天君这奉礼节为头等大事的一家子能否接受,都是个未定之数,且父神令他扮了女儿身,必然也有父神的理由,倘若被识破,坏了父神的思计,更不是什么好事。且着,他虽是对女子尚未有过什么情愫,然对男子也并未展露什么端倪,虽着有凡间之事,然自己在凡间也是抹了记忆神智的凡间女子,自己的的确确并非是有着断袖之癖的男子。 “洛铱殿下,此事并非小事,还是等洛神夫妇出了关,并着我的父神母神回来,再作商议吧。”夜笙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再不作停顿,奴了云朝了栖凤山直直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