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春乃发生》 第1章 诊所 厨房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混着麻油的香气——外婆晨练买菜回来,正在煎糍粑。老人家总说早饭要吃得扎实,不是乌饭包油条,就是小馄饨搭烧饼。 邱浥棠刚刚结束了一个项目,顺利收尾,这次的出差地距外婆家不远,刚刚好一个小时的车程。她近一年着实有些忙,只在过年时回来了一趟,多数都是电话联系,外婆对此念叨了许久,半是埋怨半是关心。她于心有愧,趁着项目结束,调了假期回来哄老人家开心——这是她休假的第二天,身心还是未能适应老年人过于规律的作息。 卧室门被推开,外婆围着旧格子围裙站在逆光里:"醒了还不起床,糍粑要凉了。"见她不动,又补了句:"下午陪我去梁医生那儿扎针,你顺道也看看。" 退休小学老师的日子清闲,除了每周三次的太极拳,就是去菜场收集各家情报。要不是膝关节的老毛病要定期针灸,简直比上班时还忙。 她晃了晃脑袋,起身下床。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前的自己比过年时瘦了一些,长发乱蓬蓬地垂到锁骨,邱浥棠揉揉脸蛋,试着挤出一些睡意。 "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对镜子作鬼脸。"外婆端着碗进来,突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看看,熬夜熬得脸上都没二两肉了。梁医生上回还说呢,现在年轻人十个里有九个肝气郁结..." 她赶紧结束洗漱,坐到餐桌前,咬了口糍粑,含混地岔开话头:"舅舅这两周都没回来吗?"。外婆果然被带偏,絮絮说起舅舅的荒唐事,“别和我提他,四十多岁的人成天瞎混,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外婆放下汤匙,骨瓷落在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你不知道外面怎么说他,李家老二万人迷,朋友多不说,女朋友三天两头换....” 邱浥棠偶尔附和两句,把舅舅的绯闻当佐餐小菜,但最后一口馄饨还没吃完,手机就开始振动,屏幕上挤满了未读消息,项目组的群聊里,新来的实习生小林连续发了十几条语音,背景音嘈杂,能听出三四个同事七嘴八舌的讨论。最上方是一封英文邮件,标题栏刺眼地标着"URGENT"(紧急)。 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和外婆打了招呼,返回房间打开笔记本。项目明明已经交接完毕,验收报告都签了字。但此刻整个小组如临大敌——客户发现B3区域的结构参数前后矛盾,而交接文档里恰好漏掉了这部分的修订记录。 视频会议里,客户方的工程师语速飞快,邱浥棠对着摄像头艰难组织语言,太阳穴突突直跳,同时在聊天框里给瑟瑟发抖的实习生打字:"把两周前的会议纪要找出来。" 小林不发一言,但动作倒还算快,邱浥棠调出两周前的会议记录,在共享屏幕上一处处修正数据来源。会议持续了四十三分钟,期间不得不两次打断客户工程师:"抱歉,这个数值是以第二版勘测为准——请看图纸第17页......" 等到内部会议结束时,已临近午饭时间。邱浥棠突然想起某位离职前辈的话:"你以为项目有终点,其实你只是侥幸走出一个灾难现场,然后迈入另一个休眠的火山口。" 瘫在椅子上,疲惫一点点浸上来,但更恼人的是那种熟悉的焦躁——休假即将结束,她知道自己还是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还是会打开标注着"最终版修改版定稿"的图纸,辞职的念头像突然出现的蚊子包,让人恼火,又让人心痒,但最后还是会消失。 邱浥棠试图转移注意力,站起身来开始打量这个承载了她太多青春记忆的小房间——外婆和妈妈都有些洁癖 ,即使没人常住,这里依然保持着随时可以拎包入住的整洁。 衣柜里还留有她的高中校服和一些旧衣物,散发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书柜上堆满了书,当年要藏在课本底下偷看的漫画杂志,如今倒光明正大地成了装饰品。 墙上的照片里,高中时期的她总是别别扭扭地侧着脸,只有一张照片里的自己直视了箭头。背景有一个男生正侧身走过,面容模糊得只剩下一团朦胧的轮廓,像是被时光故意擦去了痕迹。邱浥棠很快移开视线,看向其他照片,初中时期的照片她倒是笑得灿烂,透着一股不知世事的天真。 打开抽屉,存放着一堆旧物——尤其显眼的是自己坏掉的旧手机和一台银色卡片相机,深处还有一盒未完成的梵高《星空》拼图,依稀记得缺了几片。旁边躺着本同学录,里面还夹着几根已经干枯的幸运草。她随手翻看,被那些非主流留言逗得轻笑出声。 "浥棠,来搭把手!"外婆的呼唤从厨房传来。她应声而去,土豆丝切得粗细不均,倒是红烧鱼烧得入味,独居还是让她练就了几道拿手菜。 午饭后,她披了件宽松外衣,拿起帆布袋准备出门。外婆打量着她披散的头发和素净的脸:"你就这样去见人?"她笑着把头发随意一挽:"看医生又不是相亲。" 诊所距离外婆家不过四站公交,推开门,空气中飘着一股苦涩的药香。梁医生正在里间给病人看诊,见到她们便隔着玻璃点头示意。工作日午后,长椅上多是老人,她扶着外婆在候诊区坐下,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显示屏,隔壁诊室的门这时碰巧也开了,一个高瘦的年轻人缓步走出来。 邱浥棠的呼吸一滞,凝神后才发觉自己认错了人,但也算是以为许久未见的故人。更让她意外的是,外婆已经熟稔地招呼起来:"小澈啊,今天针灸疼不疼?" 程澈明显也愣住了。他的目光在邱浥棠和外婆之间转了个来回,声音比记忆中低沉许多:"张奶奶,浥棠...姐,好久不见。" "你还记得吧。"外婆拍拍邱浥棠的手背,"程爷爷家的小孙子,之前暑假总是和程霁找你一起玩。" 他们两家关系原本还算密切,程霁爷奶奶在世时,走动也算频繁,后来随着老人离世,程霁长期在外求学,难免就疏远了。至于当年她和程霁谈恋爱的事,自己未曾告知父母和外婆,程家这边倒是知晓,但不约而同也对这份感情秉持观望态度,不做干涉。 "好久不见。"邱浥棠也点头回应道。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外婆并未提及到自己和程澈的往来,两人甚至算得上熟稔的情况,加上邱浥棠对瞒着家里人恋爱又分手这件事的底气不足,因此这句招呼的语气有些飘忽。 外婆只好接过话茬:"小澈不是在农大学动物医学吗,偶尔会回老房子这边住。"老人突然提高声音,"七楼那只三花猫,就是他救活的。"邱浥棠这才注意到程霁背包上别着的兽医系徽章。 "时间过得真快啊。"外婆轻叹,"你们小时候..." "张淑华女士!"梁医生的呼唤打断了回忆。邱浥棠扶外婆起身时,老人还在絮絮叮嘱:"小澈改天来家里吃饭啊,奶奶包荠菜饺子。"程澈点点头,但直到诊室门关上,他都没给出具体日期。 一刻钟后,邱浥棠拿着梁医生给的药方出来,发现程澈还坐在原位,正盯着手机屏幕发呆。 "没事吧?"她走近才看清他额角的冷汗。程澈条件反射般锁了屏幕,扯出一个笑容,脸上的酒窝也变得明显:"小事情,休息一会就好。" 邱浥棠终于在他身上找到一些往日的影子,生疏之感淡了一些。她走到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热饮,在程澈身边落座。程澈接过她递来的饮料,道了一声谢谢后,话题再度陷入凝滞。 “怎么想到学动物医学的,我记得你之前不太喜欢小动物。”邱浥棠拉开拉环,饮了一口,一股子甜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她有些不习惯。 程澈挠了挠眉心:“之前不是不喜欢,只是顾虑太多。生过一场大病,反而没那么多想法了,喜欢就做呗。”袖口微微滑落,露出手腕上的半截纹身。“向你们学习,天天向上。” 邱浥棠刻意忽略掉他话中的“你们”,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微笑:“挺好的,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出于礼貌,邱浥棠主动提及交换联系方式:"以后有机会到首都,可以找我当地陪。"程澈有些受宠若惊,掏出手机扫了二维码:“一定去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磨砂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邱浥棠望着候诊室墙上的经络图,“外婆年纪大又独居,难得有投缘的小辈,希望你不要觉得烦。” “没有,我很喜欢张奶奶的。”程澈急忙否认。 邱浥棠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别紧张,也别有压力,按你舒适的方式相处就行。”也自觉没什么再要聊的,站起身来,“我还要去取药,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我一会打车回学校。"程澈踌躇了一会,尽量将语气放的平淡,"张奶奶不知道你和程霁的事,对吗?" 邱浥棠的脚步微微一顿,单据在她指间微微飘荡。她转过身时,神色自若:"她大概只觉得你哥是我的好朋友及学术榜样。" 程澈不自觉握紧手机:"张奶奶之前还问过我程霁的近况,我以为..." "你以为是我的授意?"邱浥棠突然笑起来,扶了扶滑落的眼镜,镜片泛起反光,"我和你哥的事情替我保密好吗?老人家会多想。" 程澈微微低头,错开一些视线,声音轻却清晰:"我不会说的。只是……" 他犹豫了片刻,像是斟酌用词,"你们当初看上去不是像是有什么问题。" 邱浥棠的帆布袋带子无声地滑到臂弯,她安静地等着他继续。程澈深吸一口气,目光自然落在她的挎包上:"我搞不明白。" 候诊室的广播突然响起,机械女声报出邱浥棠手中的号码。程澈盯着她帆布包上被阳光晒褪色的印花:"所以是因为什么?" "你哥当初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走到窗口前递出单据,腕骨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在我提出分手的时候。" 取药窗口传来不耐烦的敲击声,邱浥棠低头快速填上自己在首都的地址,程澈站在一旁不发一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窸窣的声响:"不好意思,麻烦寄到这个地址。"随后两人微微侧身快走两步,让出取药的通道后相对而立。 程澈还是没忍住好奇,喉结动了动:"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其实也记不清了。"邱浥棠轻轻呼出一口气,"大抵是一些很情绪化的发言,没有复述的必要。" 程澈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也没纠缠,只是又抛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他后来没再找过你?" 邱浥棠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她看了看手机,“说起来,其实是我甩了他,你是不是应该担心你哥会不会存在情感创伤。” 程澈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很难想象。"他摇摇头,"程霁像个机器人,这种不太理性的词语感觉和他不搭边。“ 邱浥棠不置可否,又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或许吧,因为你觉得我是这段感情里主动的一方,沉没成本更大,感觉上更像是受害者。” 程澈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今天确实有些越界。他低头看了看腕表掩饰尴尬,指针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抱歉,我不该有这种刻板印象。该回学校了,还有晚课。" "嗯。"邱浥棠点点头,陪他走到电梯口。电梯门缓缓关闭时,程澈突然伸手按住电梯门,金属门发出轻微的反弹声。 "他下个月要回国了,接下来几个月都会在国内。"他的语气很轻,像是随口一提,却又刻意放慢了语速,好让她听清每一个字。 邱浥棠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布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程澈笑了笑,眼里带着点促狭:"虽然我觉得自己并不理解你们这些聪明人的想法,程霁看起来也的确更适合孤独终老,但我真心觉得你俩没有真正结束。"他挥挥手道别,电梯门开始闭合,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邱浥棠的反应。 电梯"叮"的一声开始下行。邱浥棠站在原地,金属门上的倒影里,她像是要说些什么——眼睛微微睁大,嘴唇半启却忘了合上。帆布袋再次从肩头滑落,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包带。转身时,她将易拉罐掷进垃圾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第2章 海棠 邱浥棠把外婆的拐杖靠在玄关处,木质地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老房子总是这样,每走一步都在提醒着时光的流逝。 "浥棠,随便下点面条就行。"外婆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针灸后的疲惫。 厨房的灯光有些昏暗,邱浥棠盯着锅里翻滚的面条出神。蒸汽模糊了镜片,也模糊了她的思绪,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今天下午听到的消息,一个没注意,锅里的水就差点溢出来,也拉回她有些脱缰的思绪。 晚饭吃得安静,外婆罕见地没唠叨她相亲的事,只是把荷包蛋夹到她碗里:"多吃点,自己一个人在首都也记得要好好吃饭。" 洗完澡,湿发贴在颈后,邱浥棠坐在床边擦头发。早上翻出的相机放在桌子上,外婆说充电线放在了倒数第二个抽屉。抽屉有些卡住了,用力一拉,陈年的准考证、电影票根哗啦散落一地,她俯身去捡,才发现上面的字迹已经晕成一团,想想还是舍不得丢掉。之后又是一顿翻找,终于找到充电线。 充电指示灯亮起的瞬间,她坐回床上,才发现窗外开始落雨。天气不好,四下里少闻人声,窗外稀疏的雨声便变得明显起来,只夹杂着偶尔传来的两声猫叫,听上去尤为萧索。 妈妈在这时打来电话。她这次回来得突然,本想给外婆一个惊喜,结果父母反倒比外婆还晚知情。偏巧两人都不在老城,电话里的语气难免带着几分嗔怪。 "你这孩子,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妈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音里还能听见爸爸在远处询问的动静。 邱浥棠把手机放在床上,蹲在地上整理被自己搞乱的抽屉:"临时决定的,想着给你们个惊喜。" "惊喜没有,惊吓倒是有。"妈妈叹了口气,"我和你爸这会儿在邻市开会,明天才能回去。"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邱浥棠能想象妈妈一边通话一边翻阅文件的模样。父母早年服从借调,在偏远地区工作了近五年。她初中就搬来和外婆同住,等到高一时父母终于调回,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模式。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她继续留在外婆家完成学业。 母亲的关心如常抵达,却总让她感到压力。她们的通话仿佛遵循着固定的路线:工作如何?身体怎样?个人问题有进展吗? 邱浥棠合上抽屉,一句“挺好的”是习惯性的防御,试图隔绝妈妈过度的忧虑。对话迅速滑向母亲真正的关切点——提议她回家乡找份事业单位的工作。安稳的图景清晰可见,她却感到一种温柔的窒息。只能轻声打断,用“会考虑的”和“需要时间”抵挡。电话那端的沉默,是她们之间难以弥合的距离。 而后话题不出意料地转向婚恋,母亲压低声音,邻居女儿的近况成了无形的标杆。邱浥棠心头涌上酸涩。却不得不挤出刻意的撒娇,承诺“遇到合适的会考虑”。这话出口,只余下疲惫和疏离。 每一次围绕这三个话题的循环,都让她感到束缚,试图逃离。她们之间,关心是真实的,尴尬也是真实的。每一次通话,都像是在确认这份亲近不足的现状——彼此牵绊,却难以在有限的话题之外真正靠近。那份无法消解的不适感,源于母亲旺盛的控制欲,也源于她们互相关心却难以沟通的无力。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爸爸隐约的劝解声:"孩子刚回来,你就别..."妈妈不得以妥协:"行吧行吧。明天我们早点回去,想吃什么?" "不用准备了。"她说完才觉得语气有些生硬,连忙补充道:“外婆说明天吃荠菜虾仁饺子,等你们回来一起包吧。”她又想起什么,“你顺便打电话给舅舅,让他一起回来吧,外婆也想他了。” 电话那头传来记事本合上的声音,邱浥棠几乎能想象妈妈皱眉的样子。 "你舅舅啊..."妈妈的声音突然变得迟疑,"他最近..." "又交新女朋友了?"邱浥棠接话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外婆今天还念叨这事呢。" "可不是嘛。"妈妈压低声音,"这次是个酒吧驻唱的,看上去和你差不多大。你爸上周在商场撞见他们,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妈。"邱浥棠忍不住打断,"舅舅有自己的想法,外婆面前不说这些好不好?" 电话那头传来妈妈不以为然的轻哼:"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不着调。你外公要是还在,非拿着扫帚抽他不可。" "也不一定,"邱浥棠轻笑一声,"舅舅不是说过吗,外公当年追外婆的时候,外婆还是学生呢,两个人也算的上是师生恋了。" "那能一样吗?"妈妈的声音陡然提高,"你外公那是正经人!" "妈——"邱浥棠拖长音调,"您这就不讲道理了,舅舅的酒吧怎么不算正经营生,持证合法经营,我还刷到过网红推荐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不是说他工作不正经。就是这感情生活,始终浪荡着,街坊邻居都..." "人也不是活在别人嘴里的。"邱浥棠打断道,声音里带着少见的固执,"自由恋爱,好聚好散,不是挺正常的,怎么非要分出个对错是非呢?"说道最后甚至有一丝火气,不知道是在气谁。 妈妈叹了口气,邱浥棠的声音顿时软了下来,她察觉自己情绪不对,有意切换轻松些的话题,"记得我六岁那年差点跑丢那次吗?他在游乐场找到我的时候,那么高大的一个人,直接跪在地上抱着我哭..."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抽气声。"...你还好意思说。"妈妈的语气放轻,像是陷入了回忆,"从小心就野,胆子还大,全家都要被你吓死,你舅舅腿都软了,一路上摔了四五次,膝盖都破了。你爸要抱你,他死活不肯松手..." “你舅舅还和我说,这事吓得他都不敢生孩子了,他实在承受不住...”爸爸适时插嘴,背景音里传来茶杯放下的轻响。 邱浥棠噗嗤笑出声:"所以这就是舅舅至今未婚未育的真相?被我这个外甥女吓出心理阴影了?" "少贫嘴。"妈妈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不过说真的,那之后你舅舅确实变了很多。以前那么爱玩的人,突然就稳重起来了。" "是啊,"爸爸接过话头,"记得他后来每次带你出门,都要在你们俩手腕上系根绳子,被街坊笑话了好一阵子。" 邱浥棠正听到兴头上,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拉开房门,看见外婆披着件薄外套站在门口,银白的发丝在走廊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这么晚还不睡?"外婆眯着有些老花的眼睛,"我起夜看见你屋里灯还亮着,又听见你妈的大嗓门..." 邱浥棠笑着把手机递过去:"正聊我小时候跑丢的事呢。外婆您要跟妈妈说几句吗?" 外婆接过手机,布满皱纹的手在听筒上摩挲了两下:"小敏,志远,你们俩明天过不过来啊?" 电话那头传来妈妈明显提高的音量:"妈!您怎么还没睡?这都几点了!" "你闺女不也没睡。"外婆慢悠悠地回嘴,朝邱浥棠眨了眨眼,"明天王婶回来,我让她买了条鲈鱼,你们要是过来,我就让她多蒸一条。" 爸爸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妈,我们肯定来。不过您得答应我,别又偷偷给浥棠塞零花钱,她都多大了..." "我给我曾外孙攒的不行啊?"外婆理直气壮地说,惹得邱浥棠轻咳一声,"对了,把建承也叫上。那小子又半个月没露面了。" 电话那头传来妈妈无奈的叹气声:"你开心就好,我明天一定把你儿子带来。" "行了行了,都赶紧睡觉去。"外婆干脆利落地打断,"明天记得早点来,我让王婶做你们最爱吃的酒酿圆子。" 挂断电话后,外婆把手机还给邱浥棠,布满皱纹的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你呀,从小就最能拿捏你舅舅。那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掉眼泪。" 邱浥棠被外婆的话激得鼻子一酸,连忙低头拢了拢外婆肩头的外套:"您别着凉了,我扶您回屋。" 走廊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外婆的步子很慢,邱浥棠能感觉到掌心里那双曾经有力的手如今变得如此瘦削。 "够了够了,我又不是不能走。"外婆在床边坐下,顺着她的力道缓缓躺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舅舅他...其实和你外公年轻时个性很像,只是你外公走得有些早。" 邱浥棠眼眶有些发热,连忙弯腰给外婆掖好被子:"您快睡吧,明天还有得忙呢。" 外婆笑着拍拍她的手:"去吧,你也早点睡。明天...明天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合上房门的瞬间,邱浥棠透过门缝看见外婆安静地躺在床上。她站在黑暗的走廊里,胸口突然有些发堵。 回到房间,她机械地打开相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她才发现SD卡槽空空如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弄丢的。试拍的几张照片全部过曝,模糊的光斑像是融化在底片上的泪水。 "算了..."她喃喃自语,把相机收进防尘袋。首都那家老相机维修店的号码,她还存在手机里。 躺在床上,睡意迟迟不来,她打开已经空了大半的褪黑素,吞了两粒。把自己埋进松软的枕头里,闭上双眼任由思绪蔓延,褪黑素的药效终于带着意识渐渐下沉。 或许是褪黑素的副作用,又或许是睡前的思绪太杂,邱浥棠今晚的梦境格外跳跃,恍惚间,她先是在空无一人的游乐园里四处奔跑,四下昏暗,她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口,急的几乎要落泪;又突然回到了高中教室,正在参加某次数学考试。试卷上的数字和符号像蚂蚁般扭曲爬行,自己攥着笔的手开始发颤,大脑一片空白——铃响前,她只勉强涂完了选择题的答题卡。 而后梦境再次切换,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老师公布成绩的声音。当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倒数几行时,周围零星传来几声窃笑。忽然,数学老师的脸扭曲成了客户工程师的模样,而周围的同学都变成了同事。他们齐刷刷转头看向她,因为"工程师"正点名要自己回答问题。 邱浥棠像被施了定身术,僵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喉咙发紧,嘴唇颤抖,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程霁,你来回答。"客户突然叫出那个自己避而不提的名字。 邱浥棠觉得自己心脏猛地收缩,几乎是下意识,她想要转身离开,双腿却像灌了铅。教室前排,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缓缓站起,后颈的骨节在领口处若隐若现,走向讲台的步伐熟悉得仿佛自己看过千遍。 在惊惶中,邱浥棠终于意识到这是梦境,那人转过头来——眼神像隔着玻璃般冰冷疏离,声音却是熟悉的清冽干脆,甚至梦中都清晰复刻了程霁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右手两指会无意识敲击些什么。 梦境很快开始消散,醒来睁眼,四周仍是一片黑暗,她不自觉往被窝里缩了缩,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眼角蓄了一滴生理性的泪,要落不落地悬着。 邱浥棠就这样拥着被子发了会呆,刚刚的梦像老旧的录像带,逐渐变成模糊的马赛克和失真的杂音,唯有程霁的话仍清晰无比。 在梦里,程霁顶着高中时代青涩的脸,带着十足的困惑对她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张存在于回忆中的脸上浮现出她最熟悉的表情——微微蹙起的眉头,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这是程霁思考时惯有的神态,曾让她觉得可爱,如今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 手机屏幕的冷光显示现在是凌晨两点多,她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黑暗中,她攥紧了被角,指节发白。梦境和回忆在脑中交错翻涌,那些刻意封存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浮现。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她呼吸都不畅起来,不得不起身来到客厅。玻璃杯在手中微微颤抖,温水滑过喉咙,她的情绪才平复些许。 邱浥棠拢了拢身上的毛毯,柔软的织物带来些许安慰。她推开卧室窗户,窗棂随动作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正值初春,夜风还裹着料峭的寒意,细雨扑面而来,激得她微微一颤。小区设施多数都已经老旧,但树木花草倒是愈发葱茏。暗淡的路灯光晕里,一树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在潮湿的地面上铺开一层柔软的绯色,像被打碎的月光。 相识十二年,相恋五年,分开近一年,邱浥棠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框上,终于承认一个事实:她筑起的所有防线,在得知程霁消息的瞬间就会土崩瓦解。这种认知让她既愤怒又无力,有那么一刻,她想不要自己做徒劳的挣扎了,时间足够漫长到让太多事失去意义,但最终她还是放下了手机,没有拨出那个号码。 第3章 融雪 程霁在机械闹钟第三声铃响前准时醒来,他摘下眼罩,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闹钟背面的精钢发条旋钮,比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突兀的电子音,这种触感更能让他迅速进入清醒状态。 早餐是个令他略感困扰的环节。他其实有点挑食,但鉴于他的烹饪技术实在有限,煎蛋时常过火,三明治的层次也总是不够分明。故而只能妥协,用恒温热水壶精确控制牛奶温度,再搭配即食燕麦,简单却不出错。 饭后,他走进浴室,水流调节至40度——略高于体温,适合冬季晨间的血液循环。他偏好纯棉浴巾而非常见的绒面材质,因为他对羊毛制品存在轻微过敏。着装同样遵循实用原则:高支棉衬衫、轻量羽绒内衬、防风但不厚重的呢料外套。 当时钟的钟锤开始蓄力,他刚好系上最后一颗纽扣。八下铜质的报时声在室内回荡,他站在摆钟前短暂驻足——这种细微的机械韵律比任何电子提醒都更能让他进入高效状态。在规律的齿轮咬合声中,他的思维逐渐清晰,新一天的计划也随之成型。 程霁租住的这栋高级公寓距离校园只有十五分钟步行路程,作为计算机系第三年的博士生,已经开始的春季学期的课程压力已经减轻不少,但这次临时申请的短期离校还是让他的日程表变得复杂起来。 三月的城市仍被灰白笼罩,人行道上的积雪化成了浑浊的冰水混合物,河面上漂浮的碎冰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他小心地避开路面上的水洼,行至实验室门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这台三年前的手机依然运行流畅,只是边框上难免有些磕碰的痕迹。 屏幕亮起的瞬间,程霁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隔着诊室门那块狭小的观察玻璃,邱浥棠穿着墨绿色绞花毛衣静静伫立。发丝有些凌乱地垂在耳际,无框眼镜后的眼睛微微低垂,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程霁的拇指无意识地放大了照片——她比记忆中瘦了一点。 另一条文字消息简洁明了,是一个地址,精确到门牌号。 "解释。"电话接通时,程霁单刀直入,一贯的精准有力。而电话那头,程澈的语调带着医学生特有的疲惫,"偶然遇见。"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梁医生那里遇见的,她来送张奶奶治疗。我通知她你要回国了。" 程霁的目光落在路边一株早开的雪花莲上:"地址呢?" "她的住处。"程澈的声音像是恢复些许活力,"不用谢我。幸好我的记忆力和视力都还不错。" 程霁的回应出人意料:"你的抗抑郁药物半年前就该换了,对记忆力没有很大影响。"他的语气依然冷静,专业的像是他的主治医生,"舍曲林的副作用比帕罗西汀小,但效果因人而异。" 电话那头传来汽车的鸣笛声,程澈的声音不自觉放大了些。"你的关注点有些清奇。"他顿了顿,"不过还是谢谢你记得我的病程,回来的航班确定了吗?爸妈那边..." 实验室内已有人在,看来是熬了一整个通宵。"已经视频说过了,"他向对方点头示意,"我会回一趟老城,需要先去祭拜奶奶和爷爷。然后...再去首都。" 可能是下雨天的缘故,车速时快时慢,程澈觉得有些晕车,微微降下车窗:"要接机吗?最近爸妈都挺清闲的。" "不用。"程霁脱下外套,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家里见就行,我待不了几天。" 程澈听出他话里的疏离,沉默一瞬。父母这些年总想弥补他们些什么,可缺席的年月像一道裂痕,尽力弥补却难掩痕迹。 "哥,"程澈犹豫着开口,"如果你回国纯粹是学术追求,那……"他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我不该多嘴的。毕竟我现在住在老房子这边,我不想因为我的冒昧,失去一个好邻居……" "你在执行操作前没有进行风险评估。"程霁打断道,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段算法复杂度分析,"依据是什么?"他切换成更精确的表达:"你认为我若选择不触发后续事件,她迁怒与你的事实依据是什么?" 程澈摇了摇头,重新固定了一下头上的耳机。他差点忘了,这位能把人情世故分析得像是在执行什么程序代码。 "做什么随你。"程澈突然笑了声,擦掉车窗上凝结的水雾,"不过有意思的是,你前女友今天跟我说,她一年前甩了你这件事可能对你造成了情感创伤。"他顿了顿,"但现在看来,你被甩这件事不出所料,至于情感创伤,我觉得还是我比较大。" 程霁完全错过了话里的调侃,反而敏锐地抓住另一个重点:"你们今天交流过?"无论何时,程澈还是会羡慕,程霁这种精准地忽略所有讽刺,像调试程序一样只抓取有效信息的能力。 "就说了这些。"他揉着太阳穴,"她承认是她提的分手,说自己当时说了很伤人的话,但没告诉我你们分手的原因。"路上的指示灯终于转绿,"是真的吗?" 程霁静默了几秒,当他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得像在汇报实验结果:"从事实层面看,确实是她主动终止了关系。" "老天..."程澈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我是问你,她说''说了很伤人的话''这部分是不是真的?你们分手后就彻底断联了?" "语言伤害程度属于主观判断范畴。"程霁的语调依然平稳,"关于第二个问题,准确来说,有一次。去年7月14日,需要更新紧急联系人,我发送了邮件通知。" 程澈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句:"你把前女友从紧急联系人列表移除...还专门发邮件告知?所以她回复了吗?" "程序合规要求。根据条款,关系状态变更后需在30个工作日内更新紧急联系人信息,并抄送人事部门备案。"程霁的鼠标滚轮滑动声清晰可闻,"她的回复内容为''收到'',共两个汉字,不含标点符号,这个回复确实达到了最低限度的确认功能。" 程澈突然很想把手机撂出去,他捏着眉心,第一次痛恨自己旺盛的好奇心。作为旁观者,他像个傻子一样被夹在这对前任中间——当事人双方处理分手冷静得像在交接项目文档,只有他这个局外人在这里血压飙升。 "我马上要到家了。"程澈干巴巴地说,手指已经按在了挂断键上,"你们的事..." "会见面。" 程霁的声音突然从听筒里传来,让程澈握着手机的手僵在半空。 "基于你提供的信息,我决定修改之前的方案。"程霁的用词依然像在写代码注释,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些,"在我的角度,我和她的关系仍属于潜在非终止,故而不妨碍我实现最终一致性。" 程澈只觉得对方又开始不说人话,但还是鼓足耐心问:"你想表达什么?" "我给你发了地址。"程霁说,"需要你联系房东或中介租房。" "等等!"程澈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你要租她隔壁?" "是同一栋楼。"程霁的语调平静得像在念论文,"我会整理出要求清单,主要针对房间硬件设施的更新。" 雨丝被风吹进来,程澈关上车窗,他深呼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对话带来的窒息感:"程霁,你知道正常人管这个叫什么吗?叫''余情未了''!" "你可以这么理解。"程霁的回答很坦诚,他切换了分屏,调出昨天的实验数据分析。 望着被雨水模糊的霓虹光影,程澈将手机揣进兜里,推开车门,"我不在首都,普通大学生一个,帮不上什么忙。"他没带伞,只得将卫衣的兜帽带上,一路小跑回家,"这事找爸妈更合适。" 电话那端传来键盘敲击声,程霁正在同步修改日程表。程澈能想象他哥那双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的样子——永远高效,永远精确。 "对了,"程澈微微气喘,"要是想少点麻烦,暂时别提她。" 键盘声停顿了两秒。"合理建议。"程霁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租房事项已安排在20:30处理。" "你那边几点?"程澈突然问。 "早上8:17。"程霁回答得很快,"正在处理实验数据,导师已经批准了我的短期离校申请。" 雨更大了,程澈加快速度跑向楼道,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他知道程霁正处于关键阶段——算法优化,那个神经科学团队的红发姑娘Freya上周还在社交软件上晒过他们的阶段性成果。 "你确定要现在回国?明明刚有成果..." "我和国内的团队一直有联系,"程霁语速很快,"他们的项目在追求突破性进展,所以欢迎我的加入。" "随你吧。"程澈将钥匙插入锁孔,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音,"我到家了。" 程澈站在玄关,雨水从下摆滴落在木地板上,老房子还基本维持原样,奶奶和程霁的卧室每周会有专人来打扫两次,母亲特别叮嘱不能移动任何物件,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墙上的相框里,那张泛着冷光的照片中,程霁站在奶奶和邱浥棠之间,阳光温柔地笼罩着三人,奶奶和邱浥棠的笑容自然,而程霁的表情像是被强行按了暂停键。——那是他小学后就很少出现在照片里的原因,说感觉自己像实验室里被观察的小白鼠,于是开始刻意避开所有镜头。 在程澈的记忆里,哥哥就像一台精密运作的仿生机器人。所以六年前,当程霁在病房里说"我打算开始一段恋爱关系"时,程澈差点从病床上摔下来。 而一年前的那个深夜,电话里传来程霁沙哑的声音:"她说我们结束了。"那一刻程澈以为自己听到的是什么末日预言。在他的记忆里,程霁从未用这种语气说过话,有一种将死时的破碎感。 而现在,这个记忆中永远理性的人突然偏离了既定的运行轨道,跨越时区和空间,笨拙地去寻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