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长东》 第18章 兰炭 “叮当”一声响,是郑瑛将个银质鱼儿形状的小勺子丢在了瓷碗里,她本是要去捞个咸津梅子搁在紫苏饮里调茶汤的。 谢老夫人微怔,张太夫人浑不在意,就着手上瓜籽碎咬的磕磕巴巴只顾给底下儿孙叫好。 郑瑛垂着面将手旁紫苏饮子推到一旁,颇为遗憾道: “不成了不成了,这桌上五颜六色的样样都好,可我身子骨招架不住味儿浓的。 这紫苏气,夏日觉着清爽,现儿闻着骨头都凉浸浸的,端的是不能和旁儿娘子姐儿比。” 谢老夫人笑道:“咱们上门讨吃的,你还挑起嘴来。” “诶。”郑瑛颇不认同,笑道道:“若换在别处,我就不多嘴了,也是知道老夫人明心明镜断不与我计较,只管说来。 莫说茶汤,别的,我也不藏着掖着,咱们底下人,怎好说今上十年八年的。 人多处本就是要留神的,就是暗室无人,也得喊声万岁不是。” 张太夫人从场下收回目光,笑道:“这婆子嫌我准备的茶汤不好,故意找着茬儿挑我不是呢。 刚自个儿太子公卿的张嘴就来,不许我说个浑词了。” 她转头吩咐底下:“去..把那个..前几日得的玉山红煮一饼呈上来。” “嗯,这就去。”女使答道。 “都歇了吧,管教咱们这天花乱坠,定得江山似得。”谢老夫人笑着打圆场。 张太夫人身份在那,郑瑛来头也不小,寻常娘子做了人妇,外头就称郎君姓氏,少有叫原姓的。 郑瑛乃是荥阳郑氏出身,十里红妆抬到京中来。 郎君官场沉浮数载,知天命的年纪官升中书平章事,旁儿个来往,仍旧称郑瑛一声郑大娘子。 家里男丁既是天子肱骨之臣,跟着的妇人哪能掉得轻心。 天家不与常人论,今上四十七岁算是正值盛年,而太子也当了小十年,且在佳期,两者日日相见,猜忌之心不足为外人提也。 说的难听些,太子朝不保夕的,还不如个良臣呢,议论两句反倒是给今上表忠心了。 这要置喙天子,那就是不得了了,郑瑛出言提醒,既是好意,也是免的惹祸上身。 谢老夫人道:“怪我那三个哥儿在范中书家里做学子,我这才上赶着问一句。 你俩这要闹起来,有个三长两短,可别去谢府讨银子赔养身钱。” 她抬手朝着已经走到场地去玩的姜素娘方向指了下,“这是个什么说头,一点风声也没听着。” 张太夫人和郑瑛何等人精,给个台阶就下,张太夫人道: “正是你的由子,万事你不开口问,我哪说的上嘴,错了漏了,自该记在你身上。” 安乐公陶矜,自号传柳,即五柳先生的传人,人称传柳客,先朝梁元帝德仁三年的钦点状元。 后梁元帝引以为师,称陶公,又任今上太傅,赐号安乐公,时册封太子后,又为太子授课。 三朝过来的老东西,熬了些两年,实在熬不住陪天家折腾,请旨离京,自在逍遥去了。 这一去,朝里官员也没几个知道人在何方的,后宅妇人哪曾得知是个什么境遇。 猛然听到自家郎君范中书交代安乐公要往家里小住,郑瑛吩咐底下洒扫相待,吃喝用具都是给着个七老八十白发翁备的。 说这突然多出个徐娘半老带垂髫小儿,她也震惊着呢,郑瑛笑着说了来由,不忘打趣: “原是安乐公都没个提前吩咐,这厢误了我行事不周到,还以为我瞧不上人家后来人呢。 话传出去,叫咱们脸上一双眼珠子白白平着长了,看人还看出个高低来。” 有没有高低的,都在心里,面上是不能现出来。 听罢来缘,谢老夫人再往姜苏娘方向瞅了瞅,初冬锦衣层叠,那背影仍是盈盈一袅。 说徐娘半老,是为着和安乐公的年岁,分明人还年华大好。 估摸着,是安乐公游历到某处,寻了个风水宝地,见着个明眸佳人,三朝帝师,哪个娘子揽不进怀? 说到底,只怕是是安乐公以势压人,世人看,多只认那女子不肯以死相拒贪权恋贵。 难为他风烛残年相还能跟人生出个姐儿来,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姜素娘被扶正了吧。 也不知怎地,张太夫人笑意慈慈底下,竟想说不幸中的万幸,那老货原配死好些年了。 不然,姜素娘多半只能在某个边陲小地当一辈子没名没分的小娘。 然而,安乐公的原配娘子,往些年在京中,各人也是有走动的,斯人已去,怎好说人死是个幸事。 她又暗暗叹得一声,人老了,人老了总觉这些娘子姐儿,个个成空。 郑瑛瞧着底下,笑道:“没问过你家那头怎生个事儿,莫拿些菩萨姑子搪塞,我不信这话的。” “往常我也不信,年初百般不顺,寻了个吃斋的进宅子瞧过。”谢老夫人不以为意样笑道:“人一不求捐,二不求财的,也就提议我寻个姐儿来养。 你说不信吧,略微个响动,心里头就慌慌惦记,索性寻了个来,也是我底下不争气,单得一个姐儿抱不到面前,早晚空落落的。” “这就是你那内妇不是,儿女大了,郎君盛年,该知事帮着找几个可心的在房里养着。 这头没人承孝祖母,那头还赶着穿衣穿衣侍茶的底下人活计。 哪个主母上赶着劳心,治家驭下才是正理。”郑瑛道。 “找不找的,不找也好,宅子清净。”谢老夫人闷声答。 “人少是个什么清净,那叫冷清,一大家子有理有序的才叫清净呢。” 郑瑛和谢老夫人一般身份,说起话来,不比对着张太夫人恭敬。 谢老夫人自是不以为意,三人说着闲话,那胖刘嫲嫲快步过来,对着几人道:“王家郡夫人那头人也来了,老祖宗看....” 声调拖长如许,瞧张太夫人没接话,刘嫲嫲霎时快语续道:“底下是迎了来的,也不知怎地,她时辰不巧了。 看着面儿又生,想各家太太夫人娘子都说不上话,我婆子笨的,实不知将人领到哪桌了。 “怎么现在才来...”张太夫人这方开口,语气稍有不喜。 要没提这茬,她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这令行到一半,底下来传,她瞬间记起请帖是给王家宅子处送过的。 情理归情理,道理归道理,就是王雍还在朝为官,给她老母博的诰命夫人,也不敢来晚了张太夫人发的帖子。 如今人不能出面,底下好歹挑个伶俐的上门见礼回话,哪有姗姗来迟的派头。 “就迎到此处,一并坐着吧。”张太夫人示意姜素娘空出来的那一方桌,“无事聚了寻个乐子,谁还排个位次不成。” “哎,这就去了。”刘嫲嫲答道,跟着转身往外。 “哪个王家郡夫人?”郑瑛看罢张太夫人,目光又转到谢老夫人脸上。 王雍的母亲诰命加身,实则是承儿子的哀荣,得了这头衔,又没往京中走动过,加之事也过了大半年,郑瑛一时也没想起是谁。 “原权侍郎家里头,往常我那内妇与她家娘子交好,这不。”谢老夫人朝着远处崔婉一努头,“今日想着问一嘴的。” “哦...”郑瑛若有所思点头,道:“是,他在时,是与你处交好,当真人去水消,你这不提,我许久没听这场事来。” 旁边女使呈上新煮的茶来,张太夫人与郑瑛笑道:“快尝尝,也省得你回去,传我捂着好东西不肯拿出来。” 郑瑛连忙告罪,打趣一阵,端了茶碗。 玉山红又名雪里红,据说是茶农趁着春雪未消,茶树叶子还是芽米的时候,用尖锐利器剖出鞣制的。 成汤则香气淡渺,色清如澄,入口生津,一直是天家专属贡物,禁私相授卖,有皇帝一杯茶,庶民一年粮的说法。 冲茶之时,更不得沸水,只能用温水慢浸,故而女使那会得了话,现才端上来。 外人难得一尝,朝中官员却是常得赏赐,郑瑛身为中书内人,不见得稀奇。 只这会张太夫人拿出来,难免有以皇亲压人的嫌疑。 几人相熟未必做此思量,郑瑛却暗想,往年间,张太夫人也是个留神细枝末节的,如何今儿个,做些不清不楚的事儿来。 便是皇亲,到底张家孙女无所出,就算出了,这个年龄的皇子,运气好当个闲散公爵,运气不好,不定流放到哪去。 “是好,该我多用几盏,我那处原是没有的。”谢老夫人仍旧笑着圆场。 那头刘嫲嫲已将王家来人迎到此处,为首的二八样年岁,石绿罗裙搭着个晴山素褙子,是谢张两个老夫人那日在王家园子见过的,唤作盈袖。 应是上门为客,年轻娘子总要讲究些,比之那日空空脖颈,今儿多了个赤金挂红玉如意锁的项圈压着衣襟,看着是个稳重的,不像没名没分的通房。 后头还跟了两个年轻女使,其中一个拎了个尺余宽高细丝带盖提篮,篮面上工笔斜描画了雪中松鹤,倒是很合今日开炉气象。 离着几步,盈袖抢着连声告罪,说自接了帖子,早早就准备齐全过来的,谁曾想临出门,郡夫人犯了毛病,耽搁片刻,来晚了。 王家应该也没到卖房卖地卖丫鬟,只剩她一个人伺候的地步,在座的都知道这话是个托词,心照不宣没追问。 张太夫人反比那会和气,指了指空着那方道:“坐吧坐吧,再叫我心大,也没有催着你处赶着来吃茶的理儿。 这递帖子过去,本就是个打扰,也就是为着惦记,想着走动走动,能得个话问问郡夫人近况便是好的了。” 盈袖躬身称了谢,并不坐下,转身随身女使捧着的那篮子接过来,移开盖子,轻道:“承蒙各位夫人惦记,不敢坏了规矩。 既是来开炉的,妾也凑个份子,当是为郡夫人添火添福,盼她早日康健。 只因宅子里事多,陪不得各位老祖宗,就..不在此久扰了。” 盖子一开,异香扑鼻而来,各家女眷都会往手炉用的炭饼里加香料,几个老夫人见惯,不足为奇。 张太夫人“啧”过一声,道:“你是个好的,等你家郡夫人好转,自有日子在后头。 既来了门上,又凑了份子,好歹吃个茶再走,你急急来,又急急去,咱们这头怎么说话呢。” 说罢又吩咐旁儿女使,“叫那些哥儿姐儿也玩累了,都过来瞧瞧,看今年彩头在哪处,早些让....” 她记不起盈袖名字,顿了顿道:“早让娘子回去,你先吩咐底下备些养身东西,一会子顺便带回去。” 盈袖推辞不得,这才坐下双手接了茶去。 片刻几个年轻娘子各自领着自家小儿归来,崔婉却和姜素娘走到了一处,底下三个小儿自也跟着。 原姜素娘是陌阳人氏,安乐公陶矜游历到那,爱恨情仇不消提,两人结识,生了女儿陶姝,家里称幺娘。 她也是第一次往京中来,不识得别家年岁相仿的姐儿,一来二去,和停云纤云两个走在了一处。 崔婉倒是稍有芥蒂姜素娘身份,偏停云心无城府,拉着纤云三个人玩的痛快,这厢也不好把人分开。 几个人玩得几局投壶,皆不擅长,有心跟着哥儿捶丸,年龄小还拎不直竿子,转头玩起了斗草。 这可撞着了停云强项,她长在山里,最知道哪种草茎结实耐拉,连赢好几个人,直赢到了最后,开心的要蹦起来。 现由崔婉带着回到了吃茶处,张太夫人才问得一声,停云即跳着道:“我赢啦,我赢好些。” 赢家显然不止她一个,张太夫人却笑咪咪道:“果然是我瞧着的,一会这彩头,管叫你先挑。” 四周人聚过来,张太夫人吩咐底下将各家娘子带的炭饼齐齐摆成一排儿,笑道: “来了来了,到咱们的事儿了,看看今年谁家巧件儿能占了先去。” 又将女使捧着的一个锦盒打开,伸长胳膊给众人看了一圈,道:“这是今儿个头彩,不叫说我偏私,见者有份,能者先得。 还是往日规矩,童儿不扯谎话,叫最小的姐儿来挑。” 那盒子里,是一副敲金镶翠的头面,步摇簪子耳坠样样俱全,华丽还数摆在中间的花冠,一式十六枝,枝叶瓣蕊,片片丝丝敲的薄如蝶翼,见风即颤。 最小的赢家,显然是停云了,她挑中谁家娘子的炭饼,谁就是头彩,这份厚礼便归谁。 不管挑中谁家的,于张太夫人,都是情谊,于停云,便是个渊源,以后和各家行走,拿了头面那家娘子,总要惦记她两分。 若说要挑自家的,那也是她要先赢才有资格,所以这算是大人孩童共同的乐子。 点校司杨家娘子笑道:“这小菩萨并非你我屋里人,怎么也做得判官了?我要说声不服。” “诶,来者俱是客,哥姐儿不分人。”刘嫲嫲替张太夫人抢话笑道:“娘子若要挑自个儿家的,下回可得帮着争个赢先。” 四众哈哈大笑,崔婉轻推停云,“去吧。” 纤云站一旁跺了两下脚,她年年玩闹,知道规矩,也不吵着要抢,姜素娘捏了捏自家女儿手,没作声。 停云笑着上前,见地上数个同样式高脚红釉盘,里头炭饼堆叠,各有其好。 边走边选,快到尽头处,突然闻到一股玉兰味,俯身看盘子里,几块炭饼做的是回字纹勾边玉兰花样。 她抬手拿起,笑道:“我要这个。” 一直陪着走的张太夫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居然是王家那通房盈袖拿来的炭。 谁曾想停云能选中这个,各家夫人娘子料有精工,香有名贵,形有繁复,怎么也选不到这个去啊。 第19章 礼单 四周各人眼神交汇,心中相觑,一时都没喊出个“好”来。 盈袖原是做个陪衬,心头还挂着王家别院那头的事,忧虑重重垂面垂目只和丫鬟女使跟在后面。 这会人多,她更是看不见前边谁挑了谁家的谁,忽然听见四周都静了一下,稍抬头,竟看见数人目光往自己身上瞧来。 刘嫲嫲常年替主家担待各种场面,反应极快,捧着腹部哈哈就笑,道:“我的儿,你怎挑了这个来。 我婆子看上头没花没彩没图样儿的,里头是有个什么天机算盘,你倒打出个声响,咱们都听一听。” 盈袖侧身引颈,这才发现是谁家姐儿拿了自己做的那一篮炭饼。 倒不是她做的格外精巧一眼就能认出,而是独有她的原色未染一团漆黑,叫那小姑娘托在掌心里,一枝出水芙蓉手染了淤泥一般。 盈袖历来不曾与各家走动,这回是上赶着没办法。 来了这里,张家女使又只引荐了几个夫人家世,玩闹着的小儿一个也叫不出名来。 但看停云被谢老夫人和张太夫人合在中间,猜是哪家千金闺阁,顾不上自个儿失礼,连忙挤开两个女使凑到了人群中间。 那头张太夫人已随着刘嫲嫲的话在问了,“怎么选了这个,我也看它不够巧,别家娘子做的,有形有意,趣儿多了去了。” 谢老夫人笑道:“可是观子里不兴这个,但闻着香就拿了,别的也香,不然,”她与停云道:“你再挑一个?” 谢老夫人眼神掠过一圈,抬手指着个金箔饰龙凤团饼的炭块,笑道:“我看那个就好。” 盈袖颤声屏了屏气,绞着手上帕子,赔笑道:“正是,原我只是... 妾只是过来感激各老祖宗娘子惦记郡夫人,未知这是...谁家小娘子。 还请..莫要,”她微颔首:“莫要调笑妾身。” 各人这会子俱是明白过来,就说这炭块平平,谁家娘子拿个随手玩意儿来斗彩了,原是底下的。 王家光景,是还没到连个开炉斗彩炭块也拿不出的地步,若此事叫王亨知道了,还要特意搜肠刮肚露富来顾及颜面。 然张太夫人的帖子是给女眷的,放在别处,固然要确保家主知晓才算,王家那宅子里,送帖子的小厮只管有人接手便是了事。 帖子到了盈袖手里,想着是后宅女眷的事,告知王亨也是徒劳,反惹不快。 总不过是走个相熟过场,人到物到情谊到,不求出风头,只管没让张太夫人记恨就是了。 近来宅子里大小妇人事,都是这么处理的。 时间仓促,来不及另备,便拎了秋日自己闲时做的炭饼,难得去岁玉兰树上长了几个果子,摘下来收着的。 今年花期,又将那干燥过的果核浸着玉兰花油,再闭口窑闷成炭,杵成碎研成粉,再调入玉兰花汁子制的。 原也不会迟,偏偏赶着出门的时候,王家园子那头先有人上门,耽搁好一阵子,急急赶到,这会又遇上这事。 她全然没有炭饼被挑中的欣喜,反一肚子为难,自个儿那个本不能冠绝旁人,却也不敢直言喊停云放下,只能低声自轻相劝。 崔婉亦俯身对着停云悄声道:“可看好了,你手上这个,是有些不值当。” 停云却拿着那炭块爱不释手,仍是清脆童声欢喜道:“就这个就这个我就喜欢这个。” 她拿到鼻子前用力吸了一口,开怀道:“是玉兰花的味道,真好。” 她举着要给纤云闻,纤云蹙起鼻子嗅了嗅,家里头梅桂丹麝样样不缺,倒也没闻出这个的好。 停云又踮着脚尖往谢老夫人鼻尖处递,宅门妇人自持身份,抬手往面庞扇了两下风权当闻过,笑道: “是有那么个味,可旁的更浓,你怎挑这个。” 另人附和道:“就是....这玉兰花到处都有的,又不是什么千金难求的名香。” “原是园子里随手摘的,”盈袖声愈发低,“不敢与各家娘子相称。” 停云将炭饼小心放回碟子,雀跃道:“我就要这个,全都要,山上也有一颗玉兰花树,可年年开的稀稀落落的。 尤其是花,掉下来,就不香了,我拿钩子摘了,也香不长久。这个好,闻起来,好像还在树上一样。 是哪家娘娘做的,也教教我,回去拿它熏经书,师傅肯定喜欢。” 她一伸手,那粗糙木珠串子就有些藏不住,谢老夫人又记起停云对明月珠的执着,想今儿个这头彩定是是要被王家盈袖拿走了。 到底来的都是有头有脸,谁做不出强行不认账的丢份活计,无非是张家太夫人给出来份量着实不轻,旁人免不得有些别样想法,指望着言语调和让停云重新选一个。 谢老夫人与众人笑道:“这正是千好万好,比不上心头好,我自家拿不着,我自家认了,你们谁还要争,且扯了自个儿嘴,争去吧。” 郑瑛最是无所谓彩头,一听谢老夫人转了口风,跟着道:“我也不争,左右到不得我手里,传出去让人笑话。” 有了两人在前,旁的也就附和着要歇了,张太夫人却不肯罢休,严肃样道:“不成,这我办的席面,定要有个妥妥的子丑寅卯来。 若这姐儿实实喜欢,各家千好万好,是比不得心头好,我也罢了罢了。 可这菩萨山上来的,人小见的少,说什么也得多问问,你怕人笑话,我还怕你们背后嚼舌我糊涂呢。” 她蹲下身问停云,“老祖母可要好好问了,你是喜欢这味儿呢,还是喜欢这炭呢。 喜欢香,老祖母待会遣人送你十罐八罐的,炭呢,都是各家娘子费了老大心思,不好随口就作数啊。” 这厢旁儿也不乐意了,道:“老太夫人这话可差了,怎么就算的随口,往年间惯是如此挑。 我看也算了算了,快把它点了来,若管烧的无火无烟长久,且就是它吧。 这桩过了,再把别的物件亮出来,这个拿不成,不信还拿不到别的么。” 七嘴八舌已没有盈袖插嘴的份,她站在远处,头垂的愈发低,不自觉退了两步。 事态已无回转余地,张太夫人起身,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强颜欢笑,道:“也是,千好万好不如心头好,我这是老了。” 丫鬟呈来个银质盘子,里头数个核桃大小的画纹瓷盅儿依次摆开,跟着将各处炭饼各用炭针挑了小块放进里头。 火折子在炭块上一燎而过,各罐子里转瞬泛红却不见火苗窜出来。 片刻功夫,分晓已出,都是高门大户,只有好与更好,哪来的优劣之分呢。 那些瓷盅儿香气袅袅,炭灰如雪,烧过的地方不见半点黑印子,个个都燃透了。 盈袖那个,端的是说不出大毛病来。 张太夫人认命一般,找了一圈才看见盈袖,语气里不满快要溢出来: “如此,就你拿了去吧,郡夫人处要紧,我就不留你了。” 又吩咐旁边刘嫲嫲道:“你去看看,底下东西都备好了,一并儿给这位娘子带着。” 这就是明赶着要撵人走,旁人猜度不敢说出口,各自暗暗眼神交汇,奇怪张家老祖宗今日是怎么个事。 那头面值钱,肯定存了结交哪家夫人的心思在,可实在落了空,也犯不着面上难看,坏了众人兴致,愈加得不偿失起来。 盈袖片刻也不敢在此处多呆,这番境地再推辞更为冒犯,双手接了福身给各人都道了谢,急急要与刘嫲嫲转身便走。 惯来是谢老夫人打圆场的,此时居然无动于衷,郑瑛等得片刻,笑道:“郡夫人那头要紧,咱们这头也要紧,还有什么好物件,快拿出来啊。” 众人催着,停云却与谢老夫人道:“等等,我去问问那炭如何做的。”不等谢老夫人首肯,转身追了去。 此举失礼,崔婉忙与众人福礼颔首道:“各位夫人娘子莫见罪,说来我与何娘子.....” 她顿了顿:“许久不曾往她生前处去,未知而今如何,就暂不陪诸位玩乐,且去送送那位娘子吧。” “你家菩萨头彩都挑了,你在此处,莫不然还要将别的一道儿挑了,只管去就是。”郑瑛打趣道。 “那.”崔婉看着纤云,人还牵着姜素娘家的陶姝不肯放。 场子上说的笑的争的闹的,七嘴八舌谁都吐过一口沫子了,唯姜素娘这会才轻道“去吧,幺娘与她好着呢。” 谢老夫人道:“去吧,问问也好。” 得了谢老夫人话,崔婉拎着裙角小跑了几步,追上前头,盈袖听见声音回头,柔笑道:“未知是哪家娘子,所谓何事呢。” “是谢府里跟我一起的。”停云抢话,转而问崔婉:“大娘子来做什么,也是问她花油的吗?” 盈袖目光在两人面容上一扫而过,看二者全无相似之处,猜也不是母女,微福身道:“谢家娘子安好。” 崔婉颔首道:“同好,以前我去梬姐姐处,并未见过你...”她伸手示意前方,“郡夫人身子不好,你急着回去,咱们边走边说吧。” “多谢娘子体谅。”盈袖抱着盒子回转了身继续往前,脚步倒比那会慢了许多。 问过来由,崔婉才知盈袖是王亨房里贴身女使,原也出身书香门户里认字的,后父亲染上赌瘾恶习,家中艰难就... 因小儿王亨却迟迟没议婚,王家老母亲千挑万选买了几个姐儿放在其身边,里头便有盈袖。 那时王家鼎盛,王亨便算不得浪荡,反美其名曰风华哥儿。 平日里,待她也好,是算计着日子要收作内人的,谁料王雍与何娘子回虔州探亲出了那档子事。 盈袖略带凄然,笑道:“许是我命数难当,父与夫,皆如此。”越说头越是低了,“娘子莫要见笑,是我...想惯了胡乱攀扯,不是夫。” 崔婉叹气一声,说了与何梬情谊,道:“未敢念想郡夫人全然康泰,她,竟是丁点也不曾好转吗? 宅子那头究竟是个什么模子,怎今儿个,你来的这般晚,叫旁的多心。” 盈袖似有迟疑,旁儿刘嫲嫲插言道:“咱们老祖宗可不是个多心的人,谁不知道王家郡夫人有难处来。 这还...哎!”她跟突然记起似得,抱怨道:“这底下些个懒皮子手脚当真是慢了,老祖宗吩咐给郡夫人带些养身东西回去,这还找不着。” 她与几人赔了个不是,道:“两位娘子不妨在此处小坐,婆子我去看看,赶着拿了来。 您说这,您俩一说起王郡夫人,谁听了不揪心挠肝的,我这不绊着,还要倒催着您回去呢。” “嗯。”崔婉点头,张府走廊栏杆下随处有木台,不缺座处。 刘嫲嫲离去,盈袖道:“我认不出娘子,往日倒是听过娘子与何娘子情谊,又巧得早间事与何娘子相关,这就不瞒着了。 是原何中书家里头来了人,拿着何娘子的嫁妆单子。 说如今,既是娘子不在王家府门里,就该清点清点,免叫人吞了去。 又嚷嚷何家不是为着要回去,而是退锋哥儿生死不知的,万一哪日回来,母亲那份,自该还给人家儿郎。 若是王家有老祖宗看着,那何家肯定信得过长辈无偏私,不巧王郡夫人..,所以就,着那头来人,闹着要查账。 我..我..”盈袖委屈道:“我本就是个壳子,哪知道什么嫁妆账目。 他们拦着不肯许我离开,直到郎君回转,我才脱了身,这就来晚了。” “这不是欺人么,郡夫人是今上封的官身,怎么....”崔婉停口,记起何家原是朝中重臣中书平章事。 虽何岳退了,人是年迈乞休,自有门生无数,这头王雍中年死了,只剩点所谓情谊在。 何况人家行事并无不妥,拿着礼单上的门,何梬是探亲途中突逢不测的,没可能把嫁妆单子带在身上一并消了。 那单子,王家该存着该有一份。 两处合计,这帐不就清了?说清不了的,显是王家失了道理。 且崔婉是站在何梬的那头的,何家只有一个姐儿,万一王聿真还活着,何岳收回去的东西,大半还是会给王聿。 想罢这些,她也不知如何再劝盈袖,停云听得迷糊,奇怪道:“为什么要清点?” 嫁妆她是知道些许的,嫁妆单子已经犯难了,再什么母亲还帐,全是天方夜谭。 盈袖当她是年幼不知事,泪在眼角垂垂收不肯收掉不肯掉,强笑着捧了捧那装着锦盒的头面:“ “谢过小娘子,得空我再制了花油,着人送些去你处,只是那果子不常见,有便有,没有,我也寻不来了。” 又小心翼翼试探崔婉道:“就送往娘子处,可使得?” 停云连忙摇头道:“那可不行,我只是在谢府里唱经,过几日就回去了,我是万安寺后观子里的。” 盈袖且惊且喜,惊的是停云与谢府居然不是血亲,喜的是既不是血亲,以后别的夫人娘子也少见她。 见不着,今日这点微末小事估计很快就过去了,她道:“那可是有些远了,只怕...” 想想头面实在贵重,自个儿无论如何该走一趟,盈袖道:“只怕晚些日子,但我一定去谢过小师傅。” “不妨事,没准师傅也让我去你处念经呢,我也去看看怎你园子里的玉兰花有果子,山上的就没有。” 停云耸了耸肩,想她见过数次山上玉兰花开,从没看见过果子掉下来,问师傅,还说是那树木有花无果,只凭枝丫扦插长新的。 崔婉欲要辩解,又为何家事为难,叹气间刘嫲嫲拿了个四方油纸包过来,展示给盈袖道: “都在这里了,参药东西见不得水气,才拿盒子装了,又裹上一层。 老祖宗也交代了,不是衡量郡夫人处短缺,是咱们心意不能少了,几时那头惦记咱们,再多来走动,今日就不留娘子了。” 跟着盈袖的丫鬟上前接过,再躬身道了谢,与崔婉停云作别离去。 第20章 浑水 崔婉看着几人背影,心里还放不下嫁妆单子事,又低低叹得一声。 旁儿刘嫲嫲劝道:“娘子也快些回去吧,那儿谢老夫人还等着您呢。” 说着弯下腰与停云面对面,戳了一下她右脸,逗弄道:“这小菩萨也跟着婆子回转吧。” “嗯。”停云神色有些木然,想着外头给人送个药,居然如此讲究,还说不得别人短缺,要说心意,以后当是要学着点。 刘嫲嫲以为自个儿过于热络,小姑娘家脸皮薄不习惯,直起身对崔婉笑道: “咱们家老祖宗,娘子知道的,那可不是个轻易夸人的。 前儿从娘子处回来,那是醒念叨睡念叨,好不容易今儿到了,咱可不敢怠慢着。 到底是两家老祖宗都看上眼的姐儿,这要不是我知根知底,管叫割了婆子舌头,我也得给人编排,说是娘子你生得一双姐儿来,以前可瞒的紧呢!” “嫲嫲说笑了。”崔婉笑道。 几人起步要走,忽听身后盈袖喊:“小师傅。” 回头看将,盈袖小跑几步到众人面前,将脖子上那个金项圈取下,双手拿着道:“这是我初入郡夫人府里,郡夫人赏的。 我素日爱惜的很,我也...”她将项圈递给停云,轻颔首道:“别无旁物,只与师傅做个见礼,谢谢小师傅今日慧眼...” 不等停云回答,便跟着停云脑袋顶一套,顺势挂在了她脖子上,复又转身跑了去。 “哎..”停云喊了一声,前头盈袖跑的充耳不闻,全然没有半分停下的打算。 停云手捏到项圈上的红玉坠子,一时不知如何处理这东西,只能疑惑看向崔婉。 “她既与你,”崔婉跟着俯身伸手将坠子拿到眼前瞧了瞧,这坠子只是寻常红石玉,并不是贵重红翡。 当初盈袖是作为女使进的王家府门,主家哪里会给奇珍呢,比之今日盈袖得的那一副头面,二者几乎是天壤之别。 两相对比,拿着没什么,崔婉随口道:“你收着就好。” “也好,只是我回去了就带不得这个,不如送给纤云玩好了。”停云丢了如意锁,又去拨坠子旁边的银铃装饰。 应是盈袖来之前特意打磨擦拭过的,那铃铛亮的能照出人影,“叮叮”声清脆悦耳,看着好玩,纤云肯定是喜欢的。 “既是与你的,哪有转手她人的道理。”崔婉声音略急:“便是一时带不得,那也好好收着,来日是个情谊。” 她此时才和谢老夫人做同样思量,今日盈袖虽不是王家主母娘子,可她既替王亨撑着内宅,将来多半是要主事的。 停云与王家牵连越深,才越好替纤云议嫁。 到底梁有婚律,明文规定幼不得充长,庶不得冒嫡,继不得承亲。 得亏是当初两家无有交换庚帖定下文书,口头约定尚有回转余地。 “也对。”停云将项圈摘下来单拎在手上,轻甩着那几颗铃铛叮铃作响,“等我回去寻个盒子装起来,也给祖师供上一供。” 说完又特意摇了摇手腕处金丝链子,“这个也一起供着,省的我看祖师总比前头寺里老和尚寒酸。” 刘嫲嫲不解个中内情,但在场子上已然瞧得分明,谢老夫人明面上是维护停云,实则帮着盈袖拿彩头。 当时还怪着呢,谢老夫人怎么可能为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使开罪自家老祖宗。 这会又见崔婉对盈袖给的东西格外上心,心中猜疑且按下不表,说了句场面话,催着两人赶紧回了玩闹处。 场子还在争彩,纤云随了谢老夫人与别家娘子点茶,独姜素娘领着陶姝站在一侧。 陶姝显然更喜欢停云些,一瞧她回来,即刻奔上前。 两人笑闹,停云顺手将那项圈递给了崔婉,转而吵着要去拿她方才挑的炭块,说是连篮子全数儿拎回去。 “慢着些。”崔婉叮嘱道,与迎面过来的姜素娘微颔首笑过,转而将项圈递与女使道:“先妥帖收着,回去了寻个盒子锁起来。” 女使应声接了退去,刘嫲嫲站在几步开外,场子上人多声杂,她只模糊听到大概,崔婉说是要收起来的。 当真是怪,这玩意儿莫说不是给谢府里人的,就算是,随手扔妆奁就好了,指不定哪天赏给人玩,何必牢神收着。 午膳用罢,日暮西方,各家娘子渐渐携了小儿告辞,刘嫲嫲寻了个空档,与坐着的张太夫人感慨道: “都说人走茶凉,我看,谢家娘子和以前的何娘子是有真情分的,且凉不了呢。” “你一双老眼从哪看呢”,张太夫人笑道,上午是有些不愉快,玩过一阵子就忘了。 刘嫲嫲道:“那我一双眼,是跟着祖宗您瞧的,您瞧到哪,我就瞧到哪。 您看今儿个个声高气昂的,王郡夫人若安好,不定如何呢,她这身子骨不利索,遣个底下人来,旁儿是半点不多看。 也只有谢家娘子,前后跟着迎来送往,人随手给个红石玉的项圈,她都千恩万谢给足了颜面,可不是为着何娘子的情谊。 莫不然,当真我一双老眼,看不出缘由,倒要她去供着王家一个使唤娘子啦。” “什么项圈?”张太夫人拧眉道。 “老祖宗瞧着的,不就是唤作盈袖脖子上挂着的,也值些银子,赤金...” “行了。”张太太打断道:“你看着给那停云了?是谢家娘子开口要的,还是人主动给的?” “老祖宗这话...谢家娘子怎能做出这种行径,是盈袖转而回来给的,她给也是情理,咱们那副头面,换她十几个也使得。 所以我才多嘴...”刘嫲嫲感叹道:“想着谢家娘子是个情分人,她倒特意叮嘱那菩萨小心收着,东西不贵,还是贵在个惦记。” 张太夫人突而勃然大怒,猛拍了一下椅子扶手。 她不轻易夸人那是刘嫲嫲瞎编了哄崔婉的,谁家老太太不是见了人就笑,逮着人就夸。 但张太夫人不轻易动怒绝对是真的,这些年宅子里她是祖宗,宅子外她是国戚,谁敢惹她动怒。 刘嫲嫲全无个准备,吓的周身一抖,瞬间将手中帕子旋紧,急道:“这是怎的了,可是我..咱们..” 咱们那头面是值钱,她劝道:“那娘子是配不上咱们东西,可世上有什么东西比祖宗您身子骨要紧,何苦为个物件置气呢。” 底下玩闹的人已经只剩郑瑛和谢府两家,因姜素娘寄居在范中书府上,所以要跟着郑瑛一块回,故而也还在场。 计较起来,是陶姝拉着停云纤云二人不肯放,郑瑛不愿开罪安乐公,这才迟迟没有离去。 她家小儿十岁有三,和几个姐儿玩不到一处,自在另一边习射,场上靶子都快给他折遍了。 好言劝得三四回,几个小丫头没半点眼力劲儿个个撒娇不肯走,小儿无赖是常事,且磨着吧。 那头姜素娘犹犹豫豫也是常理,她女儿自来了京中就没个相熟玩伴,难得找到俩投缘的,且这两还是谢府门框里长出来的。 让郑瑛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今日谢老夫人处处哄着俩小儿干什么,尤其其中一个是外人,总不能真请了个菩萨回来供着吧。 心里头正是焦躁渐起,张太夫人遣了个女使下来,笑呵呵道:“既是玩的尽兴,叫那走了的没口福,留下的,不妨就在此处用个晚膳。 咱们搭个炉灶,捡个锅子,随意用些,特来问问各家娘子,近日有个什么喜好忌口,只管交代,这就去备着。” 郑瑛就等人催,笑道:“日头还红着,老太太说要留膳,谁不知道这是别院吃喝不便的,盘桓午膳已是咱们福气了,哪还敢等着晚上再嚼月亮呢。” 主家话说到这份上,姜素娘颇不好意思,强行将陶姝抱起,哄着道:“咱们实是要回去了。” 她也不能说请两个云儿上门作客,毕竟那是范家屋里,只能劝道:“等爹爹回了自个儿家,再请两个云姐姐与你玩好不好。” 崔婉笑道:“娘子无事,只管带着往谢府来,云儿还没入学,我且巴不得素日里多个姐儿与她玩呢。” 陶姝却是听停云说的要回山上观子,在姜素娘怀里挣扎哭闹,指着停云道:“去不得了,去不得了,我要那个云姐姐,不要这个云姐姐。” 郑瑛听着都觉得尴尬,哪有当着人面厚此薄彼还薄亲生姐儿的,纤云自个儿跺脚道:“你不要我,我还不要你呢。” 谢老夫人和崔婉居然只顾得掩嘴笑,领着小儿回了坐台处又饮了些茶水。 张太夫人道是“既大家都不留了,那她也跟着回的好”,这才三方各自作别。 张谢两家都在城南方向,念着老夫人年迈体弱,闹腾一整日需要歇着,就两位老祖母共乘。 前头一辆车里放下软塌,人躺的宽敞,刘嫲嫲是寸步不离的,也跟在里头。 后头小儿由崔婉和张家大娘子带着,并两三个贴身女使在车上伺候茶水。 天边霞色如火,停云掀帘要看,又记起早上崔婉教诲,犹豫片刻,丢手作罢。 山上落霞的时候,红透半边天,她何时想看,便往何地坐着看,躺着看,怎样看都得,不计较这一时半会。 暮色渐临时,快到张家府邸,这一路上没听见张太夫人唠叨,谢老夫人有些不习惯,调笑道:“这是真累着,都快成哑巴了。” 刘嫲嫲抢着笑道:“老夫人这话可是冤枉咱们老太太,分明是您家那小菩萨玩儿的意头高,咱们老祖宗开怀,叫好叫的嗓子都伤了去。 最难还是婆子我,要请您下回再带着来,又怕老祖宗再可着劲儿的喊,若不叫你带着来,我成恶人了,拦着老祖宗乐呢。” 两人齐齐笑了一阵,再看向张太夫人,并不见她跟着笑,只将条杂花毬路纹的老银绮被松松盖在膝上,念叨道: “由着去,留不得。”面容颇为伤神。 谢老夫人蹙眉,嘴角却弯弯道:“什么留不得?” “万事留不得。”张太夫人回正身子,这才瞧与谢老夫人道:“早知道,我也就不费这场事了。” “喲,是我带的人没个心肠。”谢老夫人还有心婉转,不想与老友争执,笑道: “我这一回去,就让宅子里吃糠咽菜,牙缝里抠,也抠出套好的来赔给你,免得你白费一场事,心疼这一路。” 张太夫人一双老眼盯她许久,嗤笑一声转了面去,刘嫲嫲转身从格子里取了茶碗斟水递与两人,余光打量神色,再没多劝。 不多时马车停下,边上女使撩开帘子,将老太太迎进那个风风光光府门。 后头崔婉带着两个睡意朦胧的姐儿上了自家马车,车夫一声吆喝,一行人又匆匆往谢府赶。 谢老夫人跟着闭目养神,黑暗里赫然觉得,自个儿与老友,眼白都开始浑浊了。 等确切回到之时,两个小儿跑闹整日,俱是困乏,停云更是觉的上下眼皮子打架,半点分不开。 往日在观子里,喝一瓢水就躺着了,这里女使却劝着说“空腹伤身”,半劝半强迫将她放在了椅子上,呈了粥米点心。 好在是谢老夫人没让纤云和崔婉一道儿在这吃,由得女使陪着停云在里屋小桌案上坐着,迷糊拿了勺子往嘴里送。 吃着饭,门外好像有谁在与谢老夫人争执,说的是“朝堂上的事,母亲如何得知。” 谢老夫人言辞不似平日硬朗,大抵也是困的,停云想,她听见谢老夫人语气竟有点像师傅,又空又淡,说: “中书家里请了安乐公,安乐公一直视太子为得意门生。中书此举,那就是有意投诚太子,可我听郑娘子口气,又像是跟着今上的。 我看,他是想两不得罪,怕是到头来,两处都要得罪,又恐他是替皇帝办差,着意将安乐公拘禁在他家。 你若知道实情,就罢了,人在朝堂,身不由己,你若是个不知的,何苦蹚浑水。” 沉默一阵,还是谢老夫人声音:“我何曾指点你朝事来,不过是让你早日把几个哥儿叫回来。 怎么而今谢府倒请不得老师,非要去旁处才能求学?” 安乐公,安乐公,总在谁嘴里听过这人,可实在困的厉害,隔着一道门廊也听不真切。 外头还在争执什么,停云嘟囔着要睡,女使见碗里空了大半,笑笑端了茶汤叫她草草漱过口,转而领着人往寝房处去。 行至外头,谢简瞥了一眼女使拉着的人,小儿七八样子,穿黄戴翠,与纤云有不分伯仲之感。 女使俯身施礼,停云仍是惯常施了道家礼数,转而呢喃要睡,都没曾留神谢简是谁。 来日醒来,又陪着纤云玩闹,重复数日,谢府宅子里再也找不出新鲜花样了。 她终于发现谢府和山上观子有哪些不同。 山上每天都是新的,今天有鸟,明天有虫,后天蛇来未可知。 那些树也是新的,春天冒芽,秋天结果,冬天就只剩个树杈子了。 谢府里头,那一树石榴果年年岁岁,晴风阴雨,都是一个模子。 初看还觉新鲜,这不到十日工夫,她也能一眼看出是假的了。 只幼龄不谙世事,停云还以为自个儿在谢府住的太久该回去了,恰观照道人递了书信来,说是明日便来接。 第21章 恶疾 信自然是最先到的谢老夫人手上,潦潦看过,偏巧停云和纤云不在谢府里。 原几人从张家别院回来后,崔婉有意邀请姜素娘带着陶姝来谢府玩,与谢老夫人商议时,谢老夫人道: “安乐公游历归京,一直不曾回过他自己住处,是客居在范中书府上的。 他门生众多,又是初初归来,递帖想要登门拜访的,必然如过江之鲫,纵是范中书主家,想也不能明辞拒绝太甚。 一来二去,免不得大把官身在那头来往,咱们几个哥儿在人家那里求学,几家郎君已经是朝堂见过私下见了。 若是咱们后宅里头再成日牵三扯四,有心的看见了,说两家情谊,要有个风吹草动,就成结党营私了。 实在交好,好歹过些日子,等安乐公回了自己府邸再通来往吧。” 崔婉性子向来柔顺,万事以郎君要紧,她不作忤逆也不想忤逆,就此罢了。 纤云习惯大事听从娘亲,但看崔婉一脸正色,说“素娘子那边多事,过些日子,再请幺娘与你一起玩吧”,知道这会没得耍赖,也作了罢。 然停云奇怪道:“为什么多事,那日回去时,素娘娘还说她是个闲客,多的是空儿呢。” 小儿就怕有人开头,她一问,纤云立即跟着跳脚,“对的对的,走的时候,我听见了听见了。 她说她闲的很,什么家里头根本没事,也没人陪她玩,娘亲快叫她过来。” 这话说的明显是陶姝,小儿家随口,哪做的真? 崔婉无奈看着停云,片刻笑道:“今日没事,明儿个就有了,咱们过日子,谁是时时有个定数的?” 此话听来有理,和师傅观照常说的“风云无定”是一个意思,停云偏头想了一瞬,确然没错,这才继续与纤云拨弄手上几个竹节人。 轻微争执,两个小儿不当回事,反让崔婉心生涟漪。 她那日并未听见郑瑛和张太夫人争执“天子太子”之词,这会再想,几家老祖宗惯来是随来随往的。 怎么到了自己这儿,还得替郎君忧心个结党营私。 不过这想法也就倏忽之间,伏唯以孝治天下,妇人犹重侍奉,难得近来谢老夫人慈和许多,怎么可能为了两个小辈惹她不快。 本也就是张家别院初逢的交情,小儿忘性又重,听说陶姝来不成,玩过一阵子,连人带物一块忘干净。 一连数日,纤云和停云再没提起姜素娘,同时,谢简也并没有将三个儿子从范中书家里接回来。 当然谢老夫人和谢简争执,崔婉一无所知。 直到今日,谢老夫人按耐不住,早早跟底下说三个哥儿有小半月没见着人影,实在念想,无论如何,晚上得将人接回来吃顿团圆饭。 下人往谢简面前请示,谢简道:“接回来就是了,母亲要孙儿天伦之乐,儿子还能拦着不成,也回来歇个两三日,再行去吧。” 如此议定,话传到崔婉那,说是晚间接几个哥儿回来。 她许久没看见儿郎,心中欢喜,再看一旁纤云笑闹,想自个儿生身母亲,去接儿子总是合情合理吧。 事已到了这份上,谢老夫人多心已是徒劳,总归是去范中书家里,以后真有个万一,只说是赴约,总不是集聚的那个。 谢老夫人便不做阻拦,由着崔婉将停云和纤云都带上,早早去,和范中书处内宅女眷玩闹个半日,等晚间哥儿下学,一同回谢府。 开怀最是停云,前儿个她已在念叨惦记师傅,实则是嫌谢府无聊,寻不着新鲜了。 一听要去姜素娘处,当下玩心又起,特拾掇了几样小物件说要带去给陶姝,鼓鼓囊囊装满了一荷包。 这头崔婉亦给郑瑛等人备了见礼,谢府又给安乐公置了酬师礼,前后丫鬟仆役跟着,车马劳众要去翻山越岭似得。 实则都在京中,哪有千山万水,京街不许纵马,走走停停,一个时辰多点也就到了。 既离的近,谢老夫人得了信,虽不是大事,仍随口唤了个女使,让去范家府上传个话给崔婉,顺便给停云。 人前脚出了谢府角门,后脚又跑出个翠绿褂子小丫鬟往张太夫人那头去。 消息到范府时,几个哥儿还没下学,连同别处些小郎君齐齐坐在间阔厅里。 个个白衣儒冠,身前案几笔墨,最上方坐着一个须发伶仃的老翁摇头晃脑。 停云纤云和陶姝躲在僻静处,寻了个高台齐齐站着,扒着窗沿往里看。 停云对里头光景着实不以为然,悄声道:“我当是什么,原来就是和一群和尚念经样,我看的多了,早说就不来了。” 陶姝悄声道:“是的,我也不想来的,以前在老家,我爹爹一样给人授课,没什么差。” 她年岁比纤云略大,又比停云略小,只纤云宠在深闺,停云养在山里,两人处事皆不如陶姝世故。 纤云跺脚抱怨道:“那就是只有我没瞧过?我看这不好看,你俩看过也没什么稀奇。” 她先跳下台子,没好气道:“走了走了。” 陶姝跟停云随即跳下,转身和纤云并做一路往回走。 陶姝道:“本就不稀奇,来京之前,爹爹给人授课,我还进去坐着呢,是没什么好玩的。” 停云道:“是的,老和尚念经时,我也坐得,不过他们不让我坐里面,只许在外面。” 纤云愈发不满,猛跺了两下脚道:“等我大些入学,也就能进去了。 为什么你们爹爹都要坐在上面给人讲课,我从没见过我爹爹给人讲课呢?” “老和尚不是我爹。”停云道:“快点回去吧,一会要被念叨了,虽然老和尚不像你爹,你娘亲和我师傅倒是很像,念叨极了。” 陶姝目光被纤云裙角下露出来的鞋面吸引,一双眼神囧囧虎头鞋,自个儿娘亲姜素娘也做过,只是用的花样不同。 纤云鞋面绣的是红黄相间的瑞虎穿花图,不知是什么染的丝线亮晶晶的,又把米碎白玉珠子穿成串,做的两簇老虎胡须。 她稍有不如意,就鼓着腮帮子跺两下脚,鞋上老虎胡须便根根起落抖动,像是那百兽之王气的吹胡子瞪眼要跳出来咬人了。 陶姝道:“你怎么总是跺脚,我娘亲是不许我如此。” “我想跺就跺,不要让爹爹看见就是。”纤云又跺了两下。 话题又扯回各自爹爹身上,陶姝道:“我娘亲说,爹爹讲课,是因为他是天下最好的儒师,是今上亲封的安乐公。” “安乐公就讲课...”纤云犹不服气的很,旁儿个女使隔着花丛喊:“云娘子,可算找着你们了。” “快回来吧,大娘子寻你们好些时候,怎可私底下在别人府上随意走动。”跟着人上气不接下气的从那头窜出来。 纤云连忙吞了话,停云疑惑问陶姝:“你爹爹是安乐公?” 她就说这名头在何处听过的,大抵是张家别院时,夫人娘子们相互介绍来历,凑巧听了一嘴。 然和陶姝玩时,一直是姜素娘跟着的,几个姐儿年龄实小,相互之间还提不着家世。 再要攀比,陶姝是边陲之地民女所生,断不会时时把安乐公挂在嘴角。 这会与停云等人说起,也仅是寻常语气尚带收敛,不见丝毫自傲。 “嗯。”陶姝点头。 停云恍惚记起那日在房中听到谢老夫人说什么安乐公....浑水.,然当天实在犯困。 又隔着一道门好几个屏风阻廊,若非她长在山中耳目清明,该是啥也听不着的。 这会再要想个究竟,绞尽脑汁也只得模糊词句,怎么都拼不出个全话来。 心头还在犯难,女使走到面前,指点着三个姐儿,佯装气道:“好啊,一会禀了大娘子,管教你们个个落不了好。” 纤云熟知崔婉脾性,全不当回事,停云抿嘴,也只为她记不起当天听到什么了。 唯有陶姝讨饶道:“别告诉娘亲,我只带着她们来看爹爹罢了。” 女使到底不敢将主家姐儿作何对待,笑话一阵,赶紧将人带了回去,笑说是“三个姐儿追巧雀玩,跑的远了”。 因郑瑛与崔婉姜素娘两人年岁相差太多,不便相交,因此今日范府出面陪客的是范府长子正妻秦乐,人称范大娘子。 三人对小儿做派心知肚明,不做计较,难得她各人也算意趣相投,聊了些后宅中事。 范大娘子逗趣道:“什么样的雀儿,管能说出个颜色儿来,阖府上下,掘地三尺也得给寻了,架子拎着带回去才是。” 崔婉瞪过纤云一瞬,忙收了眼,屈膝矮身将纤云鞋面掸了掸,轻道:“来时怎么说的,若叫祖母知道,再不许你为客了。” 姜素娘目光跟着扫过,见两个云姑娘身上衣衫首饰皆是一样料子一样工,独独脚上绣鞋不同。 倒也没说有个差别,就是,有些区别。 她是喜欢停云的,又知道停云是个螟蛉女,长在观子里,最近是在谢府暂住。 想独独小姑娘没有娘亲在这,若自己再与幺娘过分亲密,免不得停云要伤感。 当下就没问陶姝,反与停云逗笑道:“哪样雀儿,说与我也去看看。” 停云没答话,仍一副心事重重样,陶姝抢道:“都飞走啦,再看不着了。” “那真是咱们范府门不够高,园不够阔”,范大娘子嗔道:“连个雀儿也住不下,要去别处搭窝子呢。” 崔婉跟姜素娘俱是捂嘴笑,佯装要去找,打趣道:“那咱们也得跟着去寻了,定是在园子里没得跑的,非捉来不可。” 纤云急恼恼以为瞎话要被拆穿,拦着崔婉不让动,陶姝却是知道娘亲与人玩笑尔,站在一侧不吭声。 停云轻咬着下唇,越想越是记不起当天谢老夫人说的什么,甚至怀疑当天是自个儿睡糊涂了,梦里听的。 崔婉以为她是插不上嘴难过,把纤云往旁边轻晃开些,道: “停云,阿家特遣了人来递话,说是观照真人拟了书信,要接你回观子去了。” “真的?”停云顿时懒得再想,眉梢一扬,“师傅的信,她怎么会催我,她从不催人的。 我还道要写个信催她呢,定是她想我了。” 话落忍不住拍了下手,喜滋滋道:“那我是明儿回去吗?”心下又觉为难:“我可怎么回去啊。” 观子里决然没个马车来,以前和师傅们下山全靠双脚,走一走,就要歇,现儿从谢府回观子的路,她自个儿也不知道啊。 “瞧你急的,”崔婉笑道,言语半真半假,“怎么,谢府,薄待了你,你要日日念着回去?” “那倒不是,不过,人家说,锦城虽云乐,”停云学着那会看到的老翁摇晃脑袋,“不如早还家。” 崔婉微笑不置可否,一旁姜素娘反面浮忧心。 她看停云是跃跃欲走,可作寻常想,山上粗茶淡饭尘露风霜的,哪是一个七八岁娇姐儿呆的地方。 纤云听明白以后就没人陪着玩了,赶紧将脚狠跺了两下,“她怎么回去了,我不许她回去的。” 许与不许的,陶姝深知无用,仅往姜素娘身旁挪了挪,缄口不做挽留。 范大娘子打趣两句,转头问过丫鬟时辰,几人说着闲话往内院走,只等哥儿们下学,这头崔婉便一起回谢府。 姜素娘未曾了解过王谢两家渊源,更不知谢家打算。 自忱她是个续弦,估计也难以做主外出请神拜佛,故而停云这一离去,再见不知何时。 范家女使上了茶点,依旧三个大人坐着歇憩,姐儿们便在院中玩乐。 聊得一阵,姜素娘频频往三个姐儿方向看,与范谢二人道: “不怕两位娘子笑话,自进了京,我还好些,由简入奢来,没什么不习惯。 可小儿不同,咱们都是做娘亲的,瞧我那幺娘,”她向着秦乐颔首,赔礼道:“范大娘子莫怪,我并非嫌贵府不周到。 是她突然远离故居,这头除了父母和她贴身雁回,旁的都是生人,我瞧她素日里,话都少了。” “这是说到哪去了,谁还不是从生到熟过来的,你住得久些,她也就是京中正经高门里的姐儿,多的是往来呢。”范大娘子道。 崔婉跟着应和,姜素娘转而便道要去房里寻个物件单送与停云,难得幺娘和她一见如故,往后二人,也作个念想才好。 至于纤云,她笑道:“咱们定是时时见着的,今儿可要分个轻重缓急了。” 范府里是早备着给两个云姑娘面礼的,走的时候顺口提一嘴便是,这会范大娘子仅做调笑:“你这一说,叫我亏了心,没有另待菩萨。” 又是一阵笑,姜素娘起身福礼,走到三个姑娘家处,温声问停云“可有中意物事,权当是奉与菩萨诚心”。 “观子里没有菩萨,咱们是供祖师和真人的。”停云认真解释道。 “是送与你玩的,以后若得了空,我还请你来与幺娘作伴。”姜素娘道。 “你请我吗?”纤云歪着脑袋问。 “请的。” “那肯定有空,如今师傅允许我给人念经了。”停云仰头道,往崔婉方向看了眼,又道:“谢祖母说不用我念经,不念也来得。” 又听姜素娘问的是自己喜欢什么,想过一阵,观子里似乎万事不缺。 不过,既然人诚心要送,辞不得,停云道:“我喜欢明月珠。” 这可答到了姜素娘心头上,她原籍是个小殷之家,金玉太贵重没几件,奁盒里最多的就是珍珠了。 当下要请停云自个儿去选,拉了人与崔婉道:“且将菩萨借我片刻,求个愿来。” 她日常住处就在厅后一院之隔,崔婉自是依从。 姜素娘拉了停云,行过院子葫芦形垂花门,仍在笑问:“珍珠华光甚好,只是我看京中姐儿,更喜欢良玉些。” 停云停步,仰头皱着脸问:“我看安乐公是在此处讲学,为何旁人说是拘禁他?” “嗯?”姜素娘一时没听出话里意思。 “我师傅也常去讲学,莫不然也让人拘着?”停云愈是想不明白,“可是这样?幺娘说她爹爹便是安乐公,也就是你的郎君对不对? 我师傅是没有郎君的,我便不太认得各家娘子郎君谁是谁。” 姜素娘这才大骇,环顾四周无人,伏低身子拿住停云双肩,近乎哑声问:“谁与你说的这话?” “不记得了。”停云往捏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看了看,犹豫道:“我...也没听真切,所以才问你。” 姜素娘忙收回手,捏了捏帕子强颜笑道:“那就是吓唬人的了,定是你梦魇忘了,方才听你说的较真,也吓着我了。 咱们进去,挑珠子吧。” “那好极了,其实我现儿个不缺明月珠了,谢祖母送了我好大一囊呢。”停云跳着往里。 是夜,范中书家里安乐公突发恶疾,要辞学归家。 第22章 救命 范中书作为主家,哪有就地让人收拾东西走的道理。 先着府里大夫应急看顾,又冒着夜色急马狂奔亲自往宫里头请了御医回来。 等提脉问诊开方熬煮一档子事忙下来,已是戌时末。 两碗乌黑色药汤灌一半漏一半,七老八十岁安乐公躺在床上面如金纸唇如蜡,仍是有出气没进气。 间或哼哼两声,舌头绊着结样,说不出个清楚词来,姜素娘泪眼朦胧附耳上去听了三四回,才勉强猜出自家郎君是在喊“冷”。 再看他身上,锦被已是盖了数层,床前炭盆也燃的红红火火,得亏前儿个已经往张家园里行过“开炉”了,不然仓促间还得点两炷香告罪。 旁边御医光站着都觉得自个儿背上大汗淋漓,拉着中书范瑀往远处走了些,悄声道:“若非吃错东西,怕不是.....卒中。” “你如何开口就行荒唐之词,”范瑀也开始冒汗,急声道: “府上一般饭食,安乐公晚膳是和我阖家一起用的,能吃个什么错来。 卒中,会如何?” “难说。”御医抬手比划,“轻则唇舌失语不能开口,重则手脚失力不能行走,绝则失智...万事皆休了,公这病,来的凶啊。” 这就是中风要成个废人了,“会不会是”,范瑀思索道: “近十年未归京,远道而来,水土不服之故,您老可再开个方子试试。” “范大人,大夫治病,他治不了命啊,”御医直摆手,“摸其脉象,观其表象,我也只能开出这个方子了,还劳大人您赶着送我回去。” 范瑀回首往屏风里看了一眼,姜素娘拉着陶姝坐在床前椅子上,跟一大一小俩坐像人俑似的。 他没再说什么,将御医带出门,交代底下马车送回了宫去。 至于安乐公,走是走不得的,谁也不能把个半身不遂帝师连其不能主事的娇妻幼女扫地出门。 但这学,肯定是暂时开不了了,这就交代底下人,等明儿天亮了,先知会还在范府的几家子弟一声。 若要继续研学,范府里有的是门客儒师,诗书礼易概所能讲,若是只为着求教于安乐公,那就得拾掇拾掇暂且还家,等公痊愈了再来。 话虽如此,范府请大夫既没藏着掖着行走,求学的哥儿个个又是高门子弟,手眼灵通,不等下人传,已然知道安乐公约莫是生疾了。 恰谢家三个哥儿下午已经离了范府,尚且不知此事。 因停云明日要回观子,纤云吵着不肯去睡,院中一片月华如银,草木含霜,两个小儿仍在谢老夫人处玩闹。 女使侯在一旁,崔婉便拿了绣箍,绷着尺余见方的鹅冠红素锦,在用鎏金绞线绣福片子。 等腊月雪一来,白昼愈发短,仿佛是睁眼闭眼工夫,一天就过尽了,没得几个空闲,梁上至天家下至走卒,就该闹除夕上元。 几个哥儿的衣裳不消说,出门在外有制有节,底下嫲嫲丫鬟婆子日夜盯着的,纤云是个小女儿家,只得娘亲多费心思了。 谢老夫人半躺卧在旁边软榻处,手里拿了本道家经文,似乎兴致不足,翻页长长留在第一篇“太一生水”那,没继续往下看。 她身前矮几面上,搁着个红木螺嵌八瓣菊纹盒子,连身带盖高约寸半,这会子已经打开了。 里头鹊羽色缎子垫着底,托着个翠玉成形镶金挂双鹤坠子的项圈,是张太夫人送过来的。 说是“以前是她家孙子张瑾小儿时的玩意,哥儿大了,便觉着物件过于姑娘气,不肯再动,这就送过来一并交与停云玩。 王家宅子现在是个什么光景,给的那破烂还要劳神收,当天可是在张家园子里接的手,话传出去丢了张家脸面。” 来递东西的居然是刘嫲嫲,一张福相皮子堆笑,词儿用的格外周到婉转,好在大家都是通透人,吹灰之力即能轻易听懂话里有话。 谢老夫人将那经文往前翻翻又翻回来,想张太夫人是惦念她如姐儿惦念魔怔了,又觉是张太夫人自个儿魔怔了。 哥儿成郎奔前程,姐儿成妇奔他人,他人又成做家翁,家翁再作儿女分。 世事,古来不就如此么,姐儿养大,就是要去旁人家的。 不去旁人家的哥儿,也落不着个好,原今晚叫谢家几个小郎回来,谢老夫人是有意着停云见一面,说会话的。 谢简以考查学业为由,只让几个孩子往谢老夫人面前请安,随后便往书房去了,说是哥儿在家还有两三日歇,明日再行承孝祖母。 差之毫厘犹能谬以千里,何况这一晚之差,谢简与谢老夫人母子情分,宅中权柄,个中差别千里犹不足论。 她觉得自己也不是如何上心,大抵是上心也不能改变些什么,儿壮母不是,这话对崔婉讲之前,先对自己讲了千百遍。 且有个大致体面,就捧着头上冠子偷着乐去吧,好歹人家回来先是往祖母房里请过安的。 只是张太夫人得了停云要回去的消息特送这个来,是大致体面都不想要了。 另头还有何家那个,人死了大半年,敲锣打鼓拿着嫁妆单子上门喊还钱,这事崔婉一回来,便与谢老夫人说起过。 理在何家,体面那就是既不在何家,也不在王家。 再想范家那头事,多半是到了皇帝和太子相争的年景,底下臣子跟着受难。 这节骨眼儿上,观照道人若是强留停云,谢府还真不好硬抢,只能顺其自然走着先。 幸好这几日看,停云自个儿是喜欢谢府的,话说尽头,何人会不喜欢荣华富贵呢。 种种不足意,谢老夫人瞧了眼项圈盒子,转而与崔婉道:“实在是晚了,你倒使唤一声,各自睡下吧。” “嗯。”崔婉手指缠了丝线,连绣绷装进盒子里,起身往外寻着两个姐儿。 先将纤云交由乳母带回自己小院,又将停云领进屋跟谢老夫人告安。 停云是早知张太夫人送了个盒子来的,那会打开看过,是觉精巧,与纤云拨弄一阵就搁着了。 现说要去睡,也没记起东西还在谢老夫人身旁放着,拎起裙角跟在女使身后就要走。 谢老夫人使了个眼色,崔婉会心,喊道:“哎,自个儿东西落下了。” 停云回头左看右看不知所以,崔婉努头,示意那项圈,笑道: “忙忙碌碌的,明早若也漏了去,晚了供菩萨,误了太夫人苦心。” 女使回身要拿,停云小跑几步抢在前头拿起,道:“对了,是忘了这个。” 她人小手细,近乎环抱着那项圈盒子,扯动衣袖露出了挂满各种琐碎的手腕来。 谢老夫人顺眼瞧到,蹙眉问:“诶,你那...那死活不肯摘的串子,上头怎少了一颗?” 崔婉跟着看,停云日夜挂着的那两串木头珠子是各少了一颗。 原本挤攘攘的手串变得有些松松垮垮,压得张太夫人给的金丝链子都快瞧不着了。 “嗯。”停云稍微侧旋了下前臂,不以为然道:“我各给了幺娘一粒。 下午素娘娘给了我好大一颗明月珠,我也没个东西跟她换。 干脆就都取了一粒下来,叫她好生收着,没准来日救命呢。” 这事崔婉知道的,笑道:“哪里是什么救命珠子,原是松明子,当柴火的。” 昨儿个姜素娘是拿了一粒珍珠给停云当离别念想,也不知为何,旁人没少给停云送东西,不见她说回礼,独独要给姜素娘回一份。 不过,都是常物,崔婉没多心计较,回来也没特意和谢老夫人说起。 停云最是护着自个儿东西的,仰脸道: “那若是走丢了,不就得照着火把救命嘛,我这个可以燃两个时辰呢。” 谢老夫人跟着笑过一声,就说观照真人给些零散琐碎,原是为着这个。 倒也有理,大户人少用松明子当火种,难怪诸人认不出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挥挥手示意女使带着停云先去睡,女使这才带着人去寝房歇下,后头崔婉告安,随即也回了院。 洗漱后捏过纤云被角,仍不见谢简回房,难免她思虑挂心。 既是为着郎君近月多宿在书房,也为着几个儿子,不知是否睡下了。 朝堂君与臣,宅中父与子。 谢府里没有老父,儿子又还小,便是谢老夫人和谢简相争。 崔婉换了寝衣躺下躺下,总觉得有哪处不合,具体又说不上何处不合。 大抵是,郎君顺遂,这个宅子不一定顺遂,可叫郎君不顺,这宅子断然顺不下去。 是故臣俯身于君,妇受制于郎,也是古来如此,合与不合的,不都得凑合往下过。 斗移星转,月褪霞浓,第二日一早,谢府底下便套好了马车在南角门处等着。 防止纤云哭闹不肯休,崔婉刻意没叫她,独自往谢老夫人院里相候一并用了早膳,帮着打点行囊穿衣装扮。 停云是要穿来时那套沉色襦裙的,崔婉道:“这几日已是下霜了,你你又是从暖处往山上凉处去,那个可是有些单薄了。” 偏脸往外看,推开的窗户框里,几枝将开未开的檀香梅花苞上浮着白蒙蒙碎点,是下霜了,停云点头称好。 女使将备好的红穿花凤锦裙捋顺给停云换上,又在外套了个中明狮子绣球袄,紫狐皮子滚的边儿。 如此一身秾艳晃晃,跟个金光乱冒带橘红的曙雀似的,举手投足就要飞到天上去,和晨霞融成一个色来。 谢老夫人双眼弯弯,打量一阵笑道:“是了,姐儿小时候穿衣行衫,就该亮着挑,这样好看。 不过,艳则艳,贵气不足,身上空空的,压不住衣裳,白叫人做个衣架子,不是衣裳衬人了。” 她寻思道:“该拿个物件配着,就好了。” 底下丫鬟拿来些比划,笑言“该是昨儿个张太夫人送的那项圈正合适呢”。 本是已经收拾在行囊里了,停云嘟嘴要说犯不着,反正回去观子也摘的,这儿没开口,丫鬟已跑着去拿了。 她改而瘪了瘪嘴,任由挂到了脖子上。 是很合适,翠生生的一弯,划过中明色襟袄,宛如三四月太阳晒着卷舒初成新叶,灵巧又烂漫。 忙忙碌碌里,谢府几个哥儿来与谢老夫人问安,倒是与停云撞了个照面。 她一门心思要回去,又少见外头哥儿,且听崔婉指着各自通了个姓名微福身算是问好,随后便谁也顾不上谁。 又得谢老夫人叮嘱几句,崔婉拉着停云出了府门,随后上了马车往城南万安寺方向。 这一趟只车夫和两个小丫鬟相随,一行至京中大街,停云随即将窗帘掀开近半。 街上男女老幼吹糖卖艺,贩夫走卒挑花掸火,样样有趣,嘈杂声里,是范府的马车缓缓往谢府去。 谢简早朝未归,几个哥儿难得自在,虽捧了书卷,实则心不在圣贤,较小的谢予更是只顾得和纤云逗着玩。 猛听来人说安乐公生疾,要谢家几个哥儿自行决定是否再去范家求学,崔婉立时大惊。 回想想昨儿个去范府为客,还见安乐公神色奕奕颇有些老而弥坚,怎么今日就..... 她不敢擅作决定,连忙亲自告与谢老夫人,谢老夫人沉思一阵道:“天有不测风云,老来病多,是他的命数。 只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该备些薄礼,上门问候,岂有不登范府门楣的。 既是要登门,匆匆去匆匆回,平白惹范中书家里不快,好似人家没养几个好先生一样。 索性就,再学些日子吧。”末了谢老夫人淡淡加得一句:“晚间问过郎君一声,哥儿学业惯来是他瞧着的。” 崔婉点头称是,怏怏离去。 范府里头安乐公还躺在床上生死难料,姜素娘抱着陶姝面无表情坐在一旁,茶水都不肯多进。 陶姝手里一根锦绳串了两粒珠子,像是找不着别的玩意儿打发时间,死死攥着不肯撒手。 郑瑛从昨夜到现在来回看过好几次,也劝不动两人,出了房门直叹气,这要是安乐公就此撒手人寰,那娘俩的日子可想而知。 她也瞧见了陶姝手里东西,寻常玩意儿没作细看,好似昨儿个是听说与谢家那小菩萨换的,观子里出来的木头东西。 她既没细看,也就没发现其中一粒缺了一块,但那玩意削的本就粗糙,仔细看,也未必就能看出来。 姜素娘咬着下唇,将陶姝往怀里又搂的紧了些,昨儿她送停云珍珠时,锦袋倒出五六颗珍藏,颗颗都有鸽蛋那么大。 停云挑了这颗选那颗,颗颗舍不得放,到了却只拿了一颗走,又一边解自己手腕上串子一边道: “这个最好了,这个是我要的,就不拿回去给师祖了,我自个儿藏着。 师傅说明月珠贵的很,你这个这么大,必然更贵了。 东西贵,因果就重,我不能白拿,我也拿个珠子跟你换好了。” 她取下两粒珠子来,嘴巴直咧到耳根,“这都是师傅给我找的,一个是松明。 松明就是....山上松树的树枝断了,它怕虫子钻进去咬它,就会冒出油来,把断口处裹住变成硬硬的松明。 松明最是耐烧,一颗珠子能燃两三个时辰呢,引火也好,削一点碎末,拿个铁片刮出火星子都能燃着。” 她看姜素娘脸色有点惨白,还以为是嫌弃自个儿东西不好,收敛了些许笑意嘟囔道: “虽然松明长见,但能削这么大珠子的可不好找,师傅怕我在野外迷路过夜,特意收的。 还有这个,”她递给姜素娘一个半红不黑的珠子,是从另一串拆下来的。“这个是血纹木,又叫血竭。 若是在山里受伤了,就用它刮下粉来,涂抹在伤口,那里就会变得有点像木头,人就不知道痛了,可以快速包扎伤口。” “这个也好..”姜素娘勉强笑道。 “那当然好啦,就是不能吃,吃了整个人都成木头,也不知几时才能醒。 我倒泡过水给小狐狸用,它受伤了还咬我,只能给它喝点让他晕过去。 松明就可以吃,我偷偷吃过,不过不好吃,山里可危险啦,你留着救命用,我很少送人的。” 姜素娘记得:观子里的道童高举着那粒明月珠,乐的要蹦起来。 第23章 如何 她早就听过停云是道童的,然看其性子跳脱,再着谢家穿锦着锦,怎么也不像个山野中人。 只有那一刻,姜素娘才真的觉得,停云一定是个道童。 说不上缘由,也许是..月明珠,明月珠,世人多称珍珠为真珠、濂珠、蚌珠、铛珠,非方外雅士,不作明月之称。 然而,谢老夫人言语谨慎,怎会让一个外来小儿听到此等秘话? 姜素娘没作太久迟疑,晚膳后与安乐公独处,立即原话告知,另道: “妾身难辨真假,只想着,就算是句闲言碎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特说与郎君斟酌。” 她一双眼里,是坐在床沿处的安乐公鲐背鹤发,比在外人面前更显龙钟老态。 几十年宦海沉浮,安乐公几乎是一瞬间反应过来,难怪今上亲自修书叙表旧情,难怪回京当天范中书就在宫内相邀。 分明是朝中有变,当朝天子恐党羽生事,先下手为强,把自个儿这老东西先困起来。 至于这党羽是谁,显而易见,多半是自己爱徒的儿子,另一个爱徒,当今太子。 偏回京后,安乐公与太子书信互通几乎是一日一来回,虽信中内容都仅是些学问诗文。 在范府继续住着似乎是个办法,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讲圣贤书,估摸着今上事后也不会为难个耆耋耄耈。 然最近登门范府的实多,安乐公已经不记得见了哪些人,又说了哪些话,难保范府里人没在暗中收集证据。 再往后定然还是有人登门,见与不见,言与不言都了无益处,圣心在,错也是对,圣心生疑,对也是错。 离开是个好路子,只是不能明说辞学归府,回去以后,也要找个由子闭门谢客,不与任何人来往。 姜素娘面无表情,将那粒血纹木珠子递到了安乐公眼前。 有用最好,死了也行。 相遇相恨相伴相生十载,她已经没有当初手刃的决心,而今荣俱荣,损俱损,便寄希望于天爷做个决定。 看看天爷,为什么送了个道童往自个儿身边。 安乐公何等人也,接过珠子笑道:“素娘不必忧心,我膝下子女有五,皆在外为官,京中只有一老管事打理祖产宅院。 我这就修书一封,钱银与你,放归南山,若有万一,别无牵念,幺娘是我老来得赐,你年华正好,二嫁再嫁,莫要亏了她。” 姜素娘摘下头上银簪子,拿雕花那头往血纹木上刮下薄薄一片,搁在滚茶水里,泡得半柱香时间,单手递给安乐公。 他看软榻处,陶姝将两粒珠子用锦线穿在一起吊着玩。 屋内灯火和窗外月光交相辉映,人影在墙面上,和木屑般薄薄一层,淡近于无。 他也和姜素娘作同等疑惑,就算是句闲话,谢府里的人说起,也不该叫个外来小儿听见。 可没准这也正是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京中官员人尽皆知,所以当个随口,谁都听得。 唯他这个远道归京的老不死耳聋目瞎,还风光大驾往范府误人子弟。 安乐公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片刻功夫舌麻唇僵,但手脚倒还利索。 一不做二不休,姜素娘拉过陶姝,从女儿手腕上掏下一块来,塞进了安乐公嘴里。 那些年华过去,她在姜家作小女儿家时,琴棋书画二八佳人,闺中待字登门尽是青年才俊。 后来安乐公往姜家小住,兄长带着求问词赋,皓首觎韶华,父母命媒妁言,红颜付花甲。 所以,谢老夫人怎么会让个外人听到如此私密之语?姜素娘搂着陶姝一直在想。 停云坐在马车上,看累了新鲜,今日陪着的两个女使也不似前几日那些多话。 出了城门,路上行人愈少,连个声气儿也听不见了,只剩车轮吱吱呀呀,越发叫她无聊。 静坐无别事,便学着师傅样子去拨弄手上珠子,突而记起自己要问问谢老夫人的。 当日可有说起安乐公,说起拘禁?总觉得像梦又不像梦。 更觉得疑惑的是,如果不是梦,当天应该还有一个人在跟谢老夫人说话。 为何自个儿只听见了谢老夫人的声音,却没听见旁的? 可惜昨儿个回去一直和纤云拆一式十八件的“摩活罗”玩,玩着便忘了。 现想起来,想过片刻,停云忽而蹙眉,那是真的,一定不是做梦。 她记起听到谢老夫人说话时,自个儿是在用饭,咬着舌头来着。 那为何只听见谢老夫人声音?是当时谢老夫人在生气。 真怪,她记得那声音平平淡淡静心静气,不是呵斥,但肯定谢老夫人是发怒。 师傅曾说,性平则语缓,怒急方作声高。 当时谢老夫人在和谁说话?她语调如旧,实则生气动怒情急而声高。 另一个人,是无所谓的,故而温声慢语一切如常,自己什么也没听见,所以是谁呢? 山外事就是怪的很,她看谢老夫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仆妇儿孙围着叩头,谁能让她动怒去。 停云又将窗帘拉开些许,看着两旁树木仍旧是来时样子岔开腿自己跑。 只是来的时候,树往山上去,现在,树往京中走了。 一别十日,树上叶子也变了,有的更黄,有的更红,有的一夜寒风消尽,有的卷曲成团成棍成花骨朵儿来。 出城不久就是万安山下,她深吸了一口山间寒气,打定主意下回去谢家,还是别问谢老夫人的好,免了再惹人生怒。 忧在心上,怒伤啤肝,老人尤其经不住伤,至少方子书上是这么写的。 谢家马车把人送到万安寺门口,一介道童再往里,就要自个儿走一走了。 观照道人信上提及,若是停云愿回,这个时辰是有人候着的。 马车停下,女使掀开帘子,笑着道:“咱们到了。”说着伸手将靠车门放的包裹先拿在了手里。 停云跟着下了马车,回头看见万安寺门前亭子里坐着两个女冠。 整个观子就那么几人,她个个都熟,当即跳起招手道: “静师傅。”等两人转过身来,又喊另一个“羽师傅”。 两人正是观里女冠静一道人和羽客道人,素来是颇喜欢停云的。 现儿见她,各自收了桌上拂尘,起身信步往车马方向,接过女使手中包袱,施礼称谢后带着停云往山后去。 刚走出几步,停云就不住念叨:“山下可真是好玩极了,往常咱们下去,吃喝布道散药外没个别的,不得趣。 这次我去一个娘娘家,有秋千有鞠球,还有不会掉的果子,胳膊那么大的红鱼,都是观子里没有的。 下回师傅再让我去给人念经,你们谁跟着我一起去,还有好多吃的喝的,桂花糕子都要浇着蜂糖吃。 带着玩的也好看,有金的有玉的,”她扬手把食指拇指合成个圈,“这么大的明月珠,给了我一个。 各个娘娘还拿了许多别的东西,我替祖师爷一一收下了,回去给她,叫她也开心。” 静一和羽客只微笑缄默听着,直到过了万安寺,走在往观子的山路上,静一道人才略带教诲语气道: “方才过山寺,佛祖在两边,你我怎好高谈阔论尘世物。 所谓见空怜飞鸟,入水敬游鱼,既是走到了寺里头,口鼻耳心有戒律,何苦叫那沙弥听去,心生杂念。 如何走了这一糟..”她在停云胸前项圈看得些许,“少了清净了,负你师傅盛名。” “师姐何必管她,她又不是你我道门中人。”羽客笑道,“稚子年幼,贪吃贪玩不过人之常情。” 她跟着静一道人的目光,伸手拨了一下停云脖子上项圈,笑道:“再说了,大千红尘皆是幻,清净修心在自身。 若是和尚修的好,酒肉在旁坏不了他的佛祖,若是和尚修不好,咱们缁衣秃头过,难保他不起欲心啊。 是不是。”她逗停云道:“好了,反正这是四野无人,再说说还有什么好玩的?” “四野无她人,上下...” “欸....”最听不得观子里师傅辩经了,各说有各理,不知信谁的。 停云一手将项圈从头上薅下来拿手里摇晃着跑远了去。 静一无奈看向羽客,叹道:“四野无她人,上下有天知啊。” “有有有。”羽客道人拎着包袱,跟着也快步去追停云。 一别数日,观子如旧,唯今日山风颇大,将墙面上挂着的道家先天五方旗吹成猎猎作响。 停云跳着往里,观照道人午课未散,惯例坐在道场坤位讲经。 童儿进门,也只得她遥遥一观,似对停云身上锦绣绚烂视若无睹, 追着进来的羽客道人躬身在停云耳边悄声道:“快去换个衣服来,在这穿红着绿像什么话。” 后头静一道人缓缓进门,坐到了听经蒲团上去。 停云知道师傅讲经是观子唯一一件要紧事,打搅不得,摇了摇手上项圈算是跟师傅问好,转头往自己住处换衣衫。 进到寝房,开心围着旧物转过一圈,赫然见桌上筐子里藤条段黏糊糊的。 定是前几日没拿出去晒,赶上最近晚潮早湿,加之清洗时候的水气,全坏掉了。 外头听经众人先闻一声尖叫,紧跟着停云端着个筐子仍旧是一身穿红绿窜出来,气冲冲道: “昭师傅,为什么我的防风藤你没帮我晒!” 观照真人正讲到亢仓全道原句:“故圣人之制万物也,全其天也,天全则神全矣。 神全之人,不虑而通,不谋而当,精照无外,志凝宇宙,德若天地。 然上为天子而不骄,下为匹夫而不惛,此之为全道之人。” 这一段话实长,她辞慢思缓,诵到一半,停云已冲出来发问。 一众女冠对停云视若罔闻,观照念完,这才偏头一如既往嘴角含笑,稍有关切问,“何事喧哗。” 停云把筐子一举,气道:“我节气逢雪那日收的防风藤,说好昭师傅每日帮我晾晒的,她没晒。” 方子书上说,春种秋收天有节,夏热冬凉时有序,有些东西就非得某个特定的日子去采,过了就用不成。 越说越是心疼,她缩回手看了筐子里一眼,根根发黑生了霉,“再收要等明年了,今年就没了。” 她也学着纤云,猛跺了下脚,“怎么这样。” 观照回转目光看向坐着的女冠,语气万年不改,“昭灵?” 昭灵道人施礼道:“是我忘了,停云确有托付此事。” 她上身转向,与停云施礼道:“素来不曾侍弄药草,醉心经文,这厢,且赔个不是了。” “赔什么不是,你陪我藤来,我那天起了个大早砍的,洗了一上午。”停云气道。 “如此,”昭灵道人和观照道人一样面容声色,含笑问:“君欲与我如何相赔呢?” “你.....”停云想不出如何才算赔了这场事,当面给银无用,下山买药无益,原物要等明年才有。 哼过两声,别无它法,只能拿着筐子拂袖进屋,厅堂里经文声又起,谁也没把这事当个事。 停云将身上衣衫换作道袍,把行囊里各家老夫人物件一应拿出来,丢在壁龛下的三清祖师供台上。 唯姜素娘给的那粒珍珠,拈在指尖一时不知往哪放。 人面对喜好之物,总是越优越好,有了这一粒,顿时谢老夫人给的那一袋就不中看了。 把玩许久,将手上松明手串拆开,刚好用珍珠填补了空缺,浓珀色配着珍珠白,再戴上居然更相得益彰。 至于另一串血竭子,她这没有补珠,只能得空再问师傅要了。 看外头天色奇好,停云干脆把自个儿以前收着的全部药材都搬出来翻检晾晒。 观子只有这些杂事,零零碎碎填满整日,傍晚时分,停云拿出饭碗往观子厨房领了饭菜,感慨一声似乎好久没自己盛饭似的。 再回到房中,见师傅观照道衣拂尘,立在窗前。 “师傅?”停云站门口问,往日师傅基本是不进门的,有事招呼一声,自己自然会去。 “嗯。”观照应声,仍痴痴看着窗外夕阳,片刻方转身回来,若有所思道:“午间何故,恶语昭灵?” “恶语..”停云已经将饭食放在了桌上,咂摸了一下才记起来,瞬间又是气。 “她答应我的,她答应帮我晒药的,一天都没晒!一,天,都没晒!”停云竖起一根手指,强调道。 观照静静瞧着她并不言语,停云看她眼色,收敛声调道: “雪日那天的防风藤,一年就一天的,我要明年才有了。” “如此,不过就是她忘了,她是经中醉客,又非侍药山人,忘便忘了。” “我要明年才有了,她早说不肯帮忙,我就找别的师傅了。 我又没自己下过山,当日急匆匆的,气死了。”停云重重坐在椅子上,拿起饭勺往嘴里塞了一口。 “何苦他人过,累及自身因。” 停云没答话,观照缓步上前,立在她身侧。 自家徒弟已换了衣衫,而头上发髻未改,簪的是皱绢堆成的小花成束,有桃有杏,有红有粉。 “你长大了。”观照道。 她声调实在淡,停云没听出话里感慨,嘟囔道:“我长大了也是要生气的,我以后再也不叫她了。” “你长大了,意思就是,该知道事只有自己能做主的才算,别人答应的,一概不算。 既是不算,便是未成,你早知未成,何必动怒。” “师傅的意思,莫不然是叫我说话不算话,应承可以不做?”停云道。 观照微笑思索片刻,轻摇头道:“这话,我也不解来,大概是师祖所言,无欲即无为,无为即无因,无因即无果。 无果,便无分功过。昭灵当日若无应你之责,便无她之过,今日你若无求成之心,便无人之过。 世间道法自然,有便有,无便无,又如何?” “那我有气,又如何,我本不是道门中人,我就要气!”停云接着往嘴里塞了一勺饭。 “不如何”观照道人倒是万事一视同仁,气也无妨,那头不赔也无妨。 仿佛是为了换个话题,她问,“谢家如何?” “好的很。” “如何好?” 与静一两位道人走在路上时,是可以说出一大堆好来的。 然这会记起那筐药的事,也可能师傅在面前,停云又觉得谢家不过就那样。 估计说什么在师傅眼里都不过是世事浮云,了无意思。 吞下口中饭粒子,停云道:“别的也不特别,只有一个,不用我自己打水。 那好多屋子,每个屋子桌上都有水,不管啥时候都有,想喝就喝。” 这点就比观子里好太多,观子洗漱饮水都要往方井里自己汲营,想到此处,她拿起杯子往嘴里喝了一口。 “如此。”观照道人轻点了点头。 “往后,你作谢氏女如何?” 第25章 红尘 道人讲话,真即是假,假有时真,真真假假,半真半假,有时还掺着经文玄妙,停云是真听不懂来。 又或许此时听懂了表层,只以为师傅话里另含玄机,她依着旧时习惯,不加思索问:“什么是谢氏女。” 观照不答,目光深幽掠往四处。 山间简陋,屋内长宽不过堪堪两丈,陈设一览无余。 桌椅床榻,靠墙一面架子堆满了停云收着的花草叶根并一空格放置日常换洗两套道袍,此外别无它物。 倒是墙上壁龛繁多,有大有小,里头供奉诸天道家金身,正乾位上方是尊师三祖,理当常年香火不灭。 不过停云屋里时燃时不燃,也无人责她,如同香火下的盘子里,本该是些果品供奉,这会也是乱七八糟摆了一堆。 山中暮光还带亮色,携着晚间归鸟倦啼在屋子里来回,啭啭哀哀,谢氏女就是..... 观照沉思未答,停云抬着勺子,看刚舀起来的一块萝卜切的方不方圆不圆,煮的好像还有点半生不熟。 她是不忌口的,转瞬丢进嘴里吞的干净。 冬日蔬果品类不多,鲜萝卜好过夏季晾晒的干豆角,那东西总是有筋嚼不烂,要边吃边往外扯。 萝卜熟了软烂生香,不熟脆甜多汁,怎么做怎么好吃,停云继续嘟囔道:“他们家也讲食不言寝不语。 这话怪哉,我若吃着东西,是讲不了话的,我若开口讲话,自然是嘴里没东西,本来就是食不言。 寝不语也是一个道理,我若睡着了,本来就讲不得话。” 她拿着勺子往盘子舀另一块萝卜,兴致盎然道:“方才说漏了,他们家萝卜也是很特别的。 更脆更甜更亮,一大块都能透光,切成个厚墩子插糖人时我看着的,和..” 想了片刻,“和前头老和尚房顶琉璃瓦一样,咱们这萝卜就不太好。 和尚可以化缘,什么时候我也化缘,先去他家讨些萝卜来,给师傅你尝尝。 我这回是想要的,可你总说自讨因果,我吃着没事,给你也不好,还是算了。 总之..”她长出口气,欢声道:“吃喝都很好。” 好就好在还有一筐玉兰味炭饼,师傅常说玉兰清幽,虽山上冬日炭火只管取暖,无意旁事,那有香总是好过没有的。 东西还藏在包袱里,一会吃完饭就可以拿出来了。 观照耐心等她絮叨完,伸手将停云鬓角碎发轻别到了耳间。 道家讲究洁面净须梳髻,虽无人要求停云,她自个儿在这事上反而细致,一别十来天,都生了未修碎发了。 此举亲密,不像是观照道人该有的举动,停云怔了一下,转瞬恢复如常。 “谢家女....就是,在她家长住,不归。”难得观照道人话语也有了些许急意。 那块萝卜从盘子里盛起又滑落,停云握着勺子捏了半晌丢在碗里,仰头认真看着观照真人问:“什么是不归?” 往日她是万事等着观照回应的,现问过后却立即垂了目光,似等不及答案,自个儿先忍不住琢磨。 到底没琢磨出结果,又飞快仰脸问“什么是不归?” 观照一扫拂尘,踱步回窗口,目往大千,温和道:“山间无姓氏,观里无字名,世间走一遭,你该寻个地方,为自己拟一个。” “怎么没姓氏,那我平日喊她们作什么?” “她们是,一个称号罢了,进得山中,从前空,住在观里,往后空。” “那我也空。”停云“蹭”声站起,快步步绕到观照前面,再次看着她问:“不归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我刚才说我不是道门中人,师傅你就生气。 还是我早间和昭灵师傅生气,犯了什么师祖忌讳。 你们成日说我不是道门中人,我怎么说不得。 什么叫姓名称号,我才回来,怎么就不归了。 我为何要去她家长住?”她越说越急,“是不是我说她家水好萝卜好你也生气,你进来还说什么她人过,自身因。 你怎么能因为我说别人家萝卜好就叫我去别人家,哪有师傅这样。” 山风透窗,将她鬓角碎发再次吹乱,滑落耳边在腮边拂了又拂,在山下不觉这烦恼丝扰人,现只想找个剃刀尽数刮个干净。 停云往脸上狠蹭了一把,跺脚道:“去别人家那么远,不如我把头发剃了去前头老和尚处当姑子,回来还近些。” 观照看了眼麻灰道袍下的云锦绣鞋,仍是双目空空望着窗外,笑道:“俗世几日,沾得林间猴样,不似云里鹤身了。” “你又不许我听讲经,我哪知道那乱七八糟说的什么意思,什么是不归?” “我与谢老夫人商议,着你入她谢氏门,归她谢氏祠,以后,你就不是...”观照又复淡然性子。 “什么商议,何时商议,凭何你们商议。“停云等不及她说完,打断道:“你不是说各人自有因果,为何我来去要由你们决定。 你...你....”她心急口拙,气道:“你知行不一,见不得祖师的。”说罢也知这话不好,只是喉间哽咽脑中乱麻再想不来别的。 抽泣两声才要说不是,观照笑道:“是了,祖师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何以成大通,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心死方成。而今我,肢体全,耳目明,形不能离...” 她转头,仍旧将停云碎发别向耳边,“同和二年,我见你水与土,泥与尘。 是故生凡心,起妄因,俗念难消,牵挂如今,云云..” “你就是说我误了你大道。”抽泣声停,停云双眼通红,两汪净泉水,一行到腮边。 自从去了谢府,万事都很怪,她早知自个儿是个没人要扔路边的孤家人,但从未觉得这事有何值得伤感。 谁能记得两三岁前的事,好像睁眼看到的,就是山上日月,观里经文,遇不到什么愁,一筐防风藤坏了,气一阵也就忘了。 直到此刻,那种水溺泥腥的窒息恶臭感扑面而来。 像床上蜘蛛,林里蜈蚣,七八只百十只脚一起动,密密麻麻的往鼻孔钻。 她吸溜着拿袖口往鼻翼处大力揉了一下,鼻腔口息之间的阻塞感仍旧挥之不去。 “你就是说我害你见不得祖师。”她又问得一句。 “非是如此,”观照道人轻摇头,然看过停云片刻,她转脸道:“我与谢老夫人商议,挑个合适日子接你去吧。” “我何时说过我要去,我根本没说我要去。” 观照看向道家祖师下的供奉盘子,里头摆着的金丝手链层叠繁复,做工不菲,翠玉项圈透绿如水,价值千金。 她说的却是:“你手上明月珠好看,来日定然不缺,那空的一粒血竭,就不补了吧。” “师傅,我没说我要去的。”停云压着哭腔道。 “你此去红尘,尚能返空山,若留在这,就再出不得道门。云云,”观照忽而怅惘,语气渐微: “我至今尚未得道,不能误你此生。” 第26章 琼华 停云捏着那粒姜素娘给的珍珠不再言语,观照道人沉默片刻,迈步出了房门。 最后一丝残阳消尽,停云将桌上空碗送回观子膳房。 旁人早去,里头只剩孤灯一盏和一个今日负责饮食杂物的师傅在洒扫灶台。 看见停云孤零零进来,那师傅笑道: “咦,怎么今日这般晚,食有定,宿有时,误了时辰可是要自己洗碗筷的。” 话虽如此,倒也没真的为难,伸出一只手等着接。 停云不做吭声,将托着碗碟的木板递过去,一言不发出了膳房。 昏暗灯火,后头师傅没瞧见她脸上表情。 想往日这孩子好歹是个口齿伶俐的,怎么今儿个连面上礼数都不顾了。 她回到房里,迟疑大半个钟头方鼓起勇气拿了挂桶要去取水。 走到方井院门处,又踌躇数步,才咬牙挪到了井边。 手中空桶“哐当”声砸在水面溅起夜露无数,手脚并用拉了桶上来,跟井里有鬼似得跑着回了房。 再看桶里,大半桶已洒的只剩小半,道袍湿了长长一片。 洗漱后勉强躺下,居然也辗转不得眠,侧身透过窗上糊纸看星月都暗,恍惚立时要熄灭了砸下来。 五内如焚不安睡去,第二日醒来忐忑往外,各师傅和观照道人还像往时晨醒午课,并未提起要停云下山一事。 她心口稍松,也不再追问,一连数日过去,好似两人都忘了干净。 山间雪早,不知哪天夜里琼华无声,众女冠醒时,看见观子外已是一片茫茫苍苍,积厚三尺了。 生于水,升于天,降于地,润于土,归于水,循环往复,落雪是为道之一也。 故而每年冬日第一场雪,观子里不设道务,各自问心。 因此停云醒来往大堂时,独见观照真人坐在蒲团上,手执信笺,细读分明。 听见动静,她转头笑道:“停云。” “嗯。”停云上前,那信笺背面有纹,不合道家崇简,是外头来的。 “来的正好,与你的。”观照抬手,递给她。 自入观,她就随众人习文断字,纵不解其理,信总是读的通。 信上说,谢老夫人与观照求解惑,常为念想苦,日夜难安寝,天地阴阳,生辰八字,何解何分。 今天算不得好日子,停云转头看着门外纷纷扬扬。 雪路难行,山间尤难,她不似上次焦急,反似心头一块巨石落了地,至少,不用去院子方井取水了。 “可是我误了师傅大道。”停云捏着信问。 “非也,我为红尘误,勘不破世人苦从何来,问不得天下难从何消,故而逃身在此,假充无为。” 观照笑看着她,“我想你去看看,试手解红尘。” 停云含泪不言,观照又道:“谢府,是个体面处。 天下至善难求,能得体面,已是很好了,何况,她是喜欢你的。” 停云仍是不解道文,哽咽道:“总不是叫我去做掌中珠,朱门妇。 怎么就体面,她上回来时气的连蜜柑也吃不下,在家里又怒作高声,我看也不体面。” “掌中珠,朱门妇,这话从何听来?” “谢祖母说的,她说姑娘家要顺遂,就只有这一条路,锦衣玉食掌中珠,金屋银轿朱门妇,莫不然师傅也这么认为?” 观照思索片刻,笑道:“世人说法总是有理的,男也如此,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老也如此,显赫凭子女,富贵累儿孙。 少也如此....”她语间稍顿,“莫言世间殊,明月千古同。 何人不如此呢?我也如此,”说到此处,却是看着停云道:“你能不如此否?” “那我去干什么呢?” “看山外山,问天外天,莫做人上人。” 两人目光相对片刻,停云将手上信往地上一甩,转而哭着跑去了屋里。 观照望着地上,起身将信拾起重新舒展折好收在袖里。 默然片刻,心中却想,山有起伏,天有薄厚,人又怎么能没有高低呢。 不多时消息传往别的女冠耳中,大多都是一笑而过,来便来,去便去,观中本如此,此处非留处。 唯静一道人与观照问道:“何苦将她推出去,世外凶煞狼虎,躲还躲不及呢。 那些官宦人家,能有几个好,今日说喜欢,明日又厌弃。 纵有几分良心,怎比的过亲生骨血,来日不定是个什么说头。 咱们修行多年,莫不然还看不透那些金银富贵,锦绣功名?她生在观子里,和祖师是有缘的。” 木鱼声里,观照合眼笑道:“世外狼虎,你又知她降不得?她非观中人,我乃是同和二年....” 静一拂袖离开,寻到停云房里,看她坐在桌前,俯身似在描花草册子,手抖的笔都拿不稳。 听说信是晨间来的,这会已经在黄昏了。 静一上前,伫立良久,轻道:“你也体谅观照些,谢府是当今重臣,她不过区区道人,哪里能拒呢? 何况,她是女冠,无缘无故,带了个婴孩回来,本就不妥。 你年岁渐长,再要留在观子里,只能入童行,度牒一拿,再回不得尘世去了,她也是好意。” “所以你们就是怨我坏了这里的大道,尘世那么好,你们怎么不去?”停云低着头,纸上墨色早被泪水洇成一滩。 “她后悔捡我回来,累她因果,师祖说福祸无门,唯人自招,她后悔招我。 我也后悔,大家都后悔,当日不该送什么蜜柑,谢祖母就瞧不上我。 我如今信师祖的,我怎么留不得。” “云娘子”。静一等她停口,凄声喊的却是俗世称呼,“红尘好,是我们命薄,受不得。” 第二日谢府马车来时,山上雪还没停。 不知为何,上次和谢老夫人去时,谢家马车也是在万安寺外等着的,这次却是直接到了观子门口。 停云一脸愁色,双眼红肿未消,但还是记起第一次张太夫人来时,也是有马车到观子里门口的。 心下想着莫不是张太夫人也在,车帘掀开,里头走出两个女使,倒是熟面孔,正是前些日子送她回来那俩个。 下了车也不生分,与众女冠简单见了礼,跟着看与停云笑道:“咦,今儿个怎么了,脸上挂这般大核桃。” 另一个跟着笑道:“该是舍不得各位师傅,无妨无妨,以后年节空闲,老夫人还要来进香的。 咱们这又不是山长水远的去,多的是聚时,可不好哭哭啼啼啊。” 停云听得一喜,转头看向观照问:“是吗,师傅?” 观照抿笑不言,停云当她是默认了,跟着长舒一口气,拿袖口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那是最好了。” 观照轻偏头,示意地上一口木箱,跟着单掌施礼道:“有劳两位了。” “真人客气。”女使说着话,旁儿两位女冠合力,将箱子抬往马车上。 观照掖了掖停云领口,叮嘱道:“雪大,留神。” 她上了马车,照例在过了万安寺后将帘子微微掀起一角,外头银装素裹,翠色早无。 那些会岔开腿自己跑的树,这一次好像全都断了脚,再也不会自己走了。 风往哪里吹,它们就往哪里去。 第27章 无常 观照久久伫立在观子门口,空中飘絮连绵不绝,片刻裹了她满身。 旁余女冠尽数离去,静一道人进出数回,看观照身上道袍从茶褐褪色成灰白,又染成拂尘一样素白,整个人融于天地清宁。 静一叹道:“何苦怨她贪嗔,稚子性本多顽尔。” 观照未答,静一又道:“她说两句好,不见得就是心迷红尘,她是个通透的。” 那一尊冰雕雪铸这才缓回过身来,抖落袖上晶莹,观照轻摇头笑道:“我非怨她,我....” 她神思恍惚往里,“祖师言,同生于地,交气而已,是说三千众生,莫不生于地气,本该一视同仁。 而山自成则起伏,天始分则薄厚,原就不等,若世人皆行无为之道,如何就没有高低呢。 又或你我居于山,称小隐故不能得大道,而大隐隐于市....静一...”观照忽然停下,转头问:“你当初,何故叩首祖师?” “人间恨,消不得。” “如此。”观照道人点点头,“是故人生一遭,不经凡俗苦难,难拜三清,她确该去看看。”说罢挥袖进了观里。 车轮滚滚到了山下,两个女使看停云还趴在窗沿处,掀起窗帘一角遮着她半个身子。 倒也不惧外头风霜,冬日马车,多是装了窗棂的。 寻常糊上薄棉或油纸,里头燃着暖炉,主家裹条褥子,再往北走也挨的住。 今日来接的的马车,更是谢老夫人日常专用的,窗棂并非以纸纱等物糊表。 而是取了九孔螺壳来,先洗净切割,后打磨削薄,直至透光见影,一片片拼接镶嵌在棂架上,再安装到马车车窗。 这样既可遮风挡雨,又不耽误马车里面的人往外观景。 可人一直靠着窗户不肯回头,总是不行的。 上回送人上山的时候,虽停云也不多话,但那时喜悦溢于言表。 这会,两个女使再看,小姑娘身上哀戚,像是跟天爷一样,要往外倒霜似得。 与养家难分难舍固然人之常情,可今儿个去的是谢府,若人到了主家面前还眼泪鼻涕不改,苦了底下要落个办事不利的恶名。 女使劝道:“小菩萨,咱们就要进城了,那帘子是盖窗户的,可不好再盖在自个儿身上啊。” 停云伸手将帘子撑起,慢慢回转头来,脸上已无泪痕,只一双眼还红肿难消。 一女使紧赶着打开坐下箱笼,里头热水茶具吃食一概俱全,“可要用些?”问着话,手上已是在将熟米往盖碗里放。 京中人氏风靡擂茶,各家所用不同,谢府里头,是以芝麻花生炒米熟豆为料,辅以姜盐冲汤,几个哥姐儿极是爱吃。 上回去,也是吃过这个,然现在停云并无胃口,稍稍摇头小声道:“我这会不想吃。” 女使笑道:“还是吃些好,我看山间实冷的多,这雪花片都比咱们宅子里飘的大。” 她一根手指微微碰开帘子往外看了眼,又飞快放下继续道:“连带着炭盆也燃的快了。 有道是明火只能暖衣,汤水才能暖身呢,若不吃些热热的,一会到了,老夫人一合手,摸着个冰块去。” 她接过已经放好汤匙的茶碗递给停云,“快尝尝,咱们来时,老夫人特意交代给你带着的。” 停云抿了抿嘴,再不争辩,将碗接过,安静吃了个见底儿,好像,不如上回好吃了。 茶碗递还给女使,又听她道:“吃了茶可就好了,咱们本该高高兴兴的,以后就是谢家姐儿了。” 女使搁了茶碗,从箱笼里取出个锦布帕子拧了热水递给停云,笑道:“快擦擦吧,给旁人看见,哪个菩萨作哭声,要惹笑话的。“ 停云漠然接过帕子,擦完脸递还回去,马车里复归无声,似乎各自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大抵是她嫌她们聒噪,她们奇她有何值得伤神,山上破观和京中谢府不亚于霄壤之别,又不是卖身进去为仆为役。 坐得一阵,停云亦觉不自在,侧身想要再将帘子掀开,记起京中诸人皆不喜此行为,手伸一半缩了回来。 正是双目茫然间,忽看到自己那个行囊木箱就搁在坐榻下头。 里头有些什么,她是一无所知的,昨儿自个儿只有两三件衣服收在行囊里,递与观子里师傅,今儿无端多出个箱子来。 她再不管女使如何,起身要走到旁边,马车行走不定,人一站起立即摇晃要倒。 女使惊叫一声伸手来扶了些,停云这才稳住身形,跨过两步坐到箱子旁。 “娘子何故突然起身,要寻物件,吩咐一声就是了。” 女使余恐未定,这位小菩萨要是一头栽倒磕着碰着,两人回去不知如何交代,又道:“至少也得让咱们先叫前头马儿停下。” “嗯,下次知道了。”停云应声,弯腰把手伸到了箱子锁扣上。 观子里无有防贼一说,门板只为防止山中生灵乱闯,故而门上有锁无匙,是个活扣,找准锁舌用力推进就能打开。 停云摸索一会,果然箱子上的也如此,拇指指腹压到凸起锁舌上,稍加施力,箱盖应声而开。 箱子里一分为四,左上是她道袍垫底,托着两双麻布缁鞋,左下却是她摆在师祖供台上的金玉首饰,也就是张谢几家给的那些玩意儿。 记得自己收拾行囊时是没管这些的,师傅说她有物相赠,不知怎么把这些也放进了箱子。 右上一个是几沓道家用笺和符纸,正面姜黄掺色,背面朱笔敕令,多是画的福篆,拿一个尺余见方的青布包裹压着。 拆开包裹,一堆碎银稀里哗啦四散开,底下几张票子随着马车微微摇,外头风吹进来一般。 右下则全是书籍笔墨,她用过的识花辨草册子术士医方和一些道家用典,又三五只毫笔,一块黑砚。 最上头,却是放着谢老夫人那份书信,当日停云扔在地上,观照道人拾起重新折好,一并收在了这里。 停云迟疑片刻,重新将信打开,上头内容分毫未改,并没如她所想是观照道人又写了什么。 正要重新放回去,看到落款位置,时间写的是同和八年始冬廿九。 停云捏着信,算了一下日子,这封信离上次她从谢府回观里,间隔了半月。 “怎么还在车上,咱们就扯破衣裳了。”女使笑道,跟着凑近把那些散碎银子收归包裹重新系好,连带银票粗略一估,有个四五百两。 真个世家姐儿七八年岁,不见有如此多贴身钱,何况普通小姑娘家,随手散出这些,女使眼底讥讽难掩。 果然金寺银庙钱观子,哪个秃头不是肥头大耳嘴流油,说着清心戒律,出手物欲横流,要卖几个破观才得这一囊宝锭? 她拾掇包裹,贴心往下层搁了些,免得再摇散落,又劝说停云先将信放回去,随即将箱子扣作原样。 停云靠在车厢处,想着原来回去和师傅才呆了半月,这半月里没准师傅还往别处,就没几个在一起的时候。 她自心酸飞光短暂,却不知山中观棋一日,世上楚汉千年。 本停云回去,谢老夫人已决心不作强求,若观照自愿送人最好,没送,就此作罢。 而观照看停云念旧,也生恻隐,若谢家来信,便是天意,若谢老夫人不再提起,就让徒弟山间埋名。 正是两厢情愿,朝中风云骤起,时移世换。 始冬廿逢天子寿辰,民间称为天宁节,今上有意赐宴百姓,崔婉提过的“郎君朝事繁忙”正为此桩。 日冬十五,天光大晴,皇家别院乾元楼新修竣工,今上携百官前往拈香祭祀,题字以待开宴。 云烟雾绕里,礼部唱词未完,乾元楼顶的天家阁庙轰然倒塌,一时文武哗然。 震惊过后,户部侍郎官袁密叩首在地,山呼万岁口称不敬要数天子罪状。 “乾元楼之修建观星阁事宜,立项之初,朝中多人曾奏本反对。 是为去岁梁丰收者少,欠收者众,两京十八路二百四十二州,共有一百四十处请求税银暂缓,数过半矣。 民腹尚难裹,疮痍横生,何以天家令奇工,土木大兴? 秦建阿房,二世而斩,隋营东都,白练横颈。 朝野上下为如期交付乾元楼以庆天宁,徭役苦胜犬彘,耗粟犹如沙尘。 安知瑶池琼宇住帝王,宫阙台榭葬匹夫。 纵观古今,君欲无穷,民力有尽,此罪一也。 四方疲敝,当散金帛以振饥羸,黎庶倒悬,应消奢靡而养生息。 然王下之臣,不思寒舍冻饿疾苦,庙堂之间,欲与朱门杯盏尽欢,以赐宴为名,行膏腴之实。 岂不闻隋帝龙舟倾社稷,玄宗荔驿溃山河,君蹈覆辙而弗悟,此罪二也。 先帝遗训,明察恭俭,亲贤远佞。 今上溺于口蜜之毒,塞聪闭目,沉于阿谀之恶,一意孤行。 是惟枢机生腐,九鼎蒙尘,此罪三也。 惟天立君以牧万姓,非纵君以蠹苍生! 今若地摧降殃仍宴然,楼折示警而不醒,恐江山风雨,社稷只在旦夕。 太庙尘封而皇庭笙歌彻夜,谏台骨冷而玉殿谄笑盈庭! 臣奏请今上,明告四海,罪己罪人,停罢所有土木、采买、巡幸之役。 另移驾太庙,素服斋戒,日诵祖训,三省厥身,着太子监国。 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四周跪地数人,齐呼:“臣,奏请今上,往太庙思愆咎,付神器于元良。” 要多年以后,停云才能从一些只语片言里拼凑这一场皇家私密,据言,当时天子冷笑看了眼站着的太子,问: “是吗,太子监国,朕,禅位于你?” “请今上,往太庙思愆咎,付神器于元良。”太子昂首而立,礼服上绣得盘桓金龙呼之欲出。 天子看向袁密,笑道:“尔既以古人作比,妄言唐有玄宗,可知汉有武帝?” 袁密斜眼看了看左右,那些说好拥护太子的禁军并没有出来。 唐有玄宗,一日杀三子,汉有武帝,巫蛊扼储君。 “拿下。”天子曰,声音微不可闻。 埋伏已久的内卫个个装备精良,从角落水泄而出,转眼将场上众人围的密不透风。 唯有一地猩红,吞噬无数鞋面,又蜿蜒流向乾元楼水榭池塘,十日之后,水里浮萍仍带着淡淡粉色。 此事牵连无数,内宫皇后自戕,说是服毒,临死以请茶为由,邀了三四个妃子共饮,不幸一起毒发身亡。 其中,就包括张太夫人的孙女张芷。 朝臣文武下狱者十七八,又牵连亲朋老幼近千之数,凡和太子有过任何往来的,宁杀勿滥。 唯太子太傅,两朝帝师,因在范中书家里突发卒中人事不省,后还家闭门,不见外客,不接外信,方躲过此劫。 然身家性命可保,富贵荣辱难存,经查,安乐公曾与太子文涉柱石,诗言权柄,未尝无过也。 今上仅剥夺其“安乐”封号,不作深究,非其过可赦,实乃天恩浩荡。 最后一道圣旨,是关太子母家,凡年满十五,男子斩首,女子没入官妓,未满者,悉数流放于苦海傍船而生,世代不得上岸立足。 太子本人,幽禁至寒地晦明,终身不得出。 至此死者收声,存者噤口,史官绝笔,只留下了“天宁政变”四个字。 天子赐宴如旧,改在乾清楼,正是谢简真正为之殚精竭虑的那一座园子。 事后工部尚书之位空缺,由今礼部主事移任,谢简由侍郎官升尚书,从此司掌礼部全部事宜。 京官四品,已是龙门难跃,再要往上,更是难如登天,如今,他也成了。 兼之又和中书范瑀交好,前途可见,从今往后,谢简也称的上一句位极人臣。 天街血尽,谢府眷浓,皇家赏赐车堆马载,谢老夫人连日忧虑放下,再不用忌惮区区一个观照道人。 另又有体谅老友张太夫人思念孙女之心,那封书信,理所当然递到了山上。 更因为,传言称,太子并非有意逼宫,实则天子生疑,步步设套。 亲生父子犹能如此,君臣之间又何谈情谊?行将踏错一步,来日就是万劫不复,还是赶紧找个人来养着妥当些。 车上停云实在闷的慌,与女使告罪道:“今日路好长,我寻本书来看吧。” 女使那会并没将箱子扣锁,她伸手将盖子上提,随手拿了一本观照给的道家书籍。 反开一页,是门中奠词,以前还听人唱过。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常圆。 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 飞禽可有千年鹤,世上希逢百岁人。 生碌碌,死忙忙。 要觉何时觉,想长哪得长? 浮云烟锁雨,无事叹炎凉。 说什么功名富贵,夸什么锦绣文章。 须信到头终是幻,的然限尽梦黄粱。 三皇五帝归何处,历代公卿在哪方。 但看青史上,谁能免无常。 旁边有观照手书批注,字迹甚为凌乱,写的是,无常无常更无常。 第28章 停云仍旧读不懂个中意向,更无法体会的到观照道人笔下悲凉。 书上字迹在眼里渐糊渐缩,最后成为一个个浓墨点子。 她定是不知,仅二十里开外,前安乐公陶矜住处,姜素娘捏着两粒珠子日夜不肯撒手。 她也不知,同城之间,张太夫人府邸阴钱与雪齐飞,今上格外开恩,许宠妃张芷娘家搭了灵堂,以遗物瞻仰供奉。 旧肱骨喋血死狱,废太子囹圄寒疆,那些王侯将相,生前传唱天命所归,陨后皆作世事无常。 她给的那两粒珠子,也只是小儿性起,并非姜素娘想的神鬼注定。 停云轻喘了口气,思量自个儿如今也就懂个“福祸无门”。 以后务必要多翻翻书,看那祖师究竟写了啥,能让众师傅成日钻研。 车马忽然停下,前头车夫隔着帘子吆喝了声:“娘子们都留神别摔着,咱们前儿就要进城了。” 女使跟着舒了口气,喜滋滋道:“可算这就到了。” 说罢转脸提醒停云道:“云娘子小心了,过城门时人多,走一步停三步的,颠簸的很,别跌着。” 停云多在观里,不知外头高门出行,从来是仆妇成群的。 一来是主家需要底下跟着伺候,二来人心难测,哪里没有宵小贼盗? 郎君遇着,舍些钱银了事,女眷若遇了,后果不堪设想。 然接送停云,都只得两个女使并赶马车夫和其小徒弟兼副手跟着。 虽是天子脚下,到底山路僻静,难免女使心有悬悬,这进了城门,才算稳妥,里头自有城卒早晚巡逻,出不了大事。 停云一时疑惑,她记得上次随谢老夫人一起,似乎并没有遇到城门要过,如何马车直直就到谢府去了? 腹诽不知缘由,不过这会儿车马的确是走走停停,直到过了关卡,方复稳当徐徐向前。 那头女使一边将茶食物件分门别类往筐子里收,一边笑道:“进了城,不消一会就到了。 云娘子将书本搁着吧,东西是要跟着娘子走的,等妥当住下了,来日良多,何愁没得空儿看呢。 这要乱糟糟的进了府,万一老夫人大娘子来接,倒要站着候咱们,那可是失大礼了。” 停云点头把书放回箱子按上了锁扣,到谢府时,却并未如丫鬟所言,有大娘子和谢老夫人来接。 进出倒还是上回正门,一个中年婆子领了三四个年轻女使和两个轻壮小厮在门后飞檐下坐着避雪。 远远听见车马声,一个轻壮小厮先站起往门外探过一眼,大声喊:“来了来了,可算是来了。” 跟着婆子女使齐齐起身,手执古画油伞新绣鹤氅等物围到了堪堪停稳的马车前面。 帘门未开,停云先听见外头一个脆朗女声哎哟连天的喊,“得亏你们是到了,再晚个一时半刻,老夫人急的要再遣人去寻了。” 女使将帘子往一旁撩开,那声音还未住口,“今儿这个雪,天蒙蒙亮起了就没停过一刻,真真是贵人出门风雨多。” “娘子下来吧。”女使先下了车,朝着停云喊。 停云站起往外,刚冒出个脑袋顶,那婆子又道:“啊哟,上回只叫我没见着。 这真真是跟云姐儿一丁点大呢,那这风雨可是多过了头了。” 原她是谢老夫人房中陪嫁曹嫲嫲,上次停云过来,赶上曹嫲嫲添了孙儿,回去喝月子庆酒了。 谢老夫人而今也不需她伺候,由着多玩了几日,故而不曾与停云见过,人能在这等着接个小的,也算是谢老夫人给足面子了。 旁人一片笑声,停云下了车,曹嫲嫲从女使手里接过件麂子皮拼火狐毛边的氅子,转而披到了停云身上。 整理妥当,又将兜帽围起,遮的她一张小脸严严实实,笑道:这个轻便贴身,合小姑娘穿,咱们往里走些,方得暖轿呢。” 说着话另一个女使往停云头上撑了油伞,这才簇拥着往里,后头小厮搬了箱子跟着。 停云扯着衣襟眼角余光看着别处,似乎听不到众人喧哗,只觉天地寂静,唯余风雪。 门口那一树石榴翠红依旧,更添玉絮层层,越发好看。 就是...怪的很,人清晰的知道石榴果不可能和雪色共存,她被丫鬟女使半推半拉,匆匆而过,总觉得那颗树在雪里有一种荒诞的诡异。 直到过了游廊,院里几树寒梅盛放,暗香扑鼻,才确定,人还在真实世界里,脚下有泥,远方有水。 “老夫人常惦记,要换做天晴,一准儿拉着云姐儿等你来了,她也是个放不下你的,真是难得玩在一处...” 曹嫲嫲边走边念叨,直候着停云上了暖轿,抬进谢老夫人院里。 未时尚没过半,谢老夫人倚在榻间小憩,崔婉一早领了纤云过来,且闹且等。 听见动静,纤云丢下手上花瓜籽,小跑至门框处,扒拉着门楣跳脚道:“来啦来啦,她来了。” “轻声些。”后头崔婉恨铁不成钢,女儿当这家大呼小叫,显得她这个当娘的甚是不足。 下人轿子一落,停云才冒了头,纤云两步跑上前拍着巴掌道: “来了来了你来了,你怎么今日才来,我不是让祖母早些接你来吗?” 停云霎时横眉,心想你凭什么叫我来,抬眼却是崔婉从屋里缓步出来,她到底不敢高声,复低下头去不肯言语。 一抬一低,只看见纤云头上左右各扎着红绳,皆系着一对儿道门宫铃。 上次来时,听见她缠着谢老夫人说要对一样的,这回果然就有了。 反停云今日着便服,头上如普通家里娘子样拿仅拿带子做了包髻,未饰珠钗。 纤云全没察觉停云不满,轻推着她道: “你怎么不说话,你给我带好玩的没有,你上回不是说山上多松果吗?” “嗯?”崔婉好奇,上前微蹲下看了看停云,笑道:“这是怎么了,倒不是欢天喜地来,咱们可都念着你呢。” “对,你不来,幺娘也不肯来,你们和其他人一样的,说了来,又不来,尽...” “纤云。”崔婉轻声喝止。 废太子一案,安乐公牵涉其中,能留得性命已是大幸,怎么可能还出入如常。 就算是,事情过去不足一月,别家哪敢与之来往,也就小儿无知,还时有提起。 纤云双手捂到嘴上,故意咕哝“尽骗我!” 谢老夫人这才行至门口,跟着看了两眼,打趣道: “哟,还挂着泪珠子呢,可是个重情的了,活脱脱祖母成了恶人。 她上前拍了拍停云后背,“不怨不怨,进去坐着先,吃过饭了没。” 说着转头与曹嫲嫲交代,“先捡两样清爽的菜来,估摸着就马车上几样零嘴垫了肚子,当得什么。” 进到屋里各人坐下,纤云歪着脑袋盯着停云看好一阵,与谢老夫人道:“没有,没有泪珠子。” 天真语气逗得屋里一阵乐,各人笑话间丫鬟呈了餐盘,依着谢老夫人交代,清粥小菜并一碟炸咸蛋肉酿的腐皮卷子算是荤腥。 “遭了一路罪,吃的简单些,晚些再用膳,免得身板受不住。”谢老夫人示意停云坐到桌边,语重心长道:“ 可不是祖母心狠要把你从山尖上摘下来,是你大了,你师傅也知道你留不得了。 你要心里真敬重师傅,那就在祖母处活的开怀些,她是想你来的。 往后惦记,咱们得空时常往山上走动就是了。” 又指着屋里众人一一给停云说了个名姓,特与崔婉道:“也给云儿...哎呀...” 她轻拍了拍自己额头,“忘了,府上已经有个云儿,这再来一个云儿,莫说底下丫鬟婆子,我也分不清了。 纤云是惯了口的,以后,叫她们称你云云如何?”谢老夫人问。 “嗯。”停云点头,这个好,观子师傅时而如此呼自己。 她话音才落,谢老夫人摇头道:“停字不好,人在思进,何以思停也,咱们也该另想一个。” 这就不行,停云才要反驳,谢老夫人自顾对着其他人道:“先不急,咱们今日歇着,歇足了再议。” 此话一出,停云缄口继续吃饭。 谢老夫人道:当务之急,是找几个靠谱的放在房里伺候。 以后云儿有的,云云只能多了,万不能叫我看见个短缺。 底下也是,任何不足,只管来和我讲,没有你们欺她的份。 何人给她委屈,那就是往我心口砸不痛快呢。” 崔婉福身称是,曹嫲嫲笑道:“老夫人今日有个祖宗架子了。 当真是有了小祖宗,才有老祖宗,往后可有的是哥姐儿叫屈,说咱们院里偏心了。” 屋内又是一阵笑,待停云吃的差不多了,谢老夫人交代先领去房中看看,今日就歇着,前院里,明儿个再见。 曹嫲嫲跨出房门,看天上已经没有飘雪,就没人着人传暖轿,仍旧唤了两个在廊角候着的小厮来搬行李箱子。 停云瞧东西来来去去,觉得这些人甚是麻烦,一早搬到地方去不就好了,反正去哪里都是谢老夫人说了算。 纤云甚是开怀,拉了停云就要往前跑,说道: “娘亲说咱们住在一处,你就在我旁边,我就在你旁边,只隔着一堵墙,往后咱们天天一起玩。” 停云被她扯的踉跄几步,不得已也跑了起来。 方才吃喝一阵,身上疲乏退去,又兼谢老夫人婆子一个劲儿逗着乐,现已不是哀哀样子,到底小孩子,愁能长几时。 她的房间果真在纤云隔壁,大小格局相差无几,原是备着以供来往女客留宿用的。 进门是四方前厅,中间搁了圆桌春椅,桌上一个翠瓷浅口平盘里瓜果堆香,旁边手指高一个袖珍玉壶春瓶里斜插横梅,开的尽态极妍。 这回倒没糖人了,停云心想,并没注意,原瓜熟在盛夏,寒梅是严冬,唯有不惧天时的,方能把两个风牛马不相及的东西摆在一处。 再往里,是个小书房,也是姐儿自行玩闹处,连轴十二扇的屏风和外厅隔开来,一面成墙,一面轩窗。 窗下置了软榻案几,坐卧皆宜,墙角设了匣格板架,一应玩闹学习物件放着,随用随取。 又往里,才是寝居,一式杨木雕花拔步床占了半个屋子,床侧各有一个顶箱立柜,对床是琴桌条凳连着沃盥梳妆台。 女使笑道:“都是着人新换的,不知云娘子喜好,咱们先按着云姐儿的来,哪样不中意,只管说来,再换去。” 崔婉令小厮将箱子放在琴桌旁,道:“是了,你看看可有用色样式不喜欢,与谁都说得。” 停云转头瞧过,无所谓喜与不喜,摇摇头作罢,崔婉笑道:“那是最好了。” 又指挥底下人帮着,将停云那口箱子里东西尽数拿出,该归置归置,该上锁上锁,书往架上去,衣往柜中藏。 至于一包银钱,那就得往账上记。 清点过数额,乃是六百三十二两一文,居然有零有整,一枚最小的铜钱在底层,马车上摇晃不曾散落出来,停云没看到。 观照道人大可不必把最后一文也给自家徒弟带上,又不是逃难的,崔婉当是道家讲究,并不多问,笑道: “这可是你的私房钱了,来项去项,明儿我就取个本子来,锱铢不敢错漏的。” 纤云在一旁跳脚道:“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这大包银子,好让姐姐外头给我买偶人来。” 崔婉含笑横她一眼道:“我与云云说笑罢了,你们俩小的很,哪有什么出项。 若底下婆子讨钱拿要,第一个秉了我,断不能留她。” 箱子续往下拿,别的倒没什么,唯张太夫人给的那个项圈过于贵重。 崔婉掂在手里,轻指床边柜子道:“这个,就有些奢靡了,不好时时挂着,寻个格子搁起来,好日子才穿戴呢。” 停云愈加不肯言语,想自己那次回去不愿戴,人人都往自个儿身上挂,现儿却说戴不得,哪里分的清何时该戴何时不该戴。 她抱起那叠书说要搁到中屋架子上去,别的再不管崔婉如何处理,反正箱子里就剩道袍没拿出来。 崔婉笑笑伸手,才看到道袍底下压着前些日子“开炉节”上的彩头---那一篮兰香炭块。 手间略迟疑,没做声,递与丫鬟拿去一旁柜子收着了。 杂事妥当,天色已暮,晚间依着谢老夫人的话,不往前院去,就在崔婉院里用过膳,停云早早躺到了床上。 新炭在铜盆里燃的哔哔啵啵,外头风声时而呜呜,时而呼呼。 她不记得自己几时睡着,只在翻身的时候突然惊醒。 转而劫后余生感叹是在宽床上,若在观子里,定是要掉地上的。 第二日午后,曹嫲嫲领了一个年岁稍大的婆子和两个十七八丫鬟进来。 道是“婆子是庄上户,丫鬟是往日买的,都是死役。 那头老夫人已过了眼,云娘子若看的顺眼,就留着使。” 今日雪虽停,但积雪未化,院里不好走动,停云和纤云一处,都在崔婉房里围着敲枣磨。 以前山上也玩,鲜枣三枚,一只横切去半露出枣核,用三支竹签插于剩余枣肉上成三足鼎立。 再将细竹篾两端各安一枚红枣,置于枣核尖上,通过平衡推动竹篾使其旋转如磨盘。 也不知谢府里头,如何腊月还有鲜枣,细长条,大小如成人拇指,正适合做枣磨玩。 她哪里有个看的顺眼和不顺眼,全凭崔婉说好,便跟着叫那妇人陈嫲嫲。 至于底下两个女使,叫什么都了得,自个儿挑吧。 崔婉在一旁含笑看着并不言语,等曹嫲嫲引导停云赐了茶,就算正式做了主仆了,至于身契文书,概是给崔婉收着的。 临近晚间,谢老夫人再来人传话,说是“今夜正经一道儿用个膳,便是一家子了。” 崔婉领着两个姐儿去到院子里,谢家三个儿子已在房中陪祖母叙话。 大儿谢承字元启,年十五,二儿谢尹字元仲,年十三,小儿谢予字元赋刚过了十岁生辰不久。 几人听见底下传母亲过来,齐出门相迎问了安,目光又往停云身上打量。 谢予年岁最小少有禁忌,偏着身子道:“这是祖母说的四妹妹?” 不等回答便去逗纤云道:“那你可得往下排,以后更难跟着我们了。” “谁说的,我早晚要和你们一般大的!”纤云跺脚道。 “是了,咱们这就有两个云儿,你们做兄长的,断不能厚此薄彼。” 崔婉揽了揽停云,笑道:“你上回见过的,只是,这回要换个称呼了。” 她指着人一一道:“那个,是长兄,那个,是二哥,剩下,是小哥,可都还记得?” 停云点头,并不相看,观子里最难见到年轻哥儿,前头小和尚又不肯与自己言语。 慌乱之间,她抬手要行道家礼数,旁儿纤云又是一个跺脚,道:“气死了,以前我最小,现儿个还是我最小。” 停云缩回手,随着崔婉进了屋,看谢府一家子笑语晏晏,间或和纤云低声说的两句,挨到了谢简回门,女使传膳。 谢老夫人特拉着停云坐在自己身侧,捡着空档与谢简说了同样话术。 另转头对停云道:“以后,他就是你父亲了,你且叫一声,认个人吧。” 停云记事就没喊过谁作父亲,这会如何叫的出口,沉默不肯应。 谢简嗤笑一声不当回事,随手捡进来的底下人,她愿意叫,他还不愿意答呢。 “她既口生,母亲不必急于一时。” “也好。”谢老夫人看着停云道,“不过还有另一桩,这孩子我看着样样都好,唯独名儿差些。 咱们是要记族入谱的,哪能作停留来,你看另拟一个如何。” 丫鬟盛了汤放在谢简面前,青瓷小碗里一汪透明浸着数块豆腐样物事。 泽似膏而无腥,色如玉而多孔,正是天家新赏的两节无垢藕,又称玲珑玉 谢简看着勺子里盛的一块,感叹道:“泓渟皎澈,生此奇物” 末了记起谢老夫人问话,随口道:“母亲觉得停字不好,渟字如何?” 他夸那块藕,“当真是泥愈污而性愈洁,水愈净而质愈白,沧浪清兮,沧浪浊兮,清浊何异,不染君子。” 第29章 袅袅 路明非突然想起自己加入狮心会的那天,在罗曼医生的心理诊疗课程里,罗曼除了询问路明非这些年生活感想的点点滴滴之外,还问了他一个问题。 这时大家才彻底的放心了下,紧接着这位科技博主,趁着机器人买东西的时间和,就和大家吹起了牛。 在这个过程中,真正的神明们或诞生或抵达了这个星球,他们或被动,或主动的为了攥取力量,将自己编排进入了人类的编织出来的那些既是真实也是虚假的故事里。 姜忠良叫起驾回宫,又吩咐一旁端药的宫人,“不必了,倒池子里吧。人先留在此,没有圣旨不得接触任何人。”他挥着拂尘跟上,暗暗咋舌,也不知等着这丫头的,是福还是孽哟。 这让孙伦感到无比惊讶,他没想到有人竟真的会做到不会厚此彼薄。 当其中一个玩家搜集到10块令牌后,那么该玩家那一个团队将获得最后的胜利。 雕哥将东西塞进了裤裆,又转过了身,将屁股对准了下面的幽冥军。 她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他的另外两个哥哥性子直,脾气火爆,就算明白这个道理,对于老四的怨气也不会埋在心底。 维修清单上写着,汽车更换机油,更换变速箱油,更换两根后减震。 眼泪止不住的从徐冰的眼眶往外流,虽然之前黎叔曾经交代过她,一会儿见到赵蕊的时候不要哭个不停,因为这样会曾加她对人世间的留恋而不想离开的。虽然徐冰之前答应的好好的,可是这会儿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 喷头砰的一声砸到浴室的墙上,扯得连接线断裂,细密如丝般的水珠落下,洒在二人身上。 这让一向都以好脾气著称的吴哲愤怒了,他将谭明部撤了下去,换上了素以攻击勇猛而著称的钟离部。 这些玩家个个身穿锦衣,气势不凡,不似常人,为首一人更是不同寻常,从额头到左脸颊纹着一道刺青,看起来分外狰狞,但眸子却冷静的可怕,挡在了三人面前。 有来有往才是爱情,如果朵朵明确表示拒绝顾横波,就算他不要脸再来追,自己也可以有一个名正言顺说的出的身份来挡住他。 可是有件事情他却看的很清楚,那就是……他是人被拖进了一个可以翻转的门里。或者说那门本身就是一面墙,但是在某种机括的控制下,可以左右的翻转。 萨米·赫迪拉是直接大家长传,前面的莱万多夫斯基直接头球回蹭,将足球点给了梅苏特·厄齐尔,梅苏特·厄齐尔不等足球落地,直接将足球扫向了前场边路。 一众凌宵弟子们呢见肖远在吴兰面前也如此倔傲,无不面带怒色,一个个恨不得立时杀上去,将肖远撕成碎片。 对这种死皮赖脸又能掰扯出一番大道理的胖子,美鸟也没辙。她比胖子成熟,比胖子懂事。但有些话她不能说的太过。因为男人有自尊心。 “他们真是太狠毒了!”迈尔斯老校长突然面色铁青地大吼一声。 “太后可有看中那一个?”半响在冥尘夜挨个问了一圈后,老玄儿满脸正色的朝太后言道。 婆子一席话说的声泪俱下,只可惜确是感动了自己,却不一定能感动的了别人。 慕云虽然有几分惊魂未定,可也是知道那像是暗器的东西正是朝着自己驶来,索性云天剑下意识的挥出将那暗器打了下来。 我跟王红走了一阵,天上乌云密布,还有雷光闪闪的。我听着那声音越来越缥缈,越来越远,像是故意把我们朝着山沟沟里面引似的。 所以,萧鱼淼也不等周围人反应过来,忙追着太史孝源的脚步,成为第二个迈步离开大殿的人。 擂台上血色洒落,滴答滴答,铺陈在黑色的擂台上,妖异而艳丽惊人。 这里怎么会有与那人如此相似的人,怎么会连额头上那一点点浅浅的半月形疤痕都是一个摸样? 心中又酸又甜,可那五指越发深的掐着东天王的胳膊,几乎要深入东天王的r里。 两人一路出了西城‘门’,绕过鬼帝神殿登上了抱犊山,那老大夫的家就住在抱犊山半山腰的一处山谷当中。 落羽见此轻笑,携着云弑天走上前去,轻轻的咳嗽了一声,缓缓的扬起了头。 看到不远处疾速冲过来的大货车,龙诀猛打方向盘,可是车夹在拥挤的车流中根本无法立刻撤出。 “是殿主的声音。”某位圣殿长老惊喜的说道。包括慕容韬和邢峰在内的其他人自然也听说了那个声音属于什么人。 远远的,宋佑便看见了殷锒戈身后的温洋,无精打采的跟着殷锒戈,殷锒戈不时的转身想拉着他和自己并列向前,但温洋每次都会毫不客气的打掉他伸来的手,然后瞪着他,嘴里也似乎在怒骂着什么。 一匹好的赛马很『精』贵,赛马场上有众多国外进口的赛马,那都是价值上亿、名副其实的宝马。那些国外进口的马匹每匹身价寻常在七八十万元左右,贵些的可达一两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