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景难瑜》 第1章 前言 那座山仿佛活了,它厌倦了沉默,决定用一场狂暴的崩塌,向世界宣告它的存在。 ----引言 “今日我市特大暴雨造成连理山体大面积崩塌,不少游客被困,造成交通大拥堵。目前已派警方出动,请大家不要慌张,耐心等待最新消息——” 未几,山体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仿佛大地在痛苦地喘息,转而又在茫茫群山之中隐去,存在归于虚无。 “梁记者,今天又是你来报道啊。”她嘴角挂着微笑,但眼神却飘向远山,像是沉浸在某个我无法触及的回忆里,沉闷的声音伴着雨声,没有波澜,没有温度。 梁盛初转过身去,目光呆滞了一瞬。 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变得极轻,仿佛只要稍一用力,就会惊散她游离的魂魄。 “是啊,今天雨大的没话说,光是收音没备都修了好几回了。” “是.....现在雨大。”郑妍的眼睛睁着,却像蒙了一层雾,瞳孔涣散,没有焦点,像是看着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 直至夜幕降临,空中蒙上了一层黑纱,雨才渐渐小了下来。梁盛初播报了当前最新状况才上车补了一会儿觉。 晨曦的光晖透过车映照到了梁盛初的脸上,使她原本温和的长相更加动人。 雨后初晴,树叶上的水珠还在滴落,但阳光已经让它们变得晶莹剔透,像挂满枝头的琉璃灯。梁盛初浅浅漱了一下口,随后向昨天崩倒的山体走去。 当拨开最后一丛灌木时,她的手突然僵住了——面前的岩壁上赫然出现一个半圆形的洞口,黑暗从里面流淌出来,带着潮湿阴冷的气息。 迷惘,沉寂,好奇。 一切都驱使着她向前。 好像是命运的牵引,一切都是必然,如同远山的故友般呼唤着她。 她继续向前。 风化的岩石形成天然的拱顶,洞口边缘布满蜂窝状的蚀痕,每一处凹陷都记录着千百年来风雨的侵蚀。 梁盛初不由得心想,“这个洞好像是本来就存在的,但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奇怪。” 作为多年被评为优秀记者的她,本能地不放过一丝机遇,向洞里走去。越向深处走,洞外的光也渐渐暗淡,形成一个小小的孔。紧接着,在黑暗中,她摸索到了一个大大的木质框似的物什,打开了手机照明。 “这是棺材吗?” “怎么有人把棺材放在洞里?!”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发抖,手指痉挛般蜷缩,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破碎,她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但前方的光越来越小,越来越暗,直至消失在她的视野。在慌乱中她紧紧抓住了颈上长久佩戴着的玉珏,久久昏睡了过去。 第2章 金缕隙 --纤骊亍,鸾鸟翥,琬琰执,缘君顾-- -- 等她再次醒来,目光所及皆是黄沙满天,尘土飞扬。橙黄色的天空中掠过几只南飞的大雁,空旷的场地里只有她孤身一人。 沙丘起伏如巨兽的脊背,在烈日下闪烁着刺眼的光,风吹过时,沙粒如细雪般流动,无声无息。 梁盛初怔住了,愣在了原地。 直到远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后,她才渐渐回过神来,猛地眨了眨眼。像是被人从深水里一把拽出,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呼吸也终于顺畅起来。 听着声音越来越近。模糊中见一位身着铁甲,手持长枪的人,正纵马向她奔驰而来。尽管,她尚未适应眼前所见之景,亦或是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缺氧窒息死了。别无选择,她决然的向马上那人伸出了手。 何名? 家住何方? 为何在此? 对面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长枪尖端指向梁盛初的喉部。 冰冷的枪尖抵在喉结上,只要再进半寸,就能刺穿那层薄薄的皮肤,让热血喷溅而出。 不知者无畏,对于完全陌生的世界,她只是当作梦境,细细环顾着。 “你是女子?” “女子也可以参军吗?” 梁盛初目光望着随时可能会取掉自己性命的人。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猫盯上晃动的光点,一眨不眨地追着那人的动作。 见对方无应答,她只能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我从哪儿来,一起来就在这儿了,小女子孤苦无依,愿恩人给一个容身之所。” 行走在沙漠中,人渺小如蝼蚁,而天地浩瀚,仿佛随时会被这片金色汪洋吞噬。若不是意识到这个并不是自己所在的世界,梁盛初断不会问出此言。 短暂沉默后,马上那人轻轻挪动了一下长枪,示意她抓着。然后轻轻一挑,将她拉到了马上。 世界在眼前旋转,所有声音都变得迷糊,她抓不住一个清晰的念头,只是理智暂时败了下风。 “回去说,抓紧了!” 衣绸伴随着风舞动在空中,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拉出长长的痕迹,大漠的落日余晖格外壮美,仿佛将整个天空点燃。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无尽的沙漠、落日和静谧。 到营中后,梁盛初被关在了主帐里,了解局势: 她听闻说是因为前方战事紧,有大量敌军逃跑时丢下的俘虏,自幼流离失所,不知身份,自己被他们错认了。也知晓裴将军的小女儿正是马上之人,因为梁国皇帝不放心她在京城,把她一家送至边疆,美其名曰“历练”。 她的指尖微微发麻,像是被细小的电流穿过,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血管里游走。 “你叫什么名字?”裴瑜走近梁盛初身侧俯身注视着她,悄无声息。 梁盛初猛地一惊,脖颈后的汗毛突然竖起——有人正站在他背后,近到能感受到温热的呼吸拂过衣领,结巴着开口:“我....我叫......” 考虑到当地国姓梁,为了不必要的麻烦,她立即改口道:“我叫阿初,初来乍到的初。” “嗯。”裴瑜还是很戒备的状态,“没有姓氏?” “家里人从小这么叫我,没有姓,要么你给我取一个?” “... ...” “从哪来,算了……你不知道,好好呆着吧。”裴瑜走出营帐,对门外做了一个手势。 “看紧了” “是!” 接下来几天都是这样冷不丁的问几句。 为打破现状,梁盛初交待说自己本来是外地来的,第一次出门,见山洞出口处有亮光,出来看看,后来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后来就出现在了这里。 “真假参半,我并没有说谎,只是少说了一点,不算骗人哦。”盛初自我洗脑着。 在往后的半个月里,梁盛初时不时来主帐献殷勤,制过牛乳奶茶,也烤过叫花鸡,做了各种各样将士们没有见过的食物。在月余的交往中拉近了她们的距离,她们一起看过大漠风光,归雁南飞;一起享塞上风情,骏马长鹰;赏剑舞红绸,见萤火满天,也随之策马奔腾,吟唱歌谣。 所有澎湃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黄昏的风里。 天刚拂晓,裴瑜坐在主帐,捧着兵书钻研兵法。 “小裴将军!”盛初掀开帷帐走了进来。 “何事?”裴瑜将兵书放在一旁。 盛初笑眯眯的开口道:“你今晚还有事吗?” 裴瑜淡淡的回应了一声,“无事。” “那太好了,晚上你可以陪我去个地方吗?” “什么地方?” “这是秘密!”盛初调皮的吐了一下舌头,转身就要往外跑,还不忘回头补上一句,“那就当我们说好了,晚点再来找你。” 裴瑜看着她跑出去的身影,原先平淡的脸上漾开笑意。她的胸口像被阳光晒过的棉花塞满,又软又暖,连呼吸都带着甜味。 因为小裴将军答应了自己的请求,梁盛初心情极好,脚步不自觉地轻快起来,像踩在云朵上,随时要蹦跳着飞起来。继而又满满当当的做了一桌子好菜。吃饱喝足后,又催着小裴将军动身出发。 侍卫本想跟着,但裴瑜摆了摆手,轻声谢绝道。“不必了,这天下还没有几个人能伤得了我。” 黄昏时分,夕阳将沙漠染成血红色,沙丘的阴影拉长,像一道道黑色的裂痕,分割着这片燃烧的大地。 沙蜥飞快地掠过地面,留下一串细小的脚印,转眼就被风吹散——这是沙漠里为数不多的生机。 盛初挑着灯,带着裴瑜走进军营不远处的一片绿洲。 在林间绕了两三分钟,隐约听见溪水的声音,盛初停下脚步转过身笑着说,“到啦!” 裴瑜有些不解,只见盛初往水边一指,“你看那边。” 夜色浓重,皓月当空,茂影扶疏。银色的水面上满是流萤,时而腾空,时而低飞,时而浮草叶,时而穿花间。 “是不是很好看?”盛初扬着下巴,满脸得意。 “好看。” 裴瑜嘴角上扬,“古文言腾空若星陨,拂树若寸成。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小裴将军这么厉害呀。”盛初在一旁拍起了马屁。 裴瑜没说话,转头对上盛初含笑的双眸。四目相对,她眼眸亮亮的,像一泓清水,落满了星光。 裴瑜不自然的挪开视线,目光落在空中打旋的落叶。 “那你喜欢吗?” “很喜欢。”裴瑜怕她不信又点起了头。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盛初拉起了她的手往前跑去。 “我们去前面看看!” “你跑慢点。” “知道了,这里我经常走的,可熟了。”盛初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裴瑜还是强调,“总之就是慢一点。” 秋月夜,云露连,风声起。 裴瑜看着她们落在水上的影子,不禁扬起嘴角。 值此秋夜。 冬以来,琼枝展,银蛇乱舞,腊梅绽,暗香涌动。 塞外到了初冬就已经十分寒冷了,晨起时甚至可见霜花凝枝头。盛初一觉醒来就发现了枕边放着的雪白狐裘大氅,她立马换上了新衣,胡乱洗漱一番,就向主帐跑去,去找里面那位邀功一般,难言喜悦。 她张开双臂转了个圈,裙摆飞扬,连发丝都跟着快乐地舞动。可事与愿违....... “身份确认了吗?没有找到?”帐里面传来呵斥声,“她是从敌军派来的,还是...” 言尽于此。 初元27年,是盛初到来的第四个月。 在几个月的温柔乡中她渐渐忘却了自己的来路,也从未思过如何归家。回到营中,她陷入了迷惘。 寒风至,卷卷黄沙因风起,天无际,落日红晕满山岗。号角时起,锣鼓配乐,峰烟直上。边关战事又起。 第3章 寂空渡 第二章 --残花败,萧风瑟,流萤显,空澄澈-- 凛冬将至,铁甲映着落日余晖,染血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凯旋的队伍恢宏地踏过护城。 盛初想了许久,她不知现实中的自己会怎样,也不知如何归去。 但她明白,唯有在当下生存下来才最为重要,该回去了自然也就会回去。她的嘴角扯出一丝丝弧度,狡邪的想法涌上心头。可想要生存下来,怎么能不抱紧小裴将军的大腿呢? 是以,今晚的篝火晚宴便是极佳选择。 待夜幕降临,铜镜后的暗格终于合上时,她指尖还沾着西域胭脂的香气。半分期待,半分紧张,似乎对裴瑜比她想的那样更为在意。 也许她们早就不只是俘虏与监管的关系了吧。 凯旋之夜,将士把酒酣饮,话尽豪情。几杯温酒下肚,皆以微醺。 她身着红衣,半挽着头发,披着轻纱,踩着小碎步,袅袅移至中央,微微行礼。众士暮然无声,疑虑,猜忌,没有人敢对此表态,只是偷偷地忖度裴瑜的心思。 霎时萧声响,青丝舞,飞袖起,裙摆飘扬。她回眸,轻捻指,扬轻纱,巧笑嫣然。 舞至一半,点点鹅毛轻洒,落在她的身上,她好似浑然不知,或快或慢,或俯或仰,长袖翻飞,腰肢轻摆。 黑的夜,白的雪,红的衣,萧声流转,她望着裴瑜,眉眼弯似月,红唇微启,双眸似水,衣袖翻成雪。 篝火在黑夜中骤然窜起,赤红的火舌舔舐着夜空,火星如萤虫般四散飞舞。鼓声渐起,人影在跃动的火光中拉长又缩短,仿佛一群围着烈焰起舞的古老魂灵。 裴瑜将示意随从取来那件狐裘大氅披在了盛安身上,不经意地触碰着她的指尖。火光映照下,两人的眼眸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 “天冷,会着凉。” “今天,你很好看。” “一直都.......嗯......没什么。” 裴瑜说了很多,好像又什么都没说,没有解释为何猜忌,也没有表达从未信任,只是默默回到了座位上。 温暖的大氅留下了火炉烘烤后的余温,恍恍惚惚,她们好像回到了作战前。 夜幕低垂,银河倾泻,繁星如碎钻般洒满苍穹。远处的沙丘在星光下起伏如凝固的浪。偶尔有夜行的沙狐掠过,留下一串转瞬即逝的足迹。 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升腾起带着焦香的烟雾。酒囊在人群中传递,每经过一人就少去几分,却多了几分豪迈的笑声,最后连月光都似乎染上了醉意。 这惬意的氛围也不禁让她们回忆起了往昔: 月光下,沙海泛起幽蓝的微光,无限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尝尝这个,”梁盛初笑着,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捧出半颗青皮西瓜,瓜皮上还沾着些许干燥的沙粒,“好东西。” 裴瑜眼中掠过一丝惊异,如同平静深潭骤然投入的石子。 她未问缘由,只是利落地拔出腰间佩刀,轻轻切入瓜瓤。刀刃过处,汁水淋漓,鲜红的瓜肉在灼热空气中散发出清冽甘甜的凉意。 她切下一块递给梁盛初,自己亦拿起一块,就着漫天风沙,大口咬下。 “甜。” 裴瑜简短地评价道,声音干哑却带着满足。汁水沿着她的下颌淌下,滴落在滚烫的沙粒上,瞬间便被吸吮得无影无踪。 一只灰扑扑的沙蜥不知从何处钻出,拖着细长尾巴,停在几步外的石砾间,小小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也在无形中缓和了两人的关系。 盛初掰下一小粒红得透亮的瓜瓤,指尖沾着凉津津的汁水,小心翼翼地朝沙蜥的方向弹去。 那小东西猛地一惊,细尾一甩,倏地钻进石缝,只留下沙面上几道仓促的爬痕。 裴瑜看着这一幕,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浅,却比方才的笑意更真切几分。 她没有说话,只是又拿起一块瓜,慢条斯理地吃着。 阳光透过蒸腾的热浪,在她沾着沙尘的睫毛上跳跃。 渐渐地,梁盛初也安静下来,学着裴瑜的样子,小口啃着瓜,感受那冰凉的汁水在舌尖蔓延开的甘甜。 沙粒偶尔被风卷起,落在瓜瓤上,裴瑜用刀背随意地替她拂开。刀刃的寒光映着瓜瓤的红,竟奇异地柔和起来。在这片以铁血和风沙为法则的天地间,这捧意外得来的、带着沙土气息的甘甜,成了最奢侈的闲暇。 直至微风拂过,伴随着姑娘脚踝上银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仰头饮尽残酒,忘着眼前走进之人,嘴角浮现点点笑意。 好像这一刻时间在这里失去意义,黑夜漫长如永恒。沙粒在低温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像是光阴正一寸寸冻结。 看着书桌上的花换了又换,日与月不断更替,在时间流转中,她们一起迎来了第一个只属于她们的冬日。 策马声阵阵,长鞭挥地卷黄沙。漠上的涉猎是不同于郊外的,没有林间穿梭环绕,不见权者的计谋奉承,目之所及是无边旷野,也是不必藏锋芒的无拘束,是应雄狮猛兽的全力以赴。 石箭划破长空,比赛序幕正式拉开。千里射雄鹰,呼声传万里。赤搏弯刀长缨,银鞭弯弓剑影,飒爽英姿。 裴瑜俯身靠近盛初身侧,摆弄着手边的酒杯。 “阿初,过几天我们就要回京城了。” “是吗?挺好的。” “嗯,归期未定.......可我放心不下你。” “我?”盛初心有些乱,只是试图用玩笑话掩盖,“你们若是回不来了,那这只军队我就替你先收下了。” 她们都知道,这不会仅仅是简单回去。可盛初又有什么立场跟着呢?俘虏吗? “我等你们。”盛初很坚定,也很果决。 “阿初...” 盛初还是第一次听见她用这样的语气,自己也感到些许难过。 两人之间,只有风沙永无止息的呜咽。 梁盛初想说点什么,比如白日里营中某个笨拙新兵闹的笑话,或是远处那几株在石缝里挣扎的、不知名的沙地植物。可话到了嘴边,却像被风噎住,只剩下无意义的唇齿开合。 “好了,好了,不还有几天吗?我再多做点好吃的带上,免得他们想吃,好几天吃不到呢。” “好.......” 可离别总是会加速时间,腊八一过,就宣告了分布的到来。 “我把素娅留下了,她是巫女首领会保护你的。”裴瑜手上整理动作没有停顿,可她的声线却微微有些发抖。 “你可以相信她。” “我会等着你,无论发生什么。" 盛初的眼角也些发红,似乎只有轻轻一碰,泪珠就会落。 "阿瑜,这次没放胡椒了。” “这把刀,你拿着,等我回来接你。” “好.......” 盛初摩挲着腰间的青玉令牌,本想在临行前塞进那人的行囊,却在抬手时又收了回来。上雕刻的麒麟纹已被她指腹磨得发亮。 最终,她只是沉默地看着裴瑜离开,玉仍攥在掌心,冷得像冰。 浓黑的夜火光闪烁,盛初却紧紧咬着唇,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裴瑜回过头来,凝望着她,重重的点头后,转身驾马融入夜色之中。 遗留下的车马踪迹也随风吹散,几日前的热闹,转瞬被风沙的凄凉萧瑟掩埋。 愿阿瑜一路平安。 第4章 泊山樱 ---城池别,啼鸟悲,抚琴吟,待卿归-- 京城里灯火通明,绚丽夺目,街市上纷纷扰扰,喧闹声此起彼伏。 看长街十里,华灯初上,京城化作一条流淌的星河,生生不息。酒肆茶楼高悬的彩灯锦幡,映照着往来如织的华服士女;雕梁画栋的商铺鳞次栉比,绫罗绸缎、珠玉古玩在灯火中流光溢彩;驼铃叮当,车马粼粼,鼎沸的人声与丝竹管弦交织,将这帝都的锦绣堆砌得暖意融融。 灯火闪烁阑珊意,碧竹曳影花间醉。风起天阑闺阁媛,月落夜寂碎步摇。 朱甍碧瓦耀晴空,金殿琼楼接九重。飞檐斗拱间,琉璃折射着日光,如片片金箔散落人间,宫墙的赤红沉淀着千载风华,整座皇城仿佛一块巨大的、精心雕琢的赤金宝玉,威严地镶嵌在大地之上。 层叠宫阙,如琼林玉宇浮于尘世之上。裴瑜等人下马向宫里走去,直至那个身影的出现。 “陆兄正如信中所说,我所托之事如何?” 裴瑜快步向前,在宴会门口拦下了陆邕。 陆邕,骁骑大将军陆冲次子,年少成名,自幼与裴瑜相熟。 “阿瑜,你那个人真的不太好办,她身份还未知,万一是敌军派来的...也不是我不愿意帮。”他试图解释,但有些无力。 “我想,在信中我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是不愿还是不能,我们都很清楚。” 陆邕的脸色黑了几分,有没有说些什么。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数十盏水晶宫灯高悬,流光倾泻,映照着铺陈开来的锦绣华毯。华服之下,暗流涌动。表面的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掩盖着锐利目光的无声交锋和唇枪舌剑的机锋。精致的点心无人问津,美酒入口也品不出滋味。这宴席,早已化作不见硝烟的战场,每一次举杯,都可能是一次无声的宣战或结盟。 “素娅还在边疆守着,敌军若犯,她一定会加急送信给我。那时我定当告知陆兄一声。” 裴瑜拨弄着腰间的佩玉,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俩人距离。 “裴瑜,你要威胁我?”陆邕目光凌厉起来,“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把战场那套带到平时上来。” “你可以试试。”裴瑜气势上丝毫不输。令人窒息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她别过脸去,下颌线绷得死紧,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眼神冰冷如霜刃,看也不看对方一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刻意的压抑,周遭的空气仿佛降到了冰点,只有无声的怒火在寂静中汹涌奔腾。 最终两个人不欢而散。 次日,陆府小厮带着薄礼出现在裴府门口。 “我家公子说,你要的东西在里面了,最好说到做到,你的把柄是你亲手送到他手上的。” “如果没有别的要交待的,小的就先退下了。” “宋三?” “这陆邕身份证件也是挺会找的。不过...后日可就启程接她们回来了。” “看来还得靠人脉啊。”裴瑜轻快的回到客室,沏了一壶茶。 只因满池萍碎因鱼跃,始觉春风已入怀。 “倒是不知她过得如何了......” 穹庐似盖,四野如砥。极目处,天与地缝合于一线,罡风削过裸露的岩骨,发出呜咽般的嘶鸣。乱云如溃逃的兽群,仓皇掠过终年不化的雪峰尖顶。 塞外的风不比京城,虽然入春,但也还是刺骨的。 盛初和素娅坐在火堆旁,烤着羊肉,喝着他刚来时埋下的桂花酿。 “娅娅,阿瑜说你是巫女,你是会巫术吗?” “哦,你的解释到是有几分意思。” “我母亲是巫族的祭司,能召百兽,只是生我时就逝世了……我是狼养大的孩子。” “后来,是小裴将军把我救下来的。虽然我没有我母亲那么厉害,但也是一名优秀驯兽师。早先年间,陆家那位带了一只虎狮,凶猛异常。但是有幸被我收服了,从此小裴将军也就专门培养了一支兽师军队。” ”陆家那位?那是哪位?”盛初又向火堆旁靠了靠。 “陆家那位...那是陆邕陆将军,城防军首领。年少与向来与小裴将军玩得好,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少年时也是顽皮,常常随陆老将军来营地玩,两个人次次见面总要打上几架。”素娅的嘴角添上几分笑意。 “那后来呢?” “你好像很关心陆小将军的事啊。他啊,后来想要建功立业,回去了呗。” “就没回来过?” “有过,公事。”素娅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却口不谈,“天凉了,我们该回去了。” “可是.......” 盛初也知不宜再问下去了,也只能就这样算了。 “明天我可以看看你的兽师军队吗?” “自然。”素娅回答的干脆,像是松了一口气。 不日,从京师来的马车接走了她们。不同于往日的清离,素娅的脸上拂出担忧的神情。 “娅娅,你是有什么不舒服嘛?要不要前面靠边停下。” “无妨,第一次去京城,难免有些紧张。” “你也是第一次吗?你如果不舒服要记得说,我都在的。” “嗯,好。” 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盛初不懂她的忧伤与顾虑,同样素娅也无法与她感同身受。 路上的石头使原本不稳的马车颠颇起来,在摇摇晃晃中,她们赶至京城。不同于塞北寒冷的夜,京都的春节异常繁华。 九衢三市,人烟辐辏,市声鼎沸。朱门绣户内传出悠扬的笙歌,高墙外是喧嚣的集市,叫卖声、议价声、车马声不绝于耳;珍馐百味的气息弥漫街巷,华服与布衣同走一街,四方奇珍汇聚于此,织就一幅既宏大又细腻的盛世浮世绘。 时别多日,直至再看见裴瑜的那一刻,世界都安静下来。梁盛初顾不得其它,只是冲过抱了上去。 而裴瑜也只是轻轻抚上她的头,无声诉说这思念。这一刻,她们的灵魂深度交织。 裴瑜轻轻捋过盛初的发丝,指尖轻柔覆在她的眉尾抚摸着新增未久的伤疤,眼中是数不尽的心疼。 “疼嘛。” 梁盛初摇了摇头,眼睛却从未离开。 “这次回来,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好吗” “会的....应当...” 裴瑜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嫩芽顶着坚硬的壳,带来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疼。 “阿初,十五将至,京城会有灯会,想去看看吗?” “可以嘛,我想!”盛初把裴瑜的腰搂的更紧了,生怕一放手就要分别。 待府里安置好一切后,两人便相伴一同上街去了。 “阿瑜。” “嗯?” “陆邕和素娅后来发生了什么,提到他,娅娅的表现好奇怪!” “过去他们曾是恋人。”裴瑜微微停顿,回头含笑看着盛初,不经意流露宠溺的姿态。“对于他们,你很好奇?” 盛初连连点头。 “行,那就从陆邕送兽开始说起吧。他在营中对驯兽师能收服虎狮一直就十分不满,感觉被挑衅了,之后也经常去找麻烦。一来二去,对素娅也日久生情。本来是该谈婚论嫁了,但陆老将军不同意,强制地把陆邕带回了京都。” “素娅不是生气不能在一起,而是面对陆老将军,陆邕毫无作为。” “可是陆邕也只是想用自己的军功来换一人。但没等到功成名就,他们早已渐行渐远。” “所以他们都没放下对方?” “也许是的,可陆老将军仍不放心,对素娅下了毒...也把她的命交给了我。能不能活过20岁,全是她的命数了。” “难怪。” “难怪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没什么是——就不告诉你。”说罢梁盛初向人群中跑去。 “小心点。”裴瑜笑着看着梁盛初跑开,所有汹涌的情绪到了嘴边,却变成一句轻飘飘的''这样啊''。 远处,盛初的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正跳动着一种陌生的、酸胀的温度。“这要多爱,才能不恨呢...” 月上柳梢,灯会更加热闹起来。千万盏花灯同时点亮,整条长街霎时化作流动的星河,朱红的灯笼映着金黄的灯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洒落一地碎金。 葫芦的甜香与檀香的气息缠绕,卖面具的摊子前围满姑娘,兔儿灯、鱼灯在人群头顶游弋,像一群发光的活物。 裴瑜停在了一家小铺前,对一玉珏端详良久。 “客官,喜欢就买下吧,二两就够了。”小贩面对来客总是热情的,极力的推销。 没有半点犹豫,裴瑜只是一味的付了钱,看着手上与梁盛初相配的玉珏,偷偷放进了衣袖里,嘴角浮现点点浅笑。 “阿瑜,你快点啊!前面有放花灯的,来晚了就没有好位置了。” “好~” 裴瑜宠溺的回答着,盛初的笑容像一束阳光,毫无预兆地穿透所有防备,直直照进心底最暗的角落。而风恰好吹落一树梨花,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里,她听见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河面上漂浮着无数花灯,如同繁星落人间。两岸的人们纷纷放灯祈福,寄托着对未来的美好祝愿。舞台上两人正唱着曲儿,唱念做打,字正腔圆, 引人入胜。百姓们目不转睛,时而拍手叫好,时而为之动容。 船帆已经落下,渔火在杆上闪烁,如远天升起的一颗红色的星。宽阔的集市两旁张灯结彩,挂着一排排五彩缤纷、千姿百态的宫灯。 那晚她们手牵手穿梭在人潮中,在烟花下,在万家烟火中,在对方心中。 一切好似一场梦一般。 第5章 釉底春 --星河叹,敏城乱,晾晞望,长相伴-- 伴随着烟火弥留在空中的硝烟气散去,苔痕爬上石阶裂缝,日子又回到钟摆的齿间。而苔痕在停驻的鞋底 疯长,终将攀成绞索。 于是,在初元二十八年,那裴记酒楼中多了一名名为宋三的小厨师。 是日,光透过雕花棂窗斜斜地切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三尺见方的土灶台贴着北墙而筑,灶 膛里将熄未熄的柴火偶尔"噼啪"爆出几点火星。黑铁锅沿泛着油润的光泽,锅铲斜插在粗陶调料罐里,木柄已被 经年的油烟浸出琥珀色的包浆。 “你好,我叫何皎皎。” 未及其开始打量厨房,一位干练的女厨娘的出现,率先吸引了她的注意。 “你是新来的那个,谁?” “宋三。”梁盛初没有适应新名字,只是快速回答着。 “宋三?” 对面的女子眼神有些飘忽,若有若无打量着眼前之人,饶有趣味的看着,眼神丝毫未有半刻的分离。 “是的。家中排行老三。” 在缄默中,似乎所有声音都被剥离,何皎皎低眉望向窗外摇曳的树枝,用一声轻叹代替了想说的话。她渐 渐贴近盛安身侧,轻靠在耳边呢喃:“宋大厨,我期待与你共事。” 说罢,在梁盛初看不透的情绪中离开了前台。 正当空气凝滞,一只花猫突然从梁上跳下,灵巧地从他们的身前穿过,梁盛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程 掌柜只是尴尬化作无奈的摇头。 “她啊,来了大概半年了,做的料理,风格倒是与你相近,也许也是小瑜把你安排在这的考虑之一。别看 她刚刚那样,其实,她平时也挺好的,就是脾气有的古怪,什么都要当第一。” “不过,把你交给她,我还是放心的。”程掌柜耐心得向盛初解释。 “那麻烦你们了,程叔。”盛初行了一个小礼,脸上不失礼貌的微笑。 “客气了,多个帮手挺好的。那我先去忙了,你自己先熟悉熟悉,不懂的可以找我。” 程掌柜在交代好这些琐事之后,转眼间也便忙碌在前厅里了。 “你好?就不像是这里的人说出的话吧。”盛初对于突如其来的问好感到疑惑,也便开展了对何皎皎一系列的 试探。可一连十几天毫无收获。好像只是这样........ 那也便只能如此。 月影正疏松,杨柳依依。那鎏金般的月光透过树叶间隙,碎金般洒在青苔斑驳的石板上。而那石板上正行 走着两个身影,若即若离。 “阿瑜,这里有什么评价高的药铺嘛?” “怎的突然要去药铺?”她指尖无意识地慢下了脚步,目光在她上细细扫过,“可是昨夜受了风?” “还是别的地方有何不适,阿初?” “没有,最近我想做一些药膳。”说罢,梁盛初一把扣住对方手腕按在自己额头,指尖轻轻摩娑着,"自己验 验喽!" 她带着裴瑜的手滑到心口,指尖渐渐收拢,紧紧握着,没有丝毫想要放的想法。 "脉象稳不稳?体温正不正常?这位大夫,我的相思病你可诊出来了?" 看着她明媚的笑容与带着笑意的的调侃,裴瑜脸上的担忧这才渐渐散去。 “评价高?倒是很少听见这样的形容。不过,城头林家那还行,我明天带你去吧。” “哦?你不忙嘛?武将平时都这么闲的呐。” “阿初的事,自然是最重要的。” “那明日午时,静待阿瑜归家。” 盛初假装整理鬓发,抬眼时却撞进她含笑的眸子里。那目光太烫,烫得她指尖一颤,却像被施了定身法般 再挪不开视线。 随着一声轻笑,盛初脸上的胭脂不断描红加深,她不敢抬头,只是羞涩的拉着裴瑜的衣袖往院子里走。而 裴小将军也只是看着,笑着,紧紧握着,如视珍宝。 夜半,月光从窗棂漫进来,在地上描出海棠花的影子,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像是怕惊醒了谁的梦——那个 眷恋温存的梦。 如约,午时将至,盛初开始准备离开,而前厅的争吵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有的地方呆久了,都不知道自己本来是打哪来的。物是这样,人也是。”何皎皎舌战群儒,丝毫不肯退让 分毫。而当盛初出现在他的眼前时,她的口舌利剑立马对准了眼前之人。 “哟,宋厨来了。我想宋厨应该更有体悟吧!” 无心插柳柳成荫,又或是故意为之。自何皎皎问出那句话后,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像 是风雨欲来前的蝴蝶翅膀。 尽管盛初知道何皎皎说指的是仗势欺人王太傅家的表亲(他是乞儿出身,表家无子才收下的,京都里基本人 尽皆)但无疑在盛初心中扎下了一根刺。这一刻,沉默成了她心绪的代名词。 “阿初,这里!”裴瑜一看见盛初,立马招手示意,甚至拥有想把她拥入怀的冲动。可收到的只是反应平平, 此刻,沉默如拉满的弓弦,藏着未出口的刀光剑影。 可同时安静又如柔软的绸缎,轻轻裹住彼此。裴瑜总有方法能让她变得高兴。 “我们今天去的药铺倒是有段故事,想不想听?” “你说吧。” “嗯,好。” 裴瑜继而说道,“这药铺老板本来也是个大户人家,后来啊,家里主事人犯了点错,只留下了他们爷孙二 人。说到这啊,我又要提到陆家了。” 裴瑜时不时的看向盛初,眸中担忧神情丝毫未减,注视她每一丝微妙情绪的变化,也总能察觉他每一件她感兴趣的事情。 “陆家?陆邕?” “是啊。他父亲是那个案件的证人,他们两家本来是有紧密联系商业往来的,甚至还订下了娃娃亲。” “可是,老皇帝觉得陆家得了林家就等于拿下了整个商行,怎么也不同意,也就变着法阻挠。先是找人寻衅 闹事,再者找人对陆老将军施压,用的手段也不磊落。” “所以,就做了假证明?”盛初不解,但也能瞬间明了裴瑜要说的事情。 “我们到了。” “林氏医馆?”. “是,走吧。”裴瑜轻轻拉上盛初的手,向医馆内走去。 不像是裴瑜说得那样凄凉,医馆环境静谧而清爽,透过几扇窗栏透入的光线恰到好处。墙上挂着古老的书 画,衬着淡淡的烟香,给人以宁静淡雅之感。医馆的大堂简洁而雅致, 四周摆放着装有各类药品木匣及编筐。 微风拂过,一阵阵草药的香气扑鼻而来。 医馆内正一对男女一起整理药材,默契十足,形成一种亲密的氛围。看见有客至,立马做出迎客状态。 盛初是不怕生的,也很快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向别处。 “小娘子是与夫君共同料理医馆嘛?看样子很恩爱嘛。” 裴瑜也是没有想到盛初会这么问,在一旁看着,扶额轻笑。 那女子明显一愣,脸上浮显丝丝红晕,“还未曾,上月刚交换的庚帖,婚礼在年末办。” “客官有什么需要吗?”那男子也走了过来,站那女子身侧,淡淡勾唇。 盛初将列好的单子交出,在取药材时开展了一系列提问,那些阴影好像一扫而空。 “好了,客官请拿好,可以先清点一下,我也就是来打个下手,难免出些批漏。”那男子向她们解释道。 “那倒不必了,公子一看就是细心之人。在下就祝二人百年好合,福气连连。”盛初拉着裴瑜走出店门,就 着刚才的问题继续聊了下去,开始的阴霾早己不复存在。 向来她就不会放过任何自己好奇的问题。 裴瑜勾唇浅笑,轻轻挽起了她的手,缓缓道来。 “陆家老太爷将林家的账本交上去了。因为林家过于信任,私印也就被陆家借走了。假证明算不上,只是在 账本上改了几笔,营造成贪污假象。之后对薄公堂,也就把林家主事人下狱了。只是可怜了年仅十四的林家小 姐林景云,看到了这事的全过程,自年幼失去双亲。” “是刚刚那位小娘子?” “是的。那夜之后,林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留下的只有老爷子和她了,和陆家婚约自然也取消了。” “那我们看见的公子是....” “萧家长子,萧讼言,城头的一个小户人家。不过,今年倒是刚考上科举。” “阿瑜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秘密。”裴瑜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唇角牵起,悠然清浅。 (是的,她们都特别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