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踹掉前夫后菟丝花女主上位了》 第1章 酣睡 清晏五年春,昌宁长公主别院。 只见园中假山流水,傍花随柳,丝竹管弦之声宛转悠扬,青衣小婢流水般在席间穿梭捧茶端碟,众人的目光偶尔落在中间舞姬的曼妙舞姿上,偶尔又移向上手的主人家,想起近来朝中所传闻的消息,对视一眼后纷纷若有所思。 昌宁长公主程昭瞥了眼席间,无不是各家夫人携着未嫁小娘子说话打趣兴致盎然,又看向略高自己半阶的桌后空空如也,眉梢一瞬间拧了起来,微不可见的摇头无奈后,随即看向身边的侍女松萝。 松萝微微躬身:“管事说前边嘈杂,不如后园清静,所以——” “不打紧。”程昭轻抬了抬手指,目光送向一处,“那是谁的位置,怎么不见人?” “是……弋阳郡王妃。” 程昭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冷,然而底下众人的视线一直没从她身上挪开过,有人不明所以,也有人说笑着起身朝她走来敬酒,她不得已只好向松萝使了眼色,继而才缓了面色谈笑风生。 为长公主所不喜的弋阳郡王妃此时万事不知,她在席上喝了两盏酒精神就有些不济,和旁人关系也称不上好,时不时就有人要来说两句酸话,偏还要端着笑敷衍周旋,看得她眼睛疼不说,心也乏累,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索性趁着没人注意从席上退了下来。 此时正是牡丹花开的时节,昌宁长公主素来喜爱牡丹,园中遍植百品争奇斗艳,芳香扑鼻,五步一盛十步一簇,令人眼花缭乱。 沈青云离席时使了丫鬟去寻些醒酒茶来,便在园中找了处光滑平坦的石头坐下,姹紫嫣红的牡丹香气扑面而来,本就因为醉酒而面色酡红的沈青云更是晕晕乎乎的,揉了揉额角也不见好转,她勉力撑着看了眼周遭,并无旁人出现,胡乱理了理裙摆就歪歪扭扭的躺在石头上,以手为枕,慢慢闭了眼。 春色尚好,暖风徐徐,落在沈青云身上也未见冷意,反而平添几分柔和,拂乱她鬓边的发丝缠绕在脖颈处,春风吹得附近的牡丹花也纷纷摇晃颤动,往沈青云的方向偏来,更有零星花瓣落在她脸上身上。 园中东北角的高台楼阁中此时正静谧无声,个个屏息凝神,目光若有似无的飘向最前面锦衣玉冠身形颀长的男子,顺和朝着呆立着的鸣珂挤眉弄眼,鸣珂抱着剑熟视无睹。 阁内气氛凝滞,程晋手指轻飘飘在桌上敲着,众人的心跳仿佛也随之颤动,不过是眨眼工夫,在顺和等人心中却度日如年,久得额角的汗珠都滴落在藏青色的衣袍上。 顺和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想起方才前边来人的话,壮着胆子道:“陛下,殿下说府中春景正好,想请您移驾一赏。” 敲打的声音停下,程晋似笑非笑,打量的目光往顺和头顶一落,还未及开口便被清风送来一阵牡丹香,他申饬的念头忽然就淡了。 顺和抬眸小心翼翼的觑着程晋脸色,见他不曾发怒琢磨了一瞬,涎着脸笑:“殿下还说,府中歌姬排了一首新曲,想请陛下赏耳一听,也算是她们的幸事了。” 程晋顺着花香来的方向遥遥一望,目光忽的一凝定在园中花丛一隅,顺和的话竟半点不曾入耳。 顺和静等了半晌不见程晋开口,心中七上八下打起鼓来,然而手指摸到袖中沉甸甸的荷包,又鼓足勇气斟酌片刻,只是还不等他再次张嘴,就见眼前主子倏忽转身,抬脚下楼。 他一愣,眼中忐忑犹在,和鸣珂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定主意。 “那是谁?” 楼阁周围种了一排排青竹隔出方寸幽静,逢着春夏正是挺拔直立枝繁叶茂的时候,程晋行至半途,透过层层叠叠的竹枝绿叶依稀还能瞧见被牡丹花所围绕的女子,看不清面容身姿,但牡丹为她添了几分风采,绰约多姿。 顺和不明所以,快步上前顺着程晋说的方向看去,素来伶俐的口齿也卡了壳,公主府的人可没告诉他还有这一出,莫不是谁家小娘子探到陛下行踪想来天子面前露脸得幸? 这可真是,胆大包天! 他心里微凛,躬身:“奴婢这就去把人打发走。” “不必。”程晋声色温和,“春景大好,也非一人能赏,难得有人和朕眼光一致。” 顺和讪笑,跟在程晋身后下了阁楼,一边思量这是谁家的人一边冲后面跟着的小内侍使了眼色,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踏出竹林,方才的清幽静谧霎时减弱几分。 竹林和牡丹花丛相聚十来丈,想起那女子似乎在小睡,程晋抬了两下手指,鸣珂当即出手拦住众人,只留他与顺和紧跟在程晋身后。 沈青云小憩得不甚安稳,近来府中杂事本就搅得她心烦意乱,又兼宴上听了两句不大中意的话,然而春日暖风醉人,又有牡丹相伴,倒也酣眠了片刻。 几尺之遥,程晋目光倏然落在她粉霞般的脸颊上,从眉到颈迟迟未曾挪开,背在身后的手指也无聊似的摩挲了几圈。 “陛下,”直到这时顺和终于认出了沈青云,他颇有些惊愕,想起这位郡王妃在宗室的名声,一时又不得不感慨民间之女果然如此,视规矩如无物,才能在长公主别院大庭广众之下躺在石头上睡觉,周遭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 “这是弋阳郡王妃。” 程晋淡淡嗯了声,视线却仍停留在沈青云脸上一寸寸审视,顺和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不敢多话,也不敢上前把人叫醒,只好和鸣珂大眼瞪小眼站在原地等候。 彼时日光和煦,牡丹锦簇,春风识人心般将些许花瓣送到沈青云裙裾之上,酒后薄醉与暖洋洋的日头都衬得她粉腮红润云鬓堆鸦,透着些小儿女的娇憨,只需一眼便能轻松攫取人心。 半晌后又是一场风起,竹叶声簌簌,程晋才悄然回神,他沉沉吐了一口气,偏头看向顺和。 “春日尚有凉意,去给郡王妃找条锦被来。” 顺和踟蹰了下,低声应诺。 “朕今日还约了闻智方丈讲经研习佛法,就不去前院搅皇姐兴致了,走吧。”程晋对今日这春宴的目的一清二楚,本就兴致缺缺,但看在程昭素来和他关系不错的份上,也愿意赏脸过来,权当赏花看乐子了,但眼下却连这点仅存的心思都没了。 他心情不算愉悦,脚下步子就越发的快,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一样。 鸣珂来不及反应,忙朝着不远处候着的人招了招手,又点了个内侍去前院将陛下的话告诉长公主,随即莫名看了看仍旧酣睡不醒的沈青云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银钿端着醒酒茶疾行而来,刚走到竹林处就瞧见有男子俯身对着她家娘子,还伸出双手不知在做些什么,急得她老远就厉声喝骂。 “住手!你是什么人,胆敢冒犯我家娘子,还不快跪下!” 沈青云迷糊间听到银钿的怒斥声,秀眸惺忪,手掌撑在石头上微直起上半身,嗓音中还带着股未醒的柔和,“怎么了?” 银钿此时已经看见沈青云身上盖着的锦被,心知怕是冤枉了对方,又猛然记起这是在昌宁长公主的别院,忙将醒酒茶搁下,扶着沈青云坐好,转头瞥了眼身板挺直的顺和,略有些怀疑。 “不知是打哪儿来的人,奴婢远远瞧着怕对娘子不利,所以呵斥了几句。” 顺和无端挨了顿骂,憋着气儿,心里暗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怪道这位郡王妃在宗室名声不好,都是些没规矩的俗人。 “小的是公主府的人,方才见郡王妃在此小憩,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丫头,所以自作主张拿了锦被过来,不想被人误会了。” 沈青云喝了口醒酒茶,小睡过后恍惚的神思也渐渐变得清明起来,她视线在顺和脸上一滞,随即又看向人身上衣袍,在脑海里搜寻片刻后微微有了底。 银钿抿了抿唇,瞥一眼沈青云,又瞧一眼顺和,手指揪着腰上丝绦打转儿,朝着对面快速福了福身:“奴婢担心娘子,慌乱之下误会了您,实在是不该,还请——” “诶,不必不必。”顺和抬了抬眼端着笑制止,恭恭敬敬的退后一步道:“原是小的莽撞了些,合该等王妃您的丫鬟回来才是,今日宴上事情多,园中这边人手稀少,各处都不周到,还望王妃您勿怪才好。” 沈青云柔声道不会。 “小的还要去前边做事,这就告退了。” 银钿见人转身出了园子,这才抬眼看向自家主子,“娘子,他——” 沈青云轻嗯了声,目光从顺和的背影上收了回来,食指伸在唇间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嘴角笑意似有若无,呵气如兰:“没事,歇也歇够了,也该去前面打打交道了。” 银钿俯身拂去她裙上的牡丹花和草叶,“您今儿也累了,又醉了酒,不如遣人告诉长公主一声,先回府吧。” “回府做什么?”沈青云起身,随意在园中扫了眼,指间捏着片银红花瓣揉弄,“左不过是呆坐着无趣,还不如留在这里和她们说说话,只是看着那些人的表情,我就能解乏了。” 银钿想起近来府中的事在心底轻叹了两口气,她家娘子确有许久不曾像今日这般轻松自在了,若是那些人能让娘子高兴几分也好,左右她们也说不过惹不起。 掌中花瓣翩然落地,沈青云重振精神,然而刚走出园子靠近宴会所在,就见金穗从里间出来,看见她时眼神一亮。 “娘子,郡王回府了。” 开新文啦,不更文容易手生,所以给自己找点事做。 文中女主睡在花丛中灵感来源《红楼梦》的湘云醉卧。 女主:沈青云,乳名春官,21岁,来自《汉书·百官公卿表上》里的“故春官为青云,夏官为缙云……” 男主:程晋,字长星,25岁。 —— 顺便推推↓专栏里的完结文《山居俗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酣睡 第2章 起心 沈青云离席而去,屋内的程昭此时得了管事递来的消息心气也不大顺,好歹顾忌着在场宾客的颜面,只是冷了眼神,紧攥着松萝的手腕,咬牙低声。 “我这里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让他来坐上片刻都不成,亏得我还以为——”还以为皇帝转了性考虑男女之事了,否则如何能明知她春宴的目的还欣然接了帖子,谁知竟是来放她鸽子的。 “他素日不是在上朝就是在和大师研究佛法,非得今天过去?” 松萝静静听着垂眸不语,殿下同陛下乃是姐弟,抱怨两句反倒显得他们感情和睦,若是换了旁人插嘴就是大不敬,合该掌嘴受罚了。 程昭眼一扫,瞧见席上沈青云的位置仍旧空着,对她的印象不免更差几分,没好气的道:“怎么还不见人,使个丫头去找找,别在我这儿出了什么岔子,那没出息的东西又要来胡搅蛮缠。” 松萝轻笑,刚准备转身招手叫人,就见绿华走了过来,微垂下头:“殿下,郡王妃方才说府中有事,已经先行回去了。” 因有程晋的事在前,且程昭对沈青云本就不喜,只是随口问这么一句表个态,对沈青云的去向并不在意,所以面色倒还算和缓,微点了点头。 “给杨柳二姬好生梳妆打扮一番,别糟蹋了那张脸,再去取我的名帖递进宫里,明个儿我去陪太后说话解闷。” “殿下,”松萝面露不安,然而还没开口就看见程昭斜睨过来的眼神,她心知这位主子是说一不二的脾气,先帝宠溺惯了,有气容不得过夜,是当场就要发出来的,偏生今儿被陛下放了鸽子叫她吃了个瘪,如何能打马虎眼混过去。 她心里念头千回百转,实则也不过瞬间,笑意就没从眼角眉梢中消失过,同绿华对视一眼后福了福身:“是,奴婢这就去。” 这边厢沈青云回了襄王府,她夫婿程翊乃是襄王次子,襄王膝下三子四女,长子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七岁时就由先帝册封为襄王世子,程翊和老三也分别在十来岁时被襄王向先帝请封了爵位。 说来也是走运,先帝在政事上没什么建树,暮年时还迷上了丹药想寻求长生不老之事,朝廷全靠几个忠心耿耿的老臣撑着,但对襄王这个同胞兄弟却很是关心在意,只要不出阁不违矩,所求之事大多都应了,因此程翊才能在还没分家的时候就有个郡王爵在身。 刚踏进夫妻二人所住的西跨院,院里安安静静的,平日里扫洒完喜欢坐在游廊下说笑的丫鬟也没了身影,碧珀玉珞也跟鹌鹑似的低着头站在廊下,察觉到有脚步声急忙抬头看了过来。 碧珀忙伸手打帘,朝着里面禀告了声:“二郎君,娘子回来了。” 玉珞朝着沈青云微不可见地摇摇头,搭在腰上的手指悄悄往里一指。 沈青云眉梢一蹙,顺着帘子望进去,只见厅中倒了一地的摆件玩意儿,程翊叉腰站在中间,胸膛起伏不定,脸色难看得很,听见碧珀的禀告转头瞧见沈青云的瞬间才有所缓和。 “地上收拾了,再去把灶上煨着的燕窝粥端来。”沈青云泰然自若的踏进屋中,去牵程翊到左间的罗汉床坐下,“我不在院里,你们几个竟是连规矩都忘了不成?二郎回府半日了,一盏茶一碟果子都不见,果然是素日把你们养惫懒了。” 碧珀玉珞对视一眼,纷纷上前告罪。 “原也不关她们的事,是我不叫人进来伺候的,你今日怎么不在家?”程翊制止了沈青云替他拿靠枕的动作,把人牵到身侧捏着指尖漫不经心说道。 “前儿我不是同你说,昌宁长公主那边送了帖子要弄什么春宴吗?就是今天了。”她边说边抽出手把腕上的玉镯金钏取下,原本挺直的脊背也瞬间松垮了下来,程翊见状也伸手拔下云鬓上的金簪银钗,顺带手替她捏了捏肩膀。 “我本来不打算凑这个热闹的。”沈青云说着眉头就皱了起来,柔若无骨的靠在程翊身上,纤细手指戳了戳他胸膛,细声细气道:“但想着长公主本就不喜欢我,要是再失了约,日后怕是更不待见我了。” “怎么会?”成婚几年,程翊仍旧见不得她蹙眉伤怀的模样,恨不得当即抱着人在怀里好生哄哄,“我回来时还看见大嫂领着小团儿在花园里走动,老三媳妇儿也在,日后要是不想去,先把大嫂搬出来应付应付,事后我再去道歉就是了。” 沈青云垂着眼撇了下嘴,不过当着程翊的面倒是笑盈盈应了,还说了两句今日宴上听闻的趣事儿,末了又道:“听丫头们说你到家了,我就紧赶慢赶回来了,不是说不能回来陪我用晚膳吗,可是中途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壁说一壁从程翊怀里起身,臂间的粉色披帛滑落在程翊掌中,金穗端来的燕窝粥递到她手里,汤匙划楞两转,又吹了吹热气送过去,仿佛没看见程翊因她这句话而黑了脸色的模样。 程翊摩挲着沾了牡丹香的披帛,又下意识吃了两口燕窝粥,仰起脸勉为其难的扯了下嘴角:“也没什么,就是朝堂上的琐事,说了你也不懂,还坏了心情。” 沈青云闻言脸色微僵,捻了下被碗壁烫红的指尖,轻嗯了声眉目堆笑:“我虽然不懂朝上的事,但好歹还懂些人际往来,而且你现下心烦意乱的,还不如同我说说,说不定就能想出主意来了。” 程翊一想也是,她不过是内宅妇人,见识也不多,便是闲来说上两句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而且还能消闷解乏,只是看她展眉捧心都足够令他舒怀了。 沈青云顺着他牵手的力道靠坐在腿上,一股淡淡的桂花香从衣襟飘入鼻腔,她眨了眨眼,手指一寸寸抚上肩头,一根细长的发丝藏在玄色纹路中,不起眼却偏偏刺人。 耳边还充斥着程翊的侃侃而谈,无外乎陛下如何,六部如何,府中各房的关系又如何,说到最后的时候还忍不住叹息,喉咙中那点遗憾和后悔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笑着的沈青云打断。 她将缠绕在指尖的发丝藏住,“原来是这样,我起先还纳闷长公主办劳什子的春宴做什么,席上还多了个空位,竟然是给陛下准备的?” 程翊捏住她的手腕,紧张道:“陛下可去了?” 沈青云吃痛却不显,沉眉想了下摇头:“我不曾见到,我只当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谁曾想会是陛下。既如此,也就说得通了,长公主频频去看,席上各家夫人和小娘子的目光也始终往那处落呢,原来是打着封后立妃的主意么?” 说起当今陛下,便是如沈青云这般七窍玲珑心的也要说声怪哉。 这位登基至今已有五年,后宫却始终空空如也,太后、宗室和朝臣不知提了多少次充盈后宫的建议,均被驳回。刚开始的理由是身为人子须得给先帝守孝三年,以证其孝,好容易三年过了,朝臣又提起来,这位又沉迷于佛法,半点不思男女之事,惹得宗室老一辈的都怀疑是不是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作孽做多了影响后代子孙,其中辈分最长的老齐王,险些都要拄着拐杖去前几任帝王陵墓哭号,也没能改变当今的主意。 至今两年过去了,太后和宗室时不时就要试探当今是否回心转意,不知使了多少招数,结果就是他们越不择手段,那边就越喜欢佛法,手里不离经书,三天两头就要召大师入宫探讨,眼瞅着就有出家的苗头,吓得宗室再不敢出什么馊主意,只能暗戳戳来。 不过这也给了宗室一些奢望:当今始终不立后不纳妃,膝下空空,朝廷却终究是要有储君的,这人选可不就得从宗室里选吗?因此时日一久,如程翊这般的,反倒盼着陛下多多沉浸佛法才好。 为沈青云所好奇议论的程晋,此时正坐在立政殿内看呈上来的折子,内侍安福低眉垂眼的候在下手,殿内其余人等见此情景也都纷纷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响动,眼观鼻鼻观心地偷瞄最前面的赤璋鸣珂二人,寄希望于他们能站出来打破此时静谧凝滞的氛围。 “去告诉太后一声,她的好意朕心领了。” 安福心中叫苦,却不敢有所异议,只是小心翼翼的道:“昌宁长公主今日上了名帖,说想要进宫陪皇太后殿下一段时日。” 程晋想起今日这遭,原也在他意料之内,不过是给昌宁几分薄面,虽说中途出了些岔子,但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来可以,其余不相干的人,赶出去就是。” 安福苦了脸,仅是皇太后一人就足够麻烦,若是再加上昌宁殿下,只怕他话刚出口,皮就得剥去两层,任是巧舌如簧,也难逃一顿挂落。 程晋瞥见他脸上神色,轻骂了声,“赤璋,你跟着去。” “陛下圣明!”安福变脸极快,当即躬身谢恩,有了赤璋这个高手在侧,同时也在无形之中表达陛下的态度,他顶多受两句挖苦讥讽,省下一顿罚来,“老奴这就去回禀皇太后。” 安福虽然年纪四十又四,但腿脚还利索,得了程晋的首肯,忙不迭的就带着赤璋往后宫去。 程晋知道他人老成精处事滑头,因此见怪不怪,只是经由这番插科打诨后,手里的折子他却有些看不进去了。不多时,鼻尖隐隐嗅到牡丹香,既淡又远,仿佛眨眼就逝的缥缈雾气,他握着朱笔的手一顿,脑中更乱。 眼明心亮的顺和注意到窗下新搬进来的两盆姚黄魏紫,忙使了个眼色给宫人:“陛下素来不爱这些,去换盆翠竹来。” 程晋搁笔揉眉,目光落在那娇艳多姿尽态极妍的牡丹上,脑海中却不期然想起今日所见,他神色有片刻的不自在,轻咳了两声。 “罢了,不必动它。” 第3章 送美 程翊衣上的那根发丝和桂花香叫沈青云入了心,最近他本就时常晚归,言行举止也不似之前那般体贴用心,只是之前派出去的人都说二郎君多在工部当值,或陪同上官出门,并无旁的去处,因此沈青云即便狐疑也只能暗自生闷气,不好大张旗鼓的问出口。 金穗试着劝了两回,皆不管用。 “找个不起眼的,每日守着盯着。”沈青云指节敲着小几,容色沉稳,轻声细语道:“二郎君要没什么事,不必每日来告诉我,若有不同寻常之处,就紧着过来。” 她这边厢话音刚落,外边就传来碧珀请安的声音,玉珞打帘,府中三郎君之妻吴素珍未见其人,先闻其笑声,顿时洒满了整个屋子。 沈青云朝着银钿抬了抬眼,等人低头躬身退下了,这才在金穗的服侍下从紫檀木榻上起身,施施然迎了出去。 “二嫂,我今儿过来打搅你,你可不要嫌我才是。”吴素珍出身清贵,祖父父亲都由科举入仕,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家,只是性子大方外向,说话处事很是直爽。 沈青云虽不大待见府中两个妯娌,当着人面礼数却是做足的,她牵着人进屋落座,亲自斟茶递过去,“说的什么话,我正闲着,还打算去东院找大嫂和小团儿一道玩呢。” 吴素珍喝了口茶润嗓,摆了摆手:“那你可别去了,我刚从大嫂那边过来,小团儿闹着要吃饴糖,大嫂不给,母女俩互相冷着脸不搭理人呢。” 小团儿现年不过三岁,连个大名都还没取,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便是沈青云这般冷心冷情的见了也忍不住逗弄几下听她奶声奶气的喊婶婶,恨不得什么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去。 “她还小,怕是吃不得那么多饴糖。”沈青云笑了笑,余光瞥见屏风外立着的几个俏丽丫头,水灵灵的身段也好,却并非常跟在吴素珍身边伺候的熟脸,她心下打了个转儿有些猜想,视线在吴素珍面上一掠而过,佯若不知。 “大清早的,你去大嫂那处做什么?” 吴素珍脸上笑意一滞,下意识瞥向门口那几个穿红着绿的,手上的茶碗一放,眉梢登时拧了起来。 “好嫂子,我也不同你说虚话,原是三郎早早出去了,我一个人用膳没意思,便想着找大嫂凑个伴,谁知道竟碰见了婆母。”她口中的婆母便是襄王妃韦嫦,如今虽膝下都有了儿孙,但仍旧握着王府后院的权柄说一不二,平日里也就阿和小团儿两兄妹能得她一个笑脸。 至于沈青云,别说得个笑脸了,因着前尘往事能不让这位王妃黑脸都算她本事厉害。 吴素珍向来和这位婆母井水不犯河水,毕竟她夫婿不是从王妃肚子里出来的,王妃烦恼两个亲儿子的事,对他们旁支庶脉也不如何在意。 但今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刚踏进去,话还没说两句就被塞了两三个貌美的女婢,任谁一瞧都知道是给府上郎君们备着的。 吴素珍本不想要,但王妃身边管事圆滑嘴巧,也不明说,只说带回去做个扫洒丫鬟就是,每个院里都新配了好几个,若是不收就显得厚此薄彼了。她不愿和王妃明目张胆的不对付,再见大嫂那边也多了些眉目姣好的,只得捏着鼻子收了。 沈青云捏紧袖中手指,心知王妃这是冲着她来的罢了,大房三房都是受了她的牵连。 果不其然,她这边还没和吴素珍说几句话,那边厢管事就带着几个丫头进了院子,金穗压着眉迎上去陪笑,顶着管事严肃的脸色细细打量了几眼,到底拗不过把人都给领了进去。 “见过二娘子,三娘子。”管事乃是襄王妃身边的心腹嬷嬷,四五十的老人,程翊程竌几兄弟在她面前都不敢轻易放肆,沈青云和吴素珍对视一眼,也只好从罗汉床上直身,含笑叫起。 “近来府中放出去一批不得用的下人,怕各房里伺候不周到,因此吩咐老奴新采买了些伶俐识字会瞧眼色的,两位娘子若是看得中就提拔她们做个伺候笔墨的丫头,也是她们的福分,若是哪里不好只管打发去做些粗事,也是她们的运道。” 沈青云嫁入王府四年,也算是慢慢摸熟了这些王府高门的规矩,除去家生子外,剩下的丫头小厮不是宫里赏的就是找牙行采买,采买大多是签卖身契做一辈子的下人,放不放全看主子心意;宫里来的则到了年纪就要放出去,凭他们去哪里做什么,以后是自由人。 襄王府从前得先帝喜爱看重,每回宫里小选都要赏些调教好的下人来,隔几年就要放出去一批人。 沈青云目光落在低眉顺眼的几人身上,一水的年轻绰约,俱是穿着王府丫鬟的青绿罗裙,却掩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稚嫩青涩,身段体格都不错,脸蛋也生得好,怯生生看过来眉目如画眼眸含水,轻易便叫人心软爱怜了。 她不由得在心里暗道这位婆母好巧思,以前府里的下人不是没有容色出众的,但这般妩媚艳丽的却少,概因襄王妃从前怕温香软玉移了儿子心性,所以一直拘着,如今时移世易,又另当别论了。 “二娘子?”管事觑着沈青云的脸色,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这位出身粗鄙的郡王妃不顾规矩颜面闹起来,这可是个连王妃郡王都不给面的主儿。旁边的吴素珍同样如此,她还没嫁进襄王府时可就听闻过不少沈青云的大名了,这一年虽说两人之间没幺蛾子,但她也见识过几次对方生气折腾的场面了。 “好漂亮的小娘子,我都看呆了。”沈青云挑眉轻笑,风流自现,“余管事说笑了,我可舍不得让她们去做什么粗活,不是白糟蹋了吗?金穗,先把人带下去歇歇,等晚间二郎回来了,问过他的意思再行分配。” 余管事颇有些吃惊,好歹稳住了神色,但吴素珍就没她那么老练,手里的茶盏都差点摔在地上,“二,二嫂——” 待沈青云目光挪过去,她讪讪笑道:“我忽然想起院里还有些事,这几个还没分好去处,就不留下来打搅你了。” 余管事心中也惊讶不已,生怕这位主子朝她发火撒气,当下借着吴素珍的话也提了告退,沈青云不屑拦她们,懒洋洋点了头,看着二人脚步急促的出了院子。 “娘子?”金穗将三人安顿在后罩房,又嘱咐周围丫鬟看着点,匆匆走了回来,见沈青云脸色如常,也有些生奇。 沈青云一眼就看出来金穗心中所想,并未生气,她本就是个爱吃醋使小性子的人,这几年对着程翊也不知道闹过多少回,凡是让她发现什么不对劲都要借机发作。但她也是“看人下菜碟”的,这几个丫鬟既是从宫里出来的,那想必家世地位好不到哪里去,去处来路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如水中浮萍随波逐流,她有什么好发作的? “既是王妃送过来的,就先轮流去书房伺候,再问问她们会不会什么手艺,莳花弄草还是女红煮茶,平日里无事就先跟其他人学着。” “娘子不担心她们和二郎君?”金穗小心翼翼问道。 沈青云摇了摇头,叹着气笑道:“我们这个二郎啊,很是注重规矩礼法,就算看上了她们也得来问过我的意思,我自有办法打消他的念头。” 金穗会意,那几个人只在书房伺候笔墨几个时辰,只要二郎君没昏了头当场收用,就越不过沈青云那关,而程翊偏偏又是极有风度仪态的人,二十几年来只在沈青云一人身上栽倒过,却也是在禀明了父母之后光明正大的接触来往,从不做私下勾当。 余管事回了襄王妃所在的正院,将方才所见一一禀告,她脑中还没转过弯来,就听见上手的王妃冷笑一声。 “这是在仲甫跟前显摆她大度能容人呢,到时候哭啼啼把话一说,仲甫还能不亲自把那些人赶出去?” “这,这,”余管事迟疑,“二娘子怕是没这个心计吧,这几年她哪回不是往大了闹,整个府里都不得安生。” 襄王妃眼中冷意尽显,“她区区花匠之女,低贱得不能再低贱的出身,连给我提鞋都不配的家世,却能攀上我儿做了郡王妃,舒舒服服过了几年好日子还始终把持着仲甫的心,顺带手拉扯了一把她家那个破落户,你以为她真是没什么心眼的蠢货?” 韦嫦说起来心中就有些恼,当初她给大儿说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好容易腾出空来关注小儿子,就见仲甫跪在她和王爷跟前说什么非沈青云不娶,死脑筋的东西,一介民女纳了做妾都是她天大的福分了,五品官的子孙都不见得能瞧上,偏生让他堂堂王府郡王给看中了,闹死闹活的要娶为正妻。 她这个做母亲的拗不过,遂了他的意,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把人娶进来了,结果呢?把持着二郎的后院不放,连只母蚊子都飞不进去,成婚三四年了肚子也没半点消息,别的王府宗室哪个儿媳妇不抢着生赶着生,巴不得生四五个儿子,到时候一气儿送进宫里去露露脸,说不准就入了那位的眼,从此一飞登天了。 余管事清楚自家王妃和二娘子婆媳之间不对付,向来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没错也能挑出理来,她也不敢再劝,忙另起了话头说起京城的新鲜事来,倒也逗得韦嫦开怀二三,只是一进晚间,她就派了人去侧门守着,将刚下值回来的程翊喊进了正院。 第4章 巧遇 襄王妃同程翊说了什么沈青云不得而知,程翊回院子后脸色如常也并未透露只言片语,只是接下来的日子他更加忙碌了,夜深了才回来天没亮就出门,三天里有两天夫妻俩都不一定能见上面说上话。 沈青云原本舒展的眉梢越皱越紧,心情也跟着七上八下的,偏生打发出去的人都不中用,半点消息也没带回来。 “那几个人呢?” 金穗坐在一旁打算盘看账目,闻言想了想:“现下怕是在后边同碧珀她们学着做活,娘子要找她们?” 沈青云握着银剪子除去横生出来的芍药枝丫,细细端详了半晌,“近来在书房伺候得如何,二郎可有说什么?” 金穗手指翻飞,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作响,还不忘答话:“郎君近日多是戌时末才回来,卯正就出门了,回来就是去看您,连书房都没踏进去过,更别说让她们伺候笔墨了。” 沈青云挪动了下梅子青水仙盆,前后左右皆看了看,淡红色芍药开得正艳,枝条软细,绿叶色深,极疏极柔,更有几枝垂落在盆底,颇有西施捧心娇弱无力之感。① 她随即折了根较硬的绿枝条放在水仙盆中,好借此扶起软枝,盆中翠叶点缀其间,既不喧宾夺主,也不显得芍药单调。 “玉珞,”沈青云剪去最后一根多余枝条,摸着下颌频频点头,“将这盆醉西施送去三娘子院中,就说我多谢她平时想着我,刚巧得了两盆好芍药,请她一起品鉴品鉴。” 她祖父父亲都是花匠,对于莳花弄草一道很有精研,她从小耳濡目染长大,不通诗书,但插花品花却比世族贵女更要出类拔萃些,因此送礼往来她多行此道,旁人也说不出什么贬低之语来,毕竟这对自诩高门的他们来说是极为风雅脱俗的一件事。 “前儿大娘子就送了三盆芍药来,您先是送了王妃和世子妃,如今又送三娘子,岂不是一盆也不剩?”玉珞口中的大娘子乃是沈青云母亲杜若,因女儿高嫁贵胄之家,沈家的身份也水涨船高,但到底出身普通没有底蕴,并不如何得这些官宦世家青眼,背地里也常有奚落讥讽,所以除了给沈青云送花时过来,寻常杜若和沈父都在坊间守着花铺,并不怎么走动交际。 沈青云用指尖点了点花瓣,又洒了些茶水上去使其更加鲜艳欲滴,边用帕子擦手边哼笑道:“这有什么,几盆花罢了,我还不至于在这上面小气。你要是喜欢,咱们今儿就出府去铺子上挑几盆回来。” 玉珞点了两个小丫头上来搬水仙盆,闻言当即会了意,不由得嗔笑:“我看是娘子想大娘子他们了,拿着奴婢作名堂呢。” 金穗合上账簿,也忍俊不禁:“什么时候嘴这般巧了,等下回院里来了新人,就派你去指点调教她们好了。”说罢,又看向沈青云,“除去这一季府里该有的衣裳首饰份例银子,还有额外郎君送的,目前账上共有两千两的现银,铺子那边每季约送来一百二十两银子。” “去妆奁里取些我没戴过的首饰拿回去给冬官,小娘子也大了,正是打扮的年纪。”沈青云微微颔首,在腹中算了一遍,“再取五百两银子出来,到时候瞧瞧东市哪处地段不错,再租个铺子做生意。” “还是借大娘子的名头?” 沈青云叩着茶几的动作微顿,半晌过后金穗才听见她道:“不,换个人,先打发人去瞧铺子,后面我自有主意。” 金穗领命不再过问,银钿那边先吩咐人去侧门备好车马,又收拾好东西,等服侍沈青云换过一身出门走动的衣裙,主仆四五人才欣然起行。 顺和与赤璋并肩而行,两只眼都落在前面背影潇洒自在的程晋身上,想起现如今宫里的情形,纵使他也想陛下早日立后纳妃生下几个小主子来,也颇有些无可奈何。 走着走着前面突然在一处摊子前停下,顺和也下意识停住,踮着脚越过程晋肩膀看向摊子上的东西,都是些市井常见的小玩意儿,说不上精致稀奇。 他手肘捅了捅身边的赤璋,压低了声,“你说,陛下这是不是被宫里烦着了?” 赤璋心眼不多,诚声道:“要是陛下不喜欢,我去把人都赶走。” “嗬!你个呆瓜,一个是太后一个是长公主,你拿什么赶走?别到时候自己挨了板子,还要我去伺候你。” “用不着你,有鸣珂在,你只管服侍陛下。” 顺和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屡屡在赤璋身上碰壁,当下撞了一鼻子灰,有心想戳着人脑袋骂两句,眼一扫就瞧见他腰上的刀柄,又不甘心的把话咽了下去,甩甩手。 “怎么今儿就和你搭上了,没意思得很,鸣珂呢?” “主子另派他有事,你要是想他,等他回来了我告诉他。” 顺和翻着白眼一脸嫌弃,见程晋挑好了东西忙大步上前,从袖里掏出几块碎银铜板递过去,“东市摊贩多,精致好玩的也多,主子要不再去其他摊子瞧瞧有没有中意的?” 程晋一笑,手里的东西直接丢到顺和怀里,“走——” 刚说了半个字就戛然而止,手忙脚乱的顺和好奇抬头,就见自家陛下望着不远处愣神,说句大不敬的,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瞧见了什么楚璧隋珍。 顺和沿着看过去,却只见到络绎不绝的人流,陛下目光所到之处乃是一家三口,小女娃生得玉雪玲珑,正吵着要父亲买狸奴面具,任谁看了都觉得欢喜,他心里一动,莫不是看见这娃娃让陛下起了成家的心思? “主子,这……” 然而他嘴刚张开,程晋便径直从他身前走过,半点没停留,只余下一阵清风吹过,以及冷脸抱胸同样一头雾水的赤璋。 两人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出点疑惑来,没敢多话,拔脚跟在程晋身后,往前走了数十丈后,只见程晋停留在了一家花铺前。 铺子不甚大,陈设布置却极好,里外摆了数十盆花草,高低起伏错落有致,丝毫不显得拥挤狭窄,便是连花色搭配都十分有巧思,一簇簇凑拢成堆给人春意盎然之感。 程晋睨了顺和一眼制止他出声,抬脚就踏入铺中,柜台后修剪盆景的伙计急忙擦了下手绕出来,视线已经在程晋衣袍上扫了三四遍,满脸堆笑:“客官可是要买盆景?刚巧花农送来了一盆胜娇容②,乃是牡丹名品,极为难寻,等闲人轻易不得见。” 再难寻的东西到了皇家也不是什么名贵物,何况于富有四海的程晋而言。 然而出乎赤璋二人意料的是,程晋仿佛真对伙计口中的牡丹起了心,示意伙计将盆景搬出来后就在铺中四处走动打量,平日里送都不会送到他眼前的凡花此刻也成了无上珍品。 顺和暗自纳罕:前几日昌宁长公主还说要将园中牡丹送几盆给陛下,其中不乏金玉交辉软瓣银红等等神品,陛下却连看都不肯看一眼直接拒了,今儿怎么欣赏起这些来了?莫不是真有什么动人之处他肉眼凡胎没发现不成? 这么想着他一双眼都落在周围的牡丹花上,直把眼睛看得发酸泛红也没瞧出什么名堂来。 “仔细些,别磕碰到了。”里间忽然传出女子叮嘱的声音,还不待外边主仆几人反应,银钿便掀了布帘,一袭鹅黄的沈青云从中慢步而出。 她身后两个女婢手中抬着的,正是一枝独艳夺人心目的胜娇容。 “是谁要——”沈青云脸上的笑意在看见程晋时一点点褪去,程晋的视线也自然而然从牡丹移到她身上,铺子内外一时静默无声,气氛俨然,唯有不清楚底细的伙计带着笑从里边小跑出来。 “就是这位客官要的,客官您瞧瞧,正是开得极艳的时候。” 似乎是察觉到不对劲,伙计的声音也越说越低,直到最后敛声屏气,头都不敢抬起来。 沈青云深吸了一口气,示意碧珀玉珞将牡丹抬回去,又朝着金穗看了眼,亲自掀起布帘:“不知道是您过来,底下人没规矩失了礼数,还请您先上座,赏光喝一口茶吧。” 程晋从她脸上移开眼,轻嗯了声:“来得突然,不必请罪,那盆牡丹让人包起来吧,顺和。” 顺和诶了声,拉着伙计就往一边去了,碧珀玉珞左右瞧瞧,又见自家娘子没反对,低着头抬着牡丹也跟过去了。 程晋好整以暇地坐在铺子后的方寸小院里,地上四周同样摆满了姹紫嫣红的牡丹芍药,芳香扑鼻,他抬眸看了眼正从容不迫煮茶的沈青云,眼底隐隐藏着一抹笑。 “你开的铺子?” 沈青云沏茶的手一顿,边递给程晋一盏边道:“妾爹娘开的,今日无事过来瞧瞧,不想得幸遇见了陛下。” “不错。”程晋喝了口茶,忽然道。 也不知他究竟说的是茶水不错,还是花铺不错,沈青云不敢也不愿多问,她嫁入襄王府四年,每年都要跟随婆母大嫂进宫赴宴,自然也见过这位陛下许多次,然而多是隔着高台大案,话也不曾说过两句,如此之近的距离还是头一回。 空气再一次凝滞下来。 程晋摩挲着白瓷茶盏,目光一寸寸描摹着沈青云低垂的眉眼,沸腾的水汽氤氲,竟在一瞬间模糊了他的眼睛。 灼灼目光落在身上,沈青云自然不是一无所觉,然而凭她绞尽脑汁也找不出半点与这位圣上的瓜葛,寻常宫宴他们之间隔着二三十个皇室宗亲,他一抬头就是齐刷刷的脑袋,而她一抬头周围全是不大喜欢自己的人,着实沾不上边。 程晋注意到她握着茶盏的指尖泛白,微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目光已趋近于平淡,呼吸也变得和缓。 “铺子的花不错,宫里花房都不如,改日该叫内侍从你家采买才是。” “陛下谬赞了,花房培育出来的品种各有千秋,岂是寻常能及。便是上回昌宁殿下的春宴之上也有许多珍品,方才那盆胜娇容若是放置其中也不过尔尔。” 程晋垂眸,看着杯中茶汤漫不经心道:“是吗?上回我也去了昌宁的宴会,牡丹的确不错,倒是没看见你。” 沈青云抿唇笑了笑:“府中有事,所以先行告退了,不想陛下也在,倒是妾无福。” 程晋抬眼,视线再一次跃到她衣裙珠钗之上,倏地笑了笑。 “宫中还有折子要批,先回了,你——不必送。” 章节末尾青云对程晋自称“妾”或“妾身”,是古代未婚女子/已婚女子常用的自称,无关其他。 ①内容来自于王观的《扬州芍药谱》第三章里的醉西施描写。 ②胜娇容、金玉交辉和软瓣银红都出自薛凤翔的《亳州牡丹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巧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