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给我罗带》 第1章 01 周带罗从小就不相信小说里一见钟情的戏码。 可这句话可是要打脸的,她知道,说不信什么,有些事偏就要和自己反着来。 所以不相信也有一丝期待。 “爸,这儿哪啊?”周罗带迷瞪着双眼,瞧着车窗外的风景。 男人穿着西装,手里摆弄着手机,“见个旧相识,也带带你去看看。” 模棱两可的回答,周罗带支着下巴,摆弄着发尾,发丝在手指绕着一圈又一圈。 等到了地方,周罗带这瞧瞧,那瞧瞧,一个破落大的戏院,灰落落的地儿,离市区还有点距离,她还在找口罩的时间,父亲便已经走进去了,追上去时,还在想,自家父亲来这么个破地方干什么。 可真当进去,里面和外面的风貌又形成了差距,满满的座位,不远处一个大的戏台子,形成了视觉上的盛宴,本以为是蜘蛛网挂在墙壁上,像是盘丝洞一般。 “你自己去转悠玩去吧,别给我捣乱就行。”周屋被小孩跟的烦了,找来方叔,他往隔壁走廊走了。 “好嘞,周老头再见。” 周罗带会是那种乖乖就不捣乱的性格吗?怎么可能,她趁着方叔一个不注意,跑进了不知道的房间。 没有光线,有那么一瞬间眼睛不适应,等适应这暗暗的环境,这才看到这里摆放着各个花枪,头饰,可只有一件,吸引了她的注意。 忽而,门被打开,周罗带心里一慌。 方叔一个眼睛瞟过去,一瞧还好,这要是被戏班主瞧见,那可就完蛋,指不定抓着谁不放,偏家主重视的那位爷爷和那班主关系好。 方叔脸一下就由红润转为白,上前拿上戏服,挡着她,“哎呦,周小姐可别碰坏了这儿戏服呀。” 周罗带执拗着,对这从没见过的新鲜物感到好奇,“什么服装还不让我碰了!” “这…我会跟老爷说,给您带些好看衣服,你听怎么样。” “我不要。”她撇着嘴。 方叔一脸不知可如何是好,左右都不好交差。 “怎的了?”温温柔柔的声音吸引了这位周小姐的耳朵里,她转头,就见着头绑着麻花辫,额头前有着几缕发丝,长得就怪英气的,穿着不知是哪个年代的青色衣服,像个知青少年。 又听她张口道:“你好呀?是周叔的小女儿吧。” 一言一行就不像这个时代的人。 “您是……?”方叔仔细打量面前的人,约莫是这儿的孩子。 她嘴一弯,一笑,周罗带又被吸引了只听她道:“我叫李素雨,是班主起的名儿。” 李素雨听着面前女孩嘀咕念了一句:“素雨…” 李素雨看着她,笑道:“嗯,是素雨。” 昨日班主把大家都叫了过来,说明儿会来几个无赖,要盯好屋里的东西,不然要是被碰坏了,被夺去了,可得了,李素雨这一听,觉得班主又把小事化大事。 可刚刚在走廊听到的,不禁眉间一皱。 这是哪来的娇纵大小姐跑来这儿? 进屋一瞅,这大叔手扯着衣袖,另一个扯着那颗珍珠。 知道这衣服是从什么时候传下来,一直保留到现在的吗?真是不懂的人不懂珍惜。 李素雨瞬间对这几个人有了刻板印象。 果然如班主所说。 强盗一样的家伙,入室抢劫。 屋里两人沉默的坐在沙发上,周屋面前的人,刚才一言不发的就想推人出去,可现在被那几句又给糊弄过去了。 “许老师,我父亲很想念你的戏。” “别找我了,我老了,嗓子早就唱不动了。” 周屋拿出公文包里的钱,放在桌子上,“虽然现在是科技时代,剧院还是要有现成的资金会更好。” 许季叶虽是进入花甲,可那姿态和风貌还和当年那般,让人联想到台上那位青衣,他就定在那里,就像是一幅画,尤其是《贵妃醉酒》,那神态,那声调,仿佛真就是那杨玉环醉了酒一样呐!还有那下腰嘴叼酒杯,一连动作下来呀,每每让人觉得妩媚。 即使放在现如今,还有人说,北有许季叶,南有曹朔冬。这人呐,与旁人轻声细语,关上门,打骂弟子。 如今的戏剧,远不如以前了。 现在瞧瞧都是些什么奇怪的戏?按那以前,可是要被泼水,泼硫酸,被人耻笑辱骂的存在! 周屋的父亲也许就是被他演的杨玉环夺了魂,直到现在还惦记着他。 “我也不知道我那老父亲怎么就惦记像您一样的老头,看在多年的交情,再扮一次杨玉环。”周屋也不想说废话了,直白道。 许季叶想不明白,当年跟着周老板后面,乖乖听着戏的小孩,怎么如今成这样了。 “您都说了,我是老头了。” “让你扮,不是让你唱。” 忽然,周屋想起什么,恍然大悟的笑道:“是嫌我给的不够多?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想勾引我家那老头吗。” 话音刚落,门被砰的一声打开。 而后,周屋从头到西装裤,都被茶浸湿了,好歹,茶已经凉了许久。 “老头,你在对我们班主说什么不要脸的话?” 周屋蹬的一下就起身,指着这两个人,骂不出个所以然,脸也一下蹬的就红了,一转头,看到门口探出颗头,一看就知道是谁! “周罗带!不是说了让你好好待着!” 周罗带嗤笑一声,“你说的是让我自个转悠玩,”瞄了一眼旁边的方叔,“是吧,方叔。” “是…” 周屋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许季叶不关心那边的情况,只看着她的手,她的手肯定碰到茶壶里的茶水了,不然怎么烫红了,可这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素雨,对动物要有关爱。” “知道的,班主,”李素雨冲许季叶灿烂一笑,又转回头,皱着眉看着他,“先申明告诉你,再敢以性骚扰来,我们会正当防卫,不只我会。” “行行行,你们挺厉害。”周屋摸了一把头上的茶叶,恶心的要命,得,要不是老头说要见许季叶的杨玉环,才舍得给遗产,还需要在这儿? 周罗带听来听去,听了大概,“老爹,我竟不知道你对男人也可以。” “滚,这有你什么事?”他又想起一件事,“你们戏班子有男儿吧,有武生吧,不妨把我这女儿嫁到你们那。” 周罗带万万想不到被带来这里是要被卖掉,刚要爆粗口,另一道女声不可置信道:“你是畜生吗?” 然后随即而来的是更多的辱骂。 李素雨劈了啪啦就是一顿臭骂,“长得人模人样,没想到卖女儿的贱货吗?为了那点破遗产,还想把我们班主搞过去,你怎么不给我们班主卖卖自己的身体,嫌自己的洞太老,怕班主瞧不上?” 周罗带目瞪口呆,刚才对她温柔的幻想,有点破灭。 但她是在替我说话吗?她暗暗的又想着。 许季叶倒茶水的手一顿,呕了一声,“素雨,够了哈,骂人别把我也骂上了,恶心人了。” 没想到李素雨越说越凶,说得让周屋要动手,李素雨瞧准了角落里的拖把杆,一个后空翻,周屋差点扑倒在地上,她左手拿着杆子对着他,摆好了姿势,对周屋一挑眉。 “我就是武生。” 这下好了,周屋狼狈的样子,着实是让人难以想象刚进门时那文质彬彬的男人,现在的样子,偏偏还被这些人看到。 “你武生,我还花旦!去你娘的狗屁。”他指着这两个唱戏的,操骂着。 周罗带捂着脸,有这么个父亲是羞辱。 “要试试吗?”李素雨的眼神里没有对男性的害怕,反倒微眯着眼,盯着他的每个身体部位。 周屋对这人犯怵,咂舌。 “什么破戏院,我还整不了你了?”他嘟嘟囔囔的,这话可被站在旁边的方叔一句不拉的听了去。 “老爷,电话响了。”方叔从茶几上拿起手机,递给他,上面显示着“老不死”。 周屋不耐烦的接起。 【小屋啊…你有见到小叶吗?】 周屋撇了一眼许季叶,【见着了,人不愿过来。】 许季叶冲他一笑,对着他做了口型。 周屋握紧了手机,差点就想把手机扔一边。 周罗带甜甜喊了一句,【爷爷!好久不见呀!有没有想我呀】 【哎呦!是罗带吧,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她脑筋一转,眼睛也是一转,李素雨看着她要搞事情的样子,还觉得她怪有意思的。 只见,周屋挂断电话。 李素雨挡在了周罗带的身前。 第3章 03 夜色像一块深蓝的丝绒,温柔地覆盖了城市的喧嚣。李素雨提着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包最便宜的方便面和一瓶矿泉水——这是她今晚的加餐。 练功消耗太大,班主最近又总是没胃口,厨房里冷锅冷灶的。 刚走出便利店被空调冷气浸透的玻璃门,夏夜温热的、带着柏油路气息的风就裹了上来。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目光随意地扫过街对面昏黄路灯下聚集的一小群人。 然后,她的脚步顿住了。 人群的中心,一个身影正随着手机外放的、极具节奏感的流行音乐忘我地舞动着。 是周罗带。 她穿着李素雨从未见过的衣服:一件清凉的蓝色细吊带背心,露出大片白皙的肩颈和纤细的锁骨,下身是一条浅粉色的紧身牛仔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腿型。 不同于在戏院里时那种带着点好奇和试探的安静,此刻的她像一团跳跃的火焰,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肆无忌惮的张扬。 她跳的是某位歌手的《表白》,动作不算多么标准专业,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感染人的热情和活力。 她甩着微卷的短发,脚尖点地旋转,手臂挥舞,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纯粹快乐的笑容。路灯的光晕笼罩着她,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喜欢你,说不出口,好想跟你告白……”歌词大胆直白,从劣质的外放喇叭里冲出来,撞进李素雨的耳朵里。 她就这样站在便利店门口的阴影里,塑料袋在手指上勒出浅浅的红痕,静静地看着。 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悄然滋生。她见过周罗带在戏院里故作乖巧的样子,见过她为爷爷恳求班主时的认真样子,也见过她面对父亲时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嘲讽。但眼前这个在街头旁若无人跳舞、笑得像个无忧无虑孩子的周罗带,是全新的,带着强烈的冲击力。 李素雨的世界,是方寸舞台上的程式化动作,是汗水浸透的练功服,是师傅严厉的呵斥,是维持戏院生计的沉重压力。 她的“动”,是带着千钧之力的鹞子翻身,是杀气腾腾的花枪点刺。而周罗带的“动”,是自由的,是奔放的,是毫无负担的,像一阵不讲道理的风,吹皱了她古井般的心湖。 音乐结束,周罗带以一个夸张的Ending Pose停下,微微喘息,引来围观人群善意的掌声和口哨。她笑着抹了把额角的细汗,目光随意地扫过街对面。 下一秒,她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漾开更灿烂、更惊喜的涟漪。 “李素雨!”她大声喊道,声音穿过马路,清晰地传了过来。 李素雨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把自己更深地藏进便利店的阴影里,但周罗带已经像只欢快的小鹿,蹦跳着穿过马路,朝她跑了过来。 “好巧啊!”周罗带在她面前站定,因为刚才的舞蹈,脸颊绯红,眼睛亮得惊人,身上散发着运动后的热气和淡淡的、混合着汗水的香水味,“你也出来买东西?” “嗯。”李素雨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光裸的肩头和因为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提了提手里的塑料袋,“买点吃的。” “吃的?”周罗带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看到里面孤零零的几包方便面,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就吃这个?练功那么累,营养怎么跟得上?”她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和责备。 李素雨被她说得有些窘迫,抿了抿唇:“习惯了。” “这习惯可不好!”周罗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动作自然得让李素雨浑身一僵。那触感温软,带着汗湿的微黏。“走!我请你吃宵夜!我知道前面有家烧烤摊,味道超棒!” “不用!”李素雨几乎是立刻甩开了她的手,力道有些大。她看到周罗带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语气也硬邦邦的,“我吃这个就行。班主…班主胃不舒服,我还买了药,得赶紧回去。”她晃了晃袋子,里面确实有一小盒胃药。 周罗带看着她疏离抗拒的样子,刚才跳舞时的兴奋劲儿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下去。她咬了咬下唇,眼神里带上点委屈:“李素雨,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啊?” 李素雨一愣:“没有。” “那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周罗带追问,向前逼近一步,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她,带着一种执拗的探究,“在戏院也是,现在也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李素雨甚至能看清她鼻尖上细小的汗珠,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更加清晰、带着阳光和活力的气息。她下意识地后退,后背却抵在了便利店冰凉的玻璃墙上。 “我没有躲你。”李素雨别开脸,声音有些干涩,“只是…我们不熟。” “不熟?”周罗带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微微歪头,目光扫过李素雨微微泛红的耳尖,“不熟你那天拿拖把杆指着我爸,说你是武生?” 她故意模仿着李素雨当时的语气和姿态,虽然不伦不类,却带着一种狡黠的可爱。 李素雨被她噎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而且,”周罗带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期待,“我爷爷明天下午就来看许爷爷了。你说过,要亲自跟爷爷解释《贵妃醉酒》的事的,对吧?” 李素雨的心猛地一跳。对,她答应过。这是保住戏院计划的一部分,也是她对班主的承诺。 她抬起头,正撞进周罗带含笑的眼睛里,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我…我记得。”李素雨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就好。”周罗带满意地笑了,那点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她像是突然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一把抓起李素雨没有提袋子的那只手,“那作为感谢,也作为我们‘变熟’的第一步,陪我跳完刚才那首歌好不好?” “什么?!”李素雨大惊失色,想抽回手,却被周罗带抓得更紧。 “就一小段!你看,音乐又开始了!”周罗带指着街对面,果然,那群年轻人又换了一首节奏感很强的歌放了起来。 “我不会跳!”李素雨抗拒着,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让她在舞台上翻腾打斗可以,让她在街头随着流行音乐扭动?简直荒谬! “很简单的!跟着节奏动就行!你看我——”周罗带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人群方向走,一边走一边扭动着身体做示范,那蓝色吊带背心随着她的动作划出青春的弧度。 李素雨被她拽得踉跄,手里的塑料袋哗啦作响。 她看着周罗带在路灯下闪闪发亮的侧脸,看着她充满感染力的笑容,听着那震耳欲聋的音乐,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失控的感觉攫住了她。 “放开!周罗带!”她压低声音警告,试图用上一点巧劲挣脱。 “不放!”周罗带反而握得更紧,回头冲她粲然一笑,带着点小得意和小挑衅,“李女侠,你怕了?” 怕? 这个字眼像一根小刺,轻轻扎了李素雨一下。她从小练功,吃的苦头不计其数,怕过疼,怕过师傅的责罚,怕过戏院倒闭,但从未怕过在众人面前……跳舞?这简直是对她武旦身份的侮辱! 一股莫名的倔强涌了上来。她不再挣扎,任由周罗带将她拉入人群边缘的光晕里。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好奇和打量。李素雨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别想动作,听节奏!”周罗带在她耳边大声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让她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周罗带握着她的手腕,引导着她笨拙地晃动身体,“对!就这样!跟着鼓点!一、二、三、四!” 李素雨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同手同脚地跟着周罗带的牵引晃动。 她感觉自己笨拙得要命,和舞台上那个行云流水的自己判若两人。汗水顺着额角滑下,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窘的。她不敢看周围人的表情,只能死死盯着地面,或者偶尔瞥一眼近在咫尺的周罗带。 周罗带却跳得开心极了,仿佛拉着一个世界冠军跳舞。她看着李素雨紧绷的、微微泛红的侧脸,看着她那副如临大敌、却又强忍着不肯认输的样子,心里某个角落软得一塌糊涂,又忍不住想笑。 “放松点嘛!”周罗带笑着,突然一个转身,借着旋转的力道,身体贴近了李素雨,几乎要撞进她怀里。 李素雨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的腰,隔着薄薄的吊带布料,掌心清晰地感受到那截腰肢的纤细和温热。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音乐声、人群的喧闹声都模糊成了背景音。李素雨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速度疯狂地撞击着肋骨。 咚!咚!咚! 震耳欲聋。 周罗带也停下了动作,仰着脸看她,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睫毛的颤动。她脸上还带着跳舞后的红晕,眼神却变得有些迷离,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的目光落在李素雨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紧的唇上,又缓缓上移,对上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警惕、此刻却盛满了无措和慌乱的眼睛。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而滚烫。 李素雨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扶在她腰上的手,触电般地后退了一大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危险的距离。她甚至忘了手里还提着袋子,方便面和矿泉水瓶撞击在一起,发出突兀的声响。 “我…我该回去了!班主等着药!”她语速飞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就朝着戏院的方向大步走去,背影僵硬得像被上了发条。 周罗带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几乎是仓惶逃离的背影,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刚才贴近时感受到的、那隔着薄薄衣衫传递过来的、擂鼓般的心跳声,似乎还在她耳边回荡。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刚才被李素雨扶过的腰侧,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灼热的触感。嘴角那抹笑意渐渐加深,最终化作一个带着了然和几分小得意的、无比明亮的笑容。 “李素雨,”她对着那个消失在街角的背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带着点揶揄,轻轻地说: “你的心跳……好快啊。” 夜风吹过,拂动她微卷的短发,也吹散了空气中那点旖旎又慌乱的气息。便利店明亮的灯光在她身后,像一场热闹的舞台落幕,而属于她们的另一场戏,似乎才刚刚酝酿起最扣人心弦的前奏。 李素雨的落荒而逃和周罗带留在原地那个心知肚明的笑容,都在无声地宣告着,有些东西,已经悄然失控。 第4章 04 清晨的露水还挂在戏院老旧的瓦檐上,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戏院的门槛被小心翼翼地绕过,周罗带推着一架轻便的轮椅,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前厅。 轮椅上坐着一位清瘦的老人,头发银白如雪,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穿着合身的米白色唐装,腿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羊毛毯。虽然年迈,精神却矍铄,一双眼睛温和而深邃,此刻正带着无限的感慨与期待,缓缓扫视着这个承载了太多回忆的地方。他的目光掠过斑驳的柱子,褪色的雕花,最终定格在通往后台的那道门帘上。 “爷爷,慢点。”周罗带俯身,声音轻快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是瞒着父亲,一大清早接了爷爷过来的。周屋昨晚听说老爷子要亲自去戏院,当即反对,话里话外都是许季叶不识抬举、戏院破败不堪。周罗带只当没听见,哄着爷爷早早休息,天没亮就带着司机和保姆溜了出来。 许季叶早已等候在此。 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深灰色长衫,头发也仔细梳理过,试图掩盖那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苍老。 他身后站着李素雨和其他几位剧团的核心成员——唱老生的张伯,拉琴的赵叔,还有负责衣箱的刘婶。他们都穿着日常的练功服或布衣,神情肃穆而恭敬,如同等待一场重要的仪式。 “周老哥,”许季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迎上一步,脸上努力挤出温和的笑容,“您……您来了。” 他伸出手,想去握轮椅扶手上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尖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搭在了扶手上。 周爷爷抬起手,覆在许季叶的手背上。那手瘦骨嶙峋,却异常温暖有力。“小叶,”他唤着许季叶年轻时的称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前厅,“这么多年了……这地方,还是老样子。” 他的目光在许季叶脸上停留,仿佛透过岁月的风霜,寻找着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青衣。“你也……老喽。” 一声“小叶”,一句“老喽”,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时光的封缄。 许季叶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低下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勉强压下那股汹涌而上的酸楚。几十年的人世沧桑,恩怨纠葛,似乎都在这一声呼唤里变得无足轻重。 剩下的,只有故人重逢的唏嘘和……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属于舞台的黄金时代。 “许爷爷好!”周罗带适时地打破这沉重的静默,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活力,“您看我爷爷,精神头多好!一大早就催着我出门呢!”她巧妙地活跃着气氛。 许季叶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中的水光已然压下,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罗带丫头有心了。”他的目光转向周罗带身后,落在一直沉默的李素雨身上。 李素雨感受到班主的目光,立刻上前一步,对着轮椅上的老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不是戏台上的程式,而是带着武人刚劲与尊重的躬身:“周老先生,晚辈李素雨,代班主向您解释《贵妃醉酒》一事。” 她的动作利落干脆,带着习武之人的挺拔,瞬间吸引了周爷爷的目光。老人仔细地打量着她:英气的眉眼,挺直的脊梁,眼神清澈而坚定,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小白杨。 “哦?你就是那个……敢拿拖把杆指着周屋的‘武生’丫头?”周爷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和欣赏,并无责备之意。 李素雨微微一顿,脸上掠过一丝窘迫,随即坦然道:“是晚辈鲁莽,冲撞了令郎。但事关班主清誉和……周小姐,晚辈不得不出手。”她提到“周小姐”时,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旁边的周罗带,后者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 周爷爷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轻轻拍了拍轮椅扶手,低低笑了两声:“好,好!有骨气!比我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强!”他看向许季叶,“小叶啊,你收了个好徒弟。” 许季叶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他看着老友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徒弟为了戏院挺身而出的担当,看着周罗带那纯净热忱的笑容,又想起周屋那令人作呕的嘴脸和威胁……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这声叹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周爷爷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眼神变得复杂:“小叶,我知道……让你这个年纪再扮杨玉环,是强人所难。是我老头子……太执着了。我……”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我就是想再看看……当年那个在台上,一笑倾城的‘贵妃’……” “老哥哥……”许季叶的声音哽咽了。他看着眼前垂垂老矣的故人,看着那双浑浊却依然执着地追寻着旧梦的眼睛。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几十年的坚守,似乎在这份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纯粹念想面前,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闭上眼,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再次睁开时,眼中那层疲惫的暮气似乎被某种决绝的光芒刺破。他挺直了那副被岁月压弯了些许的脊梁,目光缓缓扫过自己的徒弟,扫过剧团里一张张熟悉而带着担忧的脸庞,最终,定定地落在周爷爷脸上。 “好。”许季叶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金石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既然老哥哥想看……我许季叶,就再扮这一回!” “班主!”李素雨惊呼出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她知道班主的身体状况,更知道这对他意味着多大的压力和挑战。 周罗带也捂住了嘴,惊喜和担忧交织。 周爷爷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小叶……你……你真的……” 许季叶摆了摆手,阻止了老友后面的话。他脸上的表情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释然:“不过,我老了,嗓子早就锈了,唱是唱不动了。”他看向李素雨,目光深邃,“素雨,你来帮我上妆,穿行头。” 李素雨心头一震,立刻明白了班主的意思——只扮不唱!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也是对老友心愿最后的成全,更是对艺术尊严最后的守护!不让破败的嗓音亵渎了杨贵妃的神韵。 “是!班主!”李素雨压下心头的酸涩,挺直腰板,声音铿锵有力。这是班主的决定,也是交付给她的重任。 许季叶又看向张伯、赵叔等人:“老张,麻烦你去把当年那套‘醉妃’的行头找出来,好好拾掇拾掇。老赵,调调琴弦,待会儿……劳驾您几位,给我配点过场的调子,不用唱,就……就让我这个老头子,走几步,亮个相,给老哥哥看看当年的影子就成。” “班主放心!”张伯和赵叔等人齐声应道,声音带着哽咽,眼中却燃起了久违的光。他们懂,这是班主在用另一种方式,告别他挚爱的舞台。 “好!好!”周爷爷激动得连连点头,老泪纵横,“看看就好……看看就好!能看到小叶你再穿上那身行头,我这辈子……就没遗憾了!” 周罗带推着爷爷的轮椅,跟在许季叶和李素雨身后,缓缓穿过那道厚重的、隔绝了前台与后台的门帘,走向那间承载着无数悲欢离合的化妆间。 化妆间里,时光仿佛停滞。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油彩、头油和樟脑丸混合的气息。那面巨大的、布满水银斑驳痕迹的旧镜子,沉默地映照着走进来的人影。 许季叶在镜子前那张斑驳的旧椅子前站定,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木质桌面。他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白发苍苍、皱纹深刻的老者,眼神有瞬间的恍惚。 李素雨默默地走到他身边,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专属于“杨贵妃”的化妆箱。色彩依旧鲜艳的油彩、细密的画笔、闪亮的头面……一件件,都仿佛还带着旧日的温度。 “素雨,”许季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飘渺,“给我……净面吧。” 李素雨深吸一口气,拿起温热的湿毛巾,动作轻柔而郑重地,开始为班主擦拭脸庞。温热的毛巾拂过老人松弛的皮肤,拂过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仿佛在抚平岁月的痕迹。 周罗带将爷爷的轮椅推到稍远一点不碍事的地方,自己则安静地站在一旁,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 看着李素雨那双平日里舞枪弄棒、充满力量的手,此刻却如此灵巧而温柔地,在许季叶的脸上涂抹着细腻的底彩。一层,又一层。 油彩渐渐覆盖了老人原本的肤色,苍老被一点点掩去。李素雨的神情专注得近乎神圣,她拿起细笔,沾上胭脂,小心翼翼地勾勒眼线,晕染眼窝……镜中的形象,正以一种缓慢而令人心颤的方式,褪去暮气,重新焕发出一种属于舞台的、雌雄莫辨的华美轮廓。 周爷爷坐在轮椅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镜子的方向,干枯的手指紧紧抓着毯子,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看着那个熟悉的、倾注了他一生最美好记忆的轮廓,在油彩下一点点复活。 周罗带的目光则更多地落在李素雨身上。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每一次落笔时那全神贯注的虔诚。昏黄的灯光下,李素雨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英姿飒爽、敢拿拖把杆怼人的武旦,而像一位最虔诚的工匠,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 空气中弥漫着油彩的味道,旧木头的气息,还有……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却又带着奇异生命力的东西在流淌。那是时光倒流的错觉,是艺术在垂暮之年的最后燃烧,是两代人沉默的交接,也是两颗年轻的心,在这庄严肃穆的氛围中,悄然靠近的悸动。 周罗带悄悄挪动脚步,更靠近了李素雨一些。她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汗水味,混合着油彩的微苦气息。 她看着李素雨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紧的唇线,忽然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带着点调皮,又带着点莫名的紧张问: “素雨,你说……我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特俊?” 李素雨握着画笔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她没转头,只是从镜子里,狠狠瞪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在这种时刻还敢撩拨她的大小姐一眼。那眼神,带着警告,却又在昏黄的灯光下,悄然染上了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羞恼的红晕。 周罗带看着她微红的耳根,满意地弯起了嘴角,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 她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侧,目光在镜中那个渐渐成型的“杨贵妃”和身边这个专注的“画师”之间,温柔地流连。 妆台前,一个旧梦正在被艰难地唤醒;而两颗心,在油彩与旧时光的气息里,跳动的节奏,正悄然地、无法抗拒地……同步起来。 第5章 05 化妆间的灯光昏黄,空气凝滞,唯有画笔划过皮肤的细微声响,和偶尔油彩盒盖开合的轻响。 李素雨屏息凝神,手中细笔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许季叶沟壑纵横的脸上游走。胭脂染红了苍白的双颊,黛墨勾勒出上扬的凤眼,朱砂点染了饱满的唇峰……一层层油彩,如同时光的逆流,艰难地冲刷着岁月的痕迹,试图唤醒沉睡在皮囊深处的那个绝代名伶。 镜中的人影,渐渐模糊了性别与年龄的界限。苍白的发被精心拢起,戴上华丽繁复的点翠头面,珠翠在昏暗中流转着幽光。当最后一笔描金的云纹在额间落下,李素雨放下笔,退后一步。 镜子里,不再是垂垂老矣的许季叶。 那是一个雍容华贵、眼波流转的“杨玉环”。 尽管眉眼间刻着无法完全掩盖的沧桑,尽管脖颈的皮肤松弛下垂,但那份骨子里的气韵,那份经过千锤百炼、融入骨髓的妩媚与哀愁,竟在油彩的加持下,奇迹般地复苏了。那眼神,透过镜面望过来,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周爷爷坐在轮椅上,早已是老泪纵横,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镜中的“贵妃”,干枯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呼唤一个久违的名字。 周罗带也看得呆了,她从未想过,一个人可以如此彻底地变成另一个人,一种艺术形式可以拥有如此惊心动魄的魔力。 许季叶缓缓站起身。那身金线密绣、缀满珍珠的“醉妃”宫装披挂上身,沉重的行头压在他瘦削的肩头,却仿佛给予了他某种支撑。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镜子,微微调整了一下水袖的位置。那动作,优雅至极,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 “老哥哥,”他开口,声音依旧苍老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属于角色的婉转腔调,“您……这边请。” 后台通往舞台的通道,光线幽暗而漫长。李素雨和周罗带一左一右,扶着行动不便的许季叶,周罗带推着爷爷的轮椅紧随其后。沉重的宫装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珠翠轻撞,叮咚作响,在这寂静的通道里,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当那道厚重的帷幕被李素雨和周罗带合力掀开一角,昏黄的舞台灯光倾泻而入时,许季叶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阔别数十年的舞台气息重新纳入肺腑,然后,独自一人,迈步走了出去。 李素雨和周罗带扶着周爷爷的轮椅,站在侧幕的阴影里,目光紧紧追随着台上那个蹒跚却异常坚定的身影。 没有丝竹管弦的喧闹开场,只有负责琴师的赵叔,坐在台侧角落的阴影里,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一声低沉悠长的、带着无限寂寥和追忆的过门琴音,如同叹息般,在空旷的戏院里缓缓荡开。 灯光(戏院仅有的几盏老旧顶灯)昏黄地打在舞台中央。许季叶——不,此刻是“杨贵妃”,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微微垂着头,水袖半遮着面庞,只露出一双描画得精致无比、此刻却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那眼神,空茫地望向台下,又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早已不在的、觥筹交错的大明宫夜宴。 琴音幽幽,如泣如诉。 台上的“杨贵妃”动了。没有大幅度的身段,没有高亢的唱腔。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水袖。那水袖的起落,带着一种行将就木般的滞重,却又精准地保留了当年那个倾倒众生的“许贵妃”水袖功法的神韵——柔若无骨,行云流水。 一个简单的“云手”,在迟暮之年的演绎下,竟有了千钧之力般的沉重美感。 他微微侧身,对着台下那唯一的观众——轮椅上的周爷爷,眼波流转。那眼神里,有被君王冷落的幽怨,有独饮苦酒的微醺,更有一种看透世情、繁华落尽的悲凉。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带着自嘲,带着绝望,也带着一丝对往昔荣光最后的眷恋。 仅仅是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表情,一个迟滞却韵味十足的水袖动作,便将《贵妃醉酒》那“醉”字背后的孤寂、不甘与绝望,无声地传递了出来。 没有唱词,却比任何唱词都更直击人心。 李素雨站在侧幕的阴影里,身体绷得笔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望着台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眼眶阵阵发热。 那不是别人,是她的班主,是那个在她童年时,拿着藤条,一丝不苟地纠正她每一个踢腿、每一个翻身、每一个眼神的严师。她记得自己因为一个“鹞子翻身”不够利落,被他用藤条抽在小腿上,火辣辣地疼,疼得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也不敢掉下来。班主的声音严厉如刀:“哭什么?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这点苦都吃不了,趁早滚蛋!” 那时的恨意和委屈,此刻都化作了汹涌的酸楚,堵在喉咙口。她看着台上那个迟暮的“贵妃”,每一个动作都浸透着毕生功力的精华,每一个眼神都凝聚着对舞台深入骨髓的热爱与不舍。这哪里是扮戏?这分明是在燃烧生命最后的烛火,在向毕生挚爱的舞台,做一场悲壮而无声的告别! 那句“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此刻有了全新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含义。 她看到了这“一分钟”背后,是许季叶用一生去打磨、去坚守、去承受的“十年功”,以及这功业最终也无法抵挡岁月侵蚀的残酷。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顺着李素雨的脸颊无声滑落。她飞快地抬手抹去,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周罗带的目光,却并没有完全被台上的“贵妃”吸引。她更多的,是落在身旁的李素雨身上。昏暗中,她清晰地看到了李素雨眼中闪烁的水光,看到了她用力抿紧的、微微颤抖的唇线,看到了她挺直如松却压抑着巨大情感的脊背。 那一刻,周罗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李素雨。不是舞台上英姿飒爽的穆桂英,不是拿着拖把杆怒斥她父亲的“武生”,不是便利店外被她拉着跳舞时窘迫又倔强的女孩。 此刻的李素雨,卸下了所有的坚硬外壳,流露出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怆的脆弱和敬仰。 这种脆弱,比任何坚强都更让周罗带心动,也更让她心疼。她很想伸出手,擦掉她脸上的泪痕,或者只是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 但台上那无声的、悲壮的演绎,以及身边爷爷专注而激动的神情,让她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将这份冲动死死压在心底。 然而,她的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看着台上迟暮的“贵妃”,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盘旋不去:如果……如果是李素雨呢?如果是正值盛年、身手矫健、眉眼英气的李素雨,穿上这身华美的贵妃宫装,描上那妩媚的妆容,唱起那婉转的“海岛冰轮初转腾”……那该是何等的风华绝代?那水袖在她手中,定能舞出真正的行云流水;那眼神在她眉目流转间,又该蕴含多少故事? 她想象着李素雨描眉画眼的样子,想象着她踩着厚底鞋、摇曳生姿的步态,想象着她朱唇轻启,唱出那些缠绵悱恻的唱词……这想象带着一种禁忌般的诱惑力,让周罗带的心跳骤然加速,脸颊也微微发烫。 台上的“杨贵妃”终于走到了他这场无声演绎的**——那经典的“衔杯下腰”。琴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凄厉的决绝。许季叶的身体微微晃动,仿佛真的不胜酒力。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动作缓慢得如同慢放的胶片,每一个关节似乎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伸出戴着长长护甲的手指,颤抖着,仿佛要去拾起地上那并不存在的金杯。 李素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几乎要冲上台去搀扶。周罗带也屏住了呼吸,双手紧紧抓住了轮椅的扶手。 终于,那个象征性的“衔杯”动作完成。台上的身影维持着那个极度考验腰力和平衡的姿势,仅仅数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汗水,混合着油彩,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琴音戛然而止。 台上的“杨贵妃”缓缓直起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没有再看向台下,只是微微仰起头,对着虚空,露出一个疲惫到极致、却又带着一丝解脱的、模糊的笑容。然后,他缓缓转身,迈着比来时更加蹒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后台的帷幕。 灯光追随着他佝偻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没入黑暗的幕布之后。 琴师赵叔的手指,无力地从琴弦上滑落。整个戏院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轮椅上周爷爷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李素雨还僵立在侧幕的阴影里,脸上泪痕未干。周罗带的目光却早已从空荡荡的舞台收回,再次牢牢地锁在李素雨身上。看着她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眸,看着她紧抿的唇线,看着她沉浸在巨大震撼与悲伤中的侧影。 周罗带的心,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那涟漪里,有对台上老艺术家的无限敬重与悲悯,更有对身边这个沉默落泪的武旦少女,汹涌而出的、再也无法按捺的心疼与渴望。 她看着李素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李素雨……我好想看看……看你扮上杨玉环的样子啊……” 这渴望,带着对美的纯粹向往,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炽热而隐秘的情愫,如同藤蔓,在这一刻,疯狂地缠绕住了她的整颗心。 台上大幕落下,旧梦终结;而她的心幕,却因眼前人,刚刚被彻底掀开一角,再也无法合拢。 第6章 06 那场无声的《贵妃醉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每个人的心底都激荡起久久不散的涟漪。 许季叶在周罗带和李素雨的搀扶下回到后台,卸下那身沉重的行头和华丽的油彩,仿佛也卸下了一生的重担。 他疲惫地坐在椅子上,任由刘婶用温热的毛巾小心擦拭,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精气神,只剩下一个苍老而脆弱的躯壳。 周爷爷坐在轮椅上,紧紧握着许季叶的手,老泪纵横,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颤抖的:“值了……这辈子……值了……” 两位耄耋老者相对无言,唯有浑浊的泪水里,倒映着彼此年轻时的模样,和那再也回不去的璀璨时光。 周罗带推着爷爷离开戏院时,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频频回头,目光穿过渐渐关闭的厚重木门,落在那个站在院内阴影里、身姿挺拔却显得格外沉默的少女身上。 李素雨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告别,夕阳的金光在她侧脸勾勒出一道坚毅而孤寂的轮廓。 日子,似乎真的回归了某种表面的平静。 周屋暂时没了动静,或许是被老爷子亲自去戏院的行为震慑住了,也或许是在酝酿更恶毒的计划。 戏院依旧清冷,练功、排练、为微薄的收入发愁,构成了李素雨生活的全部底色。只是那场无声的告别,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心上。她练功时更加拼命,每一个动作都力求完美到极致,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承接班主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衣钵。 偶尔,在深夜练功房只剩下她一个人。 汗水浸透练功服,肌肉酸痛到颤抖时,她会对着那面巨大的镜子,尝试着模仿班主那天最后那个“衔杯下腰”的动作。 身体年轻而柔韧,她能轻松做到,甚至能做得更漂亮。 可镜中的眼神,却始终找不到那份迟暮的悲凉与绝望的华美。 这天排练结束得早,难得的闲暇。 李素雨蜷缩在后台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划动着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她很少刷短视频,觉得吵闹又浪费时间。但鬼使神差地,手指在搜索框里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被某种隐秘的念头驱使着,输入了三个字:周罗带。 页面刷新,跳出来一个最新发布的视频。 李素雨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视频封面就是周罗带。她穿着一件黑紫色的吊带小蓬蓬裙,丝绸的质感在灯光下泛着微光,露出大片白皙光滑的肩背和精致的锁骨。头发……竟然又染了,不再是初见时的亚麻色,也不是后来在便利店外的微卷黑发,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其张扬、甚至有点刺眼的翠绿色,像春天里最鲜嫩的新芽,却又带着一股叛逆的野性。同色系的发带将前额的碎发箍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她点开了视频。 音乐是充满活力的电子舞曲,节奏感极强。画面里的周罗带侧对着镜头,随着鼓点,纤细的腰肢像水蛇般灵活地扭动、摇晃。 蓬蓬裙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翻飞,划出青春的弧线。她的眼神没有看镜头,而是微微垂着,落在自己舞动的身体上,那眼神……李素雨无法形容。 不是羞涩,不是炫耀,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自恋的欣赏,仿佛在欣赏一件自己亲手打造的艺术品。 她的嘴角始终上扬,带着一种阳光般灿烂、极具感染力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自信、张扬、以及一种“我乐意,我开心”的肆无忌惮。 自信张扬的孩子。李素雨脑子里自动跳出了这个评价。 视频不长,只有几十秒。李素雨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目光无法从那个在手机方寸屏幕里尽情舞动的绿色身影上移开。那白皙的皮肤在灯光下仿佛会发光,那翠绿的短发随着动作跳跃,那黑紫色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暗夜之花……与她所熟悉的世界——油彩的厚重、戏服的繁复、唱腔的悠长、汗水的咸涩——截然不同。那是另一个鲜活、喧嚣、色彩饱和度极高的世界,而周罗带就是那个世界的中心。 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屏幕下方的红心——收藏了。 李素雨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回神,手指慌乱地想要取消。 但指尖悬在屏幕上,却又停住了。她看着那个已经亮起的红心,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鬼使神差地,她又点开了视频。 再看一遍。 那腰肢扭动的弧度……她想起那天在便利店外,自己僵硬地被周罗带拉着摇晃的样子。 那翠绿的头发……像某种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植物,扎眼,却……怪好看的。 那笑容……李素雨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嘴角,她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纯粹地笑过了。 她甚至放大了屏幕,仔细看周罗带的表情。那眼神里的自我欣赏,让她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莫名的被吸引。 一个人,怎么能活得如此……毫无负担?如此理直气壮地快乐? 第三遍。 第四遍…… 直到手机提示电量过低,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李素雨才惊觉自己竟然反反复复看了这么多遍!一股燥热猛地从脖子根窜上脸颊,耳朵尖也烫得吓人。 她像是做贼被抓了现行,慌乱地按灭屏幕,将那个发烫的方块扔在沙发角落,仿佛它是什么洪水猛兽。 练功房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咚!咚!咚! 一声声,清晰得让她心慌意乱。 她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镜子前。镜中的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练功服,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额角还有未干的汗迹。眉眼英气,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沉郁。 与视频里那个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自信飞扬的周罗带,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 “自信张扬的孩子……”李素雨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评价。语气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拿起靠在墙边的花枪。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起势,将手中的花枪舞得虎虎生风,试图用最熟悉的方式,驱散脑海里那个穿着蓬蓬裙、摇晃着腰肢、笑得像个小太阳的绿色身影,以及那一声声在胸腔里回荡的、震耳欲聋的心跳。 枪风凌厉,破开凝滞的空气。 汗水再次浸湿了后背。 可那个翠绿短发的影像,却像生了根似的,在每一次枪尖划过的弧光里,在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间隙,顽固地浮现出来,伴随着那首喧嚣的电子舞曲的旋律,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 日子看似回归了平淡,练功房的汗水与坚持依旧。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住了那颗原本只装着舞台和责任的、武旦的心。那藤蔓的源头,来自一个方寸屏幕里,那个自信张扬、穿着吊带蓬蓬裙、摇晃着腰肢、染着一头翠绿短发的……“孩子”。 李素雨知道,有些东西,再也无法“平淡”下去了。 那反复观看的视频,那不小心点亮的红心。 此刻胸腔里无法平息的躁动,都在无声地宣告着——那个名叫周罗带的风暴,已经彻底登陆了她严防死守的心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