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慕的神探是夫君马甲》
1. 郡主驾到
雨后初霁,呼吸间尽是泥土的潮气,阳光柔柔地照亮了这座偏远小镇。
“大牛诶,一大早上哪儿去了,才回来?”
“哎!”方脸汉子憨笑应道,“内子思念母亲,陪着去小住一宿,地里还有活儿,这不赶早又回了!”
“哎哟哟,甜蜜得嘞,快忙去吧!”街坊们笑作一团,有跟大牛关系好的还得怪声怪调几句,“腻死人啦!”“感情真好哟!羡慕都羡慕不来呀!”
“嘿嘿,好嘞!”王大牛也不恼,脸上始终挂着和气的笑,带着妻子张氏走向自家小院。
身材结实的庄稼汉推开院门,直奔屋后牛棚而去。
“你呀你,宝贝你那牛跟什么似的。”张氏掩好门嗔怪道,“等家里揭不开锅了,就杀了它吃肉!”
“嘿嘿,可不敢胡说!从小养大的,还指着它犁地呢不是……”
王大牛说着拉开牛棚栅栏,傻眼了。
黑色的水牛倒在血泊里,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我的牛!我的牛啊!!”王大牛跌跌撞撞地扑上前,“谁干的?有人杀了我的牛!!”
张氏闻言心里咯噔一声,赶过去时丈夫已经抱着牛尸哭开了,牛身上皮开肉绽得教人不敢多看,斑驳的血迹铺了一地。
“啊!!”张氏尖叫出声,脸色变得煞白,“哪个杀千刀的杀了我家的牛?报官,赶紧报官!!!”
在本朝,私杀耕牛可是犯法的,现在人人都能吃饱饭,谁会想不开杀牛呢?听得王大牛家里哭喊不断,小院外围着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那边发生什么事了?”顾南枝正喝着茶,见不远处人声吵嚷,随口询问添茶的小二。
“听他们说,王大牛家里的牛不知道被谁杀了。”茶棚小二也是个爱打听的,始终留意着,“已经有人去请里长了。”
顾南枝点点头,留下一把铜板交代道:“喂饱我的马,我去去就回。”
“得嘞!”小二喜滋滋地收下,念叨着镇上好久没来这么大方的客人了,还是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
顾南枝一路走一路打听,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让开让开让开!都让开!”里长不情不愿地拨开人群,身后跟着三名随从,“都围着作甚?散了散了,赶紧散了!”
人群散了大半,但仍有好事的远远站着旁观。
“王大牛,你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不就是一头牛嘛!”里长走进小院,看着两眼通红的汉子气不打一处来,“近几年收成不好,你看谁还种地?趁这机会改行得了!”
“里长大人所言极是,妾身私下也劝过他好几回了……”张氏忍不住附和。
“里长,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王大牛一梗脖子,粗声粗气道,“有人趁我们不在家杀了我家的牛,你身为里长可得为我做主!”
“做主做主,没说不做主…”里长满脸不耐烦,捏着鼻子进牛棚走了一圈,踢了踢硬邦邦的牛尸,“呕,昨晚下了一夜暴雨,就算有痕迹也早被冲没了,死头牛而已,又不是人命,还至于惊动我?”
“里长!!”王大牛不甘地挡住里长去路。
“这样,本来耕牛人为致死,你家是要摊责任的,看在昨天你不在家,又是无心之失的份上,我就不罚你家的款了,你看如何?”
“多谢里长大人!”张氏喜上眉梢,王大牛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拦下,“还不快谢谢里长?”
“这么简单的案子都抓不到凶手,一镇之长也不过如此,有什么可谢的?”
一道清冽澄澈的女声传入众人耳中。
“是何人在此口出狂言?!!”里长的脸一下涨得通红,窄小的鼠目扫向门外。
人群自发向两边让开,少女的倩影显现人前。
此女身着绛红纱罩内衬白色短打劲装,头束马尾,身背长/枪,只出现的瞬间就晃了众人的眼。
来人正是先前在茶棚饮茶的顾南枝。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红衣少女一步步走近,“本朝骠骑大将军顾渊之女顾南枝,先皇亲封的清和郡主!”
话音刚落,四周哗然一片。
打量着顾南枝孤身一人,但她相貌气度又确实不凡,里长佯装镇定,嘴硬道:“郡主?郡主来我们这穷乡僻壤干什么?你说你是郡主,可,可有凭证?”
顾南枝早有准备,将手里的腰牌随意丢出。
里长手忙脚乱地接住,翻开一看,纯金打造的腰牌上赫然列着“清和郡主顾南枝”几个字,背面刻着“内务府授”和象征皇室的龙凤纹样。
“不知郡主驾到,小的该死!”里长哆嗦着将腰牌递还,心下骇然无比。
“好了好了,”顾南枝看着他精彩纷呈的面皮笑出声来,“还是说回案件,我听说隔壁梁氏与你素来不睦,是这样吗?”后一句越过里长同张氏说道。
“是,是的……”张氏见自家事竟引得郡主出面,不由得有些慌乱,“那梁婆子一向爱多管闲事,与我家住得又近,总是挑我家的毛病,”说到这张氏眼珠一转,顺着话说道:“难道郡主怀疑……?”
“不错,”顾南枝点点头,看向隔壁梁氏院落所在,“青天白日的在门口吵了这半天,他家却一直无人开门查看,实在可疑!”
经她提醒,众人这才察觉,围着的都是左邻右舍的熟面孔,唯独少了与王大牛毗邻的梁氏家人。
里长一个眼神,三名随从会意,走上前敲响了隔壁院门。
“敲敲敲,敲什么敲!”老妇人独有的尖酸叫骂声隔着木门由远及近,“谁呀?死人啦?一大早的扰人清梦!”
来应门的是位精神干练的老妪,见里长领着一帮人堵在自家门口,还不等里长解释就破口大骂起来:“朱老二,你别以为你当了什么狗屁里长就能欺负到我老太婆头上!领着一群呆鸟傻站在我家门前作甚?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拼着一条老命也要把你们一个个告到县衙门去!”
说罢,梁婆叉腰横拦在大敞四开的院门前,大有不给个说法不罢休的架势。
“梁阿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必这么大的火气?”里长觑着顾南枝的神色,擦了擦额角流下的冷汗,“大牛兄弟家的耕牛被人杀了,我身为里长只是例行问话而已!”
“他家牛死了,关我家什么事!”梁婆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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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辩驳,唾沫横飞,“啊,你该不会怀疑是老婆子我,杀了他家的牛吧?姓王的,你给了里长多少好处,竟如此听你的!该不会你媳妇把自己献出去了,你顶着老大一顶绿帽,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呢,哈哈哈哈!”
“好你个腌臜的老虔婆!凡事都要讲证据,休要胡扯八扯!”张氏气不过回嘴。
“好啊!我倒想听听,你们怀疑我杀牛,证据呢?拿不出证据,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里长被梁婆的泼辣阵仗唬住了,不停赔笑安慰两家,又小心地觑着顾南枝的脸色,希望这位远道而来的郡主能替他主持公道。
其实说好听是里长,说不好听不过是各家邻里乡亲的给面子,他们临竹镇地少人稀,各家祖上说不定都拐着弯地沾亲带故,他这个里长根本没处理过什么大事,平日里不过是些张家长李家短,就更别提什么带血的案子了!
趁着王大牛夫妇、梁婆与里长一行乱成一团,顾南枝已将小院内的情形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个遍。
“别装了,牛是你儿子杀的。”
众人皆是一愣,齐齐看向一直无言的顾南枝。
“你个小丫头片子又是什么人?”梁婆面上露出刹那的错愕,很快又拧着眉头掩饰过去,“看你模样不像是本地人,怎么也要趟这趟浑水吗?”
“梁婆!休要无理,这位是…”
“你不用管我是谁,”顾南枝打断里长说道,“牛是昨天夜里死的,那时你儿子在哪?”
“他,他这两天都不在家!我怎么知道他在哪?”梁婆被她强大的气场所摄,眼神躲闪地飘回院内。
“撒谎!”顾南枝一声厉呵,吓得梁婆一抖,“院里柴火垛一点没湿,昨夜暴雨一直下到今早才停,分明是你儿子雨停后劈好的!”
“我儿在家是不假,可又能证明什么!”梁婆不死心。
“还有那双布鞋!”顾南枝不由分说地挤进院里,“昨夜雨下得那样大,若是出门必会打湿鞋袜,”顾南枝径直走向墙根蹲下查看,“男鞋,还是湿的,你怎么解释?”
里长匆匆跟进来查看,果然都如顾南枝所说,事情真相似乎呼之欲出。
“更是笑话!老婆子给儿子洗双鞋也不行吗?”
“那血脚印呢?”顾南枝起身走向挨着王大牛家的那面院墙,“大小与你儿子的鞋分毫不差,包庇罪犯当同罪论处,你怎么解释?”
顺着顾南枝葱削般的指尖看去,墙角阴影处果然印着一个带着血迹的泥脚印,若没有顾南枝指出,寻常人根本注意不到。
“那…那是……”梁婆张大着嘴说不出话来。
“还有这里,”顾南枝动作不停,接着又走到院墙内几棵竹子边上,“新翻过的泥土痕迹,如果是杀牛凶手的家,你说他会把什么藏起来呢?”
说着,顾南枝卸下背上的银枪,以枪杆作铲翻起土来。
“凶器!”里长福至心灵,第一个反应过来,再看那梁婆已经抖如筛糠,靠着门框不敢言语。
仿佛是为了印证里长的猜想,只听“锵”的一声,顾南枝从泥地里翻出一柄卷了刃的尖刀,当啷一声撂在众人眼前。
2. 草民郁离
一时间,惊讶赞叹的声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几天前,你与张氏在街上大吵了一架,”顾南枝越说越自信,清脆的嗓音掷地有声,“于是你气不过,决心伺机报复,你家与王大牛家仅一墙之隔,想知道他家何时无人并不困难,昨夜雷雨交加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一来借雷声掩盖声响,二来大雨滂沱冲刷痕迹,梁婆,我问你!是也不是?”
梁婆颓然地滑坐在地,嗫嚅着说不出话,全然没了先前的气势。
“现在,只需比对这刀口与牛身上的伤痕,即可真相大白!”
“郡主明察秋毫,小的这就去……”里长一挥手,示意随从照做。
“不用麻烦了。”房门吱呀一声,屋内走出一个瘦高男人,“与我娘无关,是我杀的牛。”
“铁柱!!你个王八蛋,你还我的牛!!”王大牛霎时红了眼,提起拳头就要冲过去,里长的随从连同周围看客连忙将其拦住。
“好你个黑了心的恶婆子!伙同你的宝贝儿子杀我家的牛,不让你赔个倾家荡产我就是你生的!!”张氏也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帮起腔来。
顾南枝站在人群中央,享受着民众的掌声与称赞,背脊挺得直直的,活脱脱一只骄傲的小天鹅。
“嗤,现场都没看过就能妄下决断?要我说,将门之女也不过如此。”
嗤笑的声音在一片叫好中显得格外刺耳。
虽比不上皇室公主那般的天之骄女,但顾南枝好歹也是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如今竟被人当众奚落,小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面。
众人皆是一惊,不等顾南枝反驳,里长抢着出头道:“放肆!郡主的推测合情合理,人证物证俱在,就连凶手自个儿都承认了!再敢嚼舌,定要治你个以下犯上之罪!”
顾南枝秀眉微蹙,不动声色地循声望去,说话者一身月白粗布长襦,正施施然从王大牛家中踱步而出,看衣着是再寻常不过的平民装束。
只是他的发丝蓬而不乱,皮肤细腻白皙,袖口领口无半点污垢汗渍,仪表气态更是雍容出众……顾南枝笃定,此人绝非普通百姓!
“你说的凶手只是以为自己是凶手罢了,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郡主在上,岂容你在此搬弄是非?还愣着干嘛,把他给我拿下!!”
“且慢。”顾南枝拦下随从,心里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你是何人?又怎知铁柱不是真正的凶手?”
“回郡主的话,草民郁离,是这临竹镇上的住户。”郁离冲着顾南枝略一拱手,从容不迫地笑道,“若想求得真相,还请郡主随草民移步牛棚。”
那笑容舒展明朗,落在顾南枝眼中就成了妥妥的挑衅。
“大胆!!”里长当即扯着脖子叫嚷出声,“牛棚那种污秽之地,你怎敢……”
“走!”顾南枝毫不避讳,率先走进王大牛家小院,“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高见!”
“郡主请。”郁离也不推辞,跟在顾南枝身后。
二人在僵硬的牛尸前站定,身后呼呼啦啦地跟着里长和随从等人。
顾南枝抬手掩住口鼻,表情上没有丝毫嫌恶,有的只是专注和认真。
“郡主请看。”郁离寻了根木棍拨开牛嘴,“此牛口溢白沫,舌呈紫黑色,是中毒之状。”
顾南枝凑近瞧过后,迎着郁离的目光点了点头。
“郡主再看。”郁离用木棍轻敲牛身,发出两声脆响,接着又杵了几下,外力之下牛肉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形变,“如果牛是在夜间死亡,到现在最多不过三个时辰,尸体怎会僵硬成这样?而且伤口的出血量也太少了些。”
顾南枝朝郁离伸出手,后者心领神会地递出木棍。
亲自试后,顾南枝不得不承认郁离所言非虚。
难道说,我的推理错了?铁柱砍伤的只是头死牛,而真正毒杀耕牛的凶手另有其人?顾南枝一时间难以接受自己失算,好看的眉再次拧起。
看着陷入深思的小郡主,郁离不禁莞尔,柔声提醒道:“病从口入,不如郡主去看看牛食槽?”
顾南枝也顾不上什么面子里子了,跟着郁离扒拉起了食槽里的草料。
“郡主可能有所不知,”郁离挽起袖子,从槽中拈出几根不起眼的干草,“此草名为连煌草,状似发黄的草料,对牲畜有毒害,少量可致身体虚弱,大量则可致死。”
“连煌草!怎么会有连煌草?”还不等顾南枝回话,一旁的王大牛先炸了锅,“我家牛一天三顿都是我亲自喂的,不可能有连煌草啊!”
张氏脚步一滑,顾南枝这才注意到她额上细细密密的全是汗,整个人看上去遭受了不轻的惊吓。
心电急转,顾南枝脱口而出:“是张氏!张氏本也不喜王大牛耕地,杀牛……是为了逼他换个挣钱的营生!”
郁离向她投来赞许的眼神,嘴角漾起笑意更深。
“什…什么?”张氏心头顿时犹如晴天霹雳,“我…我没有!我怎……”
“郁哥儿!”一个与郁离相熟的半大孩子哒哒跑来,“你让我去叫的药铺郎中我给你带来了!”
“哎哟,你这孩子,跑慢点,我这一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身后跟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手里还捏着一本簿子。
“辛苦您老跑一趟了,”郁离几步上前扶住老人,“杨老郎中,最近可曾有人来抓过连煌草?”
杨郎中拄着拐杖直喘气,捻着账簿念念有词:“连煌草嘛…用得不多,有毒的药我都会记着……诶,有了,两日前,张氏买走了二斤连煌草。”
白纸黑字记录在册,张氏的罪行板上钉钉。
“你!是你!为什么?”王大牛难以置信地摇晃着妻子肩膀,“我平日待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牛!!”
“呜呜…我没有,我没想杀它!”张氏见事情暴露,悔恨的泪水淌了一脸,“我只是想让它不能再耕种,谁知…谁知连煌草毒性这么大,我昨天中午临走前太着急,不小心多放了些,它下午…它下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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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氏哭成泪人,呜呜咽咽再说不清半句话,王大牛颓然松手,不停念叨着“你糊涂啊”。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围着的看客不愿散去,三三两两意犹未尽地议论着。哄乱声中里长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这场闹剧没有先例,也不知该如何给两家人定罪,刚想回头询问顾南枝意见,却发现人早已不在原地,不知去向何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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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郁离晃着茶杯,心情愉悦地开口讲道,“王大牛是个实心眼儿的庄稼人,张氏性子被他惯得泼辣,但只要不触及底线,王大牛事事也都由着她折腾。”
“王大牛的底线就是种地和耕牛?”顾南枝面露疑惑。
“对,他家祖上三代务农,王大牛人如其名,倔得像头牛,赔钱也要坚守祖业。那张氏可不干了,一次把牛偷牵出去卖掉,刚出门就被王大牛发现,两人大吵了一架,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丈夫居然为了头牛大动肝火,张氏这才出此下策。”
郁离饮了口茶,继续道:“两人吵架声势浩大,自然被隔壁梁婆所察,那梁婆最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当天恰巧在街上碰到余怒未消的张氏,可是让她逮住机会好好挖苦了一番,张氏也不是吃素的,这两人针尖对麦芒,最后当街对骂起来,两人平日就暗生龃龉,梁婆经此刺激,打定主意要给张氏点颜色看看。”
“两事相撞,这才有了今天的局面……”顾南枝沉吟片刻,猛地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仿佛就在现场一样?”
“哈哈哈哈,我就是在现场啊!”郁离笑出声,磁性的声音好似裂冰,“郡主贵人多忘事,草民就住在镇上,人多嘴杂的自然知道得多些。”
顾南枝狐疑地盯着他看,郁离略一整仪容,大大方方地任她观察。
先前离得远,再加上案情紧张,顾南枝并没有过多注意郁离的长相,就只觉得他气质不凡,但现在两人面对面坐着,她这才发觉此人面容更是出众——面皮白净无暇,五官布局端方周正,尤其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直教人未语先带三分笑。
顾南枝贵为清和郡主,见过的世家子弟多如牛毛,其中不乏英俊人物,可就在这简陋茶棚里与郁离对视之后,小郡主突然觉得,就算把天底下的公子哥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眼前之人的惊才风逸。
不对不对不对,肯定是寒青君更胜一筹!
“郡主你说什么?寒……什么?”
顾南枝一惊,暗骂自己怎么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急忙遮掩道:“啊……我是说…寒……还好破案了,明天我将离开此地,与你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去县里找我。”
“县里?”心细如郁离,听出破绽也没有戳破,顺着话问道:“草民实在好奇,您身份这样贵重,来这偏僻的落梅县却是何故?”
说到这,顾南枝双颊飞上两朵可疑的红云,斟酌着开口:“去当县衙捕快,我想凭自己的能力,当上东朝第一位主掌断案的女官!”
3. 救人要紧
夕阳西下,小院内炊烟未散,白鸽终于赶在天黑之前携信飞回。
“咕咕,咕咕。”
顾南枝放下筷子,起身从窗边鸽子身上取下信笺。展开一看,果不其然,信纸上满满登登盛满了怨气。
“顾南枝!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堂堂郡主离家出走?爹娘急疯了你知不知道!赶快回来!二哥顾西川”
笔劲力透纸背,字形有些潦草,显然是怎么想就怎么写了,写完即放飞鸽子一气呵成。
顾南枝无所谓地撇撇嘴,刚想坐回去继续晚饭,不料又来了只灰鸽扑棱棱地落在窗棂。
“咕咕。”
顾南枝一声叹息,只得再次抓鸽取信。
“南枝,
茵州距京迢迢,此行可还顺利?从你信中知,你已平安抵达,为兄便放心了。只是不辞而别之举甚不可取,万万不可再有下次。
至于爹娘那边,为兄安抚过了,你且安心。寒青君品行正直,为国屡破奇案,是个不可多得的榜样,你若想以他为目标,那就放心大胆地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家中一切有我。
注:别管你那傻子二哥,把他的话当放屁即可。
长兄顾北原”
顾南枝笑得前仰后合,连带胃口都好了起来,一扔信纸,回到桌前消灭剩下的晚餐。
“叩叩。”门口进来个端着托盘的丫鬟,“小姐,今天的梅花糕。”
“嗯。”顾南枝摸摸肚子,“放在那吧,我晚些时候吃。”
“小姐今天心情看着格外好,嘴角一直挂着笑,奴婢看了都跟着高兴呢!”
“嘿嘿,是嘛!”顾南枝回以更加灿烂的笑容,“其他的收下去吧,我去巡街了。”
“是。”圆脸丫头手脚麻利地拾掇,“请您务必注意自个儿安全。”
沿着廊道,顾南枝满意地欣赏园中景致,回想起刚来时还是一片荒芜。
五日前,顾南枝风风火火地闯进落梅县县衙,亮明身份说明来意,惹得那山羊胡子县太爷当下急出一身冷汗,比遇到棘手的案子还要犯难,围着这京城来的郡主忙前忙后,帮她张罗住处、安排丫鬟随从。
虽然顾南枝再三强调自己是来当捕快的,不用把她当郡主区别对待,但他张撷一区区七品县官,又摸不准这小祖宗的脾气,实在不敢按她的话照做。
顾南枝说她包一间客栈上房就行,张撷将名下闲置的小园子打扫出来献上;顾南枝说她不用仆役,张撷一时间找不出信得过的人手,就把自家的小厮丫鬟打发去小园侍候;顾南枝说她衣食住行同捕快编制一样,张撷连夜联系县里最大的制衣坊、酒楼、首饰铺子等店,咬牙自掏腰包购入大批物件送到新园,高薪聘来名厨负责饮食。
到如今,顾南枝想不引人注意都难,落梅县境内无人不知,县里来了个连县令都要下跪磕头的大人物,给这个偏远县城带来了不小的轰动。
对于张县令为她做的一切,顾南枝本人也是哭笑不得,不是她故作姿态,而是她真的不需要这些所谓的“特殊照顾”。
张撷远离朝堂有所不知,顾家不论儿女一视同仁,顾南枝自幼跟随父兄修习武艺,三岁练功到今天已有十四个年头,一手银缨枪耍得是有模有样,其中苦楚不足为外人道也,自然比寻常贵女更能吃苦。
思绪飘飞间,顾南枝已经挎刀上街像模像样地巡视起来,正值晚饭时分,路上行人稀少,街上充斥着各色饭香。
华灯初上,黄昏朦胧,顾南枝却不敢放松警惕,原因无他,天光将暗正是小偷小摸多发之时。
拐过一条漆黑背阴的后街,顾南枝来到河边,顺着长长的河岸视察两岸。
这时,河面上晃晃悠悠飘来一艘小船,诡异的是,上面并没有人立在船头撑船,就这么孤零零地随水漂流。
无主空船?奇也怪哉,缴了上交!
顾南枝抽出佩刀,利用轻功纵身跃上小船,定睛一瞧,船底竟躺着个人!
靠近才闻到小船里传来淡淡血腥气。
这个发现可让顾南枝吓了一跳,为防有诈,她不敢轻举妄动,横刀在前慢慢靠近。
“咦?”离得越近越觉不对,看此人的衣着打扮、外貌轮廓,顾南枝生出一种怪异的熟悉感。
水波荡漾,小船飘至一处泊船板,一旁油灯高挂,顾南枝终于看清此人样貌——
“郁离?”顾南枝惊呼出声,同时也看清了他身上血迹斑斑。
来不及细想,救人要紧!顾南枝想办法停下小船,饶是她习武,想要把一名成年男子从船里弄上岸也着实费了一番劲。
“不…要…报官……”郁离在颠簸中恢复了一丝意识,裂开血口的嘴唇上下翕动着。
“你说什么?”
“…………”
“报什么官啊,我就是官!”顾南枝一抹脸,“你撑着点,可别死了!”
趁着喘匀气的功夫,顾南枝以最快速度寻来一架板车,将昏死过去的郁离一路推回园中。
“开门开门!——”
门口小厮老远就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朝这边奔来,几个呼吸到了跟前发现居然是自家小姐……推着板车?…………上面似乎躺了个…男人?
“愣着干嘛?开门救人啊!去找个郎中来!”
“啊…噢!遵命!”两个小厮手忙脚乱地拉开大门,顾南枝脚步不停推车进门,留下一地尘烟和反应慢半拍的小厮。
“春桃?春桃!去打盆温水来!”
顾南枝推着摇摇欲坠的板车停在客房门口,指挥下人将郁离搬到屋里床榻,随后挥退众人,刚想上前查看却被丫鬟春桃叫住。
“小姐!你,你没事吧?”春桃惶恐地盯着她看。
“我?我没事啊,就是推了一路手有点酸…”
“那您…您的脸……”
“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顾南枝奇怪地走到铜镜前,好家伙!一大片血迹顺着额角蔓延至脸颊,顾南枝自己都惊着了,“妈呀——嗨!这不是我的血,是躺在那边那个家伙的血…”
“小姐,他是谁啊?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他……”顾南枝眼珠一转,“路上捡的,可能遇上强盗了吧,等他醒了可要好好问问,我可不允许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有强盗伤人!”
“原来是这样!”春桃将帕子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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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想帮伤患擦擦手脸。
“给我吧,你去看看郎中请来了没。”顾南枝自然地拿过帕子,“没有就催他们快着点,人命关天。”
“是,小姐!”春桃匆匆离开,走时不忘将房门掩上。
“没人了,只有我。”顾南枝轻柔地擦拭着郁离脸上发黑的血污,“能告诉我你的身份了不?”
“呼…呵……”郁离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微微眯开眼睛气若游丝,“你怎么知道我醒着…”
“你这么聪明还需要问我吗?”顾南枝得意地扬起嘴角,“也是,你要是真那么睿智,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嘶!救命恩人…麻烦轻着点……”湿帕不小心擦过一处伤口,疼得郁离直皱眉,“…我知道了,是我无意识的皱眉吧…”
“还有你抖个不停的眼皮。”顾南枝将染红的手帕丢回盆里,“先别说话了,我给你请了郎中,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郁离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看了顾南枝两眼算是应答,随即陷入昏迷之中。
“来了来了,郎中来了!”春桃引着“郎中”一路小跑来到房内。
顾南枝眼睁睁看着一个半大孩子被推到自己面前。
“啊?这……”顾南枝愣愣地看着“郎中”半束起的头发,显然只是个还未成年的孩子。
“小姐莫怪,附近的老郎中前些天去世了,这位是县衙的仵作,处理些皮外伤还是……”
“狗眼看人低!要不是县令大人于我有恩,你以为谁都能请得动小爷?”似是被顾南枝质疑的目光刺痛,那小仵作登时发作。
“哎!”春桃忙拉拉他袖子,“宋柏!不得无礼,这位是……”
“没事没事,”顾南枝也不生气,赶忙让开身位,“抱歉,是我见识短浅,没见过这么年轻的郎中,这才冒犯了,还望宋柏小兄弟不计前嫌,替伤者瞧上一瞧?”
春桃接连两次被人打断说话的无奈,都被顾南枝的态度带来的震惊所冲淡,心里不禁对这位没有架子的郡主多了几分好感。
“哼!”宋柏黑着一张脸,但还是提着药箱坐在郁离塌前,回头瞪着二位女眷,没好气地说道:“还不出去像柱子似的杵着干嘛?我脱他衣服你们也要跟着看吗?”
顾南枝尴尬地连忙带着春桃离开房间。
看着从窗纸透出的暖黄灯光,顾南枝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吁得长出一口气。
“小姐,您别生气…宋柏他人不坏,有时候就是嘴巴毒了点……”
“没生气啊,他没说错,我确实不该以貌取人。”顾南枝若无其事地活动着肩颈,“就是说我是狗不大能接受,我是女子诶怎么说也应该是猫吧……”
春桃一下被顾南枝的娇憨神态逗笑了,先前担心宋柏得罪郡主的紧张情绪一扫而空,笑盈盈地说道:“小姐,您真是比我见过的任何贵女都要好,好上一百倍,一千倍都不止!”
“过誉了过誉了,”放松下来的顾南枝感到有些疲累,“你在这候着,有什么需要都满足他,我回屋歇会儿,结束了就来知会我。”
“是,小姐。”春桃移步门边,目送着顾南枝走回主房。
5. 别惹捕快
“你真觉得是野兽伤人?”饭桌上,郁离提起上午的案件。
“那不然呢!”顾南枝执箸戳弄着碗里米饭,“人不可能弄出那样的伤口啊!”
顾南枝本来有些食欲不振,随着松鼠桂鱼上桌,引得她食指大动。
一大块橙黄香脆的鱼肉被顾南枝夹进碗里。
“不愧是将门女侠,”郁离也伸出筷子,“好胃口,真是好胃口啊。”
“你吃不下别耽误别人,”顾南枝小施巧劲别开他的筷子,又夹了一大块鱼肉,“我爹说了,天塌下来也没有人吃饭重要。”
一旁候着的春桃嗤嗤地笑,郁离朝她温和一笑,圆圆脸的小姑娘立刻害羞地低下头。
“张县令已经派人去搜山了,相信过几天就能抓到野兽,”顾南枝忙着往嘴里扒饭,“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也是。”郁离沉吟片刻表示赞同,“希望能在祝米节前将杀人凶兽抓捕归案,可别影响了这一年一度的重要节日。”
“祝米节?是什么?”
“茵州自古以粮多米盛闻名,祝米节便是其境内独有,寓意展示去年成果、祈祷来年丰收的节日。”郁离解释道,“落梅县地处茵州中央,又是人多地广的州中大县,每年都会举办接连数日的庆祝集市,周边县镇甚至来自全国各地的稻农粮商都会前来参加。”
“好耶,听着就好玩!”顾南枝眼中亮起期待的光,“但也不能放松警惕,这种大型聚会肯定少不了案子发生……不过偶尔玩一下应该没事!”
郁离笑而不语,看上去仍有心事,但顾南枝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一门心思盼着祝米节的到来。
-
两天时间转眼而过,祝米节如期而至。
客栈酒楼家家爆满,住满了慕名而来的外地人,街上行人肉眼可见地多了几倍。
顾南枝从不是个话少的,想去凑热闹却意识到缺了个说话的人,本想叫上春桃一起,不巧的是小丫鬟这几天身子不爽需要休息,于是便不情不愿地敲开了郁离的房门。
“请进,”门一推开,郁离立在桌前展颜一笑,“是郡主啊,可是县令搜山有结果了?”
“你在写什么?”顾南枝好奇地走近,“‘风禾尽起,盈车嘉穗’?”
“闲来无事练练字,”郁离刚好落下最后一点,将手中狼毫撂在笔架上,“怎么,春桃病了无人作陪,郡主便想到草民了?”
顾南枝小脸一红,昂头看他:“怎么,你不肯吗?”
“得郡主亲自相邀,实乃草民之幸。”郁离说着不忘戴上狐狸面具,“走吧,集市下午就开始了。”
“拿腔作调。”顾南枝小声咕哝。
今天晚饭用得早,二人出门时太阳还没落山,柔和的暖光映得每个人脸上喜气十足。
“哇——好多人啊!这跟上京比也没什么两样了!”顾南枝睁圆了眼睛,看着主街上人潮涌动,一派空前繁华的景象,“好香啊,什么味道?”
“还能是什么香,米香咯,”郁离走在顾南枝身侧,人声嘈杂中不得已提高了音调,“听园里的小厮说,曹家粮店卖的米团子是祝米节一绝,要不要去尝尝?”
“要要要!去去去!”顾南枝抓着郁离袖子就往人群里挤。
“遵命,遵命。”郁离任由顾南枝扯着自己往前走,两人挤了半天终于来到队伍跟前。
顾南枝刚想排到队尾,一道紫色的身影飞挤过来,又招呼着后面两名少女排进队伍。
“……?”顾南枝自诩将门风范,不跟她们市井小民一般见识,忍着脾气往后退。
谁知那紫衣少女动作不停,故意踩了顾南枝一脚,又状似无意地狠撞她一下。
“这位姑娘,你撞到人了!”顾南枝被撞得踉跄着倒退,有郁离在身后扶住肩膀才不至于跌倒,“不想说点什么吗?”
“哈!”紫衣少女一脸无所谓地转过身来,“我当是谁呢,区区一个小捕快,也配让本小姐开口道歉?”
说完,她的眼中透出万般轻视,上下打量着一身捕快短打装束的顾南枝。
“就是就是!”
“你知道她是谁吗?”
另两名衣着不俗的少女跟着帮腔,三人显然认识顾南枝,行此举就是针对她。
“你也知道撞了人应该道歉啊。”郁离轻飘飘说道。
“你!你又是哪根葱?”紫衣少女恼羞成怒,音调瞬间拔高,“这年头捕快也得有下人伺候,男仆女主,真是好风化啊!”
顾南枝生气之余,更多的是震惊和不解——明明与她素不相识,竟能如此揣测他人?单纯如她,遇上了离家以来的第一遭恶意。
“怎么,被我说中了?”紫衣少女见顾南枝不说话,气势更是咄咄逼人:“早就听说县里来了个尊贵人物,要我说,真正富贵人家的小姐才不会干捕快这样的脏累活计,肯定是有人存心欺瞒大家!”
“对!装什么世家小姐,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咱们县身份最尊贵的小姐就是眼前这位柳大小姐了,你是从哪个狐狸洞里钻出来的,敢跟我们柳大小姐抢风头?”
顾南枝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有点懵,她刚来时特意叮嘱过张撷不要声张她的身份,对外只说衙里调来个女捕快就好,可谁知这些天下来,鸡毛蒜皮的案子没处理多少,有关她的传言倒是越传越多!
什么罪臣之女流放西南、富家千金私奔无果,更离谱的还有怀疑顾南枝是县令张撷的情妇,怕家中正妻发现就在小园里金屋藏娇,并帮她谋个捕快当当,好方便两人借工作之便朝夕相对……
但下作的猜忌也只在几个长舌妇、登徒子嘴里滚过,顾南枝的勤谨认真全县百姓都看在眼里,大家对这个新来的女捕快全都赞赏有加。
这些传闻柳家姑娘自然也知道,一开始只是对县中谈论焦点转移到小捕快身上有些不快,后来亲眼看到自己苦苦思慕的公子总是等在顾南枝巡街的路上,只为了跟她问一声安之后,柳云儿对顾南枝的不满妒恨终于达到顶峰。
如今见到顾南枝在街上与别的男子拉拉扯扯,柳云儿再也按奈不住作怪的心,拉着左右玩伴就冲过去找茬。
“撞人道歉还用看我是谁吗?”顾南枝不解,第一次和人当街对峙还有些紧张,不自觉握上刀柄,“而且你还是故意的……”
“知道我是谁吗要我跟你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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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意的怎么了?我就是……”柳云儿察觉到顾南枝的动作,当即呼喊开来:“哟呵!怎地你还想砍我不成?都来看呐,捕快杀人啦!!”
“……”顾南枝尴尬到无言。
今天是出门没看黄历吗…这遇上的都是什么人啊……
驻足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顾南枝简直一个头变得两个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急得眼眶都红了。
“我当是谁,西街柳掌柜家的千金柳云儿?”郁离将气得发抖的顾南枝护在身后,“你爹难道没教过你,县里谁都可以惹,唯独别去招官府吗?”
柳云儿被他冷冽的气场所慑,但还是嘴硬道:“官…官府?我只针对她,又没有跟官府作对,怎么啦?犯法吗?”
“想搬出官府吓唬我们?就算是县令也要对咱们柳大小姐礼让三分!”
“就是就是,你算哪根葱!”
“捕快乃代行官府职能的公差!岂容尔等布衣随意指摘?”总是面带笑意的脸此时绷起冷硬的线条,郁离愠怒地诘问道:“你们无凭无据血口喷人,仅这一点,就能拿你们到衙门治罪!你以为你那个偷税的爹能保住你吗?”
低沉的嗓音振聋发聩,想通这一关节,围观群众不敢再看,三三两两作鸟兽散。
顾南枝揉揉眼睛,心道这家伙平时油嘴滑舌,关键时候还真靠得住,探出半拉脑袋去看柳云儿的反应。
“我…我……”柳云儿慌了神,咬着下唇不再作声,那两个狗仗人势的姐妹也跟着噤若寒蝉。
“嘿嘿,客官,要买点什么?”此时队伍已排到柳云儿,曹家商铺的小二讨好地打破僵局。
面具后始终有一道眼神盯着她,柳云儿只觉如芒在背,无形的压迫感逼得她喘不过气来,仿佛身后站着的是什么凶神恶煞。
“不,不要了!我们走!”柳云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随着紫色衣裙消失在视野,郁离这才满意笑笑,买了满满一纸袋的米团子。
“尝尝?”
半开的纸袋凑到眼前,清新糯甜的香味一下扑了出来,顾南枝脸上还是挂着明显的委屈情绪,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蔫吧。
“刚才…谢谢你啊。”顾南枝往嘴里塞了两个米团子,“要不是你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本就有些婴儿肥的小脸此时被米团子塞得满满的,双颊圆圆鼓鼓像只贪吃的仓鼠。
任谁看了都要笑夸一句“可爱”,郁离也不例外,一下就笑开了,没忍住抚了两下顾南枝毛茸茸的头顶,道:“谢什么?倒是你,别太把别人的评价当回事,做自己就好。”
“可是……”
“好啦,没什么可是的,快看,前面那么多人是在干什么?”郁离伸手一指,几米开外搭了个临时台子,下面围坐了三四排人。
“这一套……来头可大了!各位路过的……别错过!!……”
喧闹人声中,隐约可见台上一人正唾沫横飞地展示着什么东西,那边灯火通明,托盘上的物件闪闪发光。
“走!去看看!”顾南枝心生好奇,当下便忘了刚才的不愉快,率先走了过去。
郁离笑着摇摇头,收好纸袋跟着过去了。
7. 一团黑影
“这留青山还真是名不副实,”顾南枝松松地拢着缰绳,目光投向山路两旁的树林,“怪不得没人来。”
说是树林还真是抬举了留青山,山坡起伏中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瘦松,离远望去根本遮不住山体外露的怪石黑土,毫无山的美感可言。
“这么贫瘠的山……”郁离骑马并排跟着,“鸟都很少见,会养出能伤人的大型野兽吗?”
经他提醒,顾南枝这才发觉耳边清静得很,鸟雀啁啾、虫鸣声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见此山确是座荒山无疑。
刚行出百米,就看到有官兵把守在山脚,见是县令“特殊对待”的顾南枝,也没多加询问,嘱咐了几句便放他们过去了。
听守山的衙役说,留青山不大,虽因祝米节调离了不少人,但像这样的入山口均有人日夜换班把守,这几日从未见有人或兽闯关出入,对于野兽二次下山伤人一事他们也是困惑不已,实在想不通那兽是怎么杀人于无形的。
再往山上走,才偶有鸟儿和松鼠在从间扑腾,个个都是怕人的习性,等顾南枝下马查看时早就蹿进更深处了。
不算宽阔的山路渐渐逼仄,终于掩没在杂草乱丛之中。
“没路了。”顾南枝勒起缰绳,马儿打了个响鼻,喷出些白汽,“嘶,好冷,我有点信你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会有野兽呢?”
郁离望着山景没有说话,二人默契地翻身下马。
“刚才守山大哥说,他们三人一队,从山脚开始,间隔几十米分头向山顶搜索,一来一回就要小半天,接连好几天都是如此,别说野兽了,兔子都没发现几只。”顾南枝拨开低矮的树杈就往里钻,“今天接到县令口谕,更是加紧了搜索,说不定咱们还能碰上他们呢。”
“照理说,按这个方法,如果有野兽早抓到了。”郁离顾不得观察山势,帮着顾南枝走进丛中,“郡主小心。”眼疾手快地挡住反弹过来的枝杈。
“你的意思是凶手是人?”顾南枝不管不顾地探路前行,“这也不太可能吧……”
顾南枝伸手去抓一处横在半空的“树枝”。
“嘶嘶!”
“啊!蛇!”触手冰凉滑腻,顾南枝吓得一抖,脚下一滑向坡下倒去。
郁离伸手去抓顾南枝的胳膊,可下坠的力量带着他一个趔趄,混乱中二人滚下山坡。
好在,那蛇无毒,受到惊扰便爬走了。
万幸,留青山上石头遍地,他们跌落的小山坡却是难得的平坦缓势,除了一些擦伤之外,二人性命无虞。
“哎唷…”顾南枝第一个从地上坐起来,“完了,这是哪啊,咱们不会在山里迷路吧?”
趴在地上半天缓不过神来的郁离都要被气笑了,他们是从山坡上滚下来了好不好!弄不好就是一个头破血流!没伤没残已经是神仙保佑了,这妮子最担心的居然是迷不迷路?
“郁离?”顾南枝拍拍尘土走向他,“你没事吧?”
“托郡主的福,还活着呢。”郁离没好气地靠着树干,“郡主武功高强、福大命大,从山上摔下来也能毫发无伤……”
“嘻嘻,运气好罢了。”顾南枝没听出郁离语气里的揶揄,甚至还颇为没心没肺地笑了。
“能站起来吗?”顾南枝活动了下四肢,竟是一点扭伤都没有,不过是得益于自幼习武练就一副耐摔耐打的身子骨。
“能……嘶。”
郁离一个字还没说完就疼得倒抽一口气,刚想动作左脚脚腕就针扎似的疼,应该是崴了脚了。
头脑灵活不假,身子竟比我一个郡主还要娇贵!
“来,我扶你起来,看看从哪能上去。”顾南枝心底偷笑面上却是不显,“山上有的是巡山的人,守山大哥也知道咱们进山了,山里也没有野兽,别怕。”
“……冒犯了。”郁离就算再不情愿也别无他法,只得在顾南枝的搀扶下站起来,全身重量压在右腿,看上去像只落魄的独脚鸡。
“…………怎么我受伤郡主这么高兴吗……”
“噗,没有,只是在想你一个大男人比我还脆弱,有点想笑。”
“……”
不知名的小山谷中,身形高大的男人一手拄刀作拐,另一只手克制有礼地虚搭在少女纤细的小臂上,两人衣衫均有破损,男人脸上的面具也歪到一边,露出一张恨恨磨牙的俊脸来。
二人一边走一边呼喊,寄希望于附近有巡山的衙役发现他们。
直到郁离眼尖地瞅着一处山壁不动了。
“怎么停下了?”顾南枝额上渗出细小的汗珠,声音轻快得不像落难,更像是外出郊游。
“去那儿看看。”郁离遥遥一指,顾南枝没看出什么端倪,但还是扶着郁离向他说的地方挪去。
山壁上爬满干枯扭曲的藤蔓,与这满目疮痍的留青山相得益彰。
郁离艰难地挪到跟前,腾出手按了按面前大片的藤蔓。
簌簌!
“呸……咳…咳!”顾南枝忙挥手散尘,“咳!你故意的?你不是在报复我吧?!”
死去的植物抖落下不少灰尘,兜头落了两人一头一脸。
“哈哈哈,草民不敢。”郁离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轻笑出声,心道多多少少有一点吧。
迎面吹来丝丝缕缕带着潮湿气味的风。
郁离一把拉开藤蔓,一团黑影猛地冲了出来,将没有防备的顾南枝撞到在地!
“哎哟!!”顾南枝屁股着地摔了个四脚朝天,“什么东西!你看清了吗?”
郁离想追但腿脚不便,焦急地目送着那团影子冲进树林。
“顾姑娘——郁公子——?你们没事吧?”
一个戴着官帽的脑袋从二人先前站着的山坡上探出头来。
“快!发现野兽了!朝西北方向去了!快追!”郁离急急指向黑影逃窜的方向。
“是!!”坡上的捕快迅速拉响信号弹,高声呼喊着同伴过来。
随着四周山林里人声渐起,郁离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一瘸一拐地朝地上的顾南枝伸出手。
“郡主没事吧?”
其实顾南枝摔得屁股生疼,硬是挤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我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的脚一会儿怎么骑马吧。”
在郁离转头的瞬间,顾南枝赶紧揉了揉摔疼的部位。
“怪不得他们搜山搜了这多日子找不到,”待从地上拉起顾南枝,郁离转身挪向山壁,“原来藏在这隐蔽的山洞里。”
你是怎么知道这有山洞的?
顾南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甘心每次都要靠郁离答疑解惑,既然选择了断案明辨这条路,就非得自己琢磨出门道不可。
于是倔强地绷起小脸,学着郁离的样子细细观察四周。
静下心环视四周,顾南枝果然有了发现:这里隐蔽背阴,山坡顶上树丛密集,是处天然的藏身之地,山洞边上难得没有乱石挡路,多是些柔软的草藤植物,与留青山的苍凉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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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会是人为?
顾南枝弯腰看向地面,除了她和郁离的脚印外,还有不少像是被抹平的痕迹!
野兽会在山中掩藏自己的行踪吗?顾南枝认真回想起来,虽然事发突然没能看清,但撞倒自己的黑影更像是一个直立行走的人形!
郁离拨开枯藤,一个两尺见宽的洞口显现眼前,洞里向外倒灌出阴凉的风,顾南枝悟了,是靠近洞口感知到吹出的冷风暴露了山洞的存在。
“郡主身上带没带着火折子?”郁离将藤条拧成两股一左一右固定住,为的是方便进人查看,“洞里太黑,什么都看不清。”
“看不出来你胆子还挺大,”顾南枝走到洞口另一边摸出火折子吹亮,“不怕里面还有野兽?”
郁离勾唇一笑,故意说道:“郡主不是已经知道那不是什么野兽而是人了吗,既然是人,又何怕之有呢?”
顾南枝白了他一眼,举着火折子就要往洞里进。
“等等,”郁离虚虚拦下她,眯着眼睛看向洞壁辨认,“那里是不是可以点亮?”
顾南枝留意着脚下走了过去,果然发现石壁上斜插着什么东西,借着火折子点亮后发现竟是一根半焦的火把。
火光融融,一下照亮了漆黑的洞穴。
“这……!”山洞不大一眼便望到了头,顾南枝看着洞内陈设大为吃惊。
郁离也跟了进来,探究的目光一一扫过石凳石桌、干草堆和最深处的石床,地上残留着不少血迹,散落着野果和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残骸。
“这这这,他不会是传说中的‘野人’吧?!”顾南枝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人就是人,怎会有甚么‘野人’!”说是这么说,但如今民风开化,郁离怎么也想不通此人甘于茹毛饮血过活的原因。
郁离小心绕过地上杂物,又在墙角发现了几样石斧石镐,之后再无新的发现。
-
巡山的捕快还算机灵,忙着围捕野人不忘跟外界通报,等张撷带人把两个倒霉蛋救上来时已经是午后时分了。
“郁公子,请吧。”
“是啊郁公子,还扭捏什么呢,请吧?”忍笑不易,顾南枝捂着嘴几乎要笑出眼泪。
郁离抿着嘴不说话,僵硬地扑上一个宽厚的后背。
山路崎岖车马难行,距离马车还有一段路,而郁离的脚伤愈发严重,疼痛难忍不说,一截脚腕肿的像发面馒头,不得已,张撷命手下一个壮实的捕快背他一程。
“这位爷,抓紧了!”
高胖的捕快力气很足,稳稳托住了郁离腿根,背着他轻松站起。
郁离再不愿与陌生人肌肤接触也无法,随着动作起伏忙不迭搂上那捕快粗实脖颈。
素来白净的脸庞此时沾满草灰,又因情形尴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郁公子,抓紧了啊,别再摔着您叻!”顾南枝笑得肚子疼。
真不怪郡主幸灾乐祸,实在是此人平日里总是端得一副洞悉一切的架子,每每看他吃瘪都有一种别样的滑稽感。
郁离虽觉难堪,但也不会因此记恨上小丫头,硬是咬牙扯出笑意,一字一顿道:“多,谢,郡,主,关,心……”
在一行人的欢声笑语中,郁离顶着一脑门子国仇家恨被“放”进马车。
“大人——大人——”
兴奋的喊声由远及近,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灰扑扑的人影连滚带爬地靠近,口中高喊:“县令大人——野人,我们抓到野人了!”
8. 另有其人
“哟,又见面了,”宋柏左右摆弄着病患架起的脚腕,“怎么每次见面你都‘挂彩’啊,怕不是个病秧子?”
“……我是受伤,又不是容易生病,”郁离疼得冷汗直流,心急如焚又不好催促,“怎能算是病秧子?……嘶,轻点轻点……”
“嗯,骨头没事儿,”宋柏终于放过他了,转身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拿出药膏,边敷边念叨:“伤筋动骨一百天,近期多休息少走动……”
宋柏见他明显没把医嘱放在心上,缠绷带的动作“不小心”重了点,立马引得塌上的男人痛得一抖。
“你小子……”
“你们那案子我知道,刚开始以为是野兽,没成想抓到的是野人,我也是头一次知道这山上还有野人,”宋柏想到什么话锋一转,“要没有你的帮忙,我看那劳什子郡主一辈子也发现不了野人,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哎,别仗着年纪小就口无遮拦,”郁离莫名有些不快,“不知全貌不予置评,你都没和她共事过,怎能开口否定她的能力呢?”
“是她先瞧不起我的!”宋柏急了,“她第一次见我时,看我的眼神和那些笨蛋大人一样,我就是不喜欢她!”
“你还挺记仇,”郁离失笑,“那她不是也跟你道歉了,她昨天上街买的吃的玩的你不是也有份?”
宋柏低头绞着衣摆不说话,半天喏喏一句:“我,我……整个县衙,就只有你们俩能好好听我说话,别人都把我当小孩,我怼他们怼惯了,不自觉就……”
郁离拍拍他肩膀,耐心宽慰道:“宋柏,懂得保护自己是好事,但锋芒也要以合适的方式用在合适的地方。”
宋柏一脸崇拜地点点头。
“现在能放我走了吗?”郁离见宋柏迟迟未走,一下看穿了他的意图。
“不能,”宋柏脱口而出,“顾南枝走前特意嘱咐我,让我看着你养伤,那边她一个人就能搞定。”
“……如果我非要走呢?”
“那我就只能把锋芒用在合适的地方了呗,”宋柏松松扣住郁离打着绷带的脚腕,坏笑着露出一点虎牙,“是你教我的。”
“…………”郁离认命般躺了回去,感受着患处传来的压力不再乱动。
-
另一边,换了身衣服、收拾干净的顾南枝火速抵达县衙大门,后堂隐约传来阵阵嘶吼,凄厉的哀嚎响彻整座落梅县府衙。
“郡…咳,顾捕快,快随我来。”张撷趁这功夫命人将关着野人的笼子安置在后堂,自己则候在门口等待郡主的到来。
顾南枝飞快一颔首,跟着他一路小跑赶往后堂,一路上幻想着野人的庐山真面目到底是个什么样。
很快,咆哮声在耳中放大,顾南枝看到后堂庭院中央围着好几圈府兵。
“都精神着点!如有异动,无需手软!”张撷一挥手,众兵为他们让出缺口,但手中尖枪始终对着笼子。
“呜…呜……”
见有人靠近,野人警觉地弓着背,四肢着地宛如一头真正的野兽。
张撷怕得不行,站定在铁笼两步开外,说什么不肯近前查看。
“你们散开一点,笼子锁着呢!”顾南枝嫌人多挡光看不真切,张撷只得下令照做。
“我不会伤害你的,能听懂我说的话吗?”顾南枝试探着开口。
可那野人只是趴伏在地,呲着一口黄牙不停低吼,浑身披满黑毛微微颤抖,头发胡子脏乱成一团,若不是分明的五指和面部露出的五官轮廓,离远看去还真容易错看成黑熊!
“您…您小心着点啊……!”张撷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顾南枝绕着笼子踱步,笼内的野人紧张地原地打转,猩红的眼睛始终瞪着顾南枝的身影。
“吼!!”
野人终于被激怒,一跃而起扑向顾南枝却被铁栅所阻,撞得笼上缠着的铁链哗啦作响。
围着的卫士神经紧绷,见状齐齐提枪/刺向野人!
“哎,别!”顾南枝还没观察完,怕他们伤着重要的“人证”,忙抽刀格挡。
武技精湛的身子反应极快,顾南枝在几柄枪杆之间腾挪辗转,刀挑脚踢将卫士们没有技巧的前刺悉数挡下,笼内野人受到惊吓,再次卧倒在地,整个“人”抖如筛糠。
不通人言,丧失人智,野性如斯,还能称作“人”吗?
一番观察下来,就算对野人奇观仍有疑问,顾南枝却不得不承认,眼前染血的尖爪、毛发上残留的新鲜肉沫,再加上山洞内发现的具备杀伤力的器具,无一不将此案的最大嫌疑指向野人。
“你们!!”张撷被眼前电光火石的一幕吓得肝胆俱裂,“我…我……你们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无碍无碍,弟兄们过于紧张罢了,”顾南枝没事人一样走回张撷身边,“我想此案已经有结论了。”
“郡主,是不是可以结案了?”张撷喜上眉梢,低声询问道。
“……嗯…这所谓野人确有作案能力,凶案现场近山也方便野人伤人跑路……只是……”
顾南枝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但张撷已经这般宣布:“东市后街连环杀人案已结!凶手是藏于留青山上的野人,我想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野人以生骨血肉为食,山上食物稀缺,一次偶然下山让他碰上了巡街的老黑,尝到了吃人的甜头,过了几天又下山作案,捕食了曹老板,这才酿成了两具残尸的惨祸!”
“如今将其抓捕归案,即刻关入衙内大牢,待我奏明上封,尽快斩首示众!以平落梅县境内野人伤人之忧!”
“可……”
顾南枝还想说什么,却不得不在掌声和叫好声中沉默下来。
“郡主,我也是没办法了,”张撷随顾南枝退到廊下,“东市停了整整一天,县里人心惶惶,已经有人建议叫停祝米节了,”张撷面露难色地摇头,“祝米节是万万不能停的,所幸真的抓到野人,这凶手就算不是他,那也得是他了。”
顾南枝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出了衙门。
街上酒楼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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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飘香,顾南枝整整一天水米未进,此刻放松下来才发觉腹中空虚得厉害。
残阳西垂,正是一天里最温馨的时刻,顾南枝走在回家路上再次陷入深思——
如果说野人下山伤人是因为山上食物短缺,那他为何只吃内脏?为何不将尸体搬回洞中吃掉其余部位?
顾南枝怎么也想不通,但现在除了野人也找不出别的嫌疑人,张撷的做法又不无道理,只得闷闷不乐地回到小园。
“小姐回来啦!饿坏了吧?饭食都准备好了,”刚一进门,春桃就贴心地帮她卸下佩刀,“公子和宋柏都等着您呐。”
“啊?哦。”顾南枝讷讷回神,加紧脚步往里走。
春桃见她气势汹汹还以为是饿得狠了,实际上是经她提醒,顾南枝终于想起园内还有这么个能派上用场的人物,火急火燎地去求解。
“郡主!怎么说?”
见顾南枝进门,郁离千分激动地站起来,万分激动地坐回去——他忘了自己受伤的左脚正搭在铺了软垫的矮凳上,要不是宋柏及时扶住他,定要摔个人仰马翻伤上加伤!
“你表情怎么这么奇怪啊?”顾南枝还沉浸在先前的困扰里,“结案了啊,还能怎么说?”
郁离呲牙咧嘴地等待痛感消失,艰难说道:“郡主,郡主也觉得事情还有蹊跷吧?……如果你赞同凶手是野人就不会是这副神情了。”
“是啊…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顾南枝眼眸低垂,小口小口地嘬着茶水,“但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张撷说得没错,为了祝米节,须得尽快抓到凶手。”
“身为一方百姓的父母官,遇到如此恶劣的连环凶杀案,竟然稀里糊涂草草结案,这种做法……真是不敢苟同。”
“不是这样的!”一直旁听的宋柏抗议出声,“县令大人他人很好,平时一直很照顾我……”
“我知道,但是不冲突,”郁离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在官场泡久了,凡事追求效率和利益在所难免,在他们看来,案情的真相反而没有那么重要……”
“你说的我根本听不懂!也不相信!”宋柏浓眉倒竖,茶色面颊透出潮红,“好!你敢不敢跟我打赌,就赌凶手是野人,你输了就要给我和张大人道歉!”
“好啊,那你要帮我验尸,”郁离用小指勾住宋柏伸过来的小指,“吃完饭咱们就去县衙,不过我现在就能证明野人不是凶手。”
“是不是因为,如果是野人干的,他会把尸身搬回山洞充当储备?”顾南枝急急说出心中所想。
“只是其一。”郁离端起饭碗提醒道,“先吃饭吧,快凉了。”
“还有呢?”顾南枝追问。
“还有时机不对,如果说打更人老黑情有可原,但第二名死者曹老板根本没有去后街的理由!”郁离目光灼灼,“所以我敢断定,凶手根本不是什么野人,而是一个足够狡猾的正常人!”
顾南枝当即如醍醐灌顶,心脏止不住地狂跳起来,宋柏也是一脸震撼,三人接着各怀考量地吃完了这顿无言的晚饭。
9. 人心难测
三人讪讪地走下台阶,任谁都不能接受吃了闭门羹这个事实。
天光昏暗,两名衙役搭梯点亮檐下挂着的灯笼,柔和的烛光盈盈绕绕,顾南枝回头望去,匾额上“落梅府衙”四个大字落在眼中竟有些刺痛。
一炷香前,郁离带着顾南枝、宋柏来到衙门,若在平时,这三人中的谁都能在这官府重地自由出入,可现下一同前来竟被守卫拒之门外……
“不行!”门缝里一名守卫死死扣着大门,“这都什么时辰了,县令大人早就回家了,要报案等明天吧!”
“我不是来报案的,我是来查案的!”顾南枝上前跟他对峙,“我,顾南枝!你不认得?我也是衙里的捕快,为什么不能进?”
守卫迟疑地盯了她半晌,粗着嗓子道:“俺是新来的,不认识你,你说你是捕快,你的公服呢?俺还从来没见过女的当捕快哩……”
顾南枝哑口无言,她的公服在滚下山坡时划坏了,回来就让春桃拿去缝好洗了,自己则换上一身便衣短打跑前跑后,没成想竟因这个被“自家兄弟”拦下了。
“这是我的腰牌,”顾南枝掏出腰牌递给他,“可以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麻烦这位大哥放我们进去,公务紧急耽误不得啊!”
那耿直的汉子接过腰牌仔细辨认起来,顾南枝急得直跺脚,一叠声地催他把门打开。
“这腰牌倒是不假,那我放……”守卫将腰牌递还,说着就要拉开大门。
“呆子!你干什么?!”厚重的门板仅挪动半寸就停了,“大人有令,打今儿个起,到处死人犯那天,除了平民报案之外不准任何人踏进县衙半步,你忘了吗?”
“可,可她有腰牌!”正说着话就被挤到一旁。
“假的骗人的!”门缝里出现了另一名守卫,他一来就呵止了开门的动作,转而谄媚地冲着顾南枝他们笑,“诸位,不好意思,咱们也是听的上头的命令,就别为难哥们儿了。”
不等顾南枝回话,砰的一声将大门合拢落栓。
“喂!你什么意思啊??”顾南枝气不打一处来,攥拳就要砸门,“你开门!把话说清楚……”
“还是算了,”郁离脸色阴沉得好似能滴下水来,“没有张撷的命令他们不敢这样,张撷摆明不想我们接着查下去,好肆无顾忌地把罪行都推到野人头上!宋兄弟,你可看清了?”
宋柏性子倔强反骨,但也不是讲不通道理,在亲眼见识到县令的手段后也是一脸迷茫,咬了咬下唇不再为张撷辩驳。
“难道就这么算了?!”顾南枝气极,大有当场拆了公堂的架势,“可恶的张撷,白天装相晚上翻脸,真真是演得一手好戏!!!”
郁离好言好语劝了半晌,顾南枝才同意打道回府从长计议。
回去的路上三人一言不发,直到一同围坐在客房圆桌旁,还是宋柏率先打破良久的沉默,对着端茶进来的春桃道了声谢。
春桃识趣地离开房间,轻手利脚地合门关窗。
“必须验尸,”郁离沉声开口,“现场我们都去看过,凶手很谨慎,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现在只能依靠尸体作为本案的突破口了。”
郁离回想着今天发生之事的每一处细节,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什么,忙道:“对了宋柏,我们今早进山前张撷说过要找你验尸,那时你可有什么发现?”
“啊?”宋柏懵然抬头,“县令大人他……未曾找过我啊?”
“什么?”顾南枝顿感不妙,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那时并没抓到野人,张撷没理由不验尸的啊!”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郁离双手撑桌交握,左手拇指轻轻拨弄着右手拇指上套着的翠玉扳指。
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宋柏夹在中间有些无措,偷眼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屋内落针可闻,时间仿佛凝固。
顾南枝心里乱极了,在父兄庇护下长大的她在尔虞我诈方面简直就是一匹素帛,这下真真切切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作“人心难测”。
没过多久郁离便有了对策,这才发现小郡主的脸色愈发消沉,就差把“委屈”两个字顶在头上了。
“郡主莫急,此事并非无解。”郁离赶紧劝慰,声音轻柔得一塌糊涂,生怕惹落了蓄在眼窝里的“小珍珠”。
顾南枝赶忙朝他望去,眸光重新盛满希冀。
“快说快说!”宋柏也跟着竖起耳朵。
“死人的路走不通,我们还可以从活人下手,”顶着两束格外热切的目光,郁离坦然笑道:“明日一早,去查查这个曹老板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从被害人的身份入手,一定还能收获新线索!
顾南枝一下豁然开朗,重打精神跟着郁离商议明日行程,而小宋柏不懂断案,被晾在旁边一知半解地听着,顾南枝直到口干舌燥端杯喝水时才想起他。
“咦,你怎么还在?”
“我,我为什么不能在!”宋柏一愣,理不直气却壮地驳道:“我也想查明真相,万一…万一张大人是有什么苦衷呢?我怕你们两个外乡人会有失公允,我,我监督你们!不行吗?!”
看他淳朴可爱,顾南枝和郁离对视一眼,而后没什么形象地大笑开来。
“你们!笑什么笑!”宋柏的脸又红了几个度,“笑笑笑,你们笑吧我走了,告辞!”
话虽如此,宋柏却在转身瞬间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笑声中不掺半点杂质,满满都是友善的情谊。
“喂阿柏!记得明天早些过来!”顾南枝跟到门口,冲着宋柏的背影喊道。
终于,脾气古怪的“刺头”小子在此刻遇到了可以互道昵称的同伴。
宋柏脚下一绊,别扭地不肯回头,扯着嗓子一句“啰嗦”,朝大门方向跑远了。
“阿柏?郡主对待少年人……真是格外亲善啊。”郁离一瘸一拐地踱到顾南枝身边。
“我生得晚,家里族里都没有比我年纪小的,”顾南枝目送着宋柏离去,“阿柏和我想象中的弟弟一模一样,嘴毒心善、虎头虎脑,总是忍不住待他亲厚些。”
“倒是你,认识这么久了,还没问过你名字是哪两个字?”顾南枝歪头看向身边长身玉立的男人。
“‘繁阴上郁郁,促节下离离’的郁离。”郁离莞尔。
“啊?”顾南枝看上去有些惊讶,“噢,原来是这个‘郁离’…”
“那郡主以为……?”
“还以为是水果品种呢,”顾南枝摆摆手转身就走,“我回了,你也早些安歇吧,明儿个还要早起呢,玉梨儿。”
话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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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少女舌尖滚出一个俏皮的儿化音。
莫名被起了外号郁离也不生气,一扯嘴角勾出无奈的笑,边拱手恭送边道:“遵命,郡主夜安好眠,恕草民有伤在身不便相送…”
“安了个安——”
夜风将顾南枝故意拖长的尾音送进郁离心坎,痒痒的像是有奶猫爪子在挠。
-
翌日,宋柏的身影早早出现在园中,正百无聊赖地数着庭下种着的兰花。
伴随着轰隆隆的滚轮声,顾南枝推着郁离一路冲刺到跟前。
宋柏抬头,毫不留情地指着轮椅里的郁离笑弯了腰:“哈哈哈哈!瞧你那娇弱不能自理的丑样子!”
郁离被先前几个急弯吓得心脏狂噪,维持面上皮笑肉不笑已用尽全部精力,只赏了宋柏一记凉飕飕的眼刀。
“阿柏早啊,吃过了没?”顾南枝笑眯眯问道。
“嗯,吃过了的,出,出发吧。”宋柏显然对这么亲昵的称呼不大习惯,微红着脸乖乖应下。
郁离注意到他的羞赧,立马凉凉回击:“阿柏害羞了?也是,郡主天人之姿,阿柏会害羞也是人之常情——”
“你不准叫我阿柏!!”宋柏一下炸毛。
“东朝哪条律法规定我不许?”郁离躲闪着宋柏恼羞挥下来的拳头,“阿柏~阿柏~”
“你……!”
“哎呀都别闹了!”顾南枝几次差点握不住轮椅推手,终是不堪其扰地嗔道,“你年长阿柏这许多,欺负他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小爷今年束发,五年后便可加冠,不是孩子了!”宋柏梗着脖子叫道。
“年长又如何?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郁离故意学着少年人稚气未脱的声调气他。
“你你你,你这狐狸!不准学我!!!”
“怎的?青天白日之下你还想打人不成?”
随即打响第二轮“唇枪舌战”,顾南枝劝说无果,只好哭笑不得地由着他们。
直到县中最大的迎宾客栈出现在视野,郁离和宋柏齐齐噤声,同顾南枝一起走到近前。
“三位客官,是打尖儿啊,还是住店?”
顾南枝听从郁离建议便衣出行,刚到门口便有店小二上前接待。
“想跟你打听个人,是不是有个曹姓……”
“去去去,要打听一边儿打听去!没看老子忙着呢,别捣乱!”那小二一甩白抹布就要撵人。
顾南枝眼疾手快地捂住宋柏的嘴,将一连串的“问候”话语扼杀在萌芽中。
“小二哥,先别急!”好在郁离早有准备,反手扣着一两碎银塞进他手里,“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那贪财的小厮瞬间变脸,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嘿嘿,这位爷,您说!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宋柏翻了一个白眼,不去看那两张堆满假笑的人面。
“祝米节期间,贵店是否住了一位姓曹的富商?”
“姓曹?有啊!”店小二想都没想就答道,“茵州…啊不,也可能是全国,最大的粮商,曹升泰曹老板!”
“像曹老板这样的贵人,吃穿用度不比当官的差,年年祝米节都在咱们迎宾客栈下榻,足可见咱们客栈的规格和品质……!”店小二也不含糊,不等郁离细问,自己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10. 法场闹剧
一番口舌听得宋柏昏昏欲睡,顾南枝也是云里雾里。
店小二相关的不相关的说了个痛快,也不管是不是忙时了,最后被个胖掌柜提溜着耳朵拽走了。
“走,去找曹夫人。”只有郁离依旧游刃有余,抽出手杖撑地,起身就往客栈里走。
“啊……好像是提过一嘴曹夫人住在天字一号房,”顾南枝费劲回想,“不过,看样子这店小二好像并不知道曹老板已经死了?”
“嘘,慎言,”郁离警惕地四周探看,压低了声音:“应该是张撷有意而为,野兽伤人的消息瞒不住,受害者的身份还是有必要遮一遮的。”
“为什么?”宋柏问。
“茵州多粮,经商卖米者甚多,曹升泰一人就把持着将近一半的粮店,如今客死落梅县,商海势力震荡,引起轩然大波不是落梅县能吃得消的。”
店小二还真没王婆卖瓜,这迎宾客栈又大又豪华,就连迎来送往的杂役都打扮得干净利索。
说话间三人穿过大堂,一路打听一路上楼,终于站在一扇雕花大门前,旁边挂着的精致木牌上书“天字一号”。
顾南枝刚想敲门,不料门内恰好有人推门而出。
“你们…是?”门后站着位雍容的少妇,见门口杵着三个不速之客,略显憔悴的面庞透出些许讶异。
“您就是曹夫人吧?我是本县捕快顾南枝,这二位是我的助手,郁离,宋柏,”顾南枝亮出腰牌,“为曹老板失踪一案而来,有些事想跟夫人了解下。”
“好,好!”曹夫人激动地拉过顾南枝的手,“终于盼来了,来,进屋说!”
四人绕过屏风,门口正对几张梨木镌花椅,曹夫人与顾南枝对坐上位,郁离带着宋柏分坐下首。
“不愧是‘天字一号’,也只这样才配得上曹老板人中龙凤!”奉承的话郁离张口就来,趁机环顾时,发现仅入门会客厅就宽敞得不像话,就更遑论这间房的整体面积了。
“郁公子过奖了,”曹夫人抿出一点笑意,“来人,看茶!”
几名婢女自幔帐后袅娜而出,为在座众人斟满香茶。
宋柏瞪圆了眼珠,不知是吃惊于富人家连奴婢都打扮得光鲜亮丽,还是对外出住店也要女仆相随的做派感到新鲜。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请夫人把曹老板失踪前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叙述一遍!”顾南枝语带三分威严,引得郁离弯唇侧目。
“妾身跟着外子约莫七、八日前来到落梅县,往年也都是这个时候过来,为的是赶在节前布置集会上的临时商铺,顺带参加些聚会晚宴。”
曹夫人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之态,素手托起茶盏呷了口茶,继续说道:
“直到前日那天,白日里一切如常,可刚用过晚饭,外子就一直催促我们这些随行家眷早些安睡,拗他不过便照做了,”
“谁知起夜时发现身侧空空,守夜的下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老爷何时去哪作甚一问三不知,夜深人静的,妾身没多想便接着睡了,”
“等到昨日早上醒来,发现他仍未归来,落梅县到底是外地,且祝米节期间鱼龙混杂,妾身担心会出意外就报了官,官家让回去等消息,可妾身枯等一天无人传唤,现下终于等到几位大人,怎么样?找到外子了吗?”
曹夫人眼中满是期待,眼下泛着明显的乌青。
“呃……”
顾南枝实在没法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说谎,但又顾忌着张撷瞒下曹升泰死讯定有内情,不敢随意吐露,一时间犯了难。
“夫人莫急,我等同僚正尽全力全城搜寻中,若有消息定会来报,”郁离不动声色地接过话茬,“在下仍有不明之处,劳烦夫人不吝解答!”
“三位贵客为外子的事劳心费力,妾身岂敢隐瞒?公子但问无妨。”
“请问夫人,曹老板前天晚上出门前,就算是跟您也没有透露一二?”
曹夫人眼眸低垂,轻轻摇头叹息:“不曾。”
“曹老板在落梅县可有相识的朋友?或者有本地的朋友一同前来?”
“从没听他提起过,许是没有?”曹夫人迟疑片刻似在思考,“说来惭愧,我家车队声势浩大,每年参加都需劳动大量人力物力,已是自顾不暇,自然不会与他人同行,外子素有傲气,更是不屑与同县的小商户一路。”
这下轮到郁离怔愣了,不甘心地再次发问:“那……冒昧问一句,曹家粮店此行与前几年有什么不同的目的吗?嗯…比如与土地主商议新品种定价之类的事宜?”
曹夫人先是促狭地笑了,看上去有些难为情,才道:“…生意上的事,外子从不带回家中,妾身也不会过问……”
郁离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顾南枝和宋柏也都一脸失望。
“多谢夫人,我等就不叨扰了,如有消息定会第一时间前来相告!”郁离很快重拾礼貌的笑容,站起身带着顾南枝二人告辞。
“麻烦各位费心了!”曹夫人礼数周到,一路将他们送出门出。
“夫人留步,我等告辞。”顾南枝一抱拳,灰溜溜地引二人离去。
不同于来时的踌躇志满,站在街头的三人此刻有些束手无策,微凉的晨风拂过耳畔,甚至连同郁离在内,他们的头脑皆是一片混沌。
“杀野人咯!杀野人咯!快去看啊!”
正当郁离试图理顺思路时,不知谁在街上喊了一声,顿时有大批好奇的百姓朝一个方向涌去。
“哎,这位小哥,请问发生什么事了?”顾南枝一把拦下路人。
“山上抓到野人了!官府发公告说午时三刻当街斩首示众,这不快到时间了,大家都想看看野人长什么样呢!”
这句话落在顾南枝耳中不亚于旱地惊雷。
“不行!!案情查清之前,我决不允许有人动用极刑!”顾南枝一转轮椅,将推手送到宋柏手中,“阿柏你慢慢推他过来,我先走一步!”
“郡主——!”
“阿姐——!”
顾南枝不等二人回话风一样掠了出去,脚尖轻点翻身上瓦,以最快速度向着人流汇集处奔去,玄衣黑发的身形轻盈得像只檐下燕。
“阿姐?”郁离重复着宋柏的称呼回头看他,“你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敢跟先帝亲封的清和郡主攀附关系?”
“坐好你的轮椅吧!”宋柏猛地启动,惯性之下郁离赶忙坐正,“要不是阿姐交待我才懒得理你!”
-
街市口,人头攒动,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野人出场。
中间空地已搭好简易的发令台,手持钢刀的衙役侍立在侧,场下还有无数横枪在前的兵卒维持人群秩序。
落梅县令张撷款步而出,径直走向主位落座,身后跟着其他文职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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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时辰到了。”
头顶阳光炽烈,张撷微微颔首,从容一揽袍袖,起身朝案上签筒探出手去——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抓住了张撷小臂!
张撷大惊,慌忙望去,对上了顾南枝愤怒的双眼。
“来者何人?敢对县令大人不敬……”
“无碍!无碍!”张撷忙不迭阻止典史声张,“这是衙里捕快,自己人!”
“自己人?张大人如此行事,可还当我是自己人?”顾南枝狠狠一振,将张撷推回座位。
“放肆!!你……”典史王恩向来以张撷马首是瞻,见小小捕快不把一县之令放在眼里更是气极,伸手就要拿下顾南枝。
“住手!!”张撷顾不得自己面子受损,手忙脚乱地安抚住共事多年的典史,“事出有因,事出有因……不碍事……”
“停止行刑,将野人带回。”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
“老王!老王,别别…!”张撷几乎摁不住王恩,但又不能放任他对郡主无理,乌纱官帽下冷汗津津。
“咳,顾…顾捕快,恕难从命,”张撷试探地说道,“本官说过,此案已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您,您又有什么理由非要保着这来路不明的野人呢?他,他野性难驯,留在县里始终是个隐患啊……”
张撷在赌,赌她会知难而退,怎么说他也是朝廷钦封的地方官,就算真的起了冲突也尚可辩驳。
而且通过这段时间相处张撷发现,顾南枝平易近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就事论事以理服人,从没有一次动用郡主的身份走捷径,万一这次也……
“好,你说野人是凶手,那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的答案逻辑通顺毫无漏洞,我甘领搅乱法场之罪,可如果你答不上来,就要把野人送回衙里好吃好喝地供着!”
顾南枝字字掷地有声,不容置喙的气场摄得近前两人呆在原地。
“第二位死者是远近有名的富商,案发现场没有半点拖拽搬运的痕迹,我来问你!他为什么夤夜来到此地?据我所知,东市后街平时根本无人踏足!”
“他,他或许是想上山?”王恩下意识顺着问话答道。
“你也会在半夜上山吗?做什么?自寻死路吗?”这种毫无道理的乱猜无异于火上浇油,顾南枝一改常态讥讽出声。
张撷抹了一把头上冷汗,自知她的问话正是本案的关键所在,理亏之下决定不与盛怒的郡主正面冲突,来日方长再想办法才是上策!
“你!!”王恩被噎得满脸通红,留意到周围百姓议论声起,附在张撷耳边:“大人,不如先唤卫士拿下这女子,若她身份不同日后再赔礼便是了,时辰已到不可再拖了……”
顾南枝面上勾起不屑的笑,一副“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的挑衅表情。
可圆滑如张撷是万万不敢的,一闭眼咬牙宣布道:“来人啊!此案仍有蹊跷,中止行刑,收队回府!”
“啊?大人?”王恩满脸不信,怎么也想不通堂堂县令为何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拿捏?
“我在县衙等你,”顾南枝怒意稍缓,盯着张撷窘迫的脸道:“张大人,你最好在路上就能想好与我解释的说辞。”
说完,顾南枝从这场闹剧中抽身而去,剩下张撷和不明真相的王恩牵头收拾残局。
11. 老实交代
少年的力气终归有限,笨重的轮椅推起来相当吃力,更别说还要加上个成年男子的重量。
等到终于来到街口时,却被人告知行刑取消了,人群扫兴地四散一空,徒留几名衙役收拾着琐碎物件。
“……呼…呼…”
“我说我能走,你还死活不让。”
“…多,多嘴,你脚伤未愈,我不能,呼,我不能自砸招牌…”
“……死要面子活受罪。”
来人正是小仵作宋柏和“闲人”郁离。
“…要你管!”宋柏喘着粗气,粗布衣服被汗水沾得微微潮湿,“那现在怎么办?去哪找阿姐?”
“县衙。”郁离眺望着衙役收队的方向答道,“郡主很聪明,没有当众挑破让张撷下不来台,张撷肯定能明白郡主的好意,冲这一点就够他心怀感念的了。”
尽管双臂隐隐酸痛,宋柏还是毫不犹豫地推动轮椅,好在余下路程不远,石板路也平坦起来。
“他这种人做事不会做绝,就算在背后使绊子也肯定留有余地,估计现在正跟郡主倒苦水呢,就看郡主信不信了。”
宋柏琢磨着郁离的话,半天憋出一句:“……就算张大人心思不纯,那肯定是为百姓着想情有可原,我看,你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人……”
“嘿你这小子,我招你惹你了?!”郁离不气反笑,“也是,我只不过是一介布衣,自然不比你‘阿姐’人心所向啊——”
“你!……”
“少说两句吧,”郁离轻笑着打断他,“留着力气推车,晚上让小厨房给你弄烧鸡。”
“我要吃松鼠桂鱼!”
“好好好,都依你。”
郁离心道阿姐还真不是白叫的,爱吃的东西都一个样。
宋柏也不再言语,使出吃奶的劲推着走过最后的街道。
-
这光天化日的,好端端关着大门作甚?路人经过衙门不免嘀咕上几句。
无关人员有所不知很正常,谁能想到一门之隔的公堂大殿上正演着一出苦情戏呢?
戏中主角竟是落梅百姓的衣食父母,县令张撷。
县令这个官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不大,官职不高,晋升虽难却也不无可能;说不小,掌管一县各事,但也需劳心劳神、尽心尽力。
人往高处走,张撷也不例外,他如今年仅三十有六就当上了县令,再加上他心思活络,有朝一日进禄加官并不算痴言。
“说够了没?”顾南枝大喇喇坐在太师椅里,索然无味地看向堂下。
下站者正是张撷,他正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以及维护一县之治有多么不易。
好在郁离提前跟她分析过张撷的动机,不然搁以前的顾南枝,现在怕是已经同情心泛滥了!
张撷尴尬地掏出手帕拭泪,借着动作偷瞟顾南枝,而那清和郡主并没有被突然爆发的泪水打乱思路,依旧稳坐高堂,眼神明亮仿若洞悉一切。
“说,说够了……”张撷擦完眼泪擦额汗,不死心地再次强调:“郡主明鉴啊!下官所言皆是肺腑之言,绝无半点欺骗!”
“你说的话我信,我全都信……”还不等张撷在脸上堆笑,顾南枝话锋一转,语气一下凌厉起来:“但是我劝你莫再拖延!”
顾南枝一拍惊堂木,炸雷般的脆响震彻公堂!
“老实交代!为什么阻止我们查案?你在害怕谁?说!”
“我…我……”张撷被吓得一趔趄,两股战战几欲跌倒。
“张撷,本郡主感念你收留照顾之恩,但是不代表你可以一次次欺下瞒上!”顾南枝不习惯这样咄咄逼人的语气,但为了套出实情还是生硬说道,“你应知我断案一向眼里不容沙子,你若再百般推诿不说实话……”
后半句话顾南枝故意封口不谈,可就算她不说,将门顾家、将军顾渊的掌上明珠、两个骁勇善战的兄长都是朝中栋梁、皇室破格亲封的清和郡主……种种头衔集于眼前的少女一身,跟她作对不啻于自掘坟墓!
不同于刚才惺惺作态的泪水,张撷想通后红着眼扑通跪下,对着公案桌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大礼。
在这小小的落梅公堂之上,平时只有别人跪县令的份,如今竟轮到他张撷伏低做小,此情此景令人唏嘘不已。
“茵州刺史……”再次开口时张撷的嗓子沙哑得像是滚过粗砾,“曹升泰是茵州刺史的人。”
“那又如何?生死有命,你只管抓凶手就好,他还能怪到你头上来?”顾南枝抬手一托示意他起来回话,想到什么又道:“总不会是你杀了曹老板吧?要真是这样那我确实保不住你……”
“多谢郡主,”张撷狼狈起身,惨然笑道:“郡主说笑了,且听罪臣接着解释……”
这回张撷可算是老实了,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他的顾虑和苦衷说得头头是道。
顾南枝恍然大悟,思来想去竟找不出怪罪张撷的理由,恰逢这时郁离和宋柏来寻她,她也就顺势给张撷台阶下。
“嗯,我已知晓,给你一晚上时间把藏起来的两具尸体安置打理好,野人也是人,给我好吃好喝地将养着,明日一早我带阿柏过来验尸。”
张撷将吐露心事后也是一阵放松,恭敬地将顾南枝送出衙外。
三人在门口会面,郁离意味深长地看了张撷一眼,后者头都不敢抬就回去照办了。
折腾了一天现已天昏将暗,顾南枝接过轮椅推着,露出带着一点羞怯的笑,喏喏道:“我,我太生气了,都把你们给忘了…不好意思啊……”
宋柏相当于干了一天体力活,一肚子的委屈终于有处宣泄,挨着顾南枝拼命撒娇,不知道的还以为郁离私下虐待儿童了呢!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郁离越听越不对味,赶忙出声制止:“不是你执意推我的吗?见到郡主你知道喊累了,我甫一起身你就猛推,几次差点给我推一跟头的不是你啊?!”
顾南枝和宋柏一起笑了起来,郁离也跟着无奈地展露笑意。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让大家身心疲惫,三人在晚饭时纷纷“火力全开”,惹得春桃不停偷笑,还要流水似的更换菜碟饭碗。
用过晚饭后,宋柏餍足地窝在座椅里昏昏欲睡,顾南枝心疼他长身体催他去睡,他还倔强地不肯,非要跟着旁听顾南枝讲述张撷都存着什么心眼。
捻着果盘里红润饱满的樱桃,顾南枝将下午的所见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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娓娓道来。
原来这曹升泰表面上是买卖米面食粮的大富商,背地里早早勾搭上了茵州最高行政长官——刺史何安国。
这何安国人弗如其名,若是庸庸碌碌还自罢了,可他身居高位不思民生独好金钱,已经成了茵州官场不算秘密的秘密了。
东朝县级以下的地方任命大多由刺史举荐考核而来,而在茵州何安国这儿,就成了谁给钱多、谁带来的利益大就让谁当官。
这就意味着这些人自愿与何安国穿同一条裤子,何安国负责摸清上头脾气,只要不过火,下面这帮人偶尔做做假账、小贪小污,想逃过朝廷的审查简直易如反掌。
说到这里,顾南枝义愤填膺地猛嚼,却不小心咬到果核,眼泪汪汪地捂了半晌腮帮子。
不同于顾南枝的忿忿不平,郁离显得平静的多,只淡淡一句“官场向来如此”便关切地望着她等待下文。
宋柏听得认真,指出虽是“大多官员”但又不是“全部”,笃定张县令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小人。
顾南枝点点头肯定了他,宋柏听后绽放出今天最灿烂的笑容。
张撷家境一般,只勉强供得起他读书科考,张撷年轻时也确实争气,寒窗苦读数十载榜上有名,根据排名由吏部任命到落梅县当县令。
刚来不久就被何安国之流明里暗里地拉拢入伙,张撷心思机灵且立场坚定,在任六七年硬是让他琢磨出了生存之道,一边对着刺史曲意逢迎,一边暗中施行廉政,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至今倒也没出过纰漏,既让治下百姓过好日子,又止了何安国压榨落梅县的心思。
张撷也不是没想过将茵州的情况上报朝廷,可何安国是他的顶头上司,自古以下告上难如登天,官官相护之下更是难以收集证据。
无奈之下,张撷只得蛰伏等待连根拔起的良机。虽等来了顾南枝,但她空有头衔并无实权,又是一介女流,张撷本不愿将如此重要的内情和盘托出,可天有不测风云——曹老板死在落梅县了。
原本曹升泰就一普通商贾,虽有家底但不至于像现在这与跺跺脚就能震荡商界。近几年,茵州刺史何安国突然不满足于小打小闹,动了官商勾结的心思,这与野心勃勃的曹升泰一拍即合,二人祖上又连带着远亲关系,两家关系越走越近。
直到现在,曹老板在何安国的扶植下产业疯狂扩张,预计不出十年即可彻底垄断茵州粮市;而何安国在这期间进账如流水,财富积累得越来越多,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我明白了!”宋柏迅速反应,“曹老板死在我们县,不管凶手是谁,何安国都不会放过他,自然也不会放过落梅县!……除非,”宋柏学着他们二位的样子皱眉思考,一拍脑袋说道:“除非曹老板的死是意外!比如是野人干的!”
郁离颔首,淡定补充道:“曹老板家大业大,他死了,势必引来其他商户争夺瓜分,多股权力倾轧之下,落梅县处境尴尬,自保不易,确会岌岌可危。”
“连你都这么认为……”顾南枝试探着说道,“那这么说,咱们错怪张大人了?”
“先别急着给他洗白,”郁离挑眉看向一脸理直气壮的宋柏,噙着笑意泼他冷水:“这趟浑水,才刚刚开始。”
12. 伤口藏石
四月十四,祝米节第四天。
天光熹微,东方泛起鱼肚白,勤快的农妇晨起去河边打水,还没走下河堤,远远望着河水似有哪里不对。
农妇没多想,提桶走近后发现今日的河水异常浑浊,水流中渲染着一绺诡异的红,顺着河水流向朝下游飘远了。
“噫!真是怪了!”
水浊无法取用,农妇无法,沿着岸边向更上游的方向走去。
可越是往上走,河水越红,最后几乎蔓延得整个河道通红一片。
农妇好奇,目光一路追着流动的红——一个人半泡在水中,水中那些红色就是从他身下流出。
“咋还有个人嘞!”农妇迟钝,以为是谁家男人喝得烂醉,泡在水里也不自知,“大兄弟!醒醒,瞅你给这水弄的,还咋做饭耶!”
热心的农妇放下水桶,撸起袖子就去扳正那男人趴在水里的身子。
翻过来一看,男人脸色苍白浮肿,胸口赫然一个大洞,血水汩汩渗出进河水,这才形成下流染血的奇观。
“哎哟我的亲娘!”那农妇被吓得不轻,一屁股坐倒在地,“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杀人啦!野人又杀人了!!”
那倒霉的农妇桶都不要了,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很快,周围的人家都发现了河边的尸体。不是说已经抓住野人了,怎么还会有人被掏心挖肺?
恐惧、担忧、不满的情绪在人群中发酵,群情激愤到无以复加,甚至还有部分民众自发联合起来去县衙门口抗议。
-
落梅县衙,侧厅中有一身影在不知疲倦地来回踱步。
“县令大人,您不累吗?”顾南枝双眼放空地盯着不远处来回逡巡的脚步,“您是落梅县的衣食父母,您倒下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哎哟我的好郡主,求您想想办法啊!”张撷脸上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五官恨不得聚拢成“一官”,“下官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那杀千刀的凶手还会继续作案,我说什么也不会阻止你们查案啊!我糊涂,我糊涂啊!”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郁离不紧不慢地拈着茶杯盖撇走浮叶,“县令大人,验尸这种事可急不得,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相信县令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郁公子!郁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下官一般见识!”张撷凑到郁离跟前忙不迭地鞠躬行礼,“您行行好,受累协助郡主断案追凶,看在落梅县八千三百五十二户百姓的份上您也要帮帮我啊!”
顾南枝和郁离相视一笑,两人脸上皆是得逞的坏笑。
“帮啊,自然是要帮的。”
“等阿柏验完了咱们就开始从头分析。”
“那,那您先前说的……”张撷错愕抬头看着两人,“说小宋履行完仵作职责就带他回去……”
“当然是唬你的,”顾南枝一昂头,马尾垂下的发梢俏皮一跳,“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贻误案情!”
郁离嘴角噙笑表示赞同,连同他那面具一起看整个人狐里狐气的。
“这,这……”张撷感动得一塌糊涂,“下官…下官惭愧……”
两个时辰以前,以几个农家壮汉为首的一群人跑到官府门前闹,鸣冤鼓擂得震天响,其中跟着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妇人,她气得脸红脖子粗,嘴里一叠声骂着官家不作为,让她大清早看见死人触了好大的霉头,叫嚣着不给出说法就不走了。
眼看场面控制不住,守门的衙役见都是乡亲也不好真动手,赶紧派人通知县令。张撷知道后也是焦头烂额,只好硬着头皮出面安抚,被十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头都昏了,最后也是翻来覆去地承诺一定会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
等好不容易遣散了“闹事”的乡民,张撷已是口干舌燥、两眼发黑,再也不敢托大,直奔顾南枝的住处,庆幸自己昨日选择跟郡主道出实情而不是撕破脸皮……
顾南枝也不记仇,见张撷这次真心悔过,又确实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县令,心中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嘴上却故意说反话逗他。
随后三人带上身兼仵作之职的宋柏一同去了案发现场,一番勘察后将尸体带回,加上前两具尸体一同交给宋柏解剖验尸。
顾南枝和郁离回衙等宋柏,张撷则留下布置人手清理被血污染的河道,顺便监督是否还有别的线索遗漏。
等张撷心急火燎地回到县衙,发现宋柏进去后停尸房的门还没开过,这才急得原地打转,担心是不是验尸过程不顺利。
三人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顾南枝提议别干坐着浪费时间,可以复盘下刚才得到的信息,其余两人一致赞同。
“死者是一名……流浪汉?”顾南枝翻看着张撷的记事簿,“又是打更人又是流浪汉,中间夹着个商人,这三名死者毫无交集啊,难道凶手并没有固定目标,是随机作案的穷凶极恶?”
“还有一种可能,”郁离提供新思路,“凶手真正想杀的只有曹老板,一、三死者只是疑云,为了迷惑我们。”
“敢问郁公子,为何是曹老板而不是其他两人?”张撷弱弱参与讨论。
“不用问他我知道!”顾南枝得意地斜了郁离一眼,侃侃而谈:“打更人老黑为人孤僻,既然从不与人亲近就更不会跟谁结仇了!”
郁离温和地笑着不去打断她。
“而那流浪汉平日里虽讨人厌,但都是小打小闹,不会起冲突到致他死地的地步,就算有可能性也很小。”顾南枝的说法颇为严谨,张撷听了也是不住点头,“所以!只有那能搅动商界风云的曹老板,凶手杀他的动机才会更加直接!像仇杀、利益冲突皆有可能!”
“以我们现有信息,能把凶手的杀人动机分析到这个程度就够了。”郁离扶了扶半遮面的狐狸面具,“说回现场,流浪汉死在桥洞旁,那桥洞下正是他常年蜗居之所。”
“其实……下官对他有所耳闻,”张撷一开口就吸引两人注意,舔了舔下唇接着道,“他是临河那一带出了名的泼皮,白日乞讨夜里就住在桥洞底下,好吃懒做、吊儿郎当,经常与周围邻里拌嘴斗气,下官自到任以来,接到的有关他的报案可以说是多如牛毛……”
“如果说三起案件是同一凶手所为,那他相当于是在流浪汉家里杀了他,为什么他不像前两案一样带去东市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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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呢?”
“许是因我们抓到了野人,他知道再做粉饰也瞒不过去了。”
“你是说,他前两案是想嫁祸于野人?”顾南枝转头看向郁离。
“若真是这样,那他……”
“知道我县野兽传闻,又能摸清流浪汉的藏身之地……”张撷眼神一亮,“凶手是本县的人!”
“不错,一定是这样。”郁离一锤定音,肯定了张撷的想法。
说得好听是推理,一切都只是三人猜测,还是要靠验尸结果的实质证据说话。
正当三人的思路步入瓶颈,停尸房那边终于传来轻微动静。
顾南枝习武之人五感敏锐,第一个从椅子上蹦过去等着。
门扉轻启,宋柏一甩染血的羊肠手套,接着摘下覆面的纱布丢在一边,青涩面庞上疲态尽显,衣衫上蹭着好几处血痕,整个人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嘁,别装了,不就是想让郡主心疼嘛。”郁离不客气地拆穿。
“我…你…我没有!你,你别瞎说!”宋柏高声反驳,似乎忘了刚才的柔弱之态。
顾南枝见他还是生龙活虎,“压榨童工”的自责烟消云散,眉眼弯弯地听着他俩斗嘴。
“哎哎,阿姐使不得!”
宋柏一见郁离就跟斗鸡似的,余光扫到顾南枝摸向他头顶的手,连连后退着躲开。
看顾南枝露出不解的眼神,宋柏飞快说了一句“脏,我去小园找你们”就跑走了,想必是忙着沐浴换上干净的衣服。
“这小子,”郁离难得好心地替他解释,“他跟尸体待了那许久,发丝也有沾上病菌的可能,他不想让你也碰到这些不好的东西。”
顾南枝心中一暖,笑着安排道:“那咱们回吧,叫小厨房做他爱吃的犒劳他。”
张撷也想跟着蹭饭,可停尸房里一片狼藉,他需要留下操持尸体后事,只得眼巴巴辞别二人。
-
相处了这些时日,三人习惯在饭桌上分析案情,可这次一来大家都饿了太久,二来所谈之事非尸即血的倒胃口,便默契地在沉默中结束了迟来的一餐。
“阿姐,你看这个!”
用过饭后,宋柏从怀中掏出一个叠好的帕子,献宝似的在顾南枝面前一页页展开。
“这是什么?”
郁离偏头看过来,手帕中央躺着颗通体碧绿的扁圆珠子。
“从曹老板尸身上的伤口里发现的,”宋柏将手帕放在顾南枝掌心,“我不擅长看这个,想着阿姐没准认识!”
顾南枝得此“重任”托近观看,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又不忍让宋柏失望,偷偷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郁离。
郁离一下失笑,指着黑色裂色说道:“这是绿松石,民间俗名‘碧甸子’,一种宝石,多作为装饰品使用。”
“阿柏,你是说这颗绿松石是在伤口里发现的?”顾南枝迟疑重复。
“对,就是在伤口里面,”宋柏点头,“还是在靠近心脏深处的位置。”
“真是奇也怪哉,这装饰用的宝石,怎么会跑到伤口里去呢?”顾南枝看着手中的绿松石陷入深思。
13. 密不可分
“三具尸体死因相同,都是胸口的伤深及心脏。”
“一击毙命,然后用不知名的方法破坏伤口,”郁离习惯性摩挲着指间扳指,“想必是不想让我们根据受伤形状判断出凶器种类。”
“你就那么肯定?”顾南枝狐疑地看着他,“没有可能是失血过多而亡吗?”
“郡主此言差矣,”郁离眼带笑意回望向顾南枝,“从现场情况来看,不论是东市的后街还是桥洞的河滩,血渍虽多,但都没有挣扎求救的痕迹。”
“万一是被人绑住手脚,事后再解开呢!”宋柏不喜他俩对视,着急地跳到两人中间吸引注意。
“这就要问你了,”郁离顺势靠倒在椅背上,慵懒地指了指眼前炸毛的少年,“三具尸体,手足、身上可有勒痕?”
“没有啊!”
“试问正值壮年的成年男子,若非一击毙命,怎会任凶手宰割?”
“下药!或是打晕了!”
郁离就这么看着他不说话,宋柏怔楞片刻反应过来。
“喔,喔…胃里没有药物反应,头上也没有……头上有!第一具尸体头上有被钝器击打的痕迹!”
“其余两具呢?”顾南枝顺着疑点追问。
“都没有!”
“凶手第一次行凶打晕了打更人老黑,第二次第三次却都没有,这说明……”
“说明凶手认识曹老板和流浪汉?”顾南枝试探说道。
“对!很有可能!”郁离抚掌叹道,“郡主思维缜密、进步神速,相信定能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也许不日便可比肩寒青君。”
“……有花言巧语的功夫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办!”顾南枝嘴上嗔怪,心里却对这句并不过分的“奉承话”很是受用,尤其出言称赞的还是个真正见过寒青君的人。
一点骄傲的小心思难藏,顾南枝眸光潋滟,嘴角不自觉地上翘。
此案纷乱复杂,至今已有三人丧生,且不论真凶,就是嫌疑人也没拟出来半个。这些时日里虽有进展,但大部分时间都是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初接案件的信心消弭了大半,顾南枝难免有些泄气。
好在,郁离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黑色情绪,不动声色地鼓励她支持她,这才有了今天一次次跌倒又站起的顾南枝。
要知道顾渊顾老将军就是个刚正不阿的脾性,他家家风自然处处透着凛然正气,顾南枝从小长在这种环境下更是养成直来直去的思维模式,就好比练武,只要找对了方向,一天努力就肯定会强过前一天。
但断案却是不同,犯人永远不会按照既定的行为模式行动,查案人员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利用现场、尸体、动机、人际关系等信息抽丝剥茧,断案时寻来探去后回到原地更是家常便饭,顾南枝现在不过是初窥门径,以后的路还很长。
其实现实往往更加残酷,很多时候就算方向正确,也很难保证一定能揪出幕后凶手——究其原因,不过是“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罢。
-
越参与查案,越深入其中,顾南枝越觉得当初一拍脑门掺和进来的自己傻得天真。
看着为一众捕快发号施令的郁离,顾南枝心中这种感觉更甚。
不过不光是自己,那县令张撷不也得有求于他?想到这,顾南枝才稍稍松了口气,用不可急于求成的道理宽慰自己。
“郡主,在想什么?”
耳边传来温热的低语,一抬头郁离那张俊朗的面容撞进视线。
目沉如水,满眼都是自己。
顾南枝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不然无法解释脑海里的嗡嗡蜂鸣。
“你!离阿姐远点!!”宋柏再次钻到二人中间,强硬地推着郁离后退。
“知道了,知道了,”郁离赶紧举手投降,无可奈何地顺着力道往后退,“慢点慢点,我走不快……够远了吧?”
“啊,我刚刚在想……”顾南枝懵然回答他的问题,“你…真不愧是寒青君的幕僚,得幕僚如你,寒青君又该是怎样的七窍玲珑呢?”
“郡主别急,”郁离轻笑着扶着手杖站稳脚步,“郡主志虑忠纯,定能成就非凡。”
被一眼看穿的顾南枝有些羞恼,但想着刚才暗自下定的决心,耐着性子说道:“其余捕快都被你安排出去调查流浪汉了,我呢?你想好让我做什么了吗?”
虽然拐着弯抹着角,郁离还是听懂了顾南枝的言下之意:你那么有本事,教教我。
郁离略略吃惊,要知道承认别人的优秀是相当困难的,普通人都如此,就更不用说顾南枝这被捧上天的小郡主了,现在为了学习探案心甘情愿地向他“不耻下问”,独此一点便弥足珍贵。
“郡主言重了,”郁离发自内心一拱手,“时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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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郡主随我边走边说。”
“我也要去!”宋柏恶狠狠一瞪逗笑了顾南枝,不知何时起三人的关系已然密不可分,此时再次一同出门而去了。
“此案进行到现在,只剩下两个突破口。”郁离撑杖走不快,顾南枝和宋柏贴心地也放慢了步伐。
“绿松石和流浪汉。”
“对,流浪汉生前是否行为有异就交给张撷,咱们现在去调查绿松石。”
“那,那咱们应该去哪调查这,这绿什么松石?”
“你还跟着啊,没你什么事儿了其实,”郁离故意调侃宋柏,“查案这种小事就不劳动宋大仵作了,可以回去歇着了,你说是吧?”
“谁跟着你了!”宋柏游刃有余地反唇相讥,不似刚开始动不动就气得涨红小脸,“我才不放心阿姐跟着条狐狸出门,我得保护好阿姐!”
“哈哈哈,阿柏没说错,你跟那大毛狐狸别无二致的!”顾南枝笑容灿烂地跟着附和。
戴着狐狸面具的男人由着他们借题发挥,旁听中发现二人竟在肖想他的狐狸形象,还描绘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他的衣摆下此刻就藏着一条火红的大尾巴一样!
郁离哭笑不得,终于在抵达落梅县最大的首饰铺子时结束了狐狸话题——说是铺子却是配不上这家妙华宫,独门独栋的二层小楼,还没入内,光是外头门面就修得华光溢彩,确实不堕此店宫殿之名。
“婢子恭迎各位仙子、仙女回宫——”
刚走到门口,两位迎宾的丫头恭敬地福身,没见过这阵仗的宋柏直往郁离身后钻,顾南枝和郁离倒是淡定地步入其中。
“这这这,这里真的是卖首饰的吗?”宋柏东张西望地悄声质疑,“说是皇宫我都会信。”
“这是好事,”郁离带着身后二人径直走向柜台,“店越大,专研宝石之道就会越专业。这绿松石成色这样好,就是从这里卖出去的都说不定。”
“真是这样就好了!”顾南枝闻言精神为之一振,“买家就会是凶手!”
“诸位不像是来买首饰的,”柜台里站着一位婀娜的女人,笑意盈盈一一看过三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郁离身上,“公子的面具好生精致可爱,请问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就这面具?五文钱一个满大街都是!有甚的精致,哪里会可爱?!?!
顾南枝忿忿地想。
14. 不知好歹
“女掌柜慧眼如炬,敢问贵店可有精通玉石的丫头?我这有些问题想要讨教一二。”
“呵呵~”女人轻笑如银铃,手持团扇半遮面,“唤奴家芷柔就好,这里说话不方便,请公子随我到二楼静室。”
“来人啊,看顾好弟弟妹妹,这位公子由我亲自接待。”
“是~”
几名丫头齐声娇应,听得人半边身子都酥了。
还不等顾南枝反应过来,郁离跟着芷柔上了二楼,转眼不见人影。
“小姐,少爷,有什么需要的?奴家给您介绍几样最新的款式,或是喝杯茶坐一坐?”
“阿柏你去歇着用些茶点,我想自己逛逛。”
“阿姐……你没事吧?”宋柏瞧着顾南枝脸色不太好,不免有些担心。
“我没事啊!”顾南枝强打精神挤出笑意,“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就随便看看,阿柏你对这些又不感兴趣不必勉强陪我,坐着等我就好啦!……我没事,真的!”
“是呀少爷,我们妙华宫里应有尽有,你姐姐这么漂亮,让她选几件称心的打扮起来,将来好给你讨个姐夫回来!”
“什么姐夫?!我不需要!我阿姐也不需要!”宋柏像被触碰到逆鳞,瞪了那口无遮拦的丫头一眼。
“阿柏,不得无礼,”顾南枝哄道,“快跟她们去看看都有什么好吃的,你去替阿姐尝尝可好?”
“……那好吧。”宋柏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依着她应下。
随后,宋柏跟着那丫头走向一处矮桌,不知对她说了什么,后者看上去有些紧张,几乎挂不住脸上的笑。
“你也下去吧,我自己看就好。”
另一名丫头福身倒退着站回原位。
现在终于只剩顾南枝一人,自她来到落梅县,难得会有耳根如此清净的时候。
“呼……”
顾南枝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缓步穿行在琳琅满目的各式首饰之间。
盛世之下,连这远离王城的小小县城,都能有如此规模的商铺店面,百姓安居乐业之况可见一斑。
顾南枝轻轻抚摸着一尘不染的木架,身为将军之女亲眼所见民生富足,自豪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正值午后太阳未落时,明明是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辰,可如今县中人人皆知有一手段残忍滥杀的凶犯流落在外,就算在白天人们也会避免外出走动,以免不知何时就惹来杀身之祸。
妙华宫坐落在西市最繁华的街道,或多或少受到凶案影响,店内顾客除了顾南枝一行之外只有零星数人。
为了方便行事,顾南枝近日换上了常服,素色短打显得人精神又干练,不似捕快公服那般惹人注目。
衣着朴素本无碍,可置身之地是那华光璀璨的妙华宫,再加上顾南枝那张未施粉黛的脸,与周遭氛围的确有些格格不入,尤其见过那妖娆的女老板之后,顾南枝心中更是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硬要形容的话,像是一团吸水性极好的棉布堵住了心泉的泉眼,无处释放的泉水将一颗心脏泡得涩涩软软。
沉而缓的脚步声自楼上走下,顾南枝忙抬头去看,来人却不是想象中的翩然公子,而是一位玄衣素裳的中年男子。
顾南枝只一眼便收回目光,心里念叨着真是好男人一个,大丈夫不顾忌外人眼光,敢于独上银楼为女眷采买首饰,真乃当世丈夫、父亲之典范!
直到男人走出大门,顾南枝才又好奇地瞥了眼他的背影,见他身形微微佝偻,猜测定是常年劳作所致——既能吃苦,又肯花心思,嫁夫当如此啊!继而联想到自个儿身上,她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嫁人后,会不会从“堂堂清和郡主”变成不知姓甚名谁的某某之妻某某氏了呢?
思绪纷飞间,脑海莫名浮现出郁离含情脉脉望向芷柔的画面。
呸!假清高!伪君子!
顾南枝越想越气,憋着一股无名火漫无目的地乱晃。
其实郁离的眼神没有任何不妥,只不过是有人在臆想中失了真罢了。
不过郡主大人可管不了这些,在哪受气就要在哪还回来!
不一会儿,楼梯上再次响起脚步,顾南枝这回看都没看就招呼宋柏走人,宋柏本就被这里的香粉气味搞得心烦,站起身就跟着往外走。
个头相仿的两人表情整齐划一的严肃,一前一后快步出了妙华宫的门。
“嗯?你们去哪?等等我啊!”
郁离拄着手杖下楼不便,刚站稳就看到两个决绝而去的背影,整个人懵了个彻彻底底。
芷柔笑着扶上郁离未撑杖的胳膊,柔声说道:“许是等不及了吧!小孩子心性都是如此……”
郁离不动声色抽出手臂,道完谢告辞欲走。
“公子风流儒雅,奴一见倾心,若公子有意……”芷柔再次贴了过来。
“姑娘什么心思,你我心知肚明,”郁离笑着后退半步躲过,“女子经商不是易事,可流水无意,不必自讨没趣。”
那笑容不达眼底,眼神冰冷,充斥着浓浓警告意味。
只一眼,芷柔被这森然的目光看得不敢再动,心里琢磨着是哪里露出破绽了?
“不识好歹!我是真心的!”
郁离走后半晌,芷柔才从惊吓中回神,扭头又换上招牌媚笑站进柜台,等待下一个“猎物”的到来。
-
郁离焦急地站在街头东张西望,可人来人往中怎么也寻不见熟悉的身影。
日头西斜,阳光拢在背上钝钝得发热。
忽然被人拍了下肩膀,郁离连忙回头。
少女清朗的面庞逆着光有些模糊,只一双微微上挑的柳叶眼闪闪发亮。
“现在知道找我们?”顾南枝嗔怒瞪他,“我看你早把破案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宋柏也是一脸不忿,抱着胳膊站在一边。
“对不住对不住!”郁离连连赔礼,毫不在意路人的嬉笑,“是我考虑不周,还请郡主大人大量,给草民一个解释的机会!草民不胜感激啊!”
顾南枝被他夸张的动作逗得有些收不住笑意,但随即就清了清嗓子佯装余气未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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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本郡主念你是初犯,准你将原委讲清,如有隐瞒——”
“不敢,不敢!”
郁离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学得那副唯唯诺诺的小人神态是惟妙惟肖,连宋柏都止不住地捧腹。
“这妙华宫的女掌柜其实是个诈骗的老手,”郁离压低声音,“她生意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全凭骗富人与她成亲,婚后偷偷将财产转移到自己名下,等到榨无可榨之时和离再谋他处。”
“还有这种事?”顾南枝惊讶,转而不屑地上下瞄了郁离一眼,“难怪郁公子今日打扮得格外得体,竟是提前想好了‘美男计’,是我错怪你了噢?”
“郡主言重了!”郁离讪讪赔笑,“我担心伤口里那颗绿松石真是出自她家之手,又怕她与凶手有关系,贸然询问会打草惊蛇,所以才出此下策……”
顾南枝面上不显,心里却已经赞同了他的做法,问道:“可有发现?”
见顾南枝态度和缓,郁离也跟着放松下来,一一解答道:“绿松石表面坑洼留有污渍,用特殊布绢擦拭后残痕红棕发黑,是血的可能性很大。”
“现在我们基本可以断定三起凶案的凶手是同一人所为,所以这杀了流浪汉的不知名物件,在前两次作案中残存血渍也是合情合理。”
“别废话了!”宋柏不懂郁离是在引导顾南枝思考,只觉此人说话啰嗦又絮叨,不耐烦地直击痛点,“凶器到底是何物?”
“不知道,”郁离无奈摇头,“那女掌柜说此物稀罕店内没有,但在皇室贵族中很是常见,像什么太后、娘娘用的簪子、手镯、头冠之类的皆有可能。”
“簪子!会不会是簪子!”宋柏兴致勃勃猜道,“簪子尖端锋利,一击穿透心脏不无可能!”
郁离嗤笑一声,调侃他道:“宋大仵作,您说话之前能不能稍微过过脑子?”
“阿柏,”顾南枝也笑了,无奈道:“簪子装饰在不是尖头的一端,若如你所言须得手握此端,绿松石又怎么会脱落在尸体里呢?”
“哦…哦…”宋柏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我又不多了解……”
“世上首饰种类何其繁多,总不能一样样寻来研究杀人可能吧!”
顾南枝此话一出,让好不容易得来绿松石的线索再次中断。
“还有一件事我很在意,”郁离打破沉默,浮现出思考的神色,“不知郡主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穿黑衣的中年男人。”
“他在你之前下楼,我看到了,怎么了?”
“妙华宫二楼有几处隔间,我隐约看到他在里面,问掌柜只说是吕家米铺的老板,具体做了什么买了什么都是客人隐私无法告知。”
“人家给妻女买点首饰怎么啦!”顾南枝翻了个白眼,以为他是嘲笑男人侍弄首饰不伦不类,“好啦,先去看看张撷那边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三人说话间一路行至县衙门口,郁离欲言又止,只得跟着破案热情高涨的两人步入衙内。
“来得正好!”
张撷正巧从堂内迎出,喜形于色地宣布:“有新线索了!来,坐下说!”
15. 新的线索
“你说什么?”
顾南枝腾得站起,难以置信地重复:“那流浪汉,一夜之间,突然挥金如土?”
“正是,”张撷捻着胡须回道,“根据周边住户口供,这流浪汉生前常去一家酒肆赊账讨酒,有人看到他前日也去了那店,下官这就传唤店中小二,让他亲自与郡主言明当日之况!”
这回亲自带队,张撷按照郁离指示走访果然收获颇丰,面对顾南枝回话时底气十足。
“快传!”
张撷本想升堂正审,但却被郁离拦下,他是这么说的:“如今凶器不明,更无指向性确凿证据,凶手大可以混作围观群众以掌握官府动态,再想隐藏自己岂不是易如反掌?如此敲山震虎之举实是不妥。”
一番话有理有据,讲得张撷五体投地,当即指挥衙役备出一间偏厅,令证人等从府衙后门出入。
嘈杂中店小二带到,进门时不住地打量四周,奇道:“这是什么地方?说县令大人在这等我,不是骗我的吧?”
“咳咳!”张撷与顾南枝并坐上座,沉声唤道:“来人可是悦来酒肆的店小二?”
郁离、宋柏和几名县里文职分坐两排,当间空出块空地供证人下站。
那小二还在欣赏屋内暗色陈设,绕过屏风却见坐了满满一屋子的大人物,吓得立时跪倒在地,嘴里讨饶出声:“县太爷、各位大人老爷在上,小人王二一生行善积德,连鸡都不敢杀,就更不会杀人了!还请县太爷明察,小人冤枉啊!……”
郁离跟顾南枝遥遥对视,此人定是知道些什么。
“停停停!”张撷被他呼喊得头疼当即叫停,“谁说你杀人了?叫你来是想问清几件事,你竟如此不打自招?说!流浪汉被杀一案是否与你有关?”
顾南枝暗自有些想笑,张撷在他们面前一贯礼敬有佳,想不到审讯时倒也可靠,两相反差之下圆融得可爱。
“我我我我……”王二哪见过这阵仗,趴在地上瑟缩着,头都不敢抬。
“王二是吧?我相信你不是杀人凶手,”郁离见王二紧张得不能言语,忙扮作“白脸”出声解围:“只要你将事情原本说清道明,不光不会罚你,甚至还会有赏。”
见王二表情放松,张撷也缓和了语气:“起来说话!”
王二千恩万谢地站定,磕磕巴巴地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原来,他们悦来酒肆与这流浪汉最是龃龉颇深,只因自酿粮食酒得了流浪汉口味,便勾得他时常来店里撒泼要酒。
称作“流浪汉”都是抬举了他,此人无名无姓,平日都是“花子”、“叫花子”的叫着。如今天下太平,他有手有脚,怎就落魄街头?无非是一个“懒”字刻入骨髓,仗着邻里同情、官府照拂浑浑度日罢了!
前日上午,花子又来店中讨酒喝,已是本月第十次,许是天暖身子乏,四月几乎天天登门,掌柜本就烦得不行。再加上他来时尚是白天,若天黑打烊时分还能给他些卖剩下的,可当时还有其他食客在,怎好当面白给?
掌柜见他欺人太甚,气不过与他吵嚷起来,谁知那不要脸的竟横躺在店门口赖着不走了!掌柜气极,叫上店里伙计连泼带打轰走了他。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花子也能长长记性不再来了,天可怜见的,晚上他居然又来了!掌柜以为他是来报复白天之事,扫帚都准备好了,就在这时!谁都没想到!那花子,往柜台上拍了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
说到这王二的一对儿眼珠都快瞪掉了,在场人员也无不瞠目结舌,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一百两银子?”顾南枝疑惑不已,“他哪来的钱?”
“是啊!他一个要饭的,成天吃饭都是问题,怎会有闲钱呢,还这么大面额!”王二越说越激动,全然忘记了当下处境,只当是与人拉家常,“掌柜怀疑这钱来路不正,可花子信誓旦旦,说什么……此钱是他…智取而来?且他要求也不过分,开间上房,好酒好菜送上,还说要一次结清欠的酒钱!”
“掌柜虽不缺钱,但赊给花子的始终是笔不小的亏空,哪还有拒绝的理由呢?”王二替掌柜解释道。
“于是你们照做了?”郁离问。
“是哇,狗都嫌的叫花子成了上客,但谁叫有钱就是爷呢!我们做生意的也不会跟钱过不去,您说不是?”
“他在你们店住了一晚,后来呢?”顾南枝在脑内梳理着时间,“昨日,他身上应剩下不少银两,他昨日还做了些什么?”
“昨日他一觉睡到晌午,大吃大喝了一顿,灌了壶酒出门了,小的忙着招呼客人也没再关注,只在傍晚时分听人说,有人看见他下午进了赌场,之后的事小的就不知道了,再然后就是今天听说他死了……各位大人,小的就知道这么多!”
张撷与吴捕头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会意点头,肯定了王二的说法。
“答得不错,赏二钱!”
王二喜滋滋地领了赏钱离开。
“吴头,说说吧。”
“是!”吴捕头移步至堂前,对着座上人物分别拱手,“属下带人查过,流浪汉确在昨日下午来过赌场,他将身上钱财挥霍一空后便离开了,没闹没赖,赌场管事也很是意外。”
“再之后,属下问遍了周边街道,竟无一人再目睹流浪汉行踪,直到今早被人发现死在桥洞下。”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线索又断了!
问完话后,天色已是不早,张撷简单交代了几句便遣散其他县官,厅中只剩他们四人。
宋柏对这些兴致缺缺,弯弯绕绕的逻辑推理不进脑子,问话开始不一会就趴在茶桌上睡着了。
顾南枝虽急着破案,但也深知要给思考和休息留出时间,刚想叫醒宋柏时,张撷发话了。
“郡主,郁公子,下官还有一事禀告。”张撷神神秘秘地拦下欲走的两人。
“哈,学聪明了?”郁离挑眉一笑,“如我所料不错……张大人定是查到了什么,怕此人与县里官员私下交好,为了避嫌才让他们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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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下。”
“郁公子!!您真是料事如神啊!!!”张撷兴奋得捶胸顿足。
动静之大惊得宋柏一个激灵,顾南枝见了憋着笑安抚他。
“您可真是神了!”张撷忍不住又夸,平复了下心情接着道:“您都为了这桩案子带伤查处了,下官也不能不进步不是?问题就在于那张银票!”
郁离向他投来赞许的眼神,心中已猜到七七八八,但仍等着张撷说下去。
“我派几个心腹讨来了那张流浪汉抵出去的银票,查遍全县的银号,终于让我查到了这银票原本的主人!”
“谁?”顾南枝得此消息双眼放光,“是谁阔绰至此,用银票打赏流浪汉?”
“吕家米铺的老板——吕康年!”
郁离唇角笑意更深,目光飘向一旁冥思苦想的顾南枝。
吕康年?怎么感觉莫名耳熟?
顾南枝秀眉紧锁,搜肠刮肚地琢磨在哪儿听说过此人。
“午后,妙华宫,黑衣,中年男人。”
虽然郁离喜欢看她认真的模样,但终是不忍小郡主犯难太久,踱到她身边轻声提醒。
如同金光乍破,顾南枝霎时茅塞顿开!
微微佝偻的玄色背影迅速在脑内勾勒成形,两条线索交集之下,他会是杀害了打更人老黑、粮商曹升泰以及流浪汉,还试图将罪行嫁祸于山中野人的幕后真凶吗?!
“竟会是他?”
“怎么,郡主也知道他?”张撷说明道,“他是咱们落梅县最大的米铺老板,虽远远比不上那死去的曹老板,但也算是祝米节的东道主名噪一方了。”
顾南枝将三人下午在妙华宫的经历叙述一遍。
“怪哉,他一大老爷们儿去那妙华宫作甚?”张撷同样不解,“还上了二楼贵客区,离开时什么也没带走?”
“看他动作应是揣在怀中。”郁离面露遗憾,“但捂得严实,我在楼上也没看清到底买了什么,甚是可疑!”
“神神秘秘的,肯定有鬼!”宋柏醒神,凑过来接话,“给乞丐能给出一百两,真是有钱烧得慌!”
“与其在这里胡乱猜测,”顾南枝沉着声一锤定音,“不如去亲去他家里探探虚实,说不定还会有新发现!”
另三人闻言无不赞同,一番商议之后,为让吕康年放松警惕,选定顾南枝与宋柏一同前去,郁离腿脚不便等在附近茶棚接应,张撷依然坐镇县衙。
说走便走!
此时天光暗淡,正是家家户户饭后歇息之时,三人按照计划分头行动。
依着张撷指示,不多时,顾南枝和宋柏并肩站在吕府门前。
敲门前,顾南枝偷偷看向远处茶棚,郁离的身影模糊不清,不知他有没有看向这边,但这一望仍给了她不少信心。
此案以来,这还是顾南枝第一次离开郁离独自行动。
“阿姐。”宋柏小声提醒她。
顾南枝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叩响了吕康年家的大门。
16. 敲山震虎
“二位是……?”
大门从内打开,一名仆从应门而出。
“本县捕快,奉命查案,”顾南枝捏着腰牌在人眼前一晃而过,“请问,你家老爷吕康年在家吗?”
门扉启动时声响吱嘎晦涩,趁着顾南枝说明来意的功夫,宋柏暗中留意发现这吕家宅邸虽院落宏伟,可作为门面的漆红木门却好像久无人修,边边角角处均有着不起眼的斑驳。
这难以驯服的“小野狼”何时对断案上了心?无非是郁离提前巧施激将法,令他帮忙观察而不自知,还以为终于胜过郁离一筹了!
“啊…这……”仆从脸上露出难色,回头望向院内。
“什么事?”
中气十足的男人嗓音。
仆从恭谨地迎了上去,小声交代着有人登门一事。
透过半开的朱门,顾南枝瞧见那男人穿戴整齐,看样子正巧准备出门——玄色长衫素锦里,与在妙华宫时的装束别无二致。
“噢,我当是谁,原来是顾捕快!”吕康年听后脸上没有半点不快,反而蔼然一笑,亲自上前开门,“久仰久仰,顾捕快巾帼不让须眉,实乃落梅县之幸、朝廷之幸!快请进!”
顾南枝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早有准备地与他客套:“吕老板生财有道,才是县中难得的良商!本捕不请自来,多有打扰,在这里向吕老板赔罪了?”
“哪里的话,真是折煞我老吕!”吕康年大手一挥,亲自带路领二人进院,“顾捕快不辞辛苦亲临,令寒舍蓬荜生辉,没怪康年有失远迎已是贵人大度,又何罪之有呢?切莫推辞,快快进门一叙!”
甫一过垂花门,宋柏眼尖,一眼瞧见树下拴了只黄毛的动物。
“阿姐。”宋柏轻拽顾南枝衣摆。
“吕老板府上典雅雍容,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致啊!”顾南枝状似不经意地环顾欣赏院落,看到一处后讶异道:“咦?那是何物?”说完便要走上前去。
“别过去!!!”
吕康年箭步上前将她拦下,那不知名的动物趴在地上一动未动,顾南枝口念“冒犯”,自然而然好奇发问:“吕老板雅兴,养的这是……?”
“狗,哈哈哈…小狗罢了,”吕康年察觉自己失态,牵强地笑着找补,“顾捕快莫怪,别看它个头不大,脾气让小女惯坏了,在生人面前凶得很哩……二位这边请。”
“哦?”顾南枝见他想转移话题,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凶吗?我看挺乖的啊,叫也不叫,睡着了?”
“对…对,我那女儿也叫我宠上天了,将这黄毛畜生养得和人一个作息,天一擦黑就困觉……”
吕康年一擦额角,将二人引进正堂。
借着迈过门槛的动作,顾南枝偏头看向落后半步的宋柏,看了对方表情后两人心照不宣。
顾南枝学着记忆中郁离的做派,上来先是一顿东拉西扯,熟络得不似初次见面,吕康年虽摸不准她的路数,但也越聊越放松,就在二人约定要让吕家小妹认顾南枝作干姐后——
“吕叔,天水县的曹老板曹升泰,你可认识?”
“认识认识,在茵州干我们这行的,有谁不认识他呀——”吕康年瞬时噤声,目眦欲裂地盯着顾南枝看,嘴唇难以置信地哆嗦着,头上、身上的冷汗不受控地顺皮肤淌下。
顾南枝面上依旧维持着温婉的笑,可眼里划过的精光让吕康年不寒而栗。
还以为是来体验生活的绣花枕头,没成想碰上个硬茬!
“那就好办了,”顾南枝悠然端起茶杯,“四月十一日晚巳时至丑时之间,吕叔在哪里,做什么?”
“贤侄女怀疑我是凶手……可有证据?”吕康年听她一口一个“吕叔”恨得牙直痒痒,“若是口说无凭,就别怪我下令逐客了!”
“哎,吕叔言重了!”顾南枝恢复成先前的热络语气,“吕叔多年来克己奉公,落梅县境内有口皆碑,侄女只是例行询问,糊弄糊弄上边儿罢了!”
迎着吕康年疑忌的目光,顾南枝继续说道:“如果上个问题吕叔不便回答——那昨天晚上,吕叔在哪又做了什么呢?”
“你!”吕康年脸色涨红,双手死死抠进座椅扶手。
啪!
一声脆响扣在桌案,少女软玉似的柔荑将一物缓缓推远,此时顾南枝幽幽启唇:“吕叔瞧瞧这个,虽说是个不值钱的死物,可您的一言一行,它全都看在眼里呢……!”
吕康年下意识看去,正正对上一双凶目,吓得整个人一抖,不慎将茶杯碰翻在地。
案上静静躺着顾南枝的捕快腰牌,背面朝上,露出刻工精良的图案。
怒目圆睁的獬豸——传说中的神兽,擅辨忠奸、识善恶。
“……顾侄女说笑了,”吕康年嘴角抽动,哑着嗓子解释,“没什么不方便的,这几日县中凶案频发,祝米节几乎办不下去,我每天忙里忙外,回家倒头就睡,日日都是如此。”
“不信去问我家中眷属,或是店中伙计,皆可证明我的清白。”说到此处,吕康年神态稍缓,笑容也更加自然。
“信的信的,吕叔说的话,侄女岂有不信的道理?”顾南枝打着哈哈将腰牌收回怀中,对于下午在妙华宫偶遇之事闭口不谈,“天色已晚,公务流程也已走完,侄女先行告退,改日再来吕叔府上赔今日言语冒犯之罪!”
“不敢当不敢当!”吕康年伸手虚拦顾南枝拱手鞠躬之意,“愚叔年纪大不中用了,跑了一天已是疲累难当,顾侄女请便,恕不远送!”
临到分别又是一阵互诉自责,千叮万嘱地约下择日再聚,而后几名侍女闻声而来,带着二人沿原路离开吕府。
路过前院,小黄狗精神抖擞地立在树下,颈间细绳绷得笔直,正架势十足地挪动角度,头的方向始终对准顾南枝和宋柏,无声地冲着他们呲牙。
顾南枝走着走着心思一动,驻足在路的尽头,回身望去,檐下黑色的身影仍遥望向这边。
“天黑路难行,贵客慢走。”
顾南枝略一点头,与宋柏一前一后离开了吕家府邸。
-
“经此一吓,又这么晚了,他还会出门吗?”
“嘘,别急,一定会。”
“你能别离我阿姐这么近吗?”
三个脑袋从不起眼的胡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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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探出半个,目光齐刷刷地黏住斜对街的吕府大门。
“啧,我哪有,我警告你别捣乱,”郁离压低声音假意威胁,“不然下次不带你了,把你留在衙里看野人!”
“如果阿姐不来,我宁愿跟野人呆一块儿!”宋柏毫不示弱。
“你们看!”顾南枝一把按下两人脑瓜,好让三人的身形更隐蔽些,“好像有动静了!门开了!”
稍远处,门扉轻启,一道身影从缝里闪身而出,警觉地左右打量,随即一裹袍服走开了。
“追!”
顾南枝虽没正式编入军中,可也得看看她爹是谁!从小/逼着她学上几招的实战巧技终于派上用场,她估摸着距离合适了一声令下,三人悄无声息地趁夜随行。
三件备好的斗篷披在身上,顾南枝打头,宋柏居中,郁离断后,三人身形连成一段稍长的影子,宛若鬼魅般融入夜色之中。
跟着走了不知多少条街道,吕康年终于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前,进门前还在不停地左顾右盼。
“这大叔可真不简单,警觉得跟什么一样,几次我都以为暴露了。”宋柏小声抱怨,“要过去吗?”
“再等等。”郁离死死盯着客栈,三人矮身贴墙排开,由个子最高的郁离挡在前面。
话音刚落,那门悄然从内推开,吕康年迈步出来继续朝街上来回观望。
顾南枝和宋柏都吓了一跳,紧紧贴着墙面大气都不敢出,森凉的寒意透过布料爬上脊背。
好在,片刻过后,吕康年确认街上没有异动,再次回到客栈合拢大门,远远可见人影晃动中上了二楼。
“哇……怪不得浪费这多时日寻不到凶手的蛛丝马迹,原来我们的对手竟是这样可怕!”
由于时间紧迫,顾南枝还没来得及跟郁离分享她和宋柏在吕府的见闻,就赶着换装隐蔽着监视吕府动向,此时终于将憋闷已久的感想一吐为快。
“先跟上,看看他这么晚了是急着跟谁会面。”
“……你的脚还好吧?”宋柏没什么感情地小声嘟囔一句。
郁离冲他温和笑笑,道了句“无碍,多谢阿柏挂怀”。
-
“吕兄怎来得这样晚?”
吕康年急急敲开二楼里间客房的门,一人很快应门,将其迎进屋内,谨慎关好房门。
“遇上点事,耽搁了。”
简陋的圆桌旁还坐着另外两人,见了吕康年一齐起身见礼。
“是官府的人,”吕康年招呼三人落座,“曹老板身死竟怀疑到我身上,一个毛头丫头,真是可笑。”
回想起顾南枝似笑非笑的神情,吕康年没由来地一阵烦躁。
“哼,办案不利!”身着墨绿锦袍的男人面露不屑,“只要不影响咱们大计,随他们怎么折腾!”
“对对,范老板言之有理,”矮胖汉子满脸堆笑,“曹升泰死了,现在咱们十里八村的粮商可都以您马首是瞻呢!”
“管他死不死的,”一直没说话的方脸男人开口道,“涨价一事,必须马上提上日程!”
吕康年身处其中,很快跟着议定起来。
17. 毋庸置疑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隔壁房间再次传来响动,四个男人间隔着些许时间先后离开了这家客栈。
顾南枝和郁离扒着门缝留意,直到最后一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
“哎哟!”
“嘘,收声!”
顾南枝捂着被撞疼的额角,眼窝倏地漫上泪意,恶狠狠说道:“你的脑袋是石头做的吗?怎的磕人这样痛!!”
屋里没掌灯,眼前一片昏黑,郁离虽看不清对方面容,但想象着定是个柳眉倒竖的气极模样,无声笑道:“得罪得罪,草民实属无心之失,还请郡主见谅!”
“哎呀别再‘草民’、‘郡主’的了!”顾南枝一瞪眼睛,本就没想跟他计较,“大家都这么熟了,就用朋友之间‘你我’相称不好嘛!”
今夜月光淡然,似铺了一地银绸。
“我虚长你几岁,”郁离眼中盈满笑意,对上顾南枝水汪汪的眸子心情大好,“以后就以兄妹相称,可好?”
“不好!”宋柏从边上冒出来打断两人,“我不同意!这是我阿姐,想要妹妹去别处认去,我才不要你当我大哥!”
“先不说这个了!”顾南枝急得摆手,“外面没动静了,下一步怎么办,还要继续跟吗?”
郁离施施然起身,边理衣裳边道:“不必,自然会有人找上门。”
“愣着做什么?点灯啊,人都走了无须再躲。”后一句话是对着宋柏“颐指气使”。
宋柏狠剜他一眼还是照做。
四面油灯晃悠悠亮起,只这小店实在简陋,灯不是好灯、油不是好油的,室内昏黄勉强视物。
除了郁离之外的两人皆是莫名其妙,各自寻了位置坐下,等着所谓“有人”登门。
不多时,老旧的楼梯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轻而缓的迈步声拾级而上。
顾南枝舔舔嘴唇,紧盯着那一扇古旧的木门。
宋柏咽咽口水,习惯性看向郁离,后者无所谓地一耸肩,给了他一个宽慰的微笑。
笃笃。
门开了,来人探进来半个身子,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这不是楼下看店的客栈老板嘛!
“几位大人,先前那四位客人已经离开,老朽特来通告。”
“有劳掌柜,”郁离无视两道恨意十足的目光,“还请掌柜详细说说这四人来历?”
意识到被捉弄的两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脸上看出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隐忍。
“来开房的是个矮壮的后生,”三人之间暗潮汹涌,老掌柜却无所察,认真回忆着答道:“登记路引时……噢!上面写着他是四通县的商人,因公出差来的咱们落梅县。”
“四通县?”郁离陷入沉思,“这个时间来落梅县,无非是为了祝米节,与吕老板有接触也可证明米商身份,而且从他们的话中……”
见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顾南枝接着问道:“除了最后来的那人之外,其余两人也是四通县的吗?”
“回捕快大人的话,”老掌柜睡眼惺忪,但还是礼数周全地回答问话:“最后来人是咱们县的吕老板,不过那其余两人……老朽就不得而知了,只是隐约听得其中有一河阳口音,我老家是河阳的,与咱们茵州官话稍有不同,只有真正在那生活过的人才能分辨。”
顾南枝听后也沉默下来,心中隐隐揣着一种感觉: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它,就能窥见隐藏在吕康年背后的真相!
“四通县…河阳县…粮商……涨价?”郁离一振,一手一个拽过顾南枝和宋柏就往外冲,“我知道了,事不宜迟,咱们快走!”
“啊?什么……?”宋柏连跑带颠地跟上,“你想到什么了??”
“路上说!”
“多谢掌柜!!”顾南枝也随他们快步离去,走出老远不忘回头跟配合调查的老掌柜道谢。
久无人至的偏店再次重归寂静,喧闹远去,徒留苍老的步子慢慢地踱。
-
咚咚!——咚咚!——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等三人追至街上已是二更天时分,远远传来更夫悠扬地报时声,那别有用心的四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县衙找张撷。”
郁离也不着急,当机立断做出决定,顾南枝习惯了不问缘由先行动,三人又匆匆赶回县衙。
途中,顾南枝终于有机会将吕康年在家中的奇怪举动道出,宋柏这回也对查案上了心,帮着补充了不少细节。
“竟是这样,”郁离听后清朗一笑,眼神淡然却深邃,“还缺最后一环。”
“少装模作样的了!”宋柏无情打破这人周身升腾而起的玄奥气场,“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吕康年和此案脱不开干系?但你没证据啊,就算他真是凶手,又能拿他怎么样?”
看着郁离胜券在握的模样,顾南枝莫名有些不服气——明明都是出身京城,怎的与他竟是犹如隔着天堑一般?
三具尸体、疑犯吕康年、首饰和狗、祝米节、曹升泰及外县商人……种种线索陈列在前,郁离就能从中抽丝剥茧,看样子应是很快能将事件真相还原,而她顾南枝还自诩以寒青君为目标,难道就只会跟在别人身后坐享其成吗?
只他的幕僚都是如此睿识神见,我要到何时才终能望其项背?
一只大手落在少女紧绷的肩上。
顾南枝脚步一滞,回头看向身后的男人,郁离勾起的嘴角仍未落下,鸦睫逆着光投下一小片阴影,更显眼神温柔而认真,直直看进她眼里说道:“有你阿姐在,还愁破不了案子吗?”
掌心温热熨帖着躁动的心神,恪节守礼地一触便离开了。
“还用你说?”宋柏扯着脖子证明自己的远见,“阿姐比你厉害多了,也没你那样自大自满,你少得意了!”
“小鬼头,太夸张了!!”顾南枝神情松动,眼中执拗之色消退大半。
“是是是,阿柏少爷教训的是,在下回去就将你这句话写在纸上裱起来,就挂在床头,日日观看自省!”
郁离嘴上跟宋柏逗趣儿,目光却没挪开半分,始终留意着顾南枝的状态。
很快,对县城道路极为熟悉的三人临近目的地,宋柏自告奋勇地率先跑过去叫门。
“阿枝。”郁离轻声唤她。
顾南枝抬起手背蹭了蹭发热的脸颊,背脊僵硬地放缓了脚步。
“何事?”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来。
“断案之道,你很有天分,”郁离与她并肩走着,“又肯力学笃行,旁的交由时间证明即可。”
顾南枝抬头看他,乌黑的瞳仁里映着暖光,嗫嚅着开口:“……还真是看花容易绣花难,我还以为很快就能追上寒青君呢,看来回京之日遥遥无期了。”
“处境不同自然会有差别,”郁离笑着将目光投向远方,“寒青君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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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成就也非一朝一夕练成,你亦不必操之过急。”
“阿枝,”郁离转过头来与她对视,笑容浅浅直教人如沐春风,“别担心,你一定能成为你想成为的人,我…作为寒青君的幕僚识人极准,你可以相信我。”
“真的吗!你是说,我,我总有一天也能像寒青君一样独当一面吗?”
这下顾南枝终于展颜,其实也是,幕僚的日常工作就是帮着寒青君出谋划策,自是在这行沉浸已久,而她刚初出茅庐,不过是老天爷赏脸才有点天赋,可不能再妄自菲薄下去了,将心力放在琢磨专研上才是正道!
想到这里顾南枝重振精神,轻拍两下脸颊驱走倦意,接着期待地看向郁离。
“毋庸置疑。”
“喂——磨蹭什么呢!”宋柏早就站在县衙大门内,双手扣在嘴边不满地冲他们喊道:“臭狐狸,我已经按你说的吩咐下去了,你不要仗着有点小伤就偷懒啊!”
“叫什么叫,这就来!……走吧,我们也快点过去,”郁离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精光,“一会儿还有的忙,今夜…怕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顾南枝贴心地按着郁离的步伐走着,吞吞吐吐地说了句什么。
“什么?”郁离没听清,额上渗出些细密的汗。
行了这许久,郁离的脚腕早就隐隐作痛,但他面上并没露出分毫,一直默默咬牙忍耐,不让自己拖慢三人的行程。
“我说你脚还疼吗?”顾南枝以极快的语速重复了一遍,随即低头不再看他。
“多谢挂念,已无大碍。”郁离忍不住又笑,寻思着自己今夜的心情好像格外美丽。
不多时,三人在县衙门口汇合,宋柏等他们过来后一起往后堂走。
与此同时,几十名衙役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三人结成一组,提着灯笼放轻脚步,沿着大街小巷悄然离去。
顾南枝兴奋极了,可身体还是诚实地打了一个呵欠,问道:“为什么现在抓人,明天不行吗——”
“你们要是困了可以先睡会,”郁离站在窗边背对他们,抬头看向不甚明朗的夜空,“怪我领悟得慢了些,不然三对三,正能探得他们下榻之处。”
“吕康年联合那三名外地粮商,意图提高茵州境内的粮食价格,以解他们今年因水灾缺收之困。”
“啊?大米要涨价了?”宋柏本来昏昏欲睡,听到这里一个激灵,“岂是他们说涨就涨的?他们能有这么大的势力?”
“问得好,”郁离惬意一晃指尖,“他们没有,曹升泰有。”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就连那睡眼朦胧匆匆赶来的张撷也不敢怠慢,脸上疲态逐渐被正色取代。
据三人在小破客栈中的情报,这些粮商已经商议完毕,下一步应是尽快落实涨价之策,毕竟提早行动能将各自损失降到最低,他们对这一点肯定心知肚明,因此不能给另三名外县商人趁夜离开落梅县的机会,定要在出城之前拦下他们!
先前那些衙役,正是张撷派去挨个搜访县内客栈店家的,他们身上带着由郁离他们提供特征临时绘制的画像,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三名粮商!
郁离断定,这将会是本案最大的突破口。
“郁公子,吕康年怎么处置?”张撷问道。
“呵,让他再睡上一晚好觉,”郁离双眼微眯,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气模样,“说不定,咱们的吕老板,以后就只能在大牢里了却余生了!”
18. 连夜审讯
顾南枝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回到初识寒青君的十五岁,那日朝晖迟迟,风清云扬,晨练而归的顾南枝自街上打马而过,与那华盖宝饰的车舆擦肩而过。
“嘿!瞧那马车,啧啧,里面坐着谁啊?”
“寒青君!你昨天还念叨呢,那桩礼部贿赂案,就是他牵头破的案!”
路人议论纷纷,杂言入耳,顾南枝勒马停在原地,心生好奇回头去看——微风卷起帷裳一角,露出车内人一截白瓷似的脖颈,再往上是干净利落的下颌线……
做工精细的布帘落回原位,阻了旁人目光,再难窥得贵人风貌。
寒青君。
自此,这个名字便深深刻进芳华正茂的清和郡主心中。
“阿姐…阿姐……”
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声,顾南枝悠悠转醒,脖子胳膊一阵酸痛,不知何时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嗯…?”顾南枝困得眼神迷茫,一时分辨不出此身所在是梦非梦,“…我怎么睡着了……”
宋柏也不催她,静静站在一旁。
顾南枝慢慢活动四肢,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猛地意识回笼,急切问道:“郁离……郁离呢?抓到那三人了吗?”
“阿姐别急,郁…郁哥儿那边刚开始,”宋柏摸摸鼻子,似是对这个称呼感到不好意思,“看你睡得熟没来得及叫你,郁…哥儿让咱们先回,这里一切有他,等明天再……”
“回什么回!”顾南枝站起来就往外跑,“这可是审讯,我怎能错过!”
宋柏就知道她不会老老实实回去休息,只得撇撇嘴捡起从她肩头滑落在地的罩衫,一路打着哈欠也跟过去。
-
等顾南枝、宋柏脚前脚后赶到,堂下三人垂首而立。
“抬起头来。”
张撷高坐主位郁离在次,见二人到来,暗中示意左右搬来椅子并坐。
三人先是互相看看,接着不约而同昂首谄笑。
“不知县太爷深夜传唤我等,是为何事?”
为首的范老板仍穿着那身绿袍,顾南枝一眼认出他来,再看其余两人一个矮胖如缸,一个方正国字脸,确是与吕康年密会的三人无误。
“何事?”张撷不怒自威,端得十足的官架,“你三人在这公堂大殿上见了彼此,还猜不出本县所为何事吗?”
这三人又彼此对视起来,顾南枝心急如焚,恨不得下场拽住他们领子挨个盘问,可深知公堂之上越俎代庖乃是大忌,忍了又忍终是安定下来。
郁离余光瞟到顾南枝放在膝上却不安分的手,留意到那寸衣角已经被绞弄得发皱,便知她对正上演的相互试探感到不耐,于是给了张撷一个眼神,后者点头会意。
“啪!!”
惊堂木拍落,激起震响漫天。
“休得耍滑拖延,那吕康年已是自身难保,还指望他来救你们吗?”
还别说,这黑脸长胡子的县太爷正色起来,活脱脱真是个狠厉官老爷的形象!在顾南枝来到落梅县以前,身为仵作的宋柏对升堂办案兴致缺缺,多数时候肯赏脸出面作证已是不易,自然对张撷的这副面孔知之甚少,此时也是跟着下站三人一起吓了一跳。
“大人息怒,”其余两人皆是一抖,只有范老板挺身而出,弯腰拱手道:“我等不敢浪费诸位大人宝贵时间,只是鄙人愚钝,实是不知大人所问何事?还望大人言明……”
见这奸猾的商贾还在不死心地和稀泥,张撷既知他不肯老实道出实情,也就不再跟他绕弯子。
“你们四人为何深夜密会,可是在商议不可告人之事?”
话音未落,三人脸色一轻,肉眼可见地直了直腰。
“嗨,误会,都是误会!”矮胖的粮商姓郑,这时敢说话了:“县令大人明鉴,我们几个都是邻县经营粮店的,绝非什么歹人,这是我的路引凭证,望大人详查。”
“呈上来。”
衙役手持托盘接过三人路引,送至张撷面前,同顾南枝、郁离一人一本翻看起来,阅后确定三人身份分别是青螺县范老板、四通县的郑老板以及从河阳来的王老板。
“本县对几位大名稍觉眼熟,看来,诸位都是祝米节上的常客。”张撷命人将路引送还,放缓了颜色问道:“既然不是歹人,为何选择在深夜私会?”
“这,这……”郑老板答不上来,求助的目光看向其他两人。
“白天事务繁杂,且人多眼杂,不想招惹是非罢了。”王老板脖子一梗,反问道:“怎么,贵县有哪条法律是规定不准深夜聚会的吗?”
“老王!当着县令大人,怎么说话呢!”郑老板佯装薄怒,转而不怀好意地笑道:“县令大人为了祝米节劳心费神,夤夜宣召咱们至此也是为了正事,咱们应该体恤才是……”
还不等张撷发作,范老板一甩袍袖,似笑非笑地看向张撷,缓缓道:“此话不假,是该体恤落梅县的父母官,每年都将这祝米盛会办理得妥妥帖帖……”
可范老板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今年出了这么大的事,县令大人不去寻那杀人真凶,反倒跟我们几个小小的粮商过不去,如果我们与此事无关,县令大人兴师动众的,传扬出去了,如何补偿我等声誉呢?”
“哈哈哈哈!”张撷怒极反笑,伸手从签筒里捞了一根令签,“不必跟我嚼舌,你们三位看看清楚,这是何物!”
那是一根通体细长的木签,上端标得一寸殷红。
“再好好想想这是何地,好好看看我身后那幅海水朝日图、头顶那块‘明镜高悬’匾!”
“这里是公堂!”
“我张撷作为朝廷亲封的县令代天管制民生,你们可是跟你们当地的县令横惯了?我告诉你们,在我落梅境内,敢在我面前妄动心思,奉劝你们考虑清楚后果!”
“这一根红签就是十大板,我再问一次,你们夜会吕康年所为何事?”
张撷一连串厉声呵问,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激起回声阵阵。顾南枝等人离得近,不免耳中嗡鸣起来。
“你!你无凭无据,凭什么用刑?”王老板急了,慌乱中河阳口音暴露无遗,口不择言道:“我知道了,你找不到凶手,没法跟刺史大人交代,就拿我们开刀?!”
张撷不答,只轻轻提着那只签磕打桌案,发出微弱的喀哒声。
令签落地如覆水难收,张撷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落在心志不坚的郑老板眼中无疑就是莫大的威胁。
堂上几人灼灼的目光、身侧两排手持杀威棒的衙役……抬头看去,匾额上明镜高悬四个大字越看越觉得威压重重,耳边还时不时传来令签敲桌的声音……
郑老板呼吸声愈发粗重,终于抵挡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县令大人不就是想知道我们今夜的谈话内容嘛,没什么不能说的!”郑老板大汗淋漓地趴伏在地,“能为大人破案出一份力,也是我等的荣幸了,我们今夜主要是……”
“你这蠢猪!凭什么告诉他?”王老板气得抬脚就要踹他,被中间的范老板连忙拦下,“若是搞砸了我们的大计,我定不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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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官府办案自有县令大人的道理,我等听令便是。”
范老板眼珠骨碌碌一转,想不到这黑脸的落梅县令竟是个硬骨头,提出刺史的名头竟压不倒他,难道他背后还有更大的势力撑腰?
“主要是商议我等贩卖食量涨价一事!”郑老板不顾跳脚的王老板,言辞恳切地和盘托出:“大人可能有所不知,我等在商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三人同吕老板、曹老板几乎可以垄断整个茵州的粮食商市。”
“郑卓!你……!”王老板满脸通红,连着瞪大的牛眼,整张方阔的面相显得格外狰狞,“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王显,你想挨板子别拉上我!”皮肉之苦在前,郑老板头一次硬气起来,不客气地回嘴道:“我身子不好扛不住那个,你想挨打你上,我上有老下有小的跟你不一样,我看你才是那个不识时务的蠢货!”
当着官老爷的面,范老板夹在中间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得犯了难,郑老板嘴快已经说了,再遮掩也是欲盖弥彰,只好任由他说完。
“大人也知道,今年多水,粮食收成不好,我们生意人也跟着受罪,”郑老板接着道,“于是趁着祝米节在即,大家约着节中聚首,共同商议涨价止损一事……”
“你的意识是,曹老板也参与了你们的议会?是在什么时候?”郁离切中要害,打断他问道。
“这……啊,是,是的…”郑老板自知失言,急着撇清自己,忙道:“四月十一,也就是祝米节第一天,曹老板将我们约在东市一家酒楼,我们四人均赞同涨价,只有曹老板持反对意见,最后我们不欢而散……我当时就回去了,之后再没见过曹老板,发生的事我也一概不知,不过他们几个散后去哪我就不知道了!”
“你!”王老板听到此话不啻于火上浇油,紧跟着咬牙切齿道:“真是被你害死了!那天散了之后我也回客栈了,跟这个蠢猪一样,也是几天后从路人口中得知曹老板的死讯。”
“你也一样?”张撷将手中令签插回签筒,甚至没有抬眼给范老板一个眼神。
“是…是。”范老板尴尬笑笑,“那晚散后,我也一直在忙祝米节的事务,直到今日收到吕老板消息,我才与他们三人再次相会——不过他们各自私下有没有密谋什么,鄙人就不得而知了。”
顾南枝对这一场内讧好戏看得很是满意,夜深至此再无半点困意,甚至颇为期待他们还能互相攀咬出什么新信息。
宋柏倒仍是瞧不出什么门道,看看顾南枝和郁离都听得认真,耐着性子陪着罢了。
“早坦白不就得了,哪还费这多事?”张撷语带奚落,“诸位放心,清者自清,张某绝不会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将几位推出去顶锅,郑老板请起。”
郑老板吓得腿软,再加上身体肥胖,站了几次都没成功,还是在范老板和王老板的帮助下起来的,当然,那王老板的白眼都快翻出眼皮了。
“跟各位说句实话,本县并不怀疑你们是凶手。”
“啊?”
“那大人…”
“大人为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县太爷猫一出狗一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本案最大嫌疑人是吕康年,曹老板的背景你们也知道,我劝你们好好想想,惹上这档子事,以后还怎么在茵州立足?小命保不保得住都两说……”
“我就觉得是他干的!”郑老板义愤填膺一拍大腿,又嘿嘿笑道:“大人,若我说出实情,我是不是就有功了啊?”
19. 兵不厌诈
案情有了实质性进展,阖衙上下疲于奔命,终于在退堂后得以一夜好眠。
回去路上,顾南枝还是很兴奋,恨不能现在就将前因后果推敲出来。
郁离放松下来,打了长长一个呵欠,勉强牵动嘴角,笑道:“我的小姑奶奶,子时业已过半,再一个时辰鸡都该叫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你们怎么都不着急呢!”顾南枝转到郁离身前,跟着他的步伐倒退着走,“迟则生变!若是有人给吕康年通风报信怎么办?”
“哎,小心。”郁离几次忍不住伸手护她,奈何习武之人平衡掌控得极好,根本不给他“英雄救美”的机会,无奈道:“放心吧,张撷不是傻子,他将那三人暂留客房,派有专人看守,你担心的事根本不会发生。”
觑着顾南枝一副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的表情,郁离只好又补充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能联系到吕康年,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好处啊,现在明确吕康年是嫌犯,忙着摘干净自己还来不及,又怎会甘冒奇险去帮吕康年?”
“也不怕吕康年趁夜跑路?”宋柏问道,着实也是顾南枝心中所想。
“曹老板案子的风头还没过去,他就急着将涨价一事定下来,既然已经达成所愿,他又怎么舍得抛下苦心营谋的一切?况且,吕府也有张撷留人盯守,自是万无一失。”
顾南枝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细细琢磨。
就当她想要绕回原位时,后退的脚步绊到一块不小的石块,身形一歪向后倒去——
郁离、宋柏皆是一惊,一齐上前,难得默契地一左一右想去拽顾南枝的胳膊。
可谁知顾南枝一招干净利落的鹞子翻身转了过来,动作衔接得就像吃饭喝水般自然。
“嗯?你们做什么?”顾南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加入并行队伍,好奇地看向停留在空中的两双手臂。
“……阿姐好身手。”
“……阿枝好身手。”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近乎相同的话,恨恨对视一眼,接着又同时撂下手臂。
“哼,狐狸就是狐狸,善学人言呐。”宋柏率先发难。
“我不与幼齿小儿争长短。”郁离也不甘示弱。
“好了好了,你们还真是不嫌累,”顾南枝没发觉他们之间的微妙气氛,只当是寻常拌嘴,“今夜都早生安歇,争取明日想出破解之法,尽早将吕康年抓捕归案!”
自从得知郁离住在顾南枝园中,宋柏以方便议事的由头吵着闹着也要搬进去,顾南枝一口应下,直道人多热闹、空房甚多,不过郁离心里却总有点不是滋味。
待回到那方熟悉的小园,三人各自回房歇息,养精蓄锐为明日做准备。
-
四月十五,祝米节接近尾声。
一早起来,落梅县商贾吕康年心情大好,一扫近日阴霾,连带对着府里下人都更加和颜悦色,原因无他,只因商运形势大好——曹升泰已死,再无人暗中排挤自家商铺,连带统一涨价的事宜也能顺利推进,如此,算是解了濒临破产之困,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上午,吕康年在家中接见了几位共事东家,底气十足地跟他们许诺粮市前景,几位虽暗自生疑,但考虑到吕老板素以信誉见长,决定再信他一回,宽限些时日供他周转资金。
下午,明明不是收账的日子,吕康年却跑遍全县的名下粮铺,挨家核对账目,打了各店管事一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汇报账目,本以为吕老板会如往常一样阴沉着脸离开,可他一反常态地好言宽慰大家,甚至自掏腰包赏赐众人,上到管事下到帮工乐得接受,也就没再细想。
傍晚,吕康年回到家中,与妻女共进晚餐,一派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景。
直到入夜,吕康年独坐书房,翻看着案上卷宗,喜滋滋地掐算范、郑、王三位老板各回各县的所需时间,约莫着最多半月,即可全面提升粮米售价,止了水灾以来吕家粮业长达两年的亏损。
嗖——!
突然破空一声锐响,飞刀钉入木柱三分,留有微弱的铮鸣。
“谁?!”
吕康年大惊,躲在窗后向外探看,又不知外面是个什么情况,不敢轻易露出身形。
“老爷,怎么了?”往来的僮仆留意到书房异动,停在门口出声询问。
半晌,吕康年启门而出,戒备的目光越过僮仆扫向院落,问道:“你刚才过来时,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人?”那僮仆面露疑惑,犹豫着答道:“小的刚从夫人那过来,奉夫人之命来给老爷添盏灯,夫人让我嘱咐老爷夜深了仔细别熬坏了眼睛……一路过来并无异常,老爷指的是…什么人……?”
吕康年闻言,眉心川纹皱得更深。
“噢,没事,”吕康年佯装淡定,接过僮仆手中的油灯,“你先下去吧,告诉夫人我今晚还有点事没处理完,让她别等我了早些休息。”
“是。”僮仆阖门离开。
待门合拢,吕康年疾步行至桌边搁下油灯,接着冲到窗边合上窗,这才回身走向那根近窗的木柱。
细看下来,那是一柄不过女子手掌长短的小刀,尖头扎着一截布条,软软垂落下来。
布条上好像写着什么!
吕康年试图拆下飞刀,可一拔之下飞刀竟没动分毫,运了些劲道才得以成功摘下,白日里还春风得意的吕老板此刻不禁心下悚然。
那神秘的掷刀人竟有如此功力,若目标落在自己身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不过,吕康年转念一想:或许此人并非想取自己性命,而是另有所图?
如是这样,那便不算棘手!想到这里,吕康年忙不迭展开布条一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今夜亥时,东市后街。”
东市后街!
吕康年勃然色变,恨恨来回踱了几圈,攥着布条的指尖掐得泛白。
时间分秒流逝,天人之战至白热化,吕康年狠握布条,眼神中划过阴毒厉色,终于下定决心,从一隐秘之处掏了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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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在怀中,罩上一件黑色长袍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
-
月光皎皎,夜风习习,后街地上树影婆娑,像是隐秘的不可说之物在黑暗中耀武扬威。
初春时节的夜风虽不至于砭人肌骨,但也绝不是个温顺柔和的格调。
吕康年漫行至此地,纵使裹紧了身上黑袍,背上还是生了厚厚一层白毛汗,被这山口处的夜风儿一吹,冰凉的寒意直浸心底。
走到街头,远远望见巷尾立着一道人影。
“敢…问阁下,究竟何方神圣?”吕康年定了定心神,硬着头皮朝人影走去,“吕某应邀赴约,诚心与阁下交好,还请阁下道明来意,以解吕某心头之惑!”
随着脚步渐近,那人缓缓转身,吕康年戒备地停在两步开外,借着月色看清眼前人样貌。
华衣玉立,君子端方,面容却拢在阴影下,灰黑蒙蒙的看不真切,只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仿若能透过眼神看穿人心。
此人竟是郁离。
异乎寻常的是,郁离今夜没有佩戴时常覆面的狐狸面具——若非亲近之人,绝对会对这张脸感到面生——更何况稳妥起见,顾南枝还在他脸上涂了点煤灰。
对吕康年而言这种感觉更甚,尽管日前曾与郁离在妙华宫有过一面之缘,此时天黑难辨,眼前之人只会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别无两样。
“吕康年,你于四月八日晚在此地杀害打更人老黑,十一日晚同于此地杀害天水县粮商曹升泰,十三日晚于河边桥洞杀害无名流浪汉。”郁离煞有介事地数着,每陈述一件罪状就扣下一根手指,“你——认不认?”
他每念一句,吕康年耳边便如黄钟大吕锤响一次,震得他整个人抵不住地小步后撤。
“原,原是为了这些事,”吕康年强装镇定站稳脚跟,面上挤出一点僵硬的冷笑,“阁下言之凿凿却没有上报官府,深夜诱我前来……”不屑的目光悠悠刺向郁离,鼻翼翕动哼气出声:“我若不认呢?”
郁离不置可否地笑着摇头,慢慢走向吕康年的方向,边说道:“你因商市倾轧记恨上曹老板,他野心十足且家底雄厚,背后又有刺史撑腰,意图借水灾挤压其他粮商生存空间……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你吕老板。”
吕康年目露惧色,不自觉缓缓退去。
“你家小势微,早些时候被他逼得走投无路,恰逢祝米节临近,你杀心渐起,私下谋划出一套‘嫁祸野兽’的杀人计划,就等着祝米节上五商夜会,随便编个曹老板会感兴趣的理由将他约在此地,之后,便以那套方法杀了曹老板。”
吕康年浑身颤抖不止,哆哆嗦嗦地往后躲。
“噢对,差点忘了,”郁离假意懊恼地一拍脑袋,眼中却尽是清明,“你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真正动手之前拿那可怜的老黑练手,没成想竟如此顺利,官府那帮笨蛋不仅没查到你,反而真的寻到了甚的野人,可以说是天助你也啊吕老板。”
吕康年再也站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20. 月黑风高
双方对峙良久,终是吕康年率先打破僵局。
“阁下振振有词,”吕康年故作镇定拍拂衣袍,磕磕绊绊起身讥道,“在我看来,与那自寻死路的花子也没什么两样。”
“哦?”郁离不恼反笑,挑眉问道:“此话怎讲?”
“阁下掌握这多细节却不报官,”吕康年邪气一笑,揽了揽身上黑袍,“不就是想从吕某这讨点好处吗?说吧,阁下是要钱?还是寻利?”
“吕老板言重了,既有那前车之鉴……”郁离皮笑肉不笑地意有所指,“又叫我怎么敢呢?”
不要钱也不要利,难道……
“你想怎样!!”吕康年被激怒,因顾忌着隔墙有耳,压低嗓音怒道:“是阁下冒犯在先,吕某以礼相待已是诚意十足,若有所图不妨直说,使出这种下作手段,你以为你有多清高!”
夜里安静,吕康年语毕粗喘清晰可闻。
“我的要求很简单,”郁离静静等他发泄完才开口,“你走,我留。”
“曹升泰死了,他手下近乎茵州半数的粮业生意,已然群龙无首,任谁都想分一杯羹——”郁离慢步迈至吕康年跟前,紧盯着他双眼说道,“我也不例外,落梅县占据天然地理优势,吕老板…不会不识时务吧?”
“你,你到底是何人?”吕康年瞪圆了眼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额角隐有青筋突出,“吕某纵横茵州粮市不说十年也有八载,从未见过你这号人物……”
郁离大大方方任他打量,叹息似的念道:“多说无益,我此来也不是与你打商量的,吕老板若不肯体面离去,我自有手段逼你就范,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说完,郁离假意提步欲走。
“先生别忙着走,一切好说,好说!”吕康年低声下气地拦他,“既然先生慧眼瞧得上这片地界,吕某愿与先生联手,您看,您初来乍到的不熟悉,手下缺个管事儿的不是?吕某今后以先生马首是瞻,一切所得与先生二八开,您八,我二,您意下如何?”
其实吕康年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他在羞怒震惊之后很快想出对策:来路不明的野家伙,空有一张巧嘴就想坐收渔利?休想!虽然对他是如何得知的尚不清楚,可若想以此为要挟,口说无凭可不行!
先稳住他,上嘴皮下嘴皮一碰的承诺谁不会?可不能放任他捅到官府去,再误了我的大计!然后慢慢探他口风,看看到底有没有凿实的证据落在他手里!
再不济……还有下策!
吕康年偷偷捏了捏怀中之物,暗暗用“好事多磨”的说法安慰自己,人也跟着冷静放松下来——他为了扫清障碍可以说是煞费苦心,不惜手上沾满血债,眼看就是一片前途坦荡,谁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触他的霉头,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正当吕康年沉浸在幻想中时,郁离下一句话霎时令他如坠深渊。
“吕老板正值壮年…还不至于耳聩头昏吧?”郁离冷笑,“给你三天时间,清点家眷离开落梅县,三天后,我不想在落梅县任何一条街上看到吕家粮铺的招牌。”
“你……!嘿嘿,嘿嘿嘿,先生,先生!”吕康年死死咬着后槽牙,硬生生逼自己笑出来,“吕某刚才说错了,一九,一九开!要不十零,您供我全家老小一口吃食就行,我不求挣利了!”
郁离一声嗤笑,无疑将扎在吕康年心上的刺楔得更深。
“吕老板的小伎俩,当我是三岁稚子?”郁离略带惋惜地看向他,“你不会以为我没有证据就来找你吧?”
吕康年听得身上冷汗津津,目光灼灼紧盯着郁离,阴影下借着袍衫遮挡,右手悄然摸索探动。
“你杀曹升泰时不巧被流浪汉看到,隔天,也就是四月十二日,他早上讨酒遭拒,心有不忿时想到了你,下午找上门狠敲了你一笔,你本以为消财免灾也就无事,谁承想竟惹上了‘吸血虫’,他败光钱后又来讹你,你忍无可忍动了杀心。”
“十三日晚,你假意受胁给钱,吃醉酒的流浪汉得钱后误回桥洞,你趁夜尾随,像前两次一样,如法炮制灭了他的口,自以为谨慎地从尸身上拿回属于你的银票……”
“殊不知,你第一次给的银票照样能成为呈堂证供!”郁离眼神微动却无动于衷,继续讽道:“吕康年呀吕康年,你的手法同你的动机一样可笑,纵狗食尸,还用我接着说吗?”
话音未落,吕康年突然动了!
只见他右手虚握成爪,以迅雷之势袭向郁离心窝,五指指尖锋利不似人手,眼看后者就要落得个皮伤肉烂的下场——
一点寒芒破空而来!
锵!!
宛若击玉敲金的脆声在这寂静夜色中突兀响起!
“吕康年,你还有何话可说!”
玉蟾出东墙,月光华如水,缓缓照亮了这片漆黑之地。
顾南枝不知从何处推抢而出,银亮枪头与吕康年的右手相碰,随即搅动着下挑,将那套在五指上的利器挡落在地。
“……你!…顾,顾……是你!…”吕康年疼痛难忍掐紧了手腕,激荡之下右手发麻发疼,虎口裂开一道不小的口子,正缓缓往外渗出鲜血,“……你们同官府是一伙的!…你们使诈!!”
吕康年抱着手臂,两股战战几欲不稳,难以置信地目光扫向毫发无伤的郁离。
“非也非也,”郁离自顾自地用帕子擦起脸来,“兵不厌诈,吕老板,这叫智取。”
说话间,张撷带着衙役捕快围了过来,人人高举火把,整条后街人声熙攘、火光冲天,应是建成以来最热闹的一次了。
“竟是女子专用的护甲!”顾南枝用软帕垫着拾起地上凶器,在掌中摊开凑近光源细察,“一、二、三、四、五……五指的护甲可不常见!吕康年,你本事不小啊,用这小小的护甲就能杀人夺命!”
“就…就凭这……!”吕康年哆嗦着还想狡辩。
“其余四甲皆嵌绿松石,独这中指镶的绿玉!”顾南枝眼尖,瞧一护甲上的装饰甚是违和,再看之下发现明显修缮痕迹,“昨日你就是为此去的妙华宫!”
宋柏适时上前,将那枚从曹老板尸体伤口中发现的绿松石呈上,摆在一块一对比,确是这护甲的原装缀饰无误。
“还有你家的狗!”顾南枝一把将证物全交给张撷,手持银枪一顿地面,正气凛然地分析:“昨日我亲访贵府,你家狗根本不是你说的作息与人相仿,恰恰相反!它是白天睡觉、晚上活动,并且缄默不叫,惯食生肉,食盆里残留的血迹足以说明一切!”
“以上种种,皆由你刻意训练而来,你离府后我们登门问了你府上下人,终于明晰了你的目的——为的是在护甲掏心后伪装成野兽啃食!”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
最后一声少女的清呵昂扬激越,吕康年终是抵挡不住,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颤巍巍吐出一句:“……我,我认罪…”
顾南枝背上长/枪,得意地与郁离、宋柏环顾对视,郁离已恢复成原本肤色,回以赞许的目光,事情告一段落,宋柏也跟着展露笑颜。
“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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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字画押!”张撷一声令下,几名捕快上前为吕康年带上镣铐,拖起来就要走。
“等,等等……”吕康年沉默地任人摆弄,直到路过郁离三人时才出声停下,“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顾南枝还没问出口,郁离看都不看应道:“我朝律法公正严明,一人获罪若无共犯不会连坐。”
吕康年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低低道谢,随官府阵仗离开此地。
张撷更是心情大好,扬眉吐气宣布结案,千恩万谢地拜别顾南枝等人,跟着一同回衙——后续还需记录口供、誊写在册、奏明上封等等事宜,虽繁琐,但真凶已然伏法,张撷自是乐此不疲。
人声远去,东市后街重归沉寂。
顾南枝再也强撑不住,身子一歪向右倒去。
“阿枝!你怎么样?”郁离手忙脚乱地扶住她,担心之情浮上眉间,“哪里伤到了?”
“没事!我没事!”顾南枝借着郁离臂膀站定,双颊红扑扑的有些难为情:“我就是太紧张到脚软……你不知道那一枪有多危险!或早或迟,偏一寸或是短一寸,稍有差池小命就玩完啦!你就不怕?”
郁离目光柔和,回望进顾南枝灵动的双眸,淡淡笑道:“我相信你,敢以性命相托,又有何惧?”
“……哦。”顾南枝赶紧低头,脸上愈烧愈烈,顺势转移话题:“你就这么笃定他一定会携带凶器?万一他以为你武功高强,不敢起杀心,没把凶器带在身上,岂不还是拿他没有办法?”
“他一定会的,”郁离扶着顾南枝慢行至马车旁,“吕康年是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表面看着敦厚,实则内心压抑已久,连杀三人让他尝到‘杀人易于任何阴谋’的甜头,加之我故意刺激他,再卖个行动不便的破绽,我知道他这么多秘密,无论如何也会想杀我灭口。”
顾南枝思索片刻,赞同地点了点头。
“阿姐上车,此事告一段落,你也该好好休息。”宋柏瞅准时机挤开郁离,替顾南枝掀开帘子,待顾南枝登上马车,还不忘回头狠瞪郁离一眼,恨恨埋怨道:“请吧大少爷,也就耍耍嘴上功夫,还不是累得小爷我给你驾马。”
“辛苦辛苦,宋小爷辛苦备至,实乃当世之楷模!”郁离也不含糊,直接按着宋柏肩头上马车,“这不是张撷怕你阿姐劳累才留的马车,你我不过是跟着借光罢了。”
“哼!”
宋柏蹭坐上车辕,一抖缰绳,平稳驾车驶回小园。
路上,顾南枝忍不住回顾整桩案子,郁离耐心十足一一解答,直到顾南枝问出“他不过一养尊处优的富贾粮商,哪来的杀人力气?”
“……呃,”郁离哑火了,胡乱猜道:“许是天生神力?”
“嘁,不知道就别瞎说!”宋柏的声音透过车帘传了进来,“他是农民种地起家,少时劳作养得的一身蛮力。”
“对了,还有他那狗,”宋柏补充,“你们外地人不了解,那是茵州本地几乎灭绝的品种,别看个头不大,最是凶悍护主,叫它咬上一口可了不得。”
“怪不得!”顾南枝抚掌叹道,“怪不得每次犯案吕康年都做得近乎天衣无缝,此狗容易携带好掌控,又能达到破坏尸体的目的,跟他的作案手法真是绝配!绝了,真是绝了,亏他能想出这个办法!”
说话间马车抵达了目的地,此案尘埃落定,三人放下心来休息整备,约着赶在祝米节尾声期间好好玩一玩。
只是这时,无人能够未卜先知,否则顾南枝定不会有闲情逸致停在此处浪费时间。
21. 灰羽信隼
“听说了吗,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
“听说了!谁不知道呀,原以为是野兽野人的下山作祟,结果竟是那素来宽厚的吕老板杀了人!”
辰时刚过,阳光昳丽,朝食铺子食客渐少,两名伙计拾掇着收摊,忙里偷闲唠起嗑来。
“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先打开话匣那人表情极为夸张,转而又道:“哎,听说破案的是个小姑娘?”
“是呀!”后搭腔的人显然也听了不少风言风语,煞有介事地形容:“是上个月新调来的顾捕快!我还见过她呢,她平时就巡我家门前那条街,待人有礼,不像那些狗腿子动不动就吆五喝六,能力没得说长得又俊,啧啧啧,多好的姑娘,要是能娶到她……”
“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瘦高的麻子脸毫不留情赏了他一记爆栗,“她啊,不说她是显贵家的女儿来咱们这体验生活嘛?人能看上你?”
“哎哟!”稍矮的浓眉汉子捂着头争辩,“净瞎说,谁家贵人舍得放大小姐来咱们这破地儿!你就是嫉妒我未婚配还有机会,看你家的母老虎打不打你!”
“人家是捕快,没准比我家那位河东狮打得还狠呢!”
“挨打也乐意!”突然一阵吵嚷,矮个儿伸手一指,“别吵别吵!你看,那边是在做什么?”
不远处,街道拐角围着很多人,两人循声看去,跟着伸长脖子、踮高脚尖。
“顾姑娘!多亏了你呀!”
“顾姑娘人美心善,可有相好的人家?我侄子……”
“顾姑娘顾姑娘!听说你一下就把吕康年怼了个对穿?枪法师从何人?真真精妙无双!”
重新穿上捕快公服的顾南枝被过分热情的邻里乡亲围在中央,“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倒是被周围七嘴八舌吵得头昏。
“让让,让让!”宋柏一脸不悦,不由分说地挤开人群,“你们想问就去问后面那只大狐狸,若是妨碍了捕快执行公务,挨个儿给你们全抓起来!”
众人哄然调笑,却也明白他的话不无道理,个个约定有空再叙,便识趣地调转枪头围堵落在后面的郁离。
谁跟你们约好下次再聊了啊?我吗?我没有啊!
顾南枝哪见过这阵仗,狼狈地紧了紧挎刀,趁着众人稀罕郁离的功夫,拽着宋柏一溜烟跑开了。
“可恶的张撷,”见无人追来,顾南枝松了口气,抱怨道:“都怪他在告示里加那几笔没用的话,这下好了,日常巡个街都能招来一帮人围观。”
宋柏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满不在乎地踢着脚走路,道:“反正有郁哥儿,他每次都能忽悠过去。”
“也是。”顾南枝一转头,瞧见一双桃色绣花布鞋。
顺着水绿色的裙裾向上看,面露羞赧的女儿婷婷娜娜地立在原处。
“你,你是……?”顾南枝觉得她甚是眼熟,但搜肠刮肚也想不起名姓。
“才过几日,你就把我忘了!”年龄相仿的少女转羞为怒,“顾南枝,你哪来的傲气!”
“好狗不挡路,”宋柏一皱眉,凉凉的目光蛰向少女,“我阿姐忙得很,没空跟你打哑谜。”
“你这毛头小子讲话好不客气!……罢了!我,柳云儿!”柳云儿气得顿足,捏着粉拳硬邦邦说道:“顾南枝,破案追凶虽是你职责所在,但也确实解了我家燃眉之急——我家生意全指着每年祝米节…跟你说多了你也不懂!总之!很感谢你抓到凶手!……我爹非让我跟你当面道谢,就这样!”
说完,柳云儿脸红红地跑开了,估计满头满脑都是对顾南枝的“爱恨交加”。
“哎……?”
“阿姐你认识她?”
“算是……认识吧?”顾南枝伸手挠挠脸颊,借以掩饰尴尬。
柳云儿的名字甫一入耳,登时让她想起那日被柳大小姐当街为难的窘境,看着柳云儿远去的背影也是别扭难当。
她这是……旧敌化友…?
但同时,还有一种莫名慰藉的情愫沿着心底攀爬而上,将整颗心包裹得暖意十足。
顾南枝还有正事,刚想走竟又被叫住。
“等等我啊!”郁离气喘吁吁从后赶上,“你个小没良心的,还真舍得把我丢给那群叔伯娘婶啊!”
顾南枝哭笑不得,来回扫视跟在身边的两个男人——宋柏年满十五,姑且算他是个“小大人”吧——她有些怪异地问道:“不是,案子已经结了,你们还跟着我做什么?”
宋柏脸红,一下把眼神撇开,道:“不,不是阿姐说的,巡完街一起去逛集市嘛?……我不过正巧跟你同路,去衙门看看罢了……”说到这里想到什么,斜眼看向郁离:“倒是你,跟着阿姐做什么?”
小狼一般的目光,尽管三人早就相熟,但还是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戒备防范之意。
郁离轻巧收回眸意,转脸冲着顾南枝笑,和颜悦色道:“我啊,闲人一个,看看跟着顾捕快能帮上什么忙不?”
宋柏看着他的笑脸又是一阵不爽,但不知发作应说些什么,虎着一张脸绕过他,默默跟在顾南枝身侧。
少年人心思都写在脸上,郁离这人精又怎会参不透?只不过因着某种原因按下不表,将一抹玩味的笑意挂在嘴角,不再打扰顾南枝巡街,一同安静地陪在身旁。
回想诱敌入瓮那夜,距今过了两天有余,为此案劳心劳力的三人痛痛快快歇了两天之后,顾南枝重新担起捕快的日常职责,宋柏也回到他仵作的工作身份,只有郁离依旧无所事事,整天游手好闲,不是跟着这个、就是跟着那个地闲逛。
凶案刚发生时,落梅县内人人自危,哪怕现在凶手已经归案,但此案的凶戾程度远超想象,时至今日,百姓们仍心有余悸,连带着其他民事案件较之寻常也少了许多。
于是顾南枝很快便巡完了街,邻里和睦,街坊和乐,一派祥和之景。
真如宋柏所言,路过衙门时他便告辞进去了,走前不忘使劲将郁离瞪了又瞪。
——尽管张撷待这小仵作格外宽松,但宋柏不愿欠人人情,何况是于自己有收留之恩的县令大人,他小小年纪位居仵作,还真是个尽职尽责的,总能帮得上许多忙。
“好了,说说你吧。”
辞别宋柏,留顾南枝、郁离二人在街上闲逛,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无不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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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暗叹好一对金童玉女。
“我?说我什么?”郁离佯装不解作无辜状。
“还在装傻?”顾南枝不去看他,只留给郁离一张精致却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你不是寒青君的幕僚吧?”
郁离心里咯噔一声,背上唰得落下汗来。
这鬼精灵看出破绽来了?不应该,许是别的事。
“阿……郡主何出此言?”郁离面上不显,依然是那副游刃有余的笑意模样。
对于他换回疏离称呼的做法,顾南枝蹙眉瞥他一眼,没好气道:“就算你再仰慕寒青君,他撤出朝廷势力漩涡,寻常做法也应是重新寻找与他志向相投的其他主官,何故像他一样止步不前呢?”
其实顾南枝早就对他的行动产生疑问,只不过先前案情紧急,身边又缺不了这一“智囊”,这才一直忍到今日才吐露出口。
“原是为这个,”郁离笑意更深,眸光潋滟如水,被这阳光一照,折射出熠熠光彩,“原因无他,因为——”
……眼前男子,甚是,明艳动人。
哈,“明艳动人”,大多形容女子,用在漂亮狐狸身上真是合适得紧呢。
还没听完郁离的后半句话,顾南枝就被郁离眉目间的光华晃了眼,烈烈骄阳为他镀了一层灿光,整个人看上去意气风发,宛若神人的说法竟也毫不为过。
“——我,生、性、懒、惰。”
“……啊?”顾南枝惊得小嘴张成圆形,转头时马尾发梢随之灵动飞扬。
“我懒,我不上进,”郁离弯唇解释,“我无父无母,糊弄着长大混个小功名,身无长处,只善观察,得寒青君慧眼跟在身边当个幕僚,也就混口饭吃,他不在了……”
“呸呸呸乌鸦嘴,谁不在了!他……隐退,隐退了!”
“好好好,他隐退之后,我也厌倦了尔虞我诈的生活,不想再时时提防他人,就搬到偏僻镇里过活,再然后……就是和你相遇,这个答案,阿枝可还满意?”
“勉勉强强吧……”
顾南枝刚想再问他今后打算,这时天上突传一声清啸,两人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去,竟是一只身形矫健的游隼。
“信隼…?”顾南枝喃喃。
“什么?”郁离觑她脸色一瞬阴沉,潜意识总感觉有大事发生。
顾南枝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似乎是顾家军里特有的驯化猛禽,多用于传送紧急军情。
这一只毛色发浅发灰,身形比寻常隼鸟大了一圈,本不适合供军队留用——隐蔽性和迅捷性皆不如更黑更小的隼,但幼时的顾南枝见它毛都没长齐就要被淘汰丢掉,便央求父亲将其养在家里,顾渊也是个溺爱孩子的,将这喂养猛禽的麻烦事儿往两个儿子身上一扔,就能收获小顾南枝一连串的好听话。
于是,这只差点长不大的游隼成了顾家专用的信隼。
现在出现在这里……怕不是家里出了什么要紧事?
父亲年迈,母亲体弱,顾南枝不敢想下去,一边曲指在嘴里打出嘹亮的呼哨,一边匆匆往开阔处跑去。
高空之上的游隼眼尖耳利,瞅准了那抹浓绀色,收束翅膀,炮弹一样俯冲向她。
22. 爱别离苦
“这这这这……”眼看猛禽从天而降,郁离吓得话都结巴了,“……你你你确定没问题吗?”
“没问题啊,”顾南枝目不转睛地盯着越飞越近的灰隼,朝它伸出右臂,“我们家小灰听话着呢!”
正如她所说,那灰毛的大隼虽来势汹汹,可到了近处却提前卸力,硕大的羽翼扑翅成风,减缓了下降冲劲儿,稳稳当当落在少女纤细的小臂上。
饶是顾南枝耍枪臂力超群,灰隼落下时少女平举的手臂还是抖了一抖。
“嚯,几天不见,怎么感觉你又胖了。”顾南枝将小灰转移至肩头,权宜之下决定到安静的地方再看家信。
茵州这地儿水草丰茂,自然地貌多被农民垦来种地了,附近百姓实在是没见过这么大的猛禽,看它通人性更是啧啧称奇,顾南枝周围很快就又围了一小圈人。
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被普通百姓围观!顾南枝狼狈地边走边想。
住在京城时,街坊四邻全都是有身份的住户,不是饱读诗书就是谨遵礼度,当街发生再稀罕的事,也不会大喇喇地聚众围看议论。
可现下深入州县民居,这些百姓可不管什么“礼”不“礼”的,平时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农忙之余就喜欢凑热闹图一乐,这是“城里人”顾南枝此行怎么也不能适应的。
名叫小灰的游隼果真训练有素,稳稳立在顾南枝肩头一动不动,只一双锐利的眼珠始终警觉凝视郁离。
“…………”
说不怕是骗人的,郁离自觉与顾南枝保持三尺安全距离。
“你害怕小鸟啊?”
顾南枝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咯咯笑个不停,肩膀微动,小灰受到牵连身形摇晃,不满地啾鸣一声。
“……你,你管这叫小鸟?!”郁离气不打一处来,“这是猛禽!我会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管,在我家这就是小鸟,”顾南枝笑靥粲然,“别看小灰个头大,其实可听话了,来,你摸摸看!”
说着便故意往郁离那边凑去。
小灰乌溜溜的圆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郁离,钩子似的尖喙弯成一道危险的弧度。
“……诶别别别,”郁离踩了尾巴似的蹦出去老远,嘴里一叠声地告饶:“您大人大量,饶命饶命!被它叨上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南枝笑得前仰后合,小灰终是为了保持平衡呼扇了两下翅膀,郁离再次被它惊人的翼展震撼,往边上又挪动了几寸。
玩笑间,两人寻到一处僻静的胡同,顾南枝不忘正事,熟练地从小灰脚上取下信笺。
“二哥病危,速归。”
轰隆!
明明是晴天白日,顾南枝耳畔却好似有雷声霹雳。
捏着信纸的纤纤玉指开始不自觉微颤,少女原本红润的面庞瞬间失去血色,顾南枝身形一晃,仿佛浑身力气都被这白纸黑字的六个字抽空,肩上架着的灰隼也变得似有千斤重,好像下一刻就能将自己压进地底再不能翻身。
“阿枝?阿枝!”郁离察觉异样,再顾不上那骇人的灰隼,赶忙靠了过来。
小灰低头启翅,一副随时进攻的模样。
郁离眼神一横,警告深沉之意直直撞进隼目,小灰顿时安静如鸡,不再作势唬人。
“二哥…二哥,我,我要回…我要回家……”顾南枝喃喃,失魂落魄地迈动脚步。
见她木然,郁离直接从她手中抽出信纸查看,阅后又唤她几声、不停安慰,可顾南枝充耳不闻,仍一个劲跌跌撞撞地走着——只是身体驱使着不让自己停下,所行方向既不是驿站也不是小园,整个人显然已经失了主意。
“顾南枝!”郁离忍无可忍,冲口喊出她的闺名。
她脚步凝涩,停在原地。
再前几步就是洒满阳光的市井街道,胡同里阴凉的影翳笼在顾南枝身上,竟显得背影有几分楚楚可怜。
要知道,自相遇相识以来,郁离从未有过一刻想用这一词汇形容顾南枝,哪怕是她查案受阻、自我怀疑时也未曾出现过此时此刻的形容。
堂堂将门郡主,向来都是昂首挺胸、英姿勃发的模样——郁离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
“回去收拾一下,明日启程回京!”
失神的双眸渐渐找回神采,顾南枝缓缓回望,睫羽一眨掉下泪珠,闷声染上哭腔:“…郁离……?我…我……该怎么办啊!茵州距京最快也要七日脚程,我二哥,我二哥他……”
“阿枝别慌,”郁离嘴上说着,两三步并到她身边,柔声宽慰:“你二哥我认得,京城守备中郎将,既然家里发信催你回去,就肯定还有时间!走,咱们现在就回去收拾行李!”
“我…我……”
郁离以为她还有什么顾忌,耐心地等待下文。
“我腿软走不动了……呜…”顾南枝极为克制地呜咽了一声。
“来,我背你!”郁离二话不说绕到她身前蹲下,“快,这一去不知何时再回,说不定就不回了!走之前还有不少事需要确认,要快,抓紧时间!”
他都这么说了,顾南枝也不含糊,拔腿欲动——可这时又出新状况:顾南枝是真的腿软,刚移动半分,就整个儿连人带隼地冲到郁离背上。
“………………”郁离一顿,差点没憋出内伤来。
倒不是身上背着的少女有多丰腴,事实上顾南枝体态匀称,就算加上摔倒的那股子劲儿,对一名脚伤痊愈的成年男子来说无足轻重,但问题难就难在那只灰隼。
小灰受顾南枝牵连,站立不稳只好飞落到地上,与半蹲的郁离大眼瞪小眼。
“……走啊?你不是说要快…吗?”顾南枝一脸困惑,只顾着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咦,小灰怎么掉下去了?带它一起啊,你…你等什么呢?郁离?”
灰毛的大鸟立在近前,尖利的隼爪在沙地上瑟缩两步,郁离心道:能从鸟脸上看出无辜促狭来,我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时间紧急,顾忌着小郡主的焦虑心情,郁离眼一闭,抽出手臂横在小灰面前。
那小灰还真是灵性十足,没有半分犹豫就蹦上了郁离小臂,惊讶的同时郁离动作不停,学着顾南枝先前样子将小灰送至肩头,接着不再拖延,利索起身背着一人一鸟就往小园赶。
或许小灰是觉郁离肩头还环着小主人两条手臂,体贴地换了顾南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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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肩上站着。
于是,郁离身背顾南枝,顾南枝肩扛灰隼,落在行人眼中就是两人一鸟的怪异叠罗汉形象,一路上嬉笑调侃不绝于耳。
郁离黑着一张俊脸,赶路赶得满头满身都是汗,终于在一炷香后抵达小园。
“…谢,谢谢,我自己进去……”
小园大门前,顾南枝安稳落地,心绪稍缓平静了许多,抹了把眼睛率先走进小园。
“……”郁离活动着僵硬的双臂,仍沉浸在授人笑柄中无法自拔,半晌说不出应答的话,默默跟在顾南枝身后。
顾南枝面色如常,只薄唇紧抿成一线。
刚得知二哥病重的消息时确实难以接受,顾家二郎比顾南枝年长五岁,性格直爽豪迈,不同于大哥的温良恭谨,顾西川最喜陪着幼妹玩闹,小时候的顾南枝比那调皮的男孩儿不遑多让,功课之余就乐意跟着二哥上房揭瓦下水摸鱼,因着这个他兄妹二人没少挨骂受罚,倒是给了顾南枝一段完整的童年。
她刚离家时,还以为二哥会是那个支持她的,没成想现实恰恰相反。
现在二哥病重,她却顽劣地离家在外,若成永诀,恐怕顾南枝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那个不打一声招呼就任性离开顾家的自己。
现在还不是哭泣自责的时候,她要回家,尽快赶回二哥身边,越快越好!
郁离偏头睨了眼衣衫,袍领处留下一小滩水渍,再看顾南枝已经挺直的背,不禁露出一点柔和浅笑。
二人各自回房收整行李,直到宋柏像往常一样进门寻他们。
“阿姐!巡完街怎的没上衙门找我?叫我等得好苦,肚子都饿啦!”
宋柏虽抱怨,脸上却是不加掩饰的开朗笑意。
然而,等他走至顾南枝房间附近,看到的却是众人忙里忙外拾掇的景象。
“阿姐……?”宋柏不解,“你这是……去哪,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宋柏莫名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阿姐这一别,就再无相见机会,一想到这,小仵作的心脏就像揉碎了般疼痛。
顾南枝正叠着换下的绛色公服,手里还握着从腰间卸下的捕快腰牌,见宋柏站在门口,竟不知如何跟他解释。
两人遥遥对视片刻,还是春桃先开了口:“小宋兄弟,小姐她要回去了……”
“回哪?”宋柏打断她问道,眼神却仍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顾南枝。
“回她真正的家,”春桃面上也是不舍的神色,“上京,许是…许是再也不回来了!”
宋柏听见自己心中仿佛有什么裂开的声音。
“阿柏……你……”
看着眼前待他如亲弟的宋柏红了眼圈,顾南枝心里也不好受,但事发突然确实没法提前告知,想要出言安慰却无从说起,眼睁睁看着宋柏一言不发地扭身跑走。
“阿柏……!”
顾南枝咬咬牙,心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二哥的事始终无处排解,低头又忙碌起来。
春桃看看宋柏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顾南枝隐忍的表情,爱莫能助地轻叹出声:“小姐,恕奴婢僭越,关于小宋兄弟,奴婢有几句话想说与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