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明》 第1章 第 1 章 《食明》 /春溪笛晓 /2025年6月19日 /首发于晋江文学城 公元1567年是挺热闹的年份,这时候的意大利水手已经热衷于穿着水手裤满世界跑,葡萄牙人正以方便贸易为由长期租借澳门,而大明王朝也即将解除颁布了一百余年的海贸禁令。 嘉靖末,谭纶、戚继光、俞大遒平海大捷,东南沿海一带倭患初平,迎来了难得的安宁。 朝廷趁着隆庆改元这样的好机会,商议着开海禁恢复停滞已久的海上贸易。花了那么多军费荡平海寇,总得给朝廷回回血吧? 只不过这一桩被称为“隆庆开海”的佳事,最后也不知道到底肥了谁的腰包。 幸而这样的家国大事跟顾闲关系不大,不需要他去操心。 顾闲,人如其名,顾家一闲人。 他今年才十三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头一天赛一天高,胃口也一天比一天大,偏他嘴巴还叼,每顿都要吃肉,吃白面,反正得吃好的。 顾闲爹娘一寻思,这么吃下去不是事。 要知道人们常说“吃喝嫖赌败家玩意”,吃喝都排在嫖赌前面了,你说能吃是小事吗?一点都不小! 当发现家里已经没几个铜板后,顾闲爹娘在被窝里合计了一整晚,想出个损招—— 叫顾闲去京师投奔女婿。 说是女婿,其实他们女儿已经不在世了,生下个孩子还没学会说话呢,人就没了,唉,真是个没福的。 说起这女婿张居正,那出息可就大了,人家从小被称为“江陵神童”,十二岁考了秀才,十六岁当了举人。听说最近还升官了,成了阁老,四十出头的阁老! 若不是当初三房那边从中牵线,这桩姻缘哪里落得到他们家头上? 提及当初那桩好姻缘,夫妻俩又齐齐叹了口气。 唉,可惜女儿是个没福的,真叫人伤心。 若非这两年年景不太好,家里实在养不起这么个小子,顾家爹妈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女儿都不在了,还让小舅子去打秋风像什么样? 要知道这些年来女婿张居正一直没有忘记他们,年节都会派人送些节礼过来慰问。 女婿人品这么好,他们送那么个能吃的娃去京师打秋风,实在是有点不要脸了! 但他们也不全是因为被顾闲吃怕了,这不是想着让孩子去沾点神童的文气,争取日后也能考个功名吗? 都十三四岁的人了,哪能整天只惦记着吃吃喝喝! 怀揣着这种想法,顾家爹娘把顾闲送上了船,殷殷叮嘱他到了京师要听姐夫的话,千万莫要给姐夫惹祸。 顾闲面上一一应了,心里却早就乐开花。 京师那可是天子脚下,天南海北的货物汇聚其中,好吃的自然也多不胜数,顾闲已经迫不及待想去看看了。 顾闲别过父母,乘船一路北上。 他是去过京师的,只不过不是这个时代的京师。 那时候他也馋,家里把他塞给一个当大厨的远房亲戚做学徒,一当就是好几年。 跟着那位远房亲戚,顾闲不仅学了一手好厨艺,还在各种聚会上听了许多关于时局的讨论,倒是真叫他了解了他们生活在一个多么动荡不安的时代。 有的大人见他好奇地旁听,还会笑着说什么“我来考考你”。 顾闲来者不拒,全都积极回答。 谁都喜欢一教就会的小孩,顾闲就那么从识字算数学到天文地理,什么都懂那么一点。 包括他那位便宜姐夫张居正的光辉人生,他都在一位老先生口中了解了不少。 这可是一位相当了不起的大改革家。 他主政的十年间针对政治、军事、经济、教育等方面的种种弊端进行了自上而下的变革,整个朝廷在他的主导之下一扫嘉靖年间的颓态高速运转起来。 可惜这场改革最后没能逃过人死政息的厄运。 在张居正去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位大明首辅的风评都不算好。 毕竟皇帝带头要扣他罪名,那当然是什么恶劣事迹都往他身上安。 直至明末风雨飘摇,张居正才终于得以恢复名誉。到了清末,梁启超更是对他这位改革家大力赞誉,直夸他为“有明一代惟一的大政治家”。 这约莫就是所谓的“家贫思良妻,国乱思良臣”。 既然扣罪名的事是张居正死后才发生的,顾闲觉得自己走这一趟很有必要。 现在张居正才四十多岁,距离他病故还早得很,他可以悉心投喂这位便宜姐夫,争取让张居正多活个十几二十年,为大明改革事业奉献终身!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顾闲抓住四月天的尾巴来到了京师朝阳门外。 他背上背着一口锅,左手提着父母准备的特产,右手提着自己买的肥美漕运鸭,好奇地在繁华热闹的街道上左顾右盼。 顾闲在富庶的江南长大,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不过看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心里还是感慨万千。 不必旁人指路,他都知道往前走一段路是东四牌楼,是个竖着四个大牌楼的十字路口。 南牌楼上写着“明照坊”三个大字,顾闲这次的目的地就是那儿。 今年张居正在老师徐阶的推举下顺利入阁,终于有资格在门上挂个“府”字了,自是趁机置换了一处稍微大点的宅院。 早在置办好新宅时,张居正就给二老去了封信,告知他们新的住址,表示以后写信可以改送到这里。 不得不说,这样的张居正比清末以及民国学者们吹嘘的完美改革者要鲜活许多,至少顾闲读到这封信时就有点感动。 发妻都去世十几年了,还能在更换住宅时第一时间告知岳父岳母,实在是个念旧情的人。 顾闲手里有张府地址,一点都不急着登门找人。他挥别了送他来京师的同乡,在路边好奇地看人家做白水杂碎。 这是很普通的一道平民小吃,顾名思义就是把猪肠、猪肺、猪肝、猪心等等一锅炖了。 这些猪下水得经过特殊处理才好吃,像这个店家就用草木灰烧出来的碱水认真搓洗着猪肠,老练的手法引得顾闲津津有味看了半天。 他还很自来熟地跟人家唠嗑起来:“您不怕别人把你的手艺学了去吗?” 那摊主笑呵呵地说:“怕什么,别人就算学了去,也没我做的这么干净好吃。” 别的不说,光是这个灰水就是第一道门槛,别人做的都没他做的好用! 顾闲一听摊主这么自信,兴趣更浓了。他麻溜说道:“那我可得尝尝了。” 摊主笑着努努嘴,示意他看向灶上那冒着热气的大锅:“喏,那里有一锅快炖好的,你再等一会就能吃上了。” 顾闲放下手里的东西拉了张板凳坐下,边和摊主闲聊边等着白水杂碎出锅。 京师的天气不知怎么回事,快五月了还冷得很,尤其是临近傍晚,顾闲一个南直隶人觉得此时此刻很需要吃点热乎乎的东西暖和暖和。 等第一口白水杂碎下肚,顾闲就知道摊主确实很有自信的资本。 杂碎吃的就是个“杂”字,每种内脏都有不同的口感,每一口都有不一样的滋味——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杂”得好吃。 眼前这碗白水杂碎就非常美味! 顾闲飞快吃完一整碗白水杂碎,热情地夸赞起摊主的手艺来,同时用行动和语言表达了自己的喜爱。 就这么成功收获了自己在京师的第一位朋友。 眼看太阳都快下山了,顾闲才想起自己还得去投奔便宜姐夫,赶忙收拾收拾直奔张府。他紧赶慢赶,正好赶在张居正回府前抵达人家大门口。 顾闲刚放下东西准备敲门呢,就看到个中年文官从另一边走来。那人蓄着长须,眉目俊逸,只是气质有些冷峻,隐隐已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很符合爹娘给他讲的便宜姐夫长相! 眼瞅着对方确实是往张府这边走的,顾闲两眼一亮。他背着锅跑到对方面前,有点紧张地搓了搓手,朝张居正自我介绍:“姐夫,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小舅子,这次特地来京城看看咱外甥……” 张居正:?! 让儿子跑女婿家蹭吃蹭喝这种事,顾家爹娘压根不好意思说出口,竟是没给张居正捎个信。 以至于平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张居正都有点儿措手不及。 不是,你怎么跑京师来了? 还有你背上那圆溜溜的铁锅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当然知道顾闲这个小舅子。 妻子去世那年岳母得到消息后受刺激昏厥过去,找大夫一看才知晓怀了个小子。当时岳母年纪也不算小了,差点就没保住这孩子。 等小舅子出生后岳父给他取了个“闲”字为名,盼着他往后能当个富贵闲人,别有那么多坎坷。 这些都是张居正从信里知道的。 这些年他忙于仕途,一直没机会亲自去看望岳父岳母,自然也没见过这位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的小舅子。 不管怎么样,顾闲到底算是自家孩子的舅舅,张居正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都多了几分和煦:“原来是闲哥儿,进屋再说吧。” 顾闲欢喜地拎起地上两麻袋,边跟在张居正身后往里走边跟他介绍麻袋里装的是什么。 特别是那只从麻袋里探出个脑袋来透气的大白鸭。 “这可是吃漕运粮米长大的肥鸭,听说是专供京师大酒楼做烤鸭用的,我软磨硬泡才匀我一只。要是不好吃,我得去找他算账!对了,姐夫你府里有地方做烤鸭吗?” 张居正:“……” 他想知道谁家里可以做烤鸭。 顾闲何等机敏,一下子在张居正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他立刻说道:“不要紧,先养两天,等我出去寻摸寻摸,瞧瞧能不能蹭个焖炉来烤。实在不行,做姜丝焖鸭也不错,这个季节最适合吃了。” 爹娘说过,刚见面一定要给姐夫留个好印象,他可不能嫌弃姐夫家里没有烤炉! 顾小闲(搓手手):大家好,我是新来的!! * 震惊!你的甜甜春突然出现![狗头叼玫瑰] 不码字,作息崩,码字,作息崩,同崩,不如开始码字,做个天天出门扔猫屎的好青年!(Bushi * 注: ①主角出身、张居正目前府邸位置纯属虚构。关于张居正妻子的记载很少,这里是我瞎掰的!不要当真! ②《张居正大传》里引用张居正写的悼亡诗,说是“遗婴未能言”,但是不确定这里的“遗婴”是谁,所以这里依然是私设,不要当真!不要当真!小说就是戏说[让我康康] ③“有明一代惟一的大政治家”:参考《张居正改革群体研究》,我也不知道梁启超有没有说过[狗头] ④说到这漕运鸭,隔壁《戏明》的王小文和《医汉》的霍小善似乎都尝过,没看过的可以去看看他们吃没吃上(毫无广告痕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张居正给身后随侍的游七一个眼神,游七意会地去为顾闲安排住处。 游七本名游守礼,行七,亦是江陵人,跟着张居正许多年,对张居正的亲朋好友都挺熟悉,行事颇合张居正心意。 见了顾闲,他心中暗自称奇,难怪说外甥像舅,大郎君张敬修确实与这少年有点儿相像。 只那双眼睛不太一样,张敬修的眼睛更像张居正,目光淬着点冷。不像这少年郎,眼里仿佛天生盛满笑意,叫人瞧上一眼便心生亲近。 两边坐定,张居正才问起顾家二老身体如何。 顾闲应答如流:“好得很,爹娘都还能吃两碗饭呢!”说完他又自夸起来,“不过我不在家,他们可能会饿瘦一点。” 家中有兄嫂在,顾闲外出投亲倒也不必担心父母无人照看。但他从七八岁起就爱自己捣鼓吃的喝的,家中饮食哪怕不是他亲自动手,也是他在旁边指挥着做。 这些年一家人跟他一起吃吃喝喝,收获的可不仅仅是空空如也的钱袋子,还有愈发健朗的身体。 反正他们顾家人一个个都容光焕发、健步如飞,那精气神走在路上旁人都得多看几眼! 要是光他自己吃,还真不至于把家底给吃空。 一提到自己把一家老小养得多好,顾闲就把腰杆挺得笔直笔直,一副“我可厉害了”的骄傲表情。 张居正没见过敢在自己面前这么自夸的小孩,毕竟连自家几个孩子在他面前都整天夹着尾巴不敢造次。 顾家爹娘让顾闲捎了封信,没好意思明说是让儿子来蹭吃蹭喝,只说县学学官都夸顾闲是个好苗子,看看能不能跟在张居正身边学习学习。 张居正看完信后看向一脸乖巧坐在那儿的顾闲,横竖没看出什么读书人的气质。 主要是顾闲虽然依依不舍地把鸭子和土特产给游七他们拿下去了,但那锅还背着呢,很有誓与此锅共存亡的决心。 来都来了,张居正决定先考校考校这个看起来挺不靠谱的顾闲。 一问之下才发现顾闲竟真的应答如流。 张居正纳闷:“你怎么没进县学读书?”这么好的苗子,怎么都该选为县学生才是。难道是江南讲学之风太盛,连他这小舅子都受了影响? 张居正眉头锁起。 他的恩师徐阶乃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极力推崇讲学,以至于各地书院林立,教学者良莠不齐、素质堪忧,甚至有不少走偏门的,连基本的才学都不过关。 至于结社抱团、请托援引之类的情况更是屡见不鲜。 这样教出来的学生能好到哪里去?至少对朝廷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张居正与高拱对这种风气都颇为反感,但徐阶目前乃是当朝首辅,他们就算想遏制也不好开口。 哪有次辅刚进内阁就跟首辅对着干的? 何况他还是由徐阶举荐入阁的。 这种种思绪不过是转瞬间的事,张居正的目光很快转回顾闲身上。 他的长相虽是一等一的好,眼神却锐利而有神,仿佛能一眼把你看透。 顾闲接收到来自张居正的“关怀”眼神,瞬间体会到那位万历皇帝面对这么一位严师时的心情。 皇帝来了都得怂! 既然皇帝都扛不住,那他这个平头老百姓紧张一下不过分吧? 顾闲纠结了一会,才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事说来话长,我慢慢给您讲。我没去县学,是因为我在县学的仇家太多了……” 一打开话匣子,顾闲连人带椅子往张居正那边挪了过去,给他描述起自己在县城的结仇过程。 他小时候跟县学一个掌厨玩得好,时不时跑去跟人家交流厨艺,结果不知怎地被几个老生盯上了,非揪着他告到学官那里说他是擅闯县学。 顾闲怕连累掌厨丢了差使,毫不犹豫地在学官们面前装乖卖巧,说自己是太想读书了才找机会混进县学旁听,又隐晦地提及“我叔公是顾璘”“我姐夫在京师当官”云云。 学官们见是他这么个小孩,家中又有人在朝为官,不过是想旁听而已,有什么不可以的?当即表示上进的孩子大家都喜欢,今天就开始来旁听咱的课吧! 顾闲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跟爹娘那么一讲,结果爹娘每天都眉开眼笑地欢送他出门,让他珍惜这么好的机会多学点有用的知识。 事已至此,顾闲只能……对那几个老生展开报复! 凡是他们上的课他都要去上,凡是上了的课他都表现得一学就会(实际上回家偷偷努力过),争取全面打击那几个老生的学习积极性。 这么报复的后果也很严重,那就是学官们看向他时眼神里的喜爱都要溢出来了。 这怎么可以! 眼看自己这个旁听生要变成正式生员了,顾闲又生一计,开始在诸位夫子的课堂上当刺头。 光靠他自己的学问当然不足以难倒这么多夫子,不过夫子不是不止一个吗? 他从甲夫子这边讨要难题,去乙夫子那边提问,经常让夫子们在课堂上答不上来,不到半个月就成功让所有夫子看到他时转身就走! 为了不早早把自己困在学堂里,他真是付出良多! 总而言之,整个县学上至学官下至生员全被他嚯嚯过,他实在不好再去! 张居正:“………” 顾闲酣畅淋漓地分享完自己幼年的绝妙操作,突然感觉背后毛毛的。 再一抬眼,赫然发现张居正正用一种“看来得安排你去读书”的危险眼神在看着他。 顾闲立刻说:“爹娘让我来京师是想让我多跟着姐夫学习,就近沾沾姐夫你满到要溢出来的才气!”他小心地觑着张居正试探,“姐夫不会随便打发我去哪个书院读书吧?” 张居正一开始还真有这个想法,可听了顾闲的丰功伟绩后又改了主意,摇着头说:“当然不会,你且先安心住下,过些时日再与敬修他们一同读书。” 这天晚饭人挺齐,顾闲不仅见到了自家大外甥张敬修,还见到了张居正的续弦王氏以及她的几个孩子。 对于这么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舅子,王氏表现得温和又客气,还让几个孩子也喊他一声小舅舅。 这顿晚饭和和气气地结束后,顾闲被仆从领到客院住下。 为了上衙方便,朝中高官的府邸大多都在内城。内城就那么一点地方,哪怕是三品大员的宅邸也不算特别大。 翌日天才刚蒙蒙亮,顾闲就把整个学士府摸了个底朝天,还去厨房跟人闲唠嗑半天,顺利收获一兜杂粮回去喂鸭子。 都说新朝新气象,隆庆皇帝如今一改嘉靖一朝的懒政,按照阁臣们的建议坚持逢五上朝,目前已经坚持了整整几个月。 虽说目前还看不出隆庆皇帝有明君之姿,但好歹有那么一点进步了,朝臣们议事的积极性大大提高。 这天正好是二十五日,张居正早起穿好朝服,把自己蓄得非常漂亮的长须打理得整整齐齐,在屋里用了些府里做的早饭准备出门去上朝。 不想才踏出院门,他就听到一阵嘎嘎嘎声。 张居正:? 张居正循声望去,只见顾闲正赶着只大白鸭走来,大白鸭大摇大摆地走,他也大摇大摆地走,一人一鸭相当悠闲自在,跟待在自己家里似的。 见他出来,顾闲撇下鸭子屁颠屁颠跑过来,热情地喊了声“姐夫”,接着开始例行关心:“当官要这么早出门的吗?早饭吃了吗?” 张居正说:“吃过了。你住得还习惯吗?” 顾闲说:“习惯得很!我从来没睡过那么软的枕头,也从来没盖过那么软的被子,老舒服了。” 他们家不算特别穷,但比起三品大员家的吃喝用度还是差了那么一点,他这么说绝对不是夸张,而是真心实意这么觉得。 张居正说:“我要去上朝了,你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让人跟游七说,他会给你安排好。” 顾闲应得很快活:“好嘞,我记住了!” 张居正眉心直跳,总感觉这么个活泼的小子跟自己家格格不入。 可这小子也算是岳父岳母的老来子,难得二老开口请托,他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 张居正只能让一人一鸭送他到门口。 不同于外地轿子遍地走的情况,京师对官轿的管控很严格,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坐轿子上朝(且自费),三品以下官员只能骑马。 在京师,这官轿平时可以不坐,上朝的日子必须坐。 这是对皇帝恩赐的重视! 顾闲好奇地打量起那其貌不扬的官轿。 据明朝文人八卦,他便宜姐夫回乡时坐三十二抬大轿,一度被认为是他穷奢极恶的罪状。 准确来说那已经不算是轿子了,因为按照文中描述,它前面是富丽堂皇的“重轩”,后面是寝室,旁边还有两庑供伺候的童子在里面打扇点香。 顾闲听留过洋的人说,欧美那边有那种叫作房车的东西,里面甚至配备发电机、设有淋浴间。 若是这种三十二抬大轿真的能从京师走到湖北,那咱华夏的房车技术比欧美要领先三百多年哩! 同时大明的官路也修得极好,能让这么一辆大型“房轿”畅通无阻地走个三千多里路! 说实话,顾闲还挺想见识一下的那赫赫有名的大明“房轿”。 可惜现在张居正才刚拥有乘坐官轿的资格,行事缜密而小心,估计就算有人献上这种玩意他也只会骂对方荒唐。 真是令人扼腕! 张居正哪里知道顾闲在心里嘀咕什么,只当顾闲是想送自己上轿。他摆摆手说:“不必送了,你自己玩耍去吧。” 顾闲一听,张居正都这么讲了,他可得送到底! 于是顾闲一边说“要的要的”一边领着大白鸭跟着官轿走,说是怕张居正路上会无聊,自己可以全程陪聊! 顾小闲:不用谢,不用谢,这是我这个小舅子应该做的 张居正:…… * 可恶,好好的作息说崩就崩! 难道千钧一发是我的宿命! * 注: ①三十二抬大轿的描述:出自王世贞的《嘉靖以来首辅传》 【传居正所坐歩舆则真定守钱普所创以供奉者前为重轩后为寝室以便偃息傍翼两庑庑各一童子立而左右侍为挥箑炷香凡用卒三十二舁之始】 震惊,张居正让人抬着房轿回老家[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熹微的晨光中,一顶象征着三品大员身份的官轿由轿夫抬出宽敞的大街,引得不少早起做生意的摊贩频频注目。 在皇城脚下,三步就是一个贵人,官轿这玩意倒是不算太稀奇。 奇就奇在,今天这顶官轿旁边还跟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生得眉清目秀,十分讨喜。 更奇的还在于,少年郎边走边跟官轿中的大官聊天,不时还匀出嗓儿去喝止想逃跑的大白鸭。 没错,他还赶着只大白鸭一起送大官去上朝呢。 这画面谁见过啊? 张居正本人都没见过,他提了两次让顾闲回去,顾闲都坚持要送他到宫门口。 都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张居正遇上顾闲这赖皮性格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由他去了。 想他少年中举,自己年纪太小被人看轻,时刻把克己复礼四个字铭记于心,早早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稳重性格。 他这一沉稳就稳了二三十年,从来没有出现过今天这样的情况。 以至于轿夫停下的时候张居正都不太想下去了。 想想看,谁家正经朝臣会在鸭子的嘎嘎声中下轿? 可惜作为阁臣,早朝是不能迟到的,张居正在经过一阵激烈的内心挣扎后还是做出了艰难的决定,抬起脚迈出了官轿。 霎时间,张居正感觉前后脚抵达的同僚们都朝他望了过来。 顾闲这个始作俑者压根没注意到旁人的侧目,更没有注意到给自己姐夫堪称完美的人生履历中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屁颠屁颠送张居正到宫门口,表示张居正只管放心,自己在家会好好的。 经过这两天的接触,张居正现在一点都不怀疑这句话。 这么个家伙要是都不能照顾好自己,世上估计没人能过得自在。 ——反正他自个儿肯定会好好的,家还好不好就不太确定了。 张居正心里隐隐猜出了岳父岳母托人把这家伙送到京师的的原因。 恐怕是自己实在管不了,干脆放他出来嚯嚯别人。 顾闲可不晓得张居正已经在心里给了他这样的高度评价。他目送张居正踏入宫门,正要转身跟着游七他们回家,就瞧见不远处一前一后来了两顶官轿。 前头的轿子先下来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身量不如张居正高大,面庞却是典型的文官长相,面白须美,即便上了年纪仍能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端方君子。 对方注意到牵着只鸭的顾闲,朝顾闲露出个温煦的笑容:“你是叔大家的哪个后生?” 很明显,刚才宫门前的动静连后面到的同僚都听说了。 顾闲见对方乘着官轿过来,又身穿绯红官袍,一看就是大官,立刻乖巧应答:“我叫顾闲,昨天刚到京师,今早起来看到姐夫要来上朝就想跟着见见世面!” 这时后头的官轿里下来的人也走上前来,笑着说道:“叔大那么端方一个人,居然有你这么活泼的小舅子,看来有得他头疼了。” 顾闲已经听旁边的游七提醒说这两位都是现任内阁成员,前头的是内阁一把手,当朝首辅徐阶,是张居正的老师;后头的则是次辅高拱,同时也是张居正的好友。 人家是大官兼姐夫交好的同僚,这么点评自己两句完全没问题,顾闲一点都不恼,还腆着脸牵上大白鸭又送了两位阁老一轮。 姐夫有的待遇,两位阁老也要有! 徐阶:“……” 高拱:“……” 这就有点活泼过头了。 顾闲在宫门前溜了两圈鸭,成功让不少人都记住了他。 游七眼见顾闲蠢蠢欲动想去找轿夫们聊天,不由笑着说:“闲哥儿,老爷让我尽快给你物色个书童,往后有什么跑腿的杂活也有人替你干,不知你想要什么样的?” 吴县顾家虽也不算什么小家族,但旁支众多,也不是家家都有钱。 顾闲家就不那么富裕,他们家人口简单,兄长只考了个秀才,后面屡试不中,只得黯然回乡教书。 家中能因为出了个秀才而得到两个免役名额已经很不错了,顾闲身边哪有过什么书童? 听说是张居正的吩咐,顾闲心中很是感动只不过他两辈子都没被人伺候过,想想就有点不习惯。 何况在他给人当学徒的那个时代,早已有人提出全面禁止一切人口买卖,原有的契买奴婢以及家仆全都改成雇工模式。 哪怕民间仍存在蓄奴行为,不少受新思潮影响的人对这种旧时代陋俗却是深恶痛绝,顾闲就听人在饭桌上痛批过这些现象。 不过那时候似乎啥都会被批判,若非他是在跟自家亲戚学厨,他师父都得成被批判的一员了! 那么多的新思想旧思想碰撞在一起,年纪尚小的顾闲也不晓得哪个是对哪个是错,反正他是没能看到好日子到来的那天。 顾闲迟疑着说:“杂活我自己能做,书童就不用了吧?” 游七劝说:“敬哥儿他们都有,要是你身边没有,旁人知道了岂不是觉得老爷苛待自家后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顾闲没有再推拒的道理。他说道:“我都可以,最好是力气大些的,我有时候买的食材多可以帮忙扛。” 游七点点头,表示自己晓得了。 顾闲又问起这是雇工还是买奴。 游七没想到顾闲还有这样的顾虑,笑道:“天子脚下哪能随意买卖私奴?当然是按雇工走。” 朝廷对奴籍管得还是很严的,毕竟入了奴籍既不得参加科举,也不能与良籍通婚,犯了事还要罪加一等。 当然,明面上不能随意买卖,私底下想蓄奴还是有办法的,不过这些不适合叫小孩子知道的阴司事就不必跟顾闲提及了。 顾闲不知其中另有门道,听了游七的话便放下心来,愉快地赶着大白鸭跟着游七一同回了府。 张敬修一早去找顾闲一同吃早饭,就听底下的人说顾闲跟着张居正上朝去了。 他正要走出客院,就与一只身上绑着绳的鸭子撞个正着。 张敬修:? 为什么会有只鸭子? 顾闲见到比自己要大一岁的大外甥,热情地赶着大白鸭跑过去跟张敬修打招呼:“敬哥儿,早啊!我刚送姐夫去上朝,大家人都怪好的,下次你要不要一起去送?” 张敬修从小被张居正严格教导,小小年纪就养成了沉稳少言的性格。 跟顾闲相比,他才老成得像个当舅舅的。 顾闲记得吧,张居正被清算时有个罪名是给自己几个儿子都弄了个好名次—— 他二儿子先下场应试,考了个榜眼。 他大儿子跟三儿子同科进的考场,三儿子考了个状元,大儿子……混了个进士! 等到张家被抄家问罪,进诏狱的却又是张敬修这个长子。 谁都知道进了诏狱那种地方不肯认罪会是什么凄惨下场。 据说他不堪受辱在诏狱自杀身亡,连张居正的文集都只能由他的状元弟弟和榜眼弟弟联合编纂了。 真是个可怜孩子! 顾闲看向自家大外甥的眼神充满怜爱。 没事的,舅舅一定会做多多的好吃的投喂你! 要是将来还得进诏狱,多长点肉挨起打来也不那么疼! 唉,他一个还没出师的厨师学徒,只能帮大外甥到这里了。 张敬修:??? 为什么总感觉他家小舅舅没想什么好事? 张敬修是个老实孩子,一脸纠结地说:“父亲是去上朝,我们跟着不好吧?” 说实话,见到顾闲这个小舅舅他挺高兴的。 他自幼失母,从记事起就养在继母膝下,一开始没觉出自己与弟弟们不一样,后面渐渐懂事了就感受到一些微妙的差距。 至少王家舅舅对他就不怎么热络。 张敬修到底还是个半大少年,平时表现得再怎么老成,心里头还是盼着有个能多多亲近的亲人。 顾闲一看张敬修那模样,就知道他是个有事全靠自己扛的老实孩子。 众所周知,长辈们关心得最少的就是这样的娃。 顾闲说:“我们只是在姐夫去早朝时送一送,又不是跟着进宫去,有什么不好的?多走动走动,还能锻炼腿脚呢!” 他还给张敬修举了个例子,是《世说新语》里头记录的—— 魏晋时期有位相当有名的丞相叫王导,他儿子每天都送王导上车去衙署。后来这孩子不幸病故,王导登车后想起每日相送的儿子,一路哭到官署门口。 看到没有,孝顺儿子就该送自己父亲去上衙! 张敬修:“……” 你说得有那么一点道理,但是听起来不太吉利。 他实在很难想象自家冷着一张脸的父亲会为自己一路哭到宫门口。 所以能举个儿子活着的例子吗? 只不过许多事自己去做和有人一起去做是不一样的,至少一想到顾闲也去,张敬修就心动了。哪怕不送到宫门口,像王导儿子那样送到府门前也挺好! 张敬修说:“好,我们下次一起送。” 舅甥俩愉快地决定好这件事,完全没询问过张居正本人的意见。 正说着,那只大白鸭又嘎嘎嘎地叫了起来。 张敬修好奇地问:“这鸭子是你养的吗?” 顾闲说:“不是,我路上买的。”他又把大白鸭的来历给张敬修讲了一遍,并且询问张敬修知不知道哪里卖烤鸭。 卖烤鸭的地方说不准可以蹭烤炉! 张敬修摇着头说:“我不怎么吃外食,不太清楚。府里有负责采买的人,喊他们来问问?” 顾闲说:“没事,不用特意把人喊来,我回头自己找找。” 他找了个地方把鸭子栓好,洗净手跟张敬修坐下吃起了府中的早饭。 府中的饭菜味道不能说差,但也称不上好,顾闲考虑到自己初来乍到不好挑嘴,老老实实全给吃了。 吃饱喝足,张敬修才想起来追问:“你还读过《世说新语》?” 顾闲说:“读过一些,比经史有意思多了。” 《世说新语》就是魏晋八卦大全,人哪有不爱读八卦的? 顾闲曾听在日本留过学的食客说,连日本人都很爱读这本书,将它称为“枕中秘宝”,许多日本学者都给它做了许多注释。 当时很有名大作家鲁迅都夸这书是“名士教科书”。 厨房里没事的时候,顾闲就爱翻翻闲书。别人说什么书好他就看什么书,古今中外来者不拒。左右不用他自己买,看啥都是白赚! 这就导致张敬修跟顾闲聊了一会就聊不下去了。 怎么回事? 为什么随便提一本书他小舅舅都看过? 他小舅舅不是比他小一岁吗? 为什么比他多读了这么多书? 不行,他也要回去多看点书! 顾小闲:我发誓,他是自己卷起来的! 隔壁王小文点了个赞 * 嘿嘿今天早早更新了[狗头叼玫瑰] * 注: ①王导儿子的故事:出自《世说新语》 【丞相(王导)还台,及行,(王悦)未尝不送至车后。恒与曹夫人并当箱箧。长豫亡后,丞相还台,登车后,哭至台门。曹夫人作簏,封而不忍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