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泥淖中向往》 第241章 放任或谋杀 瞿冒圣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悄悄跟了过去;而后又停住了,不远不近地看着谭美丽。他看得清清楚楚,谭美丽的前边几米远处,是一方池塘,池塘里有水,他不知是深还是浅。 谭美丽还在一步一步朝前走。 瞿冒圣看着谭美丽的背影,他像定住了似的,没有动,还似乎想看个究竟,且未发出任何叫声;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巫师施了蛊。 谭美丽走得很慢,但还是在朝前走,几乎像是挪动一般。 瞿冒圣的眼光仍然钉在谭美丽的背影上。 谭美丽没有丝毫回头之意,走进了池塘之中,先是在干坡上,继而下进了池水里。 瞿冒圣急走几步,站到池塘边上,他看见谭美丽停住了脚,但一忽儿过后,谭美丽又在朝前走,很明显,越朝里走水越深,目前水面还只是在她的脖颈处,但水面还在继续朝上漫,朝上漫…… 瞿冒圣觉得自己打了个怔,便不见了谭美丽,他明白,谭美丽湮没在池塘之内了。他没再朝前走动,反是一步步后退起来,忽然,他的后脚跟绊了一下,他跌倒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心里和嘴上在读秒,可是他数混乱了,不知是读了几百秒还是一千多秒……他站起身来,四顾茫然,一会儿过后,他朝前走动,复又到了池塘边上,看向池塘里,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秋风吹得池水水面起了波纹,在光照下反射出刺目的亮光…… 突然,瞿冒圣大声呼喊起来:“救人啊——,快来人哪,快来人救人哪——”他声嘶力竭的叫声干干的,被一阵风卷走,又被一阵风卷走。 好在,还是有农人听到了瞿冒圣的叫喊声,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他的比划。 有三个中年农人急火火地奔来了,跑到了瞿冒圣面前,问他倒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瞿冒圣着急得脸都红了起来,一张大脸上散开的五官极力扭曲着,痛心疾首的样子,他的嘴唇哆嗦着,无法说出连贯的语句:“我,我老伴儿,八成是落到……落到水里去了。我,我只是,只是打了个盹儿,一,一睁眼,就,就不见她了。我,我就找,找不到,我,我看见,池塘里,她在水里……挣,挣扎,再,再然后,八成是,八成是,沉了底了……” 两个男性中年农人赶紧跳入池塘里,朝水里扎着猛子,摸捞瞿冒圣所说的那个老女人。 站在池塘边上的女性中年农人问瞿冒圣:“你怎么看到她落水了不赶紧跳下去捞她?” 瞿冒圣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会凫水。” 女人又问:“她好好的个人怎么朝池塘里去找死呀?” “她,她是个……是个憨子。唉呀,我,我就是……就是打了个盹儿,咋就出……出大事儿了呢?”瞿冒圣老泪纵横起来,同时也捶胸顿足起来。 看瞿冒圣哭得那么伤心,谁还忍心再问他什么呢?谁还会对他产生什么怀疑呢? 女人说:“你别哭了,也别着急,这个池塘不大,水也不深,最深的地儿才两、三米。他们很快就会捞上来的,看看能不能救活吧。”她的话有些轻描淡写,似乎附近的人都知道这个池塘的特性——池塘不大,水不深,最深处不过两、三米——岂不知此种特性的水塘或水井往往吞噬人命最多,不亚于大江大河——果然,女人最后加了一句,“不过,它淹死过不少人哩。” 瞿冒圣一听这话,老泪更加汹涌起来,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还有哭泣的能力,他这一生差不多一直是以强人形象示人的,除了职业生涯末期之外。 没多大一会儿,两个中年男人将谭美丽从池塘里打捞上来。两个人没歇一口气,紧接着便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对未知死活的谭美丽采取急救措施。他们上了塘堰,其中一个人将脸朝下的谭美丽扛在肩上,在塘边的小路上疾跑,为的是颠出谭美丽喝入腹中的水,另一个人则不停地在谭美丽的背上力度适中地拍打。 呆呆地看着这正在发展的一幕,瞿冒圣的老泪停止了涌出,他的嘴巴吃惊地大张着,连哈喇子滴了下来都没有察觉,他想,他在心里偷窥般地想:“谭美丽会不会死啊?谭美丽会不会活过来啊?”这么想过后,他惊了一下,唯恐被三个人中的哪一个看到了他的诡秘的心理活动,但并没有,两个男人仍在采取急救措施,女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谭美丽在男人的背上一颠一颠。瞿冒圣做贼心虚地松了一口气,分散的五官再度用力地扭连在一起,扭成一张假冒伪劣的苦相脸。 两个男人跑了回来,停下,一个男人从另一个男人的肩上接过谭美丽,使谭美丽伏卧在地,谭美丽的口中虽有污水流出,但是量并不多,他们也已经发现了,谭美丽的肚子并不是鼓起来的。于是,他们将谭美丽翻了个个儿,使其脸朝上对着天空。 瞿冒圣分明看见,谭美丽眼睛是睁开着的,嘴巴是张开着的,缺牙的嘴巴对着天空,像是在呼喊什么。他赶紧别转过脸去。 一个男人俯下身去,他看了看瞿冒圣,但见瞿冒圣没有看向他,情急之下来不及多说什么多顾虑什么了,这个男人便将自己的嘴巴贴在了谭美丽张开的嘴巴上,对谭美丽进行人工呼吸,一下,两下,三下…… 可是,两个中年男人显见得白忙活了,他们终于明白过来,他们面前这个仰躺在地的女人不过是一具死尸。 “还有气儿吗?”女人问。 发现谭美丽没有了任何生命的征象,两个男人反是镇静下来了,动作也不慌不忙起来了。其中那个对谭美丽进行人工呼吸的男人还握住了谭美丽的手,连瞿冒圣也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是在为谭美丽拭脉;很快,那个男人摇了摇头,又将一只手贴到谭美丽的心脏部位,并且将耳朵紧贴在谭美丽的胸上听了片刻,然后,他抬起头来,很确定地对瞿冒圣说: “她死啦。” “死了?”瞿冒圣绝望地问。 “死了。”男人说,“她大约是一落水就被呛着了,呛炸了气管呛炸了肺,呛死了。若是落到水里,不怕这个喝水,就怕这个呛水,喝水喝不死,呛水必死。” 瞿冒圣哭丧着老脸,哭道:“老天呀,这可叫我怎么活呀?老天呀,可恨我这么多年连个手机也没买,你们谁有手机,倒是打个120呀?” 女人说:“还打什么120?他就是医生,俺村上医疗所的。” 瞿冒圣四步走上前去,紧紧抓住那个对谭美丽进行抢救的男人的一只手,哭央道:“医生,医生,你救救我老伴,救救我老伴呀——” “没用了,”那男人说,“你放心吧,我们救人没救活,不过,我们帮人帮到底,帮你把尸体运到你想放的地方,还陪你到相关部门开死亡证明,现在到殡仪馆火化死人,要出示死亡证明哩。” 瞿冒圣却还在哭着,一副要跟随谭美丽而去的样子。 三个农人当然不好走开,他们继续劝慰瞿冒圣。 瞿冒圣无奈地点了点花白的头,他蹲下身来,看向躺在地上的谭美丽,见谭美丽的嘴巴仍然大张着,似在冲天喊叫什么;谭美丽的那双死眼,大睁着,灰白的、像是被雾化过的眼珠却有一点点歪斜,斜斜地对着瞿冒圣,十分突出,几乎要滚落出来,像是在对瞿冒圣发出十万个为什么……瞿冒圣吓了一跳,赶紧别转过脸,不敢再看。 三个农人说话算数,果真帮瞿冒圣联系了就近的社区医院和辖区派出所,几位工作人员脸上是一副漠然的、公事公办的刻板表情,谭美丽这样的人,每天不知要死掉多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死了一条狗或一头猪罢了,他们给出的结论是:溺水身亡。他们给瞿冒圣开出了正常的死亡证明。 警察问瞿冒圣:“要不要帮你给殡仪馆打个电话,把尸体拉到那里去?火化死人要排队呢,有时要排老长的队,有多少活人,就会有多少死人。” 瞿冒圣却没有答应,而是请几个农人找来一辆拖拉机,把死了的谭美丽拉到了家中。此时,天已黑了。瞿冒圣拿出了不少钱,答谢那些农人,当然了,沾手死人的事,总会让人感觉到晦气的,所以,瞿冒圣想起了苟怀蕉与他闲聊时口授的一些阴阳知识,把钱装入红色的纸包里,塞给一个个农人。 眼看并且放任老妻死亡,却将尸体放在家里,这种不合常理的做法,恰恰令人们忽视瞿冒圣阴暗的心理和可鄙的手法,相反,还彰显出瞿冒圣对生病的老妻谭美丽爱情的至死不渝,只不过,死的是谭美丽,而不是他瞿冒圣。 第242章 掩盖放任或谋杀 眼看并且放任老妻死亡,却将尸体放在家里,这种不合常理的做法,恰恰令人们忽视瞿冒圣阴暗的心理和可鄙的手法,相反,还彰显出瞿冒圣对生病的老妻谭美丽爱情的至死不渝,只不过,死的是谭美丽,而不是他瞿冒圣。 一连七天,瞿冒圣足不出户,守着死妻谭美丽。他给谭美丽换上平素没穿的新衣服,将一张小床纵放在客厅里,谭美丽呢,死死地躺在床上。为了不再看到谭美丽盯视他的灰白眼珠和大张开着的阔大的嘴巴,瞿冒圣把一沓蒙敛纸盖在谭美丽的脸上,并用胶带缠住,以免滑落。 就那样,瞿冒圣守着死妻谭美丽过了七天。直到有尸臭传到楼道里,有人敲门提醒他,他才打电话叫殡仪馆来人来车把谭美丽拉走,他坐在殡仪馆的车上,脸上是一副悲伤至极的死人相。小区业委会见只有瞿冒圣一人送别谭美丽,便发了慈悲之心,派了小区一个平素助人为乐的老人和一个歇班的老门卫陪伴瞿冒圣前往殡仪馆。当谭美丽被火化车滑入火化炉时,瞿冒圣几乎扑了上去,是火化工人拉住了他,才使他没有跌倒在火化炉前。 瞿冒圣手捧骨灰盒回了家。几天后,他在煤城市一块长了许多青松和翠柏的公墓里,购置了两方风水极佳的墓地,意思不言自明,等他归西后,是要跟谭美丽手挽手肩并肩的。虽只是孤身一人,但如今做什么生意的都有,尤其丧葬生意更是红火得一塌糊涂。倘是在多年前,瞿冒圣会对这类生意嗤之以鼻,会把做这类生意的人视作牛鬼蛇神,如今,他在心里依然对此排斥而反感,无奈此一时彼一时,为了让人们觉得他对老妻谭美丽的重视,更为了表现给人们看到他与老妻谭美丽的恩爱,他还是去了一家店铺,付了一笔钱,厚葬了老妻谭美丽。 小区里不明真相的人大多夸赞瞿冒圣,说他义气,说他对病妻谭美丽恩重如山,说谭美丽虽然无儿无女但是嫁给了瞿冒圣,这辈子真的值了,还说瞿冒圣真是天底下难寻的好男人好老头啊! 甚至有丧夫、贪慕瞿冒圣极高养老金的老女人找媒人来到瞿冒圣处提亲,想跟瞿冒圣来一段黄昏恋共度余生,但瞿冒圣一概拒绝,声称他这辈子只爱谭美丽,只对谭美丽一个人好,死后是要葬在谭美丽身旁的。瞿冒圣一再说:“我这辈子,坐得端,行得直,眼里心里只有谭美丽一个人,万不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体来,我一生清白、正直,特别是对于婚姻更是这样,我的所作所为跟陈世美永远八竿子打不着!” 于是,更多的人对瞿冒圣产生了敬意。 可是,还是有极少数人背地里偷偷撇嘴,说他说一套做一套,要不,怎么会闹出偷看女大学生洗澡的事儿来呢?更有人压低声儿神秘至极地说,依俺看,谭美丽根本不是落水淹死的,是被瞿冒圣推到水里害死的,只不过,傻子不会说话,死人更不会说话,那谭美丽只能当个屈死鬼了。 病妻谭美丽死了,不知是由于思念过度,还是由于悲伤过度,抑或是由于别的原因,瞿冒圣一个人时时刻刻呆在家里,手里抱着谭美丽的遗像,看着看着,谭美丽竟像是活了过来。他心里明白,谭美丽不该死,可是谭美丽若是不死,就必会把他熬死,他送走谭美丽其实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善事大好事,倘若自己走在前边,把谭美丽一个人扔在这世上,才是真正的对不起她,才真正让他放心不下。 谭美丽像是活了过来,可随后又像是死了过去,死过去的面目正是那天在池塘边上的模样儿,嘴巴如空洞似的大张着,两眼突出地大睁着,灰白的眼珠正对着他,好像在谴责他,又好像在问他十万个为什么。 于是,为了心安起见,瞿冒圣将谭美丽的遗像放到了床底下,并且用一块黑布严严实实裹了起来,后来,他干脆放入樟木箱里还挂上了一把生锈的铁锁。 可是,很快,瞿冒圣便发现,在这屋子里,在这个他与谭美丽的家里,谭美丽竟是无处不在的:他在床上睡觉的时候,谭美丽躺在他的身边,有一夜,他还奇怪地听到了谭美丽打呼噜的声音;他做饭的时候,谭美丽在厨房,手拿盘子帮他打下手;他看墙上的时候,谭美丽挂在墙上,看向他;他在厕所排污的时候,谭美丽竟然也在他的面前,在他的面前梳理她那稀少的头发……特别是,有几回,谭美丽竟然像梦独似的,硬生生地挤进他的梦里,可是几年前,梦独在他的梦里是活的,而如今谭美丽在他的梦里却是死的,大张着嘴巴,像在对着苍天呼喊什么,一双突出的眼球呈灰白色,直直地盯着他,盯着他,可是却没有任何光——瞿冒圣骇了一跳,从梦里醒了过来,拥被而坐,再未入眠。 瞿冒圣想,莫不是谭美丽的阴魂缠上了他?这时候,他已经堕落成了一个彻底的虚无的唯心主义者,但他在人前仍旧没有忘记维护他唯物主义者的虚假面目。想到谭美丽的阴魂,瞿冒圣便想起了苟怀蕉。他进一步想到,要不要跟苟怀蕉取得联系,请她施以援手,给谭美丽一点儿颜色瞧瞧,令她安安分分别再来搅扰他?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得头痛欲裂,终还是否定了这一念头,他将这个阴暗的念头藏到心的深处,就好像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他方觉得安心了。他告诉自己,不仅不能请苟怀蕉来作法,也不能请苟怀蕉的同行们来作法,当然了,尤其不能请来苟怀蕉,他给苟怀蕉留下了对病妻谭美丽恩重如山的最佳印象,他万不能颠覆自己在苟怀蕉心目中的好形象,他永远是包公,只能是包公这样的圣人。 瞿冒圣自我安慰地想,随着光阴的日渐流逝,谭美丽会自动远去并且消失的,不管她是恋着他还是恨着他。可是,多半年过去了,谭美丽不仅没有远去没有消失,在床上,在厨房,在厕所,在墙上,她的印记越来越深刻了,还有,她光顾他的梦境越来越频繁了,大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大睁着灰白无光的眼睛…… 各种浊气郁结在瞿冒圣的心里。长此下去,这可怎么得了?他想。 瞿冒圣终于崩溃了,他病了一场,发烧,咳嗽,头痛,浑身发冷,在医院住了近一个月,出院时,表面的病症虽消除了,却落下个病根儿,爱忘事儿,刚刚发生的事儿,他却眨眼忘得光光;可是多年前的事儿呢,他却记得牢牢的,在不需要想起的时候偏偏想起,在不需要跟人提说的时候偏偏提说起来。在他的记忆力严重衰退的同时,他头上的毛发也在大幅脱落,没过多久,便成了一个光秃秃的葫芦。有人劝他到外面跟老相识们走一走聚一聚,别老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没病也会闷出病来。瞿冒圣倒是走了出来,跟人聊天。聊天的时候,尽管记忆力仍在不断衰退,但他仍没忘记把自己当成中心,聊他在煤城大学思政系当辅导员时的飞扬跋扈,大聊特聊他在涂州军事勤务学院的盛气凌人,聊他当学员十四队队长时的威风,聊他再现包公风范对一个个当代陈世美毫不心慈手软让他们一个个背上极严重的处分,特别是一个名叫梦独的小陈世美,被他整得那叫个惨啊,他可算是为秦香莲伸了冤报了仇……聊着聊就聊远了,再聊着聊着,偶尔的,他会突然朝家走去,说谭美丽回来了,正在家里等他,他得回去瞧瞧,自己是包公,当然不会忘记秦香莲——居然昏糊糊地把包公和秦香莲当成了情深谊长、互敬互谅的绝配夫妻,把在场的人弄得目瞪口呆,很搞笑的包袱,却让他们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瞿冒圣弓腰驼背地离开后,有的老人嘴巴不屑地瘪了瘪,悄声对他人说道:“一个老色鬼,偷看女大学生洗澡,还好意思朝自己脸上贴金呢。” “唉,说起来,他这一辈子,也不容易哩。”有人接话。 “谁容易呢?要我说,老瞿这辈子够本,他总是风光过的,每个月还有那么高的退休金;听说,他还有个残疾本儿,证明他是个伤残退伍军人,每年有好几万的补贴呢。” “是假证,如假包换的假证。从没听说过他上战场,也没听说过他因公负伤,不是假证能是什么?未必还能变成真的?” “唉,什么真的假的,只要证书上有钢印,有公章,真的自然是真的,假的当然也成了真的。” “他变成这样,该不会是做出了什么对不住他老妻的事儿吧?” “我总觉得,他老妻死得蹊跷。” “别那么说人家。要我看哪,他对他老妻够好的了,能有几个男人,能做到他那个份儿上呢?” 几个无所事事的老年人叹息一阵,感慨一番,渐渐地,话题转移到了其他人的家长里短,就这样,日头一点点西斜,他们无聊地却又是有滋有味地熬着人生的看不见未来的倒计时时光。 第243章 苍天有眼 几个无所事事的老年人叹息一阵,感慨一番,渐渐地,话题转移到了其他人的家长里短,就这样,日头一点点西斜,他们无聊地却又是有滋有味地熬着人生的看不见未来的倒计时时光。 谭美丽又一次很生硬地挤进瞿冒圣的梦境之中。为了防止谭美丽的不期而至,瞿冒圣已经养成了开灯睡觉的习惯。这一回,瞿冒圣克制着没让自己惊醒过来,而是有些镇定,他感觉自己分明站了起来,还朝前走动,想看看谭美丽到底是活着还是死去了,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他都想问问谭美丽为什么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待他,为什么不可以在冥界安心等他,为什么要那样急不可耐地叫他前去陪伴她。他离谭美丽越来越近了,马上就要触手可及了,可是,仰躺着的谭美丽竟然飘动起来,不高不低地飘动着,缓缓地飘动着;他昏了头,赶紧朝前追去,想追上谭美丽问个究竟。可是忽然间,瞿冒圣的脚下打了个踉跄,被一个小床头凳绊倒了。他一下子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被逸出的神儿带了出来,在跟着神儿走动呢,在追着谭美丽呢。他就那么趴在地上,半晌未动,等到他想起身重回床上时,却发现,自己很难移动,简直动不了了。 直到此时,瞿冒圣仍旧没有生出任何的警惕之心,更没有发觉他已经有了新的强大的敌人。既然动不了,那就暂时不动,就那么匍匐在地一会儿,歇一歇,就会好起来的,他半清醒半迷糊地想。可是忽然间,一阵耳鸣和脑鸣同时袭来,这耳鸣和脑鸣倒是一下子把他击醒过来,长年患有高血压的他猛地意识到,他的身体大约发生了什么。他吃力地歪着秃头,看向衣柜上贴地而立的镜子,虽已老眼昏花,但还是看到了,他的嘴巴是歪斜的,他动了动嘴,感觉到了它的不太灵便。 幸好,他离床头柜并不远,床头柜上有座机电话呢,差不多伸手可及。他想不明白,刚才他像是在梦里又像是在现实里走了那么远,却竟然不过是在床边。 电话看似伸手可及,可是对于此时的瞿冒圣来说却极为艰难。他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现在还在人世,但是灵魂只有一半儿与身体同在,另一半儿正在被无常拉往冥界。他明白了,他必须拼命挣扎,否则他一整个儿皆会去往冥界。求生的本能是那么强烈,强烈到使他迸发出来的意志竟然可以拖着他的失去灵活度的肉身朝前挪动了几十公分,竟还用左手奋力支撑了一下身体,同时右手去拿话筒,可是没有拿住,反是把话机带下摔到面前。就是这一带一摔,给他的已经变得迟钝的头脑注入希望,也让他觉得他不该死。他右手握住话筒,并费劲地按响了1、2、0这三个数字。啊,120有了问话,那温柔的女声像是从天界传来,令跌落悬崖的他抓住了一根救命的草绳。他开口说话了,可是舌头却不灵便地打着卷儿,发出老母猴怪怪的发情声,无法准确传达他心里想表述的意思。好在120里的女人很有经验,问了他是在哪里。他发狠地想咬牙说出所在小区,可是却无法无力咬牙,嘴里像塞着块咽不下吐不出的肉块儿,于是发出囫囵吞枣的声音,呜噜出了七、八个字。他听到120里的女人挂断了电话,还听到了几声“嘟嘟嘟”的忙音,接着便怀着希望与绝望掺半的心情扑在电话上,等待着,他不知会等来救命的天使还是索命的厉鬼。 这个时候,瞿冒圣竟然没有一点点害怕,脸上布满听天由命的垂死表情。 没过多久,瞿冒圣听到了120急救车尖厉而急促的喇叭声进入小区里;紧接着,入户门上响起“咚咚咚”的擂门声。 瞿冒圣听在耳中,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他多么想发出大喊大叫的声音,哪怕大哭几声也好啊,可是,他的嘴巴只是动着动着,发出低沉的“啊啊”声,涎水流下来。 救命的天使就在门外,可是瞿冒圣却感到死神在向他一步步逼近,很奇怪的,他的眼前还浮现出了谭美丽的面孔,谭美丽大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大睁着灰白的无光的眼睛。 与医护人员一同来到瞿冒圣家门前的还有小区的值班老门卫,深夜里的声响还惊动了与瞿冒圣同住一个单元的某些住户,有人也来到了瞿冒圣家门前,他们都在一个劲地叫喊:“老瞿——,老瞿——”或者是叫:“瞿老师——,瞿老师——” 可是里面一无回应。 不会是有人恶作剧吧?可是前来救护的医护人员说120告诉他们的就是这个住址并且120接到的就是那个求助电话,有本小区的个别住户知道瞿冒圣家的电话,说没错儿,老瞿总不会开这种低级玩笑吧?又有人说,老瞿变得神神叨叨的,说不定就是在乱开玩笑呢。 好在医护人员没有转身离去,也没有灰心;好在瞿冒圣家住的是一楼,虽然寝室客厅的窗户外皆安装了防盗的钢筋护栏,但还是有人发现,卫生间上的一个小窗上没有安装防护栏,于是便有人破窗而入,发现了瘫倒在地口里吐着白沫的瞿冒圣,瞿冒圣竟还能吃力地抬起一只手臂,徒劳地做了个抓捞的手势。破窗而入瞿冒圣家的人从里面打开了瞿冒圣家的入户门,医护人员鱼贯而入,将瞿冒圣抬上急救车,尖厉地呼啸着疾速朝医院驶去……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这话用在瞿冒圣身上却不够贴切了。近两个月后,瞿冒圣虽病愈出院,保住了一条缺少生机缺少活力的苟延残喘的生命,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半身不遂,镇日坐在轮椅上,脑袋半歪着欲倒不倒,嘴巴时时地张开着,像在对他人进行政治思想教育,嘴角发白,长长的涎水长流不止,一双豆荚眼变成了死鱼眼,但间或一轮,却会发出逼人的匕首般的寒光,令见者不寒而栗。而就是这种几乎可以杀人的灵光一现的眼神儿,向人们说明着瞿冒圣曾有过的不凡经历,说明着他曾经的人上人身份,说明着他不同于一般人的内心世界。 瞿冒圣终于真真切切不折不扣成了个残疾人,他通过弄虚作假办理的具有军功章性质的残疾证终于与他的残疾身心名实相符互为印证合二为一,他冒领了几十年的高昂的残疾人扶助金也终于名正言顺顺理成章——当然了,虽是冒领,但几十年来他都是光明正大领取的,他的具有军功章性质的残疾证可是盖了钢印且盖了大红公章的,是任何人也无力推翻的。 尽管老境凄凉,但瞿冒圣却不是老无所依的,他所在的街道社区及他曾经供职的煤城大学都没有抛弃他,更没有对他置之不管,他们通过协商后,将生活不能自理的瞿冒圣送入了一家软硬件设施都不错的敬老院。瞿冒圣有着可观的经济收入,加之煤城大学出于对瞿冒圣的人道关怀,一次性地给了瞿冒圣一些金钱上的补助,这笔补助直接划拨到敬老院的帐户上。何况,煤城市民政部门还跟敬老院说过,虽然瞿冒圣有些晚节不保,但究竟曾经是个有功之臣,是个为社会做出过贡献的人,务必照顾好他。因此,瞿冒圣在敬老院里,享受着绝大多数老人们享受不到的待遇,院长、副院长、医疗保健人员、厨师及护工等等都对瞿冒圣高看一眼。瞿冒圣残而不傻,当他不满时,会对着敬老院里照护他的人,将那双死鱼眼轮上一下,匕首般的寒光便放了出来,让人必生畏惧,赶紧朝他陪出笑脸。 疾病令痊愈后的瞿冒圣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丧失了一些记忆,而另一些记忆却更为牢固地粘在他的脑沟上,当清醒时便会翻腾出来,只不过,他的嘴巴无法利索地向他人述说了,只能流着口水向他人迸出几句。由于几十年如一日地手握健身球不停地旋转,倒是使得他的手的功能还绝大部分地保留了下来。瞿冒圣坐在轮椅上,在阳光下或树荫地里,当他清醒时,他不用照护人员的推动,可以用两只肥厚的大手转动两个车轮,轮椅便如他所愿地朝前而去,照护他的人一溜小跑几乎追赶不上呢。 然而,在漫长的时光面前,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是输家,无论何等高尚的理想都可能会贬值为臭大粪,无论何样的承诺都会变成信口雌黄。敬老院也是个小社会,是个集结了各种老人的奇葩至极的小社会。在敬老院里,有些服务人员是永远喂不饱的。由于瞿冒圣在敬老院里孤身一人,没有什么人来看望他,原来对他的那份尽心尽力便随着时光的推移而渐渐懈怠下来;在那些人的眼里,还是更为看重、也惹不起那类经常得到强势子女来敬老院转一转看一看关心一番的老人的。 瞿冒圣的境况愈加凄凉起来,身上生了虱子和虮子,生了蛆虫,还长了褥疮;因了排泄污物经常给照护他的人带去麻烦和辛苦,有时,他还会遭受某个人的打骂。这时候,倘在他清醒之时,他的眼里会发出恨恨的光,仿佛故意惩罚打骂他的人,身上刚刚擦洗过不堪入目之处,他却刻意似地不失时机地又将污物排了出来。 照护他的人闻到了臭气,气不打一处来,愤怒地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你怎么还不死哟——”可是再一想,瞿冒圣若是很快死了,敬老院里又会少去好丰厚的一笔进项呢,便闭了嘴,将更恶毒的詈骂憋在了肚子里。 明明已经油枯灯尽,明明已经风烛残年,可是瞿冒圣却显出了极强的生命力,越是有人诅咒他死去,他偏偏不死,似乎专门以此折磨他人,还似乎专门以此为乐…… 第244章 北上,道阻且险 梦独是从包括家人在内的梦家湾人对他的诅咒和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里拼接和想象出他降生人间之时天现异象的。是啊,梦家湾人把他当成是扫帚星降世,是来给梦家湾带去祸害和灾殃的。及至他长大,人们才发现他扫帚星的光环并不刺目而是变得暗淡,但依然大多对他深怀戒备之心,总担心他会在人们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酿出危害人的事故。多年后,梦家湾的新一代及更新一代的人对梦独没什么具体印象,但是他们眼里的苟仙婆苟怀蕉却时时印证着梦独曾经的存在及由他而起的种种波澜,加之从中老年人的嘴里听到关于梦独的或真或假的只鳞片爪,于是,死了的梦独在梦家湾仍然是一个恐怖的存在。后生们想,梦独真的是扫帚星降世吗?梦独长得什么样儿?如果梦独真的是外星人借他的躯壳降临人世,他在人间消失了,会不会飞往了太空中的其他地方,在另一个独属他的轨道上航行? 坐在一路北上、发出“哐当哐当”声响的绿皮火车上,叶晓晨忽发奇想地问道: “梦独,你该不会真的是外星人吧?否则,我从见到你到现在二十几年过去了,你怎么一直还是个青春男儿呢?而我呢,明明比你小半岁,却早就变成中年大叔了。” 其实,叶晓晨比同龄人年轻得多,只是跟梦独一比,确乎大出七、八岁的样子。 梦独说:“是不是外星人我不知道,我确切知道的是,我现在是在地球上,是在人间。” “咱俩相见相识二十多年,那,你离家得有……” “二十六年多了。”梦独说道,“我离开时,是寒冷的冬天;现在回去,是在夏天。” “这么多年没回过家,你想家吗?”叶晓晨问。 “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假话?” “为什么这么反问我?” “很多离家在外的游子,都会遇到有人问出此类问话。我太明白他们的心理了。无论他们想家还是不想家,他们最好的回答都是:想家。如果他们不这么回答,连问此话的人都会骂他们数典忘祖。他们之所以那么回答,是对自己的一种虚弱的保护。”梦独看着叶晓晨,认真地回答道。 “我不想听假话,我想听实话。”叶晓晨说。 “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想。” “虽然我从你的笔记里了解到你的一些心迹,但我还是想再问一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对很多人来说,想家是痛苦的,但更是幸福的,他们有家可想,他们有相亲相近的人在等着他们盼着他们回归;但是对我来说,却无异于在撕开一道道没有愈合的伤疤,再度流血,在老伤上再添更痛更深的新伤。”顿了顿,梦独又补充道,“其实,更主要的是,我想过,如果我真的是外星人借我的这副皮囊误落人间,那只能说明,漂游是我永生的命运,承载人类的地球不过是我的一个驿站,梦家湾,更是驿站里的一个小小旅馆。” “漂游是我永生的命运,承载人类的地球不过是我的一个驿站……”这话敲击在叶晓晨的心上,他对着梦独的脸仔细地打量了又打量。 梦独见叶晓晨的眼光里含着探究的意味,便说道:“你别用一副看外星人的目光来看我好不好?你该不会是网游打多了,要不就是外国动漫看多了?我虽然不打网游,也很少看动漫,但对它们所涉及的内容,还是略知皮毛的。” 叶晓晨点上一支烟,刚吸了一口,却见斜对面一位知识型青年女性略微皱了皱眉头,便赶紧将烟掐灭了,扔出窗外。他对梦独说道:“看来,外星人的这一趟还乡之行,注定会石破天惊。我这人间的俗人,看来是要大饱眼福了。” “去你的吧。”梦独笑道。 其实,从二十六年多前,梦独逃离梦家湾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是要回去的;从他逃离由包括梦家湾人在内的吕蒙县各级各类人员形成的包围圈的时刻起,他就明白他终将是要回去的;从他逃离埋葬着他的耻辱坟地的那一刻起,他就发誓还要回去,要将埋葬他的坟墓揭个底朝天,让无数残酷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为了这趟还乡,他战战兢兢、东躲西藏地准备了二十六年。即便如此,他不得不承认,他依然心有余悸。好在他终于明白,拖不得,拖不得了,人生无常,世事无常,哪怕面临的仍是失败仍是惨败,他也得豁出去了;二十六年,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有一个二十六年,如果没有,那些哭号的真相岂不是永不见天日了?还有多少满身满心冤屈的男人们,岂不注定背着本不该由他们背负的黑锅而郁郁而终于人间或冥界? 与其说这是一次还乡,不如说这是一场战斗。 临行前,梦独和叶晓晨作了他们自认为比较周密的行进计划,第一个站点,第二个站点,第三个站点,分别是哪里,做什么。梦独还特别跟叶晓晨约定好,当发生意外涉及案情的时候,叶晓晨一律以“我不知道”四个字应对他人的盘问——因为如果叶晓晨出于哥儿们义气想分揽“罪责”,不仅会越帮越乱,还会把自己也搭进去,那样,反是无法也无力拯救梦独了。 他们决定先到煤城,去见见对梦独痛下狠手、自视为无私包大人、自视为圣人的瞿冒圣。如果先回梦家湾,势必身陷难以预料的风波漩涡中,何时能见瞿冒圣,就不好说了。再说,他们是一路向北,瞿冒圣所在地是在梦家湾的南边,相当于是顺路了。 梦独至今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他在学员十四队队部值班,悬吊在墙上的瞿冒圣时时刻刻地盯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学院的收发员送来了信和报纸,其中就有一封谭美丽写给瞿冒圣的信件。他手拿那封信,只默吟了一遍信封上的地址,便将地址牢记于心了。没多久,他便将信交给从系里开会回来的瞿冒圣了。这么多年过去,那地址更加烂熟于心,似乎就是专为寻找瞿冒圣。 虽作如此打算,但梦独的心里仍然没底,不知能否见到瞿冒圣。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无瞿冒圣的任何消息,也从未打问过与瞿冒圣有关的任何消息,不知那个盛气凌人、唯我独尊的瞿冒圣是高升了呢还是转业回了地方以及转业到了哪个地方,也不知瞿冒圣健在人世呢还是已经死了。并非他在心里诅咒瞿冒圣,而是二十六年漫长的时光,一切皆有可能发生。 尽管瞿冒圣给他造成了极大的致命的伤害,而且那伤害在他往后的人生中发生了一系列雪上加霜的连锁反应,但梦独从未盼望过也从未诅咒过瞿冒圣死去;相反,他希望瞿冒圣能够好好地活着,以便自己将来能有一天站在此人面前问一问,好好地问一问,当初为什么从没问过他他与苟怀蕉婚约的来龙去脉及心里在想些什么,为什么就那么武断地不分青红皂白地认定他梦独是个当代陈世美,就只听一面之词地认定他梦独是个小流氓小痞子小骗子,就要外调整理出一大摞加盖了公章的材料“铁证如山”地给予梦独记大过处分并且开除学籍?他还想弄清楚,为什么瞿冒圣那么热衷于把自己的巨幅照片悬吊在墙上把自己弄得像《1984》里的老大哥?他还想问一问…… 列车继续北上,“哐当哐当”,偶尔发出嘶吼般的长鸣…… 他们乘坐的是普快列车,速度不快也不慢,让梦独感到将要到来的不可预知的事情不太突兀,同时也给他一种心定之感。加之叶晓晨认为选择乘坐普快列车便于欣赏沿途风景,特别是可以观赏巍峨壮观的秦岭风光——虽然他们都曾被秦岭风光震撼过,但那样的震撼感还是想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永不餍足——岁月流逝,他们早经人到中年,但却依然保持着一颗未泯的童心,保持着永不褪色的单纯特质。 啊,单纯,实在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字眼,她不是每个人都能具备的,虽与年龄有关,但年龄并非绝对因素,有的人哪怕到了五十岁、六十岁甚至更年老,但依然不失单纯的特质;而有的人尽管尚处在青春年华,单纯的特质却早已逃遁不见,只剩下世故、老练及圆滑了。 所幸,梦独和叶晓晨这一对挚友,眼光和心依然单纯,连梦幻也仍然不失单纯。否则,就不会有梦独的这一趟还乡之行,更不会有叶晓晨的相伴了。 很巧合的,途经秦岭时,是在大白天,巍峨的群山连绵起伏,似乎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果然,他们再次被秦岭风光震撼了,并且陶醉其中。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简直重新拥有了儿童的心态。雄伟的风光在飞速后退,他们在迎接着新的风光,那些风光看似大同小异,实则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他们两人扒在窗边,越看越想看,越看越看不够,内心的波澜不停地起伏着。别的旅客们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这么着迷**篇一律的风景,而他们同样也不理解,绝大部分旅客为什么在面对峰峦叠嶂、伟岸壮美的秦岭风光时只是惊诧地大呼小叫一时,然后很快便沉寂下去,对窗外的风光不再关心,即便眼光投向窗外,也是漠然的,好像面对的是家中的一面稔熟而无趣的墙壁。 无论风景还是生活,在不同的人身上发生的反应是极不相同的,有的人敏感多思,有的人无知无觉。 显然,梦独和叶晓晨皆属于敏感多思型的,尤其是梦独。 即便眼睛累了,身体累了,但他们依然兴趣盎然,心湖只是暂时地平静一下,而后再度漾出涟漪,荡起波涛。 当然了,他们对风光的兴趣和专注不可能一直处在高潮,哪怕不是在高潮之时,他们也处在高潮的余韵里,谈起话来,互相激励着。 叶晓晨说:“我总觉得,秦岭风光对于我而言,每看一次,都好像是第一次看,每一次的风光都是不相同的。你说怪不怪?” 梦独说:“一点儿都不奇怪。我还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坐在火车上饱览秦岭风光,从南到北,和从北到南,感受是绝不相同的。” “对对,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也是有同样的感觉。从北到南是越来越险,从南到北是越来越缓。”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种感觉。我感觉,从北到南,当秦岭出现在眼前时,是很巍峨、很雄伟、很突兀地扑入眼帘的。”梦独说。 “可是,为什么李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而不是说‘陕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呢?” “那是因为李白行进在从陕西到蜀州的险路上啊?我是这么认为的。” “看来,诗仙的诗句过于精炼,精炼到让很多很多人产生误解。如果他把‘蜀道’改为‘入蜀之道’或‘赴蜀之道’,肯定就不会让无数人对他的那句诗误读误解了。” 一路上,让他们兴致勃发的,可不止有秦岭风光,还有许多的景,物,和人…… 当列车越来越接近他们下车的站点时,他们,特别是梦独,才如梦方醒似地回到现实中来。 窗外的风景越来越模糊,暮色降临了。 梦独和叶晓晨下车的车站,是涂州市西站。 涂州市,对叶晓晨来说是个全然陌生之地,但对梦独来说,却是较为熟悉的,是一个给了他深深重击的地方,是梦独的一个很世俗的理想破灭的地方,亦可说是他人生中一个通常意义上的滑铁卢之地。 梦独永生都会记得,多年以前,他离开晁老妈妈后,就是来到涂州火车站,踏上了南下的坎坷征程。 他们下了火车,走进车站里永远拥挤和推搡的人流,出了车站。 天,黑透了。 梦独和叶晓晨住进了一家站前旅馆,叶晓晨手持两张身份证在前台登记,名字是:叶晓晨,叶晓南。 旅店老板是个老头儿,戴一副瓶底厚的眼镜,登记时,对着他们看了看,颇有些好奇二人年纪相仿却一个看上去人近中年而另一个还是个青春男儿。但他只是好奇了几秒钟,脸上有着见惯不惊的神态,将二人的身份证朝扫描仪上一扫,信息便自动录入了。然后,给了他们房间钥匙。他们入住的是七楼最靠东的一间房。这倒正合他们的意愿,心想,他们既可以不受打扰地好好休息,还可以想想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种种不测…… 第245章 假包公在哪里 梦独和叶晓晨是乘坐客运班车来到煤城市的。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这么多年过去,煤城市跟全国各地一样,进行着各种规划和建设,一些街道消失了,另一些街道诞生了,一些街道延用旧称,一些街道改了新名称。根据梦独对信封上的地址的记忆,他们没有很快准确找到瞿冒圣和谭美丽的家,但在公交车站,还是有熟悉这座城市发展变化的热心人给他们提供了帮助,告诉他们要去的街道现在叫什么名称,还有,如何更便捷地前往。 虽然颇费了一些周折,但梦独和叶晓晨还是曲曲拐拐地一路打问着寻到了瞿冒圣原来的居住之处,也就是瞿冒圣和谭美丽曾经的家。 不过,瞿冒圣的家已经换了新的主人。站在梦独和叶晓晨面前的是一对满面沧桑的中年男女。 梦独和叶晓晨当然不知道这对中年男女是什么关系,是夫妻还是情人抑或其他。这对男女虽是中年,但看上去却比人到中年的叶晓晨大出太多,更不要说青春永驻的梦独了,跟他们简直像是两代人。 梦独和叶晓晨当然更不知道瞿冒圣的家为何换了新的主人,只是凭借他们并不丰富的关于商品房知识判断,像瞿冒圣家的这种房子,多带有福利性质,遇上房改只需补交并不高昂的一笔费用便成为私房。这些,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他们所关心的是,瞿冒圣和谭美丽如今在哪里?他们的煤城之行是不是一无所获? 他们没问,可这对中年夫妻却主动对他们说了怎么成了这房子的主人,说房子是从一个学校负责人手上买的,那负责人是帮一个姓瞿的人卖房,听说卖的钱给了养老院,可以使那个姓瞿的受到更好的关照。卖房的人没有瞒他们,对他们说过这房子里是停放过死人的,可他们图便宜,所以还是买了这处凶房;可后来就后悔了,想卖,又嫌卖不出高价,就舍不得卖了。 梦独和叶晓晨看得出来,这对中年夫妻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心里憋屈得很,可又无处发作,大约对许多人诉说过他们的苦楚。 “想开点儿吧,当心肝郁气滞,憋出毛病来,不划算。”叶晓晨劝道。 “你们知不知道,那个姓瞿的和他老婆住在哪个养老院吗?”梦独有点着急,问。 “他老婆死了,听说是死在鱼塘里了;姓瞿的把他老婆的尸体停在这宅子里好多天哩。唉,我们真是昏了头,贪便宜买了这凶宅,弄得现在一家人什么事儿都不顺。”中年女人说。 “姓瞿的住在哪个养老院?”梦独催问。 中年男人回答说:“说是叫个什么寿,哦,长寿养老院。” “是福寿养老院。”中年女人更正道。 “哦,是哩,是哩,是这么个名儿。”中年男人说。 梦独和叶晓晨谢过这对中年夫妻,朝小区外走,经过小区门卫室时,向门卫大爷问瞿冒圣的情况。门卫大爷像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价值,对陌生的他们竟有着熟人般的亲切,说自己是这小区的老门卫,房改之前就在这里看门,说对这里的住户了如指掌。可是说到这里,老门卫嘿嘿笑了笑,说: “不告诉你们。” “我们打问的是瞿冒圣,他不是这里的住户。”梦独说。 听说是打问瞿冒圣,老门卫便舒一口气,看上去心无忌惮了,将他所了解到的有关瞿冒圣的真真假假的情况和盘托出。末了,加上一句: “别说是我跟你们说的,啊?”却紧接着补充道,“唉,也无所谓了,老瞿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又是那么个状况,是我说的又怎么啦?” 梦独问老门卫:“老大爷,您刚才说,瞿冒圣经常在小区里聊天,聊到自己当学员十四队队长时候的辉煌事儿?” “是啊,没错哩。”老门卫说。 “他有没有说起过一个名叫梦独的学员?” “梦独?哦,说过,说过,这个名儿呀,我的耳朵快听出茧子来了。听老瞿说呀,梦独可不是个好东西,是个比陈世美还陈世美的坏小子。他说,他把梦独开除了学籍,还给了梦独最重的处分,是叫处分吧?反正,是把这个名叫梦独的后生给开回老家种地去了。后来,老瞿脑子有些不灵醒了,再吹起这事儿就神神叨叨的,夸口说他是包丞相包大人包公,亲自掀起大铡刀把那个名叫梦独的小伙儿给铡成了七、八截。” 门卫老大爷说话的口气还是较为平静的,絮絮叨叨有点儿像讲古,可梦独却听得不寒而栗。显见得,瞿冒圣是把整治梦独当成了他自己一生中的一个壮举,当成他人生中耀眼的一枚军功章;还显见得,瞿冒圣对梦独是何等的恨之入骨! “他现在是住在福寿养老院养老吗?”梦独问。 “是哩,是哩,听说条件好着哩,像俺这号人,住不起哩。” 叶晓晨掏出一包烟,塞给门卫老大爷,说:“老大爷,这是我们那里生产的烟,是好烟,您尝尝吧。” 老门卫很高兴地接过烟,没等梦独和叶晓晨问,便说了福寿养老院大约如何走,只是他没去过,所以说不清楚。 “没关系,谢谢您啊,老大爷。我们出去问。谢谢您。”梦独和叶晓晨同时说着差不多的感谢的话语。 在开往福寿养老院的出租车上,叶晓晨悄声对梦独说道:“这个瞿冒圣,真是无耻啊,似乎认为自己是永远正确的,伟大的。居然把做过的缺德事当成壮举到处显摆。” “那就是他的德行,否则,他就不是瞿冒圣了。”梦独说。 出租汽车疾驶向煤城郊外。 三十多分钟过后,出租车停在了离煤城城区十多里地外的一个镇上,在一个路口处,停了下来。司机朝前指了指,说前边不远处就是。 梦独和叶晓晨下了车,朝司机所指的方位走去。 他们走在一条较为僻静的林荫道上,二人心中猜测,看来福寿养老院的软硬件设施还是具有较高规格的。 叶晓晨有些愤愤不平,认为像瞿冒圣那种人品低下的人,凭什么享受那么高规格的养老待遇? 梦独说:“他瞿冒圣曾有那么高的地位,又有那么好的经济收入,不是说卖房的钱也投进养老院里了吗?他不享受谁享受啊?” 叶晓晨说:“不一定。养老院也是一个小社会,说不定比咱们看到的、经过的社会现象还黑还毒呢。瞿冒圣孤身一人,还是个残疾之人,说不定啊,他的钱,是喂饱了别人,他呢,反倒是受着各种欺负呢。” 梦独明白,叶晓晨所说的这种状况,很有可能真的发生在瞿冒圣的身上。可是,他却没有产生一点儿高兴的心情,更没有幸灾乐祸,而是心中酸酸的,为这样的一种社会现象。生活中,几乎时时处处都在演绎着农夫与蛇的故事。当然了,瞿冒圣不是农夫,他是另一类蛇。如果叶晓晨说的情况当真发生在瞿冒圣身上,只能说是蛇吃蛇,黑吃黑,毕竟,瞿冒圣每月每年所领取的具有军功章性质的残疾人巨额福利是弄虚作假得到的——虽然他现在确乎成了个真真正正的残疾人。 福寿养老院到了。 第246章 垂死的卖弄 叶晓晨说的没错:养老院也是一个小社会,说不定比咱们看到的、经过的社会现象还黑还毒呢。 煤城虽是个小地方,但近些年很多老人的观念也越来越与大都市人接轨,开化起来,为了不拖累子女而选择入住养老院度过晚年生活,加上报纸、电视、网络的宣传误导,使得老人们以为进了养老院就好像进了幼儿园,唱歌跳舞返老还童,那么多的老人向往养老院,便花钱住进去,可是一当住进去,却很快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与他们想象的、与各类媒体传播的大相径庭。于是,有些老人从养老院重新搬回家中;与此同时,又有更多的老人心怀向往地住进了养老院中。如此恶性循环,却换了新的老人。 好在,瞿冒圣入住的福寿养老院,是一家看上去很美的养老院,是一家软硬件看上去都很过硬也很完善的养老院,自我广告宣传说集医疗、养老、护理、康复、文娱、锻炼、休养为一体的综合性医养结合养老院,配有诊疗室、康复室、功能锻炼室、娱乐室等功能区域——但实际情况却远非如此,有的功能区域压根儿没有,有的功能区域有虽有,却鲜少开放——何况,这里收费是比较高的,因而一般的老人是舍不得花钱进去养老的。所以,能住在福寿养老院里的老人们,要么原来在社会上曾在体制内供职而如今仍有着较可观的经济收入,要么是子女混得很阔愿意花钱把老人送进养老院,自己呢,落得清闲。所以,住在这家养老院里的老人,成分复杂,有不少人曾有过在社会上撞得头破血流的不堪经历,但正是那些经历,让一些人升华得善良大度了,但也让一些人堕落得一颗生满老茧的心又坏又硬。 更别忘了,福寿养老院,是看上去很美。内里的种种龌龊,便被看上去很美的东西给遮蔽住了。 人,一个,一个,又一个……聚而成群,在结成貌似互帮互助的团体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分成三、六、九等,这简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和规律。福寿养老院虽集结的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老人,但仍难以幸免。 福寿养老院里老人们的三、六、九等,并没有固定不变的、统一的划分标准,它随时会改变。那些身体健壮且能言善辩的老人自然是上等人,那些身体孱弱且木讷口拙的老人自然是下等人;那些有子女常来看望并且子女在社会上有地位的老人自然也是上等人,那些没有子女的老人倘身体状况不佳自然也是下等人……总之在这里,上等老人与下等老人的分化受到多重因素的制约,万言难尽。 倘按照身体状况、子女状况来看,身有残疾行动不便无儿无女连说话都很不利索头脑也不定时短路的瞿冒圣当属下等老人里的下等老人,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瞿冒圣有时是上等老人,有时是下等老人,有时介于上等老人和下等老人之间,这便使得福寿养老院里的工作人员得根据情况调整思路调整目光地对待瞿冒圣,以免出岔子,影响养老院的建设和发展。 瞿冒圣的脑壳仍是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他在养老院里的许多决定当然是在他清醒的时候作出的,并且大多付诸实施。譬如,他的穿着,他坚决不穿养老院里发给老人们的衣服以便让老人们统一着装,而是永远穿他自带的衣服,他的衣服是黄色的,哪怕是在大冬天里,别的老人穿的是黑色的羽绒服,而他在黄棉袄黄外衣外加穿着的是黄大衣。他以身上永远的黄衣服来提醒别人,他曾经有过的荣耀,同时也提醒别人他曾经有过的背景,以此告诉他人,在这里,他不是个弱者,而永远是个强者,是个人上之人。不知他积攒了多少黄衣服,似乎多得永远穿不完,似乎多得可以穿到下一辈子。果然,他的黄衣服起了作用,令很多以貌取人的人对他高看一眼,养老院的工作人员面对他的黄衣服时,言语与举止上多少会收敛一些。 何况,不止黄衣服可以说明着瞿冒圣的不凡的身世和闪光的经历,还有,每年的八月一日前的几日及春节前的几日里,煤城市总会有有头有脸的人带上慰问金和慰问品来看望瞿冒圣,顺带着来慰问养老院的老人们,还有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跟随着呢。这又无形中提升了瞿冒圣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这个时候,瞿冒圣戴着他的军功章,还佩戴着大红花,成了上等人里的上等人,老人们当着上层来宾显示着对他的尊重,工作人员更是对他服务得面面俱到,唯恐有什么不周。 瞿冒圣清醒的时候,会手摇轮椅加入老人们的聊天群中,在冬天的阳光下,或者是在夏日的树荫里。他虽然半身不遂,可是一双手却还是那么的灵活自如并且很有力道,大约是几十年如一日手握健身球所导致的奇效吧?他手摇轮椅进到聊天的老人群里,先是歪着脑袋洗耳恭听一阵子,然后便运作起他那一直张开着的、流着涎水的口腔,发出怪怪的、不够连贯的说话声,说得很慢,却透着执着,有一种当仁不让的居高临下——大约是意识到年岁大了,自知死到临头了,哪怕是有比他级别更高的人物在场,他也并不顾忌,像是刻意地、努力地要回到在学员十四队担任队长时悬吊在墙上的那种睥睨众生的高傲感觉。而他讲述最多的、让别人耳朵听出老茧来的,也正是他在学员十四队时一句顶一千句一句顶一万句的尊严和威风。由于说话的艰难,他不再说得那么事无巨细,听上去像是单位里的情况简报,但流着口水的瞿冒圣说着说着,总不会忘记加上他的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就是,他化身铁面包公,严惩了好多个违法乱纪的学员,特别是一个名叫梦独的学员,忘恩负义抛妻弃子,竟然妄图当皇上家的驸马爷,最后,“最后,被,被我给,给铡了……铡,铡成了七截……” 这个时候,神智清楚的老人们看出来,瞿冒圣的脑壳又不灵醒了,还听了出来,瞿冒圣将这个名叫梦独的学员跟陈世美混为一谈了。 所以,尽管梦独从未来过福寿养老院,但这里的很多人都知道有个曾经年轻的年轻人是个宋代陈世美,都知道臭名远扬臭名昭著的梦独! 神智昏乱的瞿冒圣,这个时候自然成了弱者,老人们厌恶地看着他,还有人朝他脚下吐口水。 有人骂瞿冒圣:“老扒灰。” 有人说:“他连儿子都没有,到哪里扒?” “装得像个正人君子,谁不知道他偷看女大学生洗澡?” “就他这号人,还教书育人?还不得全把学生们带到沟里去?”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个梦独?” “要是真的有,那那个名叫梦独的后生,遇上这个假圣人,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谁说不是呢?唉——” 第247章 寻找邪恶人 “就他这号人,还教书育人?还不得全把学生们带到沟里去?”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个梦独?” “要是真的有,那那个名叫梦独的后生,遇上这个假圣人,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谁说不是呢?唉——” 对于瞿冒圣来说,说起来挺惨的,他成为下等人的时候,还是比他成为上等人的时候明显要多。由于他时常大小便失禁,老是需要工作人员给他换衣物,身上常常臭烘烘的,他盖的被子铺的褥子也是臭烘烘的,且把屋子里也弄得臭烘烘的,所以,跟他同居一室的那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真是倒尽了霉。哪怕瞿冒圣在灵醒之际,当工作人员给他换衣服或被褥时,手脚上的动作上也重重的,有时还给他几巴掌或拧他几下,更不要说在他昏昧之时了。那个时候,瞿冒圣不止流着涎水,还流出眼泪,无助地发出哀哀的哭声。见到此状,那位同居一室的老人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绝大多数老人,心里总还有个指望,那指望便是,儿子或女儿来看他们,来看他们的同时,不仅会给予他们某种力量,还会给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一些压力,令他们不致于太小瞧他们及欺负他们。可是瞿冒圣呢,却没有任何的指望。其实,他在多少人的眼里,是下等人里的下等人,他们觉得哪怕他在灵醒之时的话语也不过是虚张声势。一些老人因为有后,便可悲地总觉得有人撑腰似的,所以心里加倍看不起瞿冒圣:什么乐于奉献,什么甘为人梯?在养老院里,全是狗屁不如的东西,有多远滚多远! 有的老人说:“这个瞿冒圣啊,年轻的时候,真该抱养个孩子哩。” “听说,想抱养来着。可是,孤儿院里的孩子一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吓得哇哇哭,院长便把他和他老婆赶了出来。” “想想也是啊,这个瞿冒圣,永远自以为是,除了认为他的领导是正确的,然后就是以为自己是正确的,手里一有了一点儿权力,就想怎么整治人就怎么整治人。他何必非要对那个名叫梦独的小伙子下狠手呢?” “也许,他是拿梦独的未婚妻没办法,所以只能拿梦独开刀。” “我觉得不是,瞿冒圣是想拿梦独来祭旗,祭他心中的旗,来给他自己留美名,他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包青天包大人吗?说他整治梦独就是包公怒铡陈世美吗?” “是哩,是哩。” “唉——” “唉唉——” 老人们万万没有料到,就在他们不知第多少次地进行完这番对话后的第二天,梦独来了。 今儿个,一些老人本来是聚在空旷的院落里那棵大梧桐树底下的荫凉里的,但是,瞿冒圣推着轮椅的轱辘来了。来就来呗?可是他还带来了一身的臭气,眼角上沾着浑浊的老泪,嘴角上沾着饭粒,牙齿上沾着菜叶儿,涎水流得老长老长,显见得工作人员心烦,没有给他打理清洗,说不定还刚刚挨过打。那模样儿实在令人作呕。于是,老人们便赶紧作了鸟兽散。 瞿冒圣十分无趣,还觉得十分扫兴,形单影只地推着轱辘,承载着他的轮椅便进入了一小片红砖铺地的小树林。这是个多云天,因了云彩的遮挡,阳光并不强烈,加上有风一阵阵地吹来,小树林里一点儿不觉炎热。 此时,瞿冒圣是清醒的,目光却显出痴呆,眼睛里也很是空洞无物。他的眉头居然是皱着的,像是在想什么心事。哦,没人理他,那他就一个人静静地回想过去那些可以永载他人生史的事迹吧,首当其冲,他想起了梦独。 “哼哼哼……”瞿冒圣已经很难作出笑的表情了,于是便在心里阴阴地笑了几声;他却并不知道,此时,梦独和叶晓晨已经站在了福寿养老院的大门口。 在大门口的门卫室里值班的竟然也是一位老人,看上去六十多岁,精神头儿还不错,可他的一把年纪难免会让一些人误以为他是在这里养老的人。录用如此高龄的人来务工,可见养老院的勤俭节约,还可见院方在某些方面是很抠门的。 老门卫以为梦独和叶晓晨是哪位在养老院里养老的老人的孩子,可当听说他们是来寻找瞿冒圣时,便有些异样地看了他们两眼,但见他们穿得不错,且听他们说的是一口挺标准而且好听的普通话,便以为他们是从哪个官府而来,还随口问出一句:“你们是民政局的吗?” 叶晓晨将错就错地答道:“是的,是的。” 老门卫说:“我一猜就能猜个差不离儿。你们不来看他,还会有谁来看他呢?” “哦,是吗?” 老门卫将登记本推了回去,竟没有要求他们进行身份信息登记,就让他们进去了。 梦独和叶晓晨走进了福寿养老院的大院。他们看得出来,这家养老院的环境还是很不错的,他们猜想,他们正走着的宽约六、七米的水泥路大约是通往办公区和宿舍区的,水泥路的边上栽种了修剪得较为整齐的冬青树,两侧则栽了难以计数的正在生长中的各种树木,有高有矮,有大有小,梦独和叶晓晨所掌握的树木知识实在过于贫乏,除了梧桐树,他们大多叫不出名字——因为树木的数量颇多,便形成了两片小树林,但这人工培植而成的小树林又不像野生的那么自然和茂密,不知是由于缺乏养料,还是由于吸收了老人们过多的衰朽之气,小树林虽也形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绿荫,但看上去还是一副缺少生机的样子。 他们看见,小树林里有为数极少的老人的身影,有的走着,有的站着,还有的坐着,透出无聊和落寞。 梦独和叶晓晨互看了一眼。多年来的共同打拼和生活,已经使他们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明白,如果到办公区公事公办地寻找瞿冒圣,那必会面对办公人员的各种盘问,弄不好,工作人员会将他们赶出来,毕竟,他们与瞿冒圣非亲非故,而他们并不是代表官方而来,当然更不是来慰问瞿冒圣的“民政局工作人员”。于是,他们在冬青树的一个豁口处,拐了个弯,进了小树林,朝一个正站在树下无所事事的老人走去。 来到老人面前,他们微笑着朝老人点头,问好。 老人的脸上本来满布着怅惘和迷茫的表情——也是养老院里的大多数老人的通用表情——这表情很快消失了一些,老人的脸上露出喜色,兴许,每天面对着养老院里那些雇工不耐烦的嘴脸,以及面对着同类们树皮般的老脸,早就心生厌倦的老人看见年轻的叶晓晨和更加年轻的梦独,心里生出高兴,脸上自是有了欣喜。梦独和叶晓晨对他的微笑、点头和问好,简直令他有些受宠若惊了。 “你们是来看谁啊?”老人问。 “我们来看瞿冒圣。”叶晓晨说。 “哦,看老瞿啊,那个老东西。”老人的话里明显透出对瞿冒圣的厌恶。 “这位爷爷,您看见瞿冒圣在哪里了吗?”梦独换了个问话方式,他知道自己太显年轻,倘称老人“大爷”,说不定会让老人觉得被冒犯而惹出麻烦来。 “哦,看见过,看见过,就在对面小树林里,那儿。”老人伸出一根指头,朝水泥路另一侧的小树林指了指。 梦独和叶晓晨谢过老人后,几步上了水泥路,跨过冬青树,到了另一片小树林,继续寻找瞿冒圣。 小树林里当然不止瞿冒圣一个人,但他们没有再作打问,而是由梦独凭着记忆,对一个个老人进行辨认。虽然梦独已经二十六年没有见过瞿冒圣,虽然梦独明白岁月定让瞿冒圣变得面目全非,但他还是相信自己只要看到瞿冒圣在他的面前,就会一眼认出来。 果不其然,当他们走到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的面前时,梦独一眼认出,这个面孔灰暗、满脸深皱、口流涎水、眼角挂着眵目糊、身着肮脏黄衣的老人,就是瞿冒圣。 第248章 仇人相见 果不其然,当他们走到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的面前时,梦独一眼认出,这个面孔灰暗、满脸深皱、口流涎水、眼角挂着眵目糊、身着肮脏黄衣的老人,就是瞿冒圣。 虽然梦独料到岁月会让瞿冒圣产生变化,但瞿冒圣的变化之大还是让他感到心惊。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虚弱透顶的老人竟然就是给了他无数恶梦的学员十四队队长瞿冒圣。 梦独和叶晓晨不远不近地站在瞿冒圣面前,看着瞿冒圣。 他们并不知道,瞿冒圣已经从灵醒状态中出来了,进入了昏昧、糊涂之中。 瞿冒圣面无表情,眼若空洞,奇怪的是还能发出目光,目光差不多是无神的,却不完全是无神,所具有的那点儿神里,似痴似愚。 叶晓晨走了过去,盯着瞿冒圣,看了又看。 瞿冒圣一无反应,如一具老木偶,还如一具肥胖的睁眼死尸。 “你是瞿冒圣吗?”叶晓晨问。 瞿冒圣不动,连眼珠也没有轮一下。 叶晓晨将右手在瞿冒圣的眼前缓缓地摆了摆。 瞿冒圣仍是一无回应。 梦独朝前一步,又朝前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定定地站在了瞿冒圣的面前,看着瞿冒圣。 瞿冒圣一时仍然没有反应。 梦独发现,瞿冒圣的肩膀上,有一只从树上落下来的毛毛虫。他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将毛毛虫捏了下来,踩死在脚下。紧接着,梦独还发现,靠近瞿冒圣大腿根部的黄裤子上,有三只蛆虫在蠕动。梦独哈腰捡起几片树叶,把蛆虫捏了下来,还在瞿冒圣的眼前晃了晃,给瞿冒圣看了看。 就在这一刻,蹊跷而魔幻的一幕发生在瞿冒圣的身上,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了光,一改之前的似痴似愚,而成为逼视,逼视里不乏以上制下的盛气凌人,嘴里也发出怪怪的叫声。显然,他从昏昧和糊涂、遗忘中醒了过来。 梦独稍俯下身子,脸离瞿冒圣更近些,一双明亮而略含忧郁的眼睛熠熠生辉地看着瞿冒圣;他发现,瞿冒圣竟微微地出了一惊。他想,事隔多年,瞿冒圣还记得他吗? 依然青春的梦独不仅无声地唤醒了瞿冒圣,还让瞿冒圣将自己久远的记忆一下子再一次地拉到眼前,他将梦独认了出来,缺牙的瘪嘴含混不清地发出声来:“梦……梦独,梦……梦独。” 瞿冒圣不止认出了梦独,连停摆多年的大脑也重新拥有了运算的功能,不明白梦独何以容颜未改。片时过后,他的身子簌簌抖动起来,流着涎水的嘴巴重复地喷着一个字,居然喷得十分清晰,毫不含混:“鬼,鬼,鬼鬼鬼——”他以为自己撞见了梦独的阴魂,或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遇上了阳世的冤家小混蛋小流氓小痞子小陈世美——梦独! “瞿冒圣——”梦独叫道。 瞿冒圣听了出来,这是梦独的声音,跟他的模样儿一样,还是那么年轻,他不是鬼还能是什么?瞿冒圣的老气横秋的脸上布上密密的迷惑。 “瞿冒圣,我真的谢谢你,”梦独说道,“我谢谢你还活着,谢谢你还能认出我梦独来,谢谢你从一团混沌中回到了清醒状态。否则,我不知该有多失望呢。” 叶晓晨说:“我断定瞿冒圣肯定活着,阳光总是那么仁慈,照在好人身上也照在坏人身上,老天爷也总是不会让坏人早死。” 瞿冒圣意识到了,自己既不是堕入梦中,也不是跌进冥界,而是在切切实实的人世间;面前的梦独不是鬼,而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可是,梦独为什么还是那么年轻,难道无情的催人老的岁月饶过了他,还是他掌握了青春永驻的魔法? 可是,瞿冒圣还是有些怀疑自己的变清醒了的意识,他问:“你,你是……是人,还……还是鬼?” 梦独真真假假地说道:“我当然是人,是人。你大概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还是原来那个样儿吧?实话告诉你吧,我不能改变,我没有改变,我还是个青春男儿,就是怕一旦改变了,你就认不出我来了。我之所以不改模样不改声音,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能站在你面前亲口问你一些问题,一些我至今不明白的问题。” 其实,连叶晓晨,连梦独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二十五、六年的岁月没有改变梦独的样貌,他们只能归因于基因,或归因于梦独的父母遗传给梦独的基因,或归因于梦独受到剧创而突变了的基因。只是,有时候,梦独会想,难不成自己真的在母亲的肚腹里待了三年多?难不成自己真的由一颗流星化身而成?看过几部韩剧的叶晓晨呢,倒是开玩笑地说过,说梦独会不会跟都敏俊一样,是个“来自星星的你”?也许吧——梦独也以玩笑话应对。 尽管仍然怀疑自己的变清醒了的意识,尽管老态毕显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但是瞿冒圣还是不失时机地顿然间穿越了二十六年的时光,回到了学员十四队,他的一只手抬了起来,指着梦独说道:“立……立正,敬……敬礼……” 看来,瞿冒圣的官僚主义多年来早经根深蒂固并且形成惯性,总是在需要暴露的时候暴露出来,还觉得天经地义,他的脏污的脸上挂着頣指气使的表情。 梦独真是惊讶极了,惊讶于瞿冒圣的那一套永不悔改,一个人竟然可以沉溺于唯我独尊的认知里永远不愿脱身而出。他觉得一阵恶心泛了上来。 “瞿冒圣,你醉得不轻啊,你还是醒醒吧。不要说这里不是学员十四队,哪怕就是重新回到学员十四队,梦独也再不会给你敬半个礼了。” 瞿冒圣说:“那,那么多人……崇……崇拜我……我呢。” 梦独道:“那么多学员崇拜你,跟随你,对,对,是那样。你可知道,你作为学员十四队的队长,带坏了多少人吗?” “放……放肆……” 梦独问道:“瞿冒圣,我一直想问问你,你为什么把你的那么多大照片挂在墙上,用来威慑学员们?” 瞿冒圣恨恨地看着梦独,不回答。 梦独又问:“我还一直想问问你,你手下的学员们一旦有了稍微严重点儿的违纪,你为什么从来不保护他们,为什么就心狠手辣地给予他们这样那样的处分,甚至把他们开除学籍?难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把那张小小的处分卡片朝他们的档案袋里一塞,就可能让他们一辈子背负着沉重的精神枷锁,有不少人因为那张小小的处分卡片就毁了一生?” 这一回,瞿冒圣有了回答:“我,我正义!” “你是为了正义?你代表正义?你是正义的化身?”叶晓晨一迭声地问,嗤之以鼻地看着瞿冒圣,恨不得朝他的身上吐口水。 梦独接着问:“我还一直弄不明白,在我和苟怀蕉的婚约纠纷里,你为什么只听信苟怀蕉、苟怀砣还有苟怀韮他们的一面之词,为什么从来不问问我,为什么我一说话你就喝令我住口不让我说话?你为什么到吕蒙县整出那么多盖了公章的假材料放到我的档案里?你为什么非要把我跟苟怀蕉绑在一起否则就处分我就开除我的学籍?” 瞿冒圣仍是刚才的回答:“我,我正义!” “你是哪门子的正义?”叶晓晨问。 “小……小陈世美,我,我要……铡……铡了你!”瞿冒圣的手颤抖着指着梦独。 “对了,这回来找你,我又有了一个新问题,我必须问问你。只怕你不敢回答。”梦独说道,“你老婆谭美丽是怎么死的?” 瞿冒圣平日里空空洞洞的眼睛里内容越来越丰富,不仅眼珠上有了光,还几乎要瞪出来,他满含恨意地瞪向梦独,一声不吭。 梦独冷冷地对瞿冒圣说道:“她不是落水死的,是你把她害死的。没错,是你害死了她。” 听了梦独的话,瞿冒圣气焰燃烧,怒火冲天,呼呼地直喘粗气,几乎快憋过去,可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来反驳梦独,同时还由于他原来可以满嘴跑火车的嘴巴已退化成了笨嘴拙舌,这更让他又气又恼。他的上半身气得哆嗦着,由于生气,连带着身上的臭气也喷发了出来。 梦独看见,不知何时,瞿冒圣的身上又出现了几只蛆虫,便提醒道:“你身上又招蛆了。”接着又说,“你为什么害死谭美丽?因为,你压根儿不喜欢她。” “哇——,哇——”瞿冒圣无话可说,说话功能进一步退化,只能发出“哇哇”声,他气得身子朝前扑去,扑向梦独,可是他的臃肿而笨重的身体无法灵活地扑出来,扑不出来,便只好颓丧地朝一侧倒去,连人带椅子歪倒在了地上…… “走吧,梦独。”叶晓晨提醒道。 梦独明白此处不可久留,他又对瞿冒圣说出一句话:“过几天我再来看你。”然后,与叶晓晨一起匆匆拔步离去。 “哇——,哇——”瞿冒圣仍在怪叫着,虽用尽力气,却发不出想要发出的响亮的叫声…… 第249章 火灾 “怎么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呢?”离开福寿养老院后,梦独对叶晓晨说道。 叶晓晨说:“不是我们不想拿出正人君子的风范和格调,而是因为我们不得不这样,还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有权人,也不是有大钱的人,何况我们跟瞿冒圣非亲非故的。” “瞿冒圣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不会,你放心吧。” “我心里怎么不踏实呢?咱们要不要回去看看?” “瞧瞧,瞧瞧,这就是你做人做事的风范,善良没有底线。可是你别忘了,你把善良给了坏人,其实就是在做坏事。所以,你当初才会被他整得那么惨。” “不,他是他,我们是我们,我们跟他不一样。”梦独说道,“如果瞿冒圣真的因为刚才的气火攻心而丢掉生命,我们是脱不了干系的,哪怕他无法追责,法律会找我们追责的。” “如果瞿冒圣真的发病了呢?” “那我们就把他送到医院去。” “好吧,那咱们就以德报怨吧。只不过,弄不好,我们很可能会因此而进局子,你回梦家湾的计划得推迟了。”叶晓晨听梦独说的有道理,便同意一起回养老院探听一下瞿冒圣的状况。 “唉,但愿他没有什么事儿吧。”梦独说道。 两人重回福寿养老院,门卫认出了他们,倒是没有拦他们,叶晓晨说:“有样东西落在里面了。我们进去一下,马上就出来。”然后,他们急急地朝一会儿之前与瞿冒圣相见的地方走去。 刚拐入小树林,梦独和叶晓晨便看见,有个中年女护工正推着瞿冒圣朝他们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声气恶劣地数说瞿冒圣。老眼昏花的瞿冒圣却没有看到他们。 梦独和叶晓晨虚惊一场,折转身子,总算是放心地出了养老院。 二人扬招了一辆出租车,去往煤城客运车站…… 根据计划,他们的下一站是碧连天市。 但煤城客运车站,并没有直接开往碧连天市的客运班车,他们需要走一段回头路,就是,返回涂州市,然后从涂州火车站乘坐火车,到达碧连天市,继而转客运班车到盖渔县。梦独百度过,知道盖渔县并没有与其他县合并,也没有划归为碧连天市的一个区,它仍然延续着原来的名称:盖渔县。 重又来到涂州市时,天色已晚,当天及夜间已经没有了开往碧连天市的客运列车,他们只好在这座古城歇息一夜。 梦独对涂州市这座古城是比较熟悉的,虽然它的面貌已经大改,但还是可以找到一些熟悉的迹象,更不要提那些曾经将他击入人生至暗情境的深刻伤痛了。来到这座古城,不免,那些伤痛还会一幕幕地历历从眼前走过。他挥了挥手,想把那些情景搧到远处。 但叶晓晨却对这座城市大感兴趣,特别是当他了解到这座古城数千年来历经无数的刀枪剑戟、几乎每个朝代都发生过惨烈的战事时,他更想在这座城市里看一看,走一走。 梦独看出了叶晓晨的心思,主动提议说:“说起来,这座古城,就是一个大战场。明天在这里待一天吧,后天走。” “谢谢,还是你最懂我的心。”叶晓晨略带玩笑口气,说道。 于是,他们在一家宾馆住下来,第二天,梦独还作为一个较为合格的向导,带叶晓晨在这座古城游玩了一天,游玩之时,梦独不免会想到过去他的身影和足迹,心生惆怅,但他微笑着,没有在叶晓晨的面前显露出来。 傍晚,回到宾馆,洗澡后,两人半躺半坐在床上,说着闲话儿,电视机调到较小的音量,涂州电视台正在播报新闻,本来,他们看得并不认真,但是,却有一则新闻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这条新闻里的事件竟然并不是发生在涂州市,而是发生在离此地不太远的煤城市。梦独和叶晓晨猜想,许是由于这座古城离煤城市并不太远,所以也播一点那里的零星新闻?但很快,他们发现这样的想法只对了一半,播报那则新闻主要还是因为那条新闻里的事件太具有警示意义了,大约,还因为那条新闻里的事件太具有轰动性了。 新闻里说,就在昨天夜里,煤城市一家名叫“福寿养老院”的养老场所发生了一起严重火灾,事故造成六人死亡,九人受伤。火灾事故由两名老人因用火不当而引发。火灾发生后,当地消防官兵在接到报警后迅速赶到事故现场,一边展开灭火行动,一边不顾生命危险抢救被困火海的老人。火势很快得到控制并被扑灭。据悉,事故发生后,煤城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已成立事故调查组对事故具体原因展开全面调查,并成立心理辅导组,对幸免于难的老人们进行心理疏导…… “这新闻播的,避重就轻。”叶晓晨说。 “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梦独说。 “福寿养老院,咱们昨天才离开那里呀?不是吹牛,如果我们在场,肯定会奋不顾身跳进火海救人,绝不会一下子死掉那么多人。”叶晓晨说。 “怎么就用火不当了呢?那些服务人员干什么了呀?”梦独疑惑不解。 叶晓晨说:“快打开手机搜索这个新闻吧,现在信息来源渠道很多,虽然真假难辨,但总比这条欲盖弥彰的电视新闻好一百倍。” 梦独和叶晓晨打开手机上的相关新闻链接,皆惊了一下,原来这个事故不仅早已引起人们的关注,并且在热搜榜上占据着前三的位置,说不定会冲到榜首。这一天,他们实在是有些忘我了,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然后再到下一个景点,叶晓晨玩得很嗨,他特别痴迷于这块神秘而古老的土地上发生的从古到今的帝王将相的故事,梦独呢,兴致虽不如叶晓晨那么高,并且偶尔会由于某个陌生的风景里现出的熟悉的成份而让他生出一点儿伤感,但也还是装出兴致很高的样子,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而败了叶晓晨的兴致。所以,哪怕是在餐饮点吃饭时也没有打开手机浏览新闻或打打游戏。 网络上对这次火灾事故的报道要具体得多,也更接地气。有很多报道称不上通常意义上的报道,甚至没有新闻语言,而是直接说出事故的前因后果。当然了,不排除某些文章或视频的发布者为了吸引受众眼球而夸大灾情,很可能有的无良报道者还做出移花接木张冠李戴之手笔,但,梦独和叶晓晨还是根据那些报道基本上弄清楚了火灾事故的原委和最终结果。 第250章 蛆人或人蛆 网络上对这次火灾事故的报道要具体得多,也更接地气。有很多报道称不上通常意义上的报道,甚至没有新闻语言,而是直接说出事故的前因后果。当然了,不排除某些文章或视频的发布者为了吸引受众眼球而夸大灾情,很可能有的无良报道者还做出移花接木张冠李戴之手笔,但,梦独和叶晓晨还是根据那些报道基本上弄清楚了火灾事故的原委和最终结果。 原来,一连好几天里,瞿冒圣生活在遗忘与昏昧之中,像是一个活死人,连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们都以为他不会再“活”过来了,他们说不清楚他到底患上的是什么怪病,连医生也说不清楚的病症,他们又怎么能弄得清瞿冒圣的病根儿呢?反正,瞿冒圣患上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型的怪病,高血压,中风,偏瘫,阿尔茨海默症……十分怪异地杂糅为一体,注入了他臃肿的体内。可是,这些病症虽怪,但总是可称为“病症”,尤为令他们头疼和不明白的是,瞿冒圣的身体上动不动会生出虱子、虮子,还会生出蛆虫来,他们在他的衣物上喷洒酒精或喷洒农药,可是无济于事。近些日子,这些症状,尤其明显。好在,瞿冒圣在很多时间里是个活死人,他们在他表现出活死人的状况时,无论怎么对待他,他也无知无觉甚至无感。 然而,梦独的出现,却再一次地唤醒了瞿冒圣的那些残忍的却令他陶醉的记忆,更使他从活死人的状态里脱身而出,虽然他依旧身不能动,嘴巴咧歪着,涎水横流,眼角布满令人恶心的眵目糊,但是他的脑子却醒了过来。 瞿冒圣断裂的脑神经,被梦独无意的刺激,竟然暂时地松松地连接上了。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他曾经是学员十四队的一队之长,在学员十四队,他说一不二为所欲为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哦,也不全对,这个名叫梦独的家伙就胆敢对他说过“不”字,但是被他易如反掌地整得瓜兮兮整得从那时起人生陷入至暗阶段直至整得跳井而死哪怕死后还在其身上其心上踏上一千只脚。可是,怎料,这个小痞子竟然活见鬼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把他断裂的脑神经当成筋脉来肆意拨动。 梦独和他的同伙儿离去以后,瞿冒圣的脑神经竟然长时间地保持着弥合状态,并且,他愈加地清醒了。想到他作为一队之长的权威竟然受到这么个不入流的小人物的冒犯,他简直怒不可遏了,将他曾经悬挂在十四队队长房间里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心宽体胖”和“慎独”、“制怒”忘得一干二净,而只记得包公那张铁黑着脸怒发冲冠的戏剧脸谱。是的,现在,瞿冒圣就确确凿凿怒发冲冠了。 可是,瞿冒圣却站不起来,面部也固执地歪斜僵硬着。 瞿冒圣生出追悔莫及的心情,追悔莫及的不是公权私用整治梦独,而是对梦独手下留“情”了,想当初,他真该想办法让梦独成为阶下之囚,真该想办法把梦独整得精神失常,那样,就不至于受到今天来自于梦独和他的同伙的奇耻大辱了。 瞿冒圣越想越气,越想越怒,在气与怒当中,他连晚饭都没有吞;在气与怒当中,他又一度地屎尿失禁。工作人员给他换下了下衣,手上的动作稍微轻了点儿,因为瞿冒圣的神智是清醒的呢。 工作人员走了,屋子里只剩下瞿冒圣和与他同住一屋的另一位老人。那一位老人身体状态比较好,且年纪只有六十出头。养老院是故意把他们俩安排住在一间屋里的,为的是瞿冒圣能有个人照应,至于照应得好还是不好,甚至是不是霸凌瞿冒圣,则另当别论,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们睁眼闭眼,眼不见,心清净。 工作人员离开时,并没有把瞿冒圣移到床上,瞿冒圣仍是坐在轮椅里,他的轮椅是特制的,有两个开关,打开来,轮椅便会变成一张可以躺下来休息的小床,瞿冒圣有着足够的腕力,在他清醒之时打开来;瞿冒圣的足够强的腕力还能使得他自己移到床上,还有,同住一屋的那位老人在生出恻隐之心时会对他施以援手,帮瞿冒圣挪个窝儿。 当瞿冒圣陷于糊涂之时,像一头肥笨的老猪,但工作人员有时希望他是一头老猪,他们对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可以早早地让他躺在床上,不管他是处于睡眠中还是一时没有睡着,对他来说都不能称作失眠。可是这个夜晚,瞿冒圣却是实打实地失眠了,他的脑子在不停地转动着呢,梦独的那张脸一直在他的眼前浮现着,他恨不得抓起什么打向那张轻慢他、鄙夷他的脸。 梦独的笑嘻嘻的脸又浮现在瞿冒圣的眼前,简直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影像。 瞿冒圣咧着嘴,口齿不清地骂:“小……小陈世美——”骂着骂着,他不知不觉又屎尿失禁了,他的腐朽的身体排出的污物臭气熏天,可是熏不了天,却使得屋子里充满浓浓的密密的臭气。 同居一屋的老人,想来也是没有什么亲人来探望他,无处可去,只能呆在养老院里——这是他入住的第三家养老院,虽然遇上瞿冒圣,但看起来这一回他忍了,打算与瞿冒圣作伴到底了。 老人终于受不了瞿冒圣发出的臭气了,但他没有发脾气,也没有一走了之,而是代行起了工作人员的职责,开始帮瞿冒圣换掉下身的脏裤,可是,瞿冒圣臃肿而笨重,给他换衣裤是一桩难事,难怪工作人员会悄悄地或公开地拧瞿冒圣的那身脏肉。老人帮瞿冒圣换裤子时,却发现换上不久的衣裤竟又生满了虱子、虮子还有蛆虫,好不容易,老人脱掉了瞿冒圣的脏裤,这时,他意外地发现,天啦,许多蛆虫竟是从瞿冒圣的身体内部钻出来的,瞿冒圣身上的毛孔是夸张地粗大,一个个极小的蛆虫从中钻出,继而便啃食起瞿冒圣的一身臭肉,啊,天啦,那么多的蛆虫从瞿冒圣的体内源源而出,瞿冒圣简直就是由无数的蛆虫化身而成的,还好像,瞿冒圣的身体正在化身为难以计数的蛆虫。 怎么办呢?老人昏了头了,情急之下不免犯错,他拿起一只打火机,朝着瞿冒圣脱下来的裤子上点燃,那脏裤子正在瞿冒圣的脚下呢,老人还把打火机的火苗儿对准了瞿冒圣上身的衣服。 令老人始料不及的是,瞿冒圣的身体像是装满了汽油,一触火苗儿,竟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几乎是在眨眼之间,瞿冒圣和那些蛆虫一起被一大团火焰裹住了,并且,火焰还迅速蔓延到了瞿冒圣的床铺,又蔓延到了瞿冒圣床头的窗帘,蔓延到了整间小屋…… 老人大惊失色,啊啊大叫着朝楼下跑去,却并没有喊出“失火啦——,失火啦——”的叫喊声。别的屋子的老人以为他是发了魔怔,没有理会,却不知道,火势正在向他们的居室蔓延,正在向他们烧去…… 没用多久,整栋楼房便烟雾腾腾,大火熊熊了。 好在,离瞿冒圣所在寝室较远的房间里的老人都跑了出来,成功脱险,但离得近的房间里的老人却还是不幸有五人陪着瞿冒圣葬身火海,另有九人受到不同程度的烧伤; 好在,消防队员们来得及时,扑灭了火势,没有造成更多大的人员和财产损失; 好在,120急救车来得及时,受伤的老人们都很快被拉到医院里进行救治; 好在…… 不管有多少“好在”,六个老人还是遇难了,其中包括“始作俑者”瞿冒圣。 特别诡异而又令人恐怖、谈之色变的是,火灾过后,在火灾现场,人们看见了五具烧焦或半烧焦的尸体,但是在瞿冒圣的房间里瞿冒圣最后丧命之处,竟然是一大堆灰不溜秋的死蛆,且仍发出令人忍不住想逃之夭夭的刺鼻臭气。 在场的人个个不敢声张但在心里偷偷确信,瞿冒圣要么是蛆虫变的,要么是化身蛆虫了。 有人说:“这个人,肯定是个坏人。” 又有人说:“这个人,前世是个坏人,今生也是个坏人,来世肯定还是个坏人。否则,他到哪里去了呢?” 不过,瞿冒圣最后总算做了件好事,就是,他不必像另外五个死者那样还要辛苦人们送到殡仪馆进行二次火化了。养老院里的工作人员出于善心,将瞿冒圣的烧焦了的衣物及死在衣物里的蛆虫一起,装入一个骨灰盒中,然后,埋在了谭美丽的身边…… 不必实地考察,梦独和叶晓晨可以推想得出,煤城市的许多人将在一个时期里,谈论着瞿冒圣的死,当然也便会谈论起瞿冒圣的生;无疑,那些谈论,都有了猜测的成份,瞿冒圣的生与死的真相也便打了折扣。 梦独和叶晓晨还推想得向出,用不了太久,就会有新的更爆的新闻冒出来,取代瞿冒圣之死,瞿冒圣被人们扔到了记忆的垃圾桶里,与那里面的蛆虫日夜为伴了。 梦独关闭了手机; 叶晓晨也关闭了手机。 他们都不想再看下去。 梦独和叶晓晨的心情皆很糟糕,他们都不愿意再想这件事情,更不愿意再谈这件事情。 “真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虽然这里是涂州市而不是煤城市。”叶晓晨说。 “明天早晨赶最早开往碧连天市的列车。”梦独道。 第251章 百岁老人的等待(上)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梦独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意念的力量竟是如此强大,强大到可以令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顽强而坚执地与磨蚀人的时光较着劲儿,不仅决不气馁而撒手归西,而且还坚韧地决不生病,她漫长地等待着,盼望着,只为了能与儿子晁家拴再度相见相聚,只为了能再抚摸一次儿子的脸和头发,只为了能再给儿子做一次手擀面叶儿…… 梦独根本没敢奢望再次见到晁大娘,他在心里计算过,他初见晁大娘时,老人家七十有四;二十六年过去了,晁大娘刚好成了百岁老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人家一个人在山上风吹日晒雨淋的小屋里孤苦伶仃的,无情的岁月带走了那么多人,怎么会偏偏将她遗忘呢? 还有,到处都在搞移民,到处都在搞拆迁,即便晁大娘还活着,她家那风雨飘摇的几间宅屋,怎么会不在拆迁之列? 可是,他心里还是存留着那么一丝丝儿的希望…… 正是那一丝丝儿的希望,将他和叶晓晨带到了晁大娘那虽然破败却依然坚挺的家里,带到了晁大娘的面前。他简直以为,这是一个梦,一个虚幻的梦;可是,老大娘在跟他说话,还抚摸他呢。梦独便明白,这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的生活。他一下子跪倒在晁大娘面前,激动地说:“晁大娘,太好啦,太好啦,您还活着,您还活着……” 晁大娘早就听出了梦独的声音——她竟然一直记得这声音呢,说:“俺的好孩子啊,瞧你说的,俺还在等着俺的孩儿哩,不敢死,也不敢病哩。” “晁大娘,如果我没算错的话,您今年一百岁了吧?” “是哩,是哩,亏你这个好孩儿还记得这么清呢,俺村上的人都弄不清俺到底多大岁数了,八成儿都把俺当成老不死的老妖怪啦。可不是吗?那么多后生一茬茬地长起来了,那么多比俺大比俺小的人走啦,剩下俺,俺都觉得不好意思活着哩。可是不行啊,俺得等俺的孩儿家拴哩。你不是说过吗?只要俺好好活着,俺就能等到他。你说,是这个理儿不?” “晁大娘,您说的对,您说的对。晁大娘,最近一些年,您这么大的年纪,怎么过的呀?有没有人照顾您哪?” 晁大娘说:“俺自个儿能照顾自个儿哩,俺能自己做饭吃。还有呀,村上对俺照顾着呢……俺跟你说个事儿啊,你可不能跟旁人说啊?俺的眼睛呀,好多年前就看不见喽……” 原来,这里也搞过移民搬迁,把山上的人家,一律搬到山底一统一修建的楼房里。可是晁大娘坚决不搬离她的家,村干部多次来到她家里,好说歹说,她的态度只有两个字:不搬。若问她原因,她只有一个:她得在这个家里等儿子回来,她要是搬走了,儿子回来找不到家怎么办?有的村干部说:你的儿子是个不孝子,出去打工了,连个信儿也没有,真真一个“气管炎”哩。晁大娘说:上门的女婿有难处哩。再跟她说什么,她便闭着嘴再不开腔了。也有的村干部朝歹处想过晁家拴的处境,会不会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哩?可见晁大娘坚信晁家拴一定会回来,村干部又怎么好开口说出那样的话来伤老人的心呢?说不定,老人一气之下还会骂出难听的话来呢。 其实,晁大娘没有告诉村干部们,那个时候,她的眼神儿已经很不济了,看他们时,只是看到个模模糊糊的黑影。但是,她坚决地把这个秘密保守着。 村上拗不过晁大娘,只好让她继续在山上的房子里生活着,还给她的房子进行了加固维修。当然了,统建的楼房,还是给她留了一套的,且是一楼,为的是将来万一有一天晁大娘改了主意搬去新居,方便出入。 无形中,晁大娘像是成了一个看山人,还像是成了一个在山上为村上住得离她近点儿的亡故者看守灵魂的人。 虽然晁大娘有儿子,但是晁家拴入赘给了外省的一户人家,村干部们都知道这个实际情况,所以也早将她五保起来了。 每过一段时间,村上会派人来看看晁大娘,为她送来米、面、油、衣服等生活物品,还有人来山上做活或办事时也会来看看她。年事越来越高的晁大娘自己呢,还在院里院外种了几样容易栽种的蔬菜。 就在斗转星移日出日落里,晁大娘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了。可是,她的耳朵极其灵敏,多少动静尽收耳中,更不要说是来看她的人了。几十年来,她已经将家里家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当有人来到问她生活上有什么不便需不需要搬到山下的楼房里时,她坚决地摇头,还有,她可以支撑着老身为来人倒一碗水,还可以在屋子里准确而自由地行走和干活儿,没有人看出她早已双目失明。 有时,晁大娘会走出家门,站在家门口前的那棵歪脖子老松树下,向远处张望着,翘首以盼着,耳鼓里充塞着各种天籁。她等啊,等啊,等着听到儿子晁家拴的脚步声,她的耳朵谛听着,谛听着春夏秋冬的交替,从天籁里分辨着各种声音,有风声,有鸟鸣声,乌鸦的哭泣,虫叫声,还会有落叶的声音,小草发芽的声音,下雨声,下雪声……天上白云变成黑云,黑云散了,天空如洗,一片蓝天,地上的大树刻上一圈又一圈年轮……可是,她却总也没有听到她最想听到的声音,儿子晁家拴的脚步声,特别是儿子晁家拴叫“娘”的声音。唉,儿子到了青海,青海得有多远呀,青海是一大片海吗?儿呀,你是不是过上好日子享福了,把娘忘了哩?你咋恁狠的心哩? 对于爱子晁家拴的生活状况和命运遭际,晁大娘清清楚楚地想过一百种可能,但唯有一种可能只是一闪念地掠过,那便是:晁家拴死掉了。掠过后,她便连声“呸呸呸”,接着责骂自己,责骂自己老糊涂,竟然将儿子朝“死”上想。她狠狠地赶走了那一闪念,她坚信儿子一定会回来看她,会带她出去享福。她第一百遍一千遍地告诉自己,要活着,要好好活着,自己要是死了,儿子晁家拴回家来扑了个空,那他该咋往下活哩? 至于晁门峪村的人呢?不管是来给她送生活物资的村民还是来看她的村民抑或别的还能记得她的村民,都想到过,也都决不当着她的面谈到过,她的儿子晁家拴这么多年无影无踪无音无信,是不是遇上什么不测了哩?可是见晁大娘等儿子盼儿子等得那么执着盼得那么执着,谁又忍心去打扰她的那份执着呢?还有,谁心里不明白,那份执着那份念想,正是晁大娘继续活下去的力量,倘谁去丧天良地断了晁大娘的执着和念想,晁大娘有了个三长两短的,自己岂不是变相地成了杀人凶手?所以,有的人来到晁大娘家时,即便话到了嘴边,还是生生地咽了下去,千万说不得、说不得哩。 第252章 百岁老人的等待(中) 至于晁门峪村的人呢?不管是来给她送生活物资的村民还是来看她的村民抑或别的还能记得她的村民,都想到过,也都决不当着她的面谈到过,她的儿子晁家拴这么多年无影无踪无音无信,是不是遇上什么不测了哩?可是见晁大娘等儿子盼儿子等得那么执着盼得那么执着,谁又忍心去打扰她的那份执着呢?还有,谁心里不明白,那份执着那份念想,正是晁大娘继续活下去的力量,倘谁去丧天良地断了晁大娘的执着和念想,晁大娘有了个三长两短的,自己岂不是变相地成了杀人凶手?所以,有的人来到晁大娘家时,即便话到了嘴边,还是生生地咽了下去,千万说不得、说不得哩。 前一阵儿,晁大娘做了个怪梦。自打双目失明以后,晁大娘喜欢上了做梦,在梦里,她能看见各种各样的人,看见各种各样的物件,看见春夏秋冬的景象,看见大雨倾盆,看见雪花飞舞,看见庄稼丰收……啊,她还能看见她日思夜想的儿子晁家拴,晁家拴带着媳妇带着孩子在向她走来哩。真是怪事儿哩,她想,梦里她想过,醒来后也那么想过——她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儿子晁家拴怎么没变样儿呢?还有小孙孙怎么也没变样儿呢?对,这些年的梦,千篇一律,大同小异,差不离儿。 可是,这一回,却是个怪梦,晁大娘竟然梦见儿子晁家拴躺在旷野中的一方深坑里,重压着他的不仅有泥土,有巨石,还有一串又一串数不清的恶毒的咒语。按理说,儿子晁家拴的身体得被压扁了,可是怪哩,没有,没有,儿子的身体没被压扁,还在那儿躺着呢,只是,他怎么面目全非,看上去越来越不像儿子哩?这倒究是咋回事哩?更加奇怪的是,面目全非的儿子竟然哭了起来,还直叫唤:冷,冷,冷……儿子呜呜出声,泪流满面。 儿子晁家拴把晁大娘哭醒了。 晁大娘拥被坐起来,一双失明的眼睛再未合上。 同样的梦,晁大娘一连做了三次。那个曾经一闪念的想法终于切切实实地来到她的面前,她终于想,儿子八成儿是没了,儿子是托梦给她哩,儿子是向她呼叫求救哩,儿子直叫“冷,冷,冷……”可是,她能如何给他送去一床她亲手缝制的充塞了很多棉花的大棉被啊? 这个梦看上去是那样的真实,可再真实也是梦啊,她不明白她到底是把梦当真还是当真入梦? 当村主任又一次来到她的宅屋为她送来米、面时,晁大娘终于难得一见地开口求人了,她托村主任到邻省的吕蒙县武寨子村上看看儿子晁家拴是不是回来了,哪怕没有回来,看能否探听到一点儿有关他的消息。 村主任心里想,晁家拴作为上门女婿,纵有“气管炎”的万般难处,倘是生活或回到并不太遥远的邻省吕蒙县武寨子村,也总是会克服困难回来看看老娘,这个家里唯一的亲人。村主任还想,晁家拴大约是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猜想归猜想,没有真凭实据,谁敢乱说乱讲哩?村主任答应了晁大娘的要求,决定去武寨子村走一趟,看能否给晁大娘带回一点儿可以安慰的讯息。 村主任去而复返,又给晁大娘带来了很多的生活物品,足够她用两、三个月。他对晁大娘说,晁家拴一家人在新疆那边打拼,摆摊卖煎饼,有时还帮人家摘棉花,挣了一些钱,但那边钱好挣点儿,想继续在那边打拼几年,然后回来;村主任还说,晁家拴入赘的那户人家,也就是他的岳父岳母,也盼着女儿女婿一家快点儿回来哩。那户人家还让村主任给晁大娘捎话说,入赘的女婿就是儿,叫晁大娘别太惦着晁家拴,他们家不会亏待他的。 晁大娘的泪腺已经坏掉,无泪可流,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抹了抹了眼角,心里想,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的入赘到别人门下的儿子也由不得自己了,完完全全成了人家的人了哩。但不管怎么着,她还是愿意相信村主任带回来的话,只要儿子还活着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儿子活着,就终有回来的一天,就终有“见”到儿子容颜听到儿子声音的那一天。 村主任不失时机地又问晁大娘,愿不愿意搬到山下住,给您留着房子哩;住新房子多好啊,儿子晁家拴一回来,看见您住在那么好的新房子里,心里准保高兴;还有哪,您坚决地住在这里,俺这些村官儿们啊,老是挨上级的批评哩,嫌俺们完不成移民搬迁任务呢。 晁大娘还是那句说过几百遍的话:“不搬,不搬。俺要是搬了,俺儿回来怕是找不到家了哩。” 村主任只好说:“好,不搬,那就不搬。”说完,??地出了晁大娘家的门,走了。 晁大娘踮着小脚走了出来,又来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松树下,等啊,等啊…… 可是,当夜,晁大娘好不容易睡着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孰料,儿子晁家拴还是固执地走进了她的梦境,还是那样的梦,只是这一回,晁家拴在梦里哭得格外悲伤,还哭诉自己身上这儿痛那儿也痛,被不知什么物件儿压着,连气儿都透不过来……晁大娘半梦半醒挣扎着坐起身来,看见儿子就在床的另一头,她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想把儿子晁家拴捞到身边,可是一摸,却摸了个空。晁大娘彻底地醒了过来,好想大哭一场,可是坏掉的双眼却流不出泪来,巨痛憋在心里还憋在身上,只能“啊啊啊”地叫唤,世上有几人品尝过这样的欲哭无泪的痛苦滋味儿? 接下来,每一天,每一夜,只要晁大娘勉强进入休养身心的睡眠状态,儿子晁家拴都会进入她的梦中,对她流泪,向她哭诉……晁大娘终于对儿子晁家拴的归来不再抱有希望,她完完全全地相信了,这不仅仅是梦,更是已经发生了的残酷事实,是儿子以梦的形式向母亲诉说自己的凄惨遭际。她明白了,自己大限将至,要去了,去另一个世界里与儿子相见了,儿子在那里等着她哩。可是,既然自己依然如故地从梦里醒了过来,既然阎王爷没有派来小鬼将她带走,就说明自己在生机勃勃的人间还有未了的日子和未了的事儿。晁大娘想,儿子晁家拴是怎么死的哩?是病死还是遭遇不测?是安祥合眼还是死不瞑目?为什么儿子死去那么大的祸事,他入赘的人家不告诉她?不行,不行,她得把这个梦跟来为她送生活物品的村人说说,把她心里的迷惑和疑团说说,请他们帮帮忙,看能不能请到大盖帽为她找一找她的儿子究竟葬身何处?可是上一回村主任才给她送来那么多的生活用品,兴许一个月之内不会亲自或派人来给她送什么东西;于是,她便盼着能不能会有哪个人猛不丁地想起她,然后绕道儿来看看她。 晁大娘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等来盼来的不是晁门峪的哪个人,而是多年前来给她送来儿子晁家拴的音信儿、还把晁家拴的玉麒麟递到她手上的后生。 第253章 百岁老人的等待(下) 晁大娘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等来盼来的不是晁门峪的哪个人,而是多年前来给她送来儿子晁家拴的音信儿、还把晁家拴的玉麒麟递到她手上的后生。 “晁大娘,”梦独叫道,他不知如何将晁家拴早已惨死的真相对晁大娘如实说出,多年以前,他就与死去的晁家拴“合谋”欺骗着晁大娘,是停止欺骗还是继续美丽的谎言?“晁家拴,他,他……”他的嘴唇颤抖了一阵子,闭上了。 “好孩儿啊,你来这里之前,见没见过俺的家拴儿啊?” “见过,见过哩。”梦独撒谎道。 “在哪搭见过呀?” “在青海啊?” 晁大娘说:“村主任骗俺说,他在新疆哩。” 梦独不语。 晁大娘又开了口,道:“其实呀,俺知道了,家拴没了。他什么时候没的,俺不知道,可俺知道他是真的没了。俺信那个梦,他那是托梦给俺哩。这教那教的,俺不信,可俺信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儿哩。” “晁大娘,您别瞎想了,您这是迷信哩。您想想看,他要是真的能托梦给您,为什么早不托晚不托非得是前一阵儿托梦给您呢?” “家拴他肯定是知道,俺在阳世的时候不多了,可他不想一直瞒着俺,他是托梦告诉俺,他在那边等着俺哩,叫俺到了那边以后,去寻找他哩。” “晁大娘,您真的这么认为?”梦独问,这世上的怪事儿太多了,阴差阳错的事儿太多了,任何人都难免会犯虚无的错误——也许,那不是错误,恰恰是事实,虚无的事实,在人世间,总像是有一只巨手,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掌握着所有人的命运,任何人都逃脱不了这只巨手的操纵。 “俺儿给俺托的那个梦,俺可是记得真真儿的呢。俺儿说他冷,冷,俺到哪里给他送被子送棉衣哩?” 梦独和叶晓晨愈加地惊诧了,梦独问:“晁大娘,您说您还记得晁家拴是躺在什么样儿的地方?”难道,世上真的存在三维空间、四维空间甚至多维空间,所以另一个世界里的人能够借助某种人们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托梦给人间的人? 晁大娘再一次说起梦境里她的儿子晁家拴所存在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儿的环境:潮湿,低洼,阴冷…… 随着晁大娘的喁喁讲叙,梦独的眼前浮现出晁家拴所处的耻辱坟地的景况,一幕幕,与晁大娘的叙说是那么惊人的吻合。 叙说完后,晁大娘对梦独说:“好孩儿啊,你来得正好,你得帮帮俺哩。别看俺现在还能吃,还能动,可俺说走就走了哩。阎王叫俺三更走,不敢拖到五更时呢。” “晁大娘,您别这么说。” “俺都活到一百岁了,该挪挪窝儿了,给人间腾个地儿。可俺要是嘎崩走了,连儿子的准信儿都没有一言半语,俺才真的闭不上这双瞎眼哩。” “行,晁大娘。您真的这么想?” “你把俺的梦,告诉那些大盖帽儿吧,俺儿要是横死的,他们兴许能把坏人抓着哩。” 梦独原来坐在晁大娘的身边,一手轻抚着晁大娘的肩膀,他再度起了身,站在晁大娘的面前,“扑通”一声,又一次地跪倒在晁大娘裹过的变形的脚前,泪水止不住地流落下来,他将脸埋在晁大娘的膝上。这一刻,他决定了,决定将残酷的真相对晁大娘和盘托出。他还感觉到,如今,对于晁大娘来说,真相虽然残酷,但毫无疑问的,这位百岁老人早经做好了接受任何残酷真相的心理准备,甚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也许,现在,拨开晁大娘心中的迷雾,让她失明的双眼看见真相,才是对她的慰藉,也是对代他而被葬入耻辱坟地的晁家拴的最好慰藉。他抬起脸来,看着晁大娘,抹掉了脸上清澈的泪珠儿,说道: “晁大娘,晁家拴托我带给您的那个玉麒麟,您收好了吧?” “俺一直好好的藏着哩,就放在俺床头上的箱子里,最底下一层,没事儿的时候,俺会摸出来,放在手里摸啊摸的,就像摸俺儿的手哩,俺还记着你跟俺说过,他会来看俺,把玉麒麟戴到脖子上……” “晁大娘,今儿个,我就带您去找您的儿子,您见了他……”梦独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晁家拴的尸首早就与那一片带着耻辱印记的泥土融为一体了。 “咋,好孩儿,”晁大娘说,“你也蒙起大娘来啦?家拴死啦,他在梦里跟俺说过好多回了哩。俺倒是巴不得他还活着哩。哦对啦,有一回做梦,俺把那个玉麒麟戴到了他的脖子上哩。”晁大娘的声音里含着哭腔。 “晁大娘,您的梦,是……是真的。晁家拴他二十几年前,就……就已经……已经死于非命,被歹人逼死了。”虽然这些话对晁大娘来说很是残忍,但是梦独此刻只能硬着心肠说出来。 梦独和叶晓晨注意到,尽管晁大娘对儿子晁家拴的死早有预料早有心理准备,甚至已经在心里接受了他的死亡,但当她听到梦独的话时,脸上悲伤的表情还是瞬间石化,嘴巴微张着,看不见人和物的眼睛大睁着,一句话说不出,半晌过后,才问道:“好孩儿,你,你咋知道哩?你,你能有他的玉麒麟,俺信你。俺一百岁了,你可不能骗大娘啊,这……这是咋回事儿啊?” “晁大娘,二十六年前我就骗了您,可,可我是没办法才骗您的;说真的,不是我要骗您,是您的儿子晁家拴要我骗您的。”梦独哽咽着说道。 晁大娘放大悲声说道:“他死了二十六年了,怕是早就烂得连骨头渣儿也找不到了。俺……俺还能到哪里见他哩?这,这二十六年,俺是……俺是白活了哩。”老人还是控制不住地嚎啕起来,老身颤抖,泪水却被痛苦地封闭着。 “晁大娘,您听我说,您听我说……”梦独劝慰道。 “晁大娘,您听梦独把情况原原本本告诉您啊……”叶晓晨劝道。 晁大娘止了哭声,问:“对,你怎么知道这些啊?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啊?好孩儿?” 叶晓晨将一个小板凳放到梦独的身后,轻轻拍了拍梦独的肩膀,梦独抬起身子,坐到了小凳上,两手握着晁大娘的手,轻声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命运遭际大致讲了讲,当讲到自己黑夜回梦家湾得知自己的“死讯”时,讲到了他在深黑的夜里去扒开那座属于他和晁家拴的坟墓,他开始讲得详细起来…… 晁大娘的身子不时地轻颤一下。 梦独放开晁大娘的手,掏出晁家拴的遗书,慢慢地,一字一句地为晁大娘读起来…… 晁大娘的一只老手,放到了梦独的头上,轻轻地摩挲着,摩挲着,哭道:“俺的儿啊,你……可受苦啦,为了能……有个媳妇,你受苦了,还搭上了命。唉,入赘到人家,说起来,你成了人家……家里的受气包媳妇啊?都怪娘糊涂,总,总想着你能传下个后,那后,也是人家的后。都,都是娘害了你啊——” 梦独和叶晓晨安抚了晁大娘好一阵子,晁大娘的情绪才稍微平静了一些。 梦独难过地说:“晁大娘,当初瞒您,实在是不得已。晁家拴是一片孝心,还在活着的时候就预感到如果您知道他人没了,您怕是没法儿支撑下去,他不能在您身边孝敬您,可他想让您能多活一些年。” 晁大娘对梦独说:“好孩儿啊,你得答应俺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您说。别说一件,就是一百件,我也答应您。” “你得带俺去那个地儿,就是埋葬家拴的那个地儿,你说,叫个什么,耻辱坟地?他就是化成了土渣渣,俺也得把他带回来,等哪天俺跟他去了的时候,俺娘儿俩,就葬在一处。” “晁大娘啊,我们这次来,就是要把您带到那里去看看家拴的坟,说起来,也是我的坟,梦家湾人,鲁山镇人,还有吕蒙县知道我的人,都以为那是我梦独的坟墓哩。我们不仅要把您带到家拴的坟前,我们还要带您找您说的那些大盖帽儿,让他们把坏人揪出来,得让恶人受到惩罚哩。”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晁大娘又抹了抹眼角。 “只是,时辰不早了,”梦独说,“咱明儿一早就出发。” 晁大娘却不应,坚决地说道:“不,不行,俺现在就去,你现在就带俺朝那里去!” 其实,哪怕他们急行至盖渝县城客运站,也赶不上开往吕蒙县的晚班车了,但见晁大娘的意志是那样坚定,梦独和叶晓晨只好答应马上出发。到了县城,如果有私人承包的大巴或中巴车,就可连夜赶到吕蒙县,实在不成,就出大价钱坐出租车。 整好行囊,他们出发了。 虽然下山的路较长,也较为难行,但梦独和叶晓晨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轮流背着晁大娘前行,也不是太大的难事。 夕阳把金光洒在他们三个人身上,一闪一闪的,渐渐的,暗了,他们被罩在大山的阴影里…… 第254章 黑车匕首挣黑钱(上) 梦独并不知道有没有从盖渔县直达吕蒙县的客运班车,二十六年前,他是东躲西藏钻水泥管子猫桥洞靠一双脚寻到晁家拴家见到晁大娘的;即便有直达班车,但梦独和叶晓晨根据常理及他们所掌握的常识,断定他们赶不上最末的一辆班车了。但他们理解晁大娘的心情,晁大娘思子心切,他们带她往前多走一步,她就离埋葬儿子晁家拴的耻辱之地更近一步。同时,他们也明白,对于他们来说,此地不可久留,否则很可能麻烦缠身,他们会陷入说不清走不了的境地,倘山民们把他们当成歹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法不责众,他们就无法按着他们之前设好的意愿行事了。 他们到达正规营运的客运车站时,已是满天星光,客运车站已经关门谢客。车站附近总归是流动摊贩摆摊设点的好去处,几百年如一日不会改变。虽已大门紧闭,但大门前仍有几个小摊贩在招呼偶尔路过的行人,做着买卖。 叶晓晨在一个卖吃物的小摊上买了几张尚有余温的油饼,摊主给装入塑料袋里,递给叶晓晨。叶晓晨问这里还有没有开往吕蒙县的大班车。摊主说有是有,不过要穿过大半个城,到城郊一个叫水洼子的地方,那里有好多私营的大巴车和中巴车,乘客坐满了就走,价钱还比正规的客运站低,没有车票,秩序也有些乱,说不定哪一辆车上就会冒出几个持刀抢劫的歹人。叶晓晨心想,看来得在盖渔县这座他从没有来过的小县城里找个地方凑合一夜,明天出发去往梦独那个缺乏乡情味儿的故乡了哩。 叶晓晨手提油饼走到近处的梦独和晁大娘面前,将他打问到的情况对梦独说了。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去乘坐那种极没有安全保障的大巴车或中巴车——况且,他们人地生疏,去水洼子也是个一时解决不了的难题。 叶晓晨问梦独:“怎么听上去,还有,感觉到,这地方的民风有些粗犷,社会治安不太好啊?吕蒙县也是这样吗?” 梦独说:“吕蒙县跟盖渔县虽分属两个省份,但是说话的口音一致,还有民风习俗也大致相同。我听老辈儿人说过,吕蒙县跟碧连天管辖的几个县,历史上曾几次分分合合。反正,人的习性很相似,淳朴的时候很淳朴,野蛮起来的时候很野蛮。你以为都像栾糟县那一带啊,那里朝土地里撒下一把种子就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几乎不用浇水不用施肥,天地的滋养就够了,所以,人的脾性也平和得多,治安状况自然也是好的。” “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夜不行路,看来咱们得在这里找个地儿歇一夜喽。” 梦独却总觉得心里很不踏实,总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多年来流浪异乡,逃亡异乡,如今的归来,在他的感觉里,有一种冒死一搏的意味。既是冒死一搏,那就果敢向前。“不,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在这里久留。” 晁大娘听明白了叶晓晨的意思,她又一遍遍念叨起来:“俺想俺的儿哩,俺想俺的儿哩……” “我们乘坐出租车去吕蒙县。”梦独说道。 “行。”叶晓晨说。 三人来到路边,站在路灯下,叶晓晨朝前跨出几步,伸出右手想招拦车顶上闪着红灯的出租车,虽然看见几辆出租车经过,但要么是车上有乘客,要么就根本没有停车之意。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们面前,但司机一听要去吕蒙县,便摆了摆手,拒绝了他们,连一句话都没跟他们说,就驱车飞速离开了。 好在,终于又有一辆出租车在叶晓晨的扬招下停在了他们的面前,这一回,叶晓晨退后搀扶着晁大娘,梦独上前,用他仍然没有忘却的吕蒙县、盖渔县一带的方言土语与司机交涉。司机虽开了口,但仍是拒绝。 梦独问:“为什么?我们又不是不付钱?” 司机说:“不是我不愿意做这笔生意,是因为我不能做这笔生意。去吕蒙县,就是去了另一个省份,我不能异地营运。我倒是听说以后我们这些开出租车的可以在全国范围内营运,但上面的政策还没下来,最起码现在我不敢去违反规定啊?我拉你们去,得空着车回来呢。” 梦独说:“我付你两趟车钱,这总可以了吧?” “算了,算了,我还是不趟这种浑水,万一遇上那里不讲理的同行,他们一起拦住我非难我,我说不清啊?”司机不再通融,准备驾车离去了。但他忽想起了什么,朝梦独招了招手,示意梦独离他更近些,然后压低声音指点梦独说,你们朝前走几步,看到路边上有停着的私家车,那是野的,你们跟他们讲一讲价钱,兴许他们愿意做这单生意。 “哦?”梦独和叶晓晨恍然大悟一般,对司机道了谢,然后按着司机的指点朝前走去。 梦独觉得又可悲又可笑,心想,也许,自己这一生,注定是在黑夜里奔跑,好在,属于他的黑夜还有月光和星光。 果然,他们寻到了一辆偷偷摸摸的黑车,也就是一些人通常所说的“野的”。黑车司机当然明白赶夜路的人必有急事,便狮子大开口,将拇指和食指大大地分开,一百几十里路的车程,要价八百块钱。 叶晓晨用普通话对黑车司机说:“你这也忒黑了些吧?” 黑车司机说:“我是全当帮忙,交个朋友,长长久久。兄弟,我可是得空着车回来哪?” 梦独和叶晓晨对了下眼神,点了点头,无奈之下,只好答应黑车司机,并在黑车司机的要求下预付了一半车款,另一半下车时付清。 三人上了黑车,叶晓晨坐到了前排副驾位置上,梦独扶晁大娘坐在后排座上,行囊亦放到了后排座上。 黑车启动,向着吕蒙县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