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比伦】占卜师与猎犬》
2. 恨意在口 爱意在心
大将军埃什弥和那位新来的“战俘”占卜师的事情,第二天是闹得人尽皆知。毕竟这位大将军是在大殿之上,直接将这人拖走的,毫不夸张的形容,因为那天大殿上的人都看到了阿斯库杜那白净的胳膊上渗出的鲜血。
本以为是有什么血海深仇,直到有侍女听到了从那扇门背后传出的声音。本来想着靠近点,再去听听,却有一个人影被硬生生按在了门上,闪出了一道黑影,紧接着那声音又继续了。
那侍女常年侍奉在大将军埃什弥身边,从未见他身边出现过什么男女。金瑞林那个时候也还不是国王,和埃什弥像是亲近的兄弟一般,担心埃什弥压抑过度,坏了身体,时不时会送来几个男孩女孩,却都被埃什弥拒绝,关在门外,连人都没见着。
那侍女自觉见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心里正盘算着这可如何是好,这个时间是来给将军送水梳洗的时间,而偏偏那房间里声音不断,犹豫着,正打算将热水放在门口之后赶紧离开,那门却“砰“一声打开了。
“娜娜,拿些热水来。”
那位名叫娜娜的侍女抬起手中的木盆,埃什弥试了一下水温,“有一点儿凉了,换点儿热的来。”
娜娜赶忙点头,又小心翼翼看了埃什弥一眼,又说,“很快就来。”
娜娜再次端水来的时候,没在门口看到埃什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大着胆子向里探了脖子,本意是寻找埃什弥的身影,却意外看到了那床榻之上的一抹身影,清瘦的长腿从床角垂落下来,雪白的肩头挂着几缕黑色的发丝…
“你在看什么?”
埃什弥的声音忽然传来,娜娜一转头便对上一双黑色沉静的眼眸,但那眼神显然并不友好,像是被窥探了秘密而发怒的头狼。
娜娜赶忙解释,“大人,你要的热水…”
“出去吧。没事不要再来了。”
“是….是…”
心中充满惧意,所以连忙退下。但心中还是难免犯起嘀咕,埃什弥在她心中可是一个脾气不错的人,对待下人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娜娜刚来的时候,埃什弥也不在意那些礼节,邀请她同桌吃饭的事情也是常有。可今天….
不敢再想下去,她们这些下人最大的忌讳就是打探主人的事情。她心里明白这一点,所以一直在王宫中留着,从阿勒颇跟随队伍去往玛里部落,最后来到这王城,一路稳稳当当,可不能因为一点好奇心,而坏了规矩。
但娜娜也不知道那占卜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总之早上叫埃什弥用早餐的时候他好像就不在了。难为她还准备了双份的早餐。
“大人,今天有新做的糖糕。”
可她还没说完,刚一抬眼,就瞧见了从那帷幔后走出的美人占卜师,他的眉毛微微挑着,唇边竟然挂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你说什么?”
“我说,今天有新做的糖糕….”
娜娜对这一幕看呆了。阿斯库杜披着睡袍从帷幔后缓缓走出来,修长纤细的腿,每一步都像是在无声地撩拨空气,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宛如一只在黎明前穿林而过的雪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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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发未束,披散在肩,发梢湿润微卷,沿着他的背脊流泻而下。他并不看人,只是低垂着眼,眸光懒懒的,睫毛在清晨的微光中投下细碎阴影,像是不屑于扰动这静谧的一刻。
“你们大人爱吃糖糕?”
“爱吃…”
那美人竟咯咯地笑了起来,让她放下早餐之后就可以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娜娜的错觉,她总觉得阿斯库杜声音十分轻柔,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鼻音,仿佛刚从梦中醒来。尾音微翘,好像带着一点儿像狐狸般的媚,却又不着痕迹地遮掩在疏离冷淡之下。
娜娜张了张口,却忘了要说什么,便转身准备走。
可刚一走到回廊,又迎面撞上了刚外出骑马归来的埃什弥。
“娜娜,你干什么去了?”
娜娜心说这一早可是遭罪了,她可不想参与进这修罗场。
“今天厨房新做了糖糕,我瞧着是大人您喜欢的口味,就拿了一些来。”
“你拿了糖糕?”
娜娜看着眼前的大人也不像是高兴的样子,但还是点了点头。
埃什弥深呼了一口气,没说别的,就是说下次不要再拿糖糕来了,他最近吃不了甜的。
而娜娜也没多疑,应下就离开了。
独留埃什弥一个人站在回廊里发呆,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房间里阿斯库杜吃糖糕的样子,心中莫名的一阵烦躁。
糖糕,糖糕,那不是他最喜欢的。
那是阿斯库杜最喜欢的。
3. 玛里之劫 无神可救(回忆篇)
阿斯库杜喜欢吃糖糕这件事,埃什弥是后来做了他的贴身侍卫才知道的。不过这一切还从五年前说起。
五年前,阿斯库杜设计了一场阴谋,在陷害了王庭命官之后,还顺手解救了被关押在神庙中的战俘奴隶埃什弥。那时候的埃什弥也是单纯,一门心思只想留在阿斯库杜身边,却忽略了在这糖衣炮弹下隐藏的诡计,那是阿斯库杜第一次陷害埃什弥,而埃什弥也是心甘情愿上钩的。
被关押在神庙区的那几年,埃什弥在神庙的麦场中做奴隶,收割大麦的任务并不繁重,但没有工资。他没有办法为自己赎身,更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去寻找他的父母。田间的风掠过他的面庞,随后掀起一片片金黄的麦浪。他们吃的是粗磨大麦粥或是黑面饼,喝的是口味极其清淡的啤酒。
有一天清晨,天还未亮透,奴隶们就已经排成了一队,踉跄地向麦田走去。埃什弥本来是跟着队伍,可身边的老阿鲁却忽然捂住了胸口,弯下腰剧烈咳嗽,咳出的痰都带着血丝。负责监工的祭祀塔普看到后,皱了皱眉,正准备挥起手中的鞭子,便被埃什弥拦下。
“他病了,不该再下地。”
塔普的眼神冷了下来:“你是在命令神的仆人吗?”
他扬起手中的鞭子,狠狠抽在埃什弥的背上。
鞭子落下的瞬间,火辣辣的疼痛撕裂了埃什弥的思绪。他紧紧咬着牙关,没有吭声。老阿鲁被两个奴隶拖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的太阳分外毒辣,麦田仿佛炙烤着大地。埃什弥汗如雨下,仍强撑着收割着麦穗。黄昏时,他们才获准回到工棚。那天的晚饭比平时还要稀,只有半碗淡得几乎尝不出谷味的大麦粥,一块干裂的面饼。
埃什弥坐在角落里,背上的鞭痕一跳一跳地发烫。他默默地将面饼掰开一半,递给坐在一旁的一个小男孩,那是新近被俘的奴隶,还未习惯这苦役。他轻声说:“吃一点,明天还得活着。”
那男孩儿只是看了他一眼,接过面饼便瑟缩在墙角。过了好一会儿,埃什弥才发现这男孩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这个王国将战争打到了哪里,战俘越来越多,某种程度上也就意味着这座王国的版图越来越大。
埃什弥并不是这座王国的人,他来自邻国玛里。那一年,他15岁。玛里王城沦陷,玛里国王亚赫顿林被俘,敌人是来自北方埃考拉图大王国的国王沙马什-阿达德。
军队像夜幕一样压下来,整个城池都被黑暗吞噬。街头火光四起,哀嚎不绝,王室后宫被冲散,贵人、仆人、乱成一团。
神庙中香炉还未熄,门口却传来溃逃的哭声。
“敌人进城了!快逃啊!”
一群仆人丢下手里的供品,从神庙大门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姨妈慌了,回头拉着埃什弥想走,可人流太急,混乱中她的手从埃什弥的手掌中滑落。
埃什弥吓坏了,被人流挤到神庙的侧门,看着姨妈的背影被人潮吞没。侧门外是熟悉的街道,只要穿过两三条巷子,就能回到家。可他越跑越慌,总觉得那条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他气喘吁吁地冲到家门口,敲门、呼喊,然而屋子里空荡荡的,没人应声。
父母不在,邻居也不在。
可能早就逃了,或者……
已经被抓了。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动静。埃什弥探头望去,只见邻居家的阿姨被一个满脸胡渣的士兵粗暴地从屋里拖出。她尖叫着,抓着门框不肯松手,士兵怒吼着拔出刀,狠狠地捅进她的腹部。
一声闷响,血溅一地,肠子像蛇一样滑落在灰尘中。
埃什弥几乎当场呕吐,身子抖得像筛子。他不敢再停留,拔腿就逃。
顺着最后的那点儿记忆,埃什弥跌跌撞撞跑回了神庙。
可这一次,神庙变得异常寂静。
姨妈不见了,祭司长不见了,来来往往的仆役不见了,像是做了一场恶梦一样…
埃什弥鬼使神差地往神庙中央走去,那里是一间进行占卜的议事厅。姨妈是神庙的一名低级祭司,平时也只负责一些打扫圣所的任务。他随着姨妈见过在里面工作的占卜官,他们大多留着光头,身材臃肿,披着长袍,可这一次站在祭台前的人却完全不一样。
那人雪白的皮肤在微光中几乎透明,双唇鲜红,像蘸了血色胭脂。黑发顺滑地披落肩后。他的手指细长,此时正插进一只公羊的肚子里,从里面拽出了一颗鲜血淋漓的肝脏,鲜血顺着他的手腕低落,打在石地上,如雨落祭坛。
埃什弥终于忍不住干呕出声。
难道这场景不诡异吗?外面的士兵四处杀人,横尸遍野,神庙中却死一样的安静,只有一名从来没有见过的占卜官在这里安心做着占卜。
那人听到声音后,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没有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后来埃什弥才知道,眼前那位超凡脱俗,美若天仙的占卜官,是敌军国王沙马什-阿达德的占卜官,他的名字是阿斯库杜,年方二十,刚刚接替前任死去的神官上任,这是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为攻占玛里城进行占卜。
而那一刻,埃什弥的命运也被悄然改写。
等他再次清醒时已经身处战俘牢车,和一群奴隶关押在一起,被送往遥远的埃考拉图王城。
在埃什弥眼中,埃考拉图的王城和玛里城没有什么不同。
热闹的街坊,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在小巷中追逐打闹,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和香料的味道。
一座活着的城市,不像玛里,已经在当权者手中死去了,那里不再有欢笑,不再有香料与面包的味道,只有风,从断壁残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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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间穿过,像是哭一般难听。
活着的人被带走,死去的人永远留在了那里。
高墙的背后,是一座座雕饰精美的宅邸,屋檐下垂着染成深蓝与朱红的布幔,随风飘扬。马车滚滚而过,铁蹄踏地的声音在石板路上回响。
埃什弥失魂落魄地扒着牢车的木杆,静默地看着王城中的人民呼喊着国王的顺利归来,有人朝他们这些被关着的犯人扔来烂菜叶子和污水,他避而不及,被泼了一身。
他的视线巴巴地向前投去,远远看到那人披着黑袍,坐在马上,静静地立在熙攘人潮之外,如一块被遗忘的黑影。
埃什弥能一眼认出他,是因为他身上的气质太过与众不同。人群中总有那么一个人远非池中之物。身形高瘦,兜帽低垂,看不清面容,但那种凝定不动的姿态,却让埃什弥心头一紧。
他回想起他拿着羊肝占卜的模样,指尖还沾着未凝的血。那日天色昏沉,风从东南而来,他一个外来者,泰然自若地站在玛里的圣坛前,将剖开的羊肝摊平在银盘里,一道深褐的裂痕穿过肝叶,如同大地的伤口。
他闭着眼,默念古老的祷辞,却换来从未见过的征兆。
裂肝如烧焦,边缘泛黑,中央一团暗红旋涡,仿佛要吞噬他所有的预言。
那一刻,不知怎的,埃什弥就觉得这场灾难已无法挽回。
在那个男人的手指间,他好像看到了一股黑烟缓缓升起,伊什塔尔女神来到埃什弥面前。
“玛里之城,曾以我的名立石为誓,却忘我恩泽,逆我律命。”
她的声音如风卷过废墟。
“你们筑高墙以拒真言,用祭礼遮掩腐朽之心。你们不再敬天命,而敬自身的虚影。玛里啊,你们以血建殿,却不知神明不饮傲慢。”
她举目望向远方,眼中有泪光浮现,但冷如铁:
“我曾赐你丰收、胜利与爱,但你们将这些当作理所应得,把我的恩典当作人间权谋的筹码。如今你们将见:星光不再庇佑,河水不再温柔,大地将张口吞噬你们所有的傲慢与忘恩。”
她最后望向埃什弥,语调微颤却坚定:
“我曾试图拯救你们,但你们已选择遗忘我。故而我也,将你们遗忘。”
随即天地震动,烈焰升腾。
玛里之劫,从此无神可救。
而现在,那骑在马上、披着黑袍的人,与那天映入他脑海的异象重合得可怕。不是模糊的联想,而是直觉的确认,他曾在幻象中看见的就是真相。
当时的埃什弥尚且年幼,不过十几岁的孩子而已。小小年纪,却见证了战争的可怖和亲人的离世,心智尚未成熟的他将一切归结于阿斯库杜,他憎恨着他,却又被他牢牢吸引,对他的感情是那么复杂,如漩涡一般纠缠了埃什弥很久很久。
4. 少女怀春 婉拒心意 (回忆篇)
不知怎么的,埃什弥突然想起了那天在神庙中的占卜师,他是不是经常会随军出征,在每一座战败城市的神庙中卜出恶兆,相比于嗜血嗜杀的士兵,这位占卜师是不是更为可怕,他不为怒火杀戮而狂热,而是冷静地奉承神意,用那副冷漠的嘴脸宣告命运的走向。
谁该被焚毁,谁该被献祭,谁该“保留”以待来日。
埃什弥身上的鞭痕隐隐作痛,那痛感仿佛又将他带回那一刻。国破家亡,父母失散,或许比起屠城的战士,那位占卜师才是真正决定生死的人。
突然,什么人从背后靠近他。
陷在回忆中的埃什弥猛地一回头,撞上了一双沉静漂亮的眼眸,是祭祀总长的女儿,多吉。
“埃什弥,你受伤了,让我来帮你上药吧。”
那女孩笑着从背后拿出一个篮子,里面放着新鲜烘烤出来的大麦面包、果酱还有肉类,除此之外,还有一小瓶伤药。其他人都对埃什弥颇为眼红,要知道,肉类可以只有上层贵族才能吃到的东西,更别说眼前这姑娘还好心地拿来了伤药,真是体贴入微。
“不必了。”
面对眼前人的殷勤,埃什弥不为所动。他谢过眼前的姑娘,没有去拿那篮东西,只是走了两步,避开多吉,转身进了另外一个奴隶的房间,在角落里坐了下来。
多吉不依不饶地走过去,对埃什弥说道,“我可以让父亲给你安排一个更好的房间…只要….”
埃什弥没有搭理她,这姑娘追他很久了,但是埃什弥对她并不感兴趣。一个在神庙中的战俘奴隶,怎么都轮不上他谈情说爱,更何况,他对眼前这姑娘实在没有感觉。
长得不差,声音好听,性格也不错。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总是温柔又多情,身材微胖但丰腴,父亲又是王城伊什塔尔神庙的祭祀总长,如果说谁能带他脱离奴隶的苦海,目前看来,也就是这姑娘了。
想着想着,埃什弥抬头便多看了她两眼。
感受到埃什弥的目光,多吉又走上前两步。她可不嫌丢人,毕竟哪能见到埃什弥这样的极品帅哥,管他是奴隶还是战俘,还是什么战俘奴隶,只要她看中了,她父亲都会答应。
“大小姐,咱们不合适。我是奴隶,你是贵族,没有贵族嫁奴隶的道理。”
埃什弥对她笑了一下,轻声解释道。
“没关系,贵族可以娶奴隶,我来娶你,一样的。”
埃什弥一口水差点儿喷在墙壁上。
大小姐…
埃什弥无奈扶额。
“我对你没感觉,不要在我这里多费时间。”
埃什弥的声音又硬了几分,想要劝退这姑娘。
好好的姑娘,别让他糟践了。
“和我结婚,我可以帮你离开这地方,难道你不想吗?”
想啊…
埃什弥又拿着陶杯喝了一口水,冷硬的水质,还带着点儿泥土的味道。
但是没必要。
“不必了,我觉得我还挺适合在麦场的工作的,不劳大小姐费心了。”
“叫我多吉…”
“大小姐。”
“…”
外面看热闹的兄弟看不下去了,差点儿笑出声,闹出动静。
埃什弥注意到他了,便起身打开半掩的门,摆出一副送客的姿势,说道,“大小姐,这地窖冷湿,是奴隶待的地方,又都是男性,就别再来了。”
眼看着多吉的眼睛泛红,但埃什弥也不为所动。哭一场好,哭一场忘情,痛一场封心,也省得这位大小姐在“眼瞎”了。看着多吉泛红的眼眶,埃什弥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他的姨妈,年纪没大他多少,是家里最小的长辈,常年在神庙区晃荡,去哪也总爱拉着他。他和姨妈在一起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只是战争来了,他和姨妈走散了,父母也不见了,一时间热闹的家也只剩下他一个人。
怎么会不渴望一个家呢?
怎么会不渴望一份归属感呢?
但是如果因此而耽误了一个好姑娘那才是罪过吧。
埃什弥没理会多吉是走是留,他先一步离开了房间,打算走去麦场透透气。白天炎热干燥的麦场,到了晚上就有了些许凉风,舒适地很,至少比地窖舒服。
他揪过一根麦苗,叼在嘴里,又抬头望向天空中的星星,一待就是一晚上。不知怎的,他又梦见了那位占卜者,看见了他冷艳高贵的面容,看见了他如蓝宝石一般的眼睛,看见了他纤长的手指在羊肝上上下晃动,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泉水划过石阶一般地清和,埃什弥看着他向自己走来,手里却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刀。
“你想要我的肝脏吗?”
“都拿去。”
他听到自己说着他无法理解的话,又在恍惚间惊醒,揉着脑袋向地窖走去。迷迷糊糊地躺在湿冷的床榻上,不出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头疼是第二天一早的事情,很快便意识模糊,直到拿着采割工具直愣愣地向地面倒去,好像是砸到了谁的身上,他才意识到自己病了。
不知道是不是多吉跟监工打了招呼,这几天这位监工对他的态度格外的好,也不知道究竟谁是奴隶,谁是主子。监工给了他一整天的假期,后来又送了清水和食物。因为太难受,也没时间去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感觉到好像有人进来了,迷迷蒙蒙地看去,好像是一个女孩。不太确定,但头发有些长,应该是个姑娘。
“来,喝点水。”
就着那人的手喝了两口,凉凉的很舒服,觉得整个人都好了一些。
“谢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又听那人问道,“怎么病了?”
“应该是昨天晚上受凉了…”
埃什弥有气无力地回答,连眼睛都没睁开。
“谢谢你救了老阿鲁,埃什弥。”
埃什弥皱了皱眉,没听懂这话什么意思,毕竟老阿鲁被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心里不太好受,便没有说话。
“老阿鲁是我最衷心的家仆,因为得罪了人才被送到了这里做工。”
“他还…好吗?”
埃什弥想要睁开眼,但是发烧了,烧得他眼皮都肿了,睁不开。
“他死了。”
屋里一时沉寂下来,连外头麦田的风声好像也被这句话压住了。
埃什弥胸口一紧,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堵在喉咙里。他咽了咽,嗓子却依然干得说不出话。
他努力了片刻,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把头偏向一边,像是躲避这突如其来的重量。
那人好像也轻轻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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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声音低下来,带着一种可能连他自己都没觉察的悲哀,“我那天在远处看到了…他跌倒的时候,你还试图扶住他。”
他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不重要的事实,可埃什弥却从中听出了久藏的情感。
“你不该在那个时候挡下鞭子的。你的伤口发炎了,才发了烧。”
埃什弥这才缓缓转过头,声音几不可闻,“不挡,我睡不着。”
来人沉默了一下,忽然坐下来,屋里很静,只能听到远处鸟儿的叫声和偶尔麦田里传来的脚步声。
“我叫阿斯库杜。”
他在模糊的意识中记住了这个名字,像记住一个梦里闪过的影子。
“他们说你是被神选中的人,”阿斯库杜起身,慢慢说着,“但在我看来,你只是比别人多了一点不该有的怜悯。”
埃什弥想要睁开眼睛去看,看看眼前这个说话的人究竟是谁,他的声音为什么离他远远的,让他分辨不出,却又觉得熟悉。他又为什么要对一个奴隶说这些话,埃什弥不知道他的身份和目的,此时此刻,只想听着他的声音慢慢睡去。
再次醒来时,阿斯库杜已经离开了。
埃什弥想要去打听神庙中是否真的有这个人,却得到了一致否定的答案,神庙中做工的奴隶都没听说过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还调侃是不是埃什弥发着高烧出现了幻觉。
“是幻觉也该是个美丽的姑娘不是?怎么听你这形容那人像是个大老爷们?”
两人坐在麦田中喝酒,同伴笑着揽过他的肩膀,递去一块糕饼,又拿起啤酒和他碰杯。
清脆的一声响,埃什弥一饮而尽。不知是谁说的,生病不要喝酒,埃什弥没有理他,任由冰凉的啤酒划过喉咙,意识模模糊糊地又感觉不太真实。
一抬眼,在麦田后面的主神庙区,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人。
头发微长,身穿黑袍,帽檐搭在背上,在阳光下轮廓分明,仿佛与四周的尘土和热浪格格不入。那人的气质清清冷冷的,立在那里却没有一丝存在感,像是一道影子一般。
埃什弥下意识坐直了些,心跳突然变快。他几乎不用确认,就知道那是他小时候在神庙废墟中见到的那个占卜师。即使隔着数年,数百里,数不清的梦魇,那种压迫而空洞的气息依旧如旧时般熟悉,冷冷地缠住他的呼吸。
“你在看什么?”
同伴觉察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看到远处的石阶和祭司们穿行的身影,并没有特别之处。
“你没看到他?”
埃什弥声音很低,眼睛却死死盯着那道身影。
“谁?”同伴问道。
但当他再次看过去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麦浪起伏,庙宇静立,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发烧时的幻觉。
“我…见过他”,埃什弥喃喃道,“很多年前,在我的家乡沦陷那天。他说我活下来,是因为神要我活下来。然后就把我扔进了牢车,带到了这里。”
同伴手中的动作停了停,他知道埃什弥的家并不在埃考拉图,他是赌博欠债进来的奴隶,而埃什弥是外来的战俘。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你确定不是梦?”
埃什弥没有回答。他的手,却紧紧握住了放在一旁的镰刀。
5. 深夜刺杀 河边焚尸(回忆篇)
几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多少?是岁月为其添上皱纹,还是命运在心上刻下无法愈合的伤痕。
“阿斯库杜….”
这名字在心里反复回味,像旧伤上反复撕扯的纱布,带着某种不肯结痂的疼。他记得那人的眼神,也记得那双手,微凉的指尖划过心口,剖开身体,取出肝脏,这是一场伟大的祭祀仪式,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他却觉得彻骨地凉。
每年一度的杜木兹仪式终于来了,麦子刚割完,河水正退,神庙中张灯结彩,象征复生与繁育的歌声传遍院落。奴隶们早早就被驱赶到神庙外围,甚至连祭司学徒也被禁止靠近中庭。
但他听到了。
那熟悉的吟咏声,从神庙的高坛上传来,这场农业祭奠仪式由王城中最年轻的占卜师亲自主持。
“你是风中走来的神,是烈阳之下沉睡的子民。
你归来,众花绽,你沉眠,万物寂。”
他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吟唱着古老的歌曲。在埃什弥的视角里,风轻轻吹过阿斯库杜的衣角,显得他整个人削瘦孱弱,看起来弱不经风。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掌控着神谕和国家的命运,这样一个看起来随时能够掐死在手心里的人怎么会…
埃什弥抬头紧紧盯着高台上的阿斯库杜,看着他举起圣水,看着他为神明洒扫,看着他缓缓转过身,对着高台之下的众人说。
“杜木兹礼成。”
他的眼眸冰冷又清淡,眼尾细长,微微上挑,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在阳光的照耀下却显得神秘而凌厉。
阿斯库杜缓缓睁开眼,望向下方。那一眼,没有言语,却让埃什弥仿佛被时间定格。他感觉自己被完全看透,连他心底未曾说出的恐惧和欲望,都如同在那双眼睛中无所遁形。
仪式结束后,碰巧下起了雨,众人皆感欣慰,因为这是杜木兹神降临的征兆,意味着下半年将会有一场丰收。雨天不便行路,而王城作为内城,又有一段距离,阿斯库杜一行人便留了下来,神庙中的祭司总长为其安排了房间,又带着参观了神庙的各处,众人便回到住所休息了。
夜晚降临时,阿斯库杜正坐在桌边,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远远的,看到有几个身影在月光下的神庙后面一晃而过,觉得好奇,便仔细又看了看,对于所发生的事情了然于胸。
是达达的人。
达达是埃考拉图王宫中的另一位占卜师,一直在和阿斯库杜竞争首席占卜师的位置。这次出使神庙主持农业仪式就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因为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仪式之一,如果国王派来了阿斯库杜,那么很可能接下来的一系列仪式都会交给他,他爬到首席占卜师的位置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达达又怎么会善罢甘休。他本来就嫉妒阿斯库杜,偷偷摸摸趁他随军出征时将他最得力的家仆卖到神庙,本来也就是打算着趁阿斯库杜回来之前把人弄死,后来偏偏跑出个杀千刀不要命的,硬是替那老头挨下鞭子,不然那老头早就死了。
如今,阿斯库杜正好进入了这件神庙,而这间神庙的祭司总长又恰好是达达的姐夫,在这种关系的加持下,他想要做点儿什么也是轻而易举。
阿斯库杜本来也不用谁帮忙,毕竟他随军出征这么多年,硬是在流血和死亡中练就了一身硬功夫。刀法不说有多精妙,起码杀过人,见过血,也知道什么样的眼神代表杀意。
所以,当那两个穿着黑衣的恶徒破窗而入的时候,他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月光正好斜照进殿中,将那黑影拉得老长。第一人手持短刀,第二人则腰间挂着绳索与小包,显然是熟练的潜入者。阿斯库杜只是轻轻一侧身,避过了第一人的刺击,抬手一肘,准确击中了对方的喉口。
第一人尚未倒地,他已经反手抄起案上铜制的香炉砸向另一个黑衣人。那人下意识后退,却没想到香炉只是虚招,阿斯库杜已经欺身而上,一脚踹中他的小腹,将其踹回窗外。
他没有追,转头望向被击倒在地、捂着喉咙挣扎的那名刺客,沉声问道:“达达派你们来的?”
那人咳血不止,却咬牙不言。阿斯库杜蹲下身,一拳打在他脸上,又冷声道:“达达的手段已经如此不高明了吗?就算我死在神庙,按部就班查下去,他也做不上首席占卜师的位置。”
那人咧嘴笑了笑,嘴角溢出血来,只说了一句:“那也轮不到你这个杂种。”
话未说完,他猛地仰头一口咬断舌头,当场死去。
阿斯库杜刚直起身,还未理清思绪,耳边忽然响起一阵细微的破风声,他猛地侧头,一柄短矛从窗外的黑暗中呼啸而来,直刺心口!
他来不及闪避,只能侧身卸力,却还是被矛尖划破了肩膀,鲜血瞬间染红衣袖。紧接着,一个身形矫健的黑影借着窗台飞身而入,动作比先前那两人更快、更狠。
阿斯库杜退了两步,稳住身形,正准备再战,却感觉背后风声骤紧,竟又一人从暗处偷袭而来!
他心头一凛,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杀招。他双臂交叉格挡,已然来不及躲开。
就在那一刹,空气中猛地炸开一道低吼:“趴下!”
熟悉的声音仿佛雷霆,下一瞬,一道黑影从门口破势而入,利刃如风,寒光一闪。
埃什弥的短刀从阿斯库杜身边掠过,一刀斩断偷袭者的手腕,那人惨叫着倒退,刚要反击,却被一脚踹翻在地,脑袋重重撞在石柱上,顿时昏死过去。
还未等另一个黑影回神,埃什弥已经步步紧逼,剑势如虎,一连数招将他逼入墙角,随即手腕翻转,刀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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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指对方咽喉。
“谁让你们来的?”
黑衣人没有回答,眼中闪过一丝绝决。他的手悄悄伸向怀中,但在他动作的前一秒,埃什弥就已经出手,一掌劈在他脖颈,将他直接打晕。
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
埃什弥看着阿斯库杜,“大人,怎么处理?”
说完又看到了阿斯库杜正在流血的肩膀,皱眉望着,却没敢靠近。
“你怎么在这里?”阿斯库杜撕开衣袖,简单地处理了伤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问道。
“我正好出来解手,看到神庙后面有人影,我觉得可疑,就想着跟上来看看…”
“你可知奴隶深夜离开自己的住所,可要受鞭刑以示警戒。”
阿斯库杜在椅子上坐下,漂亮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与人毫不亲近,埃什弥差点儿忘了刚才自己救了他一命。
“我知道。”
埃什弥垂下头。
“下去吧,明天去祭司总长那里领罚。”
“那这人…”
埃什弥指了指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两人。
阿斯库杜地位还未登峰造极,没有侍卫保护,也没有下人替他处理这些事情,眼看着他眼底有些犹豫,埃什弥说道,“不然我替你…”
“不必,出去吧。”
还挺凶的,埃什弥想到。
“我出去,顺便帮你把这几个人拖出去?”
埃什弥提议,又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一礼,“大人,您看,这夜也深了,想必您也不愿意惊动太多人,不然我们合力….”
埃什弥没有说下去,阿斯库杜明白他的意思,眼看着也没有别的办法,便只好点了点头。
“神庙后院有个侧门,从那里出去是一片荒地。”埃什弥说道。
但埃什弥没想到的是,阿斯库杜直接一把火把那两个人烧了。
“有一个人还活着,不审问吗?”埃什弥回头看了一眼阿斯库杜,问道。
“不用审,我知道原因。”
相比于埃什弥,阿斯库杜显得冷静了不少。他静静看着火光冲天,火光映红了夜空。阿斯库杜站在火堆前,神情淡然,手臂上的伤口还在缓缓渗血,火焰映照下显得格外冷峻,像一尊经历了太多生死的石像。
“这样他们就知道惹我的下场。”
阿斯库杜静静盯着那团正在吞噬尸体的火焰像是在听什么,又像在等什么。
“只不过,大人,这火要是惊动了值夜的神官,你准备怎么解释?”
“解释?”阿斯库杜终于转过头,眼神依旧平静,“那就让他们来问。”
他说这话时很轻,像是在说夜风有点儿凉。而那种从容,反而让埃什弥心里微微一凛。
6. 报恩投诚 梦境成真(回忆篇)
农业祭奠仪式刚结束就闹了一晚上。
埃什弥回到房间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想着明天可能还要受罚,就想抓紧时间睡一会儿,谁知刚躺下,就听到了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
本来没太在意,但昨夜刺杀的事情刚刚发生,现在怕是…
直觉和那美人占卜师有关,埃什弥便又穿上衣服起了身,从房间走出去看。
原来是祭司总长在向阿斯库杜哭诉,说是听闻了昨晚的事情,心中觉得对不住这位占卜师,哭着闹着说要以死谢罪,但手里连把刀都没有。
装模作样的。
多吉在旁边站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拉她父亲。
阿斯库杜就那么静静站着,挑眉看着祭司总长闹这一出,双手环胸,面无表情,像是在观赏一场廉价的戏剧。
祭司总长一边哭,一边哽咽道,“是我疏于防范,才让神庙出了这种事,我怎么对得起神明!怎么对得起您这样贵重的客人啊!昨夜我一听说您遭到了刺杀,我整整一夜都没合眼…呜呜…”
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扑到地上,似乎是要磕头,可动作又慢得很,连衣角都掀不起来一片尘土。
站在旁边的埃什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干脆靠到一根柱子上看热闹。他看向多吉,后者神色平静,眼神却冷淡得像一潭死水,任由她父亲在那里演,不帮腔也不阻止,像是早习惯了这样的戏码。
“您要是真觉着对不起,不如回房好好歇一觉。”阿斯库杜终于开口,语气清淡得几乎带了点调笑,“毕竟没带刀出来要死,倒像是打算用嘴把自己喊死。”
这话一出,站在旁边的几个神庙侍从纷纷低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空气仿佛被扯出了一道尴尬的裂缝。
“你!”祭司总长顿时脸色涨红,嘴角抽搐几下,却发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想发火吧,对方是受害者,想争辩吧,这又不是个讲理的场合。
阿斯库杜懒得继续看他表演,淡淡道:“昨夜的事情我自会向王禀报,该罚谁,不劳你来揽。”
他转身就走,风轻云淡地抛下一句:“想死的话,等我办完正事,走出这件神庙,在死也不迟啊。“
埃什弥差点笑出声,捂了嘴跟着走了几步:“大人,你真就不怕得罪他?”
阿斯库杜没回头,只道:“得罪的人多了,不差他一个。”
埃什弥想了想,还真没法反驳。
与阿斯库杜同行的也是几位从战场上归来的占卜师,还有一两个车夫。眼下这些人听闻了阿斯库杜发生的事情,都是心有余悸,他们本就是阿斯库杜一派的人,对达达更是没有好感。
一个和阿斯库杜亲近的人,名叫伊什比-辛,曾是他的学徒,现在也是他的同僚。走到他身边,对他说,“老师,我看这件神庙并不简单,我看这天气也转晴了,不如我们早点离开,回到王城,有大王子的保护….”
“大王子护不住我,也护不住你,他也是听王的,如今这天下还是王的天下,你说这些,也是不怕掉脑袋。”
伊什比-辛赶紧住嘴了,但是心里又放心不下。他知道他这位老师的脾气性格,根本就不适合在官场中混,早年因为大师姐的缘故,被留在了宫廷之中,又因为占卜天赋而成为当时埃考拉图王城最年轻的一位高级占卜师,只是如今形式剧变,在玛里一战之后,国王沙马什-阿达德虽然大获全胜,但是元气大失,有传闻说是得罪了伊什塔尔女神,才落得如此下场,一回国就重病不起,转去了苏巴恩利尔城养病。
现下,埃考拉图王城由大王子伊什美-达甘控制,而王国的另一重要版图,也就是玛里城由国王的小儿子亚斯马赫-阿杜坐镇,两大主要板块合并,再加上位于王国中心的苏巴恩利尔城,构成了野心勃勃的沙马什-阿达德大王国的全部领土。
伊什美-达甘这人好龙阳,从年轻的时候就对阿斯库杜有意思,那时候阿斯库杜不过才二十岁,伊什美-达甘便依仗着手中的权力对阿斯库杜一再提拔,如今也就二十五岁的年纪,其地位已经直逼王国的首席占卜师,伊什比-辛有预感,这次回到王城之后,老师他必定能将首席占卜师的位置收入囊中,到时候任由达达怎么折腾,也翻不起水花。
这样想着,伊什比-辛又放心了不少,抬手端起水壶给阿斯库杜倒了杯水。
“老师,您喝水。”
阿斯库杜接过后,轻轻抿了一口,又说,“辛,你跟着我多久了?”
“从您十九岁那年起,得有六年了吧。”
阿斯库杜看着眼前的小徒弟,为人不算精明,但好在很实诚,一心也只为他谋事。只是….
“想过离开王庭,去别的地方吗?”
小学徒一愣,“老师…”
“别紧张,辛,王庭是一不留神就会闹得水深火热的地方,你看,我这么些年,王的支持,大王子的照顾,也依然躲不开杀身之祸。”
阿斯库杜毫不避讳,将这话说得明明白白。
“前些日子我们随军出征去苏巴尔图,达达趁机害死了老阿鲁,如今我身边亲近的人也不多,你还是要多为自己打算。”
伊什比-辛也是真性情,眼眶登时红了起来,“老师,你是要赶我走…”
阿斯库杜又说,“你跟我在身边,我能保你一时,保不了你一世。老国王的身体已经不行了,王宫中的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大王子的表兄阿塔瑞尔那派早就觊觎王位,王后又对外勾结已久,一场腥风血雨免不了,为了到时能顺利脱身,你必须从现在就开始打算。”
“老师您呢?和我一起走吗?”
伊什比-辛不放心地小声追问。
“我在王庭还是我的事情,等我办完,很快也会离开。”
阿斯库杜的话说得不容拒绝,伊什比-辛也从未反抗过老师的要求或命令,心中虽不太情愿,但也只能点头应下。
正说着,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两人警觉起来。
“大人,是我。”
是埃什弥的声音。
阿斯库杜没应,也没开门,只是使了个眼神让伊什比-辛从后门离开,回他房间去。
伊什比-辛心领神会,起身离开了。
而他刚出去不久,窗台那边便传来了声音。
仔细看,一只圆滚滚的红苹果出现在了他的窗台上。
阿斯库杜好奇,顺着苹果看去,只见埃什弥站在窗外,对他笑嘻嘻地扬着嘴角。
“你…”
“大人,昨天情况紧急,想来还没有来得及自我介绍。我是埃什弥,玛里城来的战俘奴隶。”
埃什弥的介绍大大方方,丝毫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尴尬或自卑,他笑得一脸正气,明媚的样子让阿斯库杜多看了他几眼。
“这是我今早在山上摘的,新鲜得很。”
埃什弥又托着那只苹果靠在窗边,眉眼弯弯。
阿斯库杜抬眼看他,不明眼前这人究竟在笑什么,他平静冷淡地说道,“有什么事吗?”
“哦…”埃什弥这才想起来问,“大人,你是不是来我房间看过我?”
那天那个在我印象中模模糊糊的清冷美人,是你吗?
埃什弥隐隐约约猜得到答案的,但是他想听阿斯库杜亲口承认,也想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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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他这么做的原因。
阿斯库杜也没否定,只说,“那天你撞到我的身上。”
埃什弥这才了然,自己在倒下去之前好像是撞到了谁,也因为那人扶了自己一把,才使他没有脑袋瓜子朝地当场头破血流。
“谢谢你…扶了我一把。”
埃什弥将苹果递过去。
“不客气,下次小心。”
阿斯库杜也没客气,接过了苹果,便打算关上窗户,埃什弥没同意,手巴着窗户,一副流氓样地痞气,说道,“占卜师大人,我能进去坐坐吗?”
阿斯库杜微顿了一下,手停在窗框上。这两日的雨已停,只余下湿润的风吹进房间,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埃什弥就那样仰头望着他,眼神坦然,嘴角还带着点调皮的笑。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阿斯库杜淡淡说道,语气没有责备,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可我已经来过两次了。”埃什弥依旧笑意不减。
“那就自己去领罚。”
“大人,我其实是来报恩的。你救了我,我给你送苹果,多有诚意啊。”
“我救你?”阿斯库杜反问。
“嗯,救我。”
埃什弥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深邃,他直直地盯着阿斯库杜那双蓝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五年的时间过去,阿斯库杜是否还记得他,或许他从来都没有把那在神庙里出现的小孩放在心上,但埃什弥却真真切切地记了他五年。
这五年中,反复出现在梦中的面孔突然变成了真人,出现在眼前,他要抓住,他一定要抓住。
倒是阿斯库杜先移开了眼神,低头看着那枚圆润的红苹果,沉默了片刻。他原以为对方不过是个莽撞无知的少年,但这份胆大倒让他不由得生出几分兴趣。
他侧过身,让开了一道窄窄的通道,“进来吧。”
埃什弥眼睛一亮,翻身一跃,利索地从窗户跳了进来,正好看见了阿斯库杜放在桌上的图纸。
“这是什么?”因为没见过,所以埃什弥感到好奇。
阿斯库杜坐回椅子,不紧不慢地道:“星图。”
他目光重新落在桌面铺开的羊皮卷上,描绘着星辰运转的轨迹。
“你能看懂它吗?”
埃什弥凑近,眼神里多了些敬畏。
“这是我的工作。”
阿斯库杜平静地答道,“我读星辰,看未来。”
埃什弥想了一下,原来阿斯库杜不光是做肝脏占卜,还会占星。这在他的国家可是不常见,玛里的占星师很少。
“那你能不能……”
埃什弥顿了顿,忽然声音放轻了,“帮我看看,我有没有机会离开这个地方。”
阿斯库杜抬头看他,那一瞬间,星图的光晕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仿佛照出一丝未曾显露的悲悯。
“你想离开,是为了自由,还是为了复仇?”
埃什弥没立刻回答。他低头,盯着那只被阿斯库杜放在桌边的苹果,良久才轻声道:
“我想活得像个正常人,不想做奴隶。”
空气安静了几息。外头传来水珠滴落在石阶上的声音,细碎而绵长。
“那你得先学会隐藏光。”阿斯库杜缓缓说,“你的光太盛,容易招来祸事。”
埃什弥眨了眨眼,笑着说:“大人,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阿斯库杜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好了,恩你报了,也进来过了,该离开了。”
转眼间,阿斯库杜就去开了门,又朝他偏了偏头,“走正门吧。”
“……”
7. 告别友人 思念家乡(回忆篇)
埃什弥算是被赶出去的,从布袋里翻出另一个苹果,放在嘴边就嚼了起来。这时候的苹果是最好最甜的,只不过不好摘,因为总是从树上掉下来,砸在地上,砸碎了,坏了果子。
路上碰到了多吉,她看起来比之前平静了很多,但望向埃什弥还是含情脉脉的样子。
埃什弥见她神色疲惫,便随口问了句,“你还好吗?”
多吉摇摇头,说道,“刺杀阿斯库杜大人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传进了王城,现在王城那边已经要派人过来了。”
埃什弥心里一惊,他没想到这才是昨夜发生的事情,不出一天王城那边就能收到消息。看到阿斯库杜的地位实在不一般。
“王城那边派了人,父亲怕是免不了牢狱之灾。”
“你想救他?”
埃什弥问道。今天本来应该正常上工的,但是监工却意外地放了假,整个神庙除了这群常年住在神庙的奴隶,和跟昨晚的事情相关的人员之外,谁都不愿意留下。
本以为多吉会肯定他的问题,但却意外地见到多吉摇了摇头。
“父亲落得今天这步田地,谁都没办法阻止。父亲在任的这几年收受贿赂,这座神庙早就成了帮助那些朝廷贵族处理政敌的地方,在这间神庙中死过的人数不胜数,父亲身上的罪孽早就洗不清了。”
多吉叹了一口气,“只是不知道在父亲离开之后,我和母亲应该何去何从,只是在为这件事烦恼罢了。”
“你不想接替你父亲的职位吗?这样你和你的母亲还能留在这里。”
埃什弥不懂埃考拉图王城的动向,但是当官的子女可以继承父亲的职位,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在玛里城,这事情也很多。
“恐怕不行。父亲如果成了罪犯,祸及家庭…”
埃什弥也皱了皱眉,看着眼前的苦恼的样子,想了想,建议道,“不然,你去求求阿斯库杜大人,他依然留在神庙中,而且又是一个明事理的人。”
多吉闻言,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认真思考埃什弥的话。
阳光已从神庙屋檐的缝隙间洒落下来,地上的灰尘微微浮动,四下安静得仿佛昨夜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但多吉的神色却依旧沉重,那种夹杂着羞愧、自责和犹豫的神情,让埃什弥一时间竟有些不忍。
“我知道他是个明事理的人。”她低声说道,“可是他明事理,不代表他会原谅。”
她抬头望向远处神庙高塔的方向,眼神恍惚,“我父亲过去用这座神庙替很多人洗过罪,也替更多人埋过秘密。他坐得太高太久,早已忘了神明的重量。”
她转回头,轻声说:“阿斯库杜大人不是那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就算我去求,他要不说话,那就是拒绝,他要是说话,那就是判决。”
埃什弥沉默了。他不了解阿斯库杜,但他确实好像是一个冷静、果断、讲原则的男人,但他也清楚,这种人有时比真正的恶人还要可怕,他们不会屈服,不会容忍,也不会妥协。
“你打算怎么办?”他还是问了一句。
多吉看着他,眼神复杂,“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晨风吹散,“但我有种预感,这一切刚开始而已。王城来的人不会只是查一桩刺杀案,他们是要接管神庙,把它重新变成王权的延伸。阿斯库杜……也未必能挡得住。”
这句话让埃什弥心头一震。
“我和母亲打算趁着王城的人来之前就离开,就是今晚。埃什弥,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多吉的眼神又变得水润多情起来,但是这却让埃什弥有些无从招架。
“我要留在这里。多吉,你是一个好女孩,离开这里去找属于你自己的幸福吧,我们两个是不可能的。”
这次的多吉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我猜到你会这么说。”
她揉了揉眼睛,笑着对他告别,“那么,埃什弥,你多保重。”
多吉这一走,就再也没有设想过任何和埃什弥在见面的可能性,因此又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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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看了他两眼,看着他靠在树下望着远方发呆,看着他在风中略显落寞的身影。
多吉比他大两岁,五年前见过这个刚从战俘车上下来的小男孩。跟其他人不同,他的身上并没有沾染血污,他不哭也不闹,只是按部就班地跟着战俘的队伍走,让干什么干什么,但是眼神中永远都是不屑。
多吉能感觉到,他不喜欢埃考拉图,他想念他的家乡。
但是家这种东西太虚无飘渺了,埃什弥也早就快要不记得它长什么样子,是什么味道,能听到什么声音。
印象中,有姨妈从面包摊那里买来的香喷喷出炉的小面包,有父母交谈的声音,还有街边的几个人对他的讨论声。
“一个男孩儿,怎么顶着个女孩的名字,真是奇怪。”
“谁说不是呢,不过看着小孩儿长得还挺周正。”
“他父母也不喜欢他吧,你看,从来都是他姨妈带着。”
思绪乱了又乱,他离开家那年不过才十五岁,对于太多的记忆都模糊又模糊。埃什弥靠在树下,望着远处的天和自由的飞鸟发呆。
他似乎从来没想过他的父母究竟爱不爱他,因为他的童年对于父母的唯一印象就是母亲温柔,父亲良善,两人都是文雅的人,只不过工作繁忙,很少露面。没见过祖父母,也没见过其他什么亲戚,只有一个和他们住在一起的小姨妈,天天带着他玩。
可如今这么想来,他的父母好像也是在神庙工作,他依稀闻到过母亲身上传来的血腥味,还有父亲那双总是在搓洗的手,好像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而不得不一遍又一遍清洗。
他们好像时常去神庙的食堂里吃饭,而神庙中的人对他父母和他的态度也谈得上热络。
以前从未仔细想过,但难道他的父母也和神庙有着关系?而他们在玛里陷落那天却不知所踪,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还活着吗?
太多的话想要和他们说,太多的苦想要和他们讲,难道这辈子终将潦草而过,而在无亲情可言吗?
9. 破绽百出 酒宴挑衅(回忆篇)
内政使伊雷克在房间中听着手下人的回报,这些消息来自神庙内部的守卫,没有特别重要的消息,但是伊雷克却将他那天的思路想了个明白。
“巴利,如果有人派了人来刺杀你,你会怎么做?”
被点名的那人跪在桌前,抬头谄媚说道,“我会抓住那刺客,亲口听他指认背后的凶手。”
“是啊…”伊雷克垂眸思忖,“如果是有人派人来刺杀阿斯库杜,他怎么会好心的帮人家把人处理了呢?最起码的罪证也没了。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件事情是阿斯库杜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为的就是把谋杀占卜师,破坏农业祭奠仪式这个罪名嫁祸给另一个人,但是显然,这招数并不高明,全是破绽。”
“是。”巴利点头应着,“那您查案的方向是不是就要变了,如果这是一次简单的刺杀案件,那阿斯库杜想要嫁祸的人又是谁呢?”
伊雷克搓了搓手,深呼了一口气,皱眉想着。
巴利没敢说话,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了人选,这么多年作为伊雷克的帮手跟在身边,对于宫廷中的大事小情洞察仔细,但是他可不想做这么把一切挑明的人,来查案的又不是他。
“难道是…”伊雷克一拍脑袋,多年浑浊的眼神亮了几分,“达达。”
“阿斯库杜一直和达达关系不好,上次在王宫中共同占卜,还因为如何解读预兆内容发生了口角,而且那达达又趁着阿斯库杜随军出征这段时间把他家造了个底朝天。”
伊雷克越说越激动,好像要饿死的苍蝇忽然嗅到了食物的气息,觉得自己分析的条条是道。他本来就瞧不上阿斯库杜,小白脸一个,不过是大王子伊什美-达甘养在身边的男宠罢了,他又有什么资格不对他行礼。显然,伊雷克对昨天阿斯库杜没有对他行礼的事情耿耿于怀,又在心里对他暗自诽腹已久。
“看来这是一个好机会。”
巴利没有多问,只是恭赞伊雷克的智慧。他心里当然清楚伊雷克打得什么算盘,他是要把阿斯库杜拉下马。这位清冷的占卜师平日里素不爱与人交往,话少性子冷,又常常固执己见,难免不得罪人。但是那几个看他不顺眼的也都碍于大王子的面子而不敢对他下手,算是保护了他一段时间。
但这神庙区距离王城甚远,就算大王子有心,怕是也无力插手这里的事情,更何况,是大王子叫他们来查案的,至于案子究竟是个什么结果,他大王子也只能听个结果。
要怪,也只能怪阿斯库杜他自己了。平时没积累下什么人品,偏偏还脑子蠢,想出这么一个破绽百出的计策。
伊雷克的查案从第四日开始,他没急着处理阿斯库杜的事情。毕竟这次来调查这间神庙的情况也是他的任务之一,据说这藏污纳垢的地方死了不少人,很多高管的亲眷家属都死在了这里。
不像以往王城的调查员一来就带着判词,伊雷克的做法极其隐蔽。他没有公开审讯,也没有通告神庙的各阶长老,只在清晨和傍晚间悄然召见一些人,问话,记录,再放回去。
他的人也不多,但足够精干。他带来的随从据说是从“书吏军”中挑选出来的,个个都能记住三百页卷宗不带错字。
整个神庙气氛骤然压抑。
许多低阶祭司突然被“请走”,有的过了一天回来时神色木然,有的则再没出现。
甚至有一位中阶祭司在祭台祷告时突然呕血,临死前竟说了一句:“我没杀他,是他们逼我签的。”
这句话传出,整个神庙几乎炸了锅。
但阿斯库杜,却像与世隔绝般,每日照旧早祷、巡视,仿佛根本不惧风浪。他甚至在第六日傍晚,主动邀请伊雷克赴宴。
宴席上,香料与肉汁混合,侍从低头伺候。伊雷克一边喝酒,一边凝视着席对面的阿斯库杜,笑地意味深长。
“我发现这神庙里藏着许多好故事。”
伊雷克朝阿斯库杜举起酒杯。
“譬如?”
阿斯库杜没理会他,自顾自地吃着菜。
伊雷克也没介意,毕竟这只鱼已经在网里,任由它怎么折腾,也掀不起什么水花。
“譬如一位高阶祭司与一名身份不明的奴隶联手毁尸灭迹,然后在神明面前摆出清白人的可怜模样。”他语气不急不缓,“你说,这种故事,是不是应该写进王城的春季听政记录里?”
“听上去很精彩。”
阿斯库杜不慌不忙地切着盘中的炖羊腿,“只是你要写这样的故事,证据总不能是空的。”
伊雷克眼神闪过一丝锐光,“那两具尸体是你烧的。”
“不是我,是埃什弥。”阿斯库杜轻描淡写地答。
“可你是当时在场最高的身份者。”
“你说得对。”阿斯库杜微笑着放下刀叉,“所以我承认,若那真是‘案件’的一部分,我自然要负全责。”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正对伊雷克,“只不过,恐怕那两位死者,也不是你们希望查明身份的那种‘清白人’。”
伊雷克不动声色,“我愿洗耳恭听。”
阿斯库杜拍了拍手,一名侍从立刻捧上两卷写满密文的羊皮纸。
“这两人,生前曾在苏巴恩利尔城内政署登记为‘战俘’,但五年前已死于城南战乱。可半年前,他们却被王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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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特办署’重新召回,授予特殊豁免权,编入特遣队,身份被重新编造。可惜,他们的任务失败了。”
伊雷克的脸色终于微变。
这不是普通的污点指控,而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王麾下的秘密势力。
“你从哪得来的?”他低声问。
阿斯库杜淡淡道:“你觉得我敢烧尸,就查不到这些?”
空气仿佛凝固。
而此时,门外一名王城侍从快步而入,凑到伊雷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的神情顿时一沉,眉头缓缓皱起。
“王令到了?”阿斯库杜看着他,语气平和,“是大王子发的,还是王的印章?”
伊雷克没有说话。
他的确在此之前接到两道命令,一道来自王储伊什美-达甘,令他“护送阿斯库杜安全回王城”;而第二道,却来自大王本人,命令他“将涉案奴隶和相关证人秘密羁押”,并未提及对阿斯库杜的任何安排。
这两道命令,早已在他心中埋下了不同的风向。
如今阿斯库杜将这一切摊在桌面上,便等于赤裸裸地告诉他:你若想动我,就等于跟王子宣战;而你若顺着王子,便可能被王所忌。
伊雷克忽然笑了,放下酒杯:“你真是个危险的人,占卜师大人。”
“我只不过,是不喜欢被人当成祭品。”阿斯库杜缓缓站起,衣袍落地,“你若真要查我,我不拦;但你要是查着查着,就顺水推舟带走我的人,那我也不会客气。”
他话锋一转,看向门口:“埃什弥,你进来吧。”
埃什弥应声而入,一身衣袍整洁,神色镇定。
“你之前想知道,我会不会帮你脱离奴籍。”阿斯库杜望着他,目光清亮,“我现在告诉你,你已经不是奴隶了。”
他转向伊雷克,语气淡淡:“祭司总长被免职待审,目前我是这座神庙的掌权人,我有权赦免我所指定的守卫。”
伊雷克眯起眼,却没有说话,看来埃什弥他是不好带走了。但是没关系,如果连阿斯库杜都不能不被押送回王城,那么埃什弥也一样。
可他怎么看这小子怎么觉得眼熟。
按理说,不应该。一个小奴隶,他眼熟什么?
伊雷克觉得可能是自己喝晕了,便揉了揉眼睛,又向埃什弥望去,却正好对上他冷淡的望着他,那双黑眸中像是藏着利剑,冷硬骇人。
伊雷克勾唇笑了,没当回事。
不过是一二十岁出头的小牛犊子,装什么深沉。
阿斯库杜望着伊雷克,也笑,说道,“内政使大人好兴致,我就不奉陪了。”
10. 酒醉情迷 刻意勾引(回忆篇)
宴席办的不大,毕竟两位大人都是来办事的。但是酒肉管够,这神庙中藏着多少银钱、多少好酒,全都被人找了出来。
阿斯库杜也喝了两杯,可能是酒量不好,此时的他步伐有些飘忽。埃什弥跟在后面,两步上前想要扶住他,但是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虚空护在阿斯库杜的身侧。
平日里素不爱笑的阿斯库杜在酒醉后竟多了几分笑意,对身后的埃什弥说道,“恭喜你,以后你就是自由人了。”
“谢谢大人。”
埃什弥低声应着,那声“大人”比以往说得更轻,也更慢了一些。
阿斯库杜没有转头,只是脚步慢了下来。他的身形本就微晃,像风中挂着铃的竹枝,这一慢,反倒更显几分醉意。他肩上的衣袍略微松开,露出一截锁骨。
夜风带着些酒香吹过长廊,神庙的灯火投下斑驳光影,把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交叠、拉长,一如这场模糊不清的情绪。
“你不高兴?”阿斯库杜忽然问,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醉意缱绻。
“我……”埃什弥想了想,“我只是觉得,有点不真实。我在这件神庙做了五年奴隶了,一朝恢复自由之身,还有些不习惯。”
阿斯库杜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那双平日里清冷克制的眼睛此刻被酒意染上了一点暖色。他靠得近了些,语气却反而更加清醒:“你以为自由是什么?”
埃什弥怔住,不知该怎么回答。
“自由不是逃脱。”阿斯库杜伸手,轻轻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没真握住,“自由是你开始知道,自己要留下来,是因为你愿意,不是因为你别无选择。”
那一瞬间,埃什弥几乎想回握住那只手,但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任风将两人之间的温度缓慢拉近。
“你还记……”埃什弥开口,却没有把问题问完。
他是想问,眼前的这位占卜师还记不记得他。五年的时间过去了,他是否还记得那个出现在战败国神庙的男孩呢?
可埃什弥的话还没有问出口,阿斯库杜就开始自说自话,是些埃什弥听不明白的。
“幸好,幸好,我联合这神庙的守卫,放那三个人进来。也幸好,幸好。那人收了我的钱,就远走高飞了。没人会在知道了!”
说着说着,阿斯库杜就开始笑,他靠在庭院的柱子上笑得开朗,一截腰腹从衣服中露出来,月光洒在他身上,肌肤如玉,仿佛神明亲手雕刻出的白瓷像。
可埃什弥站在那里,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从未见过阿斯库杜这副模样。像是卸下了所有盔甲,又像是突然暴露了他刻意掩藏的裂痕。那些醉言疯语,每一句都带着几分疯癫,几分泄密,像是埋藏已久腐烂的真相。
“你在说什么?”埃什弥低声问,语气比预想中更紧张一些。
他是想让阿斯库杜不要再说了!
阿斯库杜偏过头,月光落在他眼角,眼神却一瞬变得飘忽:“你知道吗?那晚火太大了……我几乎以为烧不干净的。可偏偏你动手快。你不问缘由,就一把火烧了。”
“你信我,真让我觉得奇怪。”他笑了。
在阿斯库杜清醒的时候,埃什弥很少见到他笑。
觉得珍贵,又多看了两眼。
但是他又觉得,现在带阿斯库杜回房间是最好的做法,便向他走近了两步,“大人,该回去了。”
而回应他的只有阿斯库杜的一声哼哼。
…
而在另一侧的回廊尽头,一名身着浅甲的王城近卫正半隐在阴影中。他名叫雷穆,是伊雷克麾下最得力的耳目,擅长在黑暗中窥听、记忆、还原。
此刻,他悄无声息地看着庭院中站得太近的两个人。
阿斯库杜靠在柱上,袍子半松,衣衫不整。埃什弥则站得近得不合礼数,甚至伸手帮他整衣。两人的对话他听不清,但那气氛,他读得懂。还有阿斯库杜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在他看来,却是足够的证据。
雷穆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这句模糊的、带着暗示意味的话,足够了。
他没有继续偷听,而是悄然退入阴影,从另一条通道消失无踪。
不到一个时辰后,他便将刚才所见简洁有力地汇报给了伊雷克。
伊雷克听完后,手指缓缓敲击桌面,眼神却微微亮起。
“你确定他们没有看到你?”
“确定,大人。”
伊雷克点点头,像是已经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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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步落子的方向。
“有意思。”他慢慢说道,“找到那个人,他会是指认阿斯库杜的最好人证。“
下官得令后便离开了。
而巴利则从暗影中显出身形,勾唇笑道,
“没想到,这位高高在上的占卜师大人,原来私下里也有这么一手。”
他冲伊雷克行过礼,身子伏低了一些,“属下斗胆一问,这算什么?丑闻?通奸?亵神?”
“都不是。”伊雷克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但这叫‘不适任’。你听懂了吗?”
巴利表现的好像顿悟一般,连忙点头称是。
“他身为神庙执掌者,却与一个曾为奴的男子关系亲昵,模糊不清。无论真情假意,一旦传出,足以令神庙内外的长老们怀疑他的判断与立场。尤其是这位‘前奴隶’,正好牵扯刺杀案、私焚尸体、奴籍私除、越权赦免……只要有人愿意点上一根火柴,这桩事就能烧穿他的根。”
巴利又说,“可是阿斯库杜大人背后有大王子…”
“你懂什么,大王子对阿斯库杜含的也是那份心思,知道了这件事只会火上浇油。”
伊雷克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尚未熄灯的内院,语气轻描淡写:
“这不是审判的铁锤,而是打碎他名誉的锥子。”
他吩咐巴利:“今晚之事,不许外传,暂不动声色。等我手中的人证、物证、言证都准备好,再一击致命。”
“让他来不及还手。”
而这边,埃什弥已经搀着醉意渐重的阿斯库杜回到内殿。
看来,阿斯库杜是真的喝多了,晚上的风那么冷,偏偏说觉得热,硬是要把衣衫扯开,成何体统!
他将人扶到榻上,本想就此离开,阿斯库杜却一把握住了他手腕。
“别走。”他的声音很轻,像梦呓,“这里……安静。”
埃什弥一惊,当下就不敢动了。他大脑一片空白,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思忖犹豫着,竟然听到了低低地鼾声。
阿斯库杜睡着了。
埃什弥慢慢抽出手,低头凝视着他的睡颜。
片刻之后,他慢慢叹了口气,终于轻轻开口,回了句,
“不走。”
11. 危机四伏 替他顶罪(回忆篇)
第九日清晨,钟声大作。
比往常更急,更重。
这是神庙中最沉重的钟律,意味着有高级审讯将于主殿进行,且有官使主持。
不多时,一名身穿王城浅蓝袍服的侍从便来敲门,面色平静地传话:
“王城专员伊雷克大人,将于正午对占卜师阿斯库杜大人,进行公证问询。凡神庙上阶祭司与神职侍卫,皆需在场听命。”
阿斯库杜听完通告后,神情如常,只淡淡应了句:“我知道了。”
可埃什弥却从他系腰带的动作中,看出了微妙的停顿。
他站在一旁,问道,“大人,要怎么办?”
“去赴审。”
阿斯库杜的表情仍然没什么变化,这让埃什弥开始着急,因为他并不清楚阿斯库杜对于昨天的话还记得多少。
“大人,你不怕…”
他问得微妙,没有明说,可昨天晚上的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
从阿斯库杜酒后的失态开始,一直到那句让他留下的话说出口。
倒是阿斯库杜先解了围,“你现在的身份是我的侍卫,现在是危险时期,昨天留在房间中保护我的安危没有任何问题。没有什么好顾虑的。”
“可是…”
埃什弥没有经历过什么事情,对于这些官场上的事情并不了解。但是他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变故。
完了,还是完了。
当时在他喝醉说胡话的时候就应该上前捂住他的嘴的…
但仅仅一夜的时间而已,这么快就能…找到绝对性的证据吗?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跟我来吧。”
阿斯库杜回头看了他一眼,蓝色的眼眸幽幽地望着他,那种眼神让埃什弥觉得浑身难受。
正午,主殿。
神庙的主殿高墙冷峻,王城的旗帜与神庙的金火旗并列悬挂,神座下布满了各阶长老、执事和监督官。伊雷克一身正装,坐于旁侧审席,手中握着由王子与王亲笔两封诏书。
他一开口,便直指要害:
“阿斯库杜大人,在你担任主祭期间,擅自释放奴隶,焚毁证物,且……与一名身份存疑之人,有越礼行为。”
这句话一出,殿内轰动。
一些长老神色微变,互相交换眼神。
“他在胡说什么……”
埃什弥忍不住低声骂出。
阿斯库杜却缓缓站起身,神情平静。
“奴籍之事,是我命人撤销的。埃什弥于我有救命之恩,我除去他的奴籍,收他为我的贴身侍卫,这一点毫无问题。”
“至于越礼……”
他停顿了一下,环顾全场,在众目睽睽之下目光落在埃什弥身上。
片刻后,他轻轻一笑:
“那不过是你们自己心中不洁,看什么都脏。”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伊雷克眼中寒意更甚。
“神职者不容亵渎,主祭不可为私情废礼。你自己心知肚明。”
“若我为公情行事,为何反倒是‘私’?”阿斯库杜反问。
伊雷克面色黑沉,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诏书,冷声道,“我不与你诡辩,稍后我要通传一位证人。此事既牵涉神庙规章,又涉王权问责,不得再由你主持仪式。”
稍后,那位据说能够指证阿斯库杜的人被带了上来。
那人是在神庙外边的荒野地里发现的,巡逻的侍卫发现他之后就立马将他带了回来。
“阿亚,我问你,你认不认识眼前这位神官?”
伊雷克坐在审判位上缓缓开口,目光炯炯,好像在期待着他说出点儿什么对他有利的话。
“不……我不认识。”
“不认识?”伊雷克笑了笑,语气随即转得冷硬,“这位神官大人是今年农业祭奠的主祭,你会不认识他?”
这好像就有问题了,埃什弥站在阿斯库杜身后,垂眸看了一眼在眼前站得笔直的人,心里却乱得很。
“来人!上火刑!”伊雷克没等阿亚回答,便发了命令,就像是提前准备好似的,那盆滚烫的烙铁很快被端了上来。为首的侍卫首先拿了一块,一把按在阿亚的身上,听着阿亚的惨叫,那侍卫的表情都变得得意。
伊雷克挥了挥手,示意他停下。身体往后靠了靠,摆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眯起眼睛,又问,“前几日神庙里进了刺客,那天晚上是你值夜,巴利,如此该当何罪呢?”
巴利此时正站在伊雷克身后,垂眸答道,“本是死罪能勉,但牢狱之灾难逃。但是正是农业祭奠,这是王和大王子都格外关注的事情,怪罪下来怕是……会处以绞刑。”
阿亚的眼神显然变了变,下意识回头看了阿斯库杜一眼,又很快把他转了过去。伊雷克当然捕捉到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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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细节,甚至在场的众人都看到了。
伊雷克笑了,语气缓和了一些,“如此……可若这事情背后有所隐情呢?”
巴利又说,“戴罪立功,知无不言,便是唯一的活路。”
“阿亚,据我所知,你在这座神庙已经工作了很多年,从不出现纰漏。这次放入刺客的情况,背后是不是有所隐情呢?”伊雷克耐心引导,“说出来,戴罪立功,本官手里有王的手谕,可免你死罪。”
虽然伊雷克手中的手谕和这位小侍卫并无关系,也救不了他。
“这……”阿亚表现出犹豫的神色,眼神闪躲,时不时想往阿斯库杜这个方向瞥来。
伊雷克没给他犹豫的时间,“那看来是没有隐情了,来人—”
“等等—”
阿亚慌忙张口,眼看着那烙铁又要往自己身上扑,而从大门口又进来了几个带刀的侍卫,眼看着就是要把他压送,连忙喊道,
“大人明察啊!是……是他给了我好处,让我那天晚上务必放那三个人进来的啊!我又怎么会知道那是刺客,我以为只是普通……”
伊雷克忽然从椅背上直起身,眼神里的光亮又显现出来,“你说的是你眼前的这位农业祭奠的主祭?是吗?你可看清楚了!”
“这……”
“这……”
阿斯库杜刚想认罪,却听身后传来利落干脆的一声。
“是我!”
原本的大厅寂静无比,只有呼吸和汗水滴落的声音,而此时埃什弥直接打破了这份平静,让在座的众人,包括阿斯库杜都一惊。
“阿亚,不用再瞒了。”埃什弥看了眼那被火刑烫得通红的阿亚,又说,“伊雷克大人,我先前以为那屋里住的是祭祀总长,我对他怀恨已久,五年的时间有多长,我恨了他就有多久。所以才卖通了外面的杀手。”
伊雷克挑挑眉,“你?那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
“正是因为我发现杀错了人,才匆忙跑到那房间去的,我只知道之前那里住的是祭祀总长,没想到主祭大人来了之后,祭祀总长就把房间让了出去。”
“那你又为何要焚烧尸体?”
“大人,我心虚啊!我买通了杀手,又让侍卫放进了刺客,还险些杀错了人!我只能杀人灭口吧!”
“这么说,焚烧犯人是你主意?”
“正是。”
12. 押送回城 留在身边(回忆篇)
阿斯库杜想不明白埃什弥为什么要这么做,连埃什弥自己都想不明白。所以在他成功被压上“牢车”的一刹那,下意识回头看了阿斯库杜一眼,跟五年前一模一样的场景。
阿斯库杜端端正正、衣冠整洁立在身后,而他被士兵按着肩膀压上“吱哑吱哑”的木制车。
五年前阿斯库杜在想些什么呢?今天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伊雷克可不管两人心中那些弯弯绕绕、想明白想不明白的,他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大王子的任务,将阿斯库杜平安带回王宫,他完成了。王的任务,将奴隶埃什弥押送回王城,他也完成了。只不过错失了扳倒阿斯库杜的机会而已,不过来日方长,他还不信他抓不住阿斯库杜这王子面首的把柄不成。
他笑眯眯地坐上最前面的车,又回头望了一眼阿斯库杜,他还是那么平平淡淡地立在那里,整个人像是岁月平和、时光静好的一幅画,就那么刻在了他的眼里。
阿斯库杜是一等一的“美人”,他须得承认。怨不得大王子喜欢,他也喜欢。阿斯库杜比他小几岁,刚进宫廷那会儿也就是个少年模样,青涩地很。身形清瘦,披着一身占卜师的外袍更是有韵味,眼尾微微上挑,长得像一只美面狐狸,偏偏气质又冷清,这种极具魅惑又禁欲的反差感,谁都受得住?
他不是没示好过,当年阿斯库杜刚进宫庭两年,他就凑上去过,然后被一脚踢了回来。毫不夸张,是真的用脚踢的。后来,这位被大王子殿下收入殿里之后,也就没人敢在肖想,当然,也包括他。
只是这人不知是不是记得当年的仇,又对大王子吹了枕边风。对他时常是明里暗里的反对,让他的仕途之路走得好不顺利。
想到这里,伊雷克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掀开帘子,惆怅地望着外面吹风。
毕竟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
巴利见主子发愁,第一时间替主子分忧。
“大人,不要扫了您的兴致,毕竟这真相到底是什么样,谁都说不清。”
巴利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引起了伊雷克的注意,扫了他一眼,说道,“说下去。”
巴利眉毛一挑,谄媚笑道,“大人,大王子对阿斯库杜的态度您也知道,这些年谁敢往那方面想,只是这奴隶未免也太大胆了一些。”
伊雷克也笑了,抬手拍了拍巴利的肩膀,“你小子倒是机灵。”
“哪里,还不都是大人您的计谋好。”
伊雷克对这声夸赞倒是受用,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是一只餮足的大猫一般,后背往后靠了靠,琢磨了一会儿说,“这样的话,大王子一旦不是他的靠山,不用我出手,他也会在宫廷中倒台。”
“大人英明啊!”
巴利像只会摇尾巴的小狗似的,凑在伊雷克身边。若是阿斯库杜此时能看到他们二人这副奸佞的样子,估计是会恶心到反胃。
阿斯库杜没有坐车回去,而是习惯地骑了他的马。那是一匹白色夹红色杂毛的马,这不是埃什弥五年前见到的那匹,但是长得很像。
埃什弥靠在牢车上,望着阿斯库杜骑马的背影出神。
明明是个男人,可偏偏背影不像寻常男人那样粗犷,反而多了几分柔和与清逸。他的黑发又长了一些,束在颈后,随风轻扬。背影修长挺拔,肩线优雅如刀裁玉削,一身风尘仆仆的黑袍,遮不住那带着异样魅力的轮廓。
埃什弥看得入了迷,丝毫没有注意到视线中的人已经回过了头,和他对上了目光。阿斯库杜的眼神如同深冬清晨的湖面,冷冽、寂静,没有一丝波澜。他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埃什弥身上,既无愠怒也无惊讶,只像是不经意扫过一处陌生的风景。那是一种仿佛与尘世隔了一层冰霜的冷,既疏离,又叫人忍不住想去探究。
“为什么这么做?”
阿斯库杜放慢了速度,靠近他,目光投向远方,低声问道。
“什么?”
埃什弥明知故问,扬唇笑了。
“你知道的。”
阿斯库杜依然打着只有两人才懂的哑谜。
埃什弥好整以暇地靠在牢车上,姿态懒散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潇洒。他双手枕在脑后,嘴角叼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麦草,神情悠然,换去那身奴隶的衣服,穿上外袍后,倒真像是来度假的贵族而非押送的囚徒。
看着他这副样子,阿斯库杜不禁回想起五年前的那段往事。
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刚刚进入宫廷的占卜师,由于和国王沙马什-阿达德亲近,所以被他选中做了随军出征的占卜师之一,又加上他过人的占卜天赋,上任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为玛里国占卜。
那是一场并不愉快的占卜,因为被这个家伙打断了。在他看来,这是极不敬神的情况,再加上那天本就身体不适,有些发热,晕晕乎乎竟然在这小子身后看到了伊什塔尔女神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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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了。一定是疯了。
五年后,他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还是那么张扬,那么不羁。阳光斜斜洒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眉骨高挺,眼形狭长而略带狡黠,鼻梁笔直,唇线柔中带锋。是了,埃什弥的长相是带有攻击性的那种,那种锋利感即使过了五年也没有被磨平。
“你帮我除了奴籍,我帮你洗去罪名。”
他看到眼前那人的嘴巴张张合合,嘴唇比他的厚些,看来并不是薄情之人……
阿斯库杜很快就甩开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了马绳,让马走得快些,和埃什弥分开了一些距离。
埃什弥抬眼看着他,心想着这人怎么话都没说完就走开了。然后便又看见他回过头来,蓝色的眼眸竟水灵了一些。
这让埃什弥摸不着头脑,心想着这人怎么还会变脸?一天八百个情绪的野玫瑰?
“到了王城,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阿斯库杜的声音很奇怪,好像有种故作冷漠的感觉,冷得很生硬。
“救我出来,然后呢?”
埃什弥追问道。
“什么然后?”
阿斯库杜回问得飞快。
“之后我要去哪里呢?”
埃什弥掀起眼眸望着他,黑眸像是一谭水。
“那是你的事……”
阿斯库杜下意识回答,马又慢慢悠悠晃回来了。他们视线齐平。
埃什弥认真地看着他,“我想留在你身边,可以吗?”
阿斯库杜撇了他一眼,说道,“王宫很危险。”
“我无处可去。”
阿斯库杜手里的缰绳紧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神色。
“原来是这样……如果你想的话,可以留在……这里。”
平日里游刃有余的占卜师阿斯库杜这句话居然转了又转。
“好啊。”
埃什弥笑意更深,他支起身子,靠得离阿斯库杜近了些,语气轻松,“你还说要教我占卜呢,大人。”
“我什么时候……”
阿斯库杜一脸莫名其妙。
“就那次啊,苹果那次!”
埃什弥抬手比划了比划,“我翻窗户找你那次!”
“好了,知道了。”
阿斯库杜不想他在说出什么给别人听到,赶紧让他闭了嘴,心里却回想着那次,苹果那次,翻窗户找他那次。
13. 被关牢狱 前来探望(回忆篇)
埃什弥被牢车送入王城内城后,便被打入了牢狱,就关在那个在殿中指认阿斯库杜的阿亚的隔壁。
埃什弥撑着脑袋发呆,被关在这里的五天里,每天都没什么意思。唯一期盼的就是阿斯库杜来看他的时候。
的确,阿斯库杜在这五天里几乎天天来,说着牢狱里没啥可吃的东西,就给他送点点心来,看得旁边的阿亚那叫一个羡慕,几次三番从监狱门那里凑过来问,“哥们儿,能给我两块吗?”
埃什弥直接对他翻白眼,毕竟是要出卖阿斯库杜的人,虽然没有成功,但他怎么又有脸来要吃的!这样想着,埃什弥便没搭理,后来阿亚也不来和他说话了。
可能在看在阿斯库杜的面子上,狱卒对他也还可以,没有让他在这牢狱中的日子太难过。
这样想着,埃什弥便搓了搓脸,打算起来活动活动身体。远远地看见有人往这边走,那件白色的卡努什随步伐微微飘动,衣角拂过脚踝,干净得像风中翻页的羊皮纸。他的步履不急不缓,手里拎着一个小篮子。
埃什弥望着他的身影,不禁笑了起来,又抬手朝他打招呼。
“大人。”
阿斯库杜走到他的眼前,轻轻“嗯”的一声,又拿起篮子,介绍着里面的东西。
“给你带了些面包和小麦啤酒。”
说着,他垂头去看篮子里的东西,而埃什弥就那么静静盯着他,没有回话。阿斯库杜肩线很漂亮,纤薄却挺拔,颈项修长,露出的皮肤透着些苍白的冷意。但埃什弥却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还有一些蜜枣。”
阿斯库杜的声音很轻,他低着头整理篮子里的食物,指尖偶尔轻触瓶口或布巾。
阿斯库杜说完,便顺着牢门缝隙一一把东西递了进去。
埃什弥接过,低声道谢,心中好像那份炙热又浓烈了一些。
因为他清楚地认出了那些蜜枣,原产自玛里国,他的家乡。
他都记得….是吗?
这样想着,埃什弥的眼神又落到了阿斯库杜身上,那目光仿佛要穿透那些琐碎而温柔的动作,看进那人沉静如水的内心。
而阿斯库杜丝毫没有注意到埃什弥的出神,在把东西送完之后,也没多说,就要离开。
“大人。”
埃什弥叫住他。
“嗯?”
阿斯库杜回头看他,蓝眸中写着疑惑。
“谢谢你。”
阿斯库杜看到埃什弥干净的笑容挂在脸上,那是他许久没有见过的笑意。这宫廷中的尔虞我诈是令人疲惫的事情,在这个人人笑里藏刀的地方,在这肮脏恶臭的牢狱里居然能看到这样的笑容。
阿斯库杜也微微愣住了,他的声音略显干涩,将将开口道,
“过两天就会提审,我会向殿下亲口说清这件事,到时候你就自由了。”
阿斯库杜离开后,埃什弥便对着那蜜枣发起呆。
阿亚叫了他一声,他都没听到。
阿亚又喊了他两句,埃什弥才猛地回过神。
“蜜枣,能给我两颗吗?”
埃什弥没说话。
“我是玛里人,那蜜枣和我家乡的蜜枣一样!”
埃什弥心中觉得惊讶,便问,“你是玛里人?”
”是啊,当年得罪了官宦,活不下去了,我们一家被迫离开玛里。”阿亚的语气突然轻了下来,仿佛翻动了一页压在记忆底层的旧纸,“我那时还小,记不太清楚,但母亲说,逃出来时带着的最后一包干粮,就是用这种蜜枣做的饼。”
他笑了笑,眼底却有些湿气,“你信不信,那时候我就觉得,蜜枣是世界上最甜的东西。后来再也没吃过像样的了。”
埃什弥低头看着手里的蜜枣,又看了一眼阿亚的眼神,不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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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燃烧的心绪在这一瞬间微微一滞,被一种更柔软的情绪取而代之。
他伸手,拿起两颗蜜枣,递了过去,语气低沉却温和:
“给你。”
他顿了顿,又轻声补了一句:“吃吧,它们确实很甜。”
阿亚说了声谢谢,又问埃什弥,“你…也是玛里人吗?你怎么会来这里做奴隶,是欠了债,还是被卖了?”
“玛里……亡国了。”他说得很平静,却像在胸口投下一块沉石。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那时候年纪也还小,记得家门前有棵很大的棕榈树,战火烧起来的时候,那树也烧着了。后来我…被当作战俘带走。”
埃什弥隐去了中间和阿斯库杜相遇的那一段,可每每想起,心中还是会隐隐作痛。
那样的场景,那样的折磨,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
他梦到阿斯库杜拿着刀来到他的面前,而他非但没有逃跑,反而问阿斯库杜是不是需要他的肝脏。
害怕又依恋,像是见到了天神般献祭的情感。
他记得阿斯库杜发现他之后,走到他身前,垂头看他,沉默不语,那时的他似乎是在想着什么,过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道,“神让你活下去。”
可这话听在埃什弥耳中,却好像是…
阿斯库杜让他活下去,毕竟阿斯库杜是他见过的唯一的神。
见埃什弥没有说话,阿亚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他低头盯着手里的蜜枣,像是怕对方看见自己眼中的震动。
“对不起。”他最后只轻轻说了这三个字。
埃什弥摇了摇头,淡淡道:“不必。我们现在都在这儿了,不是吗?”
片刻沉静之后,阿亚轻声笑了一下,像是想赶走空气里的沉重:“那你得多吃点蜜枣。说不定哪天出去了还能再种一棵棕榈树。”
14. 他是天使 也是魔鬼(回忆篇)
就这样,埃什弥本人就“高高兴兴”被阿斯库杜送进了牢狱,而此时的他也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阿斯库杜设计的一场阴谋。阿斯库杜为了除掉达达,成为首席占卜师,不惜一切代价。
阿亚在朝堂上翻供的事情他也是后来听说的。
审判当日,王庭议事厅。
“伊雷克,我给你的任务是尽快将阿斯库杜带回来,你就是这么完成任务的?”
伊雷克被召到王宫的时候,时间还早,睡眼尚且惺忪,没办法只好强撑着打起精神。
伊雷克垂头躬身,努力掀起眼皮小心翼翼瞥了眼王座上的人。
“殿下,这次拖得时日晚了些,但也有些意外收获。”
伊什美达甘靠在王椅上,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殿下,那间神庙果然不干净。死在里面的人怕有几十个,还都是高官或高官的亲眷,据那里面专门负责处理尸体的人说,他们会在每天凌晨把尸体运出去,再扔到河中…”
伊什美达甘对这件事情也并不觉意外,毕竟他让伊雷克去查的也就是这些事,算不上什么意外收获。不太满意,所以眉毛微微蹙起,这一细节被伊雷克敏锐地察觉到,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听说,你还怀疑阿斯库杜涉嫌谋杀?”
伊什美达甘瞥了他一眼,一副问责的模样。
伊雷克撑不下去了,赶紧跪下来。
“臣不敢,臣只是依令办事。再说了,和阿斯库杜大人也没关系,那奴隶埃什弥……”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伊什美达甘打断。他的语气冷硬,坐在王座上,披着象征王族的红袍,气质傲然,显示出一种不怒自威的姿态。
“谁的命令?恐怕不是我的命令吧。”
“这……”
伊雷克没说下去,对于宫廷中剑拔弩张的微妙气氛他心知肚明,老国王生命垂危但仍掌大权,二王子只顾和宫廷后妃玩乐,本就无心政治。只有大王子,对于这份权力是志在必得。
“伊雷克,我看你是有把握的,那就拿出你的证据给我看。如果真是阿斯库杜的问题,我绝不轻饶,但如果是你的办事能力有问题,那我就要考虑……”
伊什美达甘端起嵌有青金石纹饰的金杯,杯中是用石榴与葡萄酿成的甘酒,鲜红如血。他的动作不急不缓,鲜红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口腔。
“那我就要考虑,你还适不适合这份工作了。”
证人阿亚很快被再次传唤,却在朝堂上翻了供。
“殿下,是达达!是达达让我做的!如果我不能活下去,那他也……”
阿亚的神情紧张,声音也吼得大了些,清楚地传入了在座每一位的耳朵。
“你那天可不是这么说的吧!”
伊雷克有些慌张,大声指责道。
“大人,您那铁块烫我…我不得不说出您想要的答案……殿下,大王子殿下!您要为我做主啊。是达达大人的手下让我把那三个人放进来,我直觉有问题,却不得不这么做啊……谁不知道达达大人在王城只手遮天。”
阿亚说着,神情忽然再次激动起来,抬手指向伊雷克,慌张补充道,“还有!还有!是这位大人给了我钱,让我说……让我说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阿斯库杜大人,我不清楚最后为什么又牵扯了一个无辜的人进来,但是殿下明察啊!”
他这一番话倒好,不仅撇干净了阿斯库杜,还把意外受牵连的埃什弥也摘了出去。
他这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话说下来,倒是令在座的众人纷纷猜测起来。伊雷克更是直接走下去,走到他面前,对着阿亚就是一脚,边踢边骂。
“我让你胡说八道!让你胡说八道!你给我解释清楚!解释清楚!”
“大人啊!!!您放过我吧!”
阿亚抱着头,护着身体,一番鬼叫。
“伊雷克,回去。”
伊什美达甘开口说道,又看了眼在座的达达。
“即是如此,两位大人可有什么要说的?”
达达没说话,而是目光阴鸷地看了一眼阿斯库杜,好像恨不得用眼神把他千刀万剐。
阿亚喘着气,又喊道,“我还知道,祭祀总长大人就是奉这位大人的命令,也提点了我要放那三位刺客进来….他们勾结在一起,目的就是杀死阿斯库杜大人啊!殿下明察!!”
埃什弥这天并未在场,他眼看着阿亚被带走,也明白接下来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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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些什么。但是阿斯库杜很明确的告诉过他,不用担心,他一定会把他带出来,其实那一刻他就明白了些什么。
先前是参与了事情的全局,他从未怀疑过阿斯库杜。但后来想想,消息能那么快的传入王城,而王城的人又在第三天就到了这处距离内城有一段距离的偏远神庙。很有可能那场他被命令放下的大火就是传递给王城的信号,而这那天的醉酒也是阿斯库杜故意说出去的话。那人肯定是没有走远,因为是阿斯库杜故意让他被发现的。
而阿亚的翻供,矛头指向阿斯库杜的政治仇敌,也就是他口中的达达。
想明白这一点后,埃什弥愣了许久。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有点儿蠢,那天顶罪这事也只是下意识的反应,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是直觉不想让这位美人占卜师被下入牢狱,他是做过牢车的,那颠簸的程度感觉不是阿斯库杜受的了的。但是现下仔细想来,到可能是自己扰乱了阿斯库杜的棋局…
胸口有些发凉,一方面是对阿斯库杜周密计划的赞叹,另一方面也有对他除去政治对手,不惜拿自己做饵的心悸。
当狱卒来送他出狱时,那边的两位大人刚刚被带走。打听了一下,一位被叫做达达的人犯的是谋杀罪,而目前也被关在监狱中,等待更多证据。而另一位伊雷克大人则是因为断案不清被削了职位,现在也就是在王庭中担任无关痛痒的小官,手里的权力大大减弱。
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吗?阿斯库杜。
埃什弥深呼了一口气,望着湛蓝无云的天,脑海中浮现出了他的模样。
阿斯库杜是美的,却又是冷的。以身入局,不计代价。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你想登上权力的巅峰吗?还是想要些更过分的东西…
埃什弥愣了又愣,想了又想,直到看见阿斯库杜迎面走来的身影,才逐渐缓过了神。那场景,一如五年之前,他提着刀朝他迎面走来的模样,埃什弥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么阴冷、那么决绝,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刀捅进他的身体似的,却在最后一秒放过了他。
而如今,他却拿着一壶葡萄酒朝他走来,又站在阳光下冲他微微笑着。
看不透,看不懂,像是魔鬼,可又像天使。
15. 心狠手辣 杀人如麻(回忆篇)
阿亚很快就死了。
阿斯库杜不会让每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存活太久,所以在埃什弥当上阿斯库杜的贴身侍卫后,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除掉阿亚。
埃什弥并不知道阿斯库杜是否知道阿亚也是玛里人。
如果知道,那就是在逼他亲手杀了同胞…
但即便如此,埃什弥依然照做了。
那时候的他对于阿斯库杜有种近乎痴迷的信仰,所以当他看着阿亚倒在他身前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居然是阿斯库杜那清淡醉人的笑意。可如今想起,那笑容里竟全是嗜血的刀。
阿斯库杜的胆子有多大,埃什弥是知道的。
当年老国王沙马什-阿达德攻下玛里国后,便一病不起。不得不退居位于王国中部的苏巴恩利尔城,而政权很快就沦为被几方争夺的对象。除了大王子伊什美达甘和二王子亚斯马赫阿杜之外,还有两位王子的表兄也在觊觎着这份权力。
而让这一切陷入混乱局面的,竟然是阿斯库杜。
据说,在攻下玛里的当天,就在军营的庆祝声中,新上任的占卜师阿斯库杜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慢性毒药下入了老国王的酒杯中,笑眯眯看着他喝下,然后为他添酒,再次下药,再次添酒,再次下药,直到阿斯库杜确认这个量能够让老国王痛苦至死才将将作罢。
怎么会觉得他是天神呢?
如果是,那么他的神也是从地狱中爬上来的冥府之神。
而这位冥府之神生平最大的爱好居然是吃糖糕。
达达被关押后,阿斯库杜成为首席占卜师的路再也没有了阻碍,所以他顺理成章在神庙中接受任职。
为阿斯库杜举办授职仪式的时候,埃什弥也在场。他就站在阿斯库杜的斜后方,看着大王子伊什美达甘亲手授予阿斯库杜那本神谕宝典,意味着阿斯库杜拥有今后所有占卜工作的最终解释权。
不仅仅是针对肝脏占卜,对于星空、异象,甚至畸胎,他都拥有解释权。这项权力之大,甚至可以与大王子比肩,毕竟在这个神权与王权并行的年代,拥有了神谕的最终解释权,就相当于掌握了神、代表了神、成为了神……
而在这一切结束后,神庙中参加仪式的众人发出爆鸣般的掌声,尤其是阿斯库杜那位小徒弟,都快把手鼓烂了,还在使劲拍。能看出来他是真高兴,当时的埃什弥也是,替他高兴。
这个在他心中又敬又怕的神一般的人物,在他25岁这年成为了神庙的最高祭司。而他已然站在了他的身后,站在了他的神的身后,静静旁观着,像是故事之外的人。
仪式结束后,伊什美达甘邀请神庙几位重要祭司还有阿斯库杜,一同去王宫参加晚宴,埃什弥作为侍卫,并没被允许参加,便早早回了房间,躺在床上发呆。
想起了神庙中翻滚的麦浪,想起了战争中嘶鸣的烈马,想起了那血肉淋漓的羔羊,伴随着这些往事,埃什弥进入了梦乡。
没过多久,他就被一阵声响吵醒。原来是伊什美达甘身边的小侍卫,说是来取阿斯库杜衣服,埃什弥问怎么了,那小侍卫支支吾吾只说是酒水弄脏了衣服。
埃什弥没起疑心,之后便又睡下了。
第二天才发现,阿斯库杜昨晚根本就没有回来。
愣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这毕竟是他的家乡,有那么一两个相好的很正常。但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却缓缓升起,有些酸涩有些不耐。
洗漱一番才彻底清醒过来,准备去厨房随便找些吃的。刚走进去,就看见阿斯库杜回来了。
埃什弥叫了一声,“大人,回来了。”
阿斯库杜点点头。
“要吃些什么吗?”
阿斯库杜摇头说不吃了,然后就迈着步子向里间走去。
埃什弥回头看他,看了好久才觉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的走路姿势特别特别特别奇怪。
埃什弥愣了又愣,摸不着头脑,还以为他腿受伤了,赶紧问一句,“大人,腿不舒服的话需不需要我去拿一些药来啊!”
可紧接着他又看见阿斯库杜的腰背僵了僵,冷淡地回了句“不必”,连看都没回头看他一眼。
埃什弥更摸不着头脑了,小声嘟囔了一句,“这怎么还走得更快了……”
阿斯库杜一天没出门,埃什弥也就一天没见到他。平日里这样互相见不到的日子不多,一般都是没事的下午,阿斯库杜在院子里晒太阳,埃什弥就在一边练剑。阿斯库杜对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不感兴趣,但随军见多了,也能指导上一两句。
可今天身边冷冷清清的,埃什弥的脑子里便不断的浮现阿斯库杜的身影,眼神不自觉也往那扇门边瞟。
最后想了想,还是走到了那扇紧闭的大门前,没敲门,就那么站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
傍晚,当阿斯库杜推开门走出房间时,便被一股温热又香浓的气息吸引了。他脚步轻悄地走向厨房,门半掩着,一缕光从缝隙中洒出来。他停在门边,目光越过那扇门,望见厨房中忙碌的两人。
拉玛是阿斯库杜殿里的侍女,正在教埃什弥制作糖糕。
埃什弥穿着一条看起来有些小,不太合身的浅色围裙,站在案台前,有些笨拙地翻动着锅铲,而他的身边,拉玛贴得很近,几乎是从背后环着他的手,引导着他倒面进锅中。而那一瞬间,厨房里仿佛静止了,只剩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轻语和偶尔擦肩而过的亲昵。
阿斯库杜站在门外,一动不动,目光盯着那两人交叠的手,和拉玛不经意流露出的笑容。那笑容温柔而自然,说着话,还拿起纸巾擦掉了埃什弥额角挂着的细密汗珠。
阿斯库杜皱起了眉头,门是砰的一声关上的,连埃什弥都听到了。
疑惑着,便问了问身边人,“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拉玛一直看着锅中的糖团子,还真没注意,便摇了摇头,说没有。
可埃什弥还是觉得不对,他隐隐约约感觉阿斯库杜出来过了,便对拉玛说,“还要做很久吗?”
“快了快了!”
拉玛摆摆手,“等它放凉,再搓成小团子,撒上糖粉就成了。其实也不难,是吧?”
埃什弥用胳膊撸了一把汗,笑道,“确实不难,就是有些费时间。”
拉玛也说,“是啊,这炒糖就是不好炒,火大了就糊了,火小了,也就是慢!不过大人看到你亲手给他做的糖糕,肯定很高兴。”
“是吗?”
“是啊,大人最喜欢这种糖糕了,以前大人的师姐还在的时候,总是给大人做这个吃,一来二去,大人也就喜欢上了这种吃食。”
“那后来呢?那位师姐现在怎么不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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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拉玛想了想,便摇头道,“我不知道。说是师姐,其实说是母亲也不为过,好像那位师姐照顾大人的时候,大人还很小,也就十岁左右的样子。后来那师姐不知怎么的就离开了神庙,可能已经成婚有孩子了吧。总之后来是再没见过。”
埃什弥点了点头,也没再多问下去,倒是拉玛在旁边着了急,“快快快盛出来,不然糊啦!”
埃什弥这一看,还真是,赶紧把火吹灭了。
埃什弥给阿斯库杜端去糖糕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拉玛做完打扫院落的任务之后也就回房间了。
埃什弥端着有模有样的小糖糕,站在阿斯库杜门口,咚咚咚敲门。
“谁啊?”
屋里传来阿斯库杜的声音。
“大人,是我!”
“进来吧”
埃什弥进去的时候阿斯库杜伏在桌前绘制星图,抬头见是埃什弥,没吭声,又继续了。
“大人,我给你做了些糖糕,要不要尝尝?”
阿斯库杜停下笔,回头清清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开口道,“尝尝吧。”
埃什弥笑了,端着盘子来到阿斯库杜面前,可阿斯库杜正在刻制泥板,手上也都是泥,不太方便拿起来吃,便抬眸无声地望着埃什弥。
埃什弥一愣,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便小心地捏起一块糖糕,带着些试探的意味,送到阿斯库杜嘴边。
可阿斯库杜却没有接,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底一片深沉。他没有拒绝,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坐着,眉眼平静,像湖面压着夜色,叫人看不出情绪。
埃什弥迟疑了一瞬,手里那块糖糕就那么僵在空中。
阿斯库杜张口咬住,却没有立刻松口。他缓缓抬眼,那双漆黑的瞳仁落在埃什弥脸上,低声问道:
“你和拉玛……关系很好?”
语气依旧平淡,却莫名带着一股钝钝的压迫感。
埃什弥一怔,手还停在半空。他想笑,却发现笑意竟在阿斯库杜的注视下有些僵硬,“啊?没有啊……”
“你们靠得很近。”阿斯库杜淡淡地说,像是在陈述天气,却让埃什弥彻底呆住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半晌,阿斯库杜轻轻咬下一口糖糕,评价道,“……味道还不错。”
“你们要是彼此看得顺眼,我这里倒是没有问题。也不用藏着掖着,毕竟你也到了适婚的年龄,我能理解。只是拉玛要大你不少….”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埃什弥彻底懵了。什么顺眼?什么藏着掖着?什么适婚?谁适婚?我看你也很适婚!
埃什弥闷闷地想着,没有接话,之后,才又拿起一块糖糕送到阿斯库杜嘴边,又说,“大人,我想你是误会了。”
“我和拉玛不是您想得那样。”
埃什弥的解释在阿斯库杜听起来干巴巴的。
阿斯库杜好像来了兴致,眼神示意他再递过去一只糖糕。
埃什弥便小心捏起一块,喂了过去。而这一次不一样的是,阿斯库杜不仅一口吃掉了一整块糖糕,还顺带舔了一下埃什弥的手指。
就那么轻轻一下,埃什弥的心尖便颤了又颤。
他有些迟疑地抬头看过去,却对上了阿斯库杜水蓝色的眼睛,一望不见底。
16. 极致亲近 玷污神明
想到那块糖糕,还有那柔软的舌尖,埃什弥的眼神暗了暗,靠在回廊的柱子上,盯着房间里那个捏起糖糕的人看,看着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看着他吃完之后舔干净手指,指腹轻扫过唇角的动作缓慢又自然,在他眼里却像是故意的挑衅。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头与他对上视线,眸光微微一动,嘴角勾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像是在问他:你也想尝尝吗?
埃什弥没说话,只是移开视线,指节在柱子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声音轻得像是心跳的回音。他忽然觉得,那块糖糕的甜味,大概也不及那人唇齿间残留的半分。
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凑近他,靠近那份曾经他不敢触碰的美好。
是的,曾经哪怕极致亲近,他也不舍得玷污他的神明。
也就是大概三年前吧,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很亲密了。亲密到阿斯库杜可以安心地靠在他的身边,而他也能够回抱住他。埃什弥笑着和他聊起小时候的趣事,而阿斯库杜也在身边认真听着。
“我小时候有个小女孩儿的名字,叫小阿尼。还有啊,他们都说我长得像姑娘,我不明白,哪里像了!”
埃什弥一边抱怨着,一边无奈地搓了搓脸,又将脸蛋扯起来一块,办了个鬼脸,重复道,“到底哪里像了!”
阿斯库杜看他的样子觉得好笑极了,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安慰,“说明你小时候长得很漂亮。”
“漂亮!?”
埃什弥更加不服气了,“这是形容男人的词吗!”
他像只炸了毛的大狗,一下子站了起来。
阿斯库杜便煞有其事地上上下下将他端详了一遍,目测有一米八八的大个子,确实不像个“小”姑娘。不过,也许是在神庙麦场上,五年的时候倒是把他晒黑了一些,没有小时候见他时那么苍白,反而看起来更有生命力了。眼窝更加深邃,脸部棱角也分明起来。
最后,阿斯库杜正色回答他,“现在不像小姑娘了。”
埃什弥噗嗤一声就笑了,他上前将阿斯库杜揽在怀里,凑在他的耳边轻声调笑,“我看你挺像。”
说完,大掌还对着他的腰狠狠揉了一下。
阿斯库杜也不恼,挑眉冲他轻笑,“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只会让我….更喜欢你罢了!”
而埃什弥所没注意到的是,那时候的阿斯库杜靠在埃什弥的肩头,听着他说话,可眼睛却无神地望着窗外,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埃什弥却忽然起了身。
感觉到头部的依靠被抽离,阿斯库杜也顺着直起了身子。他们两个本身就有差不多一头的身高差,现在的阿斯库杜也仅仅只能到他肩膀而已,再加上他此时是坐在床上的,而埃什弥是站在他面前的,这种居高临下被俯视的感觉其实并不好。
“怎么了?”
阿斯库杜出声问了一句。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回….哪里?”
阿斯库杜明知故问。
“我的房间啊,大人,就在您房间的旁边。”
埃什弥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颊,还坏心地用上了敬语。
埃什弥是阿斯库杜的近卫,最初的房间就安排在隔壁。
“今天…还要回去吗?”
埃什弥一愣,低头顺着视线看去,只见阿斯库杜白皙的脸颊上漫上了一层绯红色,他的眼神水亮亮的,像是点染着夜空的群星,灿烂又浪漫。他的嘴唇薄薄的,看起来…很好亲的样子。
埃什弥彻底愣在原地了,他甚至不想再想下去,因为此时的他已经有感觉了。
没控制住,或者是在阿斯库杜的纵容下,埃什弥的手从他的脸颊滑到了他的眉眼,又慢慢滑过他的鼻子,落在他的嘴唇上,不轻不重地揉了起来,那动作暧昧极了。
揉着揉着,阿斯库杜注意到埃什弥的耳根红了,想要滴出鲜血似的,便笑着抬手将他的脖子揽过来,主动地吻上了他的唇。
埃什弥是不想这样的,他觉得他在渎神,他不敢。可心中又有几分格外隐秘的情感在叫嚣,跃动,膨胀,最后在心尖爆开,顺着他的引导,阿斯库杜加深了这个吻,格外温柔,格外小心,格外亲密,格外依恋。
“我爱你….”
阿斯库杜扬起头看着他,然后默不作声就开始解衣扣,埃什弥不用想也明白这是要做什么。
脸颊一阵爆红的同时,也制止住了阿斯库杜的动作。
“大人…”埃什弥摇头。
“刚才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我是你的大人?”阿斯库杜反问。
显然不怀好意,什么叫压在他身上?
埃什弥自觉冤枉,他只是凑他近了些,抱了抱他,怎么就成压在他身上了?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怎么?”
阿斯库杜掀起眼皮望着他,水蓝色的眸子里写着不解,但是他的情绪依然平平淡淡的,好像这是什么小的不能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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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事情。
可这件事情对埃什弥来讲确实大的不能再大的事情,对他来说,这好像…好像进行占卜一般神圣,好像主持农业祭奠一样神圣!
这样想着,也就这样说了,结果引来阿斯库杜的一阵笑。
埃什弥更不好意思了,一手拉着阿斯库杜的衣服,不让里衬散开,一边说着,”不要笑了!我是认真的!你对于我来说,就像神祇一般…”
埃什弥没有说谎,从很久之前起,阿斯库杜就在埃什弥的心中有着别样地位。他高贵、神圣,他站在祭坛前的样子埃什弥怎么也忘不掉。他高贵,他美艳,就像是天边可望而不可及的星辰,永远挂在那里,洁净闪亮。
他承认,他是想过靠近他,从一开始就控制不住想要靠近他,多看他两眼,多和他说两句话,或者是帮他做做事,这就足够了。
那时的埃什弥从来没有想过拥有更没有想过占有阿斯库杜,从来没有。
可如今,他不仅这么想了,而且这么做了。
当阿斯库杜被按在餐桌前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面对这样的强迫,面对这样的压制,他会像对老国王一样给他也下毒吗?
这样想着,也就问出了口。
与此同时,埃什弥的动作也没停。
他拿起桌上的葡萄酒,晃到阿斯库杜眼前,又俯下身,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问,”你会给我下药吗?像你毒死沙马什-阿达德那样,一次又一次举杯、倒酒、下药,直到确认我会死。“
本就眼神迷离的阿斯库杜听到这话后,愣住了,他抬头望着那酒杯,看着他在晨光着闪耀的黄金杯盏,反而扬唇笑了起来。
“你不愿意喝就算了。”
埃什弥听见阿斯库杜这样说道,这赤裸裸的挑衅让他怒火中烧,埃什弥垂眸望着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问他,“那我的死期是什么时候?”
阿斯库杜不语。
他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灌下,按着阿斯库杜的头,强迫着渡到了他的嘴里,又咧开一个充满讥讽的笑,“你的死期又是什么时候?”
说罢,埃什弥又哼了一声,瞬间俯身压向他的背,又抬手掐起他的脖子,将他使劲往自己怀中按。
碍于力量差异,阿斯库杜根本挣脱不了。他感觉到氧气在一点点被抽离,好像埃什弥真的要杀了他一样,绝望地挣扎着,却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更为绝望的呢喃。
那人凑在他耳边慢慢念着,“不如就一起去死吧。”
17. 一切撩拨 概不负责
早上的事持续了很久,久到那盘糖糕都冷透了,也没有结束。
阿斯库杜大汗淋漓,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似的,靠在埃什弥身上,黑色的细发被汗水浸湿,一缕一缕贴在脸上,像是从海中浮现出身影的水妖。
埃什弥扭头看了他一眼,骂道,“妖孽。”
阿斯库杜扯出一个笑,回他,“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埃什弥受不了他这种顺从的态度,好像他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一样,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心,从来都没有,所以任何人任何事在他眼里都好像空气一般,随意逗弄,随意撩拨,并不负责。
而埃什弥也是,竟然就这样上了他的钩,那段往事成了他最不愿意回首的记忆,被藏在心间很多年。
“他们都说你的父亲是狼?真的吗?”
“我不知道。”
阿斯库杜的手虚弱地搭在床头,声音断断续续地回应,“也许是吧,也许不是,我不知道….”
阿斯库杜是孤儿,后来才终于在一次去神庙乞讨的时候被首席占卜师恩海杜安娜发现并带了回去。他二十岁那年,恩海杜安娜去世,他接替了恩海杜安娜的职位。又在五年后弄死竞争对手达达,顺利成为首席占卜师。
“你那个师姐也是你弄死的吗?”
埃什弥的话不怀好意,他撑着脑袋,侧身靠在床头,黑眸阴冷,折射出骇人的光。最可笑的是情事结束,明明最该温存的时候,却被埃什弥一番问话搞得像是一场拷问。
但是每当提起那个大师姐的时候,阿斯库杜的表情总是变得奇怪,好像有一瞬间的破绽,又好像只是情绪太多,一时间压不住。那一瞬间的停顿,比否认还来得真实。
他垂下眼,手指蜷了蜷,刚才还在他身体上游走的温热此刻像抽离了似的,只剩一层被冷汗打湿的皮肤。他没吭声,连呼吸都轻了,仿佛怕一个呼吸重了,就会把什么藏不住的东西捅破。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埃什弥冷笑,声音低沉,却一字一句都砸得人心慌。
阿斯库杜猛地抬头,眼神里带着点狠意,也带着点挣扎:“我说不是,你会信吗?”
“我信不信有那么重要?”埃什弥偏过头看他,见他眼角的红痕还没退,唇上残着吻痕,笑起来却带着刺,“重要的是她死了,而你活得好好的,活到现在还能在我床上喘。”
屋子里一片沉默。窗外风吹过树梢,枝叶摩挲出细碎的响声。埃什弥终于低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她死那年,我才十五岁。”
埃什弥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他,目光像刀片一样慢慢剖开那些他小心包裹的回忆。情欲还未完全散去,空气里却已经弥漫着血的味道。
后来的他曾不知一次的想,阿斯库杜能够为了争夺权力陷害达达,又能给老国王下毒,看着他一杯一杯地喝下毒药,他还有什么不敢的?他难道就不会为了争夺首席占卜师的位置对恩海杜安娜痛下杀手吗?
恩海杜安娜是埃什弥的母亲,是埃考拉图王国派来玛里的间谍。在她来到玛里的第三年却因为爱上了玛里城的一个医生而放弃了一切,一年后,埃什弥出生。本以为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下去,可偏偏埃考拉图攻入玛里城的那一天,恩海杜安娜被发现献祭于伊什塔尔神庙,而当时正在那神庙里做占卜的只有阿斯库杜。
这些事情,都是埃什弥后来才知道的。如果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根本就不会陷进去,一次又一次让阿斯库杜把剑悬于他的头顶。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你要是想动手就动手吧,我不会反抗的。”
埃什弥的嘴角扯起,抬手抚摸着阿斯库杜的脸颊,将他凌乱的碎发拨开,又一寸一寸抚摸着他的面容,耐心仔细地端详着,最后一把按住他的脖子,“就这么放你死太简单了。阿斯库杜,你一次又一次把我推向深渊,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点你能辩解,但凡有一点是我误会了你,但凡有一点!”
他的语气激动起来,面对冷漠的阿斯库杜,他是那样无力,那样执着,却那样卑微。
“第一次是在神庙中,你利用我让我烧尸,替你坐牢。第二次,这些事情被一个奸臣发现了,你让我去除掉他,却不知对方早有准备,我被关在那里三天三夜,拼死了逃出来却发现你在伊什美达甘的床上。第三次,第三次,是在埃考拉图边陲。你说那是为了引蛇出洞,要我假死,引出你口中的‘幕后主使’。我信了你,信到连命都不要,血流了一地,尸袋躺了三天,冻得几乎都要断气。而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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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埃什弥掐着他的脖子,指节发白,声音却忽然低了下去,几近哽咽。
“你转头就成了那场庆功宴上的座上宾,衣冠楚楚,敬酒、微笑、谈笑风生……没人知道你刚从我‘坟前’归来。”
阿斯库杜没挣扎,只是安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说话啊!”埃什弥猛地收紧手指,低吼出声,“你到底有没有一刻,是因为我犹豫过?哪怕只是片刻,你有没有为我而感到心痛!”
阿斯库杜终于动了动嘴唇,却只说出一句淡淡的话:“我没有让你活下来吗?“
他那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柄钝刀,一寸寸地削着埃什弥心头的肉。
埃什弥愣住了,手指渐渐松开。他低头看着他,眼里一片迷茫,像是终于意识到,那些他以为的犹豫、沉默、顾虑,可能从头到尾……都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空气仿佛凝固了。埃什弥的手垂在半空中,最后慢慢滑落,落在阿斯库杜的肩上,却像落在一具早已冷却的尸体上,毫无回应,毫无温度。
“原来……真的是我一个人在疯。”
他轻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卷走。他垂下眼,笑了一下,那笑意苦涩得像饮了一口积年的毒酒。
阿斯库杜看着他,眼底没有怒,也没有怜悯,只是一种疲惫到极点的空白。他终于伸手,抓住了埃什弥的手腕,轻轻地,将那只手从自己肩头移开,像是在剥下一件已经不合身的旧衣服。
“你要恨我,就继续恨下去吧。你恨得越久,就记我越久。”
他说着,起身,衣衫半褪,身上还有方才情欲留下的印记,但他的语气却冷得像极夜中的雪,“比死有用。”
埃什弥没有动。他望着阿斯库杜的背影走向窗边,背挺得笔直,如同从未在他面前低过头。
“你会后悔的。”
他忽然说。
阿斯库杜停下脚步,没回头,只淡淡道:“我从来不后悔。”
窗帘被风掀起一角,月光斜斜洒进来,将阿斯库杜的身影拉得很长,冷白的光落在地板上,也落在埃什弥混乱的呼吸里。
情爱已碎,欲望成灰。只剩下仇恨与执念,在彼此的生命里根深蒂固,割也割不掉。
18. 玛里之大 容得下他
阿斯库杜第一天按时去祭祀院报道了,作为前任国王留下来的占卜师,自然没有获得什么好眼色,但他倒也全然不介意,只是跟身边管事的祭司说,“能不能把之前的占卜记录拿给我看,我刚来到这个国家,对于一切都不熟悉。”
那祭司也不会为难人,既然新任国王金瑞林留下了他,那么他就会客客气气的对他,哪怕阿斯库杜之前是敌国的首席占卜师。
和阿斯库杜共事的还有另外四位占卜师,这五位占卜师共同构成了王国宗教系统中的智囊团,为国家大事进行占卜,询问神谕。这远比埃考拉图王国的体系要好很多,首席占卜师在这里是不存在的,这就意味着没有争抢,更加公平,占卜事务也将更加准确。
这一点,阿斯库杜不得不承认,也十分欣赏。
但是那四人中的其中一位就对阿斯库杜没什么好态度,他的名字是伊赫西姆-辛,来自玛里城周边的部落。
玛里的国家构成和埃考拉图有着极大不同。埃考拉图是纯王国体系,国王被尊称为“陛下”,而玛里则是部落加王国的构成,这些部落被分为”左手之子“和”右手之子“,而玛里王金瑞林来自于“右手之子”,所以只能被称为“王”,而埃什弥也来自这个部落。
然而,就在阿斯库杜正在垂头阅读手上的泥板之时,伊赫西姆靠了过来,扬手打翻了那块泥板。
典籍从手中滑落,狠狠砸在地面上,碎成了小块。
“这是前代占卜的记录,你这么做怕是不妥吧。”阿斯库杜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直直地扫了伊赫西姆一眼。
“这是我们国家的占卜记录,给你个外人看有什么道理,再说了,这也只是复制本而已!你难不成还想看原本?”
伊赫西姆的态度并不好,目光不屑地盯着阿斯库杜,好像两人本就有什么仇怨似的。
阿斯库杜不卑不亢道,“既然王继续留我在这里,我就得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如果你在这么阻挠下去,怕是对你对我对祭祀院,都没好处。”
伊赫西姆不以为然,“玛里和你的国家不同,你不适合这里。”
阿斯库杜一笑,“适不适合不是你说的算。”
说完,阿斯库杜淡淡瞥了他一眼,就转身离开了,步子轻巧,衣角飘飘,像是一只鬼魅幽灵飘走了,只剩下伊赫西姆怔在原地,眼底燃烧着怒气,最后直接一拳发泄在了旁边的墙上。
另一位占卜师也过来劝,“伊赫西姆,别和他一般见识,埃考拉图那边的占卜师据说作风不正,不论男女都是在王宫中勾引王室的人,说他们是妖孽也不为过,何必和这种人一般见识呢。”
伊赫西姆还是气不过,怒道,“部落中有那么多优秀的占卜师,可王却偏偏留下了这么一位!也不知是何用意!难道是信不过我们部落不成,他们‘右手之子’的人向来如此!”
伊赫西姆来自“左手之子”的部落,对于部落中与他极为亲近的一位占卜师没能如愿进入王庭而感到不满。
身边人又劝,“听说,阿斯库杜和咱们将军之间有过节,不如咱们让将军劝劝王上,把他赶走算了,本来就不是玛里人,凭什么留在玛里王庭中占卜师!”
伊赫西姆听了,便觉得有道理,埃什弥那人和他关系不错,如果劝劝,没准儿也能行得通,便出了祭祀院去训练场找埃什弥去了。
当伊赫西姆走进训练场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阴测测的寒风,站在高台上放眼望去,士兵们正在训练,但气氛明显压抑,安静得有些诡异。那原本该充满号令与呐喊的操场,此刻只听得见兵器碰撞的低响和偶尔一声闷哼。所有人都神情紧绷,仿佛一场怒火正在潜伏、酝酿。
而那怒火的源头,正站在场地中央。
埃什弥,赤着上身,臂膀上缠着一圈还未解下的绷带,手持长枪,一动不动地站着。他面前倒着三名兵士,正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子。他没有开口,也没有动作,黑眸死死地盯着他们,像是狼在等猎物做出最后挣扎。
伊赫西姆站在高台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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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了一瞬才下了台阶,走到场边喊道:“埃什弥,将军—”
埃什弥没有理他,只是缓缓收起枪,低声吩咐:“训练结束,留下那三人,其余的出去跑十圈。”
士兵们不敢多言,立刻散开。等人群彻底散去,他才慢慢转头,目光落在伊赫西姆身上。
“你找我?”
伊赫西姆被他那眼神看得心头一跳。太冷了,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不像往日熟识时的模样。可他还是硬着头皮笑了笑:“我……是来和你说说阿斯库杜的事。”
埃什弥的眼神沉了下去。
伊赫西姆察觉气氛不对,咽了口唾沫,却还是继续说:“你也知道,他不是我们玛里人,甚至可以说,他从头到尾就没把玛里放在心上。他这种人留在王庭,对咱们可没好处。不如劝劝王上,把他调离,或者直接……”
“你说够了吗?”埃什弥打断他,声音低得像是从地下爬出的风。
伊赫西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咚”的一声,长枪狠狠插进他脚边的泥地,枪身颤动,差点震到他的膝盖。
“玛里王庭要留谁,是王的事。”埃什弥抬眼,黑眸如夜,“不是你,也不是我说了算。”
“可你以前…”
他忽然笑了一下,却没半分温度,“你以为我和他之间的事,是你一句‘有过节’就能概括的?”
伊赫西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那笑意里藏着的东西太深太冷,他根本不敢追问。
埃什弥收回长枪,背过身去,淡淡地道:“别把我和你们的那些小算盘扯在一起。玛里这么大,容得下他,也容得下你们的不甘心。”
“但他在,你们永远都不会安稳。”他说完这句话,长枪一挑,划破空气,重重落在地上,“滚。”
伊赫西姆站在原地,只觉得冷风一阵阵灌进心口,半晌才转身离开。而身后,埃什弥站在原地,肩膀绷得极紧,仿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刚才那句“容得下他”,是说给谁听的。
19. 弑母之仇 永世难忘(回忆篇)
伊赫西姆从训练场出来还在犯嘀咕,今天的埃什弥是怎么回事。平时在部落里称兄道弟的,怎么今天变得这样奇怪。
他所不明白的是牵扯到阿斯库杜,埃什弥的心根本沉不下来,也静不下来。他们之间的恩怨之深,已经不是一句两句能解决的。
训练结束下午去王庭中汇报工作的时候,国王金瑞林正在院子里喂鱼。别的人都是养些小金鱼之类的,金瑞林与众不同,他养的是从波斯湾那里来的食人鱼,经过长途跋涉被运送到玛里来,这鱼非但没死,反而活蹦乱跳的,天天吃肉。
埃什弥远远看见金瑞林在和那些食人鱼说话,眉毛一挑,走上前,说道,“王,你找我?”
金瑞林手中的鲜肉刚放下去,抬头看是埃什弥,脸上便挂上了笑容,招呼他进去说话。
金瑞林和埃什弥关系亲近,一般召他议事,很少会在议事厅,往往都在金瑞林的私人居所。金瑞林也是刚住进来不久,对于这里面的一切陈设和人员还不熟悉,索性直接让埃什弥给他换了一波人。
新王即位,俘获前任玛里王亚斯马赫-阿杜,将朝廷要臣和后宫嫔妃收为囊中之物。
将军埃什弥作为首要人物,负责将这些宫廷旧人运送到新宫之中。前些日子,他就目送着各色美人哭叫着从牢车中下来,遇到态度不好的侍卫,对着她们挥鞭都是常有的事。
埃什弥不由得皱起眉头。他虽然久经沙场,铁血无情,但面对这些失势的宫廷妇人,也不愿多加羞辱。他举手制止了那名挥鞭侍卫的动作,冷声道:“她们虽为俘虏,亦是昔日王宫之人,不可无礼。”
侍卫愕然,连忙收手。宫人们惊恐地望着这位高大的将军,不知他的仁慈是真情还是假意。埃什弥并不在意她们的目光,他的使命不是怜悯,而是秩序。
在一间宽敞却寒冷的新宫殿中,埃什弥安排将被俘的嫔妃、宫女分批居所,遣人登记姓名、来历、专长。这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君主金瑞林下令,要从中挑选有用之人,重塑玛里宫廷的礼仪与秩序。
而今天,他就是来向金瑞林汇报这些事的。
“找到了吗?在那些女眷中,找到了吗?”
金瑞林的语气显然有些急迫,他的身体都不由得向前倾着,期待能够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然埃什弥却无法说谎,“王,没有在那些妇女中发现达姆-胡拉斯公主,她可能并不在亚斯马赫-阿杜的后宫中。”
金瑞林的神色一下变得失落,“那她还能在哪呢?”
“我会带士兵继续搜寻玛里城边境,一旦有发现,立马上报。”
金瑞林这才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又继续问道,“听说你昨天把阿斯库杜关在你房中,关了一夜?”
埃什弥不可置否。
“他是我新请来的占卜师,你对人家好点儿。我知道他是你之前的相好,有话好好说,没什么事情是好好说解决不了的。”
金瑞林虽然已经成为玛里的王,但和埃什弥的关系还是如同在部落中一样亲近。
“已经没那个必要了,等我玩腻了,就放他走。”
埃什弥这话说得冷漠,金瑞林可不会当真,又劝,“那可不行,他是我请来的占卜师,不是你说放就放的。”
埃什弥点点头,“那就听您的意思吧。”
“我给你准备了个机会,好好和人家说清楚,别来霸王硬上弓那一套。”
金瑞林笑着,指了指隔壁的院落,“我把他请来了,就在隔壁坐着呢,听你之前说他爱吃甜的是吧?我叫人准备了些放在那里了,现在阿斯库杜应该正在那里等着呢。你去,跟人家说说。”
埃什弥有些惊讶,但口中还是拒绝,“我不去,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要说,也都在当初那一别的时候说清楚了。他联合他那奸夫把我送上祭坛,如果不是我命大,死里逃生,现在恐怕也是他刀下的一条亡魂罢了!”
金瑞林又说,“你要是真不在意了?我可听说今早伊赫西姆找你去了,让你劝我免了他的职位,你可以义正严辞拒绝了。”
“那是因为我尊重您的选择。”
“尊重我的选择?”
金瑞林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我的好兄弟,我能不明白你?你是怕他离开玛里王庭的庇护之后无处可去,是不是,埃考拉图来的战俘全部都被打成奴隶了,那些前任高官也是被我削职或罢免,留下来的没几个。你还说自己不在意?”
埃什弥偏过头,低声说,“我没说不在意。我是恨他。”
金瑞林又笑,“好好好,你是恨他,现在去隔壁见见人家,我以我的名义请来的,就当帮我一个忙,快去吧!”
金瑞林推着他往门外走,走前还不忘拿起鱼食。
埃什弥见了,调侃道,“我看你那些小宝贝可是越长越大了,别到时候咬着你!”
金瑞林听着他的调侃,无所谓道,“你都说了是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怎么会咬我呢?”
埃什弥不说话了。
是啊,可他的宝贝怎么就咬他了呢…
走进院子里的时候,阿斯库杜正背对着他坐在那里吃糕饼,那好像是玛里的蜜枣做的,大概就是阿亚提到过的那种。其实当年,他违背了阿斯库杜的命令。在阿斯库杜第一次下令将阿亚处决的时候,他心中不忍,私下里把阿亚放走了,身上溅到的血都只是动物血而已。
可他所不知道的是,阿斯库杜常年在祭祀院里工作,祭司用的也是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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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羊,他一闻就能闻出动物血和人血味道的不同。当时没有戳破,就任由阿亚活在这个世上。
可不久之后的一天,当埃什弥正在树林中练剑的时候,忽然有一封加急的泥板送到了他的手中。打破泥封,竟然意外发现这是来自阿亚的信件。
阿亚在信中说,自知时日不多,也许在埃什弥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阿斯库杜早就发现了他的踪影,哪怕他已经逃至埃考拉图和巴比伦的边境,阿斯库杜依然在派人追杀他。临死前,他必须要将这些话告诉他。
玛里一战,他是在现场的,就跟在阿斯库杜随军的队伍中。他知道家国沦丧灭亡,不是偶然,也不是一朝的错决,而是谋划已久的牺牲。那是一场注定要献祭的仪式,而玛里,就是那个被选中的血池。
“阿斯库杜从不是埃考拉图人。”阿亚在信中写道,“他也从未真正归属于哪一个国家。他效忠的,不是王,而是他自己。”
信纸上有几道明显的污痕,似是血迹,字迹斜斜扭扭,却字字如刃。
“那一日,王帐中群臣皆以为是意外,唯独我看到他嘴角的笑意。我随军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据说已经叛逃的首席占卜师恩海杜安娜的尸体,是我们将她抓来的,从你的家中。很抱歉,我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见过你,第一次见你,我也认出了你的模样,但我不能说。我们在你家秘密潜伏的那几天就是在等待一个机会将她带走。后来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但是那天神庙里只是他在进行占卜仪式,而恩海杜安娜的确被活祭了。”
信的最后一段,写得极快,仿佛他已经被逼至最后的时间:
“我知道你可能不会信,但你若还有一点从前的冷静,就去查一查神庙地下的记录。去看他在入王庭之前的身份。你会发现,他连名字,都是借来的。他真正的名字,在大王子伊什美达甘那段史书里被抹去了。”
“他杀我,我认了。只是你…你救过我一命,还让我尝到了家乡的蜜枣,算是我对你的报恩,埃什弥,你不能再被他牵着走了。”
信纸的末尾,有一行小字,字迹已近模糊:
“你若看见我死,请不要替我报仇。请替我把真相活下去。”
——阿亚
埃什弥合上信,指尖一阵阵发凉。他许久没有动,像是被什么压在原地,只能听见风声卷过屋脊,像是谁在耳边低语。
时隔不久,他果然在王庭中见到了阿亚的尸体,他甚至觉得那是阿斯库杜故意放在他面前的。
一股恐惧感油然而生,是信仰崩塌的根源。他忽然站起身,朝着祭司院的方向走去,脚步沉稳而决绝。
他打算进入神庙地下。他要亲手把掩藏在尘土中的那一页一页,翻出来。
20. 生于南野 其父为狼(回忆篇)
神庙的地下并不对外开放,那是历代王庭秘事与禁术的埋骨地,除了少数祭司与王室亲信,任何人擅入都将被视为亵渎。埃什弥为了能够进去,趁着阿斯库杜熟睡之时,拿走了他的令牌,那是大王子伊什美达甘赐予他的。
厚重的石板墙上刻着古老的文字,晦涩难解。他点燃油灯,翻开尘封的泥板,字迹隐没。但他终于在一片泛黑的残卷中,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阿斯库杜”。
这是一卷人事记录。
“生于南原之野,孤子。母不详。族人传言其父为狼,孕于长夜之中,生子于霜落之时,三日不哭不食,第四日啼声震林。年八岁,首见占星之力,口含三言,预断部族覆亡。”
“初由南原游牧部落收养,后失踪,再出现已是沙马什阿达德三十三年,以另一名亡者身份入籍为‘阿斯库杜’,化身为占卜师,自此履历清晰,身份难查。”
“入王庭前,曾在东境神殿修习占术,师占卜官:恩海杜安娜。”
那一行字,像铁铸成的枷锁,冷冷箍在埃什弥的胸口。
“师占卜官:恩海杜安娜。”
他的母亲。他记得她低头研卷时的眼神,也记得她手指冰凉,握着他写字的姿态。他从未见过她死亡的模样,却在阿亚的信中读到了那个词。
“活祭”。
而那一日在神庙中主持仪式的,是阿斯库杜。
他见过的,意外闯入神庙之时,见到的就是他。那也是他爱上他的开始,是他将他奉若神明的开始,可谁知那天,同样死在他手中的除了那只献祭羔羊,还有他的母亲。
埃什弥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蜡烛火光也跟着晃动,仿佛那些尘封的记录都在低声倾诉。泥板之下还夹着一小段金属铭牌,残缺不全,上面刻着一行铭文:
“此子若存,当归血之源。”
埃什弥放下泥板,眼神冷却如铁。
他起身走出地下神庙,夜风扑面,猎猎作响。
天色未明,他却已知道他再无法回头。阿斯库杜欠的血,不止阿亚一人。
他要亲自问个清楚。
哪怕,拿命来问个清楚。
可也正是在这一天,从地下神庙出来的那一刻,无数火光照耀在他的脸上。他看到大王子伊什美达甘,身后跟着同样骑在烈马上的阿斯库杜。
“拿下这个擅闯神庙之人!”
大王子一声令下,埃什弥就被一众士兵团团围住。埃什弥不明所以,抬眸向阿斯库杜无声的求救,但阿斯库杜却并未理会。眼看着他没有半点儿挣扎,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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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士兵拿下。
埃什弥的武功,阿斯库杜是知道的,也是他亲手指导的。如果他反抗,这些士兵可是久久不能成功拿下他。出乎意料,他没有反抗,任由那些人将他按上牢车。
这是第三次了,阿斯库杜目送着他被押上牢车的第三次。
第一次,是初见。十五岁的埃什弥在破败的玛里神庙中遇到了正在进行占卜的阿斯库杜,浑身是血,却依旧眼神清明。他闯入神庙,打断了仪式,将那串滴着油脂的铜铃撞得作响。
阿斯库杜看着那少年站在他面前,嘴唇紧抿,眼中隐隐有火光在燃烧。埃什弥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枚染血的银币放在阿斯库杜面前。那是对神祇的供奉。
第二次,是再见。二十岁的埃什弥陷入了他的圈套,替他顶罪,被押上牢车后依然和他说着话,笑容纯真。
而如今,是第三次。
二十三岁的埃什弥又一次在他的目送下被押送,他的目光一直投来,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眼底,而在他的眼底,阿斯库杜却看不到一丝憎恨,依然明亮,依然闪烁。
阿斯库杜站在车前,目光穿透晨雾。
在埃什弥看不到的地方,阿斯库杜对着月光念道,“去吧。”
“愿神明在你之上,哪怕你从不信它。”
21. 神庙审判 祭神献天(回忆篇)
埃什弥于第二日被审判,他被要求跪在神像前,诉说自己不敬神的罪名。
而埃什弥却看向阿斯库杜,“我究竟是否敬神,大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跪下!”
神庙中,阿斯库杜对他冷声喝道。
埃什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三年里,他们的关系可谓极尽亲密,床第之间,尽是柔情与欲望的影子。两人曾在无数夜晚以彼此的体温抵御这个世界的寒凉。在战场的火光与宫廷的阴影中,他们彼此依靠,如同一对藏于风雪中的孤兽。然而如今,在众神的凝视之下,阿斯库杜却以审判者的姿态,命他跪下。
埃什弥的双膝寸步未动。他的目光冷冽,直视着神像之下那张曾无数次贴在自己颈边、喘息低语的脸。
“你教我如何挥剑,却没教我如何下跪。”
这一幕,阿斯库杜是记得的。他从不否认这场陷害,可心中却不止一次的颤抖。
“你教我如何挥剑,却没教我如何下跪。”
说出这话时,埃什弥的脖颈之上还带着他亲手送给他的青金石护身符。
阿斯库杜眼角微颤,面上的冷峻一瞬破碎,却很快重塑。他不敢动,也不敢说。他怕声音会泄露心底的颤抖,怕那被压抑太久的情感,会在众人面前炸裂成不可挽回的毁灭。
祭司长举起权杖,低声咏唱审判经文。光线透过高窗,洒落在神像与囚徒之间,仿佛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不可跨越的界线。
“埃什弥,”阿斯库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灰,“此地为神明所在之殿…..你若仍心中有我,便听我一言,跪下。”
埃什弥眼中的怒火却在这句低语中慢慢熄灭。他终于明白,阿斯库杜不是背叛了他,而是把自己推上了最后一条路。
他缓缓转身,面对神像,却没有跪下。他只是抬头,望着那面无表情的石像,低声说:“我一生行过杀伐,背过命数,也信过神。但若神明要我放弃,屈膝求恕….”
“那我宁愿死。”
阿斯库杜闭上了眼睛,手中权杖缓缓下垂。神像下的光,仿佛也随之暗了一寸。
殿中一时死寂。
连风都像被那句话斩断。
这句话不是怒吼,而是一种剥离万象后的冷静决绝,如同一把静默的剑,插入神庙的心脏。
祭司长的吟诵顿住了,脸色惨白。他看向阿斯库杜,却不敢发声。殿中众人屏息,只等阿斯库杜一语定音。
“你……太执拗了。”阿斯库杜终于低声道,像是对埃什弥,也像是在斥责自己。他缓缓抬起头,重新挺直脊背,权杖重重落地,发出一声如断裂的雷鸣。
“埃什弥,不敬神明,罪当斩。”
殿外,传来一阵惊雷,乌云骤起,仿佛天地也在颤抖。
埃什弥轻轻笑了,那笑容无惧无悔,甚至透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他不看阿斯库杜,只将目光定定投向神像的双目,仿佛要看透那冰冷石雕背后虚无的天意。
“原来,神与人一样,怕的是不跪的。”
他缓缓摘下那枚青金石护符,举起,朝神像一掷。青金石撞上石像,迸裂出一道细碎的裂痕。瞬息间,天光刺入殿中,照在那裂痕上,仿佛神明也被这一次质问震动。
众人惊呼,有人跪倒,有人惊退,惟有阿斯库杜,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随着护符落地的余晖,缓缓移向埃什弥,那人却已闭目如眠,仿佛将生死交由命数,亦或根本不再在意。
“那么,我将亲手处决你。”
说罢,利剑刺入心脏,是钻心刻骨的疼。埃什弥慢慢回头看向阿斯库杜,却看到了伊什美达甘站在他身边,双手搭在阿斯库杜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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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轻轻拔出他手中的剑,平静地笑着,又说,“埃什弥,是伊什塔尔女神保佑的人,那么自当献祭于神。”
痛,太痛了。
是钻心刻骨的痛,是剜心裂肺的痛。
埃什弥看着阿斯库杜离去的背影,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他满手鲜血的模样。他提着刀,朝他走来,索要他的肝脏,索要他的心。
那不是梦,那是未来。
还未爱上阿斯库杜的他,还在神庙中做麦场奴隶的他就梦到过的场景,却在几年之后应验。可这份痛,这份被所爱之人剜心的痛,是杀死他的最后一剑。
那不是梦,那也是记忆。
那是两年前,皇城地牢深处,阿斯库杜第一次为了神命剖开一个叛徒的胸膛时的模样。那一夜,埃什弥藏在暗处,亲眼看见他满手鲜血,跪在尸体前喃喃祷告,像是在赎罪,又像在自残。
“如果将心脏献给神明,你可否愿意?”那时阿斯库杜看着他,眼里并无请求,只有命令。
他沉默许久,才低声回答:“如果是你来取,我愿意。”
可他没想到,终有一日,这句话会成真。
神庙中,鲜血从他的胸口缓缓流出,染红了神殿前的白石阶。他感觉不到躯壳的存在,只有剧烈的空洞感,如同心被一点点挖出,一点点碾碎。
阿斯库杜没有回头。
他站在伊什美达甘身边。背对他,背对他们所有感情,背对那场曾烧得他们都筋骨尽裂的爱。
埃什弥想开口,可喉咙已灌满血。他喉间涌出的,是一声极轻的呢喃。
“你……是不是……从未……爱我……”
阿斯库杜脚步一顿,但很快,他继续前行,像是没有听见。
反而是伊什美达甘充满讥讽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可真是一个笨蛋。”
22. 亲手处决 如何还命
目光回今,依旧清瘦的背影坐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过那间神庙的石阶。
“你不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埃什弥走到阿斯库杜背后,冷声质问道。
阿斯库杜回头看向身后的人,眼神中没有意外,“我就知道王今日叫我来这里,但他本人未必会来。”
埃什弥冷冷地看着他,像是一只被触怒的野狼,寻找机会伺机撕咬猎物。
阿斯库杜勾唇笑了,那笑意美艳绝伦,看得埃什弥一愣,他总是在笑,无论何时,他总是在笑。笑得美艳,笑得动人,他不在乎,他根本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
“告诉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埃什弥沉默片刻,眼中的寒光却未曾退去。他缓缓走到阿斯库杜面前,长臂撑在阿斯库杜的两侧,低头凝视着他,眸色暗淡,可阿斯库杜却仿佛从中看到了那夜的火光。
“那一夜,你亲手处决我。”
他声音极轻,却字字带刃。
“可你并没有要我死,因为伊什美达甘还要第二天将我献祭。”
阿斯库杜眉头一动。
“你刺的是我的心脏,偏了一寸,阿斯库杜,一寸。”
他伸出手,扯开衣领,露出精壮的胸膛,指向自己那道早已愈合的伤疤,伤口细长而险,若再深一点,早已命归黄泉。
阿斯库杜静静听着,没有否认。
“那夜有人从殿后将我拖走,血流了半路,仍吊着一口气。那人是谁安排的,是不是你?”
埃什弥的呼吸明显紧了一分,他想知道当初那个救命恩人到底是谁?心中期盼着,期盼着那个人会是阿斯库杜派来的。
可阿斯库杜却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就是否认。
他缓了片刻,像是压抑情绪,又像在拂去命运的尘土。
“我被人带到城外,走投无路,命悬一线,谁会救我?你以为我该死在路边,还是该活着回来,咬断你的喉咙?”
阿斯库杜没有作声,他在等他把那段埋藏的历史说完。
“我走到了边境,被玛里部落‘右手之子’的巡哨人救下。那时我浑身是血,几近晕厥,连话都说不出一句。”
埃什弥缓缓道,目光像是越过眼前,穿回那个雪夜里燃着篝火的营地。
“伊卜尼西娜,我的小姨妈。她认出了我。”
他冷笑一声,“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被神遗弃的孤犬,原来我竟有血脉、有族群、有身份。”
阿斯库杜眉头微动,低声问:“你的父亲?”
“是‘右手之子’的人。死在玛里覆灭的战役中,死得不明不白。我的母亲逃回了神殿,结果却……”他咬牙,目光如刃,“落到你手里。”
“小姨妈将我带回部族,用他们的方式治好了我。”埃什弥直视他,“他们教我重执兵器,教我如何为自己争命。”
“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再从野兽群中走出来。如今,我是‘右手之子’的战将,是他们拥立的大将军。”
风自东南方而来,吹动埃什弥肩上的披风,披风下缀着金与羽的战饰,光芒凛然。
“你杀了我,却没能埋了我。”
“阿斯库杜,”他俯下身凑近他,如狼犬一般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冷笑道,“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该怎么还这条命。”
园中的冷风愈演愈烈,仿佛天地都在为这重逢鼓动血脉。
阿斯库杜却只是静静看着他,眉眼如故,多年未见,他一如从前般俊美无双,岁月在他的眼角难以留下任何印记,难道他真的是妖….
“你要我还命?”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像羽毛一般,“埃什弥,你若想要,我的命归你。”
埃什弥眼中寒光微闪,心中却不知为何微微一颤。
他早该痛快挥刀,报那一剑之仇,可眼前的人,却好像依然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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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残破的神庙石阶上,仿佛从未变过。依旧孤高,依旧沉默,依旧是那个曾在他怀中,吻着他额角说“别怕”的阿斯库杜。
“你就甘愿这样死?”他问,声音带了些急躁,像是撕开的一角情绪,终于无法再压下去,“你不怕,我真的会杀了你?”
阿斯库杜回望着他,凝视着他的黑眸,眉头却微微蹙起。
“我怕。”
他说着,语气像是一场迟来的湿润的大雨,将埃什弥的心浸透。
“我怕你活不下来,那天我赌了命也要你活下来。”
他望进埃什弥的眼里,那双燃烧着仇恨与悲伤的眼睛。
“我那一剑,是往你左侧一点偏开的。”他说,目光不移,“我不能救你,但我也不能杀你。我只能把命运交给你自己。”
埃什弥攥紧了拳,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想怒吼,想挥刀,可终究只能死死盯着这个男人。这个他恨了两年,却也爱了更久的人。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想在梦里把你杀了。”
阿斯库杜嘴角勾起一点苦笑。
“你若杀我,便动手吧。我从埃考拉图的王城而来,来到玛里进入亚斯马赫-阿杜的宫廷,就是等这一刻。”
气氛如剑锋紧贴,呼吸之间便能杀生。
但就在那一刹,埃什弥却没动。他只是盯着他,眼角一点点泛红,语气却依然冷硬。
“你….你又在骗我。你怎会知道我还活着,在你心中我怕是早已死了,如果不是当年那人的舍命相救,如果不是部落医治我的伤口,我早就死了!”
他低声说完这句,终于松开了手,原本藏在斗篷下的短刃,“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他背过身去,低声道:“你欠我的,不是一条命。是一辈子。”
阿斯库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百念奔涌,却终究只道一句:
“若你要,我这一生,都还你。”
23. 我行我素 主动请离(阿勒颇王国篇)
又过两日,埃什弥再也没有出现在阿斯库杜面前。也不知是不是玛里王的刻意安排,他的住所居然就在埃什弥院落的隔壁,由一条长廊相连接,可那道长廊,却仿佛天际索道一般,被两人忽视,或者说是被埃什弥单方面刻意忽视,他一次也没出现过,一次也没进来过。
伊赫西姆对待阿斯库杜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友善,但阿斯库杜也不在意那些东西,来来往往出入神庙都是一个人。另外的三名占卜师显然是和伊赫西姆一个阵营的,对待他的态度冷得出奇,这让他们之间的占卜工作无法顺利进行。
阿斯库杜便去金瑞林面前主动请求离开祭祀院,或者降低职位去做些什么别的事情。
这件事情,前几日埃什弥也提到过。
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给金瑞林,表示阿斯库杜是前朝遗留的占卜师,属于敌国埃考拉图王国,留下怕是会对玛里王庭不利,希望金瑞林能够慎重考虑。
这一点怕是遂了伊赫西姆的意思,紧接着第二天伊赫西姆也写了一封书信来,同样的内容翻来覆去地说,明显就是看阿斯库杜不顺眼,顺便也举荐了在“左手之子”部落的另一位当初没有被选中的占卜师。
金瑞林将这些事情都暂时搁置了,没想到今天处于风暴中心的阿斯库杜竟然亲自来到了他的面前,主动提起了调离的事情。
金瑞林看着情况就不太对,阿斯库杜一副冰冰郁郁的样子,纤长的睫毛就那么搭在一起,他微微垂眸,表情恭敬,但其实金瑞林觉得阿斯库杜就是个有想法的有志青年,只是他的想法是什么,有志向又是什么?他不清楚。
“王,感谢您对我的信任,但我想,我并不适合这份职务。”
金瑞林揉着额角让他展开讲讲,阿斯库杜眼皮一跳,嘴角一抽,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在埃考拉图,设有首席占卜师,这意味着占卜结果的最终决策权在一人手中,这样效率要高出很多,避免了很多麻烦和误读。而在玛里,五位占卜师宫廷决策很难达成一致意见,严重影响占卜结果的预判。”
“听你的意思,是对我玛里的占卜系统感到不满。”
阿斯库杜再次恭敬地垂头,说着大逆不道的话,“是。”
金瑞林不满道,“你怎么不想想是不是你搞不好人情关系,所以才导致了这么多麻烦?”
阿斯库杜又说,“占卜事务之重要,根本就不是人情关系能够随意插入的地方,如果因为关系好,就保留误判,那就是对国家的不负责。如果只是因为厌恶我,而反对我提出的关于神谕的解读意见,那么我无话可说,自愿离开。”
阿斯库杜这话说的不卑不亢,其实明明他自己也有问题,可偏偏这话说出来让金瑞林觉得他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他一定要留下阿斯库杜的确有他的考量,阿斯库杜是出名的占卜奇才。
当年玛里沦陷,是他在神庙中占卜出了女神的意志。
而来,他跟在伊什美达甘身边,老国王沙马什阿达德死后,更是帮助伊什美达甘以神谕之力铲除以他的表兄和王后为代表的那一派势力,登上埃考拉图的王位。
后来,两人不明原因闹翻了,阿斯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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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只身一人从埃考拉图进入玛里,那时候玛里城虽然属于埃考拉图的版图,但是早就和埃考拉图分而治之,玛里城的管理者是伊什美达甘的弟弟,当年沙马什阿达德的小儿子亚斯马赫-阿杜。
不过阿斯库杜对这第三位主人可是并没有尽心尽力,当年”右手之子“部落的金瑞林反抗亚斯马赫-阿杜的统治,意图造反,是阿斯库杜亲自送来的军图,亚斯马赫-阿杜王朝灭亡的每一根导火索,都绕不过他。金瑞林的军队攻入玛里城时,阿斯库杜站在风雨飘摇之中,站在战火纷飞的火光里,看起来是在接受王朝覆灭的命运,实际就是在等待坍塌的那一刻。
阿斯库杜送来军图的这件事,只有金瑞林一人知道。当时他和阿斯库杜的交易便是他不能出卖他,所以过去这么久了金瑞林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出他固执留下阿斯库杜的原因。他欣赏他身上这种魄力,也欣赏他凭借一己之力搅动王朝风云的能力,这种人,他一定会把握住,并且留在身边。
金瑞林时常觉得,他已经有埃什弥这样一个武将留在身边,必须还要有一名文官,替他处理其他事情,而阿斯库杜正好是作为合适的人选。
不过,眼前这位金瑞林眼中最为合适的人,却没有半点儿自觉,与人冷淡,行事我行我素,金瑞林觉得他确实应该学习一下王庭官场之道。
金瑞林便答应下来了,又说,“既然如此,那么你就替我去完成一项任务吧,我现在正式任命你为我玛里国的使节,奉命带领使节团前往阿勒颇求娶公主西布图,你可能完成任务?”
“臣领命。”
24. 沙漠风暴 垂死挣扎(阿勒颇王国篇)
阿勒颇王国位于玛里王国的北部,国王亚瑞林在位多年。
当年,埃考拉图国王沙马什阿达德攻入玛里,推翻了亚赫顿林的统治,其幼子金瑞林被迫流亡到阿勒颇。沙马什阿达德的次子亚斯马赫-阿杜被任命为玛里总督,从此玛里开启了埃考拉图统治时期。而当老国王沙马什阿达德在战争近十年之后意外暴毙,埃考拉图王国的虚弱本质开始暴露。此时流亡阿勒颇的玛里王子金瑞林在阿勒颇国王亚瑞林的支持下击败了亚斯马赫-阿杜,恢复了家族对玛里王国的统治。
获得阿勒颇军备支持的时候,金瑞林曾和阿勒颇国王亚瑞林订下协议,一旦玛里复国,玛里王后的位置必须留给一位阿勒颇公主。
而金瑞林之所以能依靠阿勒颇的军备,并且在争霸战争中得到阿勒颇源源不断的支持,源于他与阿勒颇公主西布图的关系,金瑞林与西布图的婚约是金瑞林在阿勒颇流亡期间订立的,所以在金瑞林借助亚瑞林的支持夺回其家族对玛里的统治权并稳定了玛里的统治之后,在他统治的第1年10月就派出使者阿斯库杜和瑞西亚携带丰厚的彩礼前往阿勒颇求娶西布图公主。
金瑞林的安排是阿斯库杜和宫廷乐师瑞西亚一同出发,他们携带着来自玛里的大量珠宝、黄金、器具等聘礼出发,却在临行前一晚发生的严重的口角。瑞西亚看起来并非善类,他虽然对于阿斯库杜看法并未提出意见,却不愿意和阿斯库杜合作。
关于出使的路线,金瑞林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建议,其实就是要让两位自己看着办。阿勒颇位于玛里城的西北方向,从玛里城去往阿勒颇一共有水路和陆路两条路线。
阿斯库杜主张走沙漠陆路,因为这是从地图上看最快最直接的路线,并且这条路上也只有沙漠,山林雪原沼泽地其他更为危险的地形一概没有。
而瑞西亚则主张走水路。水路是从玛里城向南到达幼发拉底河沿岸,乘船沿幼发拉底河抵达阿勒颇,但是要途径数个城市,包括伊马尔、图图尔、哈兰,亚赫顿林堡,孜布那吞、萨噶拉图、特尔卡等城市,这些城市都在玛里境内。
显然陆路才是最快的路线,因此阿斯库杜坚决主张陆路。
但是瑞西亚却认为水路才是最保险的路线。但是阿斯库杜研究了那张地形图很久,如果走水路要经过无数个边境城市不说,还要经过一些政乱频发的地带,实在危险。
所以两人最终决定各走各的路。
这是阿斯库杜一贯的作风,如果说不通,那就不说了。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走我的独木桥,如果你死在了路上,我就写信上报国王,如果你没死,咱们在阿勒颇王城见就是了。
瑞西亚也看出了阿斯库杜就是这么一副“不配合”的态度,小眼睛微微眯缝起来,本就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眼神变得更加凌厉,像是下一秒就要训斥阿斯库杜似的。
阿斯库杜自然也不是故意要找事的人,所以他说完早早就离开了。
第二天,他就带着自己的使节团出发了,走之前没和任何人说,他在这里没有任何亲近之人,按照埃什弥的话来说,就是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像他这种情感冷漠症患者也不需要那些多余的人或事来陪衬自己的人生。
阿斯库杜拿着下官送来的草图,走在队伍的最前端。沙漠这条路线,他查阅过典籍,之前有一支去往阿勒颇的使节团就是这么走的,所以只要按照之前的路线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阿斯库杜有条不紊地骑着骆驼,时不时拿起身边的水袋喝一口水,又提醒身后的人,一定要保证充足的饮水量,不然在这么炎热的天气下很快就会中暑。
一开始,一切都是没有问题的。
有几个小士兵想来和阿斯库杜搭话,毕竟这支队伍里的人对于这位大人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是从埃考拉图王国来的,不爱说话,但人长得又极为美艳,黑发蓝眸,整个人的身上好像就写满了两个字:危险。
休息的时候,几个小士兵坐在沙漠上窃窃私语,终于,他们鼓起勇气,派出了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走了上来,磕磕巴巴地说道:
“阿…斯库杜大人,您…之前是在哪个军团的啊?我们、我们没听过您,可是看您打马射箭的样子…好像很厉害…”
这小士兵说的是他们刚出发那会儿,因为要赶着去驿站换骆驼进沙漠,所以行进的速度就偏快,当时正好看见脑袋顶有只鹰飞过,阿斯库杜常年在祭祀院工作,跟在伊什美达甘身边之后更是没再去过战场,所以一股自由的感觉油然而生,情不自禁抽箭架弓,一箭就把那在高空中翱翔的鹰射了下来。
而他射下来之后,也不去捡。
反倒是后面的人嘀嘀咕咕。
那小士兵见他没说话,就又去问,“您…我看您把那老鹰射下来之后也没去捡…”
阿斯库杜觉得莫名其妙,蓝色的眼眸淡淡地扫他一眼,问,“我为什么要捡?”
这可把那小士兵问住了,语塞半天,才说,“我帮您捡了。”
“…..”
阿斯库杜有些无语,但是想着毕竟是要一起度过几个月的出使时间,便还是耐着性子回复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捡?”
“…..”
眼看着这天就聊不下去,阿斯库杜倒是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阿斯库杜坐在营地边的一块岩石上,正在用皮革擦拭短剑。他头也没抬,想起那小士兵刚才好像还问了一句别的,便说,
“我不是你们玛里王国的军人。”
另一个士兵悄悄补充了一句,“他是从埃考拉图来的,不是说那地方盛产….刺客和美人吗?”
这句话虽轻,但在夜里却传得格外清楚。阿斯库杜终于抬起了头,蓝色的眼睛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却忽然露出了一个几不可察的笑意:
“刺客不会带队穿越沙漠,而是早就把这些聘礼抢走了。我只是来这里完成任务的。至于美人…没兴趣,也没见过。”
阿斯库杜顿了顿,又轻声补充了一句,“你们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我和你们站在同一边,就够了。”
说罢,他又拿起刚才烤的兔肉,递给那些凑他很近的小士兵们。“早上走的急,就带了一只,你们分分吧。”
阿斯库杜的这些随军经验都是在埃考拉图的时候练出来的。老国王沙马什阿达德很喜欢让占卜师随军,而且一跟就是五六个,所以对这些作战技能和野外生存技能,阿斯库杜都略知一二。
那小士兵受宠若惊地接过兔肉,分给同伴们,便美滋滋地啃起来。当然,他也不忘撕下一只兔腿递给阿斯库杜,说了句,“大人,您也吃。您太瘦了,多吃一些。”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阿斯库杜一愣,又有多久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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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过这样的话了。
他是孤儿,幸福总是来得断断续续,所以便习惯了孤独和独自取暖。
那时候第一次被部落收养,可年幼的他做出了部落将会覆灭的预言,很快他就被赶了出去。在之后进入神庙,跟在恩海杜安娜身边,但很快她就被送去玛里进行间谍活动,之后她也死了。再后来,阿斯库杜跟在沙马什阿达德身边,他也死了。跟在亚斯马赫-阿杜身边,他也死了。
有的时候阿斯库杜真的不是很想回忆这些事情,好像自己本身就是天煞孤星,得不到安稳,也得不到幸福,所有的停留都极为短暂,一闪而过,四处漂泊。
而正当阿斯库杜小口小口撕咬着兔腿出神都时候,天色逐渐变了。
沙暴来得又急又猛,天色仿佛瞬间被吞噬,顿时黄沙漫天,不辨东西。阿斯库杜带领众人火速撤离,被迫在一处低洼地带扎营避难,然而即便如此,狂风也卷走了几匹骆驼和几口装着贵重香料的箱子,那些都是送给阿勒颇王宫的聘礼之一。
风暴持续了三天三夜,众人也就在这里躲了三天三夜。
水很快就要喝光了,当初的预想是一天半走出沙漠,去邻近的城市补充食物和水源,可如今这条路受到了极大的阻碍。
阿斯库杜显然低估了自然灾害的威力。最适合走沙漠路线的月份是秋季和冬季,而在春夏季节高温和沙暴频发,会给随行人员造成极大的不便,严重的甚至会有数人命丧于此。
第四天,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风暴才终于停歇。晨光穿透薄雾与残沙,勉强洒落在满目苍凉的营地上。世界仿佛被无声地掏空,黄沙覆盖了半边天幕,也埋了半数的脚印与痕迹。帐篷早已破烂不堪,干粮也只剩下一些发霉的干饼。
士兵们无力地靠在一起,嘴唇干裂,眼神浑浊。几匹骆驼死在风中,尸体早已被黄沙半埋,只剩几只骨瘦如柴的牲畜还在呻吟。随行仆从中已有一人发高烧,躺在毯子下神志不清。
阿斯库杜站在一处沙丘顶上,眼中终于不再是一贯的坚定。他的嘴唇也干裂起皮,披风破了几道口子,护甲上满是沙尘。他的目光在远方游走,不停地搜寻着。
“我们不能再原地等了。”
阿斯库杜走到士兵身边,声音低哑,但语气清晰,“水已经不够支撑一天。若再拖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他抬手,招来昨天和他搭话的小士兵,“统计一下,看看还有多少骆驼能动,还有多少兵能走。”
小士兵离去后,他默默地转身,从怀里掏出一块油纸包着的羊皮地图。他指着一处点道:“往东南方向走,十五里地,有个旧驿站,这里记载着有一口哈斯拉废井,那井也许还未干。”
“大人,你确定那井还能用?”
“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把地图递给那人,两人站在风后那一角,短暂地对视了一眼,过去三天,他们之间的话语极少,但命运使得彼此之间的信任似乎悄然生根。
“我来带路。”
阿斯库杜扛起弓箭,语气果决。
于是,在第四天清晨,一支疲惫不堪的队伍再次动身,向着荒芜沙漠中不确定的方向前行。他们的脚步蹒跚,身影在烈日下拉得很长,却没有一人停步。前方无论是水源,还是废井,哪怕是一场新的危机,都比死在原地更有希望。
25. 驿站救援 再次出发(阿勒颇王国篇)
沙暴来得突然,走得也快。之后的一点时间里阿斯库杜一众人没有在遇到这可怕的灾害,当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到达驿站的时候,远远就瞧见有人站在门口。
阿斯库杜警觉起来,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扶着剑柄,随时准备攻击。他的眼神冷了下来,此时他们队伍中的人大多体力不支,如果在此时遇到袭击,那么整个使节团都会覆灭。
想到这里,阿斯库杜的心又凉了几分。
刚做好拼死一战的决心,走近看,却发现那是瑞西亚一行人,正站在驿站门口等着他们,他们身上都披着黑袍,和阿斯库杜他们轻装简行的样子显然不同,看起来更为保险也更为安全。
起初阿斯库杜因为这样的装扮并没有认出瑞西亚,直到他身边的一个小兵叫了一声。
“那是…瑞西亚大人!”
他们就好像是已经料定了他们一定会来这里似的。
阿斯库杜淡淡扫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忙着去水井旁找水,因为后面还有一位发烧的士兵在等。
瑞西亚看明白情况,跟过去帮忙。
两人从水井中往上拉水,在共同努力下,终于打上了一桶水。随后两人坐在地上,对视了一眼,倒是瑞西亚先开了口。
“遇上沙暴了?”
“你怎么知道?”
瑞西亚指了指阿斯库杜被风沙磨破的脸,阿斯库杜的眼神才终于有了几分动摇,“所以你早就知道这个季节会出现沙暴。”
“是啊,这本就不是沙漠行进的好时间,尽管水路费时费力,但绝对比陆路更加安全。那天我就跟你说了这些话,你不相信,坚持要试一试,所以我就没在阻拦了。”
听了这话,阿斯库杜又多看了瑞西亚两眼。这位年长的宫廷乐师,也是并不仅仅是乐师这么简单。起初以为一个乐师毕竟不懂行军的道理,而阿斯库杜又自以为多年的行军经验能够帮到他在玛里的这次出使,但显然并不是这样。
面对眼前的情况,面对阿斯库杜此次行动的惨淡收场。瑞西亚没有嘲讽,也没有冷语,他先是将水源和食物分给士兵,又默默地指挥众人清点物资,安排修正。他拿着一块泥板默默记录下损失的礼物数量,然后走到阿斯库杜身边,
“如果现在转向南,沿着绿洲带去图图尔,或许还能在补上一些物质,我们从那里转水路,将会稳妥一些。只是要多花三天时间。”
阿斯库杜低着头,没有立刻搭话。
“这次…你说得对。”
瑞西亚看着他,眼神中没有责备,反而是安慰道,
“年轻人,你还是太年轻,对于玛里的情况又不够熟悉。从地图上看,穿越沙漠的确是到达阿勒颇最快的路线没错,但是这个事件是沙漠最为干旱的时期,且频发沙暴,非常危险。”
“那你为什么还…”
“因为如果我不让你去尝试,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阿斯库杜不说话了,眉头紧锁,瑞西亚知道他在担心那些遗落的礼物,随即拿出来礼物清单,“现在我们要想办法把损失降到最低,王要的是结果,不是争论谁对谁错。我在这里等着你们,也是在这里等着和你汇合,届时再看看你对路线的想法。不过,我们现在既然达成了统一的意见,休整一下就可以出发了。”
而此时的玛里宫廷中,埃什弥正和金瑞林在一处用餐。金瑞林习惯独居,在发现亚斯马赫-阿杜的后宫中没有达姆-胡拉斯的身影后,便彻底遣散了后宫。金瑞林这个人本就洁身自好,所以此刻能陪他用餐的只有同样孤身的埃什弥一人。
年轻的侍女将王宫厨房准备的餐点一样一样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之后,便转身离开了。此时的房间中也只有金瑞林和埃什弥两人。
埃什弥便问道,“王,阿斯库杜去哪里了?”
金瑞林从盘子中拿了块面包,又拿起勺子盛了一勺汤,边吃边调侃他,“你不是对人家视而不见吗?我就把人家安排在你隔壁,你去看过人家一眼吗?”
埃什弥不想聊这个事情,便恶劣地回,“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而金瑞林继续调侃,笑眯眯地说,“那就是咯,你现在又为什么要找他?”
埃什弥有些着急,也没时间和他开玩笑,便说,“阿斯库杜对玛里不熟悉,在这边也没什么亲戚朋友,你派他去执行任务了?不对…他一个占卜师,能出什么任务?”
金瑞林则一边听着他的念叨,一边慢条斯理地嚼着面包,完全不被埃什弥焦虑的情绪所影响,听他分析了好一阵才慢慢悠悠揭开答案,“着急了?放心吧,我把他派去接西布图了。”
“那些天,不光光是你,连祭祀院那边的人也写信给我,让我罢了阿斯库杜的职位。阿斯库杜到好,直接来和我说他不想干了。他是个人才,我可不想放着这么好的人才不用,就把他派出去历练历练,和瑞西亚一起,放心吧,没事的。”
听闻是和瑞西亚在一起,埃什弥便放心了一些。
瑞西亚是王宫中的长者,从前是亚赫顿林身边的情报人员,在老国王亚赫顿林身死战场后,被任命带着王子金瑞林逃脱。而在金瑞林重返王宫之时,他作为王宫中的乐师再次回归宫廷。金瑞林的意思本来是让他做宰相,负责王宫中的行政事务,但是瑞西亚以年事已高为由拒绝了,其实他的意思是希望能够为金瑞林培养一批可靠的朝廷命官,辅助金瑞林统治面积广大的玛里,埃什弥就是瑞西亚的徒弟。
不过,埃什弥的嘴上还是不饶人,“他和师父在一起?小心他会下毒!”
金瑞林笑得前仰后合。
“你这人啊,明明自己心里慌得要死,偏偏还要嘴硬。要真像你说的那样,他早就毒死你一百次了。”他抹了抹嘴角,语气正经了几分,“当初,你问我是怎么得到玛里内城地图的,就是阿斯库杜给我送来。他背叛了埃考拉图,背叛了亚斯马赫-阿杜。”
埃什弥冷哼一声,“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情。”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埃什弥不语。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是为你而来的。”
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金瑞林也在注意埃什弥的表情。他知道埃什弥这些年放不下阿斯库杜,但这种放不下究竟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他说不好。
金瑞林看了他一眼,又说,“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应该插手,但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既然爱的人已经在身边了,如果还爱着,为什么不去努力争取一把。你看看我,已经失去达姆-胡拉斯,再后悔也没有用。”
“会找到她的,我每天都在命人搜索玛里边境,一旦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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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她的踪影,很快就会有结果。”
而金瑞林却只是摇摇头,“我有的时候真不知道我是期待找到她多一点,还是期待找不到她多一点。西布图马上就要来到玛里,当年我和亚瑞林的交易是他向我提供军队,而今后的阿勒颇公主必须是玛里的王后。西布图那性格我了解,认定了的东西就不会改变,当初阿勒颇有那么多公主,我却偏偏遇到了她,她那个性格容不下达姆-胡拉斯的。”
埃什弥没有说话,这件事他也解决不了,当年金瑞林的这些事情他也清楚一二。
达姆-胡拉斯是卡特纳的公主,当年来到玛里王宫遇到金瑞林的时候,金瑞林还是玛里的王子,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后来,一朝颠覆,达姆-胡拉斯在战乱中不知所踪,而金瑞林不得不前往阿勒颇政治避难,为了能够寻求到国王亚瑞林的帮助,不得不让一位公主爱上他,而这位就是倔强的小公主西布图。现在,兑现承诺的时候到了,可若问金瑞林到底快乐吗?
那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我有时候在想,为什么不能是你来当这个国王?你知道外面的人都说…”
金瑞林还没说完,埃什弥赶紧就打断了,“这些话可不兴说啊!我对你这王位不感兴趣,更何况,我喜欢男人,你是想让王朝绝后吗?”
金瑞林笑了,刚才的玩笑话也就被扔在了一边,两人双双举杯,碰在一起后,干了整杯酒。
“你放心,他和瑞西亚一起,不会有事。他是应该多学习一下如何参与王庭的事务。”
埃什弥摇摇头,否定道,“他不适合。他走得也从来都不是正常人的官场之路。”
“不试试,你怎么就知道他不适合?阿斯库杜有野心,有能力,就是人际交往差了点,但绝不是坏人。”
“你了解他?”
埃什弥对金瑞林的话表示质疑。
金瑞林回,“当然不会有你了解,但当局者迷,你们之间的过去蒙蔽了你的眼睛。”
“我们之间的过去早就被他亲手杀死了,事到如今,我和他之间已经没什么情分可言,如果你真的觉得他适合玛里,那就留下他。但是他很危险。他是孤儿,埃考拉图边境的一个部落收养了他,他却预言了那个部落的灭亡。后来,他亲自为玛里占卜,预言了玛里的覆灭,他亲手毒死了沙马什阿达德,又背叛了他的次子亚斯马赫-阿杜,我当年在他身边帮他处理的身边人不少于十个。你没有办法保证他将来不会出卖玛里,更不能保证他不会害了你我。”
埃什弥的一番话令金瑞林一惊,他没想到在阿斯库杜的身上竟然发生过这样多的事情。
“你以为我前些天的那封信只是因为我和他之间的恩怨吗?不是,我是针对玛里的安危才给你写了那封信,他如今主动请离,或许你就应该考虑让他放弃占卜师的职位,瑞西亚老师的意思呢?”
埃什弥劝着,心里对于阿斯库杜态度更是复杂。
“等他回来再说吧,无论如何,这人我是派去阿勒颇了,所以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金瑞林云淡风轻地笑了,他似乎也并不是很在意这些,因为他心中坚信阿斯库杜当年给他送来地图时说得那番话。
若他生而为恶,他是断然说不出那些话的。
一切自有他的因果,只需要静静等着看。
26. 路线转换 危机四伏(阿勒颇王国篇)
阿斯库杜一行人在改变路线后,南下图图尔。一路上虽然不如陆路快速,但也得以在几个城市中补充了部分礼物,并收获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报。
关于阿勒颇王室内部的一些动荡来自一封伊马尔商人的密信。
那封密信是用暗语写成的,落款是伊马尔城一位名叫卡尔梅什的商人,他表面上经营香料买卖,实则在玛里与阿勒颇之间从事情报贩卖。他与瑞西亚有过几次交易,这次将信送到图图尔,是冒着极大的风险。
瑞西亚在烛光下耐心地解码,每一个词都被小心翼翼地翻译出来。阿斯库杜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瑞西亚抬起头,神色凝重,“阿勒颇的王太子哈利姆正在暗中筹划推翻现任君主亚瑞林王,他与一批不满现状的贵族结盟,打算在近期发动政变。”
阿斯库杜双手环胸,靠在墙边,想了想,说道,“也就是说,我们此行接走的新娘,会是他稳固王位的一张牌?”
瑞西亚点头,“而且还是最后一张。更重要的是,哈利姆派人潜入玛里,试图在途中拦截我们来破坏联姻。如果我们走水路,那些城市正好是哈利姆眼中最容易布下埋伏的地方。”
阿斯库杜脸色一变,“那么两条路线都有风险,陆路将会遭遇沙暴,水路将会遭遇袭击。”
“是的。”瑞西亚更为冷静沉着,略显老态的的脸上并不显慌乱。
他是个胖胖的老者,脸宽鼻高,浓眉下的眼神常带几分威严,仿佛随时能把人看穿。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像个脾气暴躁的税官,连孩子见了都要绕着走。但其实和他相处了几天,阿斯库杜发现他那张脸不过是一层伪装,其实为人处事温和有把握。此刻,他捋了捋稀疏的胡须,眼角闪过一丝担忧,却很快被理智压了下去。
“风险是一定有的,”他沉声道,“但我们不能再原地踏步。重走沙漠吧。”
第二天一早,队伍重新整装出发,转向通往图图尔的支路。风暴后的沙漠依旧炙热难行,但水路已经不在安全。队伍中的每个人也变得谨慎起来,前些天话很多的小士兵们,也开始谨言慎行,细致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在赶往图图尔的途中,瑞西亚将一封回信交给了一个身手灵活的年轻斥候,这是他在玛里特务体系中培养的线人。信中不但回复了卡尔梅什,还包含了一份加密的指令:马上写信给国王金瑞林,通知他哈利姆的计划,必须立刻部署外交和军事上的预案,一旦政变发生,两国之间的关系都会变得危险。
与此同时,瑞西亚还写了一封信给阿勒颇的亚瑞林王,言辞含蓄却极具分量,他本就是宫廷中的老者,行事低调谨慎,受到国王的信任。
信中写着:尊敬的亚瑞林王陛下,关于即将到来的联姻,我们正穿越沙漠,以表玛里王室对贵国局势的重视和信任。然途中所见所闻,令我不得不提醒陛下,若王宫仍存裂隙,联姻之事将不能独自稳固王位,玛里不愿被卷入内乱,但也不会眼看友邦自毁长城。
信末落款不是他本人的名字,而是玛里情报署常用的一个化名,“王之耳”。
抵达图图尔后,瑞西亚迅速安排补给,并以商队交易为由,会见了图图尔守将,提醒他们关注城内是否有异动。阿斯库杜很快便注意到,城中的士兵比平日里多了一倍,巡逻加密,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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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在城门外设置了暗哨。
不由得感叹起瑞西亚的手段之高明,他是打心里尊敬和佩服这位老者,如果只他一人率领使团出使,那么情况定然不会顺利,他又能应对得住吗?瑞西亚是一个好老师,阿斯库杜在心中感叹。
很快,就在第二天夜里,一名图图尔密探偷偷潜入他们驻地,递上一份情报:
哈利姆王太子的使者三日前已秘密抵达孜布那吞,正筹划调动边城兵力,截击玛里使团。他们误以为你们仍走水路,正设伏于图图尔与哈兰之间的河段。
阿斯库杜听来心有余悸,感慨道,“若是我们那时选择了水路…”
瑞西亚淡淡一笑,眼中却闪过冷意,“看来,那次的沙暴是最便宜的代价了。”
说罢,瑞西亚拿出一张图纸,对阿斯库杜说道,“年轻人,告诉我,如果是你,接下来你会如何做?”
阿斯库杜走上前,仔细观察着那张图纸,手指利落地划过一座座城市,随后干脆地说道,“这里,走这条路。”
他用短刀轻轻敲着阿勒颇外城的位置,“既然之前通往哈兰的路已经不能走了,不如我们走这条小路,绕开正门,抵达外城,在偷偷带着情报直面亚瑞林王,也许能撼动这个局面。”
瑞西亚点点头,补充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直接穿过萨噶拉图和特尔卡,绕行一段后,靠近外城?”
“对。”
阿斯库杜坚定地点头,又说,“而且在抵达之前,我们还需要一场小小的‘意外’,让哈利姆误会。”
“你打算做什么?”
阿斯库杜微微一笑,“老师,信我一次。”
27. 宫廷政变 血染王庭(阿勒颇王国篇)
在离开图图尔的第三天凌晨,队伍进入了一段狭长的干涸河谷地带。正当众人以为要开始穿越河谷时,阿斯库杜忽然下令暂停行进,命随行斥候悄悄布置营地外围,并将几匹骆驼和几箱看似装满珠宝的箱子故意暴露在视野中。
“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也许是觉得之前吃了阿斯库杜的兔子,便自然地和他熟络起来,那个小士兵一边搬运着箱子,一边好奇地问他。
阿斯库杜耐心地答,“制造假象。”
“制造假象?”
“对,使团在此遭遇袭击,被迫放弃部分物资,然而折返图图尔求援。”
小士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我们本队呢?”
阿斯库杜看他一眼,又说,“继续前进,只是变换服饰,改装为普通商队。”
一旁的瑞西亚听到他的计划,略带赞赏地点了点头,觉得这方式可行。便从一口箱子中取出几套粗布袍服,分给士兵们,并说,“从现在开始,我们是来自南方的商人,不是玛里的使者团。”
计划很快付诸实施。当天夜里,一支哈里姆派出的斥候小队果然尾随而来,试图靠近营地探查,却在接近时意外发现现场狼藉的痕迹,以及“弃置”的物资和几具伪装成士兵尸体的假人。这些“线索”极为逼真,仿佛队伍刚刚遭遇重击,剩下的人已经仓皇逃命。
哈利姆的斥候立刻带着“好消息”回去报信,而真正的使团则连夜启程,从支道穿过萨噶拉图山谷,奔向特尔卡,再从那里直插阿勒颇城西门。
数日后,一支衣着简朴、行迹匆匆的“南方商队”在阿勒颇西门外请求通行,护卫中一名男子递上了一块玛里王室徽章的暗纹铜牌。守门官面色一变,低声传令放行。
阿勒颇宫内气氛肃杀,国王亚瑞林满脸倦容坐于高位,受到使节团早已被伏击的传言后,他一度准备放弃联姻,转而加强王宫防务以应对哈利姆的行动。
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封信由宫中内线送入大殿,信中用极为隐秘的语法揭示了真相:哈利姆早已在孜布那吞部署兵力,正准备截杀玛里使节团,而真正的使节团早已悄悄入城。
亚瑞林王颤抖着拿起信,看着那最后一句:
与其等风暴掀翻宫殿,不如在风气之时先收帆。
当夜,瑞西亚与阿斯库杜被秘密召入王宫。他们带来了密信副本、哈利姆与数名贵族之间往来的书信、甚至有一段他们在图图尔取得的口供证词,清晰勾勒出一场尚未爆发的政变蓝图。
亚瑞林王久久未言,最终放下信件,目光冷静地扫过两人。
“你们来得很早比我以为的任何一场援军都要早。”
瑞西亚微微一笑:“陛下放心,我们将留在阿勒颇王宫,帮助您度过这个危机。”
亚瑞林王沉默片刻,旋即露出一丝笑意。
“很好,”他说,“既然你们愿赌,那我也不会坐以待毙。告诉金瑞林,如果他愿站在我这一边,我将给予足够的回报。不仅仅是一场联姻。”
次日拂晓,阿勒颇王宫内密令传出。
亚瑞林王秘密召见了几位尚未表态的中立贵族,以及王都近卫军首领阿图尔,将瑞西亚提供的密信与证词逐一呈上。那些贵族本还在观望局势,此刻看到哈利姆谋逆的铁证,神色纷变。他们不是没有野心的人,但更懂得在风暴来临前站对一边。
阿图尔则更为直接。他站在地图前,重重一拳敲在桌上:“太子竟敢私调边军,他的意图已无需多言。陛下,只要您下令,我愿率近卫军先发制人,控制他在城内的党羽。”
亚瑞林王却摆了摆手,语气阴沉:“不急。我们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再一举将他连根拔起。”
与此同时,瑞西亚与阿斯库杜则悄然潜入王都市集,接触几位情报线人。他们通过一个流浪乐师将风声放出:玛里使团已被歼灭,联姻失败,亚瑞林王失去盟友,内乱将起。这个消息迅速在市井间扩散,正如两人所料也传入了哈利姆的耳中。
哈利姆果然加快行动。他秘密召集支持他的贵族军队准备夜间发动“宫变”,并以“父王年迈、心神不清”为名,号召众臣归附。他以为亚瑞林王毫无准备,也不知“已死的使团”早已潜入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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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哈利姆麾下的士兵在南门外集结。他自信满满地望着宫墙,不知内宫内已部署重兵。与此同时,瑞西亚、阿斯库杜与阿图尔将军率领的精锐悄然包围了王城核心区的所有关键节点。
而亚瑞林王坐于御座之上,身披盔甲,神情肃然。正殿前悬挂着玛里王室赠送的金色丝锦,其上绣着象征联盟的两国徽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阿斯库杜对政变这种事情是熟悉的。也觉得此次哈利姆这位王太子实在太过冲动草率,不过这也证明了他不具备做国王的能力。所以当这位太子的军队刚刚推开宫门之时,便陷入死局。近卫军早已埋伏,箭雨如织,十数名叛军倒在血泊中。他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阿斯库杜已率兵冲入,长剑出鞘,如一头狂狮。
“玛里使团,向你请安。”他冷声道。
哈利姆并不认得这位陌生的面孔,下意识感到惊讶,但是很快反应过来,拿起长剑向他刺去。阿斯库杜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眼看他与枪淋剑雨中破出一条路,方向直指哈利姆。
哈利姆自觉阿斯库杜这一套剑法十分熟悉,低声念道,“你怎么会埃什弥的剑法?”
听到这个名字,阿斯库杜的眉毛便皱了起来,一剑凶狠刺去,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是刺掉了哈利姆的头盔,露出了头盔下一张俊美的脸庞。
不耐烦,更加不耐烦。
但又顾及不能直接把人杀死,所以阿斯库杜的剑出的更快,多次划伤哈利姆的脸,最后一剑刺入他的腹部,冲他阴狠一笑。
“因为我是他的师父。”
哈利姆退后一步,下意识想找侍卫保护,他惊惧地看着眼前浑身溅满鲜血的人,直觉他是来自地狱的恶鬼。慌乱中,却被瑞西亚手中的弩矢挡住了去路。他站在一旁,神色平静:
“太子殿下,阿勒颇不是你的棋盘,你也不是能够下棋的人。”
战斗不过半刻钟便已结束,哈利姆被捕,数名贵族党羽在混乱中自杀,王宫局势彻底稳定。亚瑞林王亲自将太子关入地牢,第二天清晨,王城广场张贴王令,宣布太子因叛国罪被废,联姻将如期举行。
28. 几年不见 胆子见长(阿勒颇王国篇)
阿斯库杜只身前往地牢是第二日的事情,仅他一人,秘密见到了那早已沦为阶下囚的太子。
昔日里风光无限的太子,此时正虚弱地靠在墙边,虽然已经有医师为他治疗过伤口,但那因为阿斯库杜恼羞成怒而被刺上的一剑,至今仍在发痛。
眼看着是那位眼生的蓝眸使者,哈利姆抬起头,瞪着他。
“是你!”
许是憎恨过头,哈利姆不顾疼痛站起身,扑上来,狠狠地握着牢门,怒道,“玛里使者,是你破坏了我的计划。”
“关我什么事?你本来就不是你父亲的对手。”
阿斯库杜也觉得无趣,这场叛变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一切好像都太过仓促,也让他确定了这个王太子就是没什么本事。
阿斯库杜瞥他一眼,那一眼,像是在看什么垃圾,眼神极为轻蔑。
他开口问道,“你见过埃什弥的剑法?”
“哼。”哈利姆冷哼一声,“关你什么事!别以为我会相信你,不过是巧合而已,就凭你,怎么可能是兄长的师父!”
阿斯库杜笑了起来,又是那种他一贯的风格,那是一个极具魅惑之意的笑,“是,那又怎么样?我们之间….”
阿斯库杜的话还未说完,便有一双大手猛地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嘴巴,随之那人的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
阿斯库杜瞪大了眼睛,正欲挣脱,却见哈利姆的眼睛涌现光芒,他不顾伤口的疼痛,欣喜地大声喊道,“兄长!”
阿斯库杜这才明白来人是谁,停下来挣扎的动作。
“哈利姆,几年不见,胆子倒是大了。”
埃什弥双手环胸,站在门口,望着被关在里面的哈利姆,一脸嫌弃。
而哈利姆那张脸上也忽然涌现出后悔之意,“兄长,你怎么才回来,不是答应我走一年就回来吗?这都两年了!“
一旁的阿斯库杜就静静看着二人,没说话,但是眼神明显暗了几分。
埃什弥出声打断哈利姆那悲情肉麻的语气,说道,“不要叫我兄长,我没你这个完蛋的弟弟,哈利姆,你胆子真是大了,居然敢想着弑君谋反了,那可是你老子!”
哈利姆没说话,右手握着栏杆,左手护着脸上的伤口。
埃什弥这才注意到他的脸,便问,“脸上怎么了?”
埃什弥知道战场上的规矩,要么是一击致命,要么也是一击彻底破坏掉对手的行动力,可这把脸刺花的,他倒是第一次见。更何况哈利姆生的俊美,这样下去怕是坏了孩子的自尊心。
哈利姆小了埃什弥两岁,尚且年轻。也不知怎么就动了这谋反的心思,不过他倒是有胜算,如果不是玛里的使节团来得及时,也许现在也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是他!是他弄的!”哈利姆指着一旁没说话的阿斯库杜向埃什弥告状,“兄长,你要替我报仇啊,还有,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听了这话,埃什弥回头瞅了阿斯库杜一眼,正好对上他那双水蓝色的眼眸。两人相视无言,之后埃什弥便看着哈利姆说道,“我今天不是来捞你的,你就在这里面老实呆着反省吧!我本来在我玛里的家中休息地好好的,偏偏就有一封急报送来,说是什么阿勒颇的王太子要造反,你金瑞林哥哥还问我,是不是你?”
哈利姆低着头不说话了。
“我就告诉他,阿勒颇就有哈利姆一个王太子,那肯定是那废物无疑了!果然。”
埃什弥说话不留情面,面对做错事的小孩就必须要训斥,省的下次再犯。
“现在我就在这,你说说,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你一向听话,是受了何人挑拨?”
“没有….”
哈利姆懊恼地蹲坐在稻草上,那漂亮的脸还是淌血,埃什弥便又回头看了阿斯库杜一眼,对他这做法很是不解。
眼看着哈利姆拒绝配合,便又说,“你不说是吧?不说我就走了,你自己在这里好自为之吧。”
“哎!兄长!”
眼看着埃什弥就要离开,哈利姆着急地赶紧叫住他,“兄长,你听我说!”
埃什弥这才回头看他,“说吧。”
哈利姆便又看了阿斯库杜一眼,指了指他,跟埃什弥说,“他还在。”
埃什弥也没看阿斯库杜,不耐烦道,“他不是外人,你要说说,不说就在这里反省,别耽误时间。”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是伊图尔,是伊图尔让我这么干的,他说事成之后就带我去玛里找你,我想着到时候我就是阿勒颇的国王了,当然是想去找你就去找你!我就答应了,那些人手也都是他安排的,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他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埃什弥一阵语塞,心里早就骂了这个蠢货无数次。
伊图尔是王庭中的贵族,这个人不简单,更重要的是他对此次联姻的对象西布图公主芳心暗许,他向西布图诉说过几次自己的情意,但都被西布图拒绝的干干脆脆,这次怕不是因为西布图即将出嫁才闹出了这些事?
“你知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儿戏,他让你杀的是你的父王,他让你夺的位置是你父王的位置,你是他的儿子,你究竟在想什么!”
埃什弥的声音高了几分,训得哈利姆无话可说,只能小心翼翼地用那圆溜溜的眼睛瞅着埃什弥,时不时叫两声“好兄长”,希望他能把他放出去。
“我没有这个权力,我也不是这次外交使团中的人,我这次来就是奉玛里王金瑞林的命令来看望你的,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很快我就要离开了,你在这里好自为之,至于伊图尔,会有人去处理他。”
埃什弥毫无留情地对哈利姆说着,然后又从腰中掏出鞭子,对着那牢门抽了一鞭子,警告道,“你就在这里好好反省,一会儿还会有王庭的审问官过来,你一字一句把事实交代清楚,也许你父亲还会宽大处理你,不然你就等死吧!”
哈利姆被他眼中的凶狠吓得一激灵,他其实还不太明白埃什弥这怒气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要发这么大脾气,紧接着就又听他说道,
“你真该庆幸这次玛里的使节团没事,不然你一千条命都不够还的,明白吗!这次联姻是大势所趋,不是你还是伊图尔你们想阻止就能阻止的。”
伊图尔某种程度上也是哈利姆的兄弟,当年伊图尔也是亚瑞林女婿的有力竞争者,可西布图公主最后选择了金瑞林,而没有选择他,多年来记恨已久,金瑞林在阿勒颇的帮助下成为玛里王之后,这种恨意就延伸到了玛里,包括这次的玛里使节团。
一路上,多方探子向埃什弥汇报情况。他也听说了使节团遭遇袭击的事情,当时真以为出事了,便加快了速度,抵达阿勒颇城,一路上心急如焚,连烈马都跑死了几匹。
最后,看见瑞西亚和阿斯库杜好好的站在那,才松了一口气,也明白了那应该是瑞西亚和阿斯库杜计谋,两个老奸巨猾的文臣待在一起,又这样的计谋也不足为奇,毕竟文官不能依靠武力,只能智取。
阿斯库杜是被埃什弥拽着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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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地牢的,连哈利姆都看傻了,不禁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猜了又猜,也没猜出个所以然。
“兄长干嘛把他师父扯走啊…等等,他们还真认识啊!”
“是你把哈利姆的脸刮花的?”
阿斯库杜应道,“是我。”
理直气壮的态度都快给埃什弥气笑了,“他是王太子啊!你怎么敢…”
“为什么不敢?”阿斯库杜反问。
“他才23岁,很明显谋反就是受了奸人挑拨,他们父子俩本来就缺乏沟通,关系不怎么样,才闹成了这样一个局面,好在没有发生最坏的结果,但是人家毕竟是父子俩,你把人家儿子脸刮花了,人家老子不找你算账吗?还有,你知不知道做使节这事的风险,王让你来,你就来,不带讨价还价的?也不知道多带两个侍卫吗?”
阿斯库杜瞥他一眼,觉得他话怎么这么多,“不知道。”
埃什弥无语,他说了这么多,他这是回那句呢?
幸好,阿斯库杜又补充了一句,“什么都不知道。”
“…..”
埃什弥简直气笑了,抬手指着阿斯库杜的脑袋:“你这脑子,是铁做的还是水做的?你怎么就——”
阿斯库杜懒洋洋地打断他:“你说这么多干嘛?我不是还活着站这儿呢?”
“活着站这儿?”
埃什弥被他气得不轻,“你要不是命硬,早死八百次了!你知道你干的那叫外交事故吗?我们这次不是去征战,是去联姻!你给人王太子脸上留了疤,这要是他老子当场翻脸,你打算怎么办?就靠你那把破剑顶住整个王城?”
阿斯库杜这才转头认真看了他一眼,嘴角翘起一丝讥笑:“放心吧,他爹要是真心疼他,也不会让他做那种事。况且,哈利姆要是成功了,我们现在连尸首都找不到。你替他操哪门子的心?”
埃什弥顿了一下,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一时无话可说。
“再说了,”
阿斯库杜叹了一口气,一边拔开绑在手腕上的绷带,一边看着自己新添的伤口,“我也没说我不带代价就做这些事。”
那一道伤,是当初城门之战中被哈利姆亲卫长砍下来的,血流如注。阿斯库杜没有告诉任何人,当晚是瑞西亚亲手替他缝的,缝了七针。他握剑的手至今还有些僵硬,但他没说。他从来不说。
“我打得起,也扛得住。”
他说这话时,语气淡得像是在说天气,却有种让人不敢反驳的分量。
埃什弥沉默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你啊……你要是稍微有点自保的意识,我都能安心睡几晚。”
阿斯库杜耸耸肩:“睡不着就起来巡营,别来烦我。”
“滚。”
埃什弥笑骂了一句,但语气已经缓下来许多。
空气短暂安静了一瞬。远处夕阳将阿勒颇的金顶映出一圈炽热光晕,城墙上旌旗猎猎,宫门重新修缮一新,如未曾有过动荡。
就在这时,瑞西亚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卷书信。
“准备好了吗?”他看着两人,声音冷静,“王命已下,我们要留下三个月,辅助亚瑞林王整顿政务。”
“还能走吗?”阿斯库杜问。
“不走,也不能闲着。”
他点点头,站起来,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兴趣:“正好,我也想看看,一个差点被儿子砍了的老国王,是怎么收拾残局的。”
瑞西亚抿了抿唇:“如果他收拾不了,那就得我们收。”
29. 月落王庭 情起故人(阿勒颇王国篇)
伊图尔下牢狱也就是半天的事,埃什弥带着士兵亲自去抓的。虽然是外地将军,但是在这里,他的命令依然管用,毕竟在这里待的那一年,早已和这边的军队打成一片。
被抓的时候伊图尔还不甘心,吼叫着,让埃什弥这个没爹没娘的小杂种滚出阿勒颇。
埃什弥也不恼,回头白了他一眼,就继续往前走了。
押送到牢狱的时候,还和哈利姆打了个照面,两个“好兄弟”就关在对方隔壁,闲来无事的时候还能说说话。
只是埃什弥对着这两兄弟连连叹气,一个不争气,一个不知轻重。
哈利姆躺在牢里的石板床上,脸上那道伤疤还没完全结痂,瞥见伊图尔被押进来,哼了一声:“你也落进来了?真快啊。”
伊图尔挣脱开压在他肩膀的士兵,踉跄着站直,瞪着哈利姆:“要不是你这提前动手,我怎么会被抓?计划没执行一半你就暴露了,你到底是脑子坏了,还是心太软?”
牢狱顿时安静了下来。
隔着铁栏,埃什弥静静听着两人“兄弟情深”的交流,摇了摇头,冲着旁边的士兵道:“看好了,他们两个要是哪天打起来,记得提前下注。”
士兵憋着笑:“押谁赢?”
埃什弥没答,只是走上前,把牢门敲了敲:“你们两个啊,真让人看不出谁是王子,谁是兵。”
“你什么意思?”伊图尔瞪他。
埃什弥慢悠悠地说:“王子该知道什么时候低头,兵该知道什么时候停手。可你们一个拼命往火坑里跳,一个还要带着整个国家陪葬,真是……愚蠢。”
哈利姆不说话了,就安静地坐在那里。
埃什弥临走前又看了他两眼,之后什么都没说也就离开了。
”你那位兄长应该是察觉到什么了。“伊图尔对这隔壁的人喊话,但是回答他的只有一阵沉默。
当天晚上,瑞西亚和埃什弥还有阿斯库杜坐在一起吃饭,这个局面是有些尴尬的,如果不是瑞西亚执意这么做,两人是不会来的。
瑞西亚先是夹了一块肉放进阿斯库杜的碗里,又夹了一块鱼放到埃什弥的碗里,说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阿斯库杜。”
埃什弥哼哼哈哈,应了两声。
瑞西亚是不知道两人之前的那些过往的,还觉得两人是第一次见面不熟悉,便试图热络这个氛围。一会儿给埃什弥讲讲路上遇见沙暴的事情,又一会儿和阿斯库杜说说埃什弥之前的那些糗事。
“阿斯库杜你是不知道,埃什弥刚来阿勒颇宫廷的时候啊,天天穿得跟去打仗似的,腰上两把短刀,腿上还绑着一根鞭子,结果第一天进议事厅,脚底一滑,鞭子甩出去,把旁边一个文官的帽子打飞了,那帽子还带金边呢。”
他边说边笑,一边用筷子点点碟子上的虾球,“就是为了这种事,那文官还专门写了封信,说宫廷风纪日益败坏。”
阿斯库杜听得“噗”地一声笑出来,看向埃什弥:“你真干过这种事?”
埃什弥咬着鱼骨,懒得解释,只是翻了个白眼:“要不是那地砖抹了油,我能滑?别听他添油加醋。”
瑞西亚得寸进尺:“我还没说你第二天跑去跟那文官赔礼,结果一进他书房,看见他脱了官袍只穿里衣,你一句话没说就转头就跑了。你还记得你当时说什么吗?”
埃什弥闭着眼,一边嚼饭一边叹气:“说了我以为他在……在练剑,别讲了。”
阿斯库杜笑得更大声,“练剑?宫里练剑还得脱官袍?”
瑞西亚忍笑忍得肩膀一抖一抖的,“他说‘里衣像武袍,看着像要耍刀’,”
三人都笑了起来,连桌上的汤都晃出了碗沿。
埃什弥被笑得没了脾气,干脆破罐子破摔一拍桌子,“你们别笑了!我那时候从部落里来,刚进宫,不懂规矩,见谁都以为是刺客。”
瑞西亚又道,“你现在也没懂多少,就你刚才押送伊图尔那架势,我还以为你要去下馆子吃花酒呢。”
“别提他。”埃什弥的笑容忽然敛了一些,“那家伙真是疯了!”
气氛又沉了一分。
片刻安静后,不知是谁先开了口,话题自然就拐到了那两位“牢房好兄弟”。
“哈利姆啊。”瑞西亚叹了口气,“可惜了,这孩子从小就聪明,就是胆子小,谁成想他现在居然敢谋反了。”
“伊图尔更糟。”阿斯库杜冷冷地说,“看他那样子不像是知道悔改的。”
埃什弥没急着插话,只是低头把碗里最后一口饭吃完,放下筷子,看了两人一眼,忽然开口道,
“我一直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瑞西亚转头看他。
“哈利姆发动政变的时候,不对。”埃什弥皱着眉,靠近了一点,压低声音,“你们当时故意散出假消息,说使团被伏击,联姻失败,亚瑞林王孤立无援,对吧?按照伊图尔的计划,那是假消息传遍之后,由他在军中调兵,哈利姆趁机逼宫,时间应该更晚才对,至少两天后,而不是现在这个时间点。”
瑞西亚点头,“对,我们设的是缓步推进,让他们误以为掌握主动权。”
“可哈利姆提前动了。”埃什弥敲了敲桌面,“动得很突然,他的兵根本就不是军中来的兵,而是他的兵,显然他的兵也并没有准备好,甚至有些贵族都还没彻底站队,他就直接扑上来了,像是故意破局。”
阿斯库杜也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你是说,他明知计划未熟,还是硬上?”
“嗯。”埃什弥的声音更低,“而且我怀疑,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他怕伊图尔那边一旦布置到位,就轮不到他说话了。今天在牢狱中我听他们哥俩的对话,好像伊图尔在责怪哈利姆提前行动,但是一向多言的哈利姆却什么都没说。”
“你是说,哈利姆是故意提前发难,看似冲动,其实就是为了让伊图尔的计划毁于一旦?难道,伊图尔手里有哈利姆的把柄….”
阿斯库杜猜测道。
“肯定有。”
埃什弥冷笑,“哈利姆那小子我了解,聪明,但胆小怕事,生平最喜欢的就是美酒和美人,他怎么可能发动政变?所以当时我和王听到这件事都感到不可思议,我连夜赶来,也是听了王的命令,前来调查此事。”
瑞西亚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中的杯盏,“那哈利姆为什么不说呢?如果他把真相说出来,他也许还能脱罪。”
阿斯库杜说,“那这个把柄就是一定不能让亚瑞林王知道的,这个把柄死死控制住了哈利姆,但哈利姆又实在不想害了他的父王,所以才出此下策,虽然自己进了牢狱,但伊图尔也难逃被抓的命运,这样王庭就安全了。”
阿斯库杜又问,“伊图尔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是阿勒颇北境的人,小的时候在王城中做质子,和哈利姆是一对兄弟,上树捉鸟这种事没少干,有一次哈利姆还差点儿从树上掉下去,是伊图尔为他做了人肉垫,哈利姆才没事,但是伊图尔当时好像是断了几根肋骨。”
埃什弥慢悠悠讲着,而自己好像也陷入了那段往事中。
“我来王庭也就一年,我从部落中被选拔,以部落将军的身份进入阿勒颇王庭奉命保护金瑞林,还有就是训练部分阿勒颇的军队,以备进攻玛里。但是我也就和伊图尔认识了不过一两月,他就回到边境接替了他父亲的位置,至于他父亲是怎么死的,我并不清楚。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回来了。”
“这件事会不会和他父亲的死有关?”
阿斯库杜又问。
“他父亲啊,我认得。是个忠厚的老实人,没什么歪心思。”
瑞西亚也面露难色,想不出其中的缘由,便又说道,“我觉得还是明天去牢狱中单独提审他们两人,看看能不能从他们嘴里敲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老师,这事不该我们做吧,毕竟不是在玛里。”埃什弥说。
瑞西亚摇摇头,“你和他们最为熟悉,亚瑞林王认为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他最放心,还有啊,你带着我的新徒弟阿斯库杜一起去。”
听了这话,两人都是一愣。
阿斯库杜说道,“我是来督办外交事务的,公主那边的联姻之事还没洽谈。”
“这你放心,我去和亚瑞林王谈联姻之事,不过眼下还是王太子的事情更为重要,你聪明,埃什弥有的时候脑子转不过来,你去帮帮他,两人之间也好相互照应。”
埃什弥倒是没说什么,风轻云淡地瞟了阿斯库杜一眼。
一顿饭商量了对策,阿斯库杜和埃什弥就各自回去了。阿斯库杜和埃什弥住的是反方向,临走前瑞西亚出门送了两人,到分叉口,目送着两人各自走远,就回房休息了。
阿斯库杜走到房间后,梳洗一番刚准备躺下。就听到窗边一阵窸窸窣窣,下一秒一个黑影破窗而入。
阿斯库杜反应极快,几乎是在黑影破窗那一瞬,整个人便一个翻身从床边抽出长匕,反手横挡在身前。
“是谁?”
他低声喝道,眼神在黑暗中如猎豹般锐利。
黑影落地几乎无声,身形结实,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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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敏捷。埃什弥站在窗下的暗影中,抬手慢悠悠摘下蒙面布,露出那张带着惯常吊儿郎当神情的脸。他身上穿着夜行衣,衬出他劲瘦有力的身形。
他站在黑暗中,调笑道,“紧张什么?又不是来杀你的。”
阿斯库杜皱眉,匕首却已缓缓放下,“那你破窗是想做什么?不走门,怕被人看见?”
“怕你不让我进。”埃什弥歪头一笑,带着几分邪气,走得更近了几步,声音低沉,“你白天一副没兴趣跟我多话的样子,我只好晚上来找你。”
“有话现在说。”
阿斯库杜冷着脸,却微不可察地往后靠了靠。
“别急嘛。”
埃什弥像头狼望见猎物一般步步逼近,灼热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那种带着笑意的延伸,却透出几分别样的意味,“你一个人睡,不寂寞?以前你可都是睡在我怀里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阿斯库杜声音沉下去,眼角却抽了抽。
埃什弥看着他,嘴角弯出一个带着危险气息的笑,语气却低柔得仿佛耳语,“你忘了吗?那年冬天,你被伊什美达甘打断了腿,是我一夜一夜抱着你睡的…”
阿斯库杜咬了咬牙,眼神别开。
“只是为了取暖么?”埃什弥又向前一步,将自己贴得更近,几乎与他鼻尖相对,气息缠绵,“可是为什么你那时候睡得那么安稳呢?”
阿斯库杜一动不动,目光如刀,却没推开他。
埃什弥眯起眼睛,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玩味,“你现在,是不是有点儿后悔当初没一剑杀了我,怎么就偏偏斜了那一分呢?”
“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补一刀。”阿斯库杜声音低得几乎咬牙,像是一只被挑衅的孤兽,但是在埃什弥眼中,分明是一只幼兽。
“那你试试看,我躲不躲。”
埃什弥一把捏住阿斯库杜的手腕,将他整个人向后推去,直到他的背撞到冰冷的墙上,才猛地低头攫住了他的唇。
埃什弥的吻技很好,甚至带着一点过分的从容与老练,像是早已算准了阿斯库杜的每一次挣扎与停顿。他的吻不急不缓,先是浅尝,试探着滑过唇角,然后才像夜里忽然起伏的风,将人整个卷入那种让人无法思考的热度中。
阿斯库杜本能地想反抗,手臂肌肉紧绷,试图挣脱,可埃什弥却捏得稳稳的,像是拿捏住了他力气的分寸。他的另一只手顺势按上阿斯库杜的腰侧,掌心传来的热度穿过薄薄的布料,像是火在皮肤上烧,带着一股奇异的压迫感。
“唔……”阿斯库杜发出一声被压住的低哼,舌尖被撬开的一瞬,他瞳孔骤然收紧。
他不是没经历过这种靠得太近的场面,可是从来没有人像埃什弥这样,带着胜利者的自信,又带着一种几乎不容拒绝的暧昧。
墙壁冰冷,身躯灼热。阿斯库杜被困在中间,怒火与羞恼混杂在一块儿,理智像纸一样被揉碎。他一脚踢上去,却被埃什弥轻松挡住,连半步都没退。
“你疯了吗?”阿斯库杜猛地偏头躲开,怒瞪着他。
埃什弥却像是尝到了甜头,微微喘着气,声音低哑:“我早就疯了,从遇见你开始就疯了。“
他望着阿斯库杜的眼睛,语气陡然低沉下来:“你别装没心没肺了。你要真一点意思都没有,当初又为什么要勾我,嗯?”
阿斯库杜没有回话,脸色冷得几乎能结冰,耳根却一点点泛红。
他知道埃什弥说得是哪次。
那时候的埃什弥是个“正人君子”,也可能是真把他当作那神庙中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像看待,几次亲近也就在亲吻将将停住,阿斯库杜能感觉到埃什弥在躁动,在发热,可他就是有这样的定力,总会在关键时候停住,然后替他拉好衣衫。
埃什弥根本不知道,这样才是最折磨人的。
最后阿斯库杜直接把埃什弥按在了身下,抓着埃什弥的衣领,拽起来,用力地回了一个吻,咬破了埃什弥的唇角,固执又缠绵,像是压抑了很久的烈火终于找到了出口。
温柔,有技巧,带着点儿血腥味儿的吻,让阿斯库杜陶醉。
那时的埃什弥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一撞,怔了片刻,而后低低笑出声,“乖,知道了,知道了。”
窗外夜风吹过,吹乱帷幕,也吹起屋内两人之间早已缠绵不清的线。
埃什弥垂眸看着他,好像也想起了那次。
过了许久,才听阿斯库杜低声咬出一句:“你再碰我试试。”
“好啊。”埃什弥眨了下眼,“你躲得掉,我就算输。”
30. 危机四伏 真假难辨(阿勒颇王国篇)
阿斯库杜当然没能躲掉,他至于埃什弥来讲,就好像兔子遇到狼。但埃什弥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只觉得阿斯库杜是一只美面狐狸,看谁都多情,看谁都好像是在勾引。
“所以呢?你那奸夫哪里去了?你最后怎么从埃考拉图跑出来了?”
埃什弥将阿斯库杜抵在墙上,附身咬住那块白净的后颈,嗓音暗哑。
阿斯库杜被弄得没了力气,将将攀扶在墙上。埃什弥见他向下滑去,知他腿软,便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放回大床上,又欺身而来,不给阿斯库杜丝毫喘息的机会。
“是不是他不能满足你,就想跑到玛里来找我?”
“第一次见你时,我就感觉到了。”
“你想要,是吧?”
阿斯库杜记得他以前的做事风格没这么吵闹,但耳边接二连三传来的污言秽语简直让他耳尖滴血。
他大口喘息着,艰难地回答道,“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又跟了他,咱们三个人之间的事儿怎么跟我没关系了?”
阿斯库杜回头瞥他一眼,阴狠一笑,反身扶着埃什弥的肩膀,猛地一翻身,就把埃什弥压在了身下。动作之快,连埃什弥都反应不及。
阿斯库杜抚摸着他精壮的胸膛,乐道,”若说谁是奸夫,那我告诉你,你,你才是那个奸夫。”
埃什弥直接愣住了,他应该想明白的。从前的他真是太多蠢笨,竟然没有看出他和埃考拉图大王子伊什美达甘之间那些猫腻事。
“你说什么!你告诉我,他碰过你没有,他到底碰过你几次!”
想到这些,埃什弥更加恼怒,像一只发怒的老虎怒视着阿斯库杜。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阿斯库杜的眼睛里,是一片冷寂的冰蓝色,在黑暗中幽幽发着光。
阿斯库杜眨了眨眼,那一瞬的笑意像冰刃划破夜色,尖锐得几乎割伤人。他低头凑近埃什弥的脸,气息缠在一起,薄唇在他耳边轻轻摩挲开:“你真想知道吗?你想让我一笔一笔地告诉你,他是怎么碰我的吗?”
埃什弥攥紧了拳头,喉结滚了滚,眼中怒火几乎要烧穿他的理智。他咬牙切齿:“你敢说一个字,我今天就——”
“你今天就怎样?”阿斯库杜笑了,他的笑声不高,却刺耳刺骨,“你恨他碰我,那你不也一样?现在的你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
埃什弥猛地翻身将他重新压在床上,眼神里已经没了戏谑,只剩下一种混合着羞辱与悔恨的狂乱。
“你问我有什么区别。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来勾引我,只因为我可以帮你做事?我是你的棋子?所以你会靠在每一个棋子的怀里,会舔他的手指,又用柔言蜜语和他谈情说爱?”
他的话被阿斯库杜冷冷打断:“那现在我又是你的什么?玩物?泄欲的工具?”
屋内沉寂下来,只余粗重的喘息与彼此搏动的心跳声。
窗外的风掠过长夜,将帘子轻轻吹起,月光摇晃,斜斜洒落在两人的身上,也洒在那张曾经同床共枕、如今却如战场一般的床榻之上。
阿斯库杜闭上眼,像是累了,也像是彻底放弃了什么:“你们都不曾真的看见我。”
埃什弥怔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一阵夜风吹进来,冷意袭人,阿斯库杜抱紧自己,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结束了就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埃什弥看着他背过去的肩线,薄薄的毯子裹不住他身体的颤抖。他的喉头像被什么梗住,张口欲言,却只吐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埃什弥停下了动作,屋里静得出奇,仿佛连风也不敢再吹动帘子,只剩窗棂上那一弯弯曲曲的月影,在地板上缓缓游移。
“阿斯库杜……”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得不像他自己。
埃什弥去吻他的背,去亲他的脖子,缓慢地动着,眷恋地摸着。
阿斯库杜没有回应。他的手紧紧攥着毯角,指节发白,牙关咬紧,像是在拼命忍住什么情绪。
“我承认我自私,承认我嫉妒得像疯狗,”埃什弥说着,语调渐渐冷了下来,“可我从未像看你那样,看过任何人。”
阿斯库杜终于动了一下,肩膀微不可查地颤抖。
那一刻结束了。
埃什弥伸出手,想去触碰那道背影,却在指尖即将落下前停住。他缓缓收回手,站起身来,动作沉重得仿佛背着什么巨大的东西。
他没有再多看一眼,穿好衣服,只是走向门口,推门而出。
夜色如水,沉沉地压在王宫上空。走廊尽头的火盆将影子拉得老长,埃什弥的脚步一点点消失在长廊深处。
屋内,阿斯库杜终于松开了手,毯子随之滑落。
他埋脸于枕,闷声啜泣,一声比一声低,像是利刃刮在胸口,凌迟着他的心。
第二天的审问两人都没迟到,但是又对彼此视而不见。
不知为何,在伊图尔进来之后,哈利姆就变得沉默寡言,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哪怕埃什弥单独提审他,他也不再如前些日子那么有活力。
“兄长,还是让我在这牢狱中赎罪吧。我的罪过之深,已经不是能够轻易脱罪的,我对不起父王,对不起幼妹。”
哈利姆的脸深深陷在手掌中,埃什弥坐在外面,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眼底一片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过几个月西布图就要嫁去玛里了,你不想再见她最后一面了吗?”
哈利姆叹息道,“我已无颜面对他们。”
“小公主还问我,你去哪里了?她在后宫中跟着你母后和王太后,对于前朝发生的事情并不清楚,所以我替你隐瞒了。哈利姆,现在说出你叛变谋反的真相,我就能帮你出去。你金瑞林哥哥,不相信你会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派我来帮你。”
埃什弥对他劝了又劝,可是就是从他的嘴里撬不出东西,眼看着一上午的时间就要过去,最后阿斯库杜建议先让他回去,紧接着就又把伊图尔叫来了。
伊图尔比哈利姆大了几岁,虽然之前大部分时间生活在王宫里,但还是不免染上了北境部落的野性,此时的他靠在椅子上,挑着眉,锋利的眉眼微微上挑,眼窝深陷,眼神幽暗,左脸上还多了几道伤口,后来听守卫讲,那是哈利姆弄的。
埃什弥不耐烦地训斥,“不是说了别让这两人打架吗?”
守卫又赶忙说,“没听见打架的动静,两人之间又隔着栏杆,但是等过去的时候伊图尔的脸上就已经有几道子伤口了…”
起初埃什弥对他这话没在意,应了一声就离开了,倒是阿斯库杜没跟上来,留在了地牢里,和哈利姆在一起。
埃什弥没管他,走到了伊图尔的提审室,开门见山道,“你手里有哈利姆什么把柄?”
伊图尔的嘴角挂起讥讽的弧度,哪怕不说话,也像是在冷笑着。
“没把柄,他自愿跟我的。”
埃什弥冷哼,“自愿?哈利姆这小子从小胆小怕事,就喜欢美酒和妹子,谋反这事,你说他自愿跟你?还不如说我自愿跟你呢?”
伊图尔没搭理他。
反倒是埃什弥上上下下的打量起他,总觉得这件事情里有哪里不对。几年未见,伊图尔的模样变了,从前他的头发没有这样深的颜色,也不是这般的蓬松微卷,现在的他头发随意披散着,风吹起来时像一头游猎的豹子,他的皮肤比这王城里南方的贵族偏黝黑一些,好像带着阳光与沙砾磨出的粗糙质感,眉骨和颧骨都锋利得仿佛能够划破夜色。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还有那天他骂出口的那句话,埃什弥只以为是计划败露,恼羞成怒,没往更深层次想,可如果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伊图尔,而是一个与伊图尔有血缘关系,所以才能做到神似,但其实外貌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的人呢?
那会是谁?
心中留存着疑惑,埃什弥又多看了伊图尔两眼,没说什么,就放他回去了。
之后埃什弥也没管阿斯库杜到底在哪,急匆匆地走到了瑞西亚的住处找他,结果瑞西亚和亚瑞林王在一起,埃什弥便只好进宫一趟。
王宫中,瑞西亚和亚瑞林正在商谈联姻之事,埃什弥经过通传后进来,单膝跪地向亚瑞林老国王行礼,亚瑞林年事已高,眼神略显浑浊,他抬了抬手,“起来吧,孩子。”
埃什弥站起身,目光飞快地掠过瑞西亚,又看向老国王亚瑞林,神色间隐隐带着几分急切。
“此时前来,想必不是为了联姻一事。”瑞西亚看出了他的异样,淡声提醒,眼神里带着些微被打断的不悦。
埃什弥没有绕弯,向前一步道,“启禀陛下,我怀疑押在地牢中的伊图尔并非本人,而王太子哈利姆可能是遭奸人陷害。”
此言一出,屋中气氛顿时紧绷。
亚瑞林老国王挥退了身边的宦官,眉头一沉,瑞西亚也微微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埃什弥拱手,语速飞快,“臣刚从提审室回来,发现伊图尔本人虽与几年前长相相似,但是神情、语言、体貌都与记忆中有诸多出入。这次的事我怀疑没有那么简单,如果是冒名顶替伊图尔本人,教唆或控制王太子发动政变,这件事情后果不堪设想。”
亚瑞林靠在王椅上,眼中光芒冷冽,“说下去,你的想法。”
“我怀疑是北境王族旧脉。那些曾被剿灭的旧氏族不见得全部覆灭,也许,有人早就潜入了我们内部。”
屋中陷入短暂沉默,瑞西亚记得当初那件事,北境王族的覆灭并非王城中任何人所愿,完全就是一场意外。但若真是北境的人前来复仇,那么….
亚瑞林老国王缓缓起身,目光投向窗外夕阳,沉声道:“真相若如此,伊图尔之事绝不可轻举妄动。必须查清他的身份来历,查清他背后之人……这可能不是一次叛乱,而是一场早就布好的局。”
瑞西亚看向埃什弥,面色凝重:“从今日起,伊图尔的监控加强,任何人不得私自接触。还有,不能再把他和王太子关在一起了,必须彻底隔离开。”
“是,臣领命。”
埃什弥离开王宫后立刻回到了地宫中,可是伊图尔早已不见踪影。
“来人!”
埃什弥喝道,“伊图尔呢?”
看守地牢的士兵赶紧跑了过来,汇报道,“阿斯库杜大人提审了犯人,并将他关到了地宫的最里间。”
埃什弥松了口气,看来阿斯库杜也想到了要隔离开两人这件事,单放着哈利姆和这心怀轨迹之人待在一起,肯定不安全。
这样想着,埃什弥便抬脚往地宫深处走,远远地看见阿斯库杜正站在门边,仔细看去,他的眉头好像紧锁在一起,埃什弥走上前,站在他身边,又抬眼望下地宫深处那人。
“伊图尔,或许现在已经不应该这么叫你了。”
那人讥笑一声,冷冷扫视着埃什弥和阿斯库杜。
“你这位小情人早就问过我了,有什么话你们俩个说去吧,我已经不想再说第二遍。”
埃什弥一愣,心中疑惑着他怎么会看出…
反而是阿斯库杜看向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们走吧。”
他这态度让埃什弥摸不着头脑,什么时候他们也能被称之为我们了?
但心里的感觉还是不错,瞥了地牢中那人一眼,便跟在阿斯库杜身后离开了。
“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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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什弥跟在阿斯库杜身后,追问着他。
“应该和我想的差不多,只是还缺少一些关键性的证据和线索。”
阿斯库杜说道。
“什么啊?”
埃什弥拉住他的手,把他扯了回来,扯进了自己怀里,温热的气息罩着他,低头看他,说道,“走这么快干什么啊?”
阿斯库杜一把甩开他,“不想和你走这么近。”
埃什弥觉得好笑,又凑过去与他并肩走着,又将身子微微压下去,暧昧地蹭他的头,“之前也走这么近,现在怎么不能走这么近?”
阿斯库杜白他一眼,找了个里间的亭子坐下,又眼神示意埃什弥坐他对面。
埃什弥不答应,在他身边坐下了。
“我之前就怀疑过他们两人的关系不一般,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
埃什弥对这方面的事比较迟钝,问道,“什么关系?”
“之前你说伊图尔一心就追着公主西布图,所以我当时就没往这方面想,但是如果伊图尔根本就不是伊图尔,而是别人的话,那他们两个又是怎么凑到一起的呢?还有王太子面对这人时的态度,你不觉得奇怪吗?”
埃什弥顺着他的思路说,“你的意思是…”
显然埃什弥迟疑了,因为这在他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啊。
“你在这王庭生活过,可能觉得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了,不免形成思维定势。但是我告诉你,我问过那天换班的守卫,那假伊图尔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那是假伊图尔拿着小玻璃碎片,让哈利姆在自己脸上划的!”
此话一出,埃什弥的呼吸都凝滞了半分,他惊异道,“什么?!”
阿斯库杜点点头,“我刚听说这话时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埃什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不可能,不可能,哈利姆喜欢女人这件事王宫中人尽皆知,他怎么可能和那叛贼勾结!”
“那就是被逼迫的,又绕回到了原点,假的伊图尔手里有哈利姆的把柄,而这个把柄是不能被任何人知道的,王太子被威胁了,很有可能…还被猥亵过!”
听了这些,埃什弥直接倒抽了一口冷气,“不会…不会….”
哈利姆那孩子虽然不争气,但….
他一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是这才联想起哈利姆在见到假的伊图尔之后的神态,还有那沉默寡言的态度。
阿斯库杜没有任由埃什弥在出神下去,继续道,“现在我们唯一能破局的方法就是必须确定这个假的伊图尔的身份,还有真的伊图尔去哪里了?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想法吗?”
听了阿斯库杜的话,埃什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思考这件事情。如果这件事情真的和北境那批王族有关….
“我去见过亚瑞林王和瑞西亚,一致认为这件事情和北境王族脱不开关系。”
阿斯库杜大半辈子都在埃考拉图,对于阿勒颇的政事实在不了解,便问,“你所说的北境王族的具体在哪个方位?”
“阿勒颇的最北部,靠近埃考拉图边境。”
“那也就是….埃考拉图的南原….”埃什弥喃喃道,“几十年前,阿勒颇王族割据,有一支极其擅长魔法和占卜的血脉被王城血脉追杀,逃至北境。后来,那时的国王就打到了北境,战死在了那里。他唯一的儿子亚瑞林登上王位,成为了阿勒颇的新任国王。对于北境继续实施严厉打击的政策,直到北境彻底投降,又将质子送来王城,这才作罢。而这个质子,你也知道,就是伊图尔。”
“北境那支血脉又是如何覆灭的呢?”阿斯库杜又问,脑中不禁浮现出更多的事情,他好像见到了那场毁天灭地大火,就在阿勒颇的北境,也是在埃考拉图被称为南原的地方。
“那支血脉本就嗜血,到处都是敌人。好像是被另一支部落趁机屠城,血洗了一个靠近边境的村镇,那镇上原本是忠于王室的移民,近百户人家被屠,尸横遍野。后来这支军队不知怎么就杀红了眼,一再进攻,兵力源源不断,到最后….北境王族彻底灭亡。伊图尔起初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后来…也就是这些年吧才回到了那里,我离开了两年,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说着说着,很快埃什弥就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阿斯库杜,呢喃道,“生于南原之野,孤子。母不详。族人传言其父为狼,孕于长夜之中,生子于霜落之时,三日不哭不食,第四日啼声震林。年八岁,首见占星之力,口含三言,预断部族覆亡,应验。”
这是那封残卷上记录的关于阿斯库杜生平,因为看了太多遍,记了太多年,埃什弥竟然直接将它背了出来,说完最后的“应验”二字,他才怔怔地看着阿斯库杜。
“就是那支部落,那是我最初的家。但是部落覆灭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埃考拉图的王城,具体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又是哪支部落干了这件事,我并不清楚。”
阿斯库杜说这话时有些落寞,他的声音淡淡的,但是埃什弥听他说着这些话,就隐约感觉到他很难受。下意识地抬手揽过他的肩膀,把他往自己怀里按了按,没有说话。
而阿斯库杜也没有挣扎。
如果是这样的话,埃什弥也就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人能一眼看穿他和阿斯库杜的关系,同是爱而不得的人吧,他垂眸,想了很多,想起了阿斯库杜低垂的眉眼,想起了他昨夜颤抖的身体,想起了那残卷上的文字,想起了阿斯库杜最后刺来的那一剑,这一桩桩、一件件构成了他眼中阿斯库杜的全部。
那个冷漠的、美艳的、不愿与人交往的阿斯库杜,和那个靠在他怀中安心睡去的阿斯库杜,到底哪里一个才是真正的他,而他那句”从未明白真正的他“又是什么意思?
31. 人血之树 亡灵之手(阿勒颇王国篇)
在阿斯库杜看来,如今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哈利姆。哈利姆肯定觉察到了眼前这个人不是伊图尔,但是他又为什么会纵容包庇,真正的伊图尔又去了哪里?而哈利姆与这个假伊图尔之间的关系就更复杂难辩。
“我们应该去北境一趟。”
埃什弥提议道,“眼下王城中已经找不到任何线索,那些投靠哈利姆的贵族我也问过了,他们不过是被王太子的名号吸引,以为这王城真要变天了,但其实根本就没有的事,他们也并没有提供任何兵力和钱财,真正的军队我们没有找到,而那日谋反的一小支士兵很明显是哈利姆的私卫,他们也没做好准备,所以才会仅用了半刻就结束了战斗。这一切都太草率太仓促了,草率得可疑,也仓促得可疑。如今那些人一问三不知,北境是我现在能想到唯一有线索的地方。”
阿斯库杜认真思考了一下去北境找到线索的可能性,毕竟阿勒颇就只是王城所在地,整个王国国土宽广,这么算下来,到达北境的时间就很难估算。
“走最近的路,最多一周时间,来得及。”
阿斯库杜看着埃什弥坚定的样子,最后还是答应了。
和瑞西亚报告过情况,得到允许之后,两人便离开了。随后瑞西亚又给玛里王城的金瑞林写信过去,汇报了最近的情况。而金瑞林的指示很快在两人到达北境之后,就传来了。
内容很简单,全力配合亚瑞林王查案。
北境自古以来便是部族混居的三不管地带,位于玛里、阿勒颇、埃考拉图三国的边境地带。那里四季寒凉,即便是盛夏时节,也常有冷风穿林,吹得人骨头发紧。群山如巨兽般卧伏天际,常年云雾缭绕,不见日头。密林幽深,古木盘根错节,像是亘古不变的守卫,守着北境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夜晚降临得极快,星辰虽亮,却总被山雾半掩。
阿斯库杜驾着骏马,和身边的埃什弥说道,“传说中,那些山雾里藏着旧神的回音,如果是心智不坚定的人走进去,就容易被迷惑心神,永远走不出林谷。对了,这个送给你。”
阿斯库杜从口袋中随手拿出了一个吊坠,放在埃什弥的手中,解释道,“只要带着这个吊坠就能够保护你不被旧神迷惑。我们现在就要进入北境深处了,还是带着保险一点。”
“那你呢?”埃什弥看着手中的坠子,拇指摸索着它。那是一个泛着寒光的黑曜石狼首吊坠,看样子像是阿斯库杜家乡的图腾纹样。
“不用担心,我没有事的。”
这是埃什弥第一次来到北境,放眼望去,高地上的石碑斑驳倾斜,刻着无人能解的古文,偶尔还能听见狼群在山间呼号,音如哀鸣,令人胆寒。
埃什弥和阿斯库杜入境之后,暂时居住在北境的一处村庄里,此地自成体系,成分复杂,埃什弥和阿斯库杜两人并未表明身份,而是以旅客的名义暂住。
这地方人烟稀少,客栈更少,一个村庄里只有狭小的一家。掌柜的是个老妇人,抬眼看了他俩一眼,给了两间房的钥匙。埃什弥把其中一把还回去,说道,“只够一间房的。”
老妇人点了点头,指了指楼上,全程没说更多的话。
走到楼上,进入房间之后,阿斯库杜才说,“是个哑巴。”
埃什弥点头,“嗯,怎么了?”
阿斯库杜摇摇头,说,“没什么。也许是我想多了。”
“想多什么了?”
埃什弥现在偏偏还就是这种追根问底的性格,走上前揉起他的下巴,“说出来,我听听。”
阿斯库杜瞥他一眼,说,“我觉得那老妇人有点儿眼熟,但是我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埃什弥立刻警觉起来,心不在焉地揉着阿斯库杜的脸,“那老妇人看起来六十左右,按照这个岁数来说,如果你是在小时候在部落中见过她,那么她大概三十岁左右,还很年轻。”
埃什弥意识到,如果阿斯库杜真的在小的时候见过这个老妇人,那么她很有可能就是那场灾难的唯一幸存者。只是所有人都死了,她又为什么会活下来。
这其中必有猫腻。
等他想着,埃什弥便走到窗边向外望去,看着那盘根错节的高大树木一股诡异之感油然而生,便问,“这树…长得也太奇特了,你们这里的树都是这样的吗?”
埃什弥望着窗外那片林地,眉头紧蹙:“这树长得……太奇特了。”
阿斯库杜走上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客栈后山的林间,生着一片奇异的巨树。那些树干粗大如塔,枝桠却向下垂落,像无数垂泪的手臂。它们的树皮呈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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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红与漆黑交杂的色泽,仿佛一块块被火灼过又淬了血的伤疤,在夜色中隐隐泛着诡异的光泽。
“正常的树不该这样。”
阿斯库杜声音低下去,“尤其是在这种气候和土壤里。”
两人对视一眼,趁着夜色渐深,客栈中静悄无声,他们便悄悄出了门,绕到后山林地。
林子静得出奇,只有树叶在冷风中沙沙作响,仿佛有人在低声喃语。他们走到一棵最粗大的树前,埃什弥拔出匕首,犹豫片刻后在树皮上剖开一道口子。
刹那间,腥甜的气味扑鼻而来。
阿斯库杜骤然瞪大了眼,只见那树皮剖开的伤口处,竟不是流出树脂,而是浓稠暗红的人血。血液从伤口缓缓滴落,在地上聚成一小滩,像是这片林子正在低声哭泣。
“这是……”
阿斯库杜喃喃出声,脸色已经发白,他蹲下探了探那血,血腥味真切、浓烈,绝不可能是动物。他低声道:“有人死在这里……不,是很多人。他们的血渗进了土地,浇进了树根,才养出这种……活着的树。”
“我小时候听部落里的巫师说过….我们部落就是有这么一种树,需要用人血浇灌,才能长大,长得又高,树冠又密…难不成!”
埃什弥脸色铁青,看着阿斯库杜一字一句道,“难道这就是部落的旧地,是那场大屠杀的发生地。”
阿斯库杜喉头发紧。
“那这林子,很可能就是那一夜死去的亡魂的归处。”
埃什弥站起身,声音也沉了下来,“这些树,是以他们的血肉为根….种下来的活碑。”
他回头看向密密麻麻的林地,那些垂挂的枝桠仿佛瞬间变成了无数悬挂的枯手,一双双无眼的亡灵之手。
风中传来低低的呜咽,像是哭声,又像是呻吟。
阿斯库杜身子一震,缓缓低语:“唯一能浇灌这些树的方式,就是把活人埋入这片地下…”
他猛然转身,看向客栈的方向。
“那个老妇人,她不是哑巴。”
埃什弥眼神一凛:“她是看着那一切发生的人。”
两人转身疾步下山,林风猎猎,身后似有千万双脚步在追随着他们,一如那场未曾被说出的血色回忆,终于,从深埋的地底复苏而来。
32. 人血神树 守护之灵(阿勒颇王国篇)
他们一脚踏出林地,便撞上了从小路那头蹒跚走来的老妇人。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那张布满皱纹的面孔没有半点波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仿佛早已等了许久。
埃什弥的手握紧了剑柄,将阿斯库杜护在身后,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老妇人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思索该不该开口。
良久,她终于张开嘴,声音却像树皮摩擦般干涩沙哑。
“你…是活下来的那个孩子。”
阿斯库杜猛然一怔,浑身血液几乎都冻住了,他想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
老妇人继续道,“那一夜,整个山谷烧成火海,尸横遍野,我藏在那棵最大的血树里才逃过一劫。我知道你,是你…部落的人都死了,没人记得这条路,能循着记忆走上这条路的只有你!那个预言了部落灭亡的孩子!”
阿斯库杜的指尖颤抖了一下,眼底泛起红意,好像有某种情感正在冲破桎梏。
“你不认得我了吗?你不认得我了?”老妇人问了又问,还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想要靠近阿斯库杜,却被埃什弥一把拦住。
“是我从野狼群中带回了你,带回了你这个预知部落灭亡的杂种….”
阿斯库杜彻底想起来了,是她,是这个总是笑盈盈的妇人,他最初的母亲,是这个部落的守灵者。
“如今,亡灵早已不肯安息,我留下来,就是为了等你回来….”
“你知道是谁杀的他们?”
埃什弥忽然开口,声音里透着冰冷的锋芒。
老妇人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夜空,口中念叨着,“不是玛里王国,不是埃考拉图,是他们自己的血亲。是那个期望得到功名的孩子,他引来了屠刀却不知道如何收场,又在火中偷走了部族唯一的继承物,神种。”
阿斯库杜的眼神猛然一变,“神种….你是说那棵血树?”
“不,那只是残肢。”
老妇人缓缓抬起手,指向林中最深处的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树,“真正的神种,是整个族群的命脉。传说中,那是旧神的遗骨,可让部落永世不灭。”
埃什弥眉头紧锁,问,“那现在,它在哪里?”
老妇人看着他们,眼中一片死寂,“它被带走了,所以部落灭亡了。那个欺骗了整个北境的人,他要用神种复活旧部,挑起三国边境的新战火。”
风声呜咽,林中那棵古树似乎低低地震颤了一下,发出如梦魇般的低吟。
说完这些,那老妇人绝望地看了阿斯库杜一眼,“阿塔,走了就不要在回来了。”
“阿塔”是阿斯库杜在部落中的名字,二十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在被人提起来阿斯库杜还是会感到心间一颤。
阿斯库杜是被埃什弥拉走的,一路上浑浑噩噩的样子,叫埃什弥看了担心,便问,“怎么样,要离开这里吗?”
“什么都没有查到,怎么离开?”
阿斯库杜语气淡淡的,听起来浑然无力,埃什弥便回头看他,发现他脸色白的吓人。
“你还好吗?”
“我没….”
话音未落,阿斯库杜脚下一软,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般直直地向前倒去。
“阿斯库杜!”
埃什弥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他。阿斯库杜身子瘦削,却沉得像负了千斤忧愁,他的头倚在埃什弥肩上,脸色苍白,唇无血色,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该死。”
埃什弥低骂一声,将他打横抱起,大步朝客栈奔去。
回到房间,埃什弥将阿斯库杜安置在床上,手忙脚乱地解下他身上的披风和裹巾,揭开衣领,发现他胸前青筋绷起,脉搏却跳得极慢。
“这是……中毒?”
他眉头拧紧,冷静地摸出水囊喂他喝了一口,喃喃自语着。
阿斯库杜陷入了昏迷,却眉头紧皱,仿佛仍在梦魇之中挣扎。他喉间发出低哑的呢喃:“不要……别烧了……别进去,阿母……”
“阿母?”埃什弥低声一惊,“你在梦里喊谁?”
他将湿布覆在阿斯库杜额头上,手指轻轻抚着他的眉心:“是你母亲?你记起来了什么?”
阿斯库杜没有回应,只是眉宇间浮现出压抑的痛苦。他的眼皮偶尔轻颤,像是有什么被封印多年的记忆正在悄然苏醒。
埃什弥坐在床边,望着那张平日总带着冷漠神色的面孔,如今却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他从没见过阿斯库杜这样,脆弱、安静、濒临崩溃。
他忽然有些恍惚:阿斯库杜并不是不可一世的狐狸,他也是那场火与血中唯一被丢出来的孩子。
他活着,背着整座死去的部落,背着没人知道的真相。
“别怕。”
埃什弥轻声说,替他掖了掖被角,低头将额头贴在他的发上,“我在。”
外头风声呜咽,那片林子依旧在远方呼吸。可这间小小的房里,终于有一瞬是静的。
阿斯库杜昏迷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埃什弥觉得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怕是有生命危险,便立马下楼去找那个老妇人。
“他好像中毒了?你知道是什么回事吗?”
那老妇人极快地扫了他一眼,说,“带我去看看。”
埃什弥迟疑了一下,但是眼下这是唯一能救阿斯库杜办法,便答应下了。
都说这个部落中的血脉擅长魔法和占卜,如今一看,这么说好像确实是有原因的。
无论是被称作北境,还是南原,说得其实都是这一片妖兽横行、古力未灭的土地。这里不仅有以人血为食的古树,还有传说中吞魂的雾灵、藏身雪岭的山鬼,甚至有人说,旧神的残魂仍在这片土地游荡,寻找未归的子民。
上楼的过程中,那老妇人忽然注意到在埃什弥身后挂着的吊坠,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埃什弥看了一眼那吊坠,这才想起来在进入北境深处的时候,阿斯库杜把这个给了他。
“这是我们部落的护身符,这种吊坠只有北境祭司成年仪式上才会佩戴,数量极其稀少,每一枚都有其来历和名字。”
而正当埃什弥望着那吊坠发呆之时,那妇人已经小步跑到了阿斯库杜身边,突然开口道,“他不是中毒。”
埃什弥一怔:“不是?可他脉息微弱,血色尽失,整个人像被抽了魂。你确定?”
老妇人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继续道:“是血脉觉醒。你说得没错,他是被丢出来的孩子,也是唯一的继承者。当他站在那棵树前,亡魂就认出了他。那些血,那些哭声,那些记忆,全都回来了。他不是中毒,是被族魂唤醒。”
埃什弥怔住,喉头哽了一下:“那他会死吗?”
老妇人终于转头看他一眼,眼中是复杂难言的神色:“他若撑得过去,便是新一代的族主。若撑不过去,就会被万灵撕裂,变成那片林地里又一棵血树。”
埃什弥脸色猛地沉下:“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信得了吗?”老妇人冷笑一声,“你们这些生在宫廷的人,只信刀剑,不信神魂。”
他们已回到房间。
阿斯库杜仍在床上昏睡,身体微微颤抖,额角冷汗未干,像是在经历某种极其痛苦的挣扎。他的指尖时不时抽动,唇齿间含糊低语着那句“阿母”,重复又重复。
老妇人坐到床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将其中银色的粉末洒在阿斯库杜的额心。
“这是唤魂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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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于安抚旧灵,看他命硬不硬了。”
埃什弥站在一旁,指节紧握,脸上写满了压抑的不安。
“你能不能救他?”
老妇人望着阿斯库杜,轻声道:“我只能让亡魂停一停脚步,真正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说罢,她又从怀中取出一根缠着红线的骨针,插入阿斯库杜的掌心。血珠瞬间涌出,却不是人血那样殷红,而是泛着微微蓝光。
老妇人怔了怔,喃喃:“……果然是他。”
“什么意思?”
老妇人缓缓道:“他不是普通的部族后裔。他的血里,有神种的碎片。他不会死,但是他醒来之后你必须尽快将她带离这里。“
“当年,我把他赶出部落,也是这个原因。”
老妇人轻声说着,“我知道他在叫我,阿母…阿母,他以前就这般唤我。他不是什么野狼的孩子,他是我在神树上发现的婴儿,我将他带回部落,抚养长大,但我却预测到了他的未来,如果他继续留在部落,将来就是那血树最充分的养料,你明白吗?他是人血树的树灵,最终是要归于人血树的,所以我才把他赶出部落,让他自生自灭不是我的本意….但我作为部落的守灵人,我不能离开。”
埃什弥听着老妇人低低的呢喃,指节收紧到泛白,胸中翻涌起一种陌生而冰冷的情绪。他看着床上那个被汗水浸透、神情痛苦的阿斯库杜,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把他当孩子一样养大,又把他丢出去让他去死?”埃什弥声音沙哑,几乎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
老妇人却只是静静点头,像是接受责骂已久,也像是早已耗尽了力气:“我若不这么做,他活不到现在。你觉得你现在能见到他,是侥幸吗?不,是因为当年我咬牙放了他一条命。那坠子,你身上的坠子,就是我带在他身上的。他永远都不会成为部落的少年祭司,他必须离开,但是在我眼里,他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她顿了顿,声音像风穿过废墟一样干枯低沉,“他天生便是带着神种气息的孩子,那棵血树,人血树,是为了养出他,是他的‘根’。你以为部落的灾祸为何而来,是因为部落誓死守护的人血树没有了树灵,气数尽了,才找来了灾祸!他的出生,天命里注定要埋葬一整个部落。”
“够了。”
埃什弥冷冷打断她,眼里燃着怒火。
老妇人没有反驳,只抬眼望向他,神色疲惫:“你可以恨我,但若他现在醒来,就必须立刻离开血林。越快越好。不然,树魂会回来找他,想将他重新拉回地底,归于根源。”
埃什弥沉默片刻,走到床边,低头看着阿斯库杜那苍白却熟悉的面容。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他们初次见面时,那个站在祭台前,沉默冷静地进行占卜的占卜师…
如今,那双眼紧闭,那份光芒被压进昏迷的梦魇里。
“我不会让他死,”
埃什弥低声道,“也不会让任何人再带走他。”
老妇人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枚带有裂纹的旧骨符,递给他:“这是神树留存下的残念印记,带在他身边,如果有一天他最终被神树召唤,它可以压制那种召唤。但撑不了太久。”
“多久?”
“最多七日。”
埃什弥接过骨符,紧紧攥在掌中,然后在床边坐下,像一尊沉默的守卫,不再看老妇人,也不再多说一句话。
风自窗缝穿入,吹动床帘微微摇晃。阿斯库杜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脸上的痛苦缓缓褪去,但眼角仍有一滴泪滑落,没入枕褥。
天将破晓,雾未散去。
若真的有那么一天,阿斯库杜的生命将只剩下七日,七日之后,是生,是死,是逃,是归,谁也不知道。
33. 狼首吊坠 暴露真相(阿勒颇王国篇)
那天下午,北境依旧寒风凛冽,树影斑驳,天色灰暗得像从未真正亮过。埃什弥骑在马上,背脊挺得笔直,手中紧握缰绳,一边牢牢将怀中人护住,一边驾驭着马匹在崎岖山道中穿行。
他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低垂的枝叶时不时擦过肩头,偶尔有雾气打湿衣领。他左臂向后环住阿斯库杜的腰,将人稳稳扣在背上,而那根用作绑缚的腰带,将他们牢牢系在了一起。每一次马蹄重重踏在土路上的震动都透过身体传到他心里。
他从未觉得阿斯库杜这样轻,像失去了全部重量,像只是一个空壳,被风一吹就会碎掉。
他喃喃低语了一句,“撑住啊…就快出去了。”
那老妇人说过,只要能走出这片山林,他就会有所好转。
忽而,身后有微不可察的动作。
他心一紧,立刻侧耳去听,果然,感到身后有一丝轻微的呼吸改变,急促的、混乱的,然后,阿斯库杜的手缓缓抬起,颤巍巍地攀上了他的前襟。
“…埃什弥…”
阿斯库杜的声音轻得好像风拂过枯叶,几乎听不见。
埃什弥猛地回头,“你醒了?”
阿斯库杜额头靠在他的背上,依旧发热,声音却比之前清醒几分。他闭着眼,语气虚弱,却极其缓慢而认真地说,“你…一直背着我走?”
“骑马”,埃什弥纠正道,声音不自觉轻柔了几分,“你昏迷了一整夜,总得带你出去,出去就会好了。”
阿斯库杜没有说话,只是忽然伸出手,从背后缓慢而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腰。
“我抱着你,你可以放开我,安心骑马了。”
埃什弥愣了一下,低声应他,却又听到阿斯库杜说,“我梦到你死了。”
阿斯库杜贴着他的背,语调沉了些,带着点晦涩的温度,“梦里那片林子全是血,你就倒在树根底下,我怎么都拉不动你。”
“我不是好好的吗?”埃什弥故作轻松地说,却觉察到背后的手收紧了一些。
“我以为我不在乎。”阿斯库杜低低地笑了,笑里透着疲惫与嘲讽,“可我现在知道…我很在乎。如果我真的只剩下几天的生命,那我愿意….”
他没说完,只是又更加用力地揽住埃什弥的腰,就那么安心地靠在他的背上,一如从前安心地躺在他的怀中,与他看遍夜空中每一颗星星。
马蹄声继续在山道间回响,风吹过林梢,卷起几片干叶。埃什弥没有回头,只是伸手覆上了他扣在自己胸前的手,指尖用力交握。
“你再昏过去一次,我可能会疯。”他说。
阿斯库杜贴着他,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一骑,一路向南,走出了北境的边界。山雾终于渐散,远方天空泛起一丝暖黄的光。
那是归途的方向,在北境的那些,就算是一场梦吧。埃什弥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只要不去想阿斯库杜身份,只要不去想那棵人血古树,好像阿斯库杜就可以永远留在他身边,再也不分离。
阿斯库杜本以为这件事情就此陷入了僵局,但显然埃什弥已经找到了破局的方法。此时的两人正坐在瑞西亚的桌前,埃什弥在向他汇报这一行的所见所闻,但是略去了阿斯库杜的那部分,毕竟这是连阿斯库杜都不曾知道的事情,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
就让他那么以为吧,自己是孤儿,甚至是野狼的孩子,总之不是那人血树的树灵就好。
“那个老妇人有一句话非常关键,她说‘那个期望得到功名的孩子,他引来了屠刀却不知道如何收场,又在火中偷走了部族唯一的继承物神种。’”
瑞西亚的眸光明显动了一下,他看着埃什弥,好像明白了什么。
只是埃什弥的神色并不好看,没有那种揭开真相的欣喜,反而多了几分忧虑,如果那个老妇人说的就是真相的话,那么….
王太子哈利姆在第二天被提审,是埃什弥亲自提审的他,这次只有他一个人,他以为凭借着他们之间亲密的身份,能够让他放下戒心。
但是哈利姆拒不配合的态度让埃什弥觉得痛心,因为他已经差不多能猜到了。
“兄长,不要再问我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但我做过的事一件都不会否认。”
埃什弥看着哈利姆,眉头紧锁在一起,他的双手搭在桌前,又深深呼了一口气,停了很久,思考了很久,才终于说出了那番话。
“你是不是在三年前去过一次北境?”
“没有,我去的是王国西部,和小亚细亚相连接的那一块,靠近赫梯的地方。”
埃什弥的目光一沉,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一枚泛着寒光、用黑曜石雕成的狼首吊坠。
这枚吊坠质地粗粝,却工艺古朴,仿佛并不属于这个王国的主流文化。吊坠的狼首双目内嵌着微光的冰晶石,据说是北境的丛林山地中,只有在雪蚀谷底部才能开采到的罕见矿石。而这狼首的图腾,就是北境部落的图腾。
埃什弥把吊坠放在桌子上,声音低沉道,“这是你当年送给我的礼物,你还记得吗?在我跟随金瑞林进入玛里之前,你送给我的。”
哈利姆的神情骤然一变,眼中掠过一抹极快的惊慌,但他仍强撑着平静,低声道,“这只是一个纪念品,旅途中随手所得,并不能证明什么?”
“随手所得?”埃什弥眼神锐利,“北境部落已经有三十年没有与阿勒颇王国通商,这种吊坠只有北境祭司成年仪式上才会佩戴,数量极其稀少,每一枚都有其来历和名字。”
他从桌上拿起吊坠,翻转背面,一串用北境密语刻成的符文在微光下显现。
“哈拉尔之名,霜狼不背誓。”
埃什弥缓缓念出符文,又抬眸扫向哈利姆,“你从北境偷走了一个名叫哈拉尔的少年祭司的东西,你还要说,这是旅途中随手所得?”
哈利姆终于沉默了,他低下头,手指紧紧攥住袖口,良久,他艰难地吐出一句话,“那都是我欠下的债啊….”
“三年前,也就是你到阿勒颇的第一年,我曾私下勾结阿勒颇北境的一支叛军,策划制造一起‘边境冲突’,以借机立功,博取军功封赏,也能在王庭中争取更多的支持与声望。”
这场冲突表面上是一次部落与盗匪的交锋,实则是哈利姆和叛军的一场秘密交易。他派人故意撤空边境的前哨,使叛军“突袭”成功,然后再由他带兵“平乱”,完成英雄式登场。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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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是小规模交火,不死几人,收场漂亮。
但计划失控了。
那支叛军趁机屠城,血洗了一个靠近边境的村镇。那镇上原本是忠于王室的移民,并非是完全的部落人,近百户人家被屠,尸横遍野。后来,杀红了眼的叛军借机杀入北境,他们本来就早对北境人心怀不满,一场大火烧了山林,无力招架的部落人全部死在了那场灾难中。
哈利姆也傻了眼,却没有任何办法。他只能站在山林中望着那一片狼藉,最终像个胆小怕鬼一样逃走,临走前,带走了几名祭司身上的黑曜石吊坠,为了掩盖这次灾难,他命令手下把那些人全部埋葬树下。
“可是太子殿下,这里面有人还未断气,如果现在救治的话…”
而哈利姆却只是看了一眼,最后别开头,不去看那些血腥的尸体,只是说,“来不及了,都埋了吧。”
这件事情瞒了伊图尔很久,直到有一天伊图尔在哈利姆的桌子上发现了那黑曜石狼首吊坠。北境本来就是质子伊图尔的家乡,他又怎么会不认识自己家乡的东西。
一番质问下,哈利姆终于说出了真相。
可他不能让伊图尔说出去,如果伊图尔说出去了,那么他的位置难保,就算他的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他的父亲依然能从旁支拉来一个人接替他的位置。
那天夜里,伊图尔怒不可遏。
他看着那枚吊坠,再看向沉默的哈利姆,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他知道,这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他一直信任的兄弟亲手酿下的祸。
他不能原谅,也不会沉默。
“你这是谋杀,是背叛!”伊图尔怒吼。
哈利姆想要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他最信任的贴身侍卫梭尔,悄然动手了。
伊图尔根本没料到会遭到攻击。
梭尔一剑封喉,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伊图尔死了,他倒在自己长大的宫殿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仿佛还在质问着:“为什么?”
后来,谎言的雪球越滚越大,梭尔“成为”了伊图尔。
梭尔本就来自那个被焚毁的北境部族,擅长易容、通灵与幻化术。他用族中的秘法改变容貌,模仿声线,取代了伊图尔的位置。几年的时间里,他小心翼翼地模仿着伊图尔的一切,直到所有人都已习惯,甚至连哈利姆也开始忘记真正的伊图尔是什么模样。
只是,没有人知道的是,他从未忠诚过哈利姆。
他知道哈利姆的全部秘密,终于在一场雪夜的谈判中,梭尔以此要挟哈利姆,要挟他篡夺王位,并要求他在成功后将北境的余孽全部放回王城中。
而哈利姆为了不暴露那些陈年往事,只能答应。
他知道他不是伊图尔,他知道真正的伊图尔,那个北境部落的王子早就死在了这冰冷的王宫中。
而哈利姆早已明白了一切,不敢反抗,没有办法,只能提前发动政变,他要掌握主动权,要斩断萨伊姆手中的筹码,让一切罪恶被彻底扼杀。哪怕他不再是王国的太子,哪怕他面临被砍头的命运。
但为时已晚。
哈利姆轻声回应:“我只是想阻止一切毁灭,但我已经做不到了。”
34. 长袍覆雪 爱与背叛(阿勒颇王国篇)
将一切上报给亚瑞林王的那天,空中飘雪。
雪花无声地落在王城的琉璃瓦上,也落在通往王宫的长阶上。那是极北罕至的雪,被风带来的冰冷宣告着,沉睡的真相,终究无法永远埋在冻土之下。
埃什弥跪在王座前,长袍覆雪,一封亲笔誊写的密信放在他面前,字里行间,是血、火、背叛与滔天的罪。
亚瑞林王在烛光下扫过信中每一行。他没有说话,只是手指慢慢收紧,最后将那封泥板打碎,沉默了许久才吐出一句:
“我只有一个儿子。”
埃什弥低头:“是,陛下。”
“可我也只有一个王国。”
殿中无人再敢出声。风从打开的窗棂灌进来,将地上的残雪吹散,仿佛吹开了王权下千疮百孔的裂缝。
一切都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哈利姆策动叛乱、背后血案、部落覆灭、伊图尔被害、身份被篡。
任何一桩都足以震撼朝纲。
亚瑞林王缓缓起身,披风拖地,声音低沉如霜夜。
“传令下去,召王庭密议,封锁北境要道,调东线军团回防王都。”
“再把哈利姆……带来。”
他的语气很轻,却没有任何一丝迟疑,那是一个父亲下令审判自己儿子的声音,也是一个国王要保全王国的决绝。
窗外雪落如幕,仿佛天地间都在等待。
梭尔逃了。
这才是亚瑞林王调回东线军团的关键原因。
擅长使用易容术的他打晕了看守的侍卫,从他身后偷来钥匙,自己逃出来后,又将那侍卫易容成自己的样子关在地牢里。
等一切被发现,已经为时已晚。
哈利姆即将在第三天正午被削首,此令传遍王城,并非秘密。
王令一出,整个王城震动。贵族们闭门不出,民众三五成群地聚在巷口与市集低声议论,而军营中也开始有了不安的骚动。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反对,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是老国王在拿自己的骨血做祭,拿王族的耻辱,去换一个国度的未来。
宫中流传着一句话:
“他要将王子的头颅摆上祭坛,以此唤回神明的目光。”
老国王亚瑞林自下令那日起,便再未出过御书房。他的须发在几夜之间变得更加苍白,宛如连血色都被雪与罪洗去。他不曾落泪,也未曾动摇,只在那一夜对埃什弥说了这样一句话:
“若神明依然注视着这片土地,那就让他们看到我亲手斩断的罪根。”
而哈利姆被关在最深的王牢之中,手脚俱缚,连目光都被罩上黑布。他不喊冤、不辩解,甚至不再提及自己所背负的一切。他像是承认了命运的裁断,也像是终于放弃了什么。
这场死亡不是为了公义,也不是为了宽恕,而是为了一个被焚毁的部落、一个被替换的少年、还有一个再也无法复原的国度。
第三日的正午将至,雪落得愈发急了,天地间一片苍白。王都钟塔的第十二声钟鸣尚未落下,王宫广场上便已人山人海。
人群围绕着祭台,寂静无声,仿佛整个王国都在屏息等待那个象征着清算与代偿的瞬间。
哈利姆被按在供奉神明的石祭坛上,身披囚衣,脖颈已被冷铁压住。他没有挣扎,也没有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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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一如他在屠镇那夜望着烈火山林,既无悔意,也无归路。
行刑人举起大刀,刀锋寒光照雪,一道道刻痕中藏着无数亡魂的呜咽。
而就在那一刻,一阵狂风卷雪而来,直冲广场正中。
人群中爆起一阵惊呼,一道黑影破风而入,裹挟着极寒与怒意,从天而降落在祭坛之上,挡住了那柄即将落下的刀。
是梭尔,不再伪装、不再掩饰,他的面貌重归原本,眼中燃烧着冰冷的仇恨。
他以剑相抵,逼退行刑人。
现场陷入骚动,士兵刚要动手,却被一道强风逼得停下脚步。梭尔站在祭台中央,他伸手去解哈利姆脖上的锁链,而就在那一刻,哈利姆动了。
一柄匕首,从他腰间抽出,一刀捅入了梭尔的腹侧。
那一瞬间,四周安静得仿佛时间静止。
梭尔睁大了眼睛,眼中是震惊、是痛楚、也是最后一丝挣扎。他低头看着刺入自己体内的那把刀,仿佛还在问。
“为什么?”
哈利姆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你让我看清了自己。”
梭尔踉跄后退,跪倒在血雪之中,嘴角缓缓溢出血丝。他望着哈利姆,露出一个复杂至极的笑意。
哈利姆站起身,满身鲜血。他缓缓看向台下那群惊骇欲绝的众人,然后抬起头,望向王宫的方向。
“告诉父王,我拒绝他的赦免。”
然后他捡起那把原本要杀他的刑刀,走回祭坛,双膝跪地,将刀横放于颈前。
“这血,该我来还。”
刀锋落下,雪色尽红。
35. 王子自刎 往事成殇(阿勒颇王国篇)
行刑前夜,埃什弥曾来地牢里见过哈利姆。
地牢深处寒冷潮湿,火把的光影在石壁上摇曳。埃什弥缓步走入,带着沉重与犹疑。
哈利姆靠坐在墙角,手脚缚链,眼神空洞。他听见脚步声,却没有抬头,直到那熟悉的沉默停在铁栏前。
“兄长,你还是来了。”
埃什弥没有应声,只是站在那儿,静默地看着他,良久后才缓缓说,“我来,是有事情要问你。”
“有什么事情不能在白日说,非要晚上到这牢狱里来。”
哈利姆抬起头,望着他,眼神中没有愤怒,只有疲惫。
“你去北境的时候,有没有带走一棵树的种子?”
“一棵树的种子?”
哈利姆的脸上明显显现出疑惑,“什么种子?我不知道。”
埃什弥看着他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便皱眉多看了他两眼。
“哈利姆,为什么要摘走少年祭司们身上的吊坠?”
“看着好看。”
埃什弥打开牢狱之门,走近他,缓缓蹲下身,“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你不会将灾难降临在任何人的身上,可是为什么这次!”
他的声音显得急迫,哪怕是在最后一刻,他也依然想为昔日的朋友脱罪,可是对方显然不领情。
“哈利姆,陛下给了你最后一个机会。”
埃什弥看着他,一字一句,“他会来救你,对吗?”
哈利姆眼神微动,低声道,“我不知道。”
片刻沉默之后,埃什弥又说,“你知道的。如果他真的来了,陛下命令你杀了他,陛下明白是他诱使你发动政变的,只要叛军首领死了,你的罪责也就算抵消了。”
埃什弥递过那封泥板,“这是我写的陈情书,不是为你求情,是为那些被牵连的士兵和官员。背面,是陛下对你希望。”
哈利姆接过信,指有些颤。
埃什弥没在多说,转身欲走,却在最后停下脚步,语气低沉如夜,“明天,希望你活下来。你的父王只有你一个儿子,你知道的,他不愿看你这样。”
牢门合拢,脚步声渐行渐远,只剩雪落在铁栏之上,发出的轻微簌簌声。
哈利姆会死,作为王子,也作为罪人。
可谁是刽子手,谁是牺牲者,谁又是审判者?
或许,连神明也无法回答。
长兄去世之事,小公主西布图是知情的。
她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早,也比任何人都痛。
那年她十八岁,聪慧早熟,爱上了从玛里来避难的王子金瑞林。可偏偏那个名叫伊图尔的北境王子却总是追在她身后。她厌烦,她嫌恶,一把甩开了伊图尔的手让他离得远一点。
直到那一夜,她在去找哥哥哈利姆的路上,在那间回廊中,她看见了,梭尔杀死了伊图尔。
她没有尖叫,没有逃跑,只是把脸埋进衣袖里,用尽全力不让自己出声。她记得那个梭尔走到她面前时,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停下。
第二天早晨,她跪在父王面前,想要说出真相,却只说了一句话:
“伊图尔去了北境,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没有揭露梭尔,因为她知道,揭露梭尔,就等于揭露她的兄长哈利姆。于是她沉默,藏起真相,后来发现梭尔换上了伊图尔的脸、声音、举止、甚至记忆,连母后都被欺骗。她想要拆穿,她记得伊图尔的模样,记得伊图尔和她相处的一切。
她说不出口。
她曾狠狠拒绝过伊图尔,她说他烦,说他配不上她,说他不过是个部族送来的质子,北境的野种。而那晚,伊图尔在被萨伊姆施加了最后一击时,他是看到了她的。可是他为了不再梭尔面前暴露她,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破绽,她记得伊图尔最后一次看向她的眼神,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只是平淡的释然,像是失去了全部,但仍旧不想怪她半句。
那一刻的沉默,如今在她脑海中日日重现。
她选择了沉默,咬紧牙关,把一切都记在心里。她看着梭尔穿上伊图尔的身份,在宫中进进出出,在父王身边伪装关切,在宴会上与她寒暄如昔,甚至偶尔露出和伊图尔如出一辙的微笑。
她不能,她不能….
在哈利姆行刑的前夜,西布图独自坐在母后的祈祷室中,双手合十。眼眶微红,她没有为哥哥祈福,也没有为王族哀悼,她只轻声说了一句,
“伊图尔,如果你还看着我,我将会用我的眼替你见证他的死。”
营救哈利姆的计划,是西布图替梭尔布置的。
可偏偏哈利姆腰中的那把匕首也是她托人放上的。
她在哈利姆的房间中找到了梭尔,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没人能想到叛贼萨伊姆在王太子行刑前的最后一夜居然躲在他的宫殿中。
她知道梭尔和哥哥的事情。
她见过他们两个人在院落中拥抱,亲吻,哪怕哥哥可能看起来并不愿意,但是他没有拒绝,他就任由梭尔将他按在回廊的柱子上。
可是伊图尔哥哥,也死在了那里啊….
“我买通了行刑人,只要明天你能出现,他就会给你机会带走哥哥。”
对面的少女比他年幼,披着斗篷,眼神却比他还要冷静
“嗯,我知道了。”
梭尔望着她,眼神变得复杂,“一切结束之后,我会带他走。”
“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反,一定要逼哥哥去反。”
西布图看着他,那眼神仿佛穿过了这具披着伊图尔外壳的身体,直指藏在里面那个腐朽、扭曲、又自以为是的灵魂。
“北境的臣民有什么错,他们是阿勒颇的王族血脉,却只能被赶出王城,驱赶到极北的边境,世世代代生活在那贫瘠的地方,忍受饥寒、忍受歧视。”
西布图觉得他真是可悲又可笑,“是你杀了你们北境的王子,是你!灭了北境全族的是哥哥,一切的错误都在你们,为什么要来惩罚整个王国!”
西布图越说越激动,她眼神凶狠地望着梭尔。
“你怎么敢啊….”
“呵呵,小公主,我知道那晚你都看到了。那个拼命追求你的北境质子,死在了我的刀下。你没有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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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所以今天我也信你,你的兄长,我会带他走,从此之后你就当没有这个兄长吧。”
西布图离开王太子的宫殿后,转身就去见了埃什弥。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明明是万无一失的,可是埃什弥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和阿斯库杜说了他的担忧,但阿斯库杜只是安慰性的摸了摸他的头,“神早已决定他的命数,我们早已无法干预。”
埃什弥站在雪地中,看着王子自刎于祭坛之上,衣摆早已被风吹乱,却顾不上拂。他的目光追着那早已染红的祭坛,一步都不曾移动。直到鲜血沿着石阶缓缓渗下,他才终于问出那句,
“你早就知道,杀了梭尔,他也会死…对不对?”
阿斯库杜站在他身旁,脸色平静,仿佛一切不过是雪落尘埃,他转头看了埃什弥一眼,那眼神温柔却沉重。
“你低估了哈利姆对他的爱。”
他声音很轻。
“你们都以为他要活下去,可其实如果梭尔走了,他还为什么而活呢?为了权力,为了清白,为了王位吗?都不是…”
这种为了一个人而活的感觉,很好,可又没那么好。
他体会过,所以他明白。
埃什弥怔住了,脑中闪过许多画面。
侍卫对王子的形影不离,梭尔垂眸看向哈利姆的眼神,那么多细节得不能再细节的情感…他应该想到的,毕竟曾经他的眼神就是那么追随着一个人,宁愿为他去死,他也愿意。
阿斯库杜的话低沉,却清晰,缓缓讲述着第一天在地牢中两人相处的细节….
“我变丑了吗?”
哈利姆摸着脸上的伤痕,眼神迷茫又害怕。
梭尔摇头,“不,你是最美的。”
然后他把刀递过去,“在我脸上划出伤口,我和你一样,你在我眼中永远都是最美的。”
伊图尔就抓着他的手在自己脸上划啊划,可哈利姆越划眼泪越多,“对不起…对不起…”
血顺着刀锋渗出来,梭尔没有挣扎。
只听哈利姆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在跟谁说。
是那些意外惨死的北境王族吗?
是伊图尔?那个因为他一念之差而死的兄弟?
是眼前这个被他划伤脸颊却依然紧握住他的手的爱人?
还是这个早已无法回头的他?
“我是听侍卫讲出这些事情的,每一个细节我都听在耳朵里。所以我知道,哪怕他活下来了,但梭尔死了,他可能也不会再活着。”
“因为那段爱,从来不是温柔的,是吞噬的,就像是他们两个共同的劫数。”
埃什弥沉默了很久,雪落在他的肩上,沉重得像铠甲。
他抬起头,看着那座空旷的祭台,轻声道,
“王国中只有他一个王太子,王国不能绝后,所以之前那些女人只是做戏而已吗?他其实爱上的….是他唯一的贴身侍卫。”
阿斯库杜没有立刻回答,他仰头望着灰白天穹,只道,“现在看来…是这样。”
36. 雪中离别 百味杂陈(阿勒颇王国篇)
王子离世,是国殇。
联姻无法在顺利进行。
所有为此次联姻而来的使节团都被滞留。
但埃什弥是奉金瑞林之命而来的,他并不属于这次的使节团,所以在完成任务后,不得不回到王城向玛里王复命。
临走前,埃什弥腻着阿斯库杜腻了很久,所以就算瑞西亚在迟钝,也能看出两人之间的关系,一阵扶额无奈,心说自己一共就两个徒弟,怎么还搞到一起去了。
当晚三个人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第二天,埃什弥便要离开了。
当天晚上,阿斯库杜把埃什弥留在了自己房中。
那一夜可谓极尽温存。前些日子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连这样的事都变得令人窒息,但这次,埃什弥有意地放慢速度和掌控感,他想要把主动权交到阿斯库杜手中。
屋中灯光昏黄,烛光摇曳在帷幔和檀木床柱上,墙角是两人共度的影子交叠而立。
主动送上门的“前妻”?埃什弥心中自嘲道。
不对,他觉得是自己主动把所有软弱和执着,连同着离别的沉默一起在阿斯库杜面前铺开。
今夜无酒,却有余温。
阿斯库杜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拉过他,手指划过他肩上的披风,然后将他拥入怀里,两人之间隔着过往,也隔着命运,但此刻,只剩下身体间最真切的热度。
埃什弥看着阿斯库杜的眼,那双总带着神秘与静默的眼,如今能够流露出细微的渴望与迟疑吗?
这一夜,他们没有言语,但每一个触碰,每一寸靠近,都像在补全过去的裂痕,也像是替即将到来的别来,留下一场温柔得近乎残忍的告别。
而当清晨第一缕微光顺着窗户落进来,埃什弥仍未起身,只静静看着身边那人熟睡的模样,心中百味杂陈。
上马前,瑞西亚来送他,却迟迟没有看到阿斯库杜身影。
埃什弥耐心地等了又等,才终于在城门拐角处看到阿斯库杜拿着一件厚实的披风慢慢走来,步子缓慢。
瑞西亚不禁又多看了埃什弥两眼,眼中的责备可见一斑。
埃什弥也不说话,只是静默地望着那身影越走越近,走到他跟前,踮起脚尖,替他围上披风,在胸前系上一个结,最后抬头望他,眼底是波光粼粼的痕迹。
埃什弥没说话,直接托着他的头狠狠吻了上去,手指插入他的发丝,将他紧紧地控制在身前,丝毫不避讳还在一旁的瑞西亚。这个吻持续了很久,直到感觉阿斯库杜要喘不上去了,才停下了。
之后看着他唇角落下的水涎,用拇指替他抹去,之后又暧昧地一次一次蹭着他柔软的唇,动作暧昧至极,可眼神中却毫无欲望,只有风雨停歇后意味不明的平静。
之后,他放开阿斯库杜,翻身上马,黑色披风在身后扬起,掀起一阵微雪,他坐在马背上,身姿挺拔,姿态稳如松柏,表情淡漠无他,整个人仿佛融进了凛冽的风与雪之中,却又在其中愈发显得鲜明而夺目。
他握紧缰绳,一双长手骨节分明,动作简洁利落。他没有回头,只是在马蹄即将踏出城门前,微微偏首。
那一瞬,眼角余光掠过阿斯库杜立在雪中的身影,嘴角微微一动,像是说了什么,却不曾发声。然后他策马而去,身影与风雪一同消失在长街尽头,背影被雪一点点吞没,像是一场无人知晓的告别。
而阿斯库杜站在原地,望着那背影,许久未曾动弹。
王子离世后,阿勒颇的王太后苏木娜比病重。亚瑞林王担心母亲病情的恶化会影响金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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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和西布图的婚事,所以他不再拖延,而是催促玛里使者尽快送入彩礼以确定婚事。
阿斯库杜和瑞西亚带着整个使节团都忙碌起来,清点彩礼,准备文书。王后格施阿为公主西布图罩上面纱,表示两国正式缔结联姻关系。
但在正式缔结关系的第三天,王太后就去世了。
…..
王子的葬礼还未如期举行,王太后就离世了。
整个阿勒颇王国都笼罩在一片阴沉与悲伤中。由于要操办葬礼,亚瑞林让官员传话给玛里使者,让他们在阿勒颇游历一番。但是阿斯库杜和亚瑞林认为他们作为金瑞林的仆人,苏木娜比也就是他们的女主人,所以应该留下来参加葬礼。
但誓约已定,时间不可延误。
公主西布图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出嫁的。亚瑞林的盟友和追随者们都聚集于阿勒颇,并借机举行杀驴结盟的仪式。
阿斯库杜与瑞西亚代表玛里王金瑞林送上象征和平的信物,愿意与阿勒颇永世缔结友好关系,签订互助条约,一旦有敌军进犯,盟国便会出兵援助。
玛里使者在金瑞林统治的第1年10月出发前往阿勒颇为金瑞林求娶西布图,西布图在第2年3月到达玛里,历时6个月。
在这期间,阿勒颇王国经历的苦难,使其国力大衰,据说不久之后亚瑞林王便退居幕后,由王后格施阿代理朝政,当这些信息传到随行的联姻队伍中时,西布图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荒漠上的孤鹰发呆。
“如果兄长是母后的儿子,可能他也不会死吧。”
这是西布图心中的感叹。
只可惜,他是王后身边一名女先知的孩子,寄养在王后名下。几年前,那名先知死去了,而她唯一的骨血也离开了。
38. 我妻?会做饭?
阿斯库杜回到自己的住处后,便张罗着吃饭,他还没有侍女,金瑞林当时好像给他派了两个,他觉得没必要,就拒绝了。所以做什么也都是亲力亲为,自己吃饭好像是孤单了一些,但好在自由吧,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什么吃就什么时候吃。
阿斯库杜勉强会做两道菜,就在那小厨房里鼓捣,鼓捣着鼓捣着就听到外面一阵敲门声。
什么人会来找他啊。
阿斯库杜便探头看了一眼。
埃什弥,果然。
“什么事?”
埃什弥望着他,“不是吧,几个月不见翻脸不认人了?我那么乖一个老婆呢?”
阿斯库杜深深呼了口气,忍下骂他的冲动,冷淡道,“死了,干什么?”
埃什弥直接大步跨进来,来到他身边,一把搂住他的腰,”我看看,死在哪里了?是这里?还是这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点点阿斯库杜的胸口,又碰碰阿斯库杜的脑袋。
阿斯库杜被他缠的没办法,又说,“你先出去,我的菜要糊了。”
埃什弥这才放了手,又说,“你还会做饭?”
“会啊,怎么了?”
埃什弥想起什么似的,愣了一下,晃过神来便说,“没什么,我可以蹭饭吗?”
“…可以。”
当天晚上,埃什弥终于吃上了他那位“那么大一乖乖老婆”亲手做的饭。他一边嚼着嘴里的烤羊肉,一边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安安静静吃着饭的阿斯库杜。
想来他们认识都快十年了,他真是头一次知道,他居然还会做饭,见了鬼了。
说来也不怪他此前一直被蒙在鼓里。阿斯库杜一直有个贴身侍女,名叫拉玛,聪明勤快,几乎包办了他日常起居的大半事务,尤其是饮食方面,几乎都是由拉玛一手打理,偶尔也会从王宫厨房带些精致的饭食来,毕竟她们住得离宫里不远,再加上那时阿斯库杜和大王子伊什美达甘走得……实在是太近了。
只是后来,那拉玛突然就不见了。
这会儿阿斯库杜端着最后一道热汤走过来时,看见埃什弥正神游天外地盯着烛火发呆,便皱了皱眉,干脆自己替他把汤碗摆正,拿了调匙递过去。
一小时不到,三菜一汤,外加街头刚买回来的新烤麦饼,一桌子热腾腾,香味四溢,竟让人有种难得的烟火气息。
埃什弥终于回过神来,咬了一口麦饼,啧啧称奇。
倒是阿斯库杜头也不抬,轻描淡写地问:“你那个小先知哪里去了?”
说完,又往他碗里添了块肉,神情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什么叫我那个小先知?”
埃什弥眼里笑意浓了又浓,看着一脸平静吃饭的阿斯库杜,反问道。
“不说算了。”
阿斯库杜无所谓地瞟他一眼。
“哎,你真是…”埃什弥叹了口气,似是拿她没办法,又忍不住嘴角上扬,“他跟我说将来我还是大将军,还说你会变成做饭的贤妻呢?结果你看,真的应了。”
阿斯库杜终于抬头看他一眼,眼神像在看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你现在就是大将军,还有,我不是你的妻。”
“但你饭也做了,我也吃了。”埃什弥挑眉,一脸理直气壮,“怎么不是我妻子了?”
阿斯库杜不语,默默喝了口汤,烫得他微微蹙眉,但没出声。
只有埃什弥一直在说说这,说说那,跟从前一样,跟在埃考拉图的时候一样。
“我这人脾气不好,不喜欢和别人分享。”
“嗯,我知道。”
当年做糖糕那事之后,阿斯库杜觉得拉玛对埃什弥有意,后来拉玛就不见了。
这些事情是当时埃什弥问起拉玛的情况时,阿斯库杜告诉他的。
当然他的话很简单,只有一句,“她死了。”
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她之前是喜欢你的吧。”
而埃什弥极力否认,然阿斯库杜似乎并不想提起这些事,只是淡淡地望着他,看不出情绪。
现在想起来,还是会感叹的程度,想到那次惨剧,便开始解释,“最近尼苏做出了一桩预言,挺重要的,所以他这两天跟我这里汇报情况。”
阿斯库杜拿冰丝丝的眼神看他,“什么预言?”
“没事,就是一些人事变动之类的,你知道现在好多神谕都关乎到王宫的用人问题。”
阿斯库杜应了一声,也没再问,“我吃好了,你慢慢吃。”
正欲起身,埃什弥就拉住他的手腕,问道,“吃这么少?”
“没胃口。”
“不能再瘦了,硌。”
边说着,埃什弥又给阿斯库杜盛了碗鱼汤,“再喝点儿。”
阿斯库杜便拿起勺子开始喝,特别小口,喝了快十口了半碗都没下去。埃什弥觉得他就是故意的。
但是他看了看这桌子菜,就又问,“你一个人平时吃这么多?”
阿斯库杜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好像是多了一些。但是也不能说他觉得他要来,所以多准备了两个吧。
就应了一声,口是心非道,“我乐意。”
第二天一早,阿斯库杜早早就在祭祀院中遇到了尼苏。
本来是打算视而不见,直接避过去的,但是尼苏直接朝着他来了。阿斯库杜想了想,觉得总不能扭头就走,毕竟自己刚进来,所以就站在原地等着,等着尼苏走过来。
“占卜师大人?早上好。”
尼苏生得漂亮,但这种漂亮与阿斯库杜截然不同。阿斯库杜的美是冷峻中带着几分神秘,是祭司阶层惯有的疏离与端庄,然而尼苏确是柔和而妩媚的,金发蓝眸,眉眼精致如画,嘴角一抹红意天生就带着几分挑逗,连声音都像是故意压低,让人听着心头发痒。
“尼苏。”阿斯库杜语气平淡地回应,目光却锋利地扫了一眼对方手里的卷轴。
尼苏见状,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却并不避讳,反而将卷轴轻轻一转,露出一截熟悉的花纹边角。
“是一则来自伊什塔尔女神的预言”,他说,“你要看看吗?”
“没兴趣。”
尼苏眼神里闪过一抹似笑非笑,低头凑近,又道,“我只是想提醒大人,预言这东西,一旦出现在神庙的记录中,那就不是个人的事情了,这涉及到整个国家。你明白的吧。”
他说完,又抬头,嘴角笑意愈发明显,“而无论是将军,还是王,他们的立场都是随天命而动的。”
说完,他行了一礼,衣袍曳地,飘然而去,只留下一缕香气还残留在晨光中。
阿斯库杜看着他的背影,眼中光色未明。
阿斯库杜本来也是刚刚跟着使节团回来,回祭祀院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几次为王国事务进行的占卜也没轮上他参加,倒是一个与人为善的小祭司拿着一些泥板记录给他瞧了瞧,阿斯库杜扭头仔细一看,这小祭司也就是最开始给他拿泥板的那位,原来是位管理档案的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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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最近需要为苏巴尔图地区的战事进行占卜,您看是使用成年公羊,还是年幼的羔羊为好?”
阿斯库杜不疑有他,便说,“根据我的经验来讲,为战争占卜使用成年公羊的肝脏最佳。”
那小祭司便点点头,“今天早上王宫里那位阿勒颇公主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我本来没想让她知道这些事情,但是她过来问了我两句最近在准备哪些占卜….”
“哦。”阿斯库杜又说,“她愿意说,你就听着。至于主意该怎么拿,还是多方问一问正式的占卜师比较好。”
“是…是…”那小祭司连忙点头应道,“我刚才问过伊赫西姆大人,可伊赫西姆大人让我根据阿勒颇公主说的去做…这我还真是不好办,毕竟这是很重要的事情,不是儿戏。”
阿斯库杜心中了然。
连档案管理的小祭司都知道这不是儿戏,也不知道那位堂堂占卜师在想什么,难道已经开始打算巴结这位未来的王后了?
“你按照我说的去准备吧,成年公羊是没有问题的,占卜具体在哪一日?”阿斯库杜问道。
“大约七日后。”小祭司认真回答道。
阿斯库杜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但是究竟让谁去做这个占卜还不确定,你且去准备就好。”
当晚回去,阿斯库杜就又在饭桌上把这事跟埃什弥讲了。
“她还真要干预政治了?”
阿斯库杜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好,“也不能依仗着王的宠爱,就这样吧。她大可以在后宫施展她的手段,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埃什弥又应他,“是啊,但王对她也不是一句两句能够说清楚的。这么说吧,王在之前做王子的时候就有一个相好的,只是后来你也明白,沙马什阿达德攻进来之后把一切都打散了,那公主也就一直下落不明。”
埃什弥说得那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如果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怕是凶多吉少。之后,阿斯库杜就又多问了两句,“那公主什么长相?”
“不知道,我没有见过,那个时候我父亲和家里闹翻了,我也不知道有金瑞林这么个表兄弟。“说到这里,埃什弥便又想了想,“听王说,公主来自卡特纳王国,好像是个盲女,但长相极好。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盲女?”阿斯库杜眉毛一挑,喝汤的动作顿了一下,“你是说那个公主是个盲女?”
“是啊。”
“哦….”
“哎,好了,别说这个了,你快,再来喝一碗,今天中午在祭祀院那边吃饭了吗?”
埃什弥又啰啰嗦嗦给阿斯库杜盛了一碗。
阿斯库杜嫌弃地瞥他,“你是要让我吃成猪吗?”
“对啊。”埃什弥笑着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漂亮的蓝眼睛小猪。”
“……”
埃什弥这两天都“不要脸”的睡在阿斯库杜房间里,阿斯库杜也懒得赶他,有个人给他当人形抱枕,何乐而不为。
这就是埃什弥觉得阿斯库杜有意思的地方。明明睡觉的时候喜欢抱点儿什么,但是他醒着的话,就一定会背过身去,睡着了才会不知不觉爬上来,跟个八爪鱼似的攀上他的脖子,把他缠住,幸好埃什弥每次睡得都比阿斯库杜晚,其实也不是幸好,是他就在等这一幕发生。
这两天,他总是在黑暗中看着阿斯库杜的脸发呆,脑子里想着的也都是尼苏给出的预言,然后看着怀中他安睡的脸庞,呢喃道,“他哪里是什么灾星,他就是一个小树灵。”
39. 苏巴尔图 国王亲征
苏巴尔图,位于玛里国东南边境,自古桀骜不驯。山地起伏,部族林立,虽在册为属地,却年年试图脱缰。玛里历代王朝数度征讨,终不过维持表面臣服。今春,底格里斯河冰雪初融,哨探急报:苏巴尔图西北三叛部联合犯境,劫掠边市,焚毁贡道,连边塞守将亦战死阵前。
金瑞林闻讯勃然大怒,在晨议大殿掷杯于地,厉声道:“再忍,玛里将无疆!”
殿内群臣议论纷纷,有主张固守以待朝贡,有劝王遣将领兵。
但无论如何,群臣都只是站在殿前,颤颤巍巍地等着金瑞林的指示。
玛里国大部分臣子都已经死在了与埃考拉图一战中,唯有瑞西亚以及几位侍卫长奉命护送王子逃难,才得以活命至今。如今这朝堂之上,都是新一批血液,以及少数一些人和阿斯库杜一样,是来自埃考拉图的旧臣。因此,这批臣子中真真假假,他们的意见也时常相背,金瑞林本就需要这样一批人相互牵制。
“这次,我亲征。”
金瑞林说出这话时,群臣皆愕然,纷纷跪劝,称王不可离开王城。
唯有埃什弥没有说话。
这些人不了解金瑞林,但他却了解得很。金瑞林小的时候虽然贵为玛里宫廷的王子,但是在流落后,便成为了马背上的战士,又因为在部落中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因此毫不拘束那些宫廷的规矩。
果不其然,金瑞林下一秒便挥袖断言道,“玛里之王若不能踏入战场,就不配坐这王位。”
说完,他又看向一人。
“埃什弥,将随我同行。”
那位陪同国王金瑞林打下江山的护国大将军,听闻此言,上前两步,在金瑞林面前行了一个完整的部落礼,低头沉声应道,“愿随大王征战南境。”
王命既出,军议定下。
三日内,玛里南门旌旗再举,三千铁骑肃阵待发。埃什弥将为先锋将军,统领主军,开路破敌。金瑞林则坐镇中军,亲征控全局,誓要将苏巴尔图彻底纳入玛里铁统之下。
然埃什弥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阿斯库杜。
最近一次为宫廷中任职人员进行占卜的名单很快出来了
阿斯库杜并没有被列在其中。
临行前日,对于阿斯库杜来说便又是乐得清闲的一日,在院子里晒了一下午太阳。
晒着晒着,感觉好像有黑影覆在了眼前,阿斯库杜眯起眼睛去看,一眼便望见了埃什弥。
“唔….你怎么来了?”
阿斯库杜揉着眼睛,从躺椅上爬起来,在埃什弥看来像只小猫似的。
“有事要跟你说。”
埃什弥在他身边坐下,说道,“苏巴尔图的战事我得去前线,可能要走两三个月吧,现在是春季,行军最为合适,等到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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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一定能回来。”
阿斯库杜点点头。
“我不在这些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会给你留下一些侍卫。”
“我能有什么….”
阿斯库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埃什弥蓦地吻住了,阳光透过藤架洒下来,在小院里铺成斑驳的光影。
阿斯库杜的呼吸一顿,睫毛轻颤,几乎要错愕地往后退,可埃什弥的手掌已经扣住了他后颈,动作不急,却毫无退让。
阿斯库杜脑中空白了一瞬,甚至没能来得及反应是怎样的力道,只觉得唇边一热,一切都被那个吻吞没了。
过了片刻,埃什弥才松开他,却没挪开太远,只是低声笑了笑,额头轻轻贴着他的。
“我不想离你太远的,但我不得不去。你哪也不要去好不好,就窝在这儿晒太阳,等我回来。”
埃什弥说这话时,语气柔柔的,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眼神很深,就那么幽幽望着阿斯库杜,好像他真会跑了一般,所以就要把他小心又稳固的牢牢困在身边。
“好的。”
阿斯库杜推了他一把,又推不开,只好低声又重复了一遍:“我答应你。”
埃什弥终于弯起了眼角,摸了摸他的头。
两人就这样靠在院子的一隅,风很轻,春阳温暖,像是这个战火未起的午后,给他们留下的一点点温柔喘息。
40. 误读事件 意外被捕
金瑞林出征一向不习惯带太多占卜师,这次跟随军队出征的就只有先知尼苏和祭祀院的另一位肝脏占卜师。
其余占卜师留在王国内为大事小情进行占卜。
在为苏巴尔图战事进行第一次占卜的人员名单中,排在第一位的是阿斯库杜,紧接着排在第二位的是伊赫西姆,这样的排序意味着阿斯库杜掌握着这次占卜结果的最终解释权,而伊赫西姆,哪怕见解再高明,也只能作为辅助意见。
这天清晨,占卜仪式于伊什塔尔神庙后的神坛举行。祭坛中央摆放着一头无暇的白羊,其毛色纯净,骨架对称,眼神清明,被祭司们视为“神之选”。
在一阵咏唱和净身仪式后,阿斯库杜亲自执刀,剖开羊腹,祭血流入铜盆之中,祭祀诵念古老的咒语,祈求神明将战争的意志刻于羊肝之上。随后肝脏被小心取出,摆放在一块涂有神圣粘土的卜板之上。
众人屏息凝神。
阿斯库杜缓缓伸出手,用象牙棒指着肝脏的各个部位逐一查看。他的语气沉稳:“肝叶完整,表面有光泽……门脉清晰,天兆未阻……胆囊略有肿胀,战事中或有反复……但——”
他声音一顿,眉头微皱。
众人一惊。
“但这一处……”他指着肝脏上部靠近“王印部位”的一条沟壑,语气沉重,“裂纹走向奇异,不符合常理,像是……某种割裂。”
情况不对。
阿斯库杜回头看了站在身后的伊赫西姆一眼,然那人并未上前,只是目光沉静地望着阿斯库杜,眼神意味不明。
阿斯库杜又凑上前看了一眼,眉心微蹙。他伸手按住肝脏边缘,低声说道:“这不是自然形成的裂痕……是献祭之前,便已存在。”
祭祀们的面色变得难看了几分。
很快,阿斯库杜便说出了他的结论。
“天意难测,神有怒意,此乃警兆,玛里不宜行军出兵。”
伊赫西姆这才走上前来,看着那祭盘中尚且隐隐跳动的肝脏,质疑道,“不对吧。若神欲警示,应在门脉或生命沟显兆,而非伪裂藏于王印之处。此肝是被人动过手脚。”
一时间,众祭司低声哗然。几位高级祭司脸色铁青,却一时无言。
风从神庙长廊吹过,带着羊血的腥味与神像香火的气息,在这庄严而凝固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沉默在圣坛之上拉得极长,连风声都像被某种无形的神意压抑着,压得喘不过气。
要知道,没有奉命保护好最为关键的占卜牺牲,对于祭祀院参与这件事的一众人等来讲都是要掉脑袋的罪名。而伊赫西姆此话一出,更是引起哗然。
伊赫西姆扫了一眼围观的祭司和助手们,声音冷了下来,“阿斯库杜,难道你没看出来吗?”
误读神谕,是莫大的亵渎,也是祭司阶层最忌讳的禁忌。
阿斯库杜不急不缓道,“我说过了,这肝脏上的裂痕并非自然成行,看起来像是病变,又恰好出现在王印与命运沟交汇之处。无论是否是人为,那都是神明的示警,暗示王权受扰。”
“王权受扰?你可有证据?”伊赫西姆问道。
“占卜本身就是证据。”阿斯库杜不退反进,语气锋利,“若神不愿透露真意,我们理应重新献祭,而非以模糊之兆草率断言。”
伊赫西姆正要说些什么,便有一名年轻的助手走上前来,阿斯库杜觉得那人眼熟得很,看见他在伊赫西姆耳旁低声说了句什么,伊赫西姆的脸色变了变,他迅速回头看向献祭的白羊尸身,只见尸首边的铜盆中,血色泛黑,凝得比寻常快得多。
“血止未干而凝,肝有割裂之痕……”阿斯库杜望着他,声音平静却坚定,“这是一只病变的牺牲。”
意思很明确。这只羊,在被献上前,很可能已经病变甚至死亡,而非在神明面前亲手宰杀。换句话说,这场仪式,从一开始就失去了与神沟通的资格。
伊赫西姆深呼了一口气,质问道,“你是第一占卜师,难道你在进行占卜时没有发现这只羊已经死了吗?”
阿斯库杜回道,“我的确听见了那只羊最后的呜咽,说明它在占卜开始之时还有一息尚存,只是处于濒死状态。这是有人故意动了手脚,想拖延时间。”
而围观的几名资深祭司已经交换了眼神,迅速有人低声说道:“必须上报祭司议会,重新择日献祭。”
然伊赫西姆又说,“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如果祭祀院中已经混入了敌国的间谍,那么无论进行多少次占卜都是没有意义的。据我所知,这次占卜在选择牺牲的时候,负责占卜牺牲的神官是参考了你的意见,阿斯库杜,是你让神官选择成年公羊的,选择成年公羊无妨,但是这羊圈中偏偏就剩下了一只成年公羊,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都得选择这一只。”
阿斯库杜皱眉,回道,“我怎么知道会王家羊圈中只剩下了一头成年公羊。”
伊赫西姆冷冷一笑,说,“你知道的,不然怎么会有人看见你在刚从阿勒颇回来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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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去了王家羊圈!”
他这么一说,阿斯库杜倒是想起来了,七日前,他确实偶遇了一位小神官,说是需要去王家羊圈查看牺牲的情况,清点公羊和羊羔的数目,又自称是新来的,所以不知道羊圈的位置,让阿斯库杜带着去的。可是去了之后,那小神官又说自己肚子不舒服,早早离开了,只剩下被溜了一番的阿斯库杜站在羊圈门口干干无语。
他这才反应过来,怎么会觉得伊赫西姆旁边的年轻助手眼熟,那可不就是那个溜了他的小神官!
伊赫西姆也不给阿斯库杜反驳的机会,便又说,“我知道你埃考拉图与苏巴尔图的关系错综复杂,此次怕不是想阻止国王亲征苏巴尔图才出此下策,调换病羊,以给出错误的神谕!”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底下的众人便又开始议论纷纷,他们所议论的无非就是阿斯库杜的身世,以及他曾与埃考拉图的大王子伊什美达甘交好这件事,这可是通敌叛国的罪名。
“来人啊——”伊赫西姆的声音如剑锋骤落,打断了所有人的低语。
“将阿斯库杜扣押,交由王廷内务院调查。”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阿斯库杜仍立在原地,面无惧色,神情如凝冰般冷静,他轻声反问:“我受王命献祭占卜,何罪之有?”
“此次你身为第一占卜师,才罪责更重。”伊赫西姆转身面对他,面色阴沉,“你在暗示王权不稳,是在动摇国本!”
“更何况,”他顿了顿,眼角扫过那名站在一旁的年轻助手,“除此之外,有人还见你在进行占卜前,独自进入羊栏,并擅动献祭的铜具。”
“我擅动铜具?”阿斯库杜冷笑,终于看向伊赫西姆的眼睛,“在开始之前,我只取过匕首,用以检查羊胆的膨胀程度。若你连这也要构陷,那就不是为了查清神意,而是要借神意除掉我。”
“够了!”伊赫西姆厉声喝道,“你已经亵渎了神坛,还敢口出狂言?”
几名守卫立刻上前,拔剑将他团团围住。远处几位中立祭司犹豫片刻,最终沉默低头,没有一人出言替他求情。
“我只是陈述肝兆所示。”阿斯库杜的声音在肃静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若神意真有遮蔽,那你们才是真正的渎神者。”
他的眼神扫过众人,最终停在伊赫西姆与那名“证人”身上。
“带走!”
伊赫西姆盯着阿斯库杜那不服气的眼神,冷冷勾起了嘴角,一声令下,再不容置喙。
41. 黄昏将至 拉玛之死
黄昏将至,王都城西的云层沉重如铅,风从底格里斯河的方向吹来,掀起车帘的一角。
阿斯库杜被锁在一辆木质牢车中,双手被铁链钳住,车内仅他一人,四周由六名持盾军士护送,车队缓缓行进在通往内务院的石板大道上。
城中人群尚未散尽,街角偶有摊贩低声叫卖,孩童奔跑,仿佛并未觉察,这位高级官员正被如贼般押送。
阿斯库杜低垂着眼帘,神色算是平静。
今天这桩事怎么看都明白,就是想给他构陷莫须有的罪名,之后将他控制起来。也就是在埃什弥离开的第二天,看来在这王宫中早就有人盯上了他,而稍后他就能见到那隐藏在背后的人。
然而,就在车队行至一处偏僻巷口时,异变骤起。
一道黑影猛然从屋顶月下,刀光划破沉暮,直取囚车。
“刺客!!”
护送的军士高喊,几人立刻回身举盾,却已迟了半拍。那名刺客动作迅捷如鹰,短刃先刺入最前方执鞭军士的脖颈,再借其尸身翻身上车,一脚踹开车门。
阿斯库杜抬头看向来人。
那是一张涂抹得毫无血色的脸,眼神却空洞得仿佛被什么东西操控。
是死士。
一把短刀瞬间刺向阿斯库杜心口。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侧身,肩膀撞上囚笼的木柱,让那刀刃堪堪掠过肋下。
他用被铐住的双手挡住第二刀,铁链被击断一环,左手瞬间鲜血迸流。但也正是这转瞬的挣脱,让他得以夺过落在地上的半截长矛,朝刺客猛力一击。
短促的闷响后,刺客踉跄跌出车外,被随后赶至的军士就地斩杀。
风中,一道黑色布条从刺客颈间滑落,落在地上。
阿斯库杜微微一怔,那不是玛里的布匹,而是带有苏巴恩利尔城东南神庙标志的符印。
那是他最早奉职的地方。
在这座城市中到底隐藏了多少势力。
他咬紧牙关,忍着剧痛将布条藏入衣袖。
“救他!”
“快!公主下过命令,他不能死!”
“他流血太多!”
士兵在外呼喊,有人急匆匆取来布料为他包扎。
阿斯库杜坐在血泊中,缓缓靠着车壁,眼神中的光芒愈发冷冽。
他闭上眼睛,呼吸逐渐放缓,脑海中搜寻着线索。
他是见过这种死士的。
就在几年前。
就在拉玛沉入河水的那个夜晚。
利用宗教事务进行政治陷害是最为常见的事情。
阿斯库杜对这种情况太熟悉了,当年,拉玛就是这么死在了河流审判之中。
所谓“河流审判”,是美索不达米亚最为古老也是最为残酷的一种。将疑似有罪之人投入湍急的底格里斯河,让河神恩基或其代理神灵裁断此人是罪是忠。若河神判其无罪,他便会浮起、游上岸;若神意认为其有罪,便会被水吞没,尸骨无存。凡人不问情由,唯信神命。
那年,沙马什阿达德驾崩,王城沉浸在在黑色帷幔与哭号之中,可越是在悲伤的表面下,暗涌就越汹涌。继位的角逐悄然开始,王后、诸子、贵族与外城势力各自押注、筹谋。
作为埃考拉图王国的首席占卜师,阿斯库杜被秘密召唤进行一次“非同寻常”的占卜,这次并非熟悉的肝脏占卜,而是对来自王室羊圈中诡异出现的一只双头羊羔进行占卜。
两颗头颅,一阴一阳,共生同体。
阿斯库杜根本无需推算就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若妇人所生之子有两头,国家将有分裂或王将面临叛乱。”
这一预兆放在人身上是灾星,落在牲畜上也不例外。
他当即命人封存畸胎,准备亲自携卜板前往王宫,向大王子伊什美-达甘面陈预警。
可他没走出祭祀院,便被守卫以“妄动神圣物品、扰乱卜兆”为由带走。他反抗,却无力敌过殿前数人,被压入地牢,关押七日之久。
直到七日后被“无罪释放”时,他仍茫然。他冲回祭祀院,翻阅七日前的占卜泥板,惊觉羊羔畸胎的记录被抹除。再唤随身侍卫,请求觐见伊什美-达甘,却被告知大王子突然病重,闭宫静养,谢绝见客。
危机悄然压顶,而他唯一的亲信、侍女拉玛,却也在此时不知所踪。
“拉玛?拉玛!”
阿斯库杜回到寝处时,只见门前一名宦官模样之人静立等候,而那人的装扮与埃考拉图王城的宦官装扮不同,他脖子上覆盖着一种黑色布条,上面画着奇特的纹样。
“阿斯库杜大人,”那人神情漠然,“您的侍女犯下重罪,已交由河流审判。”
仿佛雷击。
他冲出门,夺马而行,一路直奔城东审判场。途中,他脑海翻涌的是祭祀院被清查的传言。
畸形胎儿的出现除了是神谕的征兆,同时也是魔鬼的意向。这意味王宫中可能出现了擅长魔法的人,对正常胎儿施加了某种魔法,才导致了双头羊羔的出现。
双头羊事件出现后,苏巴恩利尔王宫那边的使者竟然要求封锁消息,关押祭司,彻查畸胎,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占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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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阿斯库杜的家中,也就是他唯一的侍女拉玛的身上。
那一个柔弱的少女怎么可能是擅长魔法的巫师,这分明是来自苏巴恩利尔城的阴谋。
老王死后,王后宁利尔坐镇中部,自称“国母”,暗中插手王子继位之争。而阿斯库杜在大王子阵营中地位不低,若不能除他,就必须先将其孤立。而要孤立他,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身边的人“背负罪名”。
等他赶到河边时,一切都迟了。
河滩血水淋漓,尸体已被拦网打捞上岸。那个曾陪他夜读星象、替他熬药、给他缝补衣裳的少女,手脚尽断,双目空洞,嘴中塞满沥青布,双腿拴着沉石。
这是处决,不是审判。
这如何能活?这如何能通过河神的裁断!
阿斯库杜怒极,从身边的侍卫怀中抽出佩剑,一剑刺在了那审判员的胸口。鲜血自锋刃上喷涌而出,溅在阿斯库杜的脸上,也染红了拉玛冰冷的尸体,那审判员连惨叫都没能发出,捂着胸口跪倒在地,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你们口中的正义,就这般审判一个手无寸铁的侍女?”
阿斯库杜低吼道,声音几乎撕裂喉咙,“你们高喊河神的意志,可她连活着跳入河中的权利都被你们夺走了。”
周围军士一时愕然。没有人料到首席占卜师会当众行凶,更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是寻常贵族,而是王室册封的神意诠释者,是曾为沙马什阿达德亲自主持国祭的主卜官。在神与王之间,他一度是桥梁,如今,却在河滩边亲手断了这一切。
阿斯库杜何尝不明白,这分明是来自苏巴恩利尔的警告,王城就要变天了,首席占卜师究竟会站在哪一边呢?
而就在这阵沉寂中,没人敢上前阻拦已经几近暴怒的占卜师,最后还是一个死士上前,将阿斯库杜压倒在地。他的力气奇大无比,脸色白得吓人,双目空洞,阿斯库杜至今都不会忘记那人的模样。
佩剑被从他手中被夺走,血迹顺着他指缝滴落,滴在那具少女残破的身体上。
“拉玛……”阿斯库杜被死死按在地上,却仍在叫着她的名字,像是在唤她回来,又像是在咒那些让她死的人沉入永夜。
随后,他被铐上镣铐,押往王都地牢。
后来,城中出现流言:首席占卜师阿斯库杜疯了。
但也有人说,他不过是第一个敢与“妖后”正面对抗的人。
那晚,城中风雷大作,雷光照彻神庙群顶。河水倒灌,淹没了那处执行河流审判的低地。
人们说,那是河神发怒了。
43. 水牢酷刑 性命垂危
苏巴尔图与玛里的第一战就发生在七日后。
夜色未尽之时,天际尚存微明的青灰。山风掠过苏巴尔图的原野,卷起尘沙,犹如战神阿达德的呼吸,在战场上空盘旋不散。
金瑞林早就猜到了恩辛的态度,他对于与苏巴尔图部落和谈一事从未抱有希望,他能够将玛里大军带至苏巴尔图边境,下的就是以武力征服部落的决心。
玛里的战鼓首先响起,沉重而急促,仿佛冥冥中命运之轮在轰然撞响。金瑞林亲披重甲,驾马立于高地,身后的王旗随风飘扬,赤金绣纹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埃什弥执长枪于前阵,目光如炬,眼中映着远方的苏巴尔图骑兵。
他们身披兽皮,面上涂满部落神灵的纹饰,骑在粗壮的山地战马上,仿佛远古洪荒中的野神从山中而来,毫无惧意地面对玛里的重甲军阵。他们没有战鼓,只有狼嚎般地号角声,一声声拉长,如夜中亡魂在哭泣。
突然,一声令下,玛里军阵如铁墙般推进,长矛林立,盾牌撞击声震耳欲聋。埃什弥一马当先,身后精锐骑兵如狂风压阵,战马踏地之声如地动山鸣。
“玛里——前进!”
“苏巴尔图——杀!!!”
两股洪流骤然撞击。
锋刃交错,甲片迸裂,鲜血与尘土同时飞溅。苏巴尔图的骑兵速度极快,战马在玛里盾墙之间纵跃横插,手中的弯刀挥出残影,一时间人马翻滚,尸体横飞。玛里沉稳迎击敌人,密集的矛枪直指马腹,步步紧逼。
埃什弥冲入敌阵,长枪如龙,连续挑翻三骑,血溅战甲。他策马转身,大喝一声,掷出背后短戟,正中一名敌将胸膛。鲜血喷洒,他却未停留,冲破一线再返回主阵,几乎以一人之势牵制对方一翼。
而在对阵中央,恩辛披着染血的战袍,手持双斧,宛若狂神。他不穿重甲,靠身法闪避,每一次跃起都伴随着一道血光,每一次落地都带走一条性命。他的战马已被杀死,步战之中却越战越勇,怒吼声在战场上空轰然炸响。
“杀光他们!让玛里的血,浸透苏巴尔图的土地!”
金瑞林远观阵势,猛地拔剑,一声令下,“翼军包抄!将叛军围死在山谷!”
左翼战旗翻飞,重骑绕过山岭,从高地疾冲而下,马蹄声如雷霆,尘土遮天。苏巴尔图兵未及反应,已有数十人被撞飞在地,哀嚎声四起。
战场中央,埃什弥与恩辛终于照面。两人目光交汇,皆是一身血污,满目杀意。
一声巨响,两人兵刃相撞,火星四溅。
这一刻,苏巴尔图与玛里的恩怨,化作风、化作火、化作这片原野上交错撕裂的哀鸣。
残阳透过高空血雾,将埃什弥与恩辛两人的身影拉长在破碎的大地上。四周喧嚣仿佛在这一刻凝止,只剩战马的喘息,金属的嗡鸣,和那彼此胸膛中滚烫的怒火。
埃什弥抬枪而立,盯着对方的每一次呼吸。
恩辛缓缓擦去脸上的血污,咧嘴一笑,那笑容如狂风吹裂的裂隙,带着一种几乎癫狂的决绝。
下一瞬,风声骤起!
恩辛猛然扑上,双斧交错劈来,劲风裹着血气逼面而来。埃什弥早有预判,横枪格挡,火星四溅间,他左肩一震,感到骨节生疼,但不退反进,反手一挑,将枪锋扫向恩辛腰侧。
恩辛身形一扭,斧柄旋转,格挡如流,接着膝撞上前,重重击在埃什弥胸甲之上。两人同时倒退半步,脚下鲜血与尘泥搅作一团。
他们再次交锋,枪影如龙,斧影如电,二人在尸阵与马尸之间疾走、碰撞,兵器交错声宛如雷霆震鸣,每一次撞击都仿佛掀起一阵涌浪,将四周厮杀的士兵都逼得退避开来。
数招之后,恩辛突然拔地而起,借助身后倒地的战马跃空而击,双斧自上而下狂劈而落,仿佛山岳压顶!
埃什弥深吸一口气,脚步一沉,枪身斜挑,以极小角度斜封上迎。
轰!
枪斧相交,震得地面几近龟裂!
两人同时被震开,几乎同时半跪于地,喘息如风箱,额角皆有血痕。
但他们的目光,从未移开彼此。
“你恨王庭,也恨你父亲。”埃什弥低声开口,语气沉稳却带刺,“可你最应该恨的,其实是你自己。你明明可以成为桥梁,却选择了一把火烧毁玛里与苏巴尔图之间的关系。”
恩辛却笑了,声音里带着某种破裂的孤傲:“你们掠我家乡,杀我亲族,这数十载被奴役的命运烧了也罢!。”
话音未落,他又一次冲来!
但这一次,埃什弥已等着他。他侧身躲闪,趁其右斧未落之际猛然抬肘,狠狠撞在恩辛下颚!
恩辛头一歪,踉跄半步,埃什弥顺势扭转长枪,枪尾如铁棍重重砸在其膝盖上!
“啊——!”
恩辛怒吼一声,半跪在地,斧头落地,鲜血从额角流下。
埃什弥举枪指住他胸口,眉目如铁。
“结束了。”
四周苏巴尔图战士欲上前救援,但玛里的战士也已将他们包围,金瑞林的重骑正从高地压境而来,战局已定。
恩辛却抬起头,咧嘴一笑,鲜血流进牙缝,他却一字一句道:
“你可以杀我,但你杀不掉这片土地上对玛里的恨。”
埃什弥握枪的手微微收紧,终究未曾落下致命一击。他转身,冷声下令:
“将他押回玛里,审判。”
而玛里王国的另一端,在王城的牢狱中,阿斯库杜已经被困在水牢中数日之久。
没有任何审讯,没有任何后续。
只是一味地对他施加酷刑,从前些日子的火刑,到这几日的水刑。
冰冷的水淹没至胸口,潮湿的牢墙上长满了发霉的苔藓,每当夜深,寒气深入骨髓,他的牙关都在止不住打颤。铁链牢牢锁住他的手腕,锈蚀的金属边缘早已磨破了皮肤,血水在水中晕染开来,与污浊的水融为一体。
他靠在牢墙的角落,气若游丝。
本以为会有人来审讯他,至少能够给他辩驳的机会,但是背后之人显然只是想将他困在牢狱中,至于对方这么做的目的,阿斯库杜并不清楚,但是他在牢车遇刺那日分明听到了侍卫的呼喊声。
“公主下过命令,他不能死…..”
公主….
阿斯库杜垂眸一瞬。
大概是那位他得罪过的阿勒颇公主西布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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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番情况也毫不意外。
毕竟当初关于苏巴尔图的牲羊占卜事宜,是她先询问了,之后那小神官因为拿不准主意才又来问他,然后就发生了之后那一系列事情。
不然西布图为何要无缘无故在那天出现在祭祀院呢?
如果真要顺着这条思路想的话,大概就是西布图跟那小神官说,“我觉得是这样的,但我拿不准主意,不如你去问问其他占卜官,比如阿斯库杜….”
正想着,水牢外忽然传来的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吸引了阿斯库杜主意。
阿斯库杜微微动了动手指,神情变得凝重。
有人来了。
来者是一位身着轻纱的侍女,她手中捧着一个包裹,一盏小油灯,灯光下她的脸被面纱遮住,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她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阿斯库杜睁着微浑的双眼,已分不清来者是人是鬼。他身上的血痕与水渍早已交融成难辨的痕迹,皮肤因为长时间的浸泡而变得苍白浮肿,连呼吸都变得稀薄。
“你是谁…”他的声音低哑,像是濒临熄灭的烛火。
他甚至来不及想这个少女究竟是如何躲过了层层侍卫进入到这牢狱最底层的水牢之中。
只听那女子轻声道,“我奉命来救你。”
女子蹲下身来,从包裹中取出干净的布巾,从牢狱中探进手,擦拭着阿斯库杜脸上的水渍和血痕。
“我将会为你送出一封信,送到苏巴尔图,送到大将军手里。只要大将军看到了这封信,他就一定会回来救你。”
阿斯库杜苦笑一声,“从玛里到苏巴尔图…至少两周…我恐怕活不到那时候。”
女子目光不变,语气坚定,“我们会为你配备最快的烈马,一周之内,必定送达。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大人,你确定不试试吗?”
阿斯库杜这才颤颤地抬起眼皮,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眼前这个女子。
太可疑了,她的出现。
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你属于谁…”
女子垂下眼帘,沉默着。
没有得到答案。
片刻后,阿斯库杜缓缓笑了,嘴角像被刀子割开,笑得苦涩却也坚定。
“那就试试吧。”他低语,“不论你是谁的人,这一次,我都无路可退了。”
于是他一字一句,嘶哑地念出那封信。
侍女将信刻在一块细小的泥板之上,等待着出了水牢之后用火烘干,在加上泥封,以待送出。
三天之后,王城阴雨,水牢的潮湿更加刺骨。那天傍晚,有守卫发现阿斯库杜一动不动地伏倒在水中,面色苍白如纸,双唇发紫,几乎再无气息。
牢狱长叹口气,“怕是…撑不过这一夜了。”
说罢,他招呼来身边的侍卫,说道,“你快去跟公主汇报,公主说过他不能死。”
几日后,千里之外的苏巴尔图军营前线,一匹烈马风尘仆仆踏入营帐地界,大将军埃什弥正在筹谋军势,目的是把苏巴尔图残余部落一举拿下,将苏巴尔图彻底归入玛里版图。
忽而听见属下急报,一眼扫过那块泥板,指尖轻颤,脸色瞬间铁青。
44. 青丝鸢鸟 屠城将至
四天前,苏巴尔图。
恩辛被困在玛里军营中,每日都有侍卫严加看管,防止其逃脱。有一批苏巴尔图战俘已经在送往玛里王城的路上,以便及时补充各个王家机构的奴隶数量。
这一点,恩辛是清楚的。
但他却是从金瑞林口中得知的。
刚被捕的那一晚,曾有一人披着浓重的夜色进入牢狱。
昏黄油灯在部落的营帐中闪烁,夜风透过布帘的缝隙吹进来,带着沙粒与火焰跳动的影子。
那人步入牢中,身披一袭墨色长袍,衣袍边缘镶着暗金线纹。来者未着甲胄,却自有一股森然压迫感,他缓步站定、挥手示意守卫离开。而后,站在了恩辛的面前。
恩辛并不认得眼前这人,但随着目光看去,猜测此人便是当今玛里王金瑞林不假。毕竟,这种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可不是谁身上都有的。
“玛里王?”
恩辛抬头,眉微皱,语气带着些警惕。
金瑞林没有立刻作答。他只是站在那里,眸色冷淡地望着他。
直到风将火光吹偏,他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像古井落石般没有回响。
“恩辛。你的部将、士兵多数已作为战俘,正在被送往玛里王城的路上,不出意外,他们将会以奴隶的身份在我玛里王庭下设的机构中做工,而你,也会在被带到玛里王城之时处以极刑,这便是你挑衅我玛里边境的代价。”
恩辛看着眼前这人,不由得上下打量起他,目光邪性而肆意。
然金瑞林却与他截然不同,他的表情极为淡漠,五官清隽,却冷峻得仿佛雕刻在玉石之上。眉如削剑,眼若琥珀,带着一层掩不住的寒意。
“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金瑞林又道。
恩辛挑眉,眼神又肆意了几分,狭长地眼眸微微眯起,似乎是在等着金瑞林的后话。
“什么机会?”
“我要你去部落中给我找一个人。”
“我苏巴尔图竟有玛里王想要的人?”
金瑞林冷笑,也不在意他语气中的挑衅,继续道,“大约五年前,有一个盲女经由玛里边境被卖进了苏巴尔图,帮我找到她,我大可以放过苏巴尔图。”
恩辛觉得疑惑,便问,“每年从边境被贩卖进苏巴尔图的人口有那么多,你说的又是五年前,我怎么会知道,我又如何能找得到?”
金瑞林站在恩辛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你的意思是…拒绝了?”
恩辛赶忙道,“不,我可以一试。但你就不怕我走了,人没找到,反而发生了第二次战争吗?”
金瑞林语气森然,“我玛里军队本来就会在十日后再次进犯苏巴尔图边境,我知道你在乎苏巴尔图的子民,若你能帮我找到她,我将放过苏巴尔图的百姓,若不能,那你苏巴尔图面对的就将是灭族的命运。”
金瑞林自然没有将恩辛送走,而是从战俘中抽调了一名他的部将,送回苏巴尔图。
这件事,除了金瑞林之外,其他玛里军中人是不知的。
埃什弥也去看过恩辛两次,多半是怕他在牢狱中自杀或企图越狱,但发现这人毫无那方面心思,觉得奇怪,便又和金瑞林提起了这件事。
“如果恩辛这么轻易就能被拿下,苏巴尔图十个部落分支怎么会轻易听任他的安排。”
金瑞林回,“我玛里兵力强盛,又有你在前方领兵,有这样的结果也不足为奇。眼下,玛里层层逼近,十日后我们准备袭击部落,将战线推进到苏巴尔图腹地。”
埃什弥面色犹豫,目光扫向那张绘制着苏巴尔图详细地理信息的军图。
金瑞林自然看出了他的忧虑,便将地图上的红色指标向前移了三格,说道,“我知道你在忧虑什么,但是这一仗必须要打入苏巴尔图的部落腹地,仅仅拿下苏巴尔图的军事将领根本不够,苏巴尔图地区本就岌岌可危,如今能出一个残害边境的恩辛,未来就能在多一个其他什么别的从底层爬上来的人危害我玛里边境。苏巴尔图,必须根除。”
埃什弥惊觉,这次,金瑞林动得竟然是灭族的打算。
这很奇怪,埃什弥自觉对于眼前这位玛里王还算了解,被伊布尼西娜从埃考拉图边境带回,他一直在部落中养伤,当时他性格一度孤僻,不愿与人交流,第一个主动与他交谈的就是金瑞林。
他记得,那时候的金瑞林在‘右手之子’部落中被称为“青鸢王子”。
那是因为他总爱在肩上栓一只青色鸢鸟。那是他在从沙漠深处救回来的幼鸟,羽毛稀疏,奄奄一息。别的孩子嫌弃它丑,他却一口肉一口水地养。后来,那鸢鸟飞得高了,就在他头顶盘旋,落下来时,就安稳地蹲在他肩上,像是认定了他就是栖息之所。
金瑞林不喜战争,这一点埃什弥清楚。
他曾看见过的。战后,金瑞林跪坐在尸体旁,直到天明,亲自掩埋每一个死者。他也曾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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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把巡营的任务让给自己,只为了让年幼的士兵多睡一会儿。他言辞总是温和,但也曾披挂上阵,与部落的敌人血战三日。
那时候的金瑞林,哪怕是面对战俘,也会温声问,“你有没有留下什么亲人,我可以派人照看。”
那时候的金瑞林,手里拿着第一把王族之剑,偏头对他说,“王权若屠戮百姓,便是最冷的铁。”
然而此刻,听着那人面无表情地说出“苏巴尔图,必须根除”时,埃什弥的心竟有片刻地怔住了。
复国后,金瑞林便很少出师,玛里国的百姓多是安居乐业,很少受到战争的困扰。转念一想,也许苏巴尔图之事确实触到了金瑞林王的逆鳞,可屠城终究是…太过狠戾了些。
埃什弥忍不住开口,语气中竟带着些怒意,“如果您动得终究是屠城的打算,为什么要在十日后?兵马早已集结,将士不过五日便可整备完毕。拿下苏巴尔图,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届时便可班师回国,不必多做纠缠。”
金瑞林也不与他争辩,只说,“因为我在等苏巴尔图人留给自己的一个机会。”
“什么?”
埃什弥不明白。
金瑞林抬起眼,眼底的疲惫深不见底,“你可曾想过,为何始终找不到达姆胡拉斯?玛里全境已经被搜了个遍,每一处城镇、村落、集市都派人查过,甚至连边境的流民都盘查了三轮,可她还是不见踪影。”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他瘫坐在军营中的王椅上,他垂下眼帘,仿佛一瞬间卸下了所有伪装的镇定与强势,又道,“当年,有人跟我说,她在那一战中被卖到了苏巴尔图,被当成奴隶关在地下,活活折磨至死。我不信,才让你一直寻找她。可年年搜查,次次落空,线索断了又断,终于….我不得不开始怀疑。”
帐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埃什弥轻声道,“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定论,她或许还活着,或许还在等我们去救。”
金瑞林却只是撑着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帐顶纹饰出神。他的手指慢慢收紧,指节泛白。
“你说得对。”他轻轻应道,眼神却飘远了,“可埃什弥,如果有一天真见到她的尸体……我又该如何自处?”
他的嗓音几乎低不可闻,仿佛藏着千斤重的痛,“我早就活腻了。没有她,我根本活不下去。”
“如果她真的死在了苏巴尔图,那么我一定会让苏巴尔图为她偿命。”
45. 等待进入网审
达姆-胡拉斯的肩膀上有一只青色的鸢鸟印记。
那是金瑞林亲手纹在她肩膀上的。
达姆-胡拉斯小的时候很调皮,在玛里神庙里跑着玩,不小心撞到了架子上的火炭盆,肩膀被烫出了伤疤,金瑞林为了哄她,便为她在伤疤上纹上鸢鸟印。
后来,每当金瑞林看到那只盘旋在肩头的鸢鸟时总能想起达姆-胡拉斯,想起她柔弱的模样,想起她倔强的脸庞,想起她浅色的长发,想起她眼角蒙上的白纱。
当初,沙马什-阿达德攻了进来,少年时的金瑞林正在王家花园中作画,下一秒便被闯入的瑞西亚带走。得知发生了何事的金瑞林一定要去找达姆-胡拉斯,却被瑞西亚拦下,后被更多护卫带走。关于这件事,他到今天其实都还在怪瑞西亚。
然而,达姆-胡拉斯根本就不是卡特纳的公主。这一点只有金瑞林和达姆-胡拉斯清楚。卡特纳的王后不愿意将自己唯一的女儿远嫁,便从民间买来了一个与公主极为相似的女孩,在身边养了几个月,便假装是自己的女儿送上了联姻的马车。
只是有一点,世人皆知卡特纳王室的眼睛是绿色的,然达姆-胡拉斯却有一双黑色的眼睛,没有办法,这是硬伤。王后便下令把她的眼睛弄瞎了,蒙了一层白纱,从此以后,不管她的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她都是远嫁的公主达姆-胡拉斯。
达姆-胡拉斯小时候没少挨打。金瑞林第一次见她时,明明正是炎热的夏季,她却穿得很厚,胳膊和腿都被严严实实的裹了起来,回头看,连身边的侍女都换上了夏季的装束,达姆-胡拉斯的脸上早就冒起了汗珠,却隐忍着什么都没说。
金瑞林起先并不喜欢这个看起来一脸穷酸气的“公主”,加上听闻卡特纳王国的经济早就濒临崩溃,本来就是靠着沙漠贸易发家的,如今沙漠这条贸易路线被重新洗牌,卡特纳王国的崩溃是早晚的事情,而恰好在这个时候送来一个公主,打的是什么算盘,人尽皆知。
因此,金瑞林从没给过达姆-胡拉斯什么好脸色。王宫中的人知道这事,也都没说什么。毕竟这样一个瘦弱的公主送过来,看起来也不像是能为未来的国王生儿育女的样子,早晚会被绞死在这复杂的宫斗中。
然金瑞林开始重新注意这个公主,却是源自于一场坦白。达姆-胡拉斯亲自向金瑞林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并请求王子将她处死。
听了她直言的金瑞林,也只是冷嘲热讽道,“既然如此,你大可以去向国王说明这件事,为什么特意只跟我说,你是期盼着我会救你?”
达姆-胡拉斯本就是跪在地上的,此时的她头垂得更低了,基本上算是贴在了地面上,本就是一副臣服的姿态,声音低微,却并不卑微。声线极为清冷。
“殿下所言有理,不瞒您说,在这之前,我曾多次请求觐见国王,却都被拒绝。没办法,我实在担不起欺骗国王的罪名,只得来向殿下陈述实情,愿殿下将此事上报国王,臣女不怕治罪,但殿下和陛下都是至高无上之人,受不得这样的欺骗….”
金瑞林又笑,“你可知你此番做法会挑起卡特纳与玛里之间的战争?你就这么憎恨卡特纳王国吗?”
达姆-胡拉斯没有否认,说道,“我的母亲是外城虏来的奴隶,本是好好在家做工,却被那家男主人的儿子看上,后来,家道中落,我…父亲年轻时仗着家里有权有势,本就好赌嗜酒,之后更甚,没钱了,便将我母亲变卖为奴,后来我母亲拼死逃回来,却被他活活打死。为了得到更多的钱,听说王宫在寻找此等长相的少女,又觉得我可能差不多,便将我卖了。王后见我与公主长相相似,唯有眸色不同,便将我的眼睛刺瞎,命我蒙上白纱,又命我学习礼仪,学不好便要承受鞭刑。这样,我如何能不恨。”
金瑞林听了她的话,愣了一会儿,显然他也并没有想到所谓卡特纳公主的遭遇竟然如此。金瑞林本就仁善,生活在王宫中的他往往看不得任何人受苦,早些年,他也时常跟着他的母亲外出施粥、送粮。心下对达姆-胡拉斯起了同情之意。
“我是不会上报国王的,不管卡特纳王国如何,我们玛里都不会为一个女人挑起这等劳民伤财的战争。你且在我玛里王宫住下,几年后,我们便会成婚。”
达姆-胡拉斯只得谢过金瑞林的不杀之恩,便起身准备离开。只是她对金瑞林宫殿的布局并不熟悉,而她的侍女又不能进入王子的宫殿,她便只能摸索着往外走,不小心撞翻了放在桌子上的玻璃花瓶,“啪”地一声碎在了地上。
达姆-胡拉斯便转身跪了下来,可正好跪在了那打破的玻璃碎片上。
金瑞林,“……”
没过多久,那膝盖便开始往外渗血。
“….你先起来…..”
金瑞林有些无语,走上前一把将她拉起来,随后感觉她这腿也不能走了,索性将她扛在了肩上,送去看了医师。
医师对达姆-胡拉斯身上的伤疤啧啧称奇,“小女子真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金瑞林瞪了一眼,眼神示意他赶紧看病。
医师赶忙继续。
包扎好了,达姆-胡拉斯就又起身想走。
金瑞林怕她又撞到什么,就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宫殿。
王子喜欢作画一事,是宫中人都清楚的。
那天,金瑞林本就无事,见达姆-胡拉斯蒙着白纱垂头浅寐的模样,便将她画了下来。
达姆-胡拉斯不常走动,也不好奇金瑞林在做什么。她喜欢听蝉鸣,听鸟叫,听小河静谧流淌,闻春季的花香,仰着头感受阳光洒落在身上温暖的感觉。而每当她做这一切的时候,金瑞林总是习惯性地记录下来。不知不觉,金瑞林全部的画作中竟然全是她。
金瑞林年幼时没什么玩伴,达姆-胡拉斯就成了他唯一能够倾诉的对象。
“我想,如果我不是玛里的王子就好了,我想当一名画家,走遍王国各处,画各种各样的画。”
这是金瑞林曾经的“豪言壮志”。
达姆-胡拉斯靠在凉椅上,拿着扇子轻轻扇风,温和笑道,“若真有那一天,我定陪殿下走过王国的每一处。”
金瑞林便叹气,“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就好了,你也清楚…我不可能离开玛里王庭的。”
达姆-胡拉斯又道。
“……但梦,是自由的。”
她说这话时,声音很轻。
“殿下,你可以在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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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走出王庭,也可以在画里走过王国的山川与森林。你的身份困住了你的身,但困不住你的心。”
金瑞林低下头,不知为何,那一刻眼眶微热。
“可光是梦……能成为什么呢?”他喃喃。
达姆-胡拉斯合起扇子,坐直了身子,语气忽而认真:“梦是种子。若你有一分心意去守护它,它就会慢慢长成现实。”
她顿了顿,嘴角带着一点顽皮的弧度,“或者,等你做王了,就下旨让达姆-胡拉斯陪你远行,谁敢拦?”
金瑞林终于忍不住笑了。他抬头望向不远处王庭的高墙,阳光落在那斑驳的石砖上,如同岁月温柔的抚摸。
“那你可要说话算话,到时候别赖账。”
达姆-胡拉斯抬手郑重比了个誓言的手势,“达姆-胡拉斯此生只守一人之诺。”
风过长廊,花枝轻晃,两人静坐于树荫之下。金瑞林靠得达姆-胡拉斯又近了一些,抬手,假装不经意间拦过她的肩膀,两人的脸颊都微微泛红,终于,在春风再次吹来的那一刻,金瑞林低头吻住了达姆-胡拉斯的唇角。
后来的达姆-胡拉斯在金瑞林的鼓励下变得活泼起来,而金瑞林也在达姆-胡拉斯的陪伴下变得有血有肉,一切都是好兆头。直到达姆-胡拉斯不小心撞翻了神庙庭院中的火盆架,肩膀左肩处被烫伤了一大块皮肤,也正是在那天,先知预言了亡国的命运。
达姆-胡拉斯被视为不祥之兆,祭祀院的长老要求交出卡特纳公主祭祀天地众神。金瑞林坚决不同意,以身犯险,对抗祭祀院。可这件事终究还是传到了他的父亲,当时的玛里王,亚赫顿林的耳朵里。
达姆-胡拉斯被关进了地牢。
金瑞林去看望她,达姆-胡拉斯却问,“这伤疤是不是很丑….”
从前的她是不在意的。
然而有了心悦之人,就算是眼盲的达姆-胡拉斯都开始在意自己的外貌。
而最令金瑞林心疼的是,由于早些年在卡特纳王国遭受虐待,她的身上早就布满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伤痕。只是这一处被火盆烫出的疤痕格外明显。
“我帮你在上面纹一只鸢鸟,好吗?”
达姆-胡拉斯没有拒绝。
在金瑞林心里,达姆-胡拉斯离开了卡特纳,来到了他身边,如今的她就像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鸢鸟,飞来了玛里国,也飞进了他的心。
可鸢鸟终究是会离开的。
这是国王的命令,金瑞林无法将达姆-胡拉斯带出地牢,就只能日日去陪着她,给她讲外面发生的故事。
最后一日上午,他在花园中作画,从前都是达姆-胡拉斯陪着她,如今却只剩他一人。心不在焉的他只想快点画完,然后去地牢找他的意中人。然而,沙马什-阿达德攻入玛里城门的那一刻,就在他挣扎着被瑞西亚和护卫带走的那一刻,梦碎了。
谁都不会注意到在战火纷飞的王城中,在一处僻静的花园里,残存着最后一张画像,那画像之上是一个美丽的眼前披着薄纱的浅发女子,她静静地坐在凉椅上晒着太阳,一朵鸢尾花别在她的耳侧,画面定格,仿佛时间在那一刻停滞,尘世的喧嚣再也不能侵扰她的宁静。
46. 鸢鸟之死 亡国王子
亡国王子逃难至“右手之子”部落的事情,人尽皆知。
可谁都没把他当回事。
部落中多得是英雄少年,谁都瞧不上这么一个看起来弱不经风的落难王子。
玛里王国本就是由部落与行省组成的,在行省中有总督为国王分忧,在部落中有两位牧场首领管理两大部落:“左手之子”和“右手之子”。另外一支行踪不定的游牧部族被称为“哈纳人”。他们的士兵能打善战,各个是英雄,只不过行踪不定,国王待他们如客,从不苛求他们任何。两大部落为王国提供核心兵力,这导致部落头领大多骄傲自满。
部落少主就更是草地牧场上的英雄,他们整日里骑马射箭,练习格斗,吃肉喝酒,好不快活。金瑞林到达部落时,正值初夏。草原辽阔,绿浪翻滚,正是马群在晨雾中奔腾,鹰鸣掠过营地上空的日子,这里的少年见到这位从大理石宫殿中逃出来的王子时,只觉得他羸弱,比不上草原的子孙。
然而,草原部族的骄傲并非没有原因。金瑞林逃难至此,一路上都遭到了埃考拉图军队的追杀,只有在进了部落界之后,那些追兵才终于停了下来,因为他们大多忌讳草原部族的战士,一旦发起进攻,他们必然抵不过,只能被杀死的份儿。
金瑞林初到这里时,没有战马,也不会格斗,他连弓箭都拿得生涩,马鞍也坐不稳。营地里的少年们见他第一眼,就忍不住轻笑,“这就是藏在玛里王城中的王子?怕是连风都能把他吹倒!”
随之,一阵哄堂大笑。
笑得最欢的当属部落头领之子,沙塔。
沙塔是典型的草原英杰。他年仅十六,已能独立带队猎下草原巨狼,一手弯弓贯穿三骑,他身披父亲赠予的狼皮斗篷,银刀从不离身,走到哪都带着少年人那股炽热与骄傲。他看金瑞林的眼神,总是带着挑衅和轻蔑,“你在王庭中画画谈情,我们在这里杀狼练马。你配不上在部落中生存,更别说尊重!”
而那时的金瑞林多是隐忍,很少争辩。
他只是每日清晨练习弓箭,学习骑乘。草原的风时常吹得他站不稳,马摔得他口鼻流血,日头毒辣,晒得他皮肤脱皮。
但他已然没有退路了。
什么山高水远,什么惬意一生,都随着王权的陨落而离他而去。而他那些关于画笔、远游、美人、鸢鸟的曾经,不过是黄金笼中的一场旧梦。
在这个以暴制暴,以牙还牙的时代,从不存在他所想象渴求的生活,达姆-胡拉斯说得对。
一切只是梦罢了。
美,却无用。
战争频繁,家国沦陷,唯有掌握力量的人,才能在这乱世中站稳脚跟。
夜里,部落少年在篝火旁高歌饮酒,他独坐帐中,望着手中生锈的匕首发呆。他不属于这片土地,他想离开这里。可如何离开呢?他不再有能力,也没有选择。
去沙漠狩猎是草原少年们的成人礼。部落中的男子都可参加,谁能在沙漠中生存三日,并打下最多猎物,就能获得头胜。
部落中头领家的孩子都会去,金瑞林作为王族也在其中。
骑马射箭于他而言已不再是难事,然而沙塔却忽然出现在他的身后。
“和我比试一场!王子殿下!”
沙塔冲他喊道。
金瑞林起先想走,却被沙塔一把拦住,锐利的鹰眸扫过他的脸,语气重重地重复了一遍,“和我比试一场,殿下。”
“好。”
金瑞林应下,举起木剑准备迎战。
沙塔哈哈大笑,“你只有木剑吗?那怎么和我比,我用的可是父亲传给我的银刀!”
说罢,沙塔便将刀扔在脚下,“这不公平!我与你手搏!到时候别说我欺负你,我让你先动手!”
金瑞林也没犹豫,便朝着沙塔一拳挥去。
两人在沙漠深处缠斗起来,四周除了风声和沙粒的翻卷,便只剩下拳脚相交的闷响。
沙塔出手迅猛,一如草原上的烈马,不拘章法,却有压倒一切的气势。金瑞林却截然不同,他的动作克制而精准,如王庭剑术中训练出的优雅之影,每一次闪避都带着冷静的判断,每一次反击都掐准了空隙,不多不少,刚刚好。
沙塔几次怒吼着扑上来,都被金瑞林巧妙卸力避开。他眼中燃着火,但那火越烧越不安。他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拳都快碰到对方时,金瑞林却总在最后一瞬卸去了杀意,像是……刻意留情。
“你在放水?”沙塔猛地退后,满脸不信。
金瑞林没有说话,额头有汗,眼神却极为平静。他缓缓收起了架势。
“没有。”
沙塔怒道,“好好和我比试!不准放水,你觉得我打不过你不成!”
金瑞林的放水行为,简直像把匕首扎在沙塔自尊心上。
他的拳头猛地砸来,带着少年人的怒火。
金瑞林目光一凝,脚步侧移,只在沙地一滑,便避过了沙塔的重拳,紧接着身形一转,趁着沙塔动作未收,手肘贴身击出,刚好撞在沙塔腰侧。
沙塔一个踉跄,被撞得失去平衡。还未稳住,金瑞林又一记扫腿提出,打在他膝后,直接将他放倒在沙地上。
沙塔呼了口气,躺在沙地上笑道,“痛快!”
而金瑞林也坐到他的身边,支着脑袋望着沙漠无边的尽头发呆。
“喂!殿下,在想什么?”
在王宫时,很少有人对他这么讲话。但金瑞林丝毫不觉有他,反而觉得自在。王宫深处哪有敢与他比试之人,哪有敢问他究竟在想什么之人,唯有自由的草原,跑着最自由的野狼,飞着最自由的鹰鸟,见多了自由的人事物,便更加心生羡慕,不由惆怅。
“没什么。”金瑞林试图压下呼吸频率。
而沙塔则大口呼气,畅快恣意,他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了!也就一年时间!”
转念一想,确实,他已经来到草原一年了。
金瑞林毫不客气道,“谢谢,不过是钻了些小空子,见你出手着急,便看到了弊端而已。”
沙塔回击道,“你说得对,我从未与你王城中人打过,不知你们善用计谋,我们草原人打架都是如此,凶悍但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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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说完,沙塔便笑了起来,“但我喜欢和你打架!新鲜!”
金瑞林也笑,“那便多多指教了!”
那次狩猎,部落中的少主多带回了一些大型动物,像是野狼、耳廓狐、瞪羚、沙猫,还有一些秃鹫、沙漠隼等等,大家一一炫耀着自己的猎物,唯有金瑞林空手而归,肩膀上站了一只折了羽翼的鸢鸟。
鸢鸟本不属于沙漠,许是落了难,才被迫在这荒漠中求生。
金瑞林不喜杀伐,连动物都舍不得杀。
后来那只鸢鸟被金瑞林治好的伤,重新飞入空中,却因为翅膀受过伤,怎么也飞不高,怎么也飞不远。它永远只在金瑞林的头顶盘旋半刻便落了下来,停在金瑞林的肩头“咕咕”地要吃食。
金瑞林耐心地抚摸着它的羽毛,眼角溢出地却是不尽的愁思。
后来那只鸢鸟的结局…
埃什弥是知道的。
金瑞林于部落中生存八年,养足了羽翼,打算去阿勒颇王国求援。那时的沙塔已经继承了他父亲的位置,成为了”右手之子“伽羽分支的头领之一,他本不想让金瑞林去的,部落的兵力可以支撑他复国,再不行,他也能去寻找那支传说中的“哈纳人”。
金瑞林却拒绝了。
“埃考拉图的铁骑实力了得,部落兵和其庞大的兵力对抗,只会死伤惨重。这是王国与王国之间的对抗,唯有邻国阿勒颇求援,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他会帮助我们,而玛里也将复国。”
离开“右手之子”部落,前往阿勒颇王国的那天。
鸢鸟死在了金瑞林怀里。
在他终于自由的这天,鸢鸟永远地离开了他,带着他全部的惦念与希望,散在了草原的晨风中,散在了初升的晨光下。
金瑞林亲手埋葬了它。
后来金瑞林率领一小部分兵力前往阿勒颇,跟随他一起去的就有埃什弥。
这位初出茅庐的草原将军,跟随着他的少主,背负着复国的命运,前往他国求援。
战争一次又一次改变着金瑞林。
从起先的同情士兵,甚至是同情战俘,到最后变得麻木无言,金瑞林经历这些,好像只用了一瞬间。他变得寡言,不爱笑,甚至不再亲自执笔作画,那些画笔、颜料都封禁在他行军营帐的最深处,从此再未取出。
仿佛那个从前只期望寄情于山水的王子,早就在玛里城破的那一夜被埋葬了。
再出现时,少年人已经成为了国王。
他骑在高地战马上,披着兽皮战袍,目光如夜海深渊,风吹起他染血的披风,身后是整肃的铁甲军阵。草原的少年、行省的将领、曾经不服他的部落领袖,都默然立在他身侧,不言不动。
自由,从来都不是梦,而是他所要付出的代价。
所以当金瑞林与埃什弥提起达姆-胡拉斯这事时,埃什弥便明白,苏巴尔图之战无可避免。达姆-胡拉斯是唯一见过他少年模样的人,也是他心中唯一的执念,国破的那一刻,金瑞林或许早就死了。
如今活在这世上的,只是一具背负着家国使命的…尸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