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偏不许她嫁》
1. 苏其谷大败
战场,狼烟滚滚。
正值夏夜,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腐肉恶臭,引来不少蝇子在上面盘旋,不时啃食着泥土里露出的那点点泛着腥臭的肉。
一场惨烈的战事结束,氐漠兵马早已离开,连战场都不屑打扫。
断成两截的矛和戟深深地插进泥土里,四周还有不少裂开的盾甲和交战中被砍下的带血的残肢断臂,如同被人丢弃的货物,随意的在地上摊着。
奄奄一息的战马认命般卧在残破的甲胄旁,口鼻不停地喘着粗气。
原本刚劲有力的马蹄因长时间的奔跑而疲软,不停地颤动着,马背上还渗着血。
皎洁如白玉盘的满月似乎被战争镀上了一层红色,柔和的月色在战火的渲染下,竟生出了几分逼人的骇意。
借着月光,能清晰的看见血在每片泥土上留下的殷红痕迹。
有的已然干涸多时,红得发黑,黑得像要与泥土融为一色,还有的似乎是新生不久的,从死去的东晟将士尸身里汩汩流出。
无人在意地上横着的将士是谁,他们身上的劣质甲胄早已松散,被来往厮杀的人马踢的乱七八糟。
对于此刻的东晟将士来说,连马革裹尸还甚至都成了一种奢望。
战马的喘息声仍旧断断续续,在持续的疼痛折磨中慢慢走向了死亡。
这场战事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数量碾压。
氐漠国以三倍之数的兵马毫无征兆的突然进犯,将原本镇守在边地的数千东晟将士围困在捱谷中,却不着急取胜。
统领氐漠五大部族的可汗奎满就站在苏其山谷高处,看着如同入网猎物般陷入绝境的东晟将士,享受着鲜血和火光交织形成的杀戮盛宴。
“阿爹。”阿布勒走上前,手中还握着一柄燃着的火把。
在如此密集的战火中,火把的光亮显得微不足道,浅浅映照出阿布勒刚毅的面部线条。
“这些戍边的将士虽然勇猛忠诚,但人数不足,派出求援的通信兵也几乎全被截断了,相信我们很快便能拿下边界关口。”
看着越来越多的东晟士兵倒下,奎满眼中的那把火焰燃得更盛,他有些得意的拍了拍儿子结实宽厚的肩膀,将手中的狼符递给他,命令道:“孩子,关口一破,你便带着一万五千兵马直捣最近的蘅城。和翟索一起,务必迅速将整座城拿下。”
“阿布勒领命。”
虽然已经年逾半百,奎满身子尚算健朗,谈及图谋天下的宏图壮志,更是中气十足:“蘅城原本地处险要,易守难攻,但此时趁夜奇袭,城中定然毫无防备。况且东晟的通信兵被咱们尽数截断,无人向临近的西北两城传递消息。咱们登云梯、攀穹索齐上,攻下此城简直如探囊取物。一旦占领蘅城,咱们就在东晟的西北站住了脚跟。”
以蘅城为点,瓦解东晟的西北防线,逐步将周边诸城纳入手中。
不出二十年,便能彻底吞并东晟国。
到时候,氐漠的子孙后代都不必再过着居无定所、食由天定的离散日子。人人都会有衣穿,有肉吃,不必忧心天寒暴雨,也不用害怕冬雹作乱,砸死自家的牛羊。
而他这位带兵亲征的首领,会被氐漠后代万世的子民奉为天可汗。
丰功伟绩,永垂不朽。
想到这里,奎满深觉心中似有一团烈火燃烧着,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容。
阿布勒摩挲着手中的这枚狼符。
备战点兵时,奎满曾说要速战速决,眼下已将这支东晟队伍围困了一月有余,似乎又并不急着取胜,只是叫他带人层层收紧封锁圈,一直将他们逼入这三面是山的苏其谷中。
阿布勒有些不解,于是问奎满道:“东晟兵卒早已无力抵抗,如同待宰的牛羊一般,父亲为何不下令不一举歼灭他们?”
只要阿爹一挥手,无数的箭羽便会即刻发出,将那些还在吭气的东晟人射成豪猪。
奎满没有直言,只是指了指山谷低处的东晟兵马。
一向听闻镇守西北边地的韩随威武勇猛,又擅长排兵布阵,是东晟一等一的作战好手。
有他在此地戍守,边防便如同铜墙铁壁一般难以突破。
如今又如何呢?
虽然他们氐漠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取胜的方法未免有些不正大光明。
但两兵交战,胜就是胜,败就是败。
不论过程,只看输赢。
纵然战机转瞬即逝,但奎满愿意稍稍耽搁些许时日,好仔细欣赏这位东晟勇士生命最后的风采。
即便他是一等一的勇士,今日也将葬身苏其谷中。
阿布勒顺着父亲指的方向,转头看向山谷低处,东晟残余士兵如同被圈养的牛马一般,被驱逐至谷势最低处,兵马人数在不断减少,惊叫的马匹和嘶吼的将士在奋力抵抗中被迫不断后退。
那位韩将军纵然勇武,如今也像一头失了臂膀的虎。他明白了阿爹为何不急于速速取胜,那双浓黑的眸子中满是戏谑:“好漂亮的一幅画儿。”
“这就是他们东晟人口中说的‘困兽之斗’吧,我今天算是彻底见到了。”一个娇媚的声音从奎满身侧传来。
阿布勒顺势望过去,原来是自己的讨厌姐姐。
说话的女子身量高挑却不纤弱,双手交叠抱着,虽然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却颇有些成熟风韵。
她一身赤红衣裙,五官生得美艳异常,颇具异域特色,纤细瘦长的眉毛,下有一双含着秋水却不显娇弱的凤眼,眼尾稍稍外挑,脖子上挂着一串银质小铃铛,上面似乎刻着什么符号。
胸口白嫩紧致的肌肤肆意露出,身上还斜裹着一件醒目的白狐皮毛,那狐狸的一双后足在她腰间微微荡着。
女子艳红的口脂泛着光亮,周身显着一股说不出的傲气,随意将手中的短刀拔出,在空中亮了亮刃:“等咱们占了蘅城,我要把城里所有的珍珠串成项链,当成奖赏,套在我的黑鬃马脖子上。”
“好女儿,攻城的事情我交给你阿弟和翟索了,一应部署你都清楚,到时候只需要跟在他身后,等后援部队到了再一同进城,不必非得在前头冲锋陷阵。”
阿娜慕看着比自己高出快一个脑袋的亲弟弟,不屑的哼了声,反驳道:“都是阿爹的孩子,他还比我晚出生两年,我是他的阿姐,为什么不是他乖乖跟在我的身后?”
奎满很喜欢女儿这样张扬肆意的模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行事风格,意气扬扬,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但在战场上男女力量悬殊,况且已经部署好的行动不能再更改,只得告诉女儿:“不许胡闹,万一受伤了你阿娘会担心的。”
“上天恩赐的漂亮脸蛋,万一刮破了你阿娘可要心疼坏了。”
阿布勒附和父亲的话,顺便挖苦了姐姐阿娜慕一句:“是啊,万一不能顺利拿下蘅城,耽搁了战机,就不好咯。”
阿娜慕切了一声,赏了自己的倒霉弟弟一个白眼。
“我十来岁就跟着阿爹出入部落各处了,骑马射箭不比男人差,轮到谋略筹划也是顶好的。况且,这次咱们带了这么多人,城内深夜虚防不足五千,趁此攻其不备,女儿怎么会轻易受伤,您可不要小看我。”
战火纷飞中,奎满难得流露出柔和慈爱的神色,点了点头:“不愧是我奎满的女儿。”
阿娜慕得意之色更甚,学着父亲的样子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笑道:“阿弟,害怕的话,一会跟在阿姐身后吧,姐姐会保护你的。”
阿布勒似乎已经习惯姐姐的咄咄逼人,不耐烦的撤开肩膀,嘴里嘟囔着:“等你个头越过了我肩膀再说吧,好姐姐。”
低谷处的韩老将军带着残存的将士,在不断收紧的包围圈中仍旧厮杀着,纵然东晟残部兵将以一当五,以盾牌合围成格挡军阵,也架不住敌军火攻箭羽的猛烈攻势。
稍有突围之处,也被敌方盾兵迅速挡了回来。
如同笼中之鸟一般,似乎结局注定要任人宰割。
显然,眼下异族并不着急诛杀殆尽所有东晟兵士,而更愿意看着对方垂死挣扎,在羞辱他们之中寻求乐趣。
韩随对此十分鄙夷,作为统帅将军,他不耻于对方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耍,却又别无破解之法。
眼下只有尽力拖延时间,希望那几波四方传信兵能有一二个成功突围,将消息送到临近各城中,再站站相连,传递至朝廷。
身后的副将焦急万分,抱拳朝他道:“将军,方才两个传信兵又被氐漠贼截断了!”
韩随目光所及之地,尽是东晟的赤光铠,来不及去寻那两个将士的躯体横在何处,他问道:“还有无人可以传信?”
“将军!我知道东向还有一条窄缝,可以通往谷外!某愿以性命一搏,将消息传递出去!”
那人低下头,一道血从脸侧淌下,抱拳朝他一跪,显然是下定了决心。
“好!若能将战报传递,论功行赏,你便是头功!”韩赴将手中长刀提起,向天复指二次,“盾兵内靠,掩护!”
那人将头盔上赤羽拔出,连同羊皮书一起塞入怀中,脱去赤红的甲胄,放低身子,朝东方靠过去。
韩随骑在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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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瞥见他扎入一片深绿色杂草中,便令将士们继续向外突围。
按照边地戍军部署,纵使是氐漠进犯,击溃了东晟的第一道防线,也该有暗哨将这一紧急军情向他禀报才是。
怎会没有一点消息,致使他应对来犯措手不及。
眼下战况紧急,他来不及去想为何异族进攻事先竟毫无探报,也没有精力分神去预测周围二城的援军还有多久才到。
“众将士听着,敌寇狡诈,援兵迟迟未至,今日吾等共赴黄泉!然则身死,不绝东晟雄气!不辱朝廷君王威名!”
韩随骑在一匹红鬃高马上,平日擦拭得发亮的明光铠早已沾得血迹斑斑。
他的血肉不知何时被刀戟划伤了好几处,血流不止,却仍强撑着体力,俯身操刀将面前那个异族蛮子的首级砍了下来。
韩随早年携子离京,于边地驻守十数年,在军中声望极高。
四周的东晟将士听闻韩老将军如此壮语,亦是激愤异常,纷纷操起手上的兵刃,誓死作战到最后一刻。
不远处的韩赴唾了口血沫,手中长剑劲力一挥,正中前方腌臜蛮子的右臂,溅了甲胄一身血,紧接着又是一刺,那人便失声嚎叫着堕了马。
不知在人群中搏杀了多久,韩赴只觉得眼前猩红一片,似乎再也辨不出其他色彩,握剑的双手不敢松力丝毫,机械的挥砍着每一个迎面而来的异族士兵。
饶是他身强体健,武艺高强,也感到身体的力量即将耗尽,濒临脱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场持续不足两个月的战事,结局愈发清晰惨烈。
不远处同样在奋力厮杀的韩随,终是因年迈脱力,被一个无名小卒一刀砍中了腹部要害。
血顷刻间从伤口迸发,在空中划出一条猩红的弧度。
韩老将军再也支持不住,整个身子沉沉的向一侧歪去,摔下了马。
“阿耶!”
他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死亡。
在极度的悲痛下,韩赴双目充红,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嘶吼声。
正当他要往父亲的方向奔去的时候,四周的场景却陡然一转。
霎时,韩赴眼前一片漆黑。
只听得异族的交谈声。
“阿爹,是否要将他的头颅摘下?”
一个年迈的声音回答:“不必,撑了这么些日子,倒也算是条可敬的汉子。将尸首扔在这里,算是成全他为国尽忠的心。至于是被黄土埋葬还是被山狼啃食,就由得上天定夺了。”
刺耳的声音逐渐消失,不知过了多久,韩赴艰难的顶开眼皮,只觉得身上有千斤重。
意识在短暂的恍惚后逐渐恢复,他强撑着推开压在身上的几具残破的尸体,从尸海中挣扎着坐起身。
苏其山谷寂静,不闻一声鸟鸣,没有一点儿人气,空气也冷得吓人。
方才战火中厮杀、兵戎相见的嘈杂声似乎已经消失殆尽,仿佛战事早已尘埃落定。
唯一不变的,是那轮挂在天上的月,照亮了苏其谷的每个角落。
目光可及处都是东晟将士的尸首,横七竖八的躺在那里,无人掩埋,无人收葬,他们的亲眷此刻也许还在家中期盼着人早日归家团圆。
韩赴痴痴地看着地上的血迹,有些是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摸上去却是冰凉的。
渐渐地,地上裂开了许多细小的口子,红色的血泉从细口中喷涌而出,汇聚起来,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如同洪水一般迅速将战场上成千上万的尸体吞没。
也包括韩赴自己。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渐渐受阻,五脏被血海尸山挤压得喘不过气来,整个人即将被吞没在这片血色中。
如同被织入蚕茧中一般,在无力的挣扎中被裹得越来越紧。
“小将军?韩小将军?”
咚咚的叩门声惊醒了噩梦中的韩赴。
焦墨色的瞳孔在短暂的失焦后,清明了不少,意识也彻底从梦境中抽离。
韩赴掀开搭在身上的那层薄被,起身下了床。
天色渐明,微弱的晨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渗进来,屋内明亮不少。
他将外衣披好,尚不及束发,便开了门。
那人身穿绯色圆领的内官袍衫,正恭敬的立在门口。
瞧着韩赴穿戴尚不齐整,内官脸上堆着笑,甚是伶俐的朝他行礼告罪:“扰了将军清梦,勿要怪罪。”
“圣人朝会已毕,请将军迟些时候,至正辰宫觐见。”
韩赴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点头道:“有劳通传,韩赴知晓。”
2. 国力艰难
天色已明。
七日一次的大朝会早已结束,身着各色官服的朝臣们在内官的引导下,陆陆续续走出承阳殿,从东西两个侧宫门相继离开。
皇帝裴叡尚不及用早膳,便让近侍内官王真拦下了户、吏、工三部的数名主干大臣,请到正辰宫,闭门开起了小朝会。
“依照上次朝会的奏议,臣回去后将各州各地近二年的收支详况,分门别类,罗列记载在此奏疏中,请圣人一观。”
裴叡从王真手上接过户部厚厚的一封奏疏,放在案上铺平展开,一项一项,细细查看了各州的收支情况。
越看下去,脸色就越发难看。
且不论这些州府的各项收支详细的款项,便是只看末尾汇总的财政收入就同前年缩了近四成,而总支出却又多了近一百万两银子。
前年夏季,并州、越州这两大州蝗灾泛滥,农业受到重创,州府粮价陡升,不少百姓节衣缩食仍不能度日。
二州的灾民更是往临近的州府逃荒,只靠当地州府的库存银饷不足以支撑救济赈灾,州府太守一封封奏章陈情上表,以至朝廷拨了不少银两来安置灾民。
好不容易熬至秋分时节,各地农田小有丰收,才算勉强解决了州府游民的温饱问题。
但国库连年出多进少,并非良兆。
况且一年前,氐漠外敌进犯。自苏其谷大败后,边地以蘅城为首,多州因战火侵扰,不少边城百姓选择迁家至内陆州府避难。
青壮年劳力流失严重,边地的大片农田无人耕种,农业一时荒废。因战乱,更是鲜有人愿意冒险前往边疆贸易经商,工商业也随即萎靡不振。
更糟糕的是,内陆州府大批人员涌入,本地粮食自足艰难,粮价也因此不断攀升。
另外,对阵亡兵马的抚恤,新遣军队的粮饷拨给,两笔大的开支让原本并不充裕的国库,又添了一大笔负担。
长久下去,只怕不仅国家经济难以支撑,更是会引起民怨沸腾,产生暴动,于国于民皆是不利。
裴叡凑近去看,指腹划过一款款明细记载,眉头愈加紧蹙。
“这么一看,茂、连两个大州的经济都大不如前了。”
听到皇帝叹气,户部侍郎虽然惶恐,但仍如实奏告:“臣上月接到茂州太守郑朗春的加急奏书。”
“其中提到,茂州城内人丁拥挤,青壮劳力过剩,富户借此打压价格。”
“就以码头搬运的普通工人为例,原本一月能挣得铜钱五百,现下工钱被压至三百,却仍有大批青壮劳力蜂拥争抢。”
“另一方面,米价上涨,就连下等粳米的价格也翻了一倍。”
“连素日繁华的茂州都民生艰难,想来其他州府亦不好过。”
裴叡越听越头痛,合上奏疏,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工部今日可有奏?”
见状,户部侍郎向后退了两步,工部尚书刘珀上前,朝着裴叡行了个礼,然后呈上来一份建造图纸。
“秉圣人,京郊的水利沟渠建造完毕,前日臣曾亲自前往检阅,此项今后不需再费。只是……关于先前拟定的几座庙宇,选址虽然定了,修建还需拨款。”
这就意味着,除去京都本地财政补给外,朝廷至少要再出十万两在修建这一项上。
户部侍郎白了刘珀一眼。
钱钱钱,又是要钱!
朕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刨去几项必须的开支,朕上哪里再给你们再凑出十万两来啊!
当然,身为皇帝,必不可能对臣子如此疾言厉色。
刘珀见皇帝坐在龙案前,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诚惶诚恐的抬手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喏喏道:“若是圣人觉得有甚不妥,这几座庙宇倒是不急,倒是不急……”
“督办京郊沟渠一事,卿等一干官吏辛苦了。至于这寺庙……”
水利沟渠乃是兴旺水陆通商,便利运输往来的增收之举,而寺庙修建对于现下朝廷的拮据困顿,却无实在的好处,反而会增加国库不必要的支出。
裴叡收回扣在案上的拳头,转而搁在膝上,思忖片刻后才说:“这几座寺庙乃是敬奉神仙,供奉祖宗之所,确实重要。”
刘珀颤颤巍巍的听着,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那圣人是不是……”
“只是修建庙宇,并非划地动工这么简单。需得择个良辰吉日,求得了神仙祖宗的同意,才可开建。”
裴叡看着刘珀,微笑道:“这样吧,朕择个日子,斋戒沐浴一番,诚心祷告向先祖求得良期,待确定了日子再拨款,由你督办修建。”
户部侍郎高兴地点了点头。
刘珀是个老实人,并没有听懂弦外之音,问道:“那圣人打算何日祷告?”
裴叡摆了摆手:“自然是择良期,有了结果,朕会告知你。”
吏部的事务倒是没有户部和工部那么庞杂,只是呈上了一份官员更换和替补的名单。
裴叡简单看了看,上头都是些琐碎的芝麻官的任用和更换。
没什么要紧的。
“你主理吏部的日子也不短了,这些琐事自己拿主意便是,朕信得过你。”
想到了什么,裴叡补充道:“方才看到候补一栏,冗员甚多。你也听到户部的奏报了,各州经济都不景气。”
“你们吏部也要想些办法,去除冗员减少靡费之余,还得好好整顿贪墨渎职之风。”
“涉及贪腐的官员,除按律处办外,严重者家产一律充公。”
吏部尚书连忙称是,其他几个吏部官员亦是附和。
王真瞧着殿内官员大多年迈,从大朝会到现在,在此商议了许久政事,水米未进,未免辛苦,便颇有眼色的倒了一杯茶给裴叡。
“圣人忙了半晌,先喝盏茶休息会吧。”
裴叡见众人疲累,会意道:“今日便议到这里,至于户部所奏的经济民生问题,中书门下各参事即日政事堂议政,合拟一份草案,朕细细思量后,再作详细安排。”
“卿等为国家劳心劳神,十分辛苦。王真,让尚食局为各位大人安排用膳。”
“臣等拜谢圣人恩。”
待到殿内臣子们离去,裴叡这才往后一歪,合眼靠在了椅背上,松泛松泛身子。
咕噜咕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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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王真,朕的早膳呢?”
尚食局的两个绿衣小内官早已端着食盘候在门口,见王内官摆手示意,这才敢迈步进来,将手中的膳食碗碟一一摆放在漆木案上。
闻到食物的香味,裴叡这才睁开眼,瞥了瞥面前的膳食。
一碗寡淡的鸡丝粥,加几碟爽脆的风腌小菜。
?
裴叡疑惑地偏头看向王真。
“这是朕的早膳?”
朕的熏鸭肉片呢?朕的浇汁羊肉、辣汤饼和海蟹呢?
忙了一早上,就让朕吃这个?
王真解释道:“圣人,您的痛风……医官们交代,少油少盐的清淡饮食最相宜,况且这清粥小菜也别有一番滋味啊。”
听了半晌政事汇报的皇帝本就疲惫,很是不情愿地看了看那碗冒着热气的粥:“这寡淡的粥菜如何能下肚!朕不管,你再去膳房找些鲜辣吃食来。”
“可是上次您痛风发作,疼了好几天,公主才嘱咐过老奴……况且殿下出宫前也有交代……”
裴叡抄起案上的一本奏疏便往王真脚下摔,大喝道:“朕不管!”
“您这是为难老奴啊……”
年近半百的老皇帝偏偏在饮食上像个嘴刁的小孩,一副没有荤腥鲜味就坚决不吃饭的模样。
王真无奈妥协:“那奴去给您取些,您先就着小菜把粥喝了吧。”
裴叡低头勉强喝了两口粥,却只等来了一只海蟹。
“怎么只有一只?”
王真将盛着蟹的瓷碟子放在了粥碗的旁边:“圣人将就着用吧,若是给公主瞧见了,连这一只都得被端走了,还得连带老奴挨顿骂。”
罢了,一只就一只,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手掌大的海蟹在清蒸后,那股独有的鲜味便难以遏制的溢出,直直的往鼻子里扑。
裴叡也顾不得用什么蟹八件细品,拇指扣住缝隙,利落地掀开蟹壳,只见内里蟹黄饱满,蟹膏晶莹,蟹肉鲜嫩,委实馋坏了人。
轻轻一掰,只听得咔哒一声,这只海蟹便被他分成两半,壳侧满挂着滑腻晶莹的蟹黄蟹膏,任谁看了都想立时将这鲜味吮吸入腹。
裴叡一手抓半个,大快朵颐之余,还不询问王真:“那孩子的伤养的如何了?”
王真自然知道老皇帝说的是谁,便回答道:“老奴问过刘医官,说小将军的外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小将军年纪轻,身体底子好,又有神佛庇佑,只是当时失血过多,伤得重,内里还没有调过来,需再吃几服药。”
裴叡嘬了嘬沾着蟹黄的指腹,想到了什么,随即叹了口气:“也是个难得的好将才,假以时日,可堪大用。”
“按照您的嘱咐,老奴让人去告知小将军,稍后他就会到这儿来见圣人您了。”
王真看了看敞开的宫殿门口,又瞧了瞧正在细品蟹味的老皇帝,不知怎的,甚是不放心。
犹豫了片刻,他弓着腰,干脆拔腿往外走:“老奴还是去门口守着,圣人您先吃。”
踏出正辰宫,王真仍旧放不下心,最后干脆让门口的两个小内官把殿门合上了。
3. 口角之争
一只饱满的海蟹很快化作零散的碎壳,蟹肉下肚,裴叡意犹未尽,拿着一只蟹腿,细细的吮着鲜味儿。
只听得门外一阵嘈杂声传来。
哒哒哒哒哒哒。
轻快的脚步声中夹杂着丁铃当啷的清脆金属声,顺着殿前的十几道平滑的石阶而渐近。
“青天白日的,关着门做什么?”
门口王内官的声音愈发洪亮清晰:“哎哟,公主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圣人方才同好几位大臣商议政事呢,现下刚刚结束,等下准备见......”
“那正好,我去陪陪阿耶。”
殿内的老皇帝哪能不知道来人是谁,怔住片刻后,便很快反应过来。
随即衣袖一挥,将桌上残余的蟹壳赶到瓷碟里,沾着蟹黄的手在身上胡乱蹭了蹭,将头发拢了两束到身前,才将衣袖放下,正襟危坐。
“公主来看您了,圣人!”王真的声音隔着门,却十分响亮,待到声音落地,才磨磨蹭蹭的推开了殿门。
裴定柔直直的迈过宫门槛,进了正殿,才瞧见自己的父亲。
双手搭在膝上,金冠笼发,腰背直立,威严的低头审视着面前的奏书。
好一派天子风范。
“阿耶!”
她又近了两步,裴叡并未抬头,目光停留在那封摊在书案中央的奏书上,盯着一处字不放,语气甚是平和:“这么早过来,可用了早膳?”
“还没呢,”裴定柔回答,眸子顺着将殿内的帘幕柜几扫了一遍,皆是一无所获,“阿耶吃过了吗?”
身后跟着的王真连忙道:“圣人早前已经用过了,按照此前拟定的菜馔,今日早膳是鸡丝粥配风味小菜。”
“公主放心,有老奴在,一定好好盯着圣人的饮食。”
裴叡点了点头:“菜蔬爽脆,粥米细腻,膳房的庖厨手艺愈发精进了。”
“阿耶喜欢就好,那明日还吃这几样,我陪阿耶一起吃。”裴定柔又往前了几步。
咦?
嗅嗅。
殿内虽然焚了暖香,在兽足香炉散出的阵阵幽香中,裴定柔仍然捕捉到了一股隐约的鲜味。
再嗅嗅。
?
裴叡看着女儿顺着书柜,一路嗅到旁边的半扇青纱帘幕,掀起青纱又闻了闻。
然后转过方向,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瞧着她满目狐疑,裴叡曲了曲盘起的腿,将案几下的瓷碟又往里推了推:“好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裴定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了抬下巴,一双杏眼圆睁,审视的目光明晃晃地落在了他身上,她故意拖长了声音:“阿~~耶?”
殿上端坐的老父亲,被她直愣愣的盯着,手心很快出了汗,抖了抖衣袖,很是不经意的盖住了手背,然后掌心偷偷在袖内蹭了蹭。
父女两人就这么你望着我,我瞧着你。
僵持了片刻。
微微蹙起的眉下是愈发不自然的眸色,裴叡想到了什么,望向一旁的王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询问道:“那孩子到了没有?”
王内官会意,连忙点头:“小将军早已在殿外恭候多时了,只待圣人传召呢。”
“阿~耶!你有没有......”
不待裴定柔说完,便被父亲无情打断:“那快让他进来,伤重未愈,久站可不好。”
王真摆了摆手,身后那两个年纪小的红衣内官便去请来人,而他则将裴定柔牵到一旁,照旧拿了个软垫子哄她靠着:“公主坐。”
裴定柔将垫子往自己怀里一塞,明澈的目光仍未从裴叡身上移开,但父亲似乎有意避开自己似的,手上那封奏书先是放到砚台旁,又拿起来摩挲了两下,然后放到了另一侧。
行为非常可疑。
思绪很快被门外而来的脚步声吸引,裴定柔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那脚步声虽然轻,却并不缓,隐隐透着凌厉的寒意。
抬眸间,只见一道颀长身影,三两步卷起一阵爽快的风,利落而至。
来人因背着光,面容一时看不清,身形轮廓却异常清晰。
如同被利刃劈出的线条般,被铁凿石刻雕出了这道挺拔的模子。
一件黛紫色的束腰劲装显得身形愈发纤长精瘦。
他腰间坠着一把很是特别的剑,剑鞘漆黑如夜,靠近剑锋的那颗暗红宝石如同黑夜中渐显的猩红兽眼,剑柄约莫三指宽,用灰红的兽皮缠了厚厚的一层。
行走动作间,莫不流露出一股肃杀之气。
裴定柔不由得将怀里的软垫又拢紧了些。
这人身量同她阿兄差不多,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久经厮杀的人。
搞不好就是话本子里写的那种,以杀人嗜血为乐的反派角色。
见他进殿却并未被卸兵刃,又见父亲神色如常,裴定柔不免开始猜测来人的身份。
待到来人又近了些,裴定柔这才将他面容瞧清楚。
男子神色虽冷,皮相却尤其出众。
流畅而肆意的线条勾勒出一双瑞凤眼,眼尾上挑。他虽垂着眸,却不难想象抬眼后、眸光流动时会迸发怎样的傲气。
从前读的话本子里,写的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俊俏小郎君算是有了生动鲜活的模样。
只是眼前的这位,气质与书中所描绘的温润体贴、能言善辩的郎君形象相差甚远。
倒是有些像昨日读的那本霸道郎君俏娘子里,皮相绝美但行为非常恶劣、以折磨女主角为乐的大反派。
想到这里,裴定柔又抬头瞄了韩赴一眼,头上缀着的簪钗步摇碰撞间,发出丁零当啷的细碎声响。
嗯,确实像。
但见他神色虽冷,礼数却周全,朝着皇帝裴叡一拜:“圣人安。”
裴叡瞧见韩赴方才进来时,行动间并无阻滞异常,欣慰地点了点头:“看上去确实是好的差不多了。”
想数月前,这孩子还是躺在榻上,发着高热,浑身缠着带血的药布白纱,奄奄一息的模样,裴叡不由得心生些许长辈的关怀来。
“手上和肩上的筋骨恢复的如何了?”
韩赴淡然,抬了抬右手,又在空中摆了摆。
裴定柔见这人惜字如金,只用行动来向阿耶展示无恙,不免有些不快。
她阿耶可是天子!
任凭多大的官,谁见了阿耶不是问言即答的,哪有这样敢不发一言的。
裴叡却并未计较这些,只道:“还是伤得太重了……朕还记得你被抬回来的时候,跟个血人似的。如今要慢慢将养,身上的伤可不是一时就能痊愈的。”
原来是韩随将军独子,韩赴。
他父亲在边境为国捐躯,举国臣民敬重,即便是深居宫中的裴定柔,也知晓京都百姓有多崇敬这位老将军。
按理说虎父无犬子,但眼前这人却像个锯了嘴的闷葫芦,瞧不出一点英雄之子的模样。
裴定柔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把韩赴同大半年前那个躺在担架上、脸蛋灰里透白、肩上还有个血窟窿的人联系在一起。
嘶。
听闲云说,太医局几个医官连同军医扎在屋子里好几日,血水倒了一盆又一盆,才将人从阎王殿抢了回来。
真惨啊。
审视的目光迅速被韩赴捕捉,他微微侧脸,凌厉的眸色仅仅在裴定柔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刺得她浑身不自在。
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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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将她的头发一根根攥在手里,随时要拔掉其中一根的感觉。
话本子里生得俊美的男子,都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
如今看来,其实不然。
皮相好的人,不一定好相处。
裴定柔暗暗想道。
所幸韩赴很快又转了回去,朝着裴叡道:“几近愈合,圣人放心。”
“话虽如此,还是要好生将养。”
彼时一战,韩赴肩膀上的筋骨几近截断,又埋在尸堆里,被发现时早已神识不清。
回京之路,长途颠簸,他硬是凭借着军医放置在口中的几张薄薄的百年参片,吊着最后一丝气力,撑了几个月到达京都,然后奇迹般活了下来。
因此身上虽伤重,时日转移,倒也慢慢愈合了。
只是外伤确实还未好全。
裴定柔听着喋喋不休的关怀之词从父亲嘴中溢出,而那人似乎无甚回应的兴致。
要么点头,要么称是。
话也太少了。
没意思。
她听着听着,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一番寒暄关怀后,裴叡才将话题引到了一年前,那场致使韩随部戍守将士折损殆尽的战役。
“苏其谷一战,氐漠野心已现。”裴叡提及那场吃了大亏的败仗,仍旧百感交集,“若非部落突发内乱,只怕奎满早已率部将我东晟西北五城收入囊中。”
“每每想到此处,朕便夜不安枕。”他继续道,“你父亲是忠臣良将……”
彼时,同重伤的韩赴一起运回京城的,还有他父亲韩随的遗体。
皇帝裴叡见少时的玩伴躺在自己面前,恸哭不已,命以国礼安葬,谥号辅国将军。
“意恣十数年前离京时与朕匆匆一见,不成想竟成了最后一面……”
韩赴默默地听着,未发一言。
“年少时我与你父亲以兄弟相称,如今他离去,你只管安心养在宫里,万事莫要担心。”
“兵部这些日子以来一一清查,阵亡将士的名单一出,朕便会下旨按户拨款抚恤家眷,”裴叡神色凝重,“还会命人著书,将每个名字记录在册,日日香烛供奉,东晟不会让任何一个为国牺牲的将士成为孤魂野鬼。”
纵然现在国库并不充裕,但唯有此举,才能安抚战死将士的亡魂,宽慰痛失丈夫和儿子的一众家眷。
韩赴听毕,沉默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了一长串话:“既然圣人知晓氐漠已为心腹之患,为何不早日整发兵马,以平外患?”
自他在京中养伤,已数月有余,苏其谷战后,未见朝廷任何动作。
氐漠部落内乱又能持续多久?待到奎满将反叛的弟弟收拾完,反身继续进犯,到时又要如何应对?
况且奎满此番来犯古怪,若非东晟军营中出了细作,事先又怎会毫无防范。而面前的这位金尊玉贵的皇帝,似乎并不急于弄清楚这一切,也没有整合军马出征的打算。
难道那葬送的近万将士性命就如同落入水中的一片尘埃,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你要同我阿耶这样说话吗?”
冷淡的语气中些许按捺不住的质问直逼裴叡,裴定柔听了很是不舒心,立刻替父亲反驳:“你可知连年灾祸,国力损耗多少?”
韩赴扫了她一眼,没有继续说话。
裴定柔并不打算就此停下,振振有词道:“你又知晓我阿耶为农田岁岁无收,国库空虚财政吃紧,而殚精竭虑,夜夜忧虑吗?”
“在这个当口,又要出一大笔抚恤阵亡将士的妻儿,如今将军却说要出征氐漠,难道不是妄语?”
“年年!”裴叡呵止道。
韩赴眉心微蹙,侧眸打量她。
4. 公主护卫
一身粉裙,满头丁零当啷的首饰,亮得刺眼。
只两三眼,他便明了。
这是个不食人间烟火,不懂民间疾苦,娇养在皇宫的小公主罢了。
“连我都知道,兵马未至,粮草先行。如今国力艰难,难道将军不知道吗?”裴定柔揪住怀里的软垫,言语掷地有声。
“够了!”
裴叡递去一个严肃的眼神,见女儿噤声,这才撑着椅子的扶手,准备起身去安抚韩赴一番。
不曾想衣摆压在双腿下,一时间难以抽出,他挪了挪小腿,试图将衣袍下摆扯出来。
这一用力,因久坐酸涩的双足,下意识地蹬了蹬空气,什么东西从案几下被踹了出来。
清脆的声音立刻在殿内作响。
咣当,当当当当。
那是一碟吃得极为干净的海蟹,从碗碟中潇洒的跃出,被吮得发亮的残肢断臂连同蟹壳一起,稳稳当当的洒在了地板上。
碗碟的边缘顺着众人的目光滚了一圈,然后不耐烦的翻了个身,咣当一下扣在了地面。
韩赴、裴定柔(迟疑):?
短暂的迟疑后,便是逐渐燃起的怒意。
鸡丝粥?风味小菜?
“阿~~耶?”裴定柔皱眉,指了指地上的螃蟹壳,直勾勾的盯着他,语气重得吓人。
或许是殿内气氛转换得太快太滑稽,韩赴也忍不住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眸光流转,又回到裴叡这里。
原本眉心蹙起的弧度,很是丝滑的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眉间。
“额……”裴叡抽出手,低头在身上胡乱擦了擦,只片刻,他便抬起头,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是王真给的。”
二人又侧身看向立在一旁,早已吓得冷汗直流的王真。
王真:?
王真夹在这父女间,看来看去,权衡利弊之间,上前两步,朝着裴定柔标标准准地行了个礼。
“奴就说圣人不该吃这些,谁知圣人说没有这就不吃饭了……”
王真背叛的干干脆脆,将裴叡如何嫌弃那碗鸡丝粥,而非要自己去拿鲜味吃食的起因经过说了个干净,还不忘诉苦:“奴劝了又劝,说公主也是为您好,若是引起痛痹,吃亏的是圣人自己,可圣人……”
语气委婉,流露出些许无可奈何。
活脱一个忧心尊上身体,又不得不为之的忠仆形象,值得同情宽恕。
裴叡:?
他没想到王真居然叛变得这么迅速,但那堆“证据”就摆在众人面前,实在无力辩驳,又气又恼又不能发作,原本垂在身侧的手,隐忍地捏成了拳。
对不住了,圣人。
虽说您贵为天子,但是小公主若是发作起来,奴得吃不了兜着走。太子殿下归来,更是得罪加一等。
孰重孰轻,奴还是能分清楚的。
裴定柔听完,看着自家阿耶红了又绿,绿了又红的脸色,委实好笑,但不得不一板一眼道:“阿耶,你还记得阿兄出宫前,你是怎么在我俩面前保证的吗?”
闻言,裴叡才回忆起大半年前,在宫门内送别儿子的画面。
因各州府都在上报财政亏空,为探查实情,太子裴朝请缨,微服出宫,顺江一路游访,了解各地民生详情。
临别前,不忘叮嘱他这个当爹的。
“禁食海鲜河鲜,禁饮浓茶烈酒,父亲保重身体,以免痛痹发作。”
他是怎么保证的来着?
老皇帝思忖片刻,才想起来。
“朝儿放心,阿耶保证不食一蟹,不吃一虾,禁辛禁辣,不沾酒茶。如有违背,便光着脚在殿前的雕十二龙石阶走一圈。”
“年年见证,阿耶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如若食言,等你阿兄回来,只管告诉!”
嘶。
“阿耶可想起来了?”
裴叡的思绪被拉回当下,面对女儿的询问,哑口无言。
“阿耶也是一时糊涂,唉……”此刻,他也顾不得尚有旁人在此,上前拉住裴定柔的手,在女儿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你阿兄啊。”
要不然又要拉着自己引经据典,从开天辟地到今时今日,把所有相关的古人贤士言谈一一搜罗摆出,来证明他这么做是不对的。
朝儿什么都好,文强武健,就是在这些个事上,像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
比他这个年近半百的父亲还要迂板。
叨叨叨,真不知道谁是谁的爹。
虽说自己有错在先。
裴定柔双手抱胸,撇嘴望向一旁:“这可说不好。”
“阿耶当时信誓旦旦,如今食言,要如何?”
算了算了,皇帝肚里能撑两艘船,退一步海阔天空。
裴叡心一横,指向殿外:“那阿耶就照着当日的誓言,现在就脱下鞋,围着雕龙石阶走一圈。”
说罢,左脚便作势去踩右鞋的脚跟处,试图提脚把鞋给脱了。
韩赴:?
“只是等你阿兄归来,莫要提及此事,阿耶答应你,从今再也不碰虾蟹鲜味了。”
裴定柔不愿将此事轻轻揭过,执拗道:“阿耶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等阿兄回来,我会一定会清楚告诉他,阿耶是如何偷吃海蟹,还想瞒天过海的。”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的话锋一转,态度陡变:“除非……”
闻及尚有转圜的地步,裴叡追问:“除非什么?”
裴定柔顿了顿,语气俏皮:“除非阿耶让我也去宫外转几天。”
她自小长在宫里,母亲离去的早,亲人除了父亲和兄长,就只剩下一个小苏姨了。
可是父亲和兄长国政忙碌,小苏姨又整天窝在自己宫里不出来。
虽说让闲云、散雪搜罗了许多精彩的话本子来看,但话本终究不是现实。
其中描绘的海晏河清的天下盛景,她从不曾亲眼看过。
宫墙的东晟山河,是否真的如话本中说的纷繁多彩呢。
裴定柔没有亲眼见过,总是有些不甘心的。
此刻自己占理,正是讨要出宫机会的好时机。
裴叡一反前态,并不打算因此胡乱向女儿妥协:“胡闹,你怎么能……”
眼见无果,裴定柔前事重提:“那我就等阿兄回来,揭穿你不信守诺言!”
说罢,见裴叡仍旧不松口,她语气放柔了些许,走上前,双手抱住父亲宽大的袖子:“阿耶若是答应年年,也不必去走那硬邦邦还硌脚的石阶了,今日之事,我定当守口如瓶,好不好呀。”
裴定柔补充道:“只是阿耶今后真的真的不要再吃那些海蟹河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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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希望阿耶身康体健。”
让女儿出宫,还是忍一时口腹之欲?
孰轻孰重,身为父亲的裴叡自然明了,沉声道:“小孩子不谙世事,出什么宫,呆在阿耶身边不好吗?”
“可是年年真的想出去看看。”
裴叡摇了摇头:“世道艰难,人心险恶,你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儿家,比起出宫去,还是陪在阿耶身边要好的多。”
眼见女儿要继续开口,他心中明了:“莫要想着揪住了阿耶的小错处,便能出宫。”
“前些日子你偷偷翻宫墙的帐,还未曾同你算呢。”
“你若是告诉朝儿阿耶吃蟹,那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也是大公无私,不好包庇此事了……”
!!
裴定柔心下大惊。
那日她看话本子着了迷,想翻到宫墙上看一看外头的世界,却因墙高而未成行。
扒拉忙活了半天,不仅没翻过去,还被巡防的郎官瞧见,差点当了贼人当场擒获。
想到这事,她便恼恨,不自觉的捏起拳头。
裴叡见女儿气鼓鼓的模样,才有了几分笑意,将女儿鬓边翘起的碎发抚平:“好了好了,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我也不说,你也不说,咱们继续安安心心的守在这,等你阿兄回来。”
“父亲答应你,今后一定好好爱惜身子,好不好?”
裴定柔有些不甘心,唇虽依旧向下撇着,但见父亲如此,倒也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嗯……”从一旁发出的声音,让此刻温情脉脉的父女二人移转了视线。
韩赴不自然的扯了扯束着袖口的绛紫色束带,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缓缓开口:“臣可以先退下了吗?”
父女二人这才意识到,方才的闹剧被人家看了个全。
皇帝裴叡轻咳,掩饰尴尬,但眼神小心地避开韩赴。
哦,对了,正事还没提。
“今天叫你来,除了了解你身上的伤情外,还有一事,朕想要嘱托你。”
裴叡又恢复了威严沉稳的君王做派,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向韩赴道:“这丫头近日甚不安分,三天两头闹着想出宫,甚至翻了外墙差点把腿摔折。”
“你自小跟着意恣深扎军营,性格最是刚直不阿,话又不多。”
“国事繁重,朕不能分心时刻照看她,便想委托你替朕看顾她,莫要让她再闹出什么事情来。”
这意思,是让自己给他的宝贝闺女当护卫。
韩赴冷了神色道:“如今边疆危机,外有窥伺,内有事端,比起当公主的护卫,臣愿上沙场,完成父亲遗愿,护东晟子民安定。”
“臣自请重返边地,整顿兵马行伍。”
裴叡哪里听不出韩赴言语间的拒绝之意,但他心意已决:“朕知道让你身手好,又有才干,做公主护卫是大材小用了,奈何太子尚未归来,朕要料理一大堆国事,确实无瑕顾及她。”
“若是换个无勋无爵的普通护卫来,只怕她端着公主架子,不受管教。”
“况且,让你带着伤返回旧地,朕也不放心。”
“朕知道你心中未平,希望手刃仇敌为父亲报仇。但国与国之间,彼此倾轧,并非一时交战可以平定。”
说罢,他上前拍了拍韩赴的肩膀。
“……”
5. 心烦意乱
裴叡继续道:“终有一日,朕会让你再上战场。但眼前国内尚不平静,朕自然不会贸然向氐漠开战。”
“你且安心待在宫里,一面养伤,一面替朕看住年年。你只当自己是她的兄长,若她行为有失,只管约束教导。她若有二话,你便告诉我。”
韩赴反驳:“臣乃男子,此举于礼不合。”
裴叡一言敲定:“朕既与你父亲以兄弟相称,你同年年自然是兄妹,并无违礼之处。”
“朕相信,你父亲也会希望你留在宫内的。”
韩赴沉默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终是点了点头。
一旁的裴定柔秀眉蹙得愈发紧,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裴叡的目光所阻止,只得垂下头,轻叹一口气。
“罢了,朕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年年,你且带着小赴在宫里转转。他养了这些日子,只怕还没好好在宫廷院落走一遭。”
“你们也借此相互熟悉熟悉。”
裴定柔瞧了瞧韩赴,有些不悦,但仍旧乖巧的回答父亲:“是,年年这就走了,父亲处理朝政也要注意身体,莫要再吃鲜味发物了。”
出了殿,二人一前一后走着。
一个不说话,另一个不想说话。
闲云和散雪在门口候着,见到自家公主便迎了上来。
方才在守在殿外听了半天,此刻见裴定柔身后跟了个高大的年轻男子,也猜出了这人的身份。
碍于韩赴在,二人也不敢开口问,只是挤进前后之间,将他们俩隔开了一段距离。
裴定柔边走边恼:阿耶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派这么一个人来看住自己。
他们又不相熟,看样子人家也不愿意留在宫中,这样生拉硬拽,两个人都尴尬极了。
唉,真是不自在。
想到这里,裴定柔停了脚步,转身朝韩赴道:“我有些困了,要先回宫了,让散雪带着你逛逛吧。”
说罢,也不管韩赴同不同意,便手一挥,长袖在空中一划,带着满头珠翠,丁零当啷的离开了。
那位叫散雪的侍女,显然比另一个年长几岁,知礼的朝他欠身道:“将军莫怪,公主只是同您不太熟。”
她指向一旁的亭阁道:“此地是占星楼,再往前便是怀兰夫人的居所了。她深居简出,咱们还是不要叨扰了。”
“从此处穿过竹林,便是膳食阁,将军这边请。”
韩赴侧眸瞥了一眼那道逐渐缩小的粉色身影,便转身朝着翠竹之径去了。
裴定柔自顾自的往前走了一段,才回头看了看。
她素来不讲公主排场,不喜身边乌泱泱跟着一群人,近身侍奉的只有散雪和闲云二人而已。
此刻,身后除了个子小小的闲云,并无旁人。
“公主别瞧了,那人不曾跟过来呢。”
方才看他在殿内同阿耶交谈,不仅话少言浅,连面上的表情都是淡淡的。
或许是常年待在边地,与人往来甚少,所以不大爱说话?
不过也对。
骤然被迫接了这么个差事,还受她驳了好一通,若换做是自己,不吵个天翻地覆才怪呢。
想来他也是不愿意同自己多说话的。
但是自己也没驳错嘛,没有周密计划和充沛财力支撑,哪能随随便便就跟人家开战。
想到这里,裴定长舒一口气。
听说他父亲韩老将军同阿耶少时以兄弟相称?
为何阿耶从来都没有告诉过自己呢。
裴定柔将滑落的浅色披帛扯回右肩,嘴里不忘朝闲云抱怨:“要闷死了。”
“如今财政吃紧,阿耶忙着料理政事,阿兄又尚未回来,留我一个人困在宫里,本就心烦,现在平白多了个人,要成日被他盯着。”
想到这里,她朝地上狠狠地跺了一脚:“真是烦死了。”
闲云自小陪伴在裴定柔身边,怎能不明白公主的心思,见她气得两腮鼓鼓,便也同仇敌忾道:“就是就是。”
说罢,垫起脚,抬手将挂在裴定柔鬓发上的一缕步摇穗子拨了下来,继续道:“公主说得对。”
裴定柔瞧闲云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气果然消了不少,拉着她,主仆二人继续往前走。
二人本就年龄相仿,又有一同长大的情分,走着走着,便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地位之差,自然而然的挽在一起。
“若是真有机会出宫看看就好了。”
“公主莫着急,总能找到机会的。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到时候咱们……”
裴定柔问她:“你把他比作老虎?”
闲云毫不吝啬的向她分享自己新收获的宫内流传:“公主可别小瞧他。”
“听闻韩小将军自少时便随父亲离京,驻守在边境苦寒之地,不仅精通兵法阵形,还修得了一身好武功,三五个大汉轻易都近身不得呢。”
真这么厉害吗?
裴定柔不信。
方才在殿内,他虽瞧着像练过武的,但身形并不魁梧,跟三五个壮硕的大汉过招,只怕挨不了两拳就会倒。
“公主可别不信,我听宁畅宫的郑义说,这位小将军十四岁时,外出狩猎,被一头凶狠的白虎袭击,却丝毫不惧,抓着老虎的脖子就给它举了起来,”闲云讲的绘声绘色,手里还不停地比划着,仿佛自己亲眼见过似的,“然后就这么一拳头上去,打的老虎嗷嗷叫。”
少年将军十四岁拳打猛虎?
噗嗤。
“郑义连宫门都没迈出过,他的话你也信啊,眼见才为实。”
闲云似乎对郑内官讲述的故事深信不疑,见裴定柔不信,便试图说服她:“哎呀公主,郑义虽未曾出宫,可是消息灵通啊,宫内宫外的事情,他门儿清。”
“又同光华门的侍卫们拜了把子,借着运水运货,弄了好些宫外的新鲜玩意儿进宫呢。”
闲云提醒她:“上次拿给公主的那几本话本子,就是我花了一个银锭在他那换来的。”
除了话本子,还有会蹦的草编蝈蝈,亮晶晶的海螺壳,什么的。
“罢了罢了,不谈他了,他打老虎也好,被老虎打也好,那是他同老虎之间的事情。”
“他有多英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阿耶派他来看着我,不允许我出宫。”
闲云见她仍旧不高兴,哄道:“公主莫生气,不如回去看看新到的话本子,听说茶楼酒肆的说书人都以此为蓝本,内容很是精彩呢。”
提起话本子,裴定柔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流动,唇角上扬,这才有了几分兴致,欣然同意:“走,看话本子去!”
韩赴在散雪的引领下,沿着平整的宫墙夹道,将宫苑亭台走了个遍。
自他重伤被接回宫里,人便花了好些时日才清醒。即便是后来伤逐渐转好,也是终日呆在房间里,甚少出房门,自然未曾仔细的观过这座宏大静穆的皇宫。
同自己熟悉的边地,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塞外辽阔,多的是草原山谷,气候严寒,屋舍搭建都以避寒防风为主,并不高大。
久而久之,韩赴已经习惯于放眼望去,尽是裸露在外的土地平原。
骤然被放入这严密紧凑的建筑群中,如同一颗落入石群的砂砾,怅然若失。
两侧是红墙黑瓦,脚下是大小同一的青砖,三种颜色自目下可及处,一路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似乎望不到边。
生出些许无法言说的压抑与拘束感。
才走了一会儿,韩赴便觉得不自在。
不知在这里呆个十年八年,又是何种滋味。
这位名唤散雪的侍女,看来是从小长在这里,对这里的一廊一景,甚是熟悉。
引着他穿过一道道长廊,踏过一拱拱观景石桥。
只见廊亭楼阁,甚为规整,排列错落有致,流水静池,动静相宜。
韩赴沿路走着,瞥了一眼自山石淌下的流水。
一指宽的玉带规规矩矩的从既定的石缝中流出,不似山谷泉水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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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也不如江河波涛激越,全无生气可言。
但纵然是这样的山水风景,对于重病初愈之人来说,也是润泽心灵的良药。
一路走来,郁积于心的痛苦仿佛被无声地治愈着,心底那旋抹杀不掉的暗涌也逐渐平静下来。
散雪见此人话少,一路走来神色冷淡,不知是否是被裴定柔的话所伤,便柔声道:“圣人既然嘱托您看顾公主,今后只怕将军要多费心了。”
见韩赴没有答话,散雪继续道:“公主虽有些任性,但却并不刁蛮,方才是因为同将军并不相熟,故而有些拘谨。将军海量,勿要放在心上。”
“天长日久,将军慢慢就会知道了。”
说罢,散雪带着他往回走。
韩赴哪里真的会计较这点小事,本来都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眼下他所惦记的,唯有……
待到二人原路返回,穿过百色池,便走到了落柏宫。
这座宫殿布局同方才见过的宫宇几乎一模一样。
但细品,却能发现与众不同之处。
此处的绿植不少,高大如松柏,翠绿挺拔,风雅如青竹,将宫殿拥在当中,下面是成片的花草,绿草如茵,繁花朵朵,唯有殿门口那块圆形的红泥里空无一物,显得尤为突兀。
韩赴迈过宫门口,便看见有个什么东西在空中一荡一荡的。
说是秋千却又不像,两根粗长的绳子将矮榻一样的物件牢牢地吊住,似乎考虑到了雨雪风霜,甚至特意将矮榻的靠背加高,在上面安了个宽大的油布棚。
时有微风阵阵,暗红漆木上卧着的那抹粉色身影,比殿门口空荡荡的那片地还突兀,纱质的裙摆半垂在榻前,被风吹成雾似的。
那位千尊万贵的嘉玉公主正美滋滋的躺在上面做着梦。
方才见过的那位侍女,此刻也仆随主便,歪靠在支撑的木柱旁,抱着膝盖,睡得正香。
见状,散雪有些不好意思,欠了欠身朝韩赴道:“公主正在午睡。”
韩赴很快注意到了那悬空矮榻前,有一个什么东西躺在地上。
于是又往前走了两步。
那东西似乎比经史子集类的书更长些,又比山水画卷短寸余。
有些像他素日读的兵书典籍一类的读物。
从小生活在深宫大院的小公主,莫非也对兵法阵法感兴趣不成?
兴许呢。
长日无聊,总该寻些什么打发时间吧。
封面的油皮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书名在暗色的纸上并不显眼。
韩赴不禁好奇,上前意欲拾起,想看清楚是哪本兵书。
终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屈膝俯身,修长有力的指节触碰到了封皮,由上至下,指腹轻轻划过,喃喃念出上面所书的方正娟秀的字:“霸道郎君俏娘子?”
?
这是什么东西?
他抬头看了看从榻上伸出的,那只衣袖下露出的半截细长白皙的手。
韩赴几乎能想象这本书,是如何趁那人熟睡之际,就这么顺势滑到地上的。
“……”
算他多心。
谁家好兵书起这种辛辣的名字。
榻上的女子睡得尤其安稳,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蹲在身前,神色复杂的盯了她半天。
韩赴起身也不是,不起身也不是,最后心一横,索性将书拾了起来,递给散雪。
尴尬极了。
还好公主此刻睡得正好,不曾醒来。
散雪暗暗想道。
韩赴道:“既然公主尚在安眠,不便打扰。”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逍遥榻上的裴定柔额头睡出一层薄汗,翻了个身,将背后的软枕安稳的抱在了怀里,蹭了蹭面上的绸制料子,脚往枕头上一搭,舒服得一塌糊涂。
散雪瞧了瞧一旁仍旧瞌睡的闲云,很是长长的叹了口气,将那话本子放到公主枕旁,把她身上的那件薄绒被重新掖好。
6. 姨母苏氏
待到裴定柔醒来,已是霞光满天。
沉日入云怀,晚霞携星来。
裴定柔从榻上起身,身上盖的绒被滑落,露出里面的粉衫纱裙。
才睡醒,她全身暖呼呼的,被廊前的冷风扑了一个激灵,连忙又把绒被拽上来裹住自己。
散雪便侧身替她将睡散的发髻重新绾好,循着边缘逐一簪上亮晶晶的步摇花钗。
许是睡得久了,她头有些痛,人懒洋洋的,起身的动作并不迅速,见此刻守在身边的人变成了散雪,便问她:“闲云人呢?”
散雪半蹲下来,帮她一一穿好鞋袜:“晚霞初现时分,她便带着几个小内官,去张罗宫内外烛火照明的事了。”
天边霞光尚未褪去,红紫交织成的图画中,墨色渐渐铺开。
放眼望去,一盏盏灯烛燃着,泛着柔和的光芒。
曲廊檐下挂着许多两扎宽的竹骨纸灯笼,五步一只,汇聚成一条长龙,将每一寸廊道照的清清楚楚。
庭院小池夹道两侧亦是摆上了十数个细长的青铜灯盏,盏托中红烛燃火,熠熠生辉。
一簇簇火苗静静的燃着,勾勒出宫殿的囫囵轮廓,照得庭院明如白昼。
裴定柔盯着烛光瞧了瞧。
一觉醒来还是亮堂堂的,真好。
“公主可要用膳?”
裴定柔怔了怔,然后摇头。
从正辰宫回来,她便吃了许多,眼下才睡醒,并没有什么胃口。
“那公主是继续看书,还是?”
裴定柔瞧了瞧散雪递来的话本子,又摇了摇头:“下午看了一个多时辰,眼睛有些发酸,后头没看完的留着明天看吧。”
“我想去看看姨母了。”
散雪将她扶起身,笑道:“夫人若是知道公主到访,一定十分欢喜。”
是呀,姨母是除了阿耶和阿兄外,最疼爱自己的人了。
想到这里,裴定柔不自觉的扬起嘴角。
入夜,风愈发凉了。
裴定柔披了个杏色的莲蓬衣便出了宫门,闲云散雪提着宫灯在前头引路,身后还跟了六个小内官,亦是每人执着灯笼,为她照亮前路。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裴定柔才希望身边跟着的人多些。
“散雪,扶着我吧。”
散雪将宫灯换到另一只手提,腾出右手来牵着自家公主往前。
背后是亮堂堂的宫殿,脚下也是明亮的宫道。
沿着宮道走半晌,途经占星楼,便走到了苏燕回所住的宫殿。
门口候着的小内官颇有眼色,见来人便立马进到殿内报信。
不待裴定柔踏上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一美妇人便迎了上来,亲昵地将她揽入怀里。
“今日怎么想到来姨母这里了?”
怀兰夫人笑意盈盈,一边抱着她,一边抚着她发髻下柔顺的披发。
裴定柔往她怀里埋了埋。
姨母怀里暖暖的,泛着一股独特的甜香。
裴定柔使劲儿嗅了嗅。
真好闻。
苏燕回询问了一旁的散雪,才知道这丫头还没吃晚膳,便摆了摆手,让人去准备。
裴定柔就这么被她一路牵着,在内殿的圆桌前坐下。
不多时,桌上便多了□□道菜肴。
苏燕回给她递筷子:“来,陪姨母一同吃些。”
说是她陪苏燕回用膳,倒不如说是姨母陪着她吃,桌上摆着的各色菜肴,分明都是自己素日喜爱的。
清香扑鼻的碧笋饼餤、外酥内软的葫芦鸡,冒着鲜气的金银夹花,沁爽甘甜的槐叶冷淘,诸如此类皆是她喜欢的,还有一道荔枝酥山,外环花瓣,内里是一圈荔枝果肉,包裹着色泽嫩白的酥团,上面缀了一片薄荷叶,作为饭后甜点最好不过。
裴定柔走了一路,现下才感到饿,来不及细评每道菜肴的风味,便急不可耐的提起筷子,开始品尝美食。
“慢些吃,都是你的。”苏燕回笑着,将盛有碧笋饼餤的瓷碟往她手边推。
裴定柔毫不客套,从里面夹了一个放到自己碗里,还不忘招呼她:“姨母,您也吃啊,外皮酥脆,里头馅儿又脆又嫩,好吃极了。”
青笋的味道萦绕着其中,裴定柔吃了一个,只觉满口清香。
瞧着外甥女吃得满足,苏燕回也夹了几筷子,两人边吃边聊。
“姨母又在练字吗?”
一旁的书案上摊着质地轻薄的宣纸,用镇纸压住,墨迹未干。
“引日成岁”四个大字,结构饱满,笔画流畅,显然是姨母的佳作。
苏燕回大方承认:“终日无聊,不练字打发时间,又能做些什么呢?”
裴定柔感慨道:“是呀,整天闷在这里,姨母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才是。”
“走......又能去到哪里呢?”苏燕回虽然在笑,眸色中却无半分欢喜,抿着唇道。
斯人已逝,不可追矣。
“可以到我宫里来串门儿呀!我同闲云散雪两个,正琢磨着做些蜜饯儿呢。”裴定柔并未察觉苏燕回的失神,想到白天同阿耶的对话,便邀请她,“不如姨母和我一起出宫玩玩儿?”
“咱们偷偷出去,两个人作伴,就如同话本子说的那样,一壶酒来一只舟,一路游览东晟的大好山河。”
裴定柔边说边比划着,手中还拿着筷子,模样很是滑稽。
苏燕回宠溺地笑着,抬手替她擦了擦嘴角的酥油,很是温柔地拒绝了这个邀请,还劝她:“我虽居于深宫,但对宫外现状倒也有所耳闻。”
“娇娇弱弱的一个女孩儿家,还是陪着姨母好好守在这里吧。”她揉了揉裴定柔的脑袋,“莫要想着偷跑出宫,那样不光姨母会担心,你的好阿耶可是要气发疯的。”
“亲亲姨母,通融通融嘛,年年知道您能帮我出宫的。”裴定柔放下筷子,拽住苏燕回的衣袖,摇来摇去,软声恳求。
看样子,姨母显然不愿意。
裴定柔忍不住抱怨:“姨母不知道,原本就闷得慌,如今身边又要多个人看着我,当真是头痛死了。”
“竟有此事?”苏燕回问她,“是谁?”
“就是那位已故的辅国将军之子韩赴呀。”
“是韩随的儿子?”苏燕回有些吃惊,声音不自主地大了些。
听闻韩随战死苏其谷,他唯一的儿子命却大,被送回京都,一直养在宫里。因重伤,大半年不曾露面。
如今怎么又让皇帝派来看着她这外甥女了。
裴定柔这餐进了不少荤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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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腻,蒯了一勺冰酥到嘴里,才把父亲命韩赴成为他的护卫,天天看着她,不叫她偷跑出宫的整个事情经过,向姨母阐述清楚。
苏燕回明白了,裴叡到底动的什么心思。
好你个裴怀智!
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裴叡恰逢其时走进殿内,王真跟在后面,殿内的宫人侍女连忙撤到两侧行礼。
苏燕回瞥了一眼明晃晃的龙袍,便撤回眼神,既不起身,也不行礼,一副冷漠疏远的模样。
“年年,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陪姨母说话,”见父亲来了,裴定柔连忙上前,往他怀里扑,“阿耶,您怎么来了。”
见那人仍旧是老样子,裴叡习以为常,只顾着同女儿说话:“来找你啊。”
“阿耶听说你晚上都没有吃东西,便特意寻你回去,叫他们备一桌佳宴,咱们父女两个饱餐一顿。”
裴定柔摇了摇头:“我方才在姨母这吃过了,现下肚皮撑得紧。姨母这的庖厨手艺可是精湛呢,做菜一顶一的好。”
“什么美味,比御膳房的好吗?也该拿来给我尝尝。”
最后这句话是朝着苏燕回说的,半天未见姨母回答,裴定柔才又递了一句:“姨母,我阿耶问你呢。”
罢了。
苏燕回起身,正色道:“不过是些家常小菜罢了,宫里的庖厨属御膳房的最好,记了菜谱,自命他们弄去便是了。”
她的语气甚是疏离,全无对着裴定柔时的慈爱温柔。
姨母对父亲似乎从来都是这样淡淡的。
但自裴定柔记事起,也未见过二人有过激烈的争执龃龉。
到底为什么姨母会如此不待见父亲呢。
三人沉默一阵,最后还是裴叡打破了寂静的气氛:“时候不早了,年年吃饱喝足,跟阿耶回去吧。”
“别打扰你姨母休息了。”
裴定柔点头称是,见父亲转身欲走,便朝苏燕回行了个礼,才往外走去。
谁承想父亲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又停了下来。
“阿耶?”
裴叡侧身,目光落在殿内正中那扇琉璃画屏上。
三两枝傲立的红梅上,栖息着一只燕雀,脑袋低垂着,似乎是要去啄足下花枝上的梅瓣。
这画屏似乎有些年头了,上面的颜料痕迹有些脱落,早已不如新时艳丽,甚至有些地方表面已经出现了轻微的裂痕。
它的四个角都被用羊皮包住,琉璃表面润泽,显然涂抹了一层保护油,看得出来画屏的主人十分珍爱它。
“这屏风陈旧,摆在这里怕是不相宜了,不若让内庭局重新督造一个替换。”
苏燕回蹙着眉拒绝:“不必了。”
“新的虽好,但总是不及这个。”
裴叡晃神,站在原地顿了顿,眸色暗淡,缓缓抛出一句:“随便你。”
“年年,同阿耶回去。”
说罢,还不忘嘱咐一旁候着的王真。
“去多点两盏宫灯,前头引路。”
王真连忙欠身:“是。”
裴定柔在姨母和父亲之间来来回回瞧了几次,看不懂这两人到底在怄什么,探究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提起裙摆,跟着父亲走出了宫。
7. 兄长归来
待到人离去,苏燕回才坐回到书桌前,细细欣赏着自己所书的四个大字。
榆若命宫人撤了碗碟,瞧见自家主子又在伤神,心下不忍,便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夫人。”
苏燕回会意,朝她笑:“罢了,把它收到箱子里吧。”
榆若将宣纸折好,适才听公主说了好些话,此刻也忍不住开口:“公主方才说的那人……”
苏燕回收了笑意,神色淡然,望着那扇画屏:“是他的儿子。”
自他携子离京,如今算来,他的儿子也有十七八岁了。
“年年方才说,是裴叡指名,叫他来看着年年。”苏燕回稍微动动脑筋,就知道他打的哪门子算盘。
想来那韩赴是精通文武,又生得不错。
她素日不爱出门,还未曾见过这位韩小将军。
不知是否仍有故人之姿。
“太亮了,去把殿前的灯烛灭几盏。”
殿内烛光暗淡下来,苏燕回坐到妆台前,一件件卸除头上的发饰,任由满头青丝流泻下来,在柔和的烛光映照下,仍可见乌黑柔顺。
榆若手执木梳,很是耐心的替她理着头发。
“夫人似乎对这位韩小将军不甚关心。”
“斯人已逝,从前的恩怨已算清,何必牵扯到小辈。”
苏燕回合上双眸,享受着梳发的松弛:“情债已偿,仇债已清。从今以后,只要阿朝和年年平安快乐,我再没有什么心愿了。”
若是姐姐在,想来她的愿望也会是这样的。
“小朝走了快一年了吗?”
榆若道:“将将七个月。”
提到裴朝出宫,苏燕回又忍不住生起气。
好好一个太子,金尊玉贵的身份,何必非要微服出宫,一路跋山涉水,历访民间,只怕在外头吃了许多苦。
时年不济,平头百姓生活困苦,纵使她在深宫,也耳闻当今世道艰难的很。
也不知道小朝在宫外怎么样了。
都这么久了,还不回来。
裴叡也是老糊涂,他和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放心让他一个人出宫?
方才他在这,就应该好好地骂骂他。
怎么教养孩子的,现在连年年都起了出宫的念头。
都怪裴叡。
苏燕回喃喃道:“年年这孩子,同姐姐一样固执,心里起了念头,只怕不会轻易打消。”
“听她说要出宫,怪不得她那个阿耶急着找人看住她。”
但愿韩赴能看住年年,叫她老老实实地呆在宫里,莫要妄动。
小朝的一份心还没操完,若是再添一份,自己可要急白了头发了。
在一群提灯宫人的环绕下,裴定柔小心翼翼地跟着父亲往外走,顺着殿前石阶缓缓而下。
“阿耶,你是不是得罪过小苏姨啊?”
裴叡一愣,没想过女儿会突然这么问,侧身望向她。
“她是阿娘的亲姊妹,自我记事起,姨母便对我和阿兄很好,但唯独不愿意同你说话。”
像是有意避开与他有交集似的。
裴叡很难得的在女儿面前露出窘迫的神情,喃喃道:“阿耶也不知道……”
从前她姐姐还在时,苏燕回与他虽不亲近,但却十分客气。
如今大不一样,生怕同他多说了一句话。
不过十几年光阴,旧日那样鲜亮活泼的女子,就这么被消磨得没有一丝生气。
整天就待在宫里,练她那个破字。
裴叡回想起方才在殿内她冷淡的神情,只觉得头痛。
见父亲如此情状,裴定柔抿唇,犹豫了片刻,终是没有追问下去。
“罢了,阿耶方才说还未吃得晚饭,不若回正辰殿传膳?”
裴叡点了点头,牵着女儿继续往前走:“对了,怎么没看见韩赴。”
“不是叫他看着你的吗,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哪有,这不是有闲云和散雪陪着呢。我呆在宫里无聊,阿耶又忙,我只能来叨扰小苏姨了。”
提到韩赴,裴定柔便不自在:“阿耶还说呢,就非得派这么一个人来看着我吗?”
“皇宫这么大,高墙难越,处处侍卫,哪有机会出宫呀。”
走着走着,裴定柔便歪过去,半边身子赖在了父亲身上,双手抱着他的右臂,脑袋也由着习惯靠在裴叡肩上,柔声道:“何况,我与他素不相识,相处起来真是尴尬。”
裴叡低笑一声,放缓了步子,半带着女儿往前走。
正是入秋时分,夜深月高。
零散的星辰被温柔地织进夜幕,如同被捕入布袋中的萤火虫,泛着微弱却可见的光芒。
天上群星点点,四周宫灯环绕,不时有夜风轻轻拂过,撩起鬓边碎发,将人浸在恰好的凉意中,舒服极了。
父女二人相倚而行,是许久未曾感受过的温情脉脉。
比起回宫批阅奏疏,处理各地令人焦头烂额的朝政问题,裴叡更愿意偷个懒,暂且放下皇帝的身份,肆意享受此刻的天伦欢愉。
听到女儿对韩赴的抵触,裴叡耐心说明原由:“韩赴饱尝父子别离、身体发肤之痛,若不给他找些事情做,只怕郁积于心,不得疏散。”
“韩随旧年与阿耶交好,不幸捐躯,如今阿耶自然要多照顾照顾他的儿子。”
“更何况年年日渐顽皮,是要找个人好好地看着你。”
父女两人一路走一路聊,裴叡只觉得被朝政缠身的疲惫感减轻了不少。
从旁道小径踏入主宫道,远远地便瞧见东宫灯火璀璨,宫人来往,甚是热闹。
似乎是有什么喜事。
东宫主事的内官正嘱咐小厮仔细搬运物件,一见皇帝和公主往这边走,便连忙迎上去报喜。
“圣人,公主,太子殿下回来了!”
父女二人俱是一喜,连忙往宫内走。
裴定柔颇有些重兄轻父的习性,闻得兄长归来的消息,便松开了抱住裴叡的双手,三步并作两步,便迫不及待地迈入了东宫的大门。
身上所佩的饰品随着她的动作,丁零当啷,响个不停。
彼时,太子裴朝尚着便服,同自己的侧妃姜花宜站在宫苑内说话。
墨绿襕衫,长身玉立。
温润的玉笄在月光下更显清透,妥帖地束起乌发。
合身裁剪的圆领广袖下,是板直的腰背,背影清瘦中难掩贵气。
夫君骤然归来,姜花宜又惊又喜,尚未倾诉相思情谊,便被裴定柔的介入打破了。
“阿兄!”
丁零当啷的声响由远及近,伴着一声阿兄,不必想都知道来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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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妹妹的声音,裴朝亦是欢喜,转身熟练地接住了往他怀里蹦的裴定柔。
“阿兄,你回来啦!”裴定柔欢喜得很,狠狠地抱住他。
似乎是许久未见,她想念过甚,连说出的这几个字都变得黏糊糊的。
裴朝低头瞧着她,个头仍然是只到自己肩膀,但脸可见的圆润了,想来他不在的这几个月,妹妹一切安好。
“嗯。”
裴朝身侧的姜花宜见来人,妥帖的朝裴叡施礼道:“恭请圣人安。”
裴叡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便将目光转而放在了归家的儿子身上。
裴朝的五官多半承袭了他母亲,柔和而不尖锐,大半年不见,这孩子明显清减不少,眸中可见疲惫之色。
“父亲。”裴朝被妹妹抱着腰,也没想着挣开,只是简单朝父亲行了个礼。
裴定柔不愿意松手,同儿时一般,扎进兄长怀里,蹭来蹭去撒着娇:“阿兄怎么现在才回来呀,父亲同我日夜惦记,只盼着你回呢。”
即使同样思念亲眷,裴朝未忘出行缘由,向父亲禀报道:“出了京都,乘舟顺江一路南下,直至东晟最南之州,所见所闻,尽是民情,儿臣不负使命,将一干重要情况记录成册,等着向父亲禀报。”
“阿兄等等再谈正事嘛,你这一路一定见闻不少,遇到了什么精彩的事情,先给我讲讲嘛。”
姜花宜见状,柔声提醒公主:“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何不让殿下好生休息,待到明日再叙父子兄妹之情?”
说罢,便不动声色地拨开了裴定柔搭在自家夫君身上的手。
她笑得温柔娇媚,声音温柔,却换来了裴定柔明显不快的眸色。
见女儿撇着嘴,裴叡笑道:“也罢,此行辛苦,若无要事,禀报不急于一时。你且睡个好觉,过几日父亲让内府局备一场宴席,为你接风洗尘,届时咱们再畅谈国事家事,一叙父子之情。”
裴朝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他出行数月,白日伪装,夜间暗访,属实奔波,现下也确实需要好好睡一觉。
“年年,咱们先回去。”
裴定柔却不愿意,抓住兄长的衣袖:“我不,许久不见阿兄,我还有好多话想说呢。”
见妹妹如此,裴朝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单手帮她拢好莲蓬衣,任由她抱住自己右手来回晃。
“听话,让你阿兄好生休息。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
裴朝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裴定柔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跟着父亲离开。
“长途跋涉,殿下辛苦了。”姜花宜心中酸涩,面上虽仍是娇娇地笑着,眼眶却不由得泛出一圈泪来。
数月不见,他比记忆中更清瘦了。
裴朝温柔地抬手,也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浅玫披帛,顺势将人揽入怀中,轻轻揉弄着她脑后的乌发:“冷不冷。”
姜花宜依偎在郎君怀中,羞赧着摇了摇头,脸颊蹭了蹭他肩窝,情愫自然萌动:“妾已命宫人备好热水,殿下不若去洗沐一番,也好解乏。”
“也好。”
裴朝稍稍低头,在她脸颊上落吻。
“妾同医官学了些推拿之术,或许可解疲乏,殿下可愿一试?”
“好。”
温香软玉在怀,今夜自是一场风月事。
8. 身后黑影
裴叡出了东宫,见夜深,嘱咐散雪闲云送女儿回去,便径自往正辰宫用膳去了。
东宫距离住所尚有一段距离,主仆三人沿着前方宫灯开辟的光亮宫道走着。
“殿下归来,公主这一路上嘴角都未曾耷拉下去过呢。”
今夜月色正好,她的心情也是。
裴定柔稍稍抬头,便将满空繁星映在眸里,唇角肆意上扬:“那是自然。”
她就这么一个兄长,阿兄也只有她这么一个妹妹。
如今见裴朝平安归来,裴定柔心里欢喜,从对兄长远行担忧的心情,逐渐转变成了好奇。
阿兄此行是否遇到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呢?
宫外一定有趣极了。
“只可惜现在夜深了,阿兄舟车劳顿,不好打扰他休息。也罢,过几日定要缠着阿兄,叫他把一路的见闻讲给我听。”
秋风微凉,却无甚萧瑟之意,反而吹得裴定柔凉爽惬意。
大抵是心里畅快,她忍不住张开双臂,任由迎面的风吹起两侧的纱袖。
轻快的脚步在平整的地面上一垫一点,钗环垂饰在风中摇曳,清脆的彼此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月色朦胧而温柔,光亮倾泻而下。
烛火颤动,烛光点点。
裴定柔在宫灯的簇拥下,缓缓地往前走着。
远远看去,那抹身影如同一只落入星辰光华的粉蝶。
“对了,那个韩赴呢?”
阿耶不是派他来看着自己的吗,人呢?
“白天的时候,我带着小将军在宫内转了一圈,”散雪猜测道,“现下他应该是在自己的住处休息吧。”
裴定柔皱眉。
无所谓。
身边没有他看着,只怕还好些。
罢了。
“咱们也回去吧。”
沿着百色池走去,道路愈发狭窄,风愈发凉了,前后提着宫灯的宫人往她身边靠得近了些,裴定柔顺着小径往自己宫苑走去。
走着走着,身后一阵风不知被什么带起,吹起她鬓边的一缕垂发,发梢在面颊轻轻撩过,带起痒意。
裴定柔下意识的伸手拂了拂,回头一看。
竟是一个男人站在那里。
树荫将他的身影遮了大半,只留下一道狭长的黑影,印在地上,延伸到她眼前。
看起来身量很是高。
裴定柔未曾料想到身后会突然蹦出个人来,被吓得不轻,好在身旁都是随从,人多势众。在短暂的惊慌后,她强行压下心口涌出的不安,定了心神,大着胆子询问来人。
“谁在那里?”
不会是什么刺客吧。
宫廷负责守卫安全的郎官恪尽职守,各处宫苑每时都有巡防的侍卫队伍来回走动,夜间巡逻亦是不敢懈怠。
裴定柔长在这宫里十六年,也只是在话本子的寥寥数语里知道,还有刺客这种东西。
如今这位不速之客,虽说出现得突兀了些,但却并不像是那种来取人性命的凶恶之徒。
他似乎只是跟在后面,并没有什么歹心。
待到闲云将宫灯往前探了探,裴定柔才隐隐瞧见那把缠着兽皮的剑,正别在他腰上。
陆续又有三四盏宫灯顶过来,裴定柔看清了来人的脸,瞪着眼睛讶异道:“你走路怎么都没声音的,吓坏人了!”
瞧着裴定柔皱巴巴的眉头,韩赴亦是蹙起眉。
难道天下所有人走路都要同她一样,叮叮当当的吗?
纵然不满,韩赴没有说话,只是又往前走了几步,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面部轮廓被灯烛光亮勾勒得愈发清晰。
裴定柔盯着他:“你怎么不说话?”
双方僵持了几秒,韩赴不紧不慢地开口:“换完药,便来了。”
方才医官准时来访,替他查验伤口愈合情况,将外伤药膏重新敷了一层,耽误了不少时间。
韩赴想到皇帝的指派,纵使是不情愿,但仍旧来寻她。
大老远便见到她同父兄其乐融融的画面。
在东宫外候了大半晌,才等到她出来。
不成想这位小公主身旁的宫人警惕性这么差,自己跟在后面一盏茶的功夫,竟无人察觉。
怪道皇帝要担心了。
好在她一看便不是什么狡诈多智的女子,这些庸人要看住她已经足够了。
裴定柔瞧着向韩赴向她走来,明知故问道:“来做什么?”
方才还提起他为何不见了,现下韩赴出现在她面前,她反而觉得不自在起来。
心绪在他怎么可以违背阿耶的旨意和他怎么非得看着我之间反复横跳,复杂极了。
“奉差。”
简单的两个字,他道明来意。
若非她的皇帝父亲金口玉言,他宁可继续关在屋子里。
韩赴左手搭在剑柄上,眼尾微微上挑,眸色冷淡。
“我现下要回宫睡觉了,你不必盯着我,我不会漏夜逃跑的,要跑也只会在白天。”
“况且如今阿兄回来了,我欢喜得很,一时顾不上出宫的事情了,你大可放心。”
见他不动,裴定柔缓和了语气,好言好语同韩赴商量:“听闻你身上还有伤,夜深露重,刚换完药,不宜在风口久站,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韩赴瞧了瞧被宫灯环绕的人,神色淡然:“无妨。”
这就是一定要盯着她的意思。
毕竟是阿耶亲自指派来看着她的人,裴定柔也不好再说什么,垂了垂眸子,自顾自道:“随便你。”
韩赴跟在了她身后。
原本无话不谈的主仆三人,因近旁多了个陌生男子,谈话间便收敛了许多。
裴定柔不时偷偷瞥他,见他眸色如常,一副不想和自己多说话的讨厌模样。
性格还没有皮相一半好。
又走了片刻,韩赴便看到了裴定柔的住所。
一座高大的宫殿,突兀地立在夜空下。
白日他曾到访此处,当时只觉得与其他宫廷楼阁大差不差。
现下看去,却是别有不同。
虽说皇宫自是不比平常百姓那般俭省,夜间宫灯烛火不断也算常事,但这座宫殿似乎尤其特殊。
宫苑整体甚是明亮,即使尚有百余步距离,宫殿的整体轮廓亦是清晰可见。
韩赴目力极佳,甚至能看清檐上蹲着的那几只涂了黄漆的瑞兽,是怎么个威严地镇守着一方。
只怕得有几百盏灯烛,才能照得这般光华璀璨,像是硬要在黑夜中燃开一片白昼一般,将整座宫殿拥在光亮中。
为什么会点这么多灯?
奢靡至此。
白日才提及国库吃紧,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自己宫里却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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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烛不要钱一般燃着。
“终于要到啦。”
百来步的距离并不算长,一行人很快走入宫苑。
韩赴这才彻底看清,宫苑内的灯火布置。
两侧的长廊几近三步一个灯笼,正殿门口亦是,就连小池之上的曲桥上,也齐整的挂着竹骨灯笼。
过于明亮的光,刺得他眼睛疼。
裴定柔却习以为常一般,任由闲云给她褪下外头的莲蓬衣,拨开两侧的垂发,被拥着往殿前走。
才走了几步,便回头去瞧,见韩赴仍立在那里。
“我要进去安置了,你总不会要一直在这里吧。”
散雪上前朝他欠了欠身,劝告他离开:“小将军且回去吧,公主要休息了。”
韩赴扫了一眼她身后亮堂的内殿,才转身离开。
待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裴定柔才放心进殿。
“夜深了,公主卸下钗环,好好休息吧。”
裴定柔在妆镜前坐定,任由她二人在旁,将头上身上的佩饰褪下,放回妆奁前的漆木盒内。
房内光亮远胜庭院,映出镜中女子一双清澈杏眸。
发髻上最后一根玉簪被取下,柔顺的黑发披散下来,梳齿从发顶而下,在乌发间穿梭,轻轻摩挲着。
裴定柔放松下来,很快便有了困意,眯了眯眼睛,便被扶到了榻上。
“今晚我守着,公主放心睡吧。”
散雪靠坐在塌旁,轻轻在被子上拍着,哄她入睡。
裴定柔听散雪语气温柔,动作轻缓,不免心头暖暖的,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散雪自然的回握,裹住,手掌轻轻揉搓着,给她按摩。
“真好。”
见她流露出疑惑的神色,裴定柔道:“其实宫里也不错。”
“有阿耶,有阿兄,还有你和闲云在。”
散雪笑道:“那公主莫要再生出宫的念头了,我同闲云一直陪着公主好不好?”
裴定柔想了想,有些不甘心,声音轻软:“可是我从未出过宫,还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说道这里,她询问散雪:“你同我一样,自小长在宫里,就没想过出光华门去看看外头?”
散雪摇了摇头,将她伸出的手放回被子,将被角掖好,继续轻轻在被面拍着,好半天才开口:“我哪儿也不去。”
“就待在宫里,好好服侍公主,报答先皇后的恩德。”
若非先皇后心善,她只怕早已死在襁褓中。
散雪原是弃婴,不知道是哪个宫女偷生后丢到了庭后的井旁。
原本是要溺死的,许是那女子不忍心,便将婴孩仍在了石井旁的地上。
这一丝善心并没有使那襁褓幼儿的境遇好多少。
正逢冬末,化雪之时。
天寒地冻,一个小小婴孩纵然裹着方寸棉被,又能如何不被冻死。
许是因缘际会,又或者是命大,被扔到井边一晚后,第二日清晨被皇后苏绛梅所察,遂将她抱进了烘着碳火的宫殿内。
小小的散雪,这才捡回一条命。
因是在腊月化雪之际,苏绛梅给她取了个合时宜的名字。
散雪。
如今先皇后已逝,唯有好好照顾她的女儿,才能报答万一。
她感慨万千,待到回过神来,裴定柔已然入梦。
9. 设宴池上
五日后。
天清气朗。
裴叡于正辰宫北边的百色池旁备下宴席,为儿子接风洗尘。
虽说是皇帝设宴,但裴叡并未邀请前朝臣子,连一般的皇族亲戚都不在受邀之列,只是趁着这个机会,将自家的几个亲眷聚在一起开怀畅谈。
裴朝自不必说,是宴席的主角。除了裴姓三人以外,也只邀请了苏燕回、姜花宜等人前来。
众人皆为太子归来而欢喜,欣然应邀。
裴定柔今日特意穿得一身鲜亮,带着随侍的几个宫人,穿过池上的石桥,进入亭楼中。
连素日深居简出的苏燕回这次也没有推辞,早早地到了席面上,同裴朝兄妹两个聊了起来。
众人皆着常服,很是不拘束。
裴叡坐在正中,目光四下扫去,却见西侧末位空无一人,便问身旁的王真:“不是让你去叫小赴也过来吗?”
王真如实作答:“奴一早便知会了小将军,只是不知为何还没来。”
他主仆两个窃窃私语,苏燕回尽收眼底。
她转而望向右侧的那个空座位,又想到前几日裴定柔同她说的那些话,大概也知晓裴叡到底邀请了谁。
鲜红的指甲在琉璃盏上轻轻划过,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一会才将酒盏托起,吃了一口荔枝醉。
“阿耶在等什么人吗?”
宴席迟迟不开,裴定柔环顾四周,见自家人都到了,唯独正对面空了一个坐席,笑道:“阿耶糊涂了,怎么多放了一个座位。”
恰在此时,亭外一道颀长身影走了进来。
是韩赴。
他来做什么?
韩赴拱手道:“圣人安。”
五色亭内原本热络的交谈声落了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聚集到了阶前这位来客的身上。
裴定柔坐在那里,舒展的眉头立时蹙起,面露不快,连带着等候品尝美味的好心情也被扫了个干净。
她微微俯首,一把揪起自己腰带上挂着的那串彩珠穿玉禁步,拢在手心里把玩着。
圆润的珍珠在掌心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愈发让人恼。
四五声后,她索性又松了手,任由六七串彩珠被末端的玉饰带着,顺裙滑落,一直垂到裙摆处,在半空中杂乱地交缠起来,最后落到身下的坐垫上。
随即,裴定柔双手转而搭在两膝上,摆出了一副十足十的公主派头。
韩赴仍旧是那身黛紫色的打扮,佩剑虽长,挂在他腰间倒显不出什么。
在场的上至皇帝太子,下到公主命妇,论到品级尊荣,无一不比他这个资历尚浅的武将高。
但观韩赴其人,行止之间,瞧不出恭敬逢迎,却也看不到厌恶鄙夷,无甚刻意,仿佛他从来就是这样,对周遭任何人事都毫无关心。
事实上亦是如此。
若非皇帝召请,身为臣子他必须听从外,自己是断不愿意踏足这里的。
苏燕回见状,放下了手中的酒盏,微微抬眸,仔细地审视着来人。
那青年背脊笔直,单人站在那里,便显得身量愈发修长。
他五官生得英俊,尤其是那双瑞凤眼,甚是合宜。
许是自小跟着他父亲在边关驻守,沙场历练了许多回,十七八岁的年纪,比朝儿还小岁余,原该有些少年的温润稚嫩,但他的眼眸中却满是可察的冷漠。
塞外的风霜摧人。
裴叡见韩赴来了,心头一喜,连忙让王真招呼他入席。
“都到了,现下宴席可以开始了。”
王真会意,连忙出去嘱咐膳房宫人传菜。
裴定柔心中还惦记着韩赴对父亲的言语冲撞与阿耶嘱托他来看管自己的事情,本就看他不顺眼,如今瞧他赴个宴还挎着剑,语气不免含了三分讽意:“将军当真是勇武,吃饭也要挎着剑来。”
生怕谁不知道他是习武之人一般。
韩赴没有理会,裴定柔吃了瘪,却不好再计较,只是自顾自的拾起筷子喃喃道:“又不理人……不如干脆当个哑巴。”
因是为儿子洗尘,裴叡特意吩咐御膳房来供应饮食,今日席面一应菜色都是裴朝喜欢的。
什么琉璃鱼鲙、胡椒羊腿、蒜泥猪肉,还有几品蔬食甜品,配着新启的荔枝醉舒胃解腻。
“朝儿此去辛苦,清减不少,多进一些。”裴叡摆了摆手,身侧的小内官上前几步,儿子桌上便多了两道菜。
裴朝并非是第一次微服出宫,但此次出行却尤为不同。
往年出行,或去京郊,或往临近的几个州,来回短则一日,长也不过三五日。虽说也是体察民情,尚有观赏山河景象,体验各地风俗的闲雅兴味。
但此次却穿越了大半个东晟,将南北走了个遍,又有任务在身,确实无甚心情慢游细赏。
此去数月,一路餐风露宿,为了尽早完成父亲嘱咐,连三餐饭食都是行路匆匆时勉强解决,他着实想念宫中的饮食,如今归来,见父亲特地吩咐准备了这一桌丰盛的席面,自然乐于品尝。
裴定柔看着兄长吃得津津有味,不由得打趣道:“从未见阿兄如此用膳呢。”
素日裴朝用膳总是慢条斯理的,即便是吃什么羊肉猪肉,也从不囫囵享用,咀嚼间恨不得将每一丝味道都品得清清楚楚,如今虽说仍是斯斯文文的在进膳,但较平常不免吃得快了些。
瞧着阿兄这个样子,宫外似乎也不像有什么美食的样子。
但画本子里提到的黄金一品酥、叫花鸡、芝麻红玉串等吃食,字里形容间却又叫人垂涎三尺。
她总要找个机会出宫去尝尝的。
苏燕回慈爱地看着对面的这兄妹,又嘱咐一侧的宫人,给他们桌案上添了几道荤食,朝裴定柔笑道:“你阿兄在外奔波辛苦,莫要打趣他,多劝他吃些,把消瘦的补回来才是。”
皇帝裴叡亦是笑道:“你姨母说的没错,朝儿合该多吃些。”
裴朝笑了笑,身侧的姜花宜顺势给他夹了些蒜泥猪肉,又将只剩下些许福根的酒盏里,添满了荔枝醉。
她原本面容就生的娇美,今日为了配着裴朝的衣着,特意穿了一身银红色宫装,乌发高盘,略点了几支颜色相称簪花,娇而不妖。
如今坐在裴朝身旁,瞧着归来的郎君,眸中愈发温柔:“今日的切鲙甚是新鲜,御膳房的庖厨刀工了得,片片晶莹,夫君可要一同尝尝?”
裴朝亦是朝她笑,将面前的碟盏朝她推近了些许:“如此,自当细品。”
对面的苏燕回见小辈们吃得舒心,心下亦是畅快,还不忘叮嘱外甥:“阿朝今后就好生留在宫中,莫要再想着出宫了,这一趟远门,让姨母好生担心。”
“若要知晓民情,自然有各州太守承上奏疏,阿朝坐在东宫仔细审阅便是,不必躬亲跑一趟。”
“为万民计,当以万民福祉为先。”裴朝知晓姨母此言亦是关心,但身为储君,总该有自己的担当。
当下民情,只听官员奏报是远远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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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亲自走出宫门,去一一历访,怎能真切知晓百姓民生之艰。
况且地方官吏良莠不齐,或有为保住头顶乌纱帽,粉饰太平,瞒报真况之人,将百姓十分的困厄掩去五分再报上来,或有贪官渎职,将它说成二十分,借以请求朝廷拨款,中饱私囊,填了自家的腰包。
他一定是要去亲自看看的。
这一路虽然奔波艰辛,但收获颇丰。裴朝见过蘅城乡野饿殍遍地,也见过越州失了丈夫的女人,领着孩子沿街行乞的景象,更见过边地常州田野杂草丛生,良田荒废的模样。
近年天灾频发,半年前边地那一场战祸,更是乱了民心。
而各地劳力为了有口饭吃,争先跪在招工领事面前,保证自己足够低廉以乞求东家任用的场景,更是历历在目。民生疾苦,叫他不忍重睹。
此境况下去,朝廷各部若不及早干预,只怕迟早酿成大祸。
身为皇族,既然受天下万民奉养,便要为百姓做些什么。
尽自己所能,解饥寒贫瘠之困厄。
见裴朝明显没有被自己说动,苏燕回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总是这么执拗。太子乃国之根本,怎可损伤。你每每出宫,都只身前往,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姨母是怕这世道不太平,有龃龉宵小干什么打家劫舍的勾当,伤了你害了你,到时候叫姨母去哪里寻人呢?”
“姨母放心,阿朝每到一州,都写下一书,命官驿传递,向父亲报平安的。”
苏燕回啰嗦了许多,见裴朝如此说,更剜了一眼他的皇帝老爹:“真不知你这刚正直板的性子,是承袭了谁的死脑筋。”
苏燕回没有指名道姓,但那近乎问罪般的眼神,明摆着告诉裴叡:瞧瞧你怎么教养的孩子。
裴叡:……
同样的性子,小朝就是刚正直板,落到自己这里就只剩下死脑筋三个字。
罢了。
虽说朝儿多多亲历民间对来日坐上帝位有助益,但他同绛梅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自小便当做储君来教养,的确也是闪失不得。
即便他符节在身,一旦情况有变,可亮明身份,调动当地武卫,但也难确保沿途安全。
朝儿武功不差,可双拳难敌四手,又逢世道如此,自己这次让儿子只身行动,确实欠妥当。
思考到这里,裴叡点头道:“听你姨母的,虽说你出宫历练并非坏事,但是身边还是要带几个护卫稳妥些。这次是父亲失察了,下次一定从宫中戍卫中挑几个好手,随你一同出宫。”
“还有下次?你怕不是老糊涂了。”苏燕回向来不把他当什么皇帝看,驳他的话如同喝水一般平常。
裴定柔见怪不怪,听了只是借势朝着兄长道:“阿兄下次再出宫带上我便是,我们兄妹二人好作伴,也免得阿耶和姨母担心呀。”
裴叡哪里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连忙敛了神色阻止:“不许胡闹,你当你阿兄出宫是去游山玩水的吗?”
“年年自然知道,阿兄远行是替父亲暗访各州府,探查民情的。”
“你知道便好,老老实实呆在宫里,想要什么吃的玩的,穿戴什么首饰衣衫,阿耶都可以满足你,唯有出宫一事绝对不可。”
在她是否能出宫的问题上,姨母却很是坚定的,同阿耶站在了同一战线来驳她:“一个出宫已经让人提心吊胆,求神告佛了,若是你们兄妹两个一同出去,姨母只怕是得含着参片吊着一口气,去将满天神佛都求一遍。”
裴定柔撇了撇嘴。
10. 欲要出宫
“可是年年也想为天下人出一份力嘛,”她随即将幼时兄妹二人受父亲的教导之语搬了出来,大义凛然,“自小时,阿耶便教导阿兄和我,我们虽是皇室子女,有个太子公主的尊荣身份在,但不可骄矜自傲,轻视他人。”
“因这吃穿用度皆为天下人辛勤供奉,以天下养,我们便要肩负起对黎民百姓的责任,先天下百姓之忧而忧。如今年年也只是想像阿兄一样,肩负起这个责任罢了。”
若是不知前况,任谁听了这番说辞,都会赞叹这是个仁民爱物的好公主。
什么义正言辞,分明是为了玩乐想出来的借口。
韩赴夹了一筷子羊腿切肉到嘴里,咀嚼间羊油溢出,在唇齿间泛起奶香气,熟悉的味道从舌尖而起,迅速蔓延到口腔的每一个角落。
那盘胡椒烤羊腿甚是扭捏,原本应该连同羊腿骨紧紧挨在一起的羊肉,被一刀刀切成了薄薄的肉片。约莫一指长,两指宽,不仅肉片大小整齐划一,就连边缘都被切成了同样平滑的弧线。
十几片在盘中被摆成圆环的形状,中间簇拥着的,是削去了大半节后的羊小腿骨头,被雕刻成了奇异山石的形状。
皇宫中的羊肉都这样精致娇气,羊腿得切成片再放到盘中,摆成一幅画儿,供这些金尊玉贵的食客享用。
两三片下腹,一点饱食的感觉都没有。
尚且不如塞外,大家伙围在一起篝火吃烤羊腿来得畅快。
记忆中父亲领着他在边地山林夜猎的画面随即浮现在脑海。
如何凭借声音判断猎物的种类和方位,如何搭弓出箭,猎到后又如何放血,再起火烤制,烤到何种程度后才可撒上盐巴食用。
如今父亲离去,韩赴再食羊肉,不免伤怀。
想到边地那些将士忍受霜雪寒风,日复一日的戍守,竟是为这些人更好地养尊处优,更好地享乐,而父亲同将士们的牺牲,却换不来朝廷对氐漠的讨伐。
最后仅以一本英魂录草草收场。
韩赴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筷子。
人都死了,即便供奉个十斤香烛又有何用。
况且氐漠野心已现,若不尽早部署,他日再进犯东晟,难道又是以将军士卒的牺牲来权且抵挡吗?
他想得入神,最终被丁零当啷的细碎声响拉回宴席。
韩赴抬眸一瞥,那位嘉玉公主不愿放弃,仍旧在为能出宫玩乐而努力游说。
她今日一身黄丹色的衣裙,亮得刺眼,方才远在石桥上他便瞧见了。
头发分了两束,反绾盘在脑袋顶儿,活像两扇蝶翼,不过更圆润厚实些,翼根处垂下两条朱柿色的及胸丝带。
鬓发间挂着些珍珠饰品,左一支右一支,连同脖间的项链,腰间的禁步一起,晃得丁零当啷响。
韩赴轻哼一声。
若要看着她不外跑,何必需要专人专事,牵只能辨声响气味的狗叼着她的裙摆,将人往回拽不就得了。
不过,想来皇宫里也找不到这样的狗。
能留在这些贵人身边的狗,怕是温温吞吞的,只知道向人摇尾巴的那种。
见父亲和姨母都不愿意,裴定柔将这话抛给了兄长裴朝:“阿兄,你觉得呢?”
嘴中的那片鱼鲙入喉,裴朝才放下筷子,看向自家妹妹,语重心长道:“父亲同姨母说的都是正话,小年莫要妄行。”
见素来疼爱她的兄长亦是无情拒绝了自己出宫的请求,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裴定柔愈发憋闷,嘴巴翘得可以挂个小珐琅壶了。
裴朝道:“休说路途跋涉、饮食贫瘠之苦,即便是野宿在外,被蚊虫叮咬的烦扰,只怕你便吃不消。”
他并非什么严苛专制的兄长,对待自己这个妹妹在无伤大雅的事情上,一向是能纵容便纵容。
若说想出宫散散心,待到事态平定、天下安宁之日,带小年出宫逛逛,并非什么难事。
挑个晴朗的日子,一群宫人侍从跟着,租一艘游船,顺着京都护城河向下游,再备上一桌酒菜,一路赏景致风光,品尝美味佳肴。
自己这个兄长可以带着她,绕着京都好好的逛一圈。
哪怕她想玩到天黑,想一个月逛三次也不成问题。
只是现下朝政繁琐,公务冗杂,他得先帮父亲料理好这些事情,才能分出心思来想旁的。
况且形势如此,一个女孩儿家,暂且安心在宫中做她的嘉玉公主便罢了。
裴叡附和儿子道:“对对对,听你阿兄的,莫要胡闹。”
裴定柔不语,兴致缺缺地低下脑袋,自顾自地挑弄着碗中那几片可怜的鱼鲙。
戳来戳去,像是笃定心思要将它们捣烂成鱼泥一般。
“你也莫要想着偷偷跑出去,”裴朝知晓她执着的性子,不会就此收敛心思,便直言出来,将最后一条路堵得严严实实,“我听父亲说了,现在请了韩将军来看着你。”
裴朝随即望向坐在自己斜对角的韩赴,将酒盏托着,隔空朝他碰了一杯:“小妹顽皮,今后有劳将军费心。”
韩赴没有举杯回碰的意思,只是朝裴朝点了点头,算是对此的回复。
他出宫之时,这人重伤,刚被送回京城,两人未曾打过照面。
如今看来,伤势已经好了大半。
裴朝道:“素闻韩将军忠君勇武,虎父无犬子,相信小将军亦是如此,烦请看住小妹,以免生出什么事端。”
这句话落地,便是将韩赴成为裴定柔的护卫这事做定了。
“此外,这次出行,连带着边地数城都一一经过。韩将军自小便随父镇守边境,许多事情想必知晓得更清楚。”
“连年灾祸,东晟自苏其谷一败后,各地经济愈发衰颓,朝廷需要立时掌握详情,供各部参考,以作周全调整。”
“今日之后,若逢疑惑,请将军共同参详。”
即便是微服察访经过,自己不过走马观花的看了这几个月,对当地地势环境、农事经济、风土人情的掌握,自然没有一个在边地住了十一年的人熟悉。
此事原是裴叡先提起,裴朝同韩赴虽说从未往来,并不知晓他的脾性底子,也提出过疑惑。
但裴叡却一口保证,韩赴同他父亲韩随一样,是个值得相信的臣子。
不论是品性、身份、经历,还是他在边地十几年来流传朝廷的事迹。
此乃朝政要事,韩赴的态度明显变化,将案桌上的酒盏拾起,很是给面子的朝太子敬去,随即将杯盏中的荔枝酒一饮而尽道:“韩赴自当知无不言。”
国事要紧,听了儿子的一番话,裴叡也顾不得扫了宴中众人的兴致,不由得提及公事:“朝儿此次出行,一路情况如何?”
苏燕回驳他:“现下正是宴饮之时,朝儿才动了几筷子啊,你这个当阿耶的便……有什么事情,待到孩子们吃饱了再问,能耽搁几时呢?”
“况且朝政要事,你们父子二人在书房密谈便罢了。”
这亭内除了她几个妇人,还有一干内官宫人呢。
更何况还有韩赴这个外臣,宫眷设宴,本不应该邀请他的。
说罢,苏燕回又不知想起什么,眸色沉滞,抬手又饮一杯,冰凉的果饮,泛着荔枝清爽的香气,勉强叫她压下胸口上涌的情绪。
裴叡听了,将亭内众人扫了一遍:“都不是什么外人,况且只是朝儿沿途所见所闻,并非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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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听何妨。”
裴朝心中有数,将筷子搁置到箸托上,淡然一笑:“食不过饱,饮不过多,君子之道也。况且阿朝已吃了不少,姨母放心。”
姜花宜知晓他的习惯,必不会再食,但又心疼夫君操劳辛苦,将桌上那壶荔枝醉又添了一盏,放到裴朝面前。
酒盏尚未端起,裴朝便将路途经历同父亲一一道来:“顺着京都护城河而下,一路南至茂州,又走陆路过了连州、越州几城,直至最北的常州,顺着边境一路走下去,确实收获不少。”
“各地经济,十分颓唐。几个大州人口拥挤,外地迁入者甚多。州城内原本就街巷密集,耕田都在郊外,如今人口涌入,房屋不足以居住,便开始有人在街巷之间搭蓬占地以作住所,致使往来交通拥堵嘈杂。”
人口拥挤,各种各样的问题便随之出现。
不光是拥挤造成的交通不便和城镇污染,这些人无路引,自然无法办理本州户籍,亦居无定所,当地州府官吏无法核验身份,管理困难。其中生了不少偷盗的案子,最终无迹可查。
致使本地百姓财物受损,引得人心惶惶。
百姓如此,官吏更是疲于奔命。
原本一个县大到县令县丞,小到巡查小吏,共百余人便足以处理辖区内三四千户治安巡防等日常事务。
现下人手不足,盗窃抢劫激增,大小官吏通常是上一个贼人未擒获,下一宗盗窃又发生。
见官服抓捕盗贼有心无力,愈发有胆大之日敢行盗窃事。
恶性循环,民怨四起。
此外,人口短期剧增更引起了粮价的大幅度波动。
“村落乡野的耕田虽有小丰收,但米量有限,并不够供养一城人,米价便攀升。”
上等米一斗价值与黄金相差无几,普通粳米价格翻了五六倍,连掺了稻谷的下等米都被疯抢。更有富商,大量囤积米粮,再高价转售给百姓们,以此牟取暴利。
“除此之外,迁入之人多为青壮年人口,城内劳力供给过剩,劳工价格便不断下跌。”
这些同前几日朝会后,他参阅的太守上书中描述的相差无几。
裴叡叹了口气:“想必这些人口都是从边地逃至内陆的。”
裴朝点头:“父亲说的不错。待到我北上抵达常州,再顺着边境而行。那里田广人稀,许多良田因无人耕种而荒废,着实可惜。成片的屋舍都已人去屋空,留下来的大多也是老弱妇孺,不仅无力耕作,连每日生计都成了困难。”
“最严重的要属蘅城,除了朝廷指派去戍守的几支队伍外,城中人口少了三成。”
但这也是情理中事,怨不得百姓们。
原本边地就苦寒,现下又多了个邻国攻打的隐患。
不跑等什么?
谁又愿意成天生活在战乱的恐惧中呢。
氐漠若是再来犯,首先遭殃的便是西北几城的百姓。但凡有些能力的人,早就携家带口往内陆迁移了。稍有良心的男人,连家中老弱妇孺也一并带上。
余下这些人,均无所倚仗的可怜人罢了。
听到蘅城两个字,韩赴原本冷漠的神色敛了不少,亦是放下筷子,沉心听太子讲述。
一番话毕,裴叡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如今这个态势,稳定民心当属首要。”
民心不稳,便会生暴动,社稷就难固。
外患已现,不能再叫内患丛生。
“王真,”裴朝吩咐道,“去传旨,明日把六部的几个尚书郎官都宣进宫来,要留他们在宫中议政几日。”
王真欠身答道,嘱咐身旁几个小内官留下伺候,随即将拂尘往右臂上一搭,自己往亭外去了。
11. 一品佳蟹
裴朝道:“大州亟待解决的是人口拥挤、米贵劳贱之事,而边境诸城便要想想办法,如何让外迁的百姓迁回来。”
“至于氐漠……儿尚无头绪。”
裴叡吃了一口酒,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羊腿肉,咀嚼半晌,待到美味入腹,才道:“氐漠论部族而居,现下握着实权的是可汗奎满。”
虽说其他几个部落的首领同奎满是亲兄弟,但并非都臣服于他。
他的二弟奎则更是对这个哥哥不满,意图取而代之。
否则也不会在奎满率兵攻打苏其谷之时,发动内乱了。
只是不知道这场内乱能拖到几时。
这父子两人谈起朝政倒是比聊家常话更多。
韩赴听了半晌,瞧着亭内氛围愈发严肃,两个妇人即便插不上话也停了杯箸,默默听着。侧目望去,宴席中却唯有一人还在品尝美食。
用品尝二字都显得有些含蓄了。
埋头库库吃。
简直是大快朵颐。
几个宫人进来,众人席上又添一品菜馔。
其中一个宫人将盘子放到韩赴面前时,还不忘报上菜名:“鲜蒸清蟹一品。”
这道菜亦是摆设考究。
偌大的白瓷圆盘西北方安安稳稳地坐着一只冒着热气的螃蟹,约莫三两重,比巴掌还大些。
其中一只蟹钳紧紧抓着一指长的钓竿,如同垂钓老叟一般,背靠在“山石”前,静静凝视着面前那圈“湖水”,似乎在等待鱼儿咬钩好立刻将竿提起。
为求拟态,那螃蟹身旁甚至放了个钳子大的竹编小筐,甚是可爱。
瓷盘当中另有一个碟子,拟作湖水,里头盛着姜醋,上面洒了些许桂花。
零零星星,如同浮在夜幕中的群星,时隐时现,既中和了咸酸的刺激气味,又在鲜味中增添了一丝甘甜,叫人闻着便垂涎三尺。
在场的大多是皇室中人,身份尊贵,自小受礼乐熏陶,即便是进食也求雅,自然不会像寻常人一般,直接将螃蟹抓来啃。
与这品菜一同放到众人桌案上的,还有一套齐整的蟹八件,供这些贵人们更便捷地拆出蟹肉来。
裴定柔也顾不得细赏摆盘,便托起那只螃蟹,将腰圆锤拾起,顺着螃蟹壳一路敲过去,再用长柄蟹斧轻轻一撬,完整的螃蟹便连膏带黄的出现在她巴掌上。
剃掉蟹腮,将蟹黄蟹膏轻轻剥开,取下寒凉的蟹胃,那股鲜香的气味便更甚,引得人直想拆吃入腹。
“好肥的螃蟹!”她不禁感叹道。
她顺势将蟹托到嘴边,不急着剪开蟹壳去剥肉,只是小心避开轮廓的锐利之处,小舌灵巧地探去,卷起些许蟹膏,唇舌吮吸间,蟹黄被吸入口腔,引得齿颊生香。
又执起小勺舀了半勺放了桂花的姜醋,灌到蟹中。姜醋的酸,桂花的甘,恰到好处地融合进残余的蟹膏蟹黄中,愈发鲜香诱人。
苏燕回见她喜欢,便也开始拆螃蟹,葱玉般的指节握着蟹签,将蟹肉利落地剃下来,盛了满满一蟹壳,让榆若送去给外甥女。
裴定柔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满满当当的一壳子蟹肉,自然欢喜,眼角眉梢都透着笑意。
“姨母最疼年年了。”
裴朝亦是拆了自己那只蟹,将载着蟹肉蟹膏的壳,握在手中,指节修长移动,将它递给了身旁的人。
来去间指间相碰,当着众人面,姜花宜有些羞赧,双颊明显泛起红晕,藏不住的欢喜从眸中溢出,瞧着裴朝笑道:“多谢殿下。”
裴朝亦是笑道:“记得你同小年一样,都喜欢这些鲜食。”
说罢,又将她盘中那只蟹拾起,要给她再剥一只来吃。
见裴朝如此,裴定柔不免鸣不平起来:“阿兄偏心,只给嫂嫂剥蟹!有了皇妃忘了妹妹!”
姜花宜听了,腮上桃红愈发艳丽。
“蟹虽美味,但也属寒凉之物,女子本应少食。年年已经吃了两只了。”
裴定柔哼了一声,便低头继续食蟹。
正当众人品蟹之时,坐在正中的老皇帝却有些左右为难。
御膳房是按人头准备的菜馔,故而那品蟹,他也有一份。
黄澄澄的螃蟹,就这么大张旗鼓的被送到了龙案上。
似乎席中众人都沉浸在美食宴饮的快乐中,也无人注意到裴叡面前那只蟹的存在。
吃不吃呢?
他瞧着桌上那只蟹,伸手也不是,不伸手又不甘。
裴叡目光来回扫了扫,儿子同侧妃琴瑟和鸣,女儿也在埋头享用着菜肴。
燕回一向是不大正眼瞧自己的,此刻正盯着一处出神。
小赴也是,没有注意到这边。
好,想吃就吃!
趁着兄妹二人无暇顾及他这个老父亲之时,裴叡终是下定决心一般,偷偷将手伸向了螃蟹。
手距离螃蟹愈来愈近,眼看唾手可得,裴叡不时偷瞄台下众人,尽可能的收着动作的幅度,慢慢摸过去。
指腹方触到螃蟹热乎乎的外壳,便听得女儿一句:“阿耶的桌上怎么也有一只?”
裴叡探出去的手一时间僵在那里,被裴朝看个正着。
方才那话,原本是裴定柔想再食一只的托词,哥哥裴朝听了,却琢磨出另一层意思。
“父亲又忘了保养身体之要吗?”裴朝严肃道。
裴叡慌忙朝儿子摆手:“不不不,朝儿误会了,阿耶并非要去吃这蟹。”
随即,他指着面前那盘子蟹,假模假样地询问身旁的小内官道:“明知道朕有痛痹,谁给这端上来的?”
王真不在,侍候在裴叡身旁的小内官很是年轻,阅历尚浅,又不大会看眼色,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圣人这话,支支吾吾半天才从嘴里蹦出一句:“每位贵人桌上的菜馔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所以圣人桌上也有这蟹……”
裴叡并未责怪,沉思道:“想来是御膳房备膳的疏忽。”
“罢了,既然上了这蟹,若随意丢弃,倒也可惜,不如……”
听儿子有这话,裴叡只当是裴朝转了性子,又或是今日高兴,愿意容他吃一只蟹。
他就说嘛,不过小小一只蟹,哪里就能一定引起痛痹呢。
与其叫他终日素食淡汤,不沾荤腥,裴叡宁愿大快朵颐后痛一场,拄着龙头拐走个把月。
谁知裴朝根本无此心,转而看向自己的妹妹:“不如父亲把这蟹让给小年?”
裴定柔意犹未尽,听了这话,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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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欢喜,满眼期待看着自己的老父亲。
那小内官没得到圣人的吩咐,自是不敢将盛蟹的盘子端到嘉玉公主桌上,一时间僵在那里,掌心在衣袖上搓了搓,有些胆怯地看着裴叡。
裴叡:?
皇帝低头看了看蟹,又望了望儿子,瞅了瞅女儿,犹豫、挣扎、斗争,最后终是不情不愿的摆了摆头,伸手指了个方向,一边同那小内官道:“给公主送过去。”
小内官欢喜,连忙捧起那白瓷盘,三两步将蟹送到了公主面前。
散雪见她两手不得空,便笑着俯低身子,半跪坐在裴定柔身旁,在桌上那只划花莲瓣纹水盛中净了手,开始帮她剥蟹。
裴定柔见状,朝她一笑。
“小年吃了这蟹,也不许再食了。”
裴叡见那只蟹在散雪手中被利落的拆解,然后放到了女儿的碗里,心中甚不是滋味。
朕的蟹没了。
“修身养性,克制己欲,父亲保养身体,自是东晟举国之福。”
裴叡勉强挤出些许笑来:“这是自然。自从你离宫,阿耶便遵守诺言,是一点荤腥都不敢沾啊。”
裴朝点了点头,老练地搬出了一堆先人之论:“古人有云:‘养生贵养气,养气贵养心,养心则要寡欲’,阿耶身为皇帝,自然要垂范天下,克制己欲,以求康健。”
“才不是呢,阿耶前日才偷吃过。”
裴定柔吃得正开心,冷不丁听到父亲这些大话,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驳了他的话。
待到话音落地,她才惊觉说漏了嘴。
自己方才说的,不算大声,阿兄应该没有听见吧?
裴定柔回过神来,杏眼圆睁,机械般将脑袋向兄长那边转过去。
果然,阿兄在盯着自己。
眸色中有疑惑、有询问,亦卷起几分恼意来。
见妹妹没有后话,裴朝便抬眸,转而盯向了自己的老父亲。
裴叡慌了神,眼神虚空着,并不敢看回去,只是辩白道:“哪有吃什么不该吃的,这几日都是鸡丝粥。”
裴定柔连忙附和道:“对对对,阿耶这几日都是吃的鸡丝粥,没有别的。”
欲盖弥彰。
瞧这二人心虚的神色,裴朝若连其中缘由都想不出,那他这个儿子和兄长也就白当了。
“儿离京前,父亲是如何保证再三的?”
裴叡想辩解,但声音显然不如之前高谈阔论那般洪亮,嘟囔道:“阿耶时时记着自己的痛痹,真的没吃什么荤腥……”
故技重施,但裴朝明显不信。
“小年说呢?”
手中的蟹落入碗内,发出清脆的一声咣当,裴定柔看着兄长犹豫道:“阿耶……阿耶有我看着,三餐饭食并未用什么忌食的吃食。”
除了那只海蟹外。
裴朝净了净手,慢条斯理的接过姜花宜递来的帕子擦手,道:“阿兄出行,原给小年准备了一份礼,是宫内寻不到的稀罕物……”
“阿耶前日偷偷吃了海蟹!”
裴定柔立即倒戈。
裴叡:?
说罢,为了取信于裴朝,她又补充道:“是我同韩将军一同看到的。”
韩赴:?
12. 互相揭短
此话一落地,裴叡彻底没有了狡辩的余地。
韩赴原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眸色淡漠,本不愿与人多言,但乍然被裴定柔拉出来一同作证人,见众人目光都落在他这里,才不得不开了口,如实告知:“是。前日晨间,正辰宫中。”
简简单单几个字,便帮着她补充了时间地点,将老皇帝偷吃这事做了实。
“这就是你方才说的克制己欲吗?当真是大言不惭,一把年纪了还……”苏燕回适时的递上一句话,轻易拱起裴朝的恼意。
裴叡偷食海蟹这事就这么被抖搂了出来。
他几乎能想到儿子接下来会说什么。
裴朝这孩子,学问好,品性好,唯有一点不好,那便是太认死理。
他有了过失,儿子每每相劝,都会搬出一大堆道理,圣人言古人云,来说教。
真不知道谁是谁的爹。
“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一言。父亲身为东晟君主,受万民敬仰,一言一行皆为臣民表率,自当诚信守诺。圣人信不足,安有信?”
裴朝知晓父亲一向不愿意听这些话,但他不论身为儿子还是臣子,都有劝谏之责,于是继续道:“更何况,养生之道,莫过于饮食。五谷为养,五畜为助,五菜为充,五果为益。”
“前有御医官面诊,说父亲身有痛痹,食海鲜荤腥便容易发作,需要禁食。父亲本该引以为戒,保养龙体。身为圣人,为万民计,身为父亲,也为我和小年计。”
说到这里,裴朝旧事重提:“父亲可曾记得,去年夏末吃了一碟冷鲙,拄了一个多月龙头拐的事吗?”
裴叡自然记得。
那碟切冷鲙原本是膳房给公主预备,当作裴定柔午睡后消暑解馋的小菜,谁晓得正好这位圣人来看自己女儿,趁着裴定柔梳头的功夫,囫囵吃了好些。
当日傍晚,痛风便发作。
双膝,尤其是右膝盖肿大,一条腿的经络如同被撕裂一般,疼痛不止。
连脚掌落地都疼得人嗷嗷叫,更何况行走。
太医局的御医官来看,说是发物致使旧疾,当着太子公主兄妹两个,小心翼翼地给皇帝扎了针,又在双膝上贴了祛湿化浊的药膏。
主治的韩医官开完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扑通跪在了裴叡脚前面:“圣人不可再食发物,若有闪失,臣等担待不起啊。”
一同出诊的医官亦是跟在他身后,咚咚咚三声跪成一排。
裴叡疼得神经作痛,半天说不出话,只是摆了摆手,勉强挤出几个字:“朕知道了,知道了。”
自那以后,他拄着龙头拐,上朝下朝,跛了大半个月。
想到这里,当时猛烈的痛感再次被回忆起。
嘶。
还好上次吃了没发作,当真是神灵保佑,裴氏先祖保佑。
裴叡原有些悔意,谁道儿子竟不肯轻易作罢,滔滔不绝道:“父亲一旦痛痹发作,便要忍着疼痛,拄着拐杖瘸瘸跛跛行走,失了君王之威不谈,损伤的是自己的身体。”
“更何况,痛痹发作,能拄拐行走已是万幸,一旦加重,麻痹经络,便得终身卧床,父亲难道不知道吗?”
裴定柔听到这里,后怕之余亦是有些后悔,不免责怪自己起来。
阿兄不在,自己更该好生看着阿耶的身子才是。
阿娘殁得早,偌大的皇宫,她真正的亲人也就只有阿耶、姨母同阿兄了。
一家人,要岁岁年年在一起才对。
想起幼时,趴在父亲膝上小憩,靠在阿兄肩上听他说那些古籍故事。
这样欢喜的时间该更长一些。
“阿兄说的没错,年年不想看到阿耶痛痹发作。阿耶和阿兄要一直陪着我,我和阿兄也会一直陪在阿耶身边。”
他们一家人,要长长久久的。
女儿这话,若没有前面揭短的那几句,裴叡定然是感动异常,泫然欲泣的。
但此刻,他却有些不快。方才升起的些许悔意,又被恼意压了下去。
虽说是他行错事再先,但就这么被女儿当众揭短。自己好歹也是皇帝,龙威要往哪里放!
裴叡朝儿子点点头,捋了捋胡须,一副知错就改的模样:“朝儿言之有理,这事确实是父亲的错,虽然只吃了一只蟹,但也是破了誓言。”
“食也欲也。”
眼见儿子要长篇大论继续说教,裴叡心中愈发不快,再三压抑的恼火又从腹腔顶了上来,燃得胸口闷闷的。
既然女儿揭了自己的短,可莫要怪自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父亲答应,今后必定恪守韩医官所言,三餐饮食以保养身体为先。”
见父亲抬起左掌,指尖向天,信誓旦旦的保证,裴朝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是,小年也要答应,不许再像前些日子一样翻宫墙往外跑。”
说罢,他还不忘补充一句:“老老实实呆在宫中,陪着阿耶,陪着你阿兄。”
“哪有女孩子这样顽皮,为了出宫竟然去爬墙。还好被戍卫瞧见,只是摔了个屁股墩儿,若是有个什么好歹,叫阿耶怎么办,又叫你兄长怎么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本热络喧闹的宴席,因嘉玉公主无心之言,安静了不少。裴叡现下又抛一句话,将女儿爬墙之事揭出,引得亭内众人愈发沉默。
太子裴朝眸中狐疑,又看回自己的妹妹。
一双清贵的眉,眉心拧得更紧了。
他微服出宫尚不足一年,出格之事是一件又一件。
父亲偷吃,妹妹爬墙。
皇帝不像皇帝,公主不像公主。
成何体统!
裴朝昨夜休息了一夜,好不容易疲惫稍稍消除,现下气血腾腾上涌,只觉得头痛。
姜花宜见他双手搭在膝上,恼得握掌为拳,便伸手轻轻拍了拍裴朝手背,权且安抚,劝他莫要生气。
众人的目光也顺势挪到了嘉玉公主这里。
裴定柔:?
姣好的脸颊霎时失去了红润光泽,五官凝固如冰一般,原本圆润灵动的眼眸也瞬间僵住,瞪得大大的。瞧着她的皇帝老爹,却只从那双素日慈祥亲和的眼睛里,看到了几分狡黠。
以及“你不仁那爹也不义”几个大字。
眼见席上的目光都朝自己扎来,裴定柔慌忙将手中的筷子放到盘中,才停顿一两下,觉得不对,便又将筷子拾起。
额头热乎乎的,脑袋却停滞了思考,偌大一张桌,不知该把手中筷子放到哪里好,最后还是散雪接过来,放到了筷箸上妥帖搁置。
随即,她挺直腰背,肩胛端正,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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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将唇角顶起,挤出了尴尬却不失礼貌的几分笑容。
眸中却无半分笑意,满是无措的乖巧。
皮笑肉不笑。
不是,刚刚不是在谈阿耶的事情吗?
怎么轮到自己了?
裴朝一板一眼,瞧着自己的妹妹,开口欲要发问:“小年,你……”
她哪里不知道兄长接下来要问什么!
有父亲做例子在前,裴定柔眼力见十足,不敢狡辩,不待查问便立刻认罪伏法,试图坦白从宽,企图从轻发落,一抬掌:“阿兄,你别说,那事是我不对!”
“我不该想着偷偷跑出宫,更不该去爬墙!”
那宫墙也不知道谁垒的,又高又硬,砖石表面虽粗糙,嵌入却严密平整,没有支点,不好攀爬。
她好不容易借着墙侧凸起的砖石,往上挪了几步,便呲溜一下往下滑。
咚一声砸下来,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屁股敦儿,被日间巡防的带队郎官当场抓获。
在正辰宫喝茶的老皇帝,听戍卫郎官来报,惊闻宝贝女儿徒手翻外苑宫墙,还从墙上摔下来的事迹,直接一口茶喷出来。气得吹胡子瞪眼,叫王真去将女儿带到自己面前,狠狠训诫了一顿。
又说等裴朝回来告她的状,又说要没收她最心爱的簪钗步摇。
最后吓得裴定柔又哭又闹,抱着父亲胳膊撒娇,再三保证,裴叡才答允不将这事告诉她兄长,也不没收她任何首饰。
谁知今日竟都抖搂了出来。
也怪自己,怎么就顾着吃东西,说话不过脑子,平白揭了阿耶的短。
这下好了,她和阿耶“两败俱伤”,都得挨训。
“那么高的宫墙你都去爬,你这孩子,可摔伤了没有?”
苏燕回亦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她虽知晓裴定柔有出宫之心,却只想过她会缠着裴叡或者自己来应允这事,不曾想她竟偷偷做了如此出格之事。
东晟皇宫稳固巍峨,那内墙都有三丈,与京都接壤的外墙更是高不可攀。
若没有一身好武艺,等闲是跨不过这道墙的。
更何况还有满宫日夜巡查的戍卫。
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儿家,细胳膊细腿,又不会功夫,怎么能翻越那么高的宫墙啊。
从那么高的宫墙上摔下来,没跌断了腿真是万幸。八方的神仙保佑,她天上的阿娘保佑。
这孩子。
苏燕回在心中默念了三遍阿弥陀佛,便连忙替小年说情。
“小朝,你听姨母说,年年这孩子虽然……”
苏燕回还想说几句好话,却被裴朝严肃挡回:“姨母要说的话,阿朝都知道。”
这个轴脾气,当真是随了他那个皇帝爹。
青出于蓝胜于蓝。
裴定柔瞧阿兄连姨母的话都不听,心中愈发忐忑,咬着唇角,小心翼翼的去看裴朝。
兄长今日一身浅姜色常服,头发束得端正,即便是坐在那里,亦是龙章凤姿,只是恰逢此情此景,原本温润柔和的气质中,添了些许威肃。
有点点害怕。
咚咚咚。
裴定柔甚至能听到自己强劲的心跳声,如同有人站在里头敲鼓,一敲一击,震得她胸口轻颤。
那笑容挂在脸上,愈发僵硬,难看急了。
13. 等待兄训
裴朝见妹妹欲哭无泪的表情,没有急着训诫,只缓声道:“小年先用膳,稍后自己到临熙宫书房见我。”
临熙宫位于东宫正中,是裴朝处理日常政务之所。
这是要找她单独算账的意思。
裴定柔有些不安。
自己虽不是那般安分温顺的妹妹,从小到大,偶尔顽皮闹出些什么,阿兄都没有这般过,说教两句便罢了,对她总是能纵容便纵容。
此次让她前去,打算如何惩戒呢。
总不会像内阁的老学究们那般,动什么戒尺戒杖吧。
不会不会,阿兄素来讲求以德服人,不以武力强迫妥协的。
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兄长朝谁动手的。
那么,罚抄书?
还是罚些别的什么?
阿兄脾气倒是好,但疾言厉色的样子她也见过。
裴定柔越想越怕,偷偷瞥了裴朝一眼,见他异常严肃,便不敢再看。
连同散雪剥好的蟹肉塞到嘴里,也味同嚼蜡。闲云见自家公主低着头,眼角红红的模样,心中同样不好受。
其实,公主只是想出宫去看看,又有什么错呢。
太子殿下速来疼爱公主,大抵也不会责罚得太重吧。
这一番闹下来,众人无心饮食,裴叡手一挥,宴会便匆匆收了尾。
姜花宜自是离席回了东宫,苏燕回劝了裴朝好些话,又拉着裴定柔的手嘱咐她莫要再行危险之事,才被三催四请的离开了百色亭。
裴叡亦要离席,却被儿子拉住。
不知兄长在父亲耳边说了什么话,裴定柔见她阿耶脸色瞬间由晴转阴,神情古怪。
唯有韩赴倒是自如,不知怎的,他并没有即刻离席,而是静坐在那里,任由往来的宫人收拾桌面的杯碟碗盏。
皇帝同太子窃窃私语,他耳力好,有些话即便不刻意去听,也传了大半到耳朵里。
“苏其谷……有些头绪,稍后同父亲详谈。”
裴定柔见父兄耳语,心道二人莫非是在讨论如何惩罚,靠坐在席位上的身影轻颤着,愈觉不安。
就这么磨了又磨,荔枝醉都喝了两三盏,最终拳头一捏,颇有壮士扼腕之气,狠下心起身,跟着话毕的兄长,准备往东宫去领罚。
谁知裴朝说还有事要处理,便叫她先去宫里等着,自己料理完手中事再来找她细谈。
拉长了知晓责罚结果的时间,反而加剧了心中那股不安的情绪。
裴定柔蔫蔫的,起身往亭外走。
百色池距离东宫并不算远,穿过大花园沿着宫道,一直向前走就能到达。
她温温吞吞地迈动步子,不情不愿地往东宫方向走。
谁知步子越慢,身上珠串金玉便愈发清晰地发出细碎声响。
叮叮当当,搅得裴定柔愈发烦闷。
“我是去领罚的,你跟过来做什么?”
是来看她笑话的吗?
韩赴瞧着面前这位小公主,同刚入席时所见,那份张扬收敛了不少。
像只折了翅膀的蝴蝶。
更像化茧成蝶前的蝶虫,一拱一拱慢吞吞地往前挪着。
小公主垂着脑袋,将那两条丝带搅在手里,卷了又卷。
明显不高兴。
裴定柔思绪杂乱,好些思虑在脑袋瓜里窜来窜去。
层出不穷的思绪,混乱而放肆的窜出来,像方才她搅弄那碟鱼鲙一般,将她的脑子搅成一团浆糊。
自己做错了事领罚便罢了,方才还叫韩赴看了那么大一个笑话,悲上加悲。
他还特意跟过来!
奉差是假,看她挨训才是真!
眼下韩赴定然在心中嘲笑自己吧。
什么嘉玉公主,看上去风光体面,实际上连宫门都迈不出去,为了出宫倒要另辟蹊径去爬墙。
爬墙也就算了,还没爬过去!
摔下来也就算了,这都过去多久了,又旧事重提,被阿兄知晓,还得一顿挨训。
丢脸!生气!
可是想出宫看看又有什么错,她唯一的错只是用错了方法罢了。
没想周全如何翻越宫墙便行动在先,有些冒失。
听阿耶说,韩赴幼时便随父离京,在宫外生活了许久。
或许他比阿耶阿兄,更能理解自己的想法?
裴定柔想到这里,便停了步子,抬眸去看他。
谁知韩赴此刻目光正落在这位小公主身上。
二人眸光交汇时,裴定柔却见韩赴眸色平静,如同无风之海一般,瞧不出一点情绪。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事情了?”
她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声音又细又柔,在安静的宫道中,轻得像一尾芦苇在耳畔扫过,浅浅的、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见韩赴并没有立刻冷冰冰的抛出一个“是”字来答,裴定柔原本暗淡的眸子,此刻竟意外地流溢出些许期待的情绪。
似乎是企望着从他口中得到些别样的回答。
韩赴微微俯首,瞧着面前的人,将她面上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这位嘉玉公主双眸如一对悬天圆月,正明晃晃、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眨不眨,似是生怕错过他的回答般。
眉心微微蹙起,唇角却意外地是上扬的。
拧巴的朝他笑着。
亮晶晶的眼睛,澄澈清明,洁净得瞧不出一丝杂质,如同初春回暖的折罗漫山,山尖化的第一捧雪,顺着山脊而下,大方地将所有晶莹捧到自己面前。
试图诱他说出“并非”二字。
二人距离不过一尺,韩赴就这样安静的站在那里,被这样干净的眼神认真瞧着。
眼底微风起澜。
不必费心捕捉,她的心思和意图都写在了脸上,浮在了眼睛里。
裴定柔见那人原本垂在身侧的左手负到了腰后,站在她面前,却始终没有回答。
既没有意料之中的肯定,也没有别的什么答案。
只有沉默。
关于这件事,韩赴了然于胸。
不论站在皇帝或者太子的角度来看,亦或是从她尊贵的公主身份来想,这件事怎样都该是她个人的过失。
其实裴定柔自己想想,也是明白的。
养在暖房的小花,不必饱尝风霜,只需放在近窗处,叫冷风吹一吹,便足以憔悴枯萎。
而养花之人,自是不愿意瞧见心爱的小花凋零。
皇上太子,身为她的父兄,自然是想将这位小公主稳稳地放在掌心里护着,遮风挡雨,不叫任何困厄蹉跎了她。
易地而处,不难理解兄长裴朝知晓她偷跑出宫,是何等恼怒担忧。
若自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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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妹妹,也如此行事,不顾父兄叮嘱偷偷往外跑,只怕也是要被他抓过来打板子、好好教训的。
大约是懒得开口说话,韩赴虽长她两岁,却并未趁此机会托大说教。
虽然他确实瞧不顺眼裴定柔的一些公主做派。
娇蛮、奢靡,丁零当啷的行走声实在吵耳朵。
但从前她出不出宫,做错与否,又关他甚事呢?
他只需在养伤的同时奉好这差,盯着不让她今后有机会出宫便是。
有些事情,还等着他查清。
待到伤愈事清,不管皇帝是否对抵御氐漠作了安排,自己还是要回到边地的。
皇宫不是他的家,也不会是他的安居之所。
金碧辉煌的殿宇楼阁,严整规则的宫道石阶,只会汲取花草树木的灵动跳脱,将泉池溪流规训成千篇一律的静默。
毫无生气。
比起辽阔宽广、不经工匠刻意雕琢的边地风光,还有蓬勃雄健的飞禽走兽,遒劲苍翠的树木,肆意生长的野草野花。
呆在这里一点都不畅快。
见他一言不发的避开了自己的视线,裴定柔便低下脑袋,没有继续追问,任由韩赴跟在了身旁。她搅弄着垂在身前的丝带,自顾自往前走道:“我知道爬墙不好。”
这七个字听起来轻软却酸涩,如同初秋摘下的青桔一般,不难品出说话人的情绪。
委屈巴巴。
高大的墨瓦红墙,将宫道夹得又细又长,在碧空下印出一片规整静默的影子。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被夹在墙影中间,显得愈发狭长,缓缓地往前挪动着。
阳光正好,惠风和畅。
二人继续沿道而行,身后是一队宫人,在闲云和散雪的示意下,只远远地跟着,不敢打扰。
说完这句话,裴定柔抬起头。
今日天气甚好,日光虽暖却不烈。
似乎就连老天爷也偏宠着这位嘉玉公主一般,不愿稍放灼刺的光,而以柔和温暖来包容舒缓她的不快。
裴定柔凝视着最近的那片云,喃喃道:“但是我真的想去外头看看,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头上那两瓣发垒成的蝴蝶翅膀,蔫吧地耷拉在那里,很是没有精神。
“不说行至东晟的疆域尽头,好歹让我出了这宫墙呀。”
韩赴就这么听她絮絮叨叨念了一路。
“散雪她们总说我身份尊贵,有阿耶和阿兄疼爱,锦衣玉食,无忧无愁的,这辈子都会平安幸福。”
“我从未出过宫,也从未见过外头的世界。”
她央求过阿耶和姨母,也缠着阿兄嚷着叫他带自己出宫看看。
阿耶同姨母叫她乖乖呆在宫里,而阿兄也只是摸摸她的脑袋,说时局未定,不能贸然带自己出去。
身旁侍候的散雪亦是劝了又劝,哄着不让她往外跑。
可是那念头,却在心中牢牢地扎了根,如同雨后的笋儿一般,猛烈地向上生长着,无法遏制。
“你瞧着吧,即便阿兄训我,我今天偏要跟他辩个道理出来。”
裴定柔执拗道:“我就是要出宫!我才没有错!”
“阿耶不信我可以照顾好自己,阿兄也觉得我就该永远呆在他们的身后。”
像豢养在笼中的小鸟,老老实实地接受投喂。
……
14. 你我约定
行至临熙宫内,身后随侍的一干人很是有眼色的停在了殿阁门口。
裴定柔几步迈上殿前台阶,转身吩咐道:“我自己进去就行,你们在外头等着。”
那三五个宫人俯身朝她见了礼,便往后撤了几步,站到了殿门口石柱灯台旁。
闲云知晓她的心思,便朝宫人们道:“你们跟了一路,现下用不着在这站着,到那边的长廊去休息休息吧,等公主出来再过来侍候。”
裴定柔点了点头。
毕竟自己是进去领罚的,叫一群宫人听着自己挨训,并不光彩。
待人都撤了,裴定柔这才转身,站在那敞开的朱红实榻大门前,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欲要进入殿内。
“门口有我同闲云两个候着,想来还需要等好些时候,将军不若移至偏殿喝盏清茶,休息片刻。等到殿下同公主话毕,我再请将军过来?。”
言下之意,是想让他回避,以免见证自家主子受责骂的场面,让裴定柔失了面子。
韩赴并没有拒绝,撇了一眼门口那道小小的身影,准备离去。
谁知裴定柔一只脚刚抬起,还没有迈入殿门槛,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扭捏的又收回步子:“韩赴!”
韩赴闻言,停了脚步,回过身,站在那里等着。
只见裴定柔嗒哒哒哒哒几步,自殿前石阶而下,脚步轻快,朝他而来。
也不讲求什么淑女风范,裴定柔一路小跑到韩赴面前,怕他方才没听清楚,又连名带姓的唤了一声。
“韩赴?”
韩赴往前行了两步,两人停在平滑的石板宫路上站定。
她站在面前这声唤,尾音稍稍上扬,似是在问自己听见了没有。
韩赴瞧着面前人,难得开口:“嗯。”
简简单单一个字来回应她。
“刚刚我说了这样许多,你都听见了。如果有什么不当的话,你不要告诉我阿耶和阿兄行不行?”
原来是怕他告状。
说完,裴定柔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
他连话都不屑于多说,又怎么会特地为这事去他阿耶面前告黑状。
“我知道你一直在在宫外生活的,如果有时间的话,韩赴……”
她又唤他的名字,小心翼翼的请求道:“你可以同我讲讲宫外的事情吗?”
“我看了不少话本子,里头有花锦世界,也写有一些不太好的东西。”
真真假假,她没有亲眼见过,无法分辨,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杜撰的。
“有不少疑惑,你住在宫外,可以同我讲讲吗?”
似乎是怕他不同意,裴定柔怯生生地问韩赴:“不是叫你每天讲,我是说有时间的时候……这样的话,可以吗?”
亮晶晶的眼神又一次望着他。
“我可以支付酬金的,你喜欢金还是玉,又或者是珍珠打的珠络。”
自裴定柔记事起,不拘年节还是常日,阿耶和阿兄隔三差五总会送她一些漂亮精致的玩意儿,供她消遣装饰。
那些她甚爱的,便放入卧房内妆台的镜匣中,稍稍有趣的,她把玩一阵,腻了便收进半人高的实木箱子里锁起来。
日积月累,就这么攒了满满几口大箱子。
她的小金库里,存了不少古玩玉器,金银配饰、簪钗珠宝更是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几大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待她心血来潮时让人送到尚服局去,琢磨成喜欢的样式。
说罢,裴定柔乌润的杏眸转了转,上下瞧了瞧韩赴。
“你看,你身量修长,长得又好,正合适佩戴一些漂亮的玉饰。”
他个子高,肩宽腰窄,五官又生得跟阿兄一样好看,只是发间和腰上却空空的,全身上下,唯有一柄长剑作配饰。
若是能佩戴些珠玉,行走间一定更好看。
……
这坦率直露的褒奖,叫韩赴听了直皱眉。
她不就是想听些故事罢了,何至于要说这么多口不对心的恭维话。
明明那日在正辰宫,还同他争得脸红脖子粗。
更何况,自己素来便不喜这些东西。
换成书籍兵刃还差不多。
但见裴定柔笑意盈盈,面上并无半点谄媚之意,似乎只是在诚实的表达对他外表的看法,而不是为叫他答应故作的恭维。
韩赴莫名有些不自在,右手摸到剑柄上,顺着上面的纹理微微摩挲着。
身量修长,长得又好。
脱口而出的八个字,在他心口狠狠地烙了烙。
要拒绝吗?
“公主想听什么?”
裴定柔一喜,但见他没有直接答应,向韩赴确认道:“你是同意了吗?”
韩赴垂眸看她,点了点头。
反正他现在旧伤未愈,除了看着她不出宫,又无其他正经差事可做。
讲讲这些也无妨。
让她知晓宫外生活,明白百姓疾苦,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兴许这位小公主听完,便不会再想着往外头跑了。
顺便解决掉她皇帝父亲和太子兄长的担忧,也好叫自己少浪费些力气看着她。
裴定柔生怕韩赴反悔,摸索着从发髻上拔下那根镶了最大颗珍珠的簪子,掰开韩赴虚握在剑柄上的手,将物件塞到掌中:“好好好,这个你先拿着。”
这是给了定金的意思。
“等我出来再同你细谈。”
说罢,不待韩赴反应,人已经拎着裙摆,跑上台阶,跨过门槛,往殿内去了。
……
簪体余温未退,握在手心,浅浅泛着暖意。
韩赴低头,握簪的手轻轻晃了晃,上面坠着的小铃铛便立刻发出清脆的声响。
罢了。
他将簪子收到袖内,往偏殿去了。
裴定柔进了书房,捡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等着兄长裴朝忙完来找自己。
谁知一个多时辰过去,天边已有晚霞,她却还未等到人来。
阿兄到底去干什么去了?
她等得有些乏了,原本心口的那份担忧,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减着,被困意所替代。
眼看天将擦黑,桌上续的茶都凉了,裴朝还未回来。
裴定柔起身,往门口探了探脑袋。
值守的那两个小内官仍旧站在那里守着,一动不动。
见她靠到门口来,年长的一个开了口:“公主饿了还是渴了,可要再续些茶?”
“不是不是。”裴定柔摆了摆手。
已经续了两杯茶,又用了几块点心,现下肚皮撑撑的。
“我阿兄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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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回来吗?”
另一个内官朝他点头:“太子殿下还没回呢。”
“可有让人来传什么信儿吗?”
比如什么阿兄政务繁忙,无暇训诫你,这次就算了,然后叫她回落柏宫去好好反思己过。
谁知,二人皆是摇了摇头。
她叹了口气。
没有阿兄的允准,裴定柔不敢就此离开,生怕错上加错,引得惩罚加重。
她张开双手,松泛了下疲乏的身子,重又坐回到位置上。
天色如墨时,裴朝终于回了东宫。
一路畅行,到了书房门口。
“太子殿下安。”
门口值守的内官朝他见礼,汇报道:“公主还在里头等着呢。”
裴朝忽的生出几分懊恼。
他原本只打算就着那线索疑惑之处同父亲话两句。
朝政事务,繁琐冗杂。
大事牵扯小事,头绪万千。
同父亲一谈,便忘了时辰。
等到他想起妹妹这宗事,时间已然过了许久。
听到人报裴定柔还在等着自己,不免心有愧疚。
心中原本的恼意,早已消散了大半。
罢了,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他还能真罚什么不成。
适当训诫训诫,叫她以后不要再如此行事,也不必多疾言厉色。
想到这里,裴朝敛了神色。
两个小内官替他开了门。
待到太子迈入内室,门吱呀一声,重又轻轻被合上。
裴朝三两步进了书房,却见自家妹妹抱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软枕,半卧书桌后那张坐踏里,靠着扶手,睡得正香。
“唔……”
感受到脑袋上的温热,裴定柔顶开眼皮,揉了揉发胀的双眼。
屋内那盏灯烛静静地燃着。
“几时了?阿兄还没有回来吗?”
她尚未完全从睡梦中挣脱,半清醒半混沌间,听见开门声,只以为来人是东宫的侍从,便放肆地撑了个懒腰。
脸蛋压在软枕上蹭了蹭,原本梳得光润齐整的头发,此刻却毛毛躁躁的在脑袋上微微炸开,衬得人愈发娇憨。
缓了一小会儿,裴定柔睡意稍稍散些,眼前朦胧还未消,见来人未答话,便摸摸索索想坐起身来。
许是睡了一阵,小腿有些麻,她闭着眼睛摸了好半天,也没能找到受力点支撑起身子。
随即右手顺着身下光滑的绸面垫往扶手的方向摸去,俶尔被一团温暖包裹住。
嗯?
裴朝捏了捏她的手,见妹妹仍旧是迷迷糊糊、将醒未醒的模样,只觉可爱,心中又存有误时的歉意,哪里还能提得起气来训她。
“睡得可好?”
耳畔是熟悉的声音,她借着那手的力量,慢慢坐了起来。
“阿兄?”待到裴定柔眼中清明,才发觉原来裴朝回来了,“你回来啦。”
裴朝笑道:“嗯。”
书房内只有一盏油灯,并不足以照明,微弱的烛火将那人的影子柔柔的映在墙上,裴定柔看不清楚,但即便如此,仍然从那人的身形轮廓确认了是兄长裴朝。
裴朝将那软枕垫在裴定柔身后,叫她半靠着椅背,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很是耐心地将她睡得毛躁的发丝抚平。
15. 兄妹争执
意识到阿兄终于从朝政中脱身,是来训自己的,裴定柔意识陡然清明,拧着眉轻问他:“阿兄……你下午说的事情忙完了吗?”
“嗯。”
她试探性地开口:“那……是要现在训我吗?”
裴定柔不敢再靠着,往前挪了挪屁股,摸索着坐直,挺起腰背,老实巴巴地坐在椅子的一头。
显然是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这张坐榻原本宽大,她执意要挤在那边,中间腾出了好大的空间。
见妹妹满眼担忧,又不敢直问,裴朝索性挨着她,坐了下来。
“知道错了吗?”
明明是在问她的错处,却是温温润润的声音。
就如同问她吃饭了吗,睡饱了吗,新得的双蝶攒珠步摇喜欢吗,这样轻松和缓的语气。
好像阿兄并不太生气。
裴定柔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你说说,错在何处?”
方才在正辰宫,父子两个就朝政要事商榷了好半天,裴朝说了不少话,现下有些乏,见妹妹乖乖坐在身侧,他并不急于开口说教,倒想先听听她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
裴定柔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两条丝带也乖巧的垂在胸前,朝他缓声道:“阿兄,我……不该去爬墙的。”
“年年虽然想出宫,但是也该好好同父兄商量,不该一时兴起,卷了袖子往宫墙上爬。”
因有错在先,她无甚说话的底气,嘴巴嘟囔着,圆溜溜的眼睛认真地看着自家阿兄。
看着着实可爱。
不由得让他想起二人小时候,跟着父亲呆在正辰宫时,温情脉脉的旧忆。
彼时,自己也不过十三四岁,刚修完课业,父亲便要求他开始学着看奏疏。
妹妹年纪还小,又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宫里,也跟着到正辰宫来看他们务公。
朝政事务繁琐,那一沓沓奏疏亦是叫人看着头痛,又逢寒冬腊月,殿内因碳火笼在暖意中,往往开始还能摸本书,坐在他身旁看着,不过小半个时辰,或靠在父亲膝上,或索性靠在他这个兄长肩上,呼呼大睡。
睡相并不雅,导致裴朝这个做兄长的,还要时不时给她擦擦嘴角溢出的涎水。
一晃数年,妹妹也长大了。
想到这里,裴朝心头一暖,又揉了揉她热乎乎的脑袋,一只手支在桌案上,掌心托着下巴,消减疲乏之余,目光却瞧着妹妹道:“还有呢?”
“年年不该鲁莽行事。”
“从墙上掉下来摔了一跤,让阿耶和阿兄担心,是年年的不是。”
“即便是要爬墙,也该想个好法子,既没有什么攀爬本领,就不该徒手去爬。”
好歹要带根攀云索,往宫墙上一挂,借力往上,总比只靠她两只手来得轻松。
裴朝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言下之意,妹妹承认了爬墙之过,是一时兴起,属于出格之举。
但细细品味她的话,却能获之其中别意。
那便是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想出宫、偷跑出宫这一点不仅不合她的公主身份,而且会引起父亲、兄长担心。
又或者说,她知道这不合身份,也知道父亲同他会担心自己的安危,但却不认为此举有错。
裴朝眼眸未启,却一针见血的指出:“难道不打招呼,偷跑出宫没错吗?”
“打了招呼还能叫偷跑吗……”
闻言,裴朝敛了神色,睁眼看她。
“可是,若是跟阿耶说了,他定然是不会让我出宫的呀。”
她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自己的皇帝父亲会一口否决。
毕竟,之前她已经缠着阿耶说过好些次了。
“阿兄记得,同年年说过,等到合适的机会,会带年年出去看看。”
是啊,她怎么会不记得。
但是合适的时间迟迟未至,裴定柔心中出宫的欲望却日益强烈。
“可是阿兄只说以后会有机会,却从不说个准确的时间,”裴定柔抓住身旁兄长的衣袖,晃了晃,“一日一日,一月一月,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这倒是问住了裴朝。
眼下诸事冗杂,并非一两日能够商定解决的,朝局布设,也非一日之功。
不知要多久,才能将内忧外患平定,履约带她出行。
但至少,眼前这段日子是绝对不行的。
见兄长沉默不语,裴定柔愈发委屈,揪着兄长衣角,往自己这边扯了扯:“阿兄……就让我出去看看嘛。”
裴朝立刻否决:“不可。”
简单干脆的两个字,便直愣愣的拒绝了她的请求。
显然,在这件事上,阿兄同她毫无商量的余地。
裴定柔收回手,抱住膝盖,脑袋委屈地搭在胳膊上。
难言的酸涩霎时从深处涌起,如同未熟的青橘,剥下青黄的橘皮,将那橘瓣狠狠捣烂,渗出的汁液顺着缝隙沁进了心里一般。
刺痛而泛着酸味,直浸得人想流泪。
裴定柔眼角泛红,话语轻颤,不难听出委屈:“为什么阿耶和阿兄可以出宫,我却不可以……”
“莫要胡闹,你明知道阿兄是去做什么。”
听罢,裴定柔心中愈发委屈。
对对对,阿耶是胸怀万民的英明君主,阿兄是心系苍生的太子储君。
皇帝太子出宫就是体察民情,而自己这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出宫便是大逆不道。
裴定柔越想越难过,憋闷、委屈、酸涩,多种情绪搅在一起,她只觉得心口堵堵的,很不畅快。
妹妹泫然欲泣的模样,叫裴朝这个当兄长的瞧了很不是滋味。
但即便如此,原则性的东西是不可打破的。
他开始耐心地同她说道理:“阿兄知道你想出宫。”
“只是现在父亲同阿兄都忙于政事,谁能陪你出宫?”
裴定柔反驳:“那阿兄也是一个人动身的,为何我不可?年年并非三岁小儿,出行可以照顾好自己。”
“胡闹!”裴朝蹙眉,声音不觉稍许洪亮,“你是女子,纤弱又不通武功,世道险恶,叫我们如何放心。”
书房的烛光暗淡,墙上印着两人的影子。
裴定柔心口的酸涩委屈转而为憋恼,尽管她不愿此刻在阿兄面前落泪,但在情绪的猛烈冲击下,泪水如同珠串一般,吧嗒吧嗒淌了下来。
房内抽咽声虽微弱,但清晰地落入了他耳中。
见状,裴朝稍稍妥协:“你若执意如此,过些日子寻个机会,至少挑一队武艺高强的侍从随行,只在京都城内逛逛,如何?”
恼怒憋闷之下,她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赌气般拍开兄长的手,抱着膝盖呜呜哭。
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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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日子寻个机会,又是过些日子!
怎么不说等到她花甲之年,再允准她出宫看看呢。
因哭泣,裴定柔的声音断断续续,抗议道:“成天把我鸟雀似的关在笼子里,我心里难受!”
见妹妹如此,裴朝原本温缓的语气也稍稍严肃:“懂事些。”
浓烈的情绪顷刻间迸发,泪珠滚满脸颊,裴定柔愈发不愿再听兄长说话:“我不听!你们就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不叫我去!我已经十六了,阿兄!”
方才片刻的兄妹温情,顷刻间被砸了个粉碎。
见她仍是执拗,耍着性子,不将父兄劝告放在心上,裴朝有些恼:“裴定柔!”
掷地有声的三个字死死地钉入裴定柔耳中。
兄长连名带姓的叫自己,显然是生了大气。
屋内两人激烈的交谈声,很是清晰地传到了外头。
闲云和散雪并那两个东宫小内官,诚惶诚恐的候在书房门口,听着里面两人的争执。
“太子殿下怕是生了气,这下怎么好。”
闲云自然站在裴定柔这边:“再怎么样也要念着兄妹之情,不好重重责罚咱们公主吧。”
散雪刚要开口,却见韩赴从东侧长廊走了过来,便上前见了礼。
房内微弱的烛光透过窗绢,隐隐可见。
“将军稍后,公主……公主还在里面呢。”
说罢,众人只听得太子殿下掷地有声之语,透着薄薄的窗纱,一字一字的传了出来。
“看来父亲是将你娇惯得不成样了,由得你养成了这样放任胡来的性子。”
“今日且回宫去,再好好想想自己的错处。”
一语毕,门吱呀呀的开启。
韩赴侧目,瞧见一个小小的黑影,夺门而出。
两条丝带在空中扬起,不难瞧出主人离去之意。
裴定柔就这样跑了出来,身后跟着的她那太子阿兄。
她泪痕未干,眸中滚着新泪,原本不清晰的视线愈发模糊,便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瞧见现下门口众人目光皆聚集到自己这里,心里愈发难过。
夜色如墨,时间已晚。
裴定柔也顾不得旁的,三两下便下台阶准备走人。
裴朝方才朝她说了重话,心中稍有后悔,见妹妹一副再也不要同他讲话的模样,虽然还在生气,但怕她胡乱往外跑再跌一跤,因而仍旧跟了出来。
“公主仔细。”
裴定柔脚下一空,右脚迈出,却未踩实台阶,身子直愣愣的往前扑过去。
还好散雪反应快,连忙抱住了她。
裴朝亦是眼疾手快,拉住了她手腕,揽住肩膀,将人扶正。
“冒冒失失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
此情此景,原本的关切之语,在裴定柔看来也成了对她的不满。
她干脆地拱开肩上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站定朝裴朝道:“年年回宫去了,免得给兄长添乱。”
称谓从阿兄变成了兄长,显然是想同他疏远。
裴朝气得将手收回,在袖下握拳道:“既知道添乱,就老老实实待在宫中。”
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的弧度,不断往下滚,没有消止之意。
她犟着生气,裴朝也不肯再说一句软话。
兄妹二人就这么僵在那里。
16. 其中蹊跷
裴定柔抬手,用袖子将脸上的泪水拭干,也不管是否有人跟着,转身就往回走。
到底还是心软,裴朝吩咐道:“天黑夜深,多点几盏宫灯伴公主回去。”
说罢,那候在长廊的宫人便提着灯行过来,环绕着裴定柔。
灯光的簇拥下,她那失意的模样愈发清晰。
没有过多留恋,裴定柔就这么往东宫外头走。
裴朝叹了口气,望向一旁的韩赴:“有劳韩将军护送一程。”
韩赴应允,亦是转身离去。
出正殿后,恰逢姜花宜往里走。
“公主……”她正要打招呼,却见裴定柔直冲冲往外走,根本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
再转头看向裴朝,心中便明了几分。
“公主可是同殿下置气了?”
裴朝摇了摇头,皱眉道:“不让人放心。”
姜花宜见状,挽住他的胳膊,柔声劝道:“公主是圣人的掌上明珠,自幼千宠万爱,有些脾气也是正常的,殿下莫要生气。”
“是父亲同我把年年惯坏了,纵得她如此。”
她笑意盈盈,朝郎君道:“殿下还没用晚膳,稍后想必还要看卷宗奏疏,妾命厨房备了些菜肴,好歹吃一些。”
“嗯。”
裴朝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前门,思绪杂乱。
回宫路上,众人皆敛声屏气,不敢多言。
两个侍女跟在裴定柔身后,见她边走边掉眼泪,一时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劝。
走了一段,闲云终是按捺不住,开了口:“公主……韩小将军还跟在后头呢。”
“怕什么,反正方才都叫他瞧见了。”
阿兄方才动气,那样责备自己,不过爬个墙,如同犯了天大的过失一般,要她立刻低头认罪。
素日温和的兄长,竟这样责备自己。
讨厌阿兄!最讨厌阿兄了!
裴定柔抹了把眼泪,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站定,这猝不及防的一停,身后的闲云同散雪险些撞上她。
回头见韩赴在十步之外,便朝他道:“韩赴。”
“嗯?”
韩赴见她仍在淌泪,不禁皱眉。
不就是被兄长训了一顿,他方才站在外头听了七七八八。
裴朝虽是生气,但仍旧是耐着性子在同她讲话。
又没打又没骂,最多是声音大了些。
更何况是她有错失在先。
至于委屈成这样吗?
这也就是她有个依仗着的身份,若换做是在军营中,行出格之举的人,最轻也该挨三十军棍,打得人皮开肉绽。
即便是自己,幼时犯了错被父亲责罚,最低也是要打几十板子,在榻上躺半个月。
可见她是自幼被娇宠惯了,稍重些的话都承不起。
看来皇帝和太子的担心属实是有道理,像她这样的女子,呆在闺阁帷幔中做个承蜜的罐子便是,何苦非要往外头跑。
其实若要提防她出宫,不如干脆叫她出一次宫,尝到外头生活的一点点苦,想必就会打道回府,再也不会有什么往外跑的新鲜念头了。
韩赴神色稍动,人立在那里,劲瘦的身量,被月光勾勒,三五笔在地上印成一道狭长的影子。
裴定柔没有注意到这人的神色变化,低着脑袋往前走了几步,到他面前,嘟嘟囔囔:“先前同你说的事,还是作数的。”
身旁簇拥着她的那些宫人一围过来,只只宫灯中燃着的明烛,烛光迅速聚集到韩赴面前,原本柔和的月光被驱离得一干二净。
有些刺眼。
而裴定柔的狼狈,叫他看的愈发清晰。
她抽咽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珍珠似的从眸中滚落,说话断断续续:“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方才太子命我护送。”
听到太子二字,她愈发气恼。
裴定柔正在气头上,执拗道:“你不要听他的!”
似乎加重语气仍不足以宣泄心中的憋闷,她抬起脚,在地上狠狠地跺了跺,以此来表达此刻的愤怒。
“都当我是小孩子,阿耶是,阿兄也是!”
韩赴瞧着面前人恼怒的模样,缓缓开口:“公主回去吧。”
“难道你在我这个年纪时,也被你阿耶关在家中不让出门吗?”裴定柔反问。
韩赴想了想。
自从七岁随父亲离京到了边地,在军营中历练了几年,练了一身武艺,十来岁的年龄便能自由行走在野兽出没的山谷森林。
用父亲韩随的话来讲,习文弄墨固然好,但若是个见了猛兽便吓得尿裤子的怂蛋,也是无用。
故而韩赴年幼时,他便放手,任由边地风沙磋磨,叫他能早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父亲自然不会像皇帝对她一般,对待自己这个儿子。
她是千宠万爱的嘉玉公主,万事自有父兄在前,并不必顶天立地,同他也是身份有别。
“你瞧,你并没有否认呀,看来你阿耶比我阿耶开明,懂得放你自由的道理。”
韩赴摇头:“公主与我不同。”
裴定柔不认输:“太子、将军可以为山河社稷,行走于世间,那我身为公主同样也能为黎民百姓贡献力量。”
“你瞧着吧,总有一天我会做件大事,叫阿耶阿兄都瞧得上的大事。”
一番话,心中的郁闷消散不少,裴定柔心情明显转晴,虽然心中仍对阿兄的话耿耿于怀,但面色稍稍柔和,拉着散雪闲云离开了东宫。
正辰宫中,裴叡心事满怀。
数个时辰前,儿子裴朝同他密谈良久,商榷朝政要事之余,还报给他一宗线索。
有关于苏其谷战败的线索。
“韩随部虽被严密围困在苏其谷,但却有一个通信兵,依仗个子小的优势,从山谷石缝中逃出,并未被敌人察觉。”
也是他将氐漠进犯的消息报到宫中,才使得朝中知晓苏其谷之事。
唯有一处不妥。
那便是突出重围的通信兵,通行在两个大州府的主干驿居然受了阻,恰逢马匹调度失当,驿站一匹供以骑驭的马匹都找不到,临时也找不到能征用的马匹。因此只得徒步行到达下个驿站,虽是日夜兼程,但按照正常脚程,却晚了两日到京都。
致使开战消息恰巧迟了两日才到裴叡这里。
朝廷援兵也就迟了。
这事听来蹊跷。
太祖皇帝建立东晟之时,花了很大一番力气在修建官道上。
为确保有战况或急报能迅速传达到朝廷,在主干道上每五十里便设立一座官用驿站。
从边境一直到京都,站站相连。
仅凭朝廷拨款,每个驿站固定寄养两匹马,供往来驱使。
若所在地方州府富饶,财政景况好,便可由州太守酌情增添马匹,超出费用由地方出资补足。
因而像并州、通州这样地处中部的大州府,一个驿站通常养着五六匹马。
可裴朝却发现,驿使受阻的两个驿站,正处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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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通州交界处,最是不缺马匹的地方。
怎么会一匹马都拨不出来。
又或是有人动了手脚。
裴叡想到这里,只觉得脑袋发胀。
若真有人动手脚,意图何在呢?
是否为氐漠买通,通敌叛国,意欲将边境几城拱手相送?
不对不对。
裴叡饮了一口茶,瞧着桌案上的地图思索着。
若如此,索性再让报信人再延误几日,等到氐漠军队彻底站稳脚跟不迟。
又或是干脆将那人解决掉,截断这个消息。
但偏偏只是延误了两日。
似是预料到氐漠两日内无法长驱直入,将蘅城拿下一般。
裴叡只觉得额前笼了好大一团雾,叫他理不清脉络。
“圣人!”
吵嚷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裴叡的思考,他瞧着三步并作两步往自己这边小跑的王真,正色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他现在可没有偷偷吃虾、吃螃蟹什么的,清白得很,用不着他通风报信。
王真在御案前好不容易站定,气还未喘匀,拿着拂尘掸了掸身上的灰,便要向皇帝汇报。
着急忙慌的。
上一次王真这个样子来报,还是自家女儿爬墙那回。
又见此况,裴叡扶额怀疑道:“年年又去爬墙了?”
不至于吧。
裴叡问询,往窗外瞧了瞧。
正是深夜,天上浓黑一片,月光稀薄。
朝儿方才说,要去同她好生谈谈的,怎么这么快就又不消停了。
这孩子,真让人不省心。
谁知王真摇了摇头:“不是不是。”
“那是何事?”
王真如实告知:“方才您说腹内空空,叫奴去膳房取些糕点填肚子。”
“谁承想路过东宫,听两个小内官说,殿下同公主大吵了一架。”
裴叡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有些不耐烦:“知道什么原因吗?”
“奴问了,都说不知道,只知道咱们公主是哭着出来的,一边走一边抹眼泪,太子殿下听说也生了大气。”
听罢,他这个做父亲的便大约能猜到二人是因何起了争执。
年年固执,朝儿更固执。
定然是因为先前出宫的事情,一个板着脸讲道理,一个捂着耳朵不要听。
只是朝儿对妹妹素来温和疼爱,怎么会生大气,还叫年年掉了眼泪。
“现在两个人呢?”
王真道:“公主回宫了,韩将军护送回去的,太子殿下也呆在东宫没出来。”
“您好歹要劝和一下,免得两位殿下生了龃龉,伤了兄妹感情。”
裴叡摆了摆手:“小孩子闹脾气罢了。”
况且现在夜深,且让二人冷静一晚,明日再说。
王真见状,也不好再劝,只道:“明日是大朝会,您又宣了郎官们在宫中议事,现下早些休息吧。”
“哦。”裴叡这才想起来,宴席上叫他去传旨的事情,询问道,“人都安置下了?”
“都安顿好了,奴向各位大人说了,要留大人们在宫中小住几日,圣人同殿下有要事商定。”
裴叡点了点头,对此表示满意,待要起身去寝殿,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望向王真。
“糕点呢?”
王真怔住。
裴叡道:“朕还饿着呢,如何能睡得着?”
“圣人稍后,奴这就再去趟膳房。”
17. 芳心暗许
东宫。
裴朝尚未就寝。
方才同裴定柔吵了一架,心里又积攒着好些事情,虽换了寝衣往床上卧,却如何都睡不着,索性披了衣服坐起身。
月光朦胧地渗入纱窗,又被一道瘦削的身影挡住。
“殿下睡不着吗?”
被衾中稍有暖意,便被掀开一角,姜花宜睁开眼,见裴朝坐在床边,正在系衣袍带。
裴朝回身,将被角重新掖好,声音温润:“你先睡吧。”
姜花宜见他如此,便也坐了起来,拉住裴朝的手:“是因为同公主拌嘴的事情吗?”
“公主只是有些小孩子气,说不定明日就又欢欢喜喜的来找殿下了。”
说到这里,她眸光微颤,柔声劝慰:“不过越墙出宫,确实有失体统。公主这几年确实也……殿下莫要伤恼,待妾寻个机会,同她好生谈谈,想来公主也不是不明事理、任性胡来的人。”
裴朝道:“并不都是因为年年。”
他站起身,径直走向房中书桌,将一卷新折的纸卷铺开。
姜花宜一看,是东晟的州府区域图。
“殿下瞧这个做什么?”
裴朝望向她:“那日前线战报传来,传信之人进宫,你可曾见到?”
彼时,裴朝正在京郊河道检视工程建设,并不在宫中,闻讯后立即回宫,进了正辰宫后,却未曾见到传信人。
只是被父亲裴叡告知了氐漠进犯之事。
知道裴朝在说苏其谷之役,姜花宜思忖片刻道:“那日晴朗,妾带人在园外采摘花瓣,打算做些香包。”
“突然听御花园的宫人窃窃私语,询问后方知有急报进宫。”
记忆涌现,她秀眉微蹙,亦是瞧着裴叡:“这传信人,妾也不曾亲眼见过。”
“妾后来打听过,说是那人一进宫便体力不支晕倒了,只是将怀里的包袱交给了身旁的一个小内官,叫他务必要将东西立即承给圣人查看。”
裴叡继续问她:“哪个宫里的内官知晓吗?”
“听说是六司局的,至于哪一个……容妾明日去查一查。”
姜花宜不明白他的用意,战事既然已经尘埃落定,韩老将军也收殓安葬了,过去这么长时间,再追究报信之人又有何用意。
但眸光交汇时,她并未曾开口道出心中疑惑。
裴朝抬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眸色稍显凝重。
“那便辛苦你了,查访之事莫要声张。”
烛火勾勒出裴朝清俊的面容,叫姜花宜瞧得眸色微动,不忍移目。
见殿内无旁人,她也褪去拘谨,主动抱住了裴朝,柔声道:“殿下放心。”
裴朝稍稍宽慰,喉结滚动,温声道:“你行事,我向来放心。”
姜花宜蹭了蹭他的肩窝,声音娇软:“殿下若是能多些时日陪着妾就好了。”
自十六岁被指婚给太子,而今也有近两年了。
这桩婚事是她自己向父亲求来的。
太子裴朝乃是龙子凤孙,文武全才,身份贵重。不仅教养好,谦逊温和,还生得一副俊美儒雅的面容。
是多少京都官眷女儿的春闺梦里人。
她在闺中便耳闻,只是男女有别,又是宫内宫外,因此无缘相见。
“殿下还记得你我初见时吗?”
春日迟迟,春景熙熙。
御花园中花卉竞相盛放,红粉嫣紫,大团大团簇在一起,很是美艳。
宫中一场赏花会,邀请了官眷贵妇同她们的儿子女儿,姜花宜自然在受邀之列。
这场宴会,以赏花为名,却是为了便于适龄男女相看婚姻的。
毕竟不论谁家的女郎倾心于哪家的儿郎,又或是哪家的儿郎倾慕哪位女郎,都是朝廷臣众之内的婚姻。
朝中臣子结为姻亲,子女觅得良缘,不仅铸造一段佳话,更有利于卿家和睦,共同为东晟繁盛出力,裴叡这个做皇帝的自然乐见其成。
儿郎蹴鞠射箭跑马宴前,而女郎们便坐在席内吃茶赏花。
或有相中的,便记下那人的姓名,由父母私下请媒人去府上说和。
原本的主角是在场下的一众儿郎,但席中大多女子倾慕的目光却放在了坐在皇帝身侧的太子裴朝身上。
那也是姜花宜初次见到耳闻中的太子殿下。
幸运的是,她坐得并不远,距离首席不过十数步,恰好能将人瞧清楚。
彼时太子裴朝正同自己的亲妹嘉玉公主同列一席。
兄妹似乎关系甚笃,纵然众多官眷臣妇在场,二人也不拘着。
尤其是那位小公主,更是行为不束,不时斜过身子,同兄长耳语一番,不知在谈论什么。
那件银线滚边的鸭卵青圆领袍衫,衣料单薄,剪裁却极为精当,恰到好处地将男子的肩颈腰线在她眼前勾勒出来。
清隽的侧脸,如同春日第一缕阳光,透着柔和的暖意。
直直的映进了她心里,叫姜花宜难以忽视他的存在。
不知公主同他说了些什么,只见裴朝勾了勾唇,眉梢舒展开。
眸中浸笑,唇角含春。
姜花宜自小跟着女学究读了那些诗书,眼下却找不到半句能形容自己心情的。
裴朝眼眸一弯,唇边笑意便愈甚,虽未曾说话,却叫人怎么看怎么觉着欢喜。
只恐似是谁将群星碾碎洒下,落得满眼星碎绽放,叫她顷刻间心跳不止,羞得脸颊泛红。
姜花宜瞧着瞧着,终是按捺不住,唇角不自觉地随之扬起。
恍若一粒春种借着暖意,在土壤中悄悄生根发芽,迅速生长起来,势头难以遏制。
是闺中少女心中热烈的悸动。
场下蹴鞠竞技她再无心观看。
“阿兄,你瞧那些蹴鞠的男郎,为何鬓边都簪着花?”
裴定柔很是喜欢这样喜庆热闹的场面,挽住兄长裴朝的手臂,轻轻摇了摇:“看着很是别致呢。”
她见惯了宫娥佩戴各式各样的花朵,自己也有不少缀了珠串的花饰,用作日常妆扮。
这还是头一遭瞧见男子簪花的。
正逢春时,他们头上的花朵都是新采下的,花团挺拔饱满,花瓣艳丽娇嫩,恰是盛放之时。
随着人行往来,一朵朵鲜花便在场中飞速流动,隐隐泛着香。
策马击球,拉弓射箭。
皆是鲜活蓬勃的少年郎模样。
“公主不知,这是近些时的流行风尚呢。”
簪花簪花,富贵荣华。
这原本只是一句民间俗语,早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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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却不知怎的最近在官中流行开来。
每逢重要节日,或升迁受赏,官员们总喜欢在身上佩戴花朵,以乞求官运亨通,讨得好彩头。
这些人多半是朝中官员之子,借着簪花,迎合春时春景,不仅显身份荣耀,更是为个人气韵锦上添花。
裴定柔听了,愈发觉得新鲜:“还有这么一说吗?”
席间本就有鲜花装饰,放在光洁的青瓷盆中,供主人宾客观赏。
她眼前正有两盆开得妖艳的海棠。
心下有了主意,裴定柔立时站起身,朝着花盆靠了过去。
她蹲在盆前,来回细瞧一番,选定了两朵最艳丽,花瓣最完整的粉海棠,连带花枝一齐摘了下来。
新一轮的蹴鞠竞技开始,皇帝裴叡看得正起劲,浑然不防耳上便多了一根细长的花枝。
自家女儿捻着海棠,要给他簪花。
裴定柔的声音因笑意而轻颤着,动作却未停止:“阿耶簪花,富贵荣华。”
裴叡见状,顺势将脑袋偏过去,微微低下,叫女儿能顺顺当当的将海棠簪到他鬓边。
一旁的王真见状亦是笑道:“公主哟,圣人已然是皇帝,是天下最尊贵之人了。”
裴定柔思考片刻,便改了话:“那就祝阿耶,簪花簪花,福寿无涯。”
她特地选了韵角来押,满心欢喜的祝自己的皇帝阿耶,多福安康。
裴叡听了很是高兴,见女儿手里还拿着一支,便道:“这支也是给阿耶的吗?”
正好两只耳朵,一边簪一支。
谁知裴定柔摆了摆手:“这支是给阿兄的。”
一支给阿耶,一支给阿兄,叫他们一家人都平安康健。
“那便也去给你阿兄戴上。”
裴定柔捻着花枝,坐回到位置上,屁股乖巧地朝兄长那边挪了挪。
“阿兄阿兄,簪花!”
裴朝原打算拒绝,毕竟众多外人在场,有失礼仪,谁知妹妹却满眼期待。
颇有不给他戴上不罢休的势头。
“阿兄,戴上嘛,这是我挑的最鲜艳的一朵。”
罢了。
瞧着裴定柔亮晶晶的眼神,他轻笑一声,同父亲一样,微微低首。
花枝上似乎还沾带着露珠,裴朝只觉得耳上一凉,那支海棠便到了他鬓边。
“阿兄,簪花簪花,福寿无涯。”
这一幕便落入了姜花宜眼中。
许是因为举止闲雅,又或是因为出众的长相,裴朝簪上花后,仪态并未减损半分。
海棠粉嫩娇艳,却压不过那人儒雅清俊的眉眼,反倒将他的太子身份稍稍弱化,显示出温润柔和的气韵来。
那件圆领袍衫,面上没有绣三五只金龙彩鸟,也未缀大片的日月星辰,只是银线滚边略作纹饰,连半点金丝都无,素净得太过平常。但有了人的加持,虽比不上朝服庄重威仪,却别有清贵之气。
仿佛他不是身份尊贵的东晟储君,而是邻家一个生得标志的少年郎。
身躯颀长,端方自然。眸光澄澈,如同阳光照耀下,泛着微光的湖面。
裴朝只是静坐在那里,便如同谪仙降世,叫人看呆了眼。
若是为他簪花的人是自己便好了。
姜花宜暗暗想。
18. 长伴君侧
身旁的姜夫人哪里能瞧不出女儿的心思。
只是自家主君虽在朝为官,在官场混迹了大半生,有些阅历同经验,却并不是什么高官要职。
论到家室身份,女儿是万万高攀不上太子正妻的身份的。
况且在场的适龄男郎众多,其中不乏同龄的出众之人,身份地位虽然逊色于太子殿下,但未必不是良选。
谁知那场赏花会后,姜花宜竟主动向父母开了口。
不论正妻位分,只求遂了心愿。
姜大人年近半百才得了这个女儿,又生得伶俐可爱,素来娇养。
如今见女儿哭泣,纵然觉得不妥,还是换了官服,舔着老脸去求裴叡。
五六十岁的朝廷老臣,言辞恳切,怎能不令皇帝动容。
圣人命近侍王真亲自前往姜府颁旨,姜花宜便顺理成章做了裴朝的侧妃。
想到这里,她不禁将裴朝拥得紧了些。
身为郎君,太子殿下很好,从二人成婚以来,裴朝对自己温柔关怀,甚是体贴。
纵然平日繁忙,起居饮食细枝末节处,总能关照到自己。
成婚不过三月,甚至给了她玉印,将东宫的一应内务也交由她打理。
托付中馈,这是对姜花宜的信任,亦是对她的喜欢。有了玉印,姜花宜便有权处置东宫内的人事物件,东宫的仆从也不敢小瞧她这位侧妃。
可是渐渐地,她却又开始担心。
眼下,太子正妻之位空置,又无侍候起居的亲近宫婢,裴朝的妃妾仅姜花宜一人。
可是日后呢?
她不想做得陇望蜀之人。
待嫁闺中时,想着只要能陪在他身旁,哪怕只是做个侧室,她也甘之如饴。
可真正同他在一处,感受到他的好,却又忍不住去想,裴朝若是只做自己一人的夫君该有多好。
有时候她甚至会羡慕裴定柔,纵使人事变化,裴朝永远只是她一个人的兄长。
不像自己……
他朝一日,若圣人下旨,为裴朝寻一位家室贵重的太子妃,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不但要交还玉印,而且连郎君也要分出去一半。
若是再添几位年轻美貌的妾室,只怕裴朝更是无暇分身。
自己便要过上斜倚熏笼候天明的日子了。
察觉到怀中人的变化,裴朝抬手揉了揉她的脑后乌发:“怎么了?”
“只是想殿下能多陪陪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不难听出委屈。
这些日子,裴朝外出,东宫大小事情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着实繁重辛苦。
又无亲近的同龄宫妇凑趣说话,遇到棘手的事情又无人商议。
她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自然觉得委屈难熬。
体察到这番心思,裴朝温声安抚:“是我失察,这些日子,辛苦你一人在宫中。”
姜花宜心口莫名涌起酸涩,抬头望向裴朝道:“殿下不要这么说。”
“其实平日得闲时,可以去同姨母、年年说说话。”
毕竟自家妹妹同花宜年龄相差不过几岁,又是欢喜聒噪、闲不住的性子,喜欢弄出些出人意料的动静,有她在,自然不会觉得时间难打发。
至于姨母,平日除了习书法、看诗词外,对于女儿家喜爱的脂粉香料亦有兴趣。
想来有话题可聊。
但姜花宜却不那么认为。
她嫁入东宫,还没几日便去拜访过这位姨母。
苏燕回好歹是正经的长辈,又对裴朝慈爱亲近。她既嫁为太子妇,便要同裴朝一样,孝敬尊长。不说侍候起居,至少也要礼数周全。
谁知苏燕回似乎并不愿意接待她。
只是命人沏了一盏茶,面色淡淡的,说了些不温不火的话。
一盏清茶饮完,苏燕回也不曾挽留,只是嘱咐她好生回去。
姜花宜不解,后来经打听,才知道裴朝这位姨母,素来深居简出,不喜人打扰。
除了太子公主兄妹两个,甚至不曾留谁在宫中吃一顿饭。
人家既然摆出这幅姿态,自己也不好再上门打扰,只是每逢年节,还是照常让人送些礼品去。
至于公主……
罢了。
姜花宜不知在想些什么,盯着他肩膀出了神,模样颇有些娇憨,裴朝不禁在她唇边落下一吻:“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在枕边人的面前,她可以畅所欲言。
谁知姜花宜虽满腹心事,却仍旧没有吐露半分。
夫妻合该心意相通,有些事情纵使不说,相信裴朝也能体察到吧。
见他仍在等自己开口,姜花宜扭捏了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一句:“殿下今后还会有其他女子伴君身侧吗?”
“你想听什么?”
姜花宜站直身子,两人眸光交汇。
裴朝轻抚她的脸,温声道:“花宜。”
他知道面前人在期盼着什么答案,但自己不可以信口而谈,更不可以为了安抚她而许下虚妄的承诺。
“我只是想同殿下在一处,多些时间而已。”
没有任何人介入,只有他与她两人的时间。
裴朝道:“我只能应允,今后会多些时间陪你。”
姜花宜闻言,眸中涌出些许酸涩情绪,并未因他的许诺而稍稍缓解。
尚在闺阁时,虽不像男子一般出门上学堂,父亲母亲倒也安排了先生,教她识文断字,明白道理。
尤其那篇女诫,她早已背诵如流。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
她既嫁给了裴朝,就应当贤良淑德,替郎君分忧解愁,不可善妒。
而裴朝身为太子,多纳几位侧妃,替自己绵延子嗣,仿佛又是理所应当之事。
待到将来,她甚至只会是裴朝多个妃嫔中的一个。
即便她待嫁之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一旦想到这一点,心口仍旧泛起酸涩,叫她难受。
“但愿殿下能多些时间来陪伴我。”
姜花宜强作淡然,二人相视却没有再说话。
这一晚,众人皆有心事,不曾安睡。
唯有裴定柔,虽同兄长吵了一架,睡得却安稳,一夜好梦。
翌日起身时,甚至磨蹭着,抓住床帘伸了好大一个懒腰。
“公主。”闲云散雪捧着铜盆,服侍她洗漱。
裴定柔坐在妆镜前,揉了揉半眯的眼睛,任由她二人,一个擦脸擦手,一个绾发上妆。
散雪将一绺乌发握在手中,食指轻绕,环成弧状,在自家公主脑袋上比着,询问道:“公主今日想梳什么样的发式?”
她手生的巧,除了针线女工,连梳头也能梳出花样。
“都行。”裴定柔嘴中崩出二字,叫她自己看着梳,显然是信得过散雪的手艺。
每天晨起为公主梳妆,十次有□□次能听到这两个字。
散雪习以为常。
实在是散雪的手巧,怎么绾怎么盘,最后都能叫自己满意。
裴定柔还有些困,索性将眼睛闭上,再打打盹。
期待着稍后的发式妆容,会是如何漂亮。
闲云见状,笑道:“昨日公主同殿下大吵一架,哭了好半天,我还担心今早公主眼睛会肿呢。”
一清早闲云起了身,便从药匣子里摸出了去肿药膏,又煮了三五个鸡蛋,温在漆盘里,等着裴定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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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给她按摩消肿。
现下看来是不用了。
公主面色红润,眸下连半点乌青都无。
不说容光焕发吧,至少昨日的事情,没有太困扰到她。
闲云抬起她的手,顺着细白的小臂擦拭着。
也是,公主心中素来不挂隔夜事,纵然天大的气闷,睡一觉总能消个七七八八。
清水中兑了些花瓣,擦拭过的肌肤都泛着淡淡的花香。裴定柔嗅了嗅,心情愈发舒朗。
“这香气好闻,明日还用这个。”
闲云道:“公主可消气了?”
裴定柔闭着眼,温热的指腹在她发间穿行,光滑的绸布将面上残余的水拭干,叫她甚是受用。
许是昨晚大哭一场,耗费不少气力,结果回了自己宫,连洗漱都不曾,一沾床榻便睡着了。一夜无梦,就这么沉沉地睡到了早晨。
黑甜一梦,睡得极其舒服,更是消减了她心中的不快。
只是嘴上还不肯承认:“还没呢,现下还气着呢。”
说罢,唯恐她二人不信,又加重了语气道:“狠狠地气着呢!”
谁叫阿兄昨天那样斥责自己。
二人相视一笑,都知道她并非真的气恼。
“现下几时了,阿耶应当下朝了吧。”
算着日子,今日又是大朝会。
散雪将那近一臂长的妆奁下层抽出,裴定柔日常佩戴的发饰齐整的排列在里面。
随即拍了拍她的肩膀,裴定柔便睁开眼,指腹抚过那一排簪钗步摇,停在珍珠红玛瑙的排簪上,轻轻在簪体上点了点。
“这个好看。”
散雪会意,将那件排簪中的几支簪子拾起,依次斜插入裴定柔的发髻上。
“这似乎是去年上元节,姜氏差人送来的。”
听说公主喜欢佩戴鲜亮的首饰,特地从嫁妆中挑了一套,送到了落柏宫。
上了脂粉,散雪耐心地添上最后一道工序,将薄薄的口脂涂到她唇上,不过随口一句话,却引得裴定柔摇了摇头。
一道红润颜色便斜着划到了下巴上。
“不戴这个,重新换一套。”
闲云替她将溢出的口脂擦去:“公主方才不是还指着说喜欢?”
裴定柔道:“现在不喜欢了,换一套。”
散雪见状,便按照她的意思将簪好的发饰取下,欲要放回妆奁匣中,却被裴定柔拦下:“将这一套收到库房的大箱子里去。”
“公主是不喜欢这些首饰,还是送首饰的人呢?”
她两个是自小伴在裴定柔身边的,如今既发问,裴定柔也没打算瞒着:“不知怎的,我就是同那姜氏亲近不起来。”
按照辈分,她虽不是阿兄正妻,却有个侧妃的名头。
二人合该亲近些的。
自从姜花宜进了东宫,她二人难免打照面。
她也想同这位侧妃嫂嫂亲近些。
只是每每相处,却总不自觉的要疏远她。
姜氏娇美温柔,待人处事也和善,施恩施惠,叫许多宫人对她印象不错。
甚至还有人在背后议论,说太子未有正妻,她合该是东宫女主人。
这样一个女子,同她相处起来,却总叫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之感。
面上虽笑着,言语也是温温柔柔的。
但裴定柔就是同她亲近不起来。
而且言谈举止之间,感觉姜氏似乎也不愿意同自己亲近。
但对她又并不是直露的讨厌。
甚至每逢佳节,姜花宜还会投己所好,送些礼物来。
叫人困惑。
“算了,以后凡是她送来的东西,都收进库房里吧。”
19. 待到果熟
梳妆完毕,裴定柔用了早膳,才要出门消食,便在宫苑内瞧见了韩赴。
半蹲在尚未培土种植的空地旁,不知道从何处捡了一根树枝子,在地上写写画画。
他看起来没有注意到自己,目不暇视的瞧着泥上那些图案。
裴定柔悄悄往前挪近了几步,想看清地上的图案。
“不若再往前些,能瞧得更清晰。”
适才裴定柔从台阶下来,虽特意放轻了步子,但身上那细碎的金属声,却被他敏锐的捕捉。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韩赴虽并没有回身看,却也知晓是她来了。
乍然一句话,裴定柔稍露尴尬,闻言便索性走到了他身旁,也蹲了下来。
这下彻底瞧清楚了那泥地上的东西。
几座山被一条溪流围绕,周围还有些圆圆圈圈。
那些圆圆圈圈很是整齐的排列着,一队在地势高处俯瞰,另一队则卧在低处。
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山水画。
“这是什么?”
韩赴并未抬眼,只是回答道:“排兵布阵的简图。”
哦,她明白了。
那两组圆圈,实际上代表的是交战的双方军队。
“这里是山谷吧,还有这边,溪流从这边流入,所以那处是北向。”
韩赴这才侧脸瞧了瞧她。
裴定柔目不斜视,指腹正从群山环绕处,将周围景物一一指过。
她衣着打扮仍旧鲜亮晃眼,头发梳得很是齐整。
两人离得近,他甚至能看清她眼睑下的睫毛,正在微微颤着。
裴定柔道:“你琢磨这个作甚。”
话刚出口,她便觉得有些多此一问。
每个人都会有些喜好,譬如自己就喜欢漂亮首饰,阿耶钟爱鲜辣吃食和浓茶,姨母常常工写书法,阿兄见到上乘的漆金墨便爱不释手。
韩赴是军戎行伍之人,大抵研究排兵布阵便是他的爱好吧。
“随便勾画。”
瞧着这布阵图的复杂程度,大约他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
裴定柔有些不好意思,朝他道:“我素日都是这个时辰用完早饭,你今后不必来得这么早。”
“无妨。”
韩赴扫了一眼图,便将手中树枝轻轻一挥,周围的泥沙便很快将图画吞没,再不见行迹。
他将树枝随手一扔,站起身来。
裴定柔亦是起身。
“公主!”
一声洪亮的呼唤,打破了二人短暂的沉默。
裴定柔回头一看,竟是王真带着四个小内官走了过来。
为首的两个内官各捧着一只红漆黄檀匣子,其余两个手里亦是提溜着什么东西,末端用深灰粗布包了个大概,缝隙中直往下漏沙土。
王真笑道:“就猜到这个时辰,公主已经用膳完毕了。”
不待裴定柔发问,他便解释了来意。
“这是殿下叫给公主的,两盒里头都是珠花簪钗类的首饰。”
王真递了个眼色,那两个内官便将锁扣扭开,妥帖的掀起盖给她瞧。
左侧的匣中,三五只步摇齐整的排列在红绒绸上,另一个匣子里则是一些细碎的珠花。
是她素日喜欢的颜色和款式。
闲云同散雪将匣子接过,面上皆是笑意。
裴定柔敛着神色,可上扬的唇角仍然流露出她心中的欢喜,她喃喃道:“也没有多喜欢。”
“殿下昨个同公主说的话有些重,叫奴送这些来,权且当做赔罪。”
闻言,裴定柔便也不再收着笑意,眸中尽是欢喜。
就知道阿兄还是疼自己的。
“还有,宴席上殿下允诺公主的,”王真摆了摆手,那后头两个小内官便将东西搬到了她面前。
是一棵半人多高树苗。
“这是……”
裴定柔想起来,那日五色池宴上,阿兄说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要送给自己。
她仔细瞧了瞧那树苗,似乎是发枝没多久,枝干秃秃的,只有些许绿芽,矮矮的杵在那里。
倒没看着特别在哪里。
王真看她眸中稍现疑惑,解释道:“这是杏树苗子,太子殿下说,咱们宫中的杏树都结黄果子,这棵是从越州带回来的,那里土壤丰沃,温度适宜,杏果却是赤红的。”
“赤红的?”
她还从未见过赤红的杏,不知道味道如何。
裴定柔一时新鲜起来,听王真道:“殿下说了,待到此树结出红杏,便带着公主出游去。”
“此话当真?”
见她满眼喜悦,韩赴却眸色稍变,摇了摇头。
他方才亦瞧了那苗子,盘互交错的根须强健有力,上头沾带的泥土可见湿润,观其整个躯干走势和树芽的发况,确是一棵上等杏苗。
因地势缘由,皇宫气暖土丰,不需要费多少力气打理,它必能长成杏树。
只是……小小树苗要长成杏树,再结出果子,纵然先天强壮,后天滋养,至少也需要个两年。
韩赴又望了一眼裴定柔。
显然,她对草木生长并不了解,瞧着那苗一个劲儿的笑着,仿佛明日它便能满树杏果,叫她能立即出宫去。
罢了。
明白告知,她定然又要去寻裴朝闹起来,适得其反。
他又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裴定柔蹲下来,摸了摸那树的根须,又顺着躯干摸了一把。
首先想到的却不是出宫指日可待。
赤红的杏子挂满树,如同灯笼一般,一定很美。
届时,她可以爬上去摘些。若是香甜,便叫散雪闲云同她一起做蜜饯果子,若是酸甜,便把果肉和了蜜浇在酥酪上,做成甜品与众人分享。
想到这里,裴定柔心里美滋滋的。
“公主想想,这苗子要种到哪里,奴好叫六司的花匠来培土。”
裴定柔起身,在宫苑内转了一圈,便瞧中了韩赴方才布阵的那方土。
“就在这里吧,叫花匠培了土,今后我亲自打理。”
保证能快快长成杏树,结出果。
王真领命,这就嘱咐内官们去安排。
“我阿兄呢,还在忙吗?”
他点点头:“是呢,同圣人一起议政。今日忙得紧,怕是都没空来和公主说话了。”
裴定柔了然。
“无妨,我自己寻些乐子消磨时间便罢了。”
不多时,便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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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带着铁铲,拎着桶和壶到了落柏宫。
裴定柔原在宫院内矮榻上靠着,见花匠来了,连忙起身,叫着韩赴一道瞧。
那三五个花匠,将铁铲切入泥中,一脚踩住铲末的铁片上,脚一蹬,原本平整的泥土被翻起。
松了土,才将那杏树苗妥善置入,和些肥沃的泥料进去,又浅浅洒些水。
杏树苗便被栽入了裴定柔宫内。
裴定柔同韩赴站在树苗前,心中说不出的欢喜:“不知道结出果子,我这院落里会变成什么模样。”
韩赴瞧她认真的神色,眸色稍动。
“方才王真说,我阿兄同阿耶在议政,只怕他们到中午都不得闲,我今日也没什么兴致四处走走,只想呆在自己宫里。”
裴定柔拍了拍手上的灰,很是肆意的往矮榻上一坐,手抓着一侧的吊绳道:“索性今日无事,你同我讲讲宫外的见闻吧。”
“公主想听什么?”
既然应承,韩赴也不是违诺之人,只是头绪千万,不知从何讲起。
春去秋来,山川河流,草木鱼虫,世上万千事物,若要一一讲来,只怕一天一夜都说不完。
“你等等,先等等啊。”
裴定柔见他仍站在那里,唯恐怠慢这人,他便敷衍了事,不仔细给自己讲述。
她唤来闲云散雪,二人会意,一个叫宫人挪坐席,另一个去膳房备茶点果子。
不过小半柱香功夫,宫人便抬了一个矮几来,放置在院中吊榻和圈椅中间,又往圈椅上塞了个绸面垫。
那张红漆圆矮几并不算小,却被一堆韩赴叫不出名字的糕点并果切占得满满当当。
七八碟摆着,各种颜色都有。
她这才满意地点了头。
有吃有喝有故事听,这样才够惬意嘛。
韩赴并不拘礼,就在那圈椅上坐下。
裴定柔亲自倒了杯茶,往他手里一塞:“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茶,这是我最喜欢的,里面兑了些甜牛乳,你尝尝?”
韩赴饮了一口,垂眸瞧了那茶。
白净的浮沫静静卧在茶上,盏底可见些许饱胀的茶叶,泛着牛乳的浓醇香味,将原本清香的茶味遮盖冲淡了不少。
浅浅品尝,味道甜得腻人。
又抬眸瞧了瞧她,正捧着自己手中的茶盏,欢喜地瞧着自己。
杏眸明光流溢,像是同自己分享什么宝贝似的。
韩赴喉头滚了滚,将茶汤咽下,“太甜”二字却实在难说出口。
“还行。”
裴定柔指甲瞧了瞧木案上那只珐琅壶:“这里还有整整一壶呢。”
为了防止茶冷失了醇厚风味,甚至还在壶下置了个原本用来温酒的瓷皿。
“还有这些糕点果品,不够我再让闲云去拿。你这凳子上的软垫要不要换个更松软的鸭绒垫?”
韩赴:……
“好了好了,可以开始讲啦。”
裴定柔蜷起腿,整个人半卧半靠在矮榻上,怀里还抱了个鸭绒枕,洗耳恭听。
“公主要听什么?”他又问一遍。
她在那光滑柔软的绸面上摸了两三下,便有了答案:“宫外的人平日无聊时,一般都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啊?”
20. 边地见闻
譬如自己,常日无聊,为了打发时间,总要寻些事情来做。
春秋便去园子里扑蝶摘花,夏日炎热就想法子做些新奇的蔬果冰饮,冬季昼短夜长,又甚寒冷,她不愿外出,只爱窝在宫里,抱着汤婆子瞧话本。
时不时摆弄摆弄自己珍藏的首饰珠宝,同阿耶阿兄闲话家常,又或是去找姨母蹭蹭饭。
宫外的人,大抵也如此?
韩赴心道:这算什么问题?
不是每个人都这般金尊玉贵,不用为生计奔波,无事可做,还需想着心思打发时间的。
饶是如此,韩赴按捺住心中他意,道:“寻常耕种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贩夫走卒之流,终日奔波往返,他们并不需要如公主一般思考打发时间的法子。”
而是疲于生计。
试问一个人连维持温饱都甚是勉强的时候,哪有什么闲情雅致赏花喝茶,更不必谈空出时间找事情做。
一日十二个时辰,大把的时间都花在谋生上,自然也无多少闲暇去寻乐子。
譬如耕夫,春种秋收的农忙时自不必说,要终日扎在自家田地里耕作,即便是农闲时,那年轻力壮、成了家的,也要寻些赚钱的活计去做,打打短工,养活一家人。
纵然是妇人,侍奉双亲、料理家事之余,也要养蚕织布,帮补家用。
“除了辛苦劳作外,便是吃饭睡觉,偶尔有闲暇,会去集市城坊逛逛,购置物品。”
裴定柔听了,眉心微蹙:“所有人都是这样吗?”
终日劳作,听起来委实辛苦。
“倒也并非如此。”
韩赴继续道:“或是富者,家有余钱,便可以经营为生,自然比农人和小贩要舒服些。”
“那些富户家的妇人娘子,闲暇时间,也同公主一样,在家中养尊处优,摆弄首饰。”
“只不过,她们可以出门,每逢特殊年节,亦同其他人一样,在街市上热闹一番。”
听到这里,裴定柔来了兴致:“这个我知道,画本子里有讲过,上元节,那些娘子们会去赏灯猜谜。”
灯会上或遇到心仪的男子,便抛出橄榄枝,然后两心相悦,成就一段佳话。
当然,这后半部分,裴定柔并未说出。
她对什么心仪男子并无甚兴趣,但却想见一见市井街坊的灯会场面。
虽说上元节,宫中也会挂上灯笼,尤其是她自己宫里,但那些灯笼形制统一,定然是没有宫外的多样。
韩赴点头:“公主说的不错。”
他虽说常年在边关,在苦寒之地,但也会过上元节。
百姓们拿着自己扎的红灯笼上街,是边地最热闹的时候。
比肩接踵,络绎不绝。
一只只赤红色的短布扎成的灯笼,大大小小,有的上头还打着一小块深色补丁,远远望去,汇成一条红色长龙,却很是壮观。
千万百姓辛苦劳作,千万将士戮力一心,才有了东晟雄立东南的光景。
“你想什么呢?”
裴定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白皙的手掌将光遮了又放,韩赴这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
不待他接着讲述,手里便被塞了一块方糕。
裴定柔手里也有一块,花糕精致,一个不过两三口的量,味道却很好,她吃完一个,将软枕上的糕饼屑拍落,还不忘朝韩赴道:“这个花糕好吃,一点都不甜,你尝尝。”
花糕味道比方才的茶淡许多,入口阵阵清爽,绵软却并不腻人,白净的糕体,表面可见细碎的粉嵌在里面,应当是切碎的什么花瓣。
“阿耶说,你很小便随着父亲去了西北边境,是吗?”
见韩赴点了点头,裴定柔道:“我只听闻边地苦寒,与京都又有何不同呢?”
他自小便离京,于京都的记忆寥寥无几,但听父亲说过一些。
“京都地处东南,四季分明,气候宜居,而边地与氐漠接壤,夏季甚短,春秋更是不见,冬季很是漫长。”
漫长到一年至少有七八个月都是冬季。
提到边地,韩赴似乎话多了些:“因此人们多着袄服,饮食也多以粗粮为主。”
“粗粮?”
一旁的闲云道:“大概同前些时,公主尝的紫玉藜麦饭差不多的饭食吧。”
裴定柔撇了撇嘴,秀眉微蹙,她实在不愿意回忆那个味道。
原是那晚,她有些饿,又挑嘴,桌上的糕饼点心吃腻了,便让闲云去偷偷寻些吃的。
夜深人静,裴定柔不欲惊扰庖厨,只吩咐她瞧见什么便拿些回来。
闲云左翻右寻,膳房里尽是些生鲜食材,少不得要开火烹调才能下肚,她心里记着公主吩咐,不敢去敲醒值守的庖厨。找了半天,只端来一碗黑里带紫,紫中见白的热腾饭来。
还是温热的,挂牌的名字也好听,叫什么紫玉藜麦,谁知吃起来却是干巴巴的,要嚼好久才得咽下。
委实有些难入口。
方才韩赴说,边地百姓多以粗粮为食,那不是终日要吃这样味道的饭食吗。
这也太……
那较之百姓们,她这个公主是不是有些……
裴定柔面露窘色,询问他:“那在边地的时候,你也每日吃粗粮吗?”
三餐都是那样的味道,莫说是行军打仗了,她只觉得连提笔写字都没个力气。
韩赴道:“也不都是。边地山林多,野猎可得山兔、羊、猪之类。”
那些野禽生于山林,惯于疾驰追逐,肉质便练得紧实,肋排里脊肥瘦恰到好处。
捕获后,用匕首简单处理成生肉,就地取材,捡三两个长树杈架起来一烤,撒上盐巴,便是难得的美味。
围在篝火前,吃着烤肉,喝着羊汤,再寒冷的天气,一碗汤下肚,身子也就暖和起来了。
听着好像,很是有趣。
裴定柔抱着软枕,越听他讲,越来了兴致。
长这么大,她还从未体验过在篝火前吃烤肉呢。
“烤肉倒没什么稀奇的,只是不曾亲自烤过,想来一定很有意思。”
正好她宫前还算空旷,裴定柔提议:“今年隆冬,我寻些猪羊兔肉来,咱们也在这里烤肉吃好不好?”
她虽没有搭弓射箭、野猎山间的本事,但要想寻些上好的肉来,倒也不难。
猪羊兔肉之类司空见惯的,各个宫的膳房都有,獐狍鹿肉或至更稀有的,司膳房也储备不少,她要一些新鲜切好的生肉来烤,也是一句话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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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放她出宫,允她在自个儿宫里烤烤肉,只要不将房子点着,想来阿耶阿兄也不会反对。
想到这里,裴定柔暂且将怀里软枕丢到一旁,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离韩赴不远处的空地上,兴奋地朝他比划起来:“在这里搭一个架子,下面堆起碳火来,将肉就挂在架子上烤,你看好不好?”
届时,将阿耶阿兄和苏姨都叫到这里来,再寻些腌制的蜜饯果子,连同自己亲手烤的肉一起奉上,才算欢畅。
韩赴不置可否。
瞧她眸色光莹,一副认真的做派,韩赴眸色微动。
裴定柔做事过于随性,仅凭当下心意和热情而行事,不过三刻热度,只怕过些时便会将这事忘个干净。
譬如方她还拉着自己,要听宫外的见闻,听了烤肉这一宗,便将其余的都抛诸脑后,只顾着问他烤肉的事。
即便还记着,那时自己是否在宫中尚未可知,不可随便应承许诺。
但眼下见裴定柔如此认真,韩赴倒也不好驳她。
说完,裴定柔重又往吊榻上一坐,两侧粗绳拴着榻板,在空中来回漾着。
榻上人的轻纱裙摆,连同那双绣鞋亦是漾着。
看来制作这吊榻的工匠尺量技术精当,是按照裴定柔的身量来系的绳,恰好能在承重的同时,得到悠哉的荡漾之趣。
韩赴就坐在那里,瞧着榻上人满眼含笑,借足尖点地之力将榻板轻轻荡起。
漾来漾去,细碎的叮当声作响。
半晌无言。
不过烤肉而已,若是彼时仍在宫中,同她一道倒也无不可。
父亲曾教过许多生火的法子,还有什么部位的生肉需要烤炙多久,他都没忘,届时也可一一演示给她看。
“对了,你方才说了许多边地见闻,那其他地方呢?”
东晟大小州府,总有十数个,地大物博,她还想多听些其他地方的见闻。
韩赴如实相告:“没有去过。”
他同父亲是去随军驻扎,并非游览旅行,军务在身,没有调令怎可轻易离开营地。
即便是幼时生活过几年的京都,也记不太清了。
叫他谈京都景况,也是从父亲的那些只言片语中了解罢了,并不比她了解的多多少。
裴定柔这才会意:“你随韩老将军驻扎在那,没有朝廷下令,自然是只能待在那一处。”
她有些可惜,原以为自己困在皇宫高墙内,韩赴在外起码会自由些。
不曾想,他也没有好多少。
驻扎在那苦寒之地,东晟那几个富饶温暖的南方州府,竟也是一个都未曾去过。
“那你想不想出宫看看?”
韩赴不知道她这话是在建议,还是在撺掇自己同她一道出宫。
裴定柔道:“阿兄允诺,等到杏树结果,就带我出宫,到时候咱们一块,瞧瞧东晟的大好河山?”
二人正说话,只见个蓝衣内官走近。
裴定柔瞧了他衣袍纹饰,便知是殿前服侍的,问道:“何事?”
那内官恭敬道:“圣人同殿下在商议要事,请小将军前去。”
阿耶找韩赴?
裴定柔见韩赴起身,便道:“你先去,我自寻些事打发时间,等有空再说。”
21. 疑窦丛生
正辰宫中,众人议事。
自宣召各部各司主事郎官前来,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
然而朝政诸事繁多,一事或牵连多部,要共同商议解决,一时片刻也难以停止。
能位列六部主事的臣子,大多已经年迈,长久站立身体必定吃不消。
因而,裴叡甚至命人搬了两排凳子,备了些茶点,供这些老臣不时补充补充体力,好接着商谈。
“臣前几日才接到奏报,有人首告吏部审官院正四品少卿李诚,挟以官员任用职权,常年收受朝中大小官吏贿赂。”
朝中文武要职,通常是由三品以上有些资历的官员举荐到裴叡这的。
而吏部审官院,则负责五品以下在朝官吏的调动。
根据不同官员的专长、政绩,以及为官的时间长短等,来晋升或调任官职的。
这些官员品级并不高,因而除了调任地方外,朝内调动不必非要获得皇帝批准,由审官院主事审核便可成行。
因此若主事官员心术不正,起了卖官鬻爵的歪心思,不仅会搅乱正常的官员升迁秩序,更会污浊了为官风气。
更重要的是,那些钱财贿赂,通常也是下面官员一级一级搜刮而来的。
从根源上说,是从百姓手中设法夺来的。
是民脂民膏,亦是东晟经济之本。
御史中丞赵宬此话一出,吏部尚书一惊,连忙将刚端起的茶盏放下:“竟有此事?”
赵宬点头道:“臣不敢欺瞒圣人同殿下,此事原是新调任御史台的侍御史李炎所查,将首告人和奏报呈报到臣这里。”
“臣查看后,暂且请李大人呆在他府上,派了专人看管,又设法调看了这些年他经手的官员任用文书,确有古怪。”
一沓陈旧的文书被王真抱到了裴叡面前。
官员任用文书,一式三份,一份发送至任用机构主事,通知准备调入事宜,一份发放给本人以作就任凭证,还有一份则保留在吏部的卷宗馆中,以备核查真伪。
这些文书都盖有吏部的印,落款签名均是李诚,有的边角已经破损,还沾着灰,应该是多年前颁下的任令。
裴叡一一翻过,半晌无语。
“圣人且看,这任职之人,有的一路青云,有的升了又降,有的甚至从正六品奉议郎的位置上,无故陡然降到了正八品。”
什么无故,大约是没有给李诚行贿,才被找了个借口降了职。
那沓文书经裴朝查看后,又传阅到了众大臣手中查览。
“我朝官员升迁降职皆有官制,官员无功或无过,不可如此跨级升降的呀。尚书大人,您说呢?”
吏部尚书严正道:“同僚所言不错,跨级升降不合规矩。”
有人赞同:“想来首告之言属实,李诚有渎职卖官的贪腐之嫌。”
又有人道:“不可妄下断论,此事尚未查证,仅凭借这些文书,无口供无脏银,难以定罪,还需进一步细细审查。”
“还审查个啥,将他家产清点一遍,看看有多少不明钱财,再搜寻是否有其他证据,带着赃款和证据讯问,不就有口供了?”
“大人莫急,我也正是这个意思,人赃并获才能按律定罪嘛。”
裴叡将手中书札递给儿子,自顾自地吃了一口茶。
裴朝接过一看,是那李诚的卷宗档案。
上面记载着,李诚自调任审官院主事以来,在审官院已近十年。
这十年来,安知他蓄意聚敛了多少钱财。
将职权作为敛财工具,卖官鬻爵,实在可恶。
御史中丞赵宬继续道:“关于收受贿赂,任意左右朝廷官员调动一事,是否发往大理寺详查?”
裴叡握着茶盖,浅浅刮了刮浮沫:“那是自然,卖官鬻爵者,一律从重处置,即日发送至大理寺。”
“一经查实,按照律法,查抄家产,受贿赃款尽数填入国库。”
裴朝见父亲前后神色无甚改变,不禁多看了一眼。
谁知裴叡似是料到他会望过来一般,竟朝儿子笑了笑。
眸中闪过些许狡智。
见裴朝一脸狐疑,裴叡抽了半张宣纸,利落地在上面落下遒劲笔迹。
寥寥几字,拨云散雾。
裴朝自此了然。
“此外,还要查处有无同党,按律连坐,罚没家产。你们吏部也要肃清风气,趁此机会,好好清查有无类似的庸碌贪官,一并处置了。”
裴叡严肃道:“若是此事一完,又出什么贪腐的少卿少尉,你这个吏部尚书多少也该问责了。”
吏部尚书惶恐,闻言连连称是:“臣明白。”
阳光透过窗纱,将殿内诸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裴叡问王真:“几时了?”
“约莫到午膳时间了,圣人可要传饭?”
裴叡道:“方才敲定的事情,众卿都知晓了吧。”
大臣们见状,纷纷起身,朝皇帝躬身:“臣等明白。”
“那便先去用膳,稍事休息,今日午后就开始着手了。大理寺核查刘诚贪腐一案,吏部全力配合,三日为限,朕要一个结果。”
大理寺郎官俯身一拜:“臣定不负圣人所托,将此事查个清楚。”
吏部尚书亦是恭敬称是。
王真含笑道:“侧殿食阁已备下饭食,请各位大人移步用饭。”
众人陆续离去,裴叡却叫住了工部尚书刘珀。
“刘卿且先坐下,与朕和太子一同用膳。”
刘珀面露意外,不明就里:“圣人可是还有话要问?”
裴叡笑道:“不忙,不忙,吃完稍后再说。”
“圣人,小将军到了。”
见韩赴走进来,裴叡吩咐王真:“正好,传饭吧,先吃饭。”
韩赴不解,但仍旧坐了下来。
不是说有要事相商,怎么只是叫他一起吃饭。
御膳房准备的菜馔仍旧精致可口,裴叡率先动了筷子。
“忙了一早上,朕都饿了,朝儿也饿了吧。”
裴朝点了点头。
四个人再无交谈,只是各怀心事,低头吃着面前的饭食。
饱餐一顿,宫人又奉茶上来。
“好了,咱们现在来说正事。”
裴叡用帕子擦了擦嘴边的油脂,沉声道:“工部承办举国驿站交通,刘卿可知我东晟共有多少官驿否?”
刘珀不明白皇帝发问深意,脱口而出:“回禀圣人,大小官驿原有一百一十八个,现有一处新建,三处预备废弃后改建为民房。”
“从蘅城西北的汝营驻扎地,到京都最近的官道,又有多少个官驿?”
汝营,正是韩随部驻扎地。
韩赴眸色敏锐,同皇帝太子一起,望向了工部尚书。
这个问题,倒难住了刘珀。
他在工部多年,对城镇建设、道路运输不说了如指掌,好歹是比旁人更熟知的。
要说起东晟的官驿总数,乃至于各个州府的驿站分布,他便是倒背如流,张口就来。
但问到具体某条线路上有多少驿站,还真不知道。
裴朝道:“一共是一十七个。”
“臣惶恐,身为工部主事,竟不熟知……”
裴叡道:“刘卿不必介怀,朕并非有意刁难。我东晟道路千万,若非刻意查访,谁又能知晓一条路上有多少官驿呢。”
韩赴不语,静静听着。
“朕刻意单独留刘卿,是为了了解,苏其谷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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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为人祸。”
此话一出,韩赴眸色霎时变了。
人祸二字,如同一粒火星,落入干燥的柴堆中,在眸中瞬间点燃一把大火。
他只觉得气血翻涌,直直的顶上胸口。
刘珀不明白苏其谷战役同官驿有何联系,又不敢随意发问,好半晌才从嘴里蹦出一个字:“这……”
裴叡见他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又知晓他素来的性格人品,也没打算将心中成算隐瞒:“朕怀疑有人,故意阻挠战报传递,致使韩随率部尽数捐躯。”
“更怀疑氐漠突袭,他们毫无防备,是有细作将边防图泄露,以致敌人得以长驱直入。”
就像是预计好驱逐路线一般,将韩赴部士兵赶至苏其谷歼灭。
一切太过于巧合。
王真早已将服侍的宫人遣了出去,殿内此下并无旁人。
裴叡道:“工部主全国建设运输,马匹自然也在其中。”
“信使往京城报信,途径三处官驿,竟无马匹可使,只得徒步走到下个驿站。”
这件事韩赴亦是第一次听闻。
那场苦战,父亲一共派出了五波传信兵,从封锁薄弱处突围,但都未能成行。
原以为希望殆尽,却有一人不知从哪突然冒了出来。
“将军,我知道山谷侧峰有一处窄缝,其上有杂草覆盖,不易察觉,可以通往谷外!”
“我个子小,身材窄瘦,定能将消息传出去!”
韩随大喜,策马率领亲卫士兵,以马匹同盾牌作掩护,以便他顺利脱身。
那人往杂草中一扑,左右碾着身子,很快便钻了进去,不见踪影。
当时只觉得庆幸,众多传信兵中,总算有一个突出重围的。
如今仔细想来……
父亲所率部,在此镇守十几年。在营中,素来凭以身作则闻名,与兵将们同食同住,如同兄弟一般。
连带着自己亦是如此。
因此天长日久,营中但凡有军级的将领,对其脾气秉性乃至于家中情况都甚是熟悉。
即便是无军级的枪兵盾兵,乃至于火头军,稍微见过几面的便能叫出名字来。
纵然是几乎不打交道的士兵,多年点兵训练,也不会全然无印象。
况且那人异常矮瘦,特征明显。
自己对这样的一个人,毫无印象,岂不太过蹊跷。
如今看来,这位忠心耿耿的传信兵,实则或许包藏祸心。
韩赴紧紧握拳。
刘珀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朝廷拨给的官马,都是登记在册的,容臣回工部去翻道路图,查出途径驿站,再……”
皇帝出言打断:“无需翻阅,太子已经查清。”
这也是裴朝临出宫前,他交代下的任务之一。
裴朝将袖中图取出:“刘大人请看,正是这三处驿站。”
刘珀小心翼翼地把图纸卷开,在掌心铺平,凑近仔细查看。
图上三处官驿已用朱笔勾画出,沿路标记建筑明晰可见,又以工尺标距。
“臣明白了,这三所官驿靠近大州府,不难定位。循着官驿编号,查找朝廷供给该处的粮饷、人员、马匹同其他物品。”
“只是账目册子都在户部,还请圣人允准户部协同。”
裴叡摆了摆手:“这是自然,朕会同户部尚书打招呼,寻个借口叫你去查。只是此事干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刘珀拱手:“臣会管好自己的嘴,不叫消息泄露分毫。”
“朕信得过你,待到奸佞落网,有你一份功。”
刘珀领命,出了殿。
殿内只剩下三人。
“小赴,朕方才看你沉思不语。此事,你如何看?”
22. 一场闹剧
晨曦初现,红光划破天际。
厚重坚实的正华门被侍卫们合力顶开,断断续续地发出吱呀呀的声响。
低沉的报晓钟声,尚可隐隐闻得余音。
一辆辆载满水的牛车列着整齐队伍,被内官们牵引着,晃悠悠地往皇宫里迈步。
车头悬着的那只铜铃,声音响亮清脆,同浅浅的钟声一道,宣告着一天将始。
曦光拂亮了满宫的红墙黄瓦,六尚局庭院宽阔。
六司二十四局建筑群虽不似正辰宫那般巍峨,倒也严整规正,排布疏密有致。
彼时,正是各司热闹的时候。
原本宽敞的宫院被十数辆板车塞得满满当当,纵然排列齐整,仍将庭院内空旷的地界占了大半。
运输的内官早已同宫人交班离去,只将东西尽数交付,便不再照管入库一事。
车上的货物高高垒起,用来捆扎固定的麻绳早已被割断,盖在上面的红粗布被人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各式各样的物件来。
各司掌事正带着宫人们清点今日入库的各类物品。
“娘子,咱们来得正是时候呢。”
侍女素荷虚扶着自家主子,瞧着眼前的往来搬运货物的宫人。
“这水车运往的方向,尽头便是尚食局了。”
这地方姜花宜是第一次踏足,素荷倒是常来。
自家主子嫁入东宫后,宫内虽设有小厨房,但一应菜蔬米肉、瓜果糕饼的食材原料都是尚食局供应。
偶尔需要寻些额外的食蔬,她便来此处取。
尚食局的两位主事女官,是出了名的事必躬亲。虽官居正五品,掌管一局,诸如清查入库之类小事,怕手下人怠惰,便每日亲自督看。
眼见是东宫来人,为首娘子又一身宫妃服制,簪珠戴翠,雍容华贵,猜想应是东宫侧妃娘娘,便连忙叫掌事们指挥宫人,牵开牛车,为姜花宜让出一条道来。
“不知贵人来访,所为何事?”
素荷朝两位女官大人行了礼:“这是我家娘娘,想选些干花瓣做个香包。”
李尚食道:“何须娘娘亲自一趟,列个单子,臣下吩咐人送到东宫便是。”
“大人有所不知,这香包是给太子殿下安枕的,我们娘娘不愿假手他人,想亲自挑选。”
姜花宜朝她们盈盈一笑,随着刘尚食带引,迈入了尚食局。
不过十数步,便到了存放香花的大架前。
“这些都是近日新制的干花瓣,食药两用。大多气味清甜,不论是作香包填料,还是给糕点增香,都是上乘,请娘娘挑选。”
姜花宜柔和目光扫过,此处花瓣品种多不胜数,诸如茉莉一类便有三四种,叫她看花了眼。
一时竟不知道选哪些好。
“大人经手尚食局,阅历丰富,对花朵功效知道的自然多。”
姜花宜白净细腻的手探出,指腹捻起一片暗紫色的花瓣,放到鼻前清嗅,又朝刘尚食浅笑:“不知用作安枕,哪些最相宜。”
刘尚食赔着笑,向她介绍:“娘娘谬赞,若要助眠之用,茉莉、百合、玫瑰,再配上些许灵香草。”
说罢,她从那架子上各取了几片,摊在掌心上,将花瓣奉到姜花宜面前。
轻轻一扇,几种花瓣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馥郁却不显杂乱,叫人闻起来很是舒心。
再稍稍离远些,那气味转为清淡,一丝甘甜从中逸出。
姜花宜道:“果然香气宜人,那便要这几种吧。”
见她满意,刘尚食道:“臣下让宫人每种都多包一些,这些香花不仅可以来填香囊,制作些糕点也是合用的。”
姜花宜含笑向她致谢:“有劳大人了。”
刘尚食一吩咐,便有宫人拿着油皮纸,依照方才挑选的,将花瓣各包了一些,捆扎妥帖后交给了素荷身后随行的侍女。
两人正寒暄,忽听外头一阵聒噪,不知何事吵吵嚷嚷。
“大人,外头小四他们同尚服局的人打起来了!”
听掌事来报,刘尚食惊讶之余,不免尴尬:“怎么回事?”
“卑职也不知道,一群人没来由的乱打。李大人在外头,叫卑职喊来附近巡防的郎官,把那几个人先按下了,叫您也快出去呢。”
听闻局面得以控制,没有酿成更大的后果,刘尚食神色稍缓,朝她点了点头,又朝姜花宜一拜:“娘娘勿见怪,臣下失陪。”
说罢,便迈出门去。
“素闻六尚局治下严谨,好端端的怎会有人聚众斗殴?”
皇宫规矩严明,即便是宫人之间龃龉摩擦,至多拌嘴几句,哪有光天化日大打出手的。
姜花宜道:“咱们也出去瞧瞧。”
出了尚食局,走入院内,那五个闹事互殴的人早已被捆成粽子,胡乱歪在那里。
“到底是因为何事起了争执?”
原还有两人不服气,见尚宫同几位女官大人来了,也不敢再发出什么愤愤之音。
崔尚宫冷着脸,瞧着那几人:“指派正经的事情便千累万累不愿意做,原来牛一样的力气尽用在了打架上头。”
“怎么?都哑巴了?”
见他们还不肯开口,崔尚宫道:“莫不是要把你们送到司正司,一个一个问过,才说清始末详情吗?”
李尚食开口道:“小四,你先说,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些东西原本就是阿达留给我的,是他们动手要抢,我护着自己的东西,才同他们动了手。”
没头没尾的几句话,还不待追问,便有人托着一盘东西,呈到崔尚宫面前。
“尚宫大人请看,这是方才他们争抢的东西。”
几位女官大人凑近一看,不过是两块半银锭、成串的铜钱,还有两支簪子和一枚玉佩。
两支素银簪子做工粗糙,纹理雕刻简单,一瞧便知是寻常市卖货,而非出自尚服局。
串钱的粗麻线早已被扯得乱七八糟,打眼看去,唯有那玉佩还算不错。
玉质温润,成色相宜,只可惜在刚才的厮打中断成了几截,价值骤降。
姜花宜哂然一笑。
她在闺中时,时常把玩玉坠玉簪一类首饰,因而对玉有些了解。
简单扫几眼,便能判断一块玉价值几何。
莫说现在玉佩碎了,即便是丝毫未损,这盘东西的总价也不会超过六十两。
值当为此争抢,还大打出手么?
崔尚宫冷哼一声,叹道:“不过为了这么点东西。”
小四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纵然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小内官,倒颇有些初生牛犊的莽撞勇气,听了崔尚宫这话,心里憋着气,语气甚是桀骜:“尚宫大人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您是统领六司的堂堂女官,且不论年节的赏赐,光凭俸禄,就比咱们这些无官无品的人强许多。”
“咱们整日干着粗活重活,搬搬抬抬的,一年才十二两例银,攒十年也攒不了这么些个东西啊。”
旁边几人这时倒是同他同仇敌忾,点头连连附和:“是啊是啊。”
莫说是崔尚宫,即便是几位司级掌级的大人,每月的俸禄银两,也够他们攒大半年的了。
更何况除了俸禄和赏赐,还有底下人的孝敬,加在一起更是优渥。
崔尚宫抬手:“罢了,莫要东拉西扯。是怎么争执起来的,你且从头说起,这事总要有个说法。”
小四见状,便将前事娓娓道来。
那阿达原是直殿监负责洒扫的内官,几个月前忽然得了急病,已经暴毙了。
他原本寡居,没什么朋友,小四算其中一个。
阿达病势急剧恶化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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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照拂,更无人去请医官。等小四发现时,人已至弥留。
阿达抓着他的手说了没两句话,便撒手人寰。
小四心里头难过,自己掏了钱,张罗几个相熟的内官,好生将人发送了。
这几日思念故友,又想着阿达爱干净,便到了他生前住的屋子,洒扫洒扫。
因生病忌讳,阿达离世后,也再没有内官愿意住进来。
这间屋子便一直空置着。
屋内灰扑扑的,桌椅板凳无人照管,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小四拿着掸子,连带着阿达睡过的床一起,掸了灰,扫了尘。
谁承想意外发现了床板下,竟有个小夹层。
里头就放着这些东西。
不知这是阿达哪里捞来的油水,如今人既已去了,小四便将东西揣了自己的荷包。
只当做是阿达在天之灵,酬谢自己操持他丧葬的钱。
毕竟自己当初也是掏干积蓄,才发送他的。
谁知揣着东西还没走几步,便被他们几个瞧着了,仗着人多,非要霸占走。
这才有了刚刚一场架打。
崔尚宫斜睨其他几个人,见他们没了方才的神气,个个低头不语,便知晓小四说的多半是实话。
“即便如此,也不该同人动粗。”
刘尚食一句话,小四又急了:“不动粗,难道要小人看着自己东西被抢走吗!”
“东西被抢了,你可以来告诉尚食大人,叫她为你做主的嘛。”
小四红了脸:“若是被抢走,他们定然要把东西藏起来的!无凭无据,又没有人证,大人岂会相信我!”
他们人多,反咬一口,只怕到时候挨板子的反倒是自己这个苦主。
事情缘由分明,崔尚宫思忖几息,朝小四道:“这些既然阿达留给你了,你好好收着,若再有人抢夺,你便直接来告诉我。”
小四身上绳子一松,人便挣扎着站了起来,接过那盘东西。
银锭铜板一个不少,虽说玉佩跌了有些可惜,看还能不能给镶成旁的饰品,去换个十两八两银子。
崔尚宫神色严肃,锐利目光扫过其余几人,警告意味明显:“皇宫大内,纪律严明,我看还有哪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敢动歪心思。”
说罢,她拧着眉瞧回小四,冷声补充道:“但公然斗殴,违反宫规,自然也要罚。”
“按规要打你十大板,”小四正要反驳,却听崔尚宫继续说,“其他几个动手抢的,罪上加罪,各领十五棍。”
一语落地,几个人便被拖了起来。
小四原觉得倒霉。身为苦主,护着自己东西还要挨板子,但听闻那几人要挨棍,又转恼为喜,朝他们嬉皮笑脸:“好好受着吧,瞧你们这几个月能下床是不能!”
还不忘回头朝崔尚宫一拱手,笑道:“大人公正严明,小人这就自己去领罚。”
姜花宜在远处听着,不解地朝素荷望了一眼。
素荷小声告诉:“娘子有所不知,这棍刑可比打板子重得多。”
内廷司正司掌刑,打板子通常不会下死手,塞几个钱,打完三五天便能下地。
而棍刑,则是由侍卫郎官掌刑,刑具用的是军棍。
又厚又重,几下就能把屁股打得像赤红的桃子一般肿。
那几人眼瞧着比小四只多挨五下,受完十五棍,只怕要在床上呜呼哀哉躺两三个月。
看了这会子热闹,姜花宜也没有久留之意。
谁知才要往外走,便听那小四嘟嘟囔囔往外走。
“阿达兄弟,咱两个是一般惨了。”
“你好心帮着传个战报,还没等到赏,就一命呜呼了,”小四边走边念,“唉,老天爷捉弄咱们这些人啊……”
姜花宜不知想到什么,望着他渐远的背影,眸中暗流涌起。
23. 似曾相识
晡时已至,韩赴迟迟未归。
裴定柔道:“难不成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怎的要谈这么久?”
那壶茶早已喝尽,桌上的糕点亦叫她吃了好些。
就连手边的画本子,也看完了最后一回。
闲云提议:“公主在宫中闷了大半日了,不如咱们出去走走。”
她在这吊榻上窝了快一个下午,身子懒懒的,起来活动下,松泛松泛也好。
裴定柔欣然同意,起身任由她们把衣裙上的褶皱抚平,主仆三人便一同出了落柏宫。
不到一个时辰便是晚膳时分了,各宫的内官、宫人们似乎都忙得紧。
宫道上,往来的人也比午后多了许多。
见了公主,行个礼,便又继续去办手头的差事了。
天际一抹粉色初现,带着浅浅的红,慢慢朝近处卷来。
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瞧见云霞满天。
众人皆在忙碌,唯有一人,靠在长廊尽头躲懒,叫闲云瞧个正着。
那人斜倚在美人靠上,一手搭着靠背,支起二郎腿来,一抖一抖的。
悠哉悠哉。
“郑义!”闲云有些兴奋,连忙往前跑了几步,伸手去拍他肩膀。
右肩乍然被拍一下,郑义吓得猛然转过身来,惊呵道:“谁呀?!”
人家忙了大半日,好不容易找到地方歇会。
见来人是闲云,郑义目光一扫,又看到不远处带着散雪正朝他走来的嘉玉公主,郑义慌忙从美人靠上起来。
“给公主请安。”
裴定柔点头,人却顺势坐到了美人靠上。
“我见旁人都忙忙碌碌的,你倒清闲,寻了这处好地方。”
此处荫蔽,不时有风穿廊而过,吹得人甚是惬意。
确实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郑义摆了摆双手,解释道:“公主明鉴,小人可没有偷懒啊。”
裴定柔仔细瞧去,见他额上薄汗未消,想来人在此处也没有坐多久。
“宁畅宫的差事很多吗?”
郑义道:“公主有所不知,小人现下在六尚局的采办处当差。”
六尚局采办处,顾名思义是专门负责后宫采购添置物品的地方。
这差事原本是他自己求来的。
郑义能言善辩,又是个热闹性子,比起在清清冷冷的宁畅宫做个小掌事,到采办处当个点账置物、八面玲珑的采办内官更叫他觉得才尽其用。
况且购置物品必然要经手钱物,雁过拔毛,这中间差价能赚不少,因而采办是妥妥的肥差。
他原想着到了采办处,能大显身手,狠干一番事业,叫宫里人都晓得,内官中还有他这样的人才在。
过几年,升个掌事,再过几年,做到采办处总管的位置,从此名利双收。
谁承想这里尽是些趋利若鹜的庸才,仗着自己有些年纪,便打压后来的人,将捞油水的采买差事据为己有,却吩咐他们去做运输的苦力差事。
每日鸡未叫便动身,拿着采办单子,牵着驴车牛车出宫去,一样一样的将货物从外头拉回,送到各司去。
至于银钱进出一类的事情,却从来不叫他们沾半分。
“这么说,倒还不如在宁畅宫当差呢。”
谁知郑义摇头道:“有好有坏吧。”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木牌:“有了这个,进出宫倒方便不少。”
比起整日守在宁畅宫,困在巴掌大点的地界,现在有了采办的身份,有了核验身份的木牌,白日他可以随时出宫去。
只要在光华门下钥前回来就行。
一听出宫,裴定柔便来了兴致,拿过那木牌一瞧。
正中刻着“六尚局采办处”,右下角落着郑义的名字。
这木牌做工并不精致,木料也并非名种,但用处却很合裴定柔心意。
闲云听他讲完,兴奋地朝他道:“那今后,若有物品购置之需,你便可以直接出宫去买啦?”
郑义点点头,又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今日已经运了两趟大的,累得人直喘气,好容易把东西送到各司,这才抽出空来在这猫一会儿。”
“公主和两位姐姐若是有想买的东西,容我歇几天,等这一阵子忙过了,再去替你们买来。”
闲云朝他一欠身,眸中满是笑意:“那就多谢郑大人了。”
“不敢当不敢当。”
郑义仍觉得有些热,揪住袖子扇起风,嘴里没由来的开始八卦:“几位还不知道吧,今日在尚食局门口,有人打架了。”
他正好领着驴车送货,刚进六司便听到了厮打声。
那真是掐脖子扯领子,东踢西踹,骂爹骂娘,好大一场架。
狗凑过去都得挨两下。
几个去拉架的宫人,脸上都挂了彩。
散雪惊讶,忍不住开口:“什么人这样轻率放肆,居然敢在六司动手。”
“我当时顾着手头的差事,也没了解得真切。后来打听了下,是尚食局的小四同其他几个人,为着钱财起了争执。”
提到宫中新闻,郑义可是百事晓。
一壶酒,几盘粗糙的油腥荤食,拉着几个在场的洒扫内官边吃边聊。
不过一吊钱的事,这顿饭吃完,便将此事从头到尾了解得清清楚楚。
“最后还是尚宫大人亲自发落了他们,挨板子的挨板子,挨棍子的挨棍子。”
那几个争抢小四钱物的人,不仅一文钱捞不着,还得屁股开花躺几个月。
郑义讲得绘声绘色,将几人因何争执,又如何动起手来,整个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甚至攥紧拳头,凌空一脚,手足并用地比划着,怒目圆睁,假作激愤,模仿起双方厮打的模样来。
裴定柔瞧得专注,很是捧场地捂住嘴惊道:“原来是这样。”
望着她莹润明亮的眼睛和颇为认真的神情,郑义顿感心满意足。
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还有什么比听众的专注倾听和适时地反应,更叫人欢喜的呢?
他忍不住想讲得更详细精彩些:“物什中有一块玉,叫他们抢来抢去,不知谁一时失手,摔到了地上,碎得干干净净。”
“公主且看,这就是那其中一块碎块呢。”
郑义从左袖内掏出半个拳头大的布包来,四角展开,托在手心上给她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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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小点点玉碎,若非躺在这深色的布上,当真是难以注意到。
“那玉在争执中摔碎了,他们拾捡的时候,遗漏了这一小块。”
叫其中一个洒扫内官发现了,见郑义热情招待一顿饭,又想着这碎块是边角料的边角料,不值什么钱,便慷慨地赠予他。
裴定柔对金器玉器一向感兴趣,伸手去将那碎玉拾起,放到自己手心,摊在眼前瞧起来。
乍一看,这玉通体色泽饱满,毫无杂质,除却碎裂的截面外,其他玉面摸起来温润细腻,甚至有些滑手。
再放近一些细看,从里至表,玉色由浓转淡,渐变均匀,却不显割裂突兀。
透光而视,内部纹理清晰可见。
很是漂亮。
“公主瞧什么呢?”
见裴定柔举起玉碎,朝光去望,还不停地捻滚,转来转去地看,郑义有些疑惑。
他得了这东西,也曾细细瞧过,看来看去不过是个能透光的边角料。
即便拿红绳串了,当个手把件来盘都嫌硌得慌。
要不然区区一顿饭,人家哪里愿意就此相送呢。
都是守着微薄月俸当差的穷内官,但凡东西值钱些,人家早揣兜里了。
若是完整的一块玉,应该值不少钱。可眼下这一点,任谁见了,便是连三五个铜板都不值了。
可惜了,可惜了。
好好的玉叫他们抢来抢去,摔得价值全无,就这么糟蹋了。
“公主又看玉看入迷啦。”闲云似乎早已习惯自家公主这般行状。
散雪见郑义怔在那里,笑道:“咱们公主喜爱玉饰,每每见了,总会忍不住把玩细赏,对各类玉种质地、色泽、纹理颇有见地。”
“不说精通,倒比一般的工匠还强些呢。”
毕竟裴定柔从小把珍珠当寻常玻璃弹打,金尊玉贵的娇养在宫中,见过的玉石珠子只怕比他们一辈子见的还多。
她嘉玉公主的封号,亦是由此而来的。
裴定柔捻着玉碎,迎光看了又看,思忖片刻,秀眉微微蹙起,喃喃道:“这纹理走势,崎岖攀折,瞧着很是熟悉。”
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回忆着,脑海中一件一件,不断浮现出自己首饰库里的那些玉饰模样。
额前镶玉的四方华胜、末端坠玉的金链璎珞、黄玉蝴蝶钗、碧珠白玉步摇,还是什么玉手串、玉镯子、玉禁步?
许是她带玉的首饰太多,一时间竟想不起到底是哪件同这玉碎的纹样相似。
闲云一把拉住她,将裴定柔神思唤回:“公主别瞧了,看了这么半天,眼睛该疼啦。”
裴定柔这才将举着玉的手落下,揉了揉已经发酸的小臂。
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裴定柔有些不甘心,握着那玉碎,朝郑义道:“这个可以借我几日吗?”
她虽是公主,却并不想以威势强行夺了人家的东西,几乎是以商量的语气问郑义:“或者我用什么同你换?”
郑义连忙摆手:“哪里的话,小小物件,公主若喜欢,送给您便是。”
“只盼日后郑义做了采办主管,再寻更好的玉,拿来给公主赏玩。”
24. 阿达之死
郑义瞧着几人离去,瞄了一眼外头的太阳,见时辰尚早,便又在长廊上歇了一会。
直到听见同司的人在唤他,才不情不愿地从美人靠上挪了屁股,掸了掸身上衫袍的褶皱,往外走。
同司的吴立见他来了,笑着招呼道:“郑哥,这趟送完了,咱今日的差事便交干净了。”
郑义叹了口气,同他一道走着:“天杀的差事,这样海量的东西,一日要运三次,我脚底板都走得生疼了。”
吴立听了,连连点头,抱怨道:“可不是嘛,一点儿油水都捞不着,好容易上头赏点散碎银子,也都肥了主管掌事们的腰包。”
“罢了,晚上我想法子弄一桌吃食来,咱几个好好受用受用。”
吴立欣喜:“那我去将人都叫着,这次得大家匀着出钱,不能老叫你一个人掏银子。”
谁知二人出了长廊,路过司正司,在石子路旁等其他几人时,正巧看到了尚食局的小四。
他跨过司正司的门槛往外走,衣冠齐整,看上去并不狼狈,行路如常,丝毫不像挨了十板子的模样。
“小四!”郑义叫住他,三两步走上前,“还好吧?”
小四闻声,这才瞧见他二人,连忙拱手:“郑哥、吴哥,有礼了。”
郑义道:“害,咱都是当差的内官,还这么客套做什么。”
“怎么样,十板子下去,屁股还挨得住吧?”
方才被捆住扣下时,小四便瞥到郑义他们也在,如今他有此一问,态度真挚,倒也是关心之语。
小四心里一暖,痛痛快快朝他道:“不碍事,花了几个钱。”
他没有明说,但郑义心里清楚。
大抵是给那司正司执罚的人塞了银钱,人家没狠力打,走了个过场,这十板子便算受过了。
他们这些人都是当差的,做事留一线,日后说不准有难处,还要求到人家关照。
吴立道:“那就好,咱们晚上摆一桌,你也来啊!”
小四连忙谢过。
“那几个天杀的横行霸道惯了,居然还敢明抢人东西,真不是个东西。”
见吴立仗义执言,小四点头道:“就是,可惜没能见着他们挨打。十五棍下去,皮开肉绽,也够他们受的。”
“此番受了教训,想必今后他们做事会掂量着,轻易不敢再胡来了。”
正在三人交谈之时,却见一蓝衣宫女朝他们而来。
郑义认出来人,笑着同她打招呼:“姐姐怎么来了,有何事啊?”
他声音轻柔,人又生得白净,一句“姐姐”哄得那宫女心花怒放,捻帕来掩嘴:“自然是受了命来寻人的呀。”
“可是侧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此言一出,吴立和小四这才知晓来人身份。
原来是东宫那位侧妃娘娘的侍女。
二人不禁感叹:还是郑哥见多识广,各宫的人都认得。
“侧妃娘娘请小四哥过去呢。”
小四怔住,指了指自己:“我?”
他在尚食局当差,一向同东宫没什么来往,偶尔去送几样可口的蔬果菜馔,也不过是将东西交给门口值守的内官,人不曾进去,更不曾见过这位侧妃娘娘。
“不知娘娘召我是有什么事情?”
那侍女道:“我也不知,娘娘只是吩咐我来寻你去。”
小四听了,同郑、吴二人道别:“那我先去,等晚上我弄壶好酒,咱们一起喝。”
“去吧去吧,我们也忙差事去了。”
那侍女引路,小四跟在后头,一路畅行无阻,进了东宫的大门。
宏大庄严的几座殿宇,被红墙规整地圈在一起,隔开了外头的嘈杂喧闹声。
安静的宫苑内,几个宫人正半俯在花圃旁,清除着花卉丛生中几株惹眼的杂草。
另有两对内官,执着长帚,一来一回,将落在地上的枯叶扫开,一路推到墙根,聚成圆堆堆。
整个内苑,只听到扫帚贴地,发出簌簌的声响。
冷肃静谧的环境压得小四也不敢多言,敛声屏气跟着侍女,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生怕响动搅了眼下的清净。
拐个弯,踏入了西向的繁英殿。
小四低着脑袋,迈过门槛,还不待站定,便听得一声温柔娇软的询问。
“人到了?”
侍女将他带到一扇绘着花的琉璃屏风前,低声向自家娘娘道:“娘娘请看,这便是尚食局的小四了。”
小四不敢抬头,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得以传召,心里莫名有些紧张,弓着身子朝屏风后的贵人作揖道:“娘娘玉安。”
余光却瞥见了一双精致的绣鞋,踏在平整柔软的地衣上,避过屏风走来。
来人身着宽大艳丽的娇红罩衫,内里浅色裙摆拖地,轻软光洁的绸与地毯上的团花纹样厮磨着,勾起窸窸窣窣的细碎之音。
行走间,带得一阵脂粉香风。
甜蜜馥郁,却并不呛人。
小四仍拱着手,脑袋低得更下了。
“你先起来。”
姜花宜见他如此拘谨,同早时在六尚局那副傲气模样截然不同,不免感到好笑,朝素荷递了个眼神。
“小四哥不必拘礼,咱们娘娘叫你坐呢。”
说罢,便叫人塞了个凳子到他屁股下。
小四这才敢起身,摸索着坐下。
一抬眼,他便怔住了。
这位东宫娘娘,真是生得好样貌。
肤若凝脂,眉若黛山,绯红色的口脂妥帖地覆在樱唇上,泛起油亮的光。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望着自己,竟比年节时他见过的仕女图画中的女子还要美几分。
只听得她朱唇轻启:“头晌本宫在尚食局门前,瞧见你同人打架。”
十分平淡的叙述口吻,却叫小四有些惶恐。
这事上,他原本占个理儿,故而在尚宫大人面前,即便被捆成粽子扣在地上,也敢掷地有声地替自己辩驳。
不成想这位娘娘竟也瞧见了自己同人干仗的失态模样。
如今听她问起,不免觉得失了面子,支支吾吾低声道:“原是那起子人的不是……”
毕竟全天下也没有强占掠夺他人财物的道理。
目无宫规法纪,动手就抢,简直像个十足十的氐漠蛮子。
“自然了……小人同他们动手,按照宫里的规矩来讲,也是有过的……”
他越说声音越小,一言末了,更是细如蚊蝇,叫人难得听见。
姜花宜眉眼柔和,俨然无责怪之意:“事情经过,本宫已然知晓。”
已经知晓?
他小四同东宫八竿子打不着,即便是有错,也该六司的尚宫尚食大人惩处。
更何况,自己已经挨了板子。
这位侧妃娘娘骤然传召自己,莫非是今日恰巧遇到这事,要借着他杀一儆百,再施惩戒,好树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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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在宫中的威信不成?
他攥着拳,胡乱揣测着,只觉得手心都出了汗。
“莫慌,”一旁的素荷见他紧张,攥着手里的圆扇,替他扇了扇,安抚道,“娘娘此番叫你来,并非为了追究这事。”
姜花宜开口:“你承了好友遗物,却无辜受抢,还要挨板子。于情于理,本宫也觉得这事判得不公允。”
三两句话,便叫小四转忧为喜,挤出笑容:“娘娘当真体恤下人,有慈悲心肠。”
“本宫入宫时间不长,但也知道你们素日辛苦。虽说是侧妃没有协理之权,但也想着叫你们少些委屈,好安心奉差。”
“今日既碰巧见了这事,想来也是缘分。”
姜花宜稍稍挥手,便有侍女端着个托盘走过来:“可怜那玉碎了,价值全无。本宫挑了一块新的赠与你,聊作宽慰。”
那翠玉莹润浓绿,静静卧在盘中,泛着柔和光亮。
即便是外行人,一瞧也知价值不菲。
小四连忙起身,摆手拒绝:“小人怎么好收这么贵重的赏赐。”
毕竟跌碎玉的罪魁祸首是那些腌臜货,也不是这位神仙长相一样的东宫娘娘。
冤有头债有主,要赔也合该他们来赔。
“无妨。”
素荷将那玉拾起,揣到了小四手里:“娘娘的赏赐,小四哥就好生收下吧。”
这块翠玉不小,沉甸甸地握满了手心,引得小四连声拱手谢赏。
“六司趋炎附势的风气,本宫亦略有耳闻。听说你自小便在尚食局当差,性子直爽,想来受排挤欺负也不在少。”
姜花宜声音愈发轻柔,叹息道:“有个性格相投的好友,也能互相照应,只可惜……”
一语虽未尽,那关切的语气竟轻易勾出他几颗眼泪来。
小四抬袖擦了擦眼角滚落的泪珠,只觉得心口迅速涌起浓重的酸涩。
身份悬殊,未曾想这样尊贵的娘娘,竟能体谅关怀他这样身份卑贱的内官,还赏赐了如此贵重的东西,来安慰自己宽心。
小四又感动又伤心,想到自己一辈子最高也不过是做个掌事内官,如今阿达去了,今后他更是孤苦一人,心里愈发难过。
“阿达命不好,小人命不好,咱们这些做内官的命都不好。”
若是命好,怎能一生下来便被卖到宫里当差,连阿耶阿娘是谁都不知。
话到伤心处,也就顾不得什么体面。
他呜呜哭了起来,却听姜花宜道:“你是个直心肠的,不避晦还掏银子帮人家料理后事,想来那阿达也是个良善人。”
提到自己这位好友,小四似乎打开了话匣子:“是啊,原本过了今年,他要调到尚食局,同小人一处当差的。”
“那日,传信来使晕死过去,叫阿达帮着呈报消息,还不待论功行赏,之后他便染病卧床了。”
这一卧床,就再也没能起来。
小四眸中满是自嘲:“许是咱们做内官的命薄,原本他开始只咳嗽几声,瞧着应该是风寒,灌几副药的事儿。谁承想三五日的功夫,越咳嗽越严重,渐渐喘不上气,便去了。”
那些与阿达同司的腌臜货,怕他是肺痨疫症,躲还来不及。
自己好不容易想法子,煎了一碗热热的汤药来,阿达却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勉强给他灌下去,不见起色,没多久便气息全无。
听着听着,姜花宜眸色渐重。
25. 中秋将至
不过数日,秋意骤浓。
转瞬之间,迈入霜华十月。
天气凉得叫人猝不及防。
沁着冷寒的雨一连下了好几日,阴云团积,遮蔽了京都原本明灿的阳光。
凉风徐过,纷杂的雨点儿顺着檐瓦滚落,滴滴答答砸了一夜。
吵得裴定柔不得安眠,至夜入四更才勉强入睡。
好在天明时,雨势渐小,等到她起身,已经云消雨散。
只是还没有放晴。
裴定柔原就没有睡足,坐在妆镜前,瞧着窗外院内那棵树,心情便不大好。
整个人恹恹的。
每日晨起梳完妆,她都会先瞧瞧那棵杏树。
叶子是否多了,枝干是否粗壮了?
只可惜,这些日子过去,那树竟丝毫变化都没有。
“也不知道阿兄是否在诓我,这杏树连一片新叶都没长出来。”
散雪握着檀木梳,将她乌发拢齐,由上至下,一点点顺下来:“公主莫心急,苗儿总不能一夜长高。太子殿下既然应允,便不会食言。”
“待到杏子成熟,您就能欢欢喜喜的跟着出宫了。”
闲云将柜门敞开,一手一件短襦,供她挑选:“公主瞧瞧,今日穿哪件好?”
丹枫明艳,笋绿鲜亮。
都是她喜欢的颜色。
裴定柔却没什么兴致,随手一指,那细绒短襦便套在了她身上,闲云一个个系着衣扣,笑道:“虽离入冬还有好一段日子,但天儿已然冷下来,公主多加一件,以防风寒。”
单螺髻绾好,正合适缀些清新的珠钗。
散雪将妆匣一抽,那粒玉碎便顺着动作,在匣屉内滚了滚。
裴定柔拾起它,放在手中摩挲。
指腹绕着圆润的玉面揉了又揉,终是叹了口气,将玉碎扔回屉内。
她兴致缺缺的模样,被二人尽收眼底。
莫说公主日常出入各处,所见其他妇人宫娥佩戴的玉饰品。
便只是她自己的头饰衣饰,清点起来也要花上好一番功夫。
其中含玉的,少说也有一百来件。
裴定柔脑中只有个模糊的印象,觉得这玉内纹的走势很是熟悉,仿佛在何处见过。
但要记起来,委实有些难。
叫她将东西扔了,却又不甘心留下这个谜。
心里总有种莫名的执念,觉得必须将它解开。
“雨停了,咱们陪着公主外面走走吧。”
毕竟在房内困了这些日子,出去透透气也是极好的。
裴定柔应允,一出房门便见韩赴在门口。
背影颀长。
这几日雨大,她同他说要待在屋子里不出门。
韩赴便没有奉差跟着。
猜测在房内闷了这些日子,以裴定柔的性子,一定憋坏了,大约雨停就要外出,韩赴便一早在此等候。
听见推门声,他转过身来。
果不其然。
裴定柔仍旧是一身鲜亮打扮,身后跟着两个侍女。
她秀气的眉眼懒懒耷拉着,眸光暗淡,十分没有精神,显然心情欠佳。
比起初见时二人的全然陌生,讲了几次边地见闻后,现在他同这位小公主倒是熟络些许。
裴定柔并不善于掩藏情绪。
或者说,她因皇帝父亲娇养保护过甚,从不违拗本心,亦不拘束表达。
一切随心而露。
高兴了就笑意盈盈,难过便眼泪汪汪。
生起气来,咬牙切齿,更捏拳跺脚。
这些日子,她的喜怒哀乐,韩赴算是都见过了。
虽说因着身份同经历,裴定柔偶尔也会冒出几句“何不食肉糜”的话来。
但若抛开公主的身份来看,她并非一无可取。
性子娇气执拗,却不做作虚伪。
将自己的一切都摆在明面上,简简单单,不必让人费心猜。
直来直去的纯粹性格,很难叫人讨厌。
纵然那副公主的行事做派,他仍旧看不太惯,到底二人相处也不似初见时那样唇枪舌战。
反倒融洽了不少。
“要出去?”
韩赴难得率先开口,打破二人间的沉默,却只换来她的一个“嗯”字。
瞧着是一点儿也高兴的意思都没有。
裴定柔走下台阶,侧目又瞧了瞧那棵树。
因连日的阴雨,杏树似乎喝饱了水,叶片被澄净的雨水浣洗过,绿意浓浓。只是枝干仍旧直愣愣的,立在那里。
水珠积蓄,叶儿不堪重负,不时滴落几颗。
只瞧一眼,她便移开目光。
韩赴心中了然。
这是巴不得一夜之间,便红杏挂满树,好让她能出宫游玩。
到底是看中了宫外的何物,非要急着出宫。
韩赴不语,默默跟在她后面。
笋绿色背影施施然,为雨后的宫苑又添一抹心旷神怡的清新。
一路上,裴定柔罕言寡语。
倒是苦了她的两个侍女,一左一右的拥在她身边,不时引个话题出来,哄着自家公主多说话。
“听郑义说,市坊间说书之风盛行,出了许多新的话本子。公主若是想看,不若咱们找他代买一些?”
平头百姓谋生之余,也要寻些乐子来消遣。但荷包拮据,选择有限,可供娱乐的方式并不多。
听说书和看话本,便是普罗大众最喜爱的两类。
闲时,到茶楼酒肆中,往那柜台搁一吊钱,寻个座,便可同其他人一起听书。
为了更好地迎合茶客们的需求,甚至有不少店家出银子雇人写话本,随客兜售。
写的人多了,话本的题材纷繁多样,内容别具一格,甚是吸引人。
从前闲云为了哄裴定柔开心,找郑义想法子买了好几本。
不过被她反复翻阅数次,当中情节转折已然熟知,较初次阅览,内容自然再无新奇之感可言。
郑义现在在采办处当差,出宫便捷,找他代买东西,前一天付了银子,第二日便能拿到手。
不若再买些话本子来,供公主娱乐消遣。
裴定柔摇摇头:“不必了。”
那些话本子她已经看腻了。
诸如才子配佳人、红颜伴英雄之类的,都是一个路子。
写花草精怪,蛇妖树鬼的,描写又委实可怖,她读了很是害怕,夜里睡不好。
而那些以世俗坊间生活为题材的,更是不能看。
越看勾得她越发想出宫。
“过些时便是中秋。”
散雪道:“张灯结彩,众人月下猜灯谜,一定十分热闹。”
想到去年同父兄一起过中秋,吃着桂花酒赏烟花,裴定柔眉心阴郁逐渐散开,原本微蹙的眉舒展了不少,神色稍稍轻松。
今年大抵也有一场花簇锦攒的漂亮烟花看。
她却又忽的想起那话本中描述的,坊间百姓们庆中秋的场面。
满街花灯,亮如白昼,人头攒动,欢笑连连。
“听说京都每年中秋,也要开灯市、放焰火的。”
闲云接话:“是啊,每逢节庆,大官小吏都得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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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入宫朝会,百姓们也从忙碌中脱身一日,纷纷上街庆贺佳节呢。”
裴定柔听了她的话,来了兴致,唇角上扬,勾起愉悦的弧度。
算算日子,再过六日便是中秋了。
“那有没有哪处地方,能瞧见宫外灯市的?”
纵然她出不了宫,隔着墙远望一眼也好。
散雪和闲云在宫中长大,对每条宫道通往的方向都了如指掌,各宫各司的位置也能清晰指出。
但若要谈何处可以看到宫外,还真叫她二人答不出来。
二人不甚了了的表情明晃晃的摆在脸上,叫裴定柔瞧得清清楚楚。
先前短暂的兴奋如流星般在眸中闪过,转而没入乌云,暗淡下来。
裴定柔明显有些失望,甚至是沮丧,说话变得黏黏糊糊的,又轻又慢:“你们,都不知道吗……”
也是,散雪和闲云是自己的侍女,素日陪着她出入各处。
裴定柔去哪,她们便跟到哪儿。
她自己都不晓得,又怎么指望她们能给个答案出来?
“西阳楼。”
裴定柔转身,韩赴正看着她。
目不转睛。
眼神交汇间,叫她有些讶异。
她们这三个在宫内生活了十几年的人都不知晓的事儿,他才呆了这些日子便知道?
况且还有大半时间,韩赴是卧在床榻上昏着的。
下床行走也没多长时间。
韩赴又道:“西阳楼顶,可观京都风光。”
西阳楼是先朝工匠所建,被夹在承阳殿和司药司当中偏南的位置,东边又临近光华门和两个出宫的侧门。
同那头的东阳楼并肩而立,作存放皇家典籍档案之用。
她记得,这两座楼宇原本高大。
前几年楼体有渗水之象,恐所藏典籍被污损破坏,阿耶便颁旨,令工部花了大力气重新加固修葺过,且在原来的高度上又加了几层。
修缮之后,二楼拔地而起,显得愈发巍峨,远看仿佛两个忠诚的戍卫,静静地屹立在承阳殿两侧,俯瞰着皇宫的其余宫苑。
她平时只是远望,并不怎么进西阳楼,也不知内里已经修建成何样。
裴定柔有些忐忑,手上比划着问他:“你说,楼顶?”
不是顶楼,而是顶层的楼瓦之上。
韩赴点头。
“你怕高吗?”
裴定柔垂下眼帘,思忖几息,才又抬眸看他,不确定地回答:“应该……不怕。”
毕竟,她也没有站到那么高的地方过。
怕不怕,倒不好说。
“韩小将军说笑了,楼顶又无栏杆护着,站在上头多危险啊。”
即便是高度远逊于它的落柏宫,闲云都不敢想站在瓦片那上头,没遮没拦的该有多可怕。
一失足滚下来,定要脑袋摔开瓢的。
散雪也连忙劝阻:“公主不会武功,安全要紧,我看还是不要……”
“可是要怎么上去呢?”
比起安不安全,裴定柔显然更关心怎样攀到顶上。
顺着楼梯上到顶层倒是容易,如何登上楼顶呢?
攀云梯?登穹索?
似乎都不合用。
“自然有办法。”
韩赴继续道:“且安全无虞。”
见他胸有成竹之态,裴定柔权且按捺住心中的激动。
另一个问题很快浮现。
“你是怎么知道此处可以俯瞰京都灯会的?”
难不成他时常漏夜飞檐走壁?
韩赴:……
26. 石破天惊
几人刚行至正辰宫,还不待门口值守的内官通报。
殿门便吱呀呀的开了。
裴定柔从殿前石阶一路往上,正巧遇到王真送几位大人从里头出来。
身着圆领袍,个个正容亢色,不苟言笑。
显然是奉诏来此,共同商议要务,如今事毕,他们正要离开。
其中那位须发花白的老臣,裴定柔认得。
是御史台的赵宬大人。
自她爷爷那辈,赵大人便金榜题名,入朝为仕,行事最是刚直不阿的。
在御史台兢兢业业数十年,如今已是阿耶的股肱老臣。
小时她总到正辰宫黏着阿耶。
即便裴叡同臣子们商谈政事,她也要凑在父亲身旁,跟阿兄一起听他们谈讲。
四五岁的年纪,扎着双丫髻,顶在脑袋上的两个小啾啾,用红绳缠得圆滚滚,
她坐在裴叡身侧,虽然尚未开蒙,听不懂大人们究竟在议论个什么,倒不哭不闹。
盘腿乖乖坐在那里。
听着听着,便困了。不由自主地抱住裴叡的左手,靠在他臂膀上呼呼睡觉。
稚嫩的脸蛋鼓鼓囊囊,因睡熟而泛起浅浅的粉红。
活像一个灌了蜜的粉糯米团子。
叫谁见了都觉得可爱。
即便是素日严肃古板的老臣们,见了她恬静乖巧的睡相,神色也柔和不少。
尤其是赵大人。
虽说赵宬行事一贯雷厉风行,平日弹劾谏劝、面折廷诤之时,时常同裴叡这个皇帝争得脸红脖子粗。
但与她这个公主却很是亲近。
“各位大人安好。”
几人亦是朝她回礼:“公主安好。”
赵宬年近花甲,在殿内议政了个把时辰,便觉体力不济,额上出了一层虚汗。
见来人是裴定柔,原本紧蹙的眉头倒舒缓几分,他抬手擦了擦汗,笑意慈蔼,温声唤她:“公主来啦。”
裴定柔将身子略福低些,规规矩矩朝他又行一礼:“赵大人安好。”
“多日不见,公主看着又长高了。”
赵宬笑意更甚,在腰前比了比:“还记得你将将六岁,是个才到这儿的奶娃娃,如今已然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模样咯。”
“哦,韩小将军也一起来了?”
韩赴亦是朝赵宬抱拳。
那日受皇帝传召至此,他同赵宬打过照面。
现下碰巧又遇到了,韩赴心中敬他刚直之名,故而礼数周全。
赵宬欲要再寒暄几句,同裴定柔说说话,却被一旁的大人提醒:“赵大人,咱们还有要事去忙呢。”
说话之人,裴定柔并不认识,但瞧他的官服颜色和图纹样式,应当是大理寺的郎官。
“好好好,那咱们先去公务。公主同小将军快快进去吧,外头站着凉,仔细寒气侵身。”
裴定柔道:“大人也是,秋风寒凉,及时添衣,要多多保重身体呀。”
待到她进殿,父亲同兄长仍在交谈。
“一个少卿而已,靠卖官鬻爵、中饱私囊,竟贪了四十多万两。安知那些尚未查出的国贼禄鬼,虎嗜狼贪,又刮走了多少民脂民膏。”
照此来看,国库本该充盈,只是因这些大小盗贼,才弄得经济空虚。
连皇帝眼皮子底下的朝廷官员都如此,远在地方的太守县丞之流,又能恪守耿介、清廉自持吗?
地方经济不振,除却水灾蝗祸之外,焉知不是因这些人在当中贪腐之故?
贪墨渎职,追逐私利,以此推波助澜、火上浇油,才致使全国经济加剧转衰。
举国大官小吏若都效仿,引得贪腐盛行成风,动摇的将是东晟的根基。
如同一只只蚁虫筑穴,无人治理,肆意啃食建筑。
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倘若假日时日,必定酿成大厦倾颓、堤坝塌溃。
身为储君,悉知情状之后,裴朝满腔愤愤,无处宣泄。
他将手中茶盏往案上一磕,当中茶汤飞溅,任由指节沾湿。
裴朝咬牙恨道:“真该将贪官污吏,一网打尽。”
把贪腐之根,彻底拔出。
皇帝裴叡放下笔,伸了伸胳膊腿,松泛松泛身子。
见儿子如此愤慨,他皱着眉,开口沉声训道:“过犹不及,朝儿要谨记。”
人性本贪,即便以严刑峻法尚不能根除。
“治国之道,在于平衡权量。贪腐既非一日而生,决痈溃疽亦非一日之功。”
一切以大局计,不可操之过急。
裴叡手支着脑袋,望向儿子,目光炯炯:“你自幼熟读圣贤书,看了那些帝王治国理政的史迹,自然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并非将一汪池水理得彻底澄净,便称得上是□□君主。”
裴朝默默听着,不发一言。
“池水清浊,并非关键,当中那些鱼儿,才是重点。”
裴叡阖眼,揉了揉发涨的眼皮,一字一句缓声道:“要晓得每条鱼儿,身在何处,往哪里游。”
对鱼儿的方位,了然于胸。
池中鱼儿多了,就要捞几尾。若肚子饿了,便要杀几尾来充饥。
说罢,裴叡睁开眼,起身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小鱼儿慢慢养,长成大鱼再来杀。”
“若一条鱼儿都无,咱们肚子饿的时候,又用什么果腹呢?”
裴朝沉默几息,点头道:“儿子明白了。”
渐近的细碎金属声,打破了殿中的肃穆氛围。
“什么养鱼杀鱼的,阿耶要吃鱼吗?”
父子二人转头一瞧,原来是咱们嘉玉公主来了。
裴定柔提溜着裙摆,款款步入,只听到零碎几字,便开始数落父亲:“阿耶不能吃海鱼,仔细痛痹发作!”
“好好好,阿耶什么鱼都不吃。”裴叡揉了揉女儿的脑袋,还不忘招呼韩赴,“小赴,莫要拘礼,坐啊。”
韩赴拱手,依言入座。
“这几日雨下得大,在屋子里憋闷坏了吧。”
裴定柔挽着父亲的胳膊,一同在案前坐下,眼睛却盯住了案上那抹金黄:“可不是,阿耶和阿兄这几日忙什么呢?”
“自然是朝廷要事,”裴叡半卖关子半打趣道,“和你阿兄一起,抓几条鱼。”
抓了审了再抄光家产,以解决眼下钱资腾挪的燃眉之急。
“对了父亲,还有一事。”
裴叡见眼前并无外人,点头道:“你说。”
眼看父兄又要商谈,裴定柔习以为常,自顾自端起龙案上那盘酥黄独。
起身先往裴叡嘴里填了一块儿,又往裴朝手心塞了两块儿。
二人神色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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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甚至就着茶吃了起来,似乎对此司空见惯。
这酥黄独,做起来并不复杂。
芋头上锅蒸软烂后,同榛子、松子和杏仁一道研磨,加盐和糖和和几下,捏成一张张薄方块儿,再挂上厚厚的面浆下锅煎炸。
出锅后撒些白芝麻,薄脆焦香,咀嚼间嘎吱嘎吱作响。
好吃且饱腹。
裴定柔也能做成,只是眼下这道明显出自于尚食局。
比起她做的,品相金黄,形状规整,更好看些。
裴定柔给父兄发完吃的,又端着盘子朝他走来。
还不待反应,韩赴手里便多了一块金灿灿的酥黄独。
他难得面露讶色,有些犹豫。
裴定柔在他身旁寻了个空地儿坐下,朝他一笑:“还不到传膳时间,阿耶阿兄有话商,咱们先垫一垫。你尝尝,这个好吃。”
熟芝麻掉了他满手,还有不少落到了身着的墨色衣袍上。
韩赴只觉得指尖被酥油润得光滑。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殿内咀嚼声,此起彼伏。
裴定柔抓起一块,掰开塞到嘴里,边吃边听。
“当日战报传入,宫中人员确有蹊跷。”
那日,姜花宜问过小四后,又秘密传了六司几个内官、宫人到东宫问话。
当晚便将获悉尽数告知给了夫君裴朝。
“据那小四描述,好友阿达是咳疾加重,服下汤药后,猝然离世的。”
裴朝道:“而他染病前,并无任何异常。”
“那汤药,也请司药司的医官们查验过,并无不妥。”
阿达咳嗽症象,既不是因胎内带出的先天不足,亦非沾染时疫之症。
裴叡闻言,皱眉推测:“是饮食有异?”
裴朝点头道:“恐怕如此。”
“只是遗体火化了,又间隔这些日子,他生前入口的东西,目前无从查证。”
即便是怀疑有人下毒,也只能算推测,并无证人证物支撑。
酥黄独入腹,裴叡尚不满足,又从儿子手里抓了一块,塞入嘴里咀嚼起来。
嘎吱嘎吱。
大州府官驿马匹不足,传信兵昏死,连这个同战报传递相关的内官也莫名暴毙。
众多蛛丝马迹凑在一起。
若说是巧合,裴叡一万个不信。
原以为布局之人远在边地,现在看来,应该是在这皇宫内。
这样周密的筹谋,到底意欲何为呢?
氐漠骤然来犯,不及长驱直入、攻打蘅城,可汗奎满的弟弟奎则便生叛乱,引得他必须撤兵即刻返回平叛。
到头来,东晟半寸国土未失,不过是少了一支戍边队伍。
“就仿佛是有人非要那些将士的性命不可……”
裴叡思忖片刻,眉头愈发紧了。
忽的,他侧身,直勾勾地盯向韩赴。
韩赴亦是目光如炬,正看向他。
裴叡一字一句道:“又或者是,一定要意姿和你的命不可……”
一语石破天惊。
在场四人皆神色肃然。
就连方才还在啃酥黄独的裴定柔,也停了动作,缄默不语。
她望向身边人。
韩赴紧握双拳,手背青筋暴起,眸光锐利如鹰,似乎要将什么钉死。
27. 盛怒之下
滔天的怒火难以遏制,从心底深处陡然迸发,一路直烧上来,无处抒发宣泄,便将浓烈的恨意强灌入双眸中。
雷嗔电怒。
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霎时拍起惊涛骇浪,卷出深不见底的汹涌暗流,欲要将眼前一切无情吞没。
他已然惨白的薄唇紧抿着,一道难以抹去的强劲杀意涌出。
韩赴下意识的按住腰间的那把剑,食指指腹于缠在剑柄的那条兽皮上反复摩挲着。
他周身透着一股令人生畏的寒气,比二人初次见时更加凌厉狠绝。
那模样看得裴定柔有些害怕,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冰之中。
她心中惊骇之余,凝视着韩赴,却又生出些许无法言喻的异样情绪。
便如同有人蓄意将她心上肺上凿开个小口,往里头猛倒青桔汁一般。
丝丝酸涩顺着裂缝间隙迅速沁进来,灌满心肺,叫她难以呼吸。
韩赴的阿耶是卫国戍边的忠臣良将,妻房早亡,携子离京,在边关镇守了十几年。
苏其谷一战,韩老将军身死,虽然令人甚是惋惜,到底全了他为人臣子、忠贞报效朝廷之心愿。
原以为是为国捐躯,至少死得其所,实际却是遭人暗害,才平白丢了性命。
连儿子韩赴也差点同父亲一起,战死沙场。
若非奸人施计,他阿耶现在会好生生的在边境领兵,他也不会深受重伤,几乎丧命。
更何况,还有那么多东晟将士。
他们背后是活生生的几千个小家,数以万计的妇孺幼子。
却同他父亲一道,含冤死在战场上。
叫韩赴如何能忍?
换做是天下任何一个为人子女的,得知如此情状,也做不到冷静自持。
只怕要发疯发癫,拔剑将那罪魁祸首砍个稀巴烂。
听阿耶和阿兄的意思,始作俑者虽留下蛛丝马迹,但目前却是查无可查。
即便是要报仇,韩赴眼下也找不到仇人。
听着愈发叫人难过了。
裴定柔暗暗想着,又瞥了一眼韩赴。
他仍在盛怒之中,浓黑如夜的眉紧拧,瞧着好生吓人。
手背上绷起的几道青紫筋脉,高高鼓着,一点消退的迹象都无。
无从查证。
这四个字,如同赤红的刑具,狠狠地烙在他胸口。
愤怒、痛苦、伤心、无措,似沾了水的麻绳一般,拧作一团,将他整个人死死捆住,无法挣脱。
蓦地,冰凉的手背被一股温热覆住。
肌肤相贴,传来丝丝温暖。
韩赴侧眸去看。
身边人秀眉微蹙,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包裹住了他按在佩剑上的那只紧绷的手。
一双杏眼正圆滚滚地看着他。
亮晶晶的。
裴定柔覆在上面的手稍稍抬起,在他冰冰凉的手背上摸了摸,又轻轻拍了拍。
一把已经拉圆、即将断开的弓,弓弦终于松了几分。
她强行挤出几分笑,顶起唇角来瞧他,只是弯弯的眉却仍是皱着。
韩赴仔细地去捕捉此刻裴定柔眸中的情绪。
安抚、同情、担忧,和几乎微不可察的一丝畏怯。
她就这么坐在自己身边,乖巧安静,一句话都没有说。
却连同发髻、脖颈上挂的那些璀璨华丽、一贯丁零当啷作响的金银饰物,都叫他瞧着如此顺眼。
如同一泓清泉,无声却疗愈。
韩赴盯着她,没来由的突然产生一个念头。
想抱一抱她。
裴定柔看着韩赴,不知道他现在正想些什么,只是微微揉搓着他的手。
还是冰冰凉,怎么就捂不热呢。
韩赴的愤怒被皇帝裴叡看在眼里。
好友亡故,比起愤怒,他更多的是伤心。
相识半生,若非……韩随便不会离京。
后头的这些事情也不会发生。
可陈年往事,追溯又何用?
眼下最重要的是,设法查出从中作梗之人。
这人能缜密设局,轻易折损一员大将,他朝若起了颠覆东晟之心,岂非轻而易举?
裴朝从自己书案下的暗格中取出一个方形的小木盒:“父亲且看。”
里头放着几件物什和一张纸。
“这是阿达所服食汤药的药方,和留给好友小四的几件遗物。”
裴朝道:“虽说俱已查验,但为保万全,我还是命人将东西收存起来,请父亲一观。”
万一有其他蛛丝马迹、草蛇灰线,便能寻踪追迹,一路查下去。
裴叡顺手在衣袍上擦了擦残存的酥油,才接过方盒,小心打开。
先将那张药方拾起,展开仔细瞧了瞧。
“这是小四从太医局求的方子,在司药司抓的药。”
好在阿达离世后,小四并没有将方子毁去,裴朝查了太医局的底档和司药司的账册。
两份的药材、用量分毫不差。
不存在任何改动的可能。
裴叡点了点头,继续看那药方。
术业有专攻,他原没看过几本药书,对岐黄之道更是知之甚少,遑论精通。
里面的十几种药,裴叡只能分辨出少少几种,是同治疗风寒相关联的。
至于其他药材及用量,瞧不出有什么古怪异常。
裴朝方才说,已经经过几位医官查验,想来问题并不出在药方上。
故而他移开视线,将盒内东西尽数倒到了案上。
噼里啪啦。
殿内众人目光都落在了那堆东西上。
遗物也不过是若干零散银钱、几支簪钗,和一块破碎的玉。
裴叡依次拾起来看。
两个整银锭并那些铜钱,都是东晟官造的寻常货币。
元宝型的十两锭子,底部可见清晰官造铸印,铜钱规制统一,正反两面都印着东晟通宝四个字。
那半个是被夹剪裁开剩下的,也没什么奇怪。
至于这几支簪钗,加起来还不如剩的半个银锭值钱。
听裴朝汇报,应是阿达为哄哪位心爱的宫娥给买的,只是尚不及赠出。
裴叡目光炯炯,又将那些碎玉捧到手心里看。
玉质温润,但并不罕见。
若要论到这样品质的玉佩,只怕宫中有好些。
光是他女儿的私库,随便一翻遍能找到十几块这样的。
他摸索着,开始着手将那些碎玉组合起来。
裴朝见状也伸手去帮忙。
韩赴哪里还能按捺住,起身往前,欲要去看个明白。
裴定柔任由他牵着,也跟过去一同看。
四个人就这么围着一张书案,瞧了起来。
那玉很快便被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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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佩是葫芦样式,玉面凿刻的图案稀松寻常。
鹤鹿同春,是乞求长寿之意。
但这持玉之人却暴毙早夭,当真是讽刺。
除此之外,未见玉面上雕有任何细小记号。
“为何缺了一角?”
莫非是方才倾倒急了,掉在地上或是身上了?
裴叡抖了抖身上这件宽大的衣袍,没听见任何动静,又半俯着看了看案下四周。
一无所获。
他坐起身,指着葫芦底部的缺口,见裴朝摸不着头脑,沉思道:“一共就这些吗?”
若这玉原本便是残缺的,倒也算个明显特征。
裴朝道:“花宜将小四上交之物,尽数收在里面了,应当是一块不少。”
她做事缜密,素来不会出差错。
裴定柔从韩赴掌心抽出手,指向那玉佩的缺处:“这一块在我妆匣里收着呢。”
三人俱是一愣,瞧着她不说话。
裴定柔便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的说给他们听。
把何处遇上郑义,又是如何得到那块玉碎的,事无巨细都讲了出来。
包括郑义同她说的那些。
她说得认真,裴叡听了半晌,朝儿子递了个眼色。
“父亲放心,稍后便让六司尚宫去查。”
裴叡道:“以肃清宫纪为名,将那日打架的几个人也都押来。”
“朕要一个个问过。”
裴朝点头称是。
众人沉默一阵,裴叡突然开口。
“朝儿,宫中粗使杂役宫人,每月银钱几何?”
裴朝稍显错愕,却见父亲拿起其中一个银锭,放在手心颠了颠:“你说一个内官要当多久的差事,才能得这些东西?”
是了。
眼前这些东西对于寻常勋贵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更遑论太子公主,俸禄银钱中九牛一毛耳。
但若是普通宫人呢?
若非平日积攒,便是他人所赠。
阿达小四一类的内官,经济相差无几,不会出手如此阔绰。
因此能如此大手笔的人,定然非富即贵。
父亲稍稍点拨,裴朝只觉得眼前明朗许多。
裴定柔见他们都不说话,又去摸那玉。
“怎么了,何处有异?”
见兄长询问,裴定柔并未立即作答,只是趴了下来,整个人伏在案上,凑近去看那玉。
长睫轻卷,轻轻颤动着。
她瞧得那样认真,引得其余几人复又将目光投射到残破不全的葫芦佩上。
玉佩内里纹样同自己妆匣里那块碎玉自然合得上。
裴定柔抬眸去看裴叡:“阿耶,我总觉得这玉,很是熟悉,像在哪里瞧见过一样。”
“内里玉纹走向,仿佛……”
他倒忘记了,自家女儿素日爱倒腾这些金啊玉啊的。
当然比自己这个当爹的在行。
“在何处见过?”
若是如她所说,或许这将会是破局的关键。
裴定柔有些为难,在自己脖颈上抓了抓:“年年有些记不得了。”
说罢,她目不斜视,拍了拍韩赴的胳膊,温声道:“你别着急,容我再想一想。”
颈侧几道红印清晰可见,她下意识地欲要再挠,便被捏住手指。
“慢慢想。”
28. 逾矩之念
转眼便是中秋。
前些时还阴雨连绵的天气,似乎也因节庆的到来,而就此转晴。
连着几日都是大太阳,甚至还有些热,将雨天残存的湿气和霉味儿蒸了个干净。
裴定柔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后,实在无事可做。
“今日是大朝会,圣人同殿下想来忙得紧。”
父兄都在议政,她不便前去打扰。
裴定柔从妆奁屉里抽了一只出来,往庭院那吊榻上一歪,将里面盛着的珍珠抓着玩儿。
光是这样,她仍觉得无趣,便又随手拾起话本,一边重温故事,一边来回拨弄着妆屉中的珠儿。
以此来消磨时间。
耳垂大小的珍珠圆润莹亮,一颗一颗扎着堆,将妆屉堆得半满。
青黄白紫,应有尽有。
裴定柔将三五个抓在手心中,揉滚搓弄一阵,又抬手任由它们落回盒中。
碰撞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大珠小珠落香盒,动静好听得很。
韩赴也在。
他坐在殿前石阶上,摘了腰间佩剑,慢条斯理地擦着。
一瓢温水濯下,热意顺流浸润剑身,修长手指按住厚布,一寸寸腾挪,将残存的水珠擦拭干净。
韩赴目不转睛,注视着手中之物。
此剑乃是父亲韩随亲手所造,自他会舞剑时便开了刃,每日挎在腰间。
边地风雪十数年,长剑未生半点锈迹。
其锋刃下斩过无数贼人宵小、外邦蛮夷,但自韩赴负伤以来,这剑却从来没出过鞘。
剑身残存的血污早就被他拭去,现下焕然如新,在日光下清晰映出主人的模样。
韩赴站起身,单手执剑,骤然转动剑柄,在空中利落地亮了亮刃。
剑锋凌空,他右腕劲力将长剑利落一带,便划出了流畅饱满的弧线。
气流嘶鸣间,挽出一朵剑花。
有朝一日,若追根溯源,寻得加害父亲的真凶。
他便要用这把长剑,将那人三刀六洞宰了。
以仇人之血,告慰父亲在天之灵,祭奠所有枉死在苏其谷的将士亡魂。
等待时机成熟,他朝领兵出战之日,再手执这剑,将所有氐漠西蛮尽数诛杀。
思及至此,韩赴抬头瞧了瞧正前方。
那道懒懒卧在榻上的身影。
裴定柔并未注意到他的目光,只顾看着眼前的一页。
纸张哗啦翻动。
似乎是瞧到什么紧张刺激的段落,她眉头微微蹙着,唇瓣微启,显得甚是专注。
蹲在身旁的闲云,靠着吊榻的边沿,同自家公主凑在一起,也看得津津有味。
一面看,一面往裴定柔嘴里塞了两瓣橘子。
金橘颜色鲜亮,个头儿却并不大。
她眼眸未抬分毫,莹润的唇瓣无意识地张开,任由两瓣橘肉滑入自己口中。
不禁让韩赴想到,那日在正辰宫,裴定柔端着酥黄独,一一分派的模样。
他也得了一块。
现在看来,只是习惯使然,并非她刻意为之。
她们主仆似乎都热衷于投喂身边人吃食。
贝齿稍啮,汁水丰盈的橘肉立时在嘴中炸开。
香气溢满口腔,却引得裴定柔两道眉毛又是一紧。
好酸。
新月般的眉毛用力拧起,韩赴看着,也莫名跟着一起皱了眉。
他虽不曾尝过,却很是笃定。
虽然一样都是金灿灿的,眼前的橘子定然远没有那份酥黄独好吃。
旧忆重现,她明澈纯净的眼眸,又在脑海中浮现。
韩赴清晰地记得,自己在盛怒之下,咬牙压住心火,强作理智的样子。
亦明白地记着,她怯嫩的目光望过来,又是如何试探着朝自己伸出手。
温热的掌心覆住手背,肌肤相贴,似乎在让他莫要动怒。
显然,裴定柔并没有将那举动放在心上,仿佛不论那时身旁是何人,她都会伸出援手来安抚。
又似乎那样的举动,只是她的良善天性使然。
那日之后,二人相处如常。
裴定柔仍旧每天都去瞧那棵杏树,甚至亲自动手浇水修剪,只盼着它早日长成结果,她好出宫去。
韩赴将剑收回鞘中,往腰带上一扣。
凤眸微垂,眼底生澜。
其实,她不过是想出次宫,瞧瞧外头的热闹新鲜。
一个自小被拘束在深宫大院内的公主,十几年来周而复始过着尊贵却枯燥的日子,如何能不生厌。
裴定柔想越出宫墙,瞧一瞧外面的天地,亦是入情入理。
向往自由,人之本性。
出去游玩一回罢了,又不是同父兄诀别,一辈子不回来了。
即便是自己逾矩,带她出去一次,又何妨?
况且自幼时随父离京已有十数年,他早已忘了东晟都城是何种繁华风貌。
一同去见识见识,也不错。
在京都的茶楼酒肆、集市坊间转一转,顺路寻间首饰铺子,去瞧瞧她最爱的珠玉钗环,看看同宫中尚服局的有何不同,再选几样合她心意的买了带回去。
皇城脚下,又有巡逻差役,日夜值巡,能危险到哪里去?
再者,纵然遇到宵小之徒,以自己的武功,难道还能叫她受到半点伤害不成?
思虑至此,韩赴忽的心头一惊。
他何时生了这样出格的念头?
……
罢了。
既然她的皇帝父亲金口玉言,她只能待在宫里,再多想也是无益。
不过几息之间,韩赴又恢复了往日神色。
日上三竿,愈发热得慌。
晨曦时分聚在天上那几团遮阳的云尽数消散,炽热的阳光毫无阻碍,肆意直射下来。
落柏宫庭院内,阵阵热浪翻滚,蒸得花圃里绿植花卉如同脱水一般,蔫巴着脑袋,打不起精神来。
那棵杏树仍旧笔直地立在院中,仿佛要同炙热一较高下般,不肯稍稍俯身。
树下原本湿润的泥土,已生几道干裂缝隙。
裴定柔唯恐这树被晒枯死,拾起水瓢亲自浇了两三次水。
一来二去,自己倒在太阳下晒了半天,弄得双颊泛红,满颈是汗。
“哪有凉秋的样子,原以为要添衣保暖,不成想几日的功夫便又热起来了。”
裴定柔进了屋,任由散雪给她擦干额上颈间的汗,又换上一件轻薄衣裳,才觉得稍稍舒爽。
她忙了半天,胃口不佳。看着桌上那几样精致的热菜,如何都不愿意提筷进食。
若是能吃些冰凉爽口的东西就好了。
“我有些想荔枝酥山了,冰冰凉凉的,吃起来可比这些汤汤水水畅快。”
不过片刻功夫,她便带着人,往姨母苏燕回的住处来了。
一只脚刚迈入大门,却见院内放着好几口结实的大红酸枝独板红木箱。
箱口大剌剌的敞开着。
环顾四周,竟无其他侍奉在侧的内官、宫人。
唯见姨母同自己的亲侍榆若,两个人在忙碌着。
苏燕回乌发高绾,发髻上不饰过多金玉,一身浅月蓝色的大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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衫,配上同色披帛,甚是娴雅。
为求行动利落便捷,她广袖搂起,将那披帛作了襻膊之用。
二人静默无语,低头各自忙着。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裴定柔是知道姨母不喜人多的。
除了榆若外,满宫只留几个安静本分的宫人侍候。
且平日除了取送东西,其余时间只在殿外长廊候着,并不入内近身侍奉。
上次她来姨母这儿蹭饭,除了传菜时见到几个宫娥,几乎没有再看到旁的人。
姨母喜静,不愿跟着的人多,亦是情理之中。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唯有闲云、散雪这两个亲近的,终日陪伴在左右。
裴定柔在这方面素来不讲究公主排场,多数时候她并不愿意被一堆人围着。
因背对着大门,二人并未察觉来人。
苏燕回领着榆若,正在将箱子里头的物件逐一取出,或挂到晾晒架上,或置于院中长桌上。
许是苏燕回整理得太过潜心,直到裴定柔走到近旁,才被瞧见。
“姨母!”
听到招呼声,苏燕回面露讶色,一瞧来人,又转而为笑:“好年年,来了也不打个招呼。走路静悄悄的,生生吓了姨母一跳。”
裴定柔亦是眉眼弯弯:“是姨母专心,没有察觉罢了。”
听罢,苏燕回抬手摸了摸她红润的脸:“这么热的天儿,怎么出来了。”
“年年想姨母了嘛。”
一旁的散雪含笑解释道:“公主胃口不大好,午膳未进,一直念叨着夫人这里的荔枝酥山呢。”
苏燕回会意,继而在她饱满的脸蛋上捏了捏:“我说呢,早不想晚不想,偏偏这时想姨母了。原来是念着我这的吃食了,小馋猫。”
榆若道:“奴婢这就去吩咐人准备。”
说罢,人便转身离了这里。
院内特地搭了个大纱篷,罩出一大片阴影,炽热的阳光渗下来,明亮却柔和。
“这些是什么?”
裴定柔凑到其中一口箱子旁去看,见里面不仅有簪钗玉镯,更有书法之作,还有诗集。
虽然种类多,却齐整的排列在箱内木格中,并不杂乱。
箱底和四壁铺着厚厚的红绸垫,可见储存保管十分用心。
必定是珍惜要紧之物,才得到如此周全对待。
苏燕回敛了神色,叹息道:“不过是些旧物。”
“前几日屋子泛潮,怕它们生了霉。”
“趁着今日晴朗,便都拿出来见见太阳。”
裴定柔道:“这么多,姨母该叫人帮着一同整理才是。”
苏燕回摇了摇头:“何必假手于人。”
况且这些东西,于她件件珍贵,只有亲自来才心安。
裴定柔好奇地捡起其中一本书,欲要翻开细看,却被苏燕回叮嘱:“仔细一些,莫要弄坏了边角。”
她低头一瞧,心道不过是寻常的诗集。
连封面都无署名,似乎并非名士之作。
裴定柔翻开扉页。
簪花小楷,字迹娟秀。
书有“涂鸦之作,聊以留念”八字。
落款署名的“苏绛梅”三字,行笔柔和流畅,字形工整饱满。
字如其人,观其落笔收锋,尽显温婉才气。
裴定柔霎时怔住,指腹轻轻抚上那三个字。
回环摩挲间,似有些许暖意,从指尖缓缓流入,叫她心安。
苏燕回见她出神,方才活泼全无,不由得又叹一声。
“这是你阿娘闺中之作。”
29. 懿德皇后(补)
裴定柔微微怔了几息,听姨母补充道:“眼前这些旧物,有几箱是你阿娘留下的。”
“其他几箱是我自己的。”
阿娘。
她盯着那本诗集,半天没有说话。
“苏绛梅”这三个字,于裴定柔而言,既陌生,又熟悉。
她自记事起,阿娘已不在了。
每逢祭祀大典,阿耶会领着满宫亲眷,一同向先祖上香祝祷。
奉先殿高耸,东西侧是皇室贵胄的牌位,正中则挂着先朝帝后的画像。
苏绛梅身为裴叡亡妻,已故皇后,自然在此之列。
从小到大,裴定柔唯一见到同阿娘相关的,便是供奉在殿内的先皇后遗像。
和神位上刻有的“懿德正娴皇后苏绛梅”几个字。
画像上的女子,眉眼生得极美,身着鲜艳的朱孔阳色宫装,金尾凤钗熠熠生辉。
正襟危坐,面上庄严肃穆,瞧不出半点愉悦之色。
听宫人议论,阿娘是生下她以后,身体虚亏狠了,时常发虚汗。
夜不安枕,白日多梦,最后精气活活耗尽,以致离世。
那时她还只是个襁褓婴孩,自然不可能记得些什么。
只在临睡前,偶然听散雪提过几次她的事迹。
寒冬腊月,是阿娘救了濒临冻死的散雪一条性命。
如此说来,她的阿娘是一个心慈良善的好人。
为何造化弄人,叫她不能长寿。
如若阿娘身体康健,现如今他们一家人团圆美满,不知会有多幸福。
春日出游赏花饮茶,盛夏乘凉消暑吃西瓜,秋来一同食蟹、制蜜饯儿。
等到冬雪漫天,全家人凑在一起,围着炉火取暖,品尝干果点心,听阿耶阿兄畅谈古今。
她会同散雪认真学习如何绾发,用自己最心爱的头饰,给阿娘盘个漂亮的发髻。
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在阿耶、阿娘怀中撒娇打滚,享受父母和兄长对自己的无限关怀宠爱,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眼前水雾渐生,将原本澄净的眸子蒙住,模糊了她的视线。
裴定柔只觉鼻头发酸,睫毛颤动着,喃喃反复:“苏绛梅……”
红梅簇簇,立于冬雪之中,温暖而鲜活。
多么好听的名字。
苏燕回听到那三个字,亦是眼角发红,揉了揉她脑袋:“乖乖。”
“姨母,阿娘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我问过阿耶,但是他不愿意同我说……”
苏燕回不愿往事重提,将裴定柔按到怀里,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不难过了,不难过了……”
既是劝她,亦是劝自己。
眼角有温热滑落,裴定柔往姨母怀里窝得更深了,使劲吸了吸鼻子。
苏燕回明显感受到了外甥女在落泪,欲要再劝,可心底积年的情绪如泉般涌出来。
饶是她压抑遏制,那份悲恸却如同醇酿一般,纵然经过十数年,不仅丝毫未减,反而愈加浓厚沉郁。
顷刻间激发散出来。
“你阿娘是天下顶好的女子,满腹诗书,才学卓越,心地善良……”
苏燕回言语稍显哽咽,眼前却勾勒出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模样。
姐姐是那样娴静美丽。
再多美好的词语用在她身上,都是相宜的,丝毫不算溢美夸饰。
斯人已逝,念此茫茫。
她二人相拥,缓了许久之后,苏燕回才挤出些笑容:“好了,若是再伤心,姨母也要跟着掉眼泪了。”
韩赴站在不远处,见裴定柔从她怀中起身,观其眉眼尽显落寞伤感,便又走近了几步。
苏燕回慈爱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转身望向了韩赴。
“韩将军。”
她一声不带情绪的招呼,止了韩赴的步子。
盯着他的面容,二人坦然对视。
不过一眼,韩赴目光便挪到了裴定柔身上,不再看她。
这是自上次洗尘宴后,她再次见到韩赴。
腰间佩剑,身姿挺拔,行走姿态潇洒。
浓眉凤眼,更显郎君翩翩。
不难想象此人骑在黑鬃马上,策马奔驰之态是何等倜傥气派。
不愧是故人之子。
较之上次的印象,韩赴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最明显的,莫过于那双眸中原有的冷漠。
似积雪消融一般,淡去不少。
叫人稍稍将他和沙场将军的身份剥离开来。
仿佛他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郎君。
裴定柔情绪稍缓,也顺着姨母的眼神望过去,小声嘟囔道:“姨母,您瞧什么呢?”
苏燕回瞧她鬓边热起一层薄汗,黏住几缕乌发,便从怀中摸出帕子来擦:“天气甚热,莫要让人家一直站在那里了。”
哦,她忘了韩赴还在那儿呢。
“将军莫要在日头下久候,不若到旁边休息会。”
她一句话,韩赴并未拒绝,在一旁的长凳上坐下。
二人话题这才又回到眼前物件上来。
“姨母,我可以仔细瞧瞧这些东西吗?”
裴定柔想将同阿娘相关的所有物件都看一遍。
好叫她了解得更多些,在脑海中大概勾勒出阿娘的形儿来。
纵然模模糊糊,到底也能宽慰几分。
她眸中满是恳求,苏燕回怎有不允之理,摆手指向东边的三口红木箱:“那些都是,你去看看吧。”
裴定柔得了允准,自顾自的去瞧那箱内之物。
拼拼凑凑,一个娴静温柔的母亲模样便慢慢完整。
“好多书法之作呀,还有诗集经典。”
经史子集亦有不少,有些上面载着批注,页脚微卷破碎,想来是看书人反复翻阅过的。
裴定柔放下一本,向姨母道:“阿娘同姨母一样,很喜欢临摹书法、研读诗文呢。”
苏燕回朝她一笑。
姐姐幼年便习书法,一手簪花小楷,笔老墨秀。
当年她跟在苏绛梅身后,吵着要向姐姐学写字,练了这些年,还只有姐姐七成火候。
细看笔划收处,仍不如她的娟秀漂亮。
余生勤加苦练,不知道这辈子能否写出同姐姐一样的字来。
裴定柔眼光略过盛满书籍墨作的红木箱,又到了第二口箱子。
里面放着一些珠玉钗环。
款式淡雅,做工却甚是精细。
“那些是你阿娘尚在闺中时戴过的饰品。”
其中尤为突出的,是一支浅紫蒲色的鸢尾花步摇。
它静静地躺在柔软的红绒上,以金为蕊,四周几片花瓣圆曲飘逸,泛着明润光亮。
裴定柔小心翼翼地握住簪体,将步摇托在手心里看。
“你倒是会选,这支是你阿娘心头最爱。”
她道:“看来我和阿娘所见略同。这步摇只有一支吗……”
苏燕回眸底暗沉:“原本是一对,可惜只剩下眼前这支了。”
想来是阿娘因何由不小心弄碎了,才使得这步摇成了孤品。
“反正是你阿娘的物件,你若是喜欢,便拿回去好好收着。”
裴定柔放下步摇,拒绝道:“就收在姨母这里吧,我会时时来看的。”
“到时姨母给我讲讲东西的由来,好吗?”
步摇放在自己那里,只不过是挂了母亲名头的死物件,毫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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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着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不如仍旧放在姨母宫中,她常常来访,便可以透过这些东西,了解阿娘更多生平经历。
苏燕回缓声同意:“嗯。”
裴定柔转而去看另外几口箱子,片刻后,趴在其中一个箱子边缘,拨弄着些什么。
苏燕回上前去看,不免露出几分笑意。
“怎么,瞧中姨母哪件首饰了?”
裴定柔指腹拨弄着一块白玉:“似乎见姨母戴过。”
苏燕回笑道:“可不是那华盛上镶的么。”
哦,她想起来了。
是嵌在姨母那件华盛正中的玉。
“华盛的金丝松了,不堪固定,已经送到司宝司去修了。”
苏燕回道:“这玉原本收着等华盛修好再镶上去的,年年若是看中了,姨母叫他们把玉给你制件首饰戴?”
裴定柔朝她笑:“那多不好,姨母华盛上不是空了?”
“不过这玉颜色纯净,是好看。”
正在此时,榆若拎着食盒走了过来,将桌面摆放的物件稍稍挪动位置,腾出一角之地来。
除了荔枝酥山外,还弄了几碟小吃,都是裴定柔素日甚爱。
“我说榆若姑姑怎么去了这么久,原来是在弄这个。”
裴定柔擦了擦手,将碟中蟹酿橙捧起,拾起勺子来尝。
榆若见她吃得高兴,亦露出几分笑:“就知道公主喜欢这个。”
“天热不思饮食,这样鲜香开胃的吃食最好了。”
她将另一个盛着蟹肉的黄橙端到苏燕回面前:“奴婢一样备了两份,夫人也吃些?”
苏燕回摆了摆手:“我有些吃不下,先放一放吧。”
榆若拿了好几样东西,裴定柔分了一些给其他人。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韩赴这次有幸分到了炸乳鸽……的左足。
小小一只,味道倒是不错。
乳鸽皮脆油丰,满口焦香的油脂味。
他不由得想起,她之前提过的要在自己宫苑烤肉的事情。
裴定柔亦吃着一只,大快朵颐之时,脸上充溢着满足。
苏燕回喝了一口茶,见两个小辈吃得畅快,难得将一刻前的不愉快稍忘。
心口滞涩也通了几分。
散雪和闲云凑在裴定柔身旁,不住地夸赞:“果然是夫人这里吃食美味,难怪公主心心念念要来呢。”
众人边吃边聊,氛围甚是和睦。
韩赴虽没什么话,倒很自然地融入到这里头。
还不待几碟吃食进肚,却听得外头吵吵嚷嚷,不知是谁在那里。
愈来愈大,传到原本安静的院落时,声音愈发清晰。
“怎么,以为自己得了东宫娘娘的照拂,可以竖着眼睛走路啦?”
“你们这些腌臜货,抢了我的东西,还要再来不成?”
裴定柔听出了其中一个人,正是午间到自己宫中送膳食的小四。
“实话告诉你们,那些东西现在都在圣人龙案上了,有五个胆子的去正辰宫抢啊!看你们还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苏燕回听得糊里糊涂的,长眉微拧:“这是怎么回事?”
闲云抢先回答:“夫人不知道吗?前些日子在六尚局,几个内官打架了。”
三言两语,她更疑惑了。
内官斗殴多为财物,可这跟裴叡又有何干系?
即便发生,自当由尚宫出面问责。
难不成裴叡一个皇帝,日理万机之余,还要过问宫人厮斗这样的小事?
苏燕回递了个眼色,榆若便走出宫门。
申斥声很快传来,门外几人作鸟兽散,很快复又安静如常。
30. 老眼昏花
裴定柔在姨母这处吃得欢畅,父亲和兄长却无暇顾及午膳。
大朝会开了一早上。
裴叡除却听各部官员奏报日常事务外,还特地询问了大理寺郎官对李诚一案的调查情况。
这事原本早已定论。
一沓官员调任的文书白纸黑字作凭,又查到了巨额赃款的记载账册为证。
大理寺郎官明察秋毫,当着李诚的面请出几个人证当面对质,很快便审出了结果,将详情以奏疏呈报皇帝。
李诚贪腐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本人连带着阖府亲眷一同被下了狱,全部家产早已查抄清点入了国库。
但既然有了动作,撒了渔网下去,若是只捕一尾鱼,皇帝自然不满足。
在裴叡的授意下,大理寺郎官顺着线索,日夜审查,刨根究底,欲要将一条藤整根拔出。
按照李诚的供词和赃款账册,那些行贿官员也一一被揪出,跟着李大人一起进了牢狱。
不过皇帝并未对他们赶尽杀绝,除却几个品级靠前的首犯被判重罪外,其余的芝麻小官只被抄了家产后降职外放。
一场雷厉风行的肃清,国库多了九十余万两银子。
余下朝中官员中,有消息灵通者预先得知此讯,颇被雷霆之威所震慑,行事愈发恪守本分,不敢出格丝毫。
一人传十,近日就连几位一向□□请同僚的户部郎官,私下组织宴饮的次数也锐减,生怕被他人误会成结党营私,也卷进贪腐案中。
不正之风似乎暂时被按了下去。
今日皇帝特地提及此事,还命大理寺宣读对涉案官员的处理结果,不过是为了再次震慑朝臣,释放信号。
现下中央经济困顿,国库不充裕,趁机贪污腐败者,以李诚为例,罪加一等。
此外,按照先前同太子和重臣商议的事项,裴叡颁布下几道旨意。
其中包括减免边地几城耕夫的农税,鼓励人口回迁的数项政策。
对近年天灾频发的州府,朝廷在税收上也适当予以照顾。
更有着手尝试改变固有的驻军模式,让士兵们逢春种秋收时辅助农人耕作,待到农闲便又点兵归营。
一年所收田税,抽出两成添入军饷,按人头下发给士兵,以作鼓励。
好不容易朝会散了,工部尚书刘珀又找上门来。
裴叡在龙案后刚坐下喝了口茶,还不待休息片刻,王真便领着人进来了。
“臣见过圣人、太子殿下。”
裴朝心中了然。
那日,父亲委以要务,令刘珀密查驿站马匹异动之事。
此番前来,定是有了眉目。
“坐下说。”
刘珀拱手入座,便连忙向皇帝上报查访情况。
竟是工部自己人眼花出的错。
“圣人不知,原本今年有三处官驿,准备改建成民房的。”
刘珀口中的三座驿站,是数十年前先皇仓促敲定修建的。
选址在山路之侧,远离城都,甚是偏僻。
追溯缘由,是因一场地震破坏了原有官道。
彼时,往来差使通行只得改道于临近山路。
为求便捷,先皇颁旨修建了这三座驿站,作临时通行转乘之用,自然不在现有的道路规划之内。
经几十年风霜敲打,几座官驿早已破败不堪,成了危房,对当前差役交通,毫无助益。
因此,早有地方上表,请求朝廷将其拆除,改建为民房。
这件事情,裴朝也是知道的。
当时商定改建,他也在场。
裴叡咽下一块糕点,示意刘珀继续说。
“圣人裁定拆除后,臣便吩咐下属拟文书,并在分布图上圈画出所在的地址。”
刘珀一字一句道:“再将文书附上地图一并发出,让地方依照行事。”
“谁知他年迈昏聩,勾画时瞧错了位置,圈到另一条官道上去了。”
也就是说,那三座如同废墟般的官驿丝毫未动,而正经使用中的却被误拆了。
裴叡:……
“所幸未酿成大错,”刘珀道,“今年财政紧张,拆建拨款还不到地方,因而还未着手拆除。”
地方官员收信后,依令行事,将图上三处驿站的人员调走,马匹、货物暂且搬挪到临近府衙中存放。
待到朝廷拨款下来,再招募劳工着手拆除。
因此,那日战报传信的士兵到达后,一匹换乘的马都没有寻到,只得徒步硬生生走了三个驿站。
“负责拟那纸文书的是何人?”
料到皇帝有此一问,刘珀如实作答道:“从五品工部郎中任妨。”
虽然品级不高,又非要员,任妨这个名字裴叡倒是很熟悉。
他自先皇一朝便入工部,经历春秋几十载,而今已经熬成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子了。
彼时裴叡还在东宫当太子,听父亲提到此人,只一句:“是个厚道人,但能力不足。”
往好听了说就是厚道正直,往难听了说就是行事死板而不知变通。
工部负责举国兴修建造,许多事情决断要因地制宜、随机应变。
因此,任妨这人虽官龄长出工部同僚一大截,却在正六品原地踏步了几十年。
时移世易,先皇崩逝,裴叡登基多年。
官道都修了好几条,这个任妨却仍未受任何提拔晋升。
他那从五品郎中的官职,还是裴定柔的外公,即前任工部尚书苏老大人,念在同窗之谊,好心提携了一把,才能晋升就任的。
刘珀调任尚书后也寻不出其他事务来给他,便叫任妨继续待在郎中的位置上。
一来二去,虽然年逾花甲,任妨仍不愿意按从五品荣休。
硬着头皮,顶着白发,继续占着工部郎中的位置。
裴叡道:“这么大年纪了,早该荣休了,苦熬什么。”
况且也没熬出什么名堂。
老眼昏花,连个选址都圈不对。
“看来先前揣测,只是一场误会。”太子裴朝道。
裴叡皱眉吩咐:“文书错漏,你作为尚书,要及时纠正书令。”
刘珀连连称是。
思忖片刻,他补充道:“朕会通知吏部,给任妨个正五品,以一个月为期,令他荣休回乡。”
言下之意,是叫刘珀这个当尚书的,私下提前告知任妨,让人家做好收拾包袱滚蛋的准备。
“若他不肯呢?”
裴叡眉宇间全是不耐:“我朝官员以能力晋升,他若不肯,就继续在从五品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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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等到七老八十拄着拐到工部,看是他先招人笑话,还是你这个工部尚书招人笑话。”
刘珀惶恐:“臣明白,一定好好同任大人说。”
一场热闹的中秋宴会将近。
循着旧例,宫内提早三日便开始布置装饰。
六尚局上下忙碌异常,挂彩绸、扎灯笼,备各色各样的瓜果点心。
采办处众人更是不敢懈怠,每日四更的梆子一响,车队便驴不停蹄地出宫,将一车车物资从宫外拉入到各司。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吴立连饭都不愿盛,往炕上一歪,挣扎着将一双靴子从脚上拔了下来。
“瞧,昨日脚后跟的血泡破了,今日脚底板又长一个。”
对面的郑义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凉水,才放了碗,抬手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是啊,原来一日三趟的运,都走得脚疼。”
“这几天,每日要进出跑四趟,我这鞋子都磨破了。”
正是用人的时候,采办处的几个素日眼睛长头顶上的掌事见他们这些人,脸上也有了几分和蔼笑容。
尤其是对吴立和郑义这样年轻能干的下属。
为了叫他们好生当差,掌事的承诺忙过这几日,便给他们两日假。
只是,每日的差事也太重了。
吴立从炕头掏了一个酱油色的小瓶子,倒了些药粉到血泡上,嘴里不住地抱怨。
却听郑义安慰道:“好在明晚中秋宴过了,后两日能松快些。”
“年节的银钱赏赐也要下来了。”
想到这里,吴立脸上才有了些许笑意:“我仿佛记得,中秋过后便是小四弟弟的生辰。”
“他不是前几日才提过,说东宫娘娘赏了好些金银,要借生辰好好请哥几个搓一顿。”
这些日子,趁着给尚食局送蔬菜米肉,他们同小四来往得多了些,彼此性格相投,渐渐便开始称兄道弟。
“他出银子,咱们那得出力气,帮着弄桌丰盛酒席来。当兄长的,还该每人送件像样的贺礼!”
吴立考虑周全:“他的正生辰那天,咱们恐怕要轮差,不如提早两天办的好。”
郑义点头赞同:“昨日不是送了几坛秋酿到尚食局,闻着有桂花香,不知吃起来怎样。”
“明日弄上一坛子先预备着,等给他祝生辰时咱们也灌些黄汤。”
吴立欣然应允。
一夜酣梦。
翌日,正是中秋佳节。
裴定柔这会子早膳刚用完,尚衣局的掌事便领着人到了落柏宫。
来给她送节庆新制的衣裙和钗环。
三套女式宫装,都是鲜亮的款式。除了她自己那件,散雪和闲云亦是一人得一件。
这是裴定柔几月前便吩咐下的。
佳节穿新衣嘛。
“多谢公主顾念!这衣裙好看极了!”闲云拿起新衣,在自己身上比着。
掌事女官微笑着,将另一件衣裙交给散雪,又从手下人那儿捧来一套给她瞧。
“圣人数月前吩咐,也给韩将军做了一件,烦请公主转交。”
裴定柔一瞥。
那衣服虽不华贵,却很是衬他的气质。
她几乎能想象到,韩赴若穿上眼前这件,该是个什么模样。
31. 月下郎君
时近中午,艳阳高悬。
正是韩赴换药之时。
这几月以来,皇帝命太医局精心照看他身上的伤势。
不仅不吝珍贵药材,更是让医官日日前来送药换药,顺便查看他的伤势愈合情况。
外敷内服,调养一段时间,旧伤大体痊愈。
身上那几道被刀划开的小伤口早已结痂脱落,只是肤色较周围的浅些。但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唯有肩上的那一道,当时被刀刺得深,血流得多了点。因而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慢慢恢复。
前来诊治的医官刚走出屋子,韩赴正在穿衣,却听外头敲门的声音。
“小将军,公主吩咐我来送些东西。”
听来人是散雪,韩赴系好衣带,将门敞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套色彩浓重的衣裳,被整齐地叠放着。
上面还有发冠和一条玉蹀躞,似乎是同衣裳相配的。
十分耀目。
韩赴有些不确定:“这是……她给我的?”
颜色鲜亮,光彩熠熠。
很像是裴定柔素日的穿着喜好。
散雪笑道:“这是数月前圣人吩咐下的,叫尚衣局为小将军缝制中秋新衣。”
“今日午前才送到落柏宫,公主瞧着没有配饰,便从自己匣子里选了几件,叫我一并拿来供将军穿戴。”
原来如此。
他素日常穿黛紫衣袍,颜色虽深却暗,并不打眼。
还从未着过如此浓艳的装束。
像鹦鹉,又像孔雀。
“你看,你身量修长,长得又好,正合适佩戴一些漂亮的玉饰。”
韩赴脑中莫名浮出裴定柔的话来。
不过几息后,他捻起那条蹀躞,放在掌中看。
玉带润透,以黄金制成的镂空团云纹样作边。
金包玉的形制,瞧着很是富贵。
若配些雅致的浅色圆领袍,怕是不相宜。
但同眼前这件浓艳的新衣,倒是珠联璧合,更显华丽。
“腰间所佩玉躞蹀,公主挑了许久才选定这条呢。”
怕韩赴不肯接受,散雪又补了一句。
“公主说,这件衣服小将军穿了一定好看。”
身量修长,长得又好。
八个字又挤入了他脑中。
韩赴眸色如常,唇角弧度却难抑,他抬手接过托盘:“我知道了。”
待到天擦黑,白日肃穆宁静的皇宫内,已然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裴定柔心中雀跃如浪翻涌,甚至没了精心装扮一番的兴致。人虽老实坐在方凳上,脚却不自觉地来回打着秋千。
身旁二人相视一笑。
瞧自家公主的期待模样,若是背后生双翅膀,怕是早就按捺不住,恨不能立时往中秋宴飞。
好不容易等散雪将那对蝴蝶衔珠簪戴到她发间,裴定柔最后一丝耐心也耗得干干净净。
“公主别慌,我瞧瞧还差什么?”
裴定柔扭了扭身子,从妆台前起身,朝她们转了个圈:“你们看,什么都不差!咱们快些去找阿耶阿兄吧。”
不待二人点头,她便要往外走。
裴定柔手一推,将大门敞开。刚往外走了两步,便怔住了。
今夜的落柏宫一如往昔。
灯火通明,庭院如昼。
那院中灯下等候之人,不是韩赴还是谁?
他满头墨发高挽,无一绺披着,发顶被那半月形的如意纹嵌玉金冠牢牢扣住。
束成的高马尾从发顶抚下,轻易掩住脖颈,如同乌润的瀑布一般静静搭在背上。在月光烛火的交相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那身胭脂色的贴里,外笼着一件三片式的石青罩甲。
内外衣袍以银线滚边,暗金线勾出麟纹,佐以红、蓝二色丝线。
穿在他身上,华贵而不俗艳。
成双的深褐色臂鞲被绳串引,牢牢将两袖扎紧。虽是皮制的,表面亦是贴着金箔作装饰,熠熠生辉。
那条金裹玉蹀躞恰到好处将罩甲腰处收紧,衬得他宽肩窄腰,整个人愈发修长挺拔。
听见推门声,韩赴转过身来。
三片罩甲下摆随之摆动,垂下的乌发顺势摆到了右肩上。
纵然腰间仍佩着那长剑,气质中哪里还有半点肃杀冷漠。
倒像是下降到尘世来,散金洒银的谪仙一般。
活脱一个俊美郎君。
他似乎在这里等了有一会儿,泰然自若,神情如常。
恰有微风阵阵,飘起鬓边发丝。
裴定柔这样乍然走出,打破了落柏宫庭院原本静谧的氛围。
看到她,韩赴眸色亦是一怔。
散雪费了工夫帮她精心装扮,今日衣着打扮自是同平常大为不同。
丹色衣裙,喜庆俏皮。
双环望仙髻上歇着几只蝶,成对成对的金片蝶翅轻颤,同正中那件金梳背,恰如群星环绕明月,流光溢彩。
白皙额间,花钿浓红,更显俏丽。
叫人看了心生欢喜,愈发难以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裴定柔拽着裙子,一步步迈下台阶,杏眸中愉色难掩,目光仍就定在韩赴身上。
“在瞧什么?”
见她未答,人却在笑。韩赴扬唇,显然心情不错。
裴定柔眉眼弯起,直白地夸赞他:“你今日……真好看。”
她就说那服饰很衬他,穿出来一定气质非凡。
现下一见,当真是玉树临风!
一股莫名的脸热外涌,裴定柔慌忙抬手去捂,那双清澈的眸中笑意更甚:“真好看。”
冰凉的掌心引得热意愈发升腾,蒸红了她的耳尖。
简单三个字,轻易将韩赴唇角又往上掀了几分。
又是那样明亮澄净的眼神,直愣愣地同他眸光交汇。
不加掩饰的欢愉之色,从二人眼中相继流溢出,满眼星光相易互融。
“咱们走吧,去找阿耶和阿兄!”
韩赴不自然的移开视线,提了步子道:“嗯。”
月朗风清,繁星点点。
被成群宫灯簇拥着,二人影子映在宫道上,狭长而笔直。
闲云同散雪在前头引路,各提一盏灯,带着队伍缓缓行着。
走着走着,她凑到散雪近处,悄悄偏头瞥了瞥身后那两人。
“公主今日,好像特别不同。”
散雪道:“是,咱们公主今日尤其漂亮。”
那双环望仙髻,可是自己的得意之作。
再配上鲜亮明艳的衣裙,公主简直是天仙下凡。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瞧公主的神情举止,好像……”
二人偷偷瞄了一眼,随即相视一笑。
身后二人自是未察觉她们耳语,一个头向左偏,一个脑袋朝右看。
似乎有意拉远距离。
但宫道上那两道人影却愈走愈近。
良辰美景,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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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
正辰殿早已被红绸高架布置得喜气洋洋。
殿前檐瓦下,一盏盏火红的宫灯高高悬着。
宫苑明亮异常,照得众人脸上皆是暖色。
裴定柔踏着脚下红毯,顺着台阶而行,一路进了殿内。
沿路的宫人们皆着新装戴红花,脸上挂着笑意,朝二人福身。
“公主安康,将军安康。”
每逢佳节,便有赏赐下来,各宫平日奉差辛勤的宫人、内官们,也可趁此稍稍松懈精神、休息娱乐。
因而众人甚是喜悦,面上尽是愉色,连走路的脚步都是轻快的。
哒哒哒哒的声音,叫她听了心情愈发好。
不多时,众人相继到来。
裴叡大手一挥,招呼大家入席。
未待裴定柔坐定,便有一道道品相精美的菜肴被呈了上来。
荤肉素蔬,热汤冰品,各类鲜味,清果花糕,应有尽有。
均盛在圆盘中,大小不一,堆满了桌案。
正合中秋团圆的好意头。
“中秋夜宴,大家莫要拘束,尽管享用饮食,畅谈古今,共享此刻良辰。”
席上诸人皆拾起杯盏,朝他一贺,随即饮下其中佳酿。
“咱们年年眼瞧着长成大姑娘了,”苏燕回笑道,“还记得你偎依在大人怀中,当奶娃娃时的模样呢。”
裴定柔朝她一笑。
裴叡接话道:“女大十八变,愈发亭亭玉立。年年长大了,我这个做阿耶的可成了老头子咯。”
“阿耶,不管年年多少岁,永远都是您的女儿呀。”
裴定柔放下手中香喷喷的肉串,向父亲稍稍俯身,动作甚是俏皮可爱:“祝阿耶安康长寿。”
说罢,她亦是朝其他几人道:“姨母事事顺心,阿兄鸿志得满!”
“容颜永驻。”
侧身转向韩赴,裴定柔也未称呼其名,但仍旧一福,慷慨地送上祝福:“笑口常开。”
“中秋人月两团圆!”
一番话叫众人脸上都添了喜悦之色。
韩赴朝裴定柔拱手回了个礼。
祝她岁岁欢愉。
“年年这样嘴甜,姨母欢喜得很。来来来,姨母给你准备了份节礼。”
说罢,苏燕回便作势往袖中去掏。
裴叡早已捧着个锦盒,赶紧打断她:“自然是我这个做阿耶的先给,当姨母的往后排,你莫要同我抢。”
裴朝和姜花宜亦是去拿各自准备的节礼。
这些礼物都是为她而备,裴定柔只觉得心如灌蜜,幸福满溢。
韩赴并未备什么礼物,现下见众人如此,不免局促。
不过几息,他似乎想到什么,又恢复了神色。
裴定柔欢欢喜喜地接过他们的节日赠礼。
裴叡这个当父亲的,很是阔气的送了女儿一对透亮的紫玉髓手镯。
兄长裴朝自然也投其所好,将那宝石珠花插入她发间。
姜花宜准备的则是一个花型镂空指环,戴在她食指上,更显精致漂亮。
“来,姨母给你戴上。”
苏燕回将锦盒内璎珞拾起,招呼她到身边来。
那璎珞上面挂着各色玛瑙小珠,颜色搭配相宜,款式很是亮眼。
裴定柔看着坠在最下的那块白玉贴到胸口,乖巧的抱住了苏燕回:“多谢姨母,年年很喜欢。”
又说了几句吉祥话,哄得苏燕回心花怒放,难得笑得如此开怀。
32. 提灯夜行
宴饮过半,众人饮食尽足,便有阵阵丝竹之声传来。
是尚仪局的乐师们在弹奏琵琶。
一曲彩云追月,将原本热烈的氛围织得更浓厚。
琵琶声、交谈声和谐地融到了一起。
似乎还能听到殿外传来的虫鸣声。
酒盏相碰,觥筹交错。
裴定柔又夹了一颗鱼丸到嘴里咀嚼着。
她今夜甚是高兴,胃口大开,吃了好些东西。
什么蒸软羊、蒜泥猪肉、油炸小鸡、煨鹌鹑,尽是荤物。
鱼丸下了肚,满足之余,不免觉得口中有些腻。
裴定柔暂且搁筷,端起茶盏小啜。
似乎感受到谁在瞧自己,她下意识的偏头去看。
韩赴亦放了筷子,正往她这边瞧。
二人坐得原本不远,裴定柔能清楚看到他轮廓分明的面容,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温柔的光。
韩赴朝她眨了眨眼。
那眸意深深,同上扬的唇角,提醒了裴定柔今日还有一约未赴。
前几日,韩赴说要带自己登高去俯瞰京都灯市的!
她差点就忘记了!
乍然回想起来,裴定柔又是一喜,探头瞧了瞧外头。
月亮懒懒的卧入云层中,莹润银白的光亮暗淡了不少,群星似乎也有倦意,微弱的星光渐渐隐入墨色中。
再晚怕是灯市要收了!
裴定柔起身,朝父亲道:“阿耶,我吃好了。”
韩赴也站了起来,虽不语,目光却仍在她身上。
裴叡见方才还在大快朵颐的女儿,笑着凑到了自己身边,心中大约猜出几分,嘴上却仍是在问:“怎么?”
“女儿想出去消消食。”
顺便俯瞰下京都夜景,瞧瞧热闹繁华的灯市。
裴叡瞧了瞧已经行至殿门口的韩赴。
显然是在等年年。
他彻底了然。
值此节庆,当阿耶的怎好扫了宝贝女儿的兴致。
裴叡放下酒盏,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笑着嘱咐她:“多带几个人,多提几盏灯。”
“夜风凉,才吃了这么多东西,莫要到风口去。”
裴定柔点了点头。
兄长裴朝亦是劝她:“再晚些还有月饼吃,年年稍逛一会便回来吧。”
中秋之夜,赏月喝茶,尝尝尚食局奉上的各色内馅儿的月饼,亦是每年必行的事。
裴定柔点了点头,应允道:“我知道了。”
那就只看一小会儿,就回来同大家一块吃月饼。
不知道韩赴爱吃豆沙馅儿的还是蛋黄馅儿的。
见二人要一道出去,苏燕回连忙开口挽留。
“年年去哪里,等下还有烟花看,可漂亮了。”
裴定柔哪还有停留之意,拽着韩赴便往外走,不忘回头朝她道:“我们在外面看!”
西阳楼上观的火树银花,想来光芒更加璀璨。
出了殿门,她吩咐闲云、散雪道:“你们不必跟来。”
说罢,又从宫人手中接过宫灯,提在手中引路。
散雪自然知道二人意欲何为,颇有些不放心,拢了个披风到裴定柔身上,劝道:“公主,天黑了,不然我们还是……”
虽说韩赴武功高强,到底同公主认识也没有多久。他对裴定柔了解并不深,又不晓得公主的毛病。
他是男子,又是征战戍守的武将,心思未必如自己细腻,怕是不能周全照顾好自家公主。
闲云却按住了她,笑意深深。
“放心吧,我们去去就回来,”裴定柔将那盏八角宫灯稍稍提高了些,“你瞧,有灯照着路呢。”
不怕。
散雪这才勉强点了点头,不再劝她。
迈出正辰宫门,二人直奔西阳楼。
一路上,裴定柔提着灯,走得并不快。
那只八角宫灯骨架不大,提在手中甚是轻便,并不显重。
以细木为骨,绢纱为肤,上绘花鸟,甚是精致漂亮。
灯芯在灯油中浸了大半,首端默默燃着,透过外罩的轻纱,传递着光亮。
明亮的正辰宫渐远,二人逐渐陷入高树绿植的浓阴裹挟中,周遭的环境也慢慢暗了下来。
裴定柔的步子愈发缓了。
秋风簌簌,摆弄着树叶,送来阵阵凉意。
今日她衣裙飘飘,穿得轻盈好看,却在秋夜凉风中,显得实在有些单薄。
方才在殿内,高架上有排排明灯,光亮璀璨温暖,气氛热闹。
宴席上有父兄姨母,彼此言谈欢笑,人语不断。
连入口之物,多半也是热食热饮,裴定柔丝毫未感受到秋凉的存在。
现下,二人骤然走入空旷平道,两侧除了树木毫无遮挡,阵阵夜风袭来,从绿树疏叶间漏过,她只觉得寒意渐深。
好在出来前身上添了件披风,这才没有冻得太厉害。
又一阵凉风沁来,裴定柔单手揪住胸口衣襟,脖子也不禁往里缩了缩。
人朝韩赴那边靠近了半步。
地上那两道人影,一道挺拔高大,一道微微蜷着。
几乎要贴到一起。
若是换做平时,没有七八个宫人围着,她定然是不愿意走夜路的。
现下因一时激动欢喜,竟暂时将这些搁到了一边。
经夜风吹了吹,人逐渐冷静下来。
脑中那股激涌的欢潮之情尽数退去后,取而代之的,是深远绵长的惧意。
裴定柔手里提着灯,胆怯而仔细地辨认着脚下行路。
青石方砖铺设的平整宫道,不复白昼时清晰分明。
石砖间的缝隙线条,隐隐约约,朦胧难辨,叫她分不清哪一块是哪一块。
又好像原就是一整块似的。
裴定柔担心被绊摔倒,根本不敢加快步伐,反倒越走越慢。
韩赴见状,便也放缓步子,同她并肩。
过了一道宫墙,可见巍峨建筑。
承阳殿宏伟高大,向来只作大朝会议政之用。
除此之外,平时并不常使用。
况且今日中秋,朝廷又无奏议,洒扫的宫人们也自去休息了,殿内殿外连灯都未曾点几盏。
她眼前有些模糊,提起手中唯一的光源,借着稍稍明亮的映照,循着暗金线织绣而成的纹理,抬起手去摸索。
好在暗金在黑夜中本不显黯淡,经烛光稍稍一照,便光芒斑斓,更加明亮。
裴定柔未曾握空,顺利揪住了身旁人的衣袖,扯了扯。
“好黑啊。”
韩赴停了下来,他早已注意到她的异常。
不知是冷了,还是旁的缘由,走着走着,她同自己越凑越近。
握着提柄的手,往回撤了不少。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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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截腕子,在微弱光亮下,愈发显得细白。
如今闻裴定柔此言,才知道大约是因为怕黑。
怪不得她住的宫殿也是亮堂堂的,夜间若要出行,除了两个近身侍女外,动辄也是七八个宫人提灯跟在身边。
现在她身侧却只有自己一人,手中一灯。
“怕黑?”
裴定柔垂眸瞧着他胸口金色麟纹,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手中那盏灯一路燃着,灯芯似乎有些蜷了,火焰艰难地亮着,光芒自然大不如前。
早知道给韩赴也拿一盏了。
两盏灯并在一起,能将路照得更清楚些。
要不然……回去?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不过一瞬,便被她打消。
来都来了,眼看西阳楼近在咫尺,此时打道回府,不免可惜。
况且返程也是这样摸黑回去,倒不如继续往下走。
登楼俯瞰,风光无限,一定不虚此行。
她安慰着自己,试图将涌起的怯弱之意压回心底。
心口却咚咚敲起小鼓。
不过几息,裴定柔抬脚准备往前行,手中忽然一轻。
韩赴来提她手里那八角灯笼。
抬手间不经意触到了她那只握提柄的手。
指节柔软纤细,却冰冰凉。
回忆如澜,层层涌起。
韩赴清晰地记得,彼时她掌心温暖是如何驱散冰寒与怒意的。
同那时的温热大相径庭,裴定柔的手现下丝毫暖意都无,不知是因风凉冻的,还是夜深吓的。
此刻自己的手反倒是泛着暖,甚至热得微微发烫。
韩赴目力极好,纵然不借助灯烛照亮,仅凭残余月光柔辉,也能看到她握柄的手,毫无血色,惨白如纸。
从手背到掌心,无一处温暖,尽渗寒意。
他想将那碍事的灯笼扔到一旁,好好帮她捂一捂。
却又不能。
她怕黑。
宽厚而温暖的大掌,绕过她腕子,轻而易举地盖住冰凉的手背。
二人各怀心思,片刻沉默。
裴定柔瞧不太真切,只觉覆在手背上的温暖停留了一瞬,复又离了。
那只漂亮宫灯,执柄便握到了韩赴手中。
自己的手也顺势垂下,缩回了披风里。
只是左手仍旧牵着他袖子,不愿意放开。
咚咚咚咚。
她心口的鼓声愈发急促了。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旁的什么。
两人又继续向西阳楼缓行。
那盏宫灯,始终横在她身前,为她照亮。
因身量之差,韩赴微微俯着,二人距离拉近不少。
甚至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均匀,却不大平缓。
她缩进披风里的手,指腹指节颇为不自在,似乎怎么垂下都不自然、不合适,开始不自觉地蜷着、攥着,很快掌心便热了起来。
连带着捏着韩赴袖子的那只手,亦感阵阵暖意,不再冰凉。
整个人都热乎乎的。
裴定柔行路并不直稳,偶尔向外歪几步,那衣袖便悄悄将人往回带。
咚咚咚咚。
许是灯烛之光离得更近了,照得裴定柔面色红润不少。
韩赴瞧了一眼,唇角轻扬。
很快二人便到了西阳楼。
33. 西阳楼上
值守的内官见公主来了,忙不迭要在前头带路,却被裴定柔摆手拒绝了。
只是将那宫灯交付,让他去帮忙换灯油。
行至西阳楼第七层,韩赴仍旧气定神闲。
反观裴定柔,却是口舌干燥,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虚汗,人微微喘着气。
西阳楼也太高了!
天杀的!到底修了几层啊!
怪不得阿耶说新修此楼花费不小。
不仅将原来几层修缮装潢,还又向上扩建了这么多层,当然要花一大笔银子。
回环向上的木质楼梯,如同一个怪圈般将人吸住,一旦踏足便难以挣脱。
好不容易攀上一层,还不待她看清这楼布置陈设,又来一层,似乎毫无止尽一般。
不知工部那些郎官们在修缮时是如何设计的,每层台阶修得又多又密。
阶间距精准把握到,她一级一级的走嫌矮,两级两级来跨则嫌累。
而横向来看,每级台阶却异常宽。
宽度也是恰好,一步跨不过,两步又嫌琐碎。
当真是天才之作,天才之作啊。
谁修的台阶啊!
好在虽然是夜间,每层楼都未熄照明。顺着楼梯而上,月光透过窗纱渗入室内,眼前视线变得愈发明亮,倒不必忧心看不清脚下路。
裴定柔被韩赴带着往上走,大约踏了百级台阶,便由揪他衣袖到拽住衣角,手中力气从小至大又变弱。
三层以后,她便已经是硬着头皮,咬牙去跺脚下的每步梯阶了。
脚步声愈发沉重,同剧烈震动的心跳一样,咚咚作响。
仿佛双腿上缠了沙袋一般,轻易挪动不得。
准确的说,并非她被他带着,而是他拖着她往上走。
裴定柔跟在韩赴身后,像条笨重的小尾巴。
见韩赴如此从容,若非全程一道行来,裴定柔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人同她一样,也爬了这么多级楼梯。
他泰然自若,欲要继续往上,衣角上的手突然往下一滑。
韩赴只觉身上陡然变轻,回头去看她。
裴定柔与他不过几步之隔,脸蛋潮红可见,双手撑在腰侧,呼吸甚不平缓。
口同鼻一齐呼着气,唇瓣一张一翕的。
她发髻上薄薄的金片蝶翼颤动明显,连带着其余的步摇坠穗,碰出丁零当啷的细碎金属声。
小公主半弓着腰,杏眸圆睁,耷拉着嘴角:“韩赴,我没力气了……”
声音如蚊,扫过耳畔。
显然是不想继续往上走了。
韩赴无奈。
不成想她体力如此不济,不过几层楼,便引得虚汗直冒。
早知如此,何苦还要陪着一级级爬楼梯。
不如直接将人往肩膀上一扛,三两下飞身上楼,来得省时省力。
但不知会不会吓到小公主。
毕竟她连天黑都会怕,更遑论如此。
一级级慢慢走也好。
罢了。
“还有一层就到了。”
听韩赴言下之意,便是在问自己能不能忍忍,再坚持往上一层。
可她两腿打颤,双足酸软,哪里还有什么余力继续。
“我走不动了嘛。”
裴定柔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几个字如同熬化成浆的冰糖,黏糊糊地粘着喉咙。
语调轻缓,又俏又软。
那语气分明就是在撒娇。
听得人心头痒痒的。
“那要怎么办呢?”
他不由自主地学小公主说话,吐字放缓放轻,语调平静却温柔。
眉宇间半分戾气都无,尽是温润柔和,哪看得出来是个少年将军。
见她不答,韩赴勾唇妥协:“那……不去了?”
裴定柔一听却急了。
一路走过来,又爬了这么多级楼梯才上到这里,怎可就这么半途而废。
若要算路程,都不能叫半途而废,几乎就是全途而废了。
况且,往下还有七层楼要走呢。
“不是,你容我歇一歇,等下再上去。”
她攥着拳,越过韩赴,又往上迈了两级。
转过身来,搭着右侧扶手,这个高度刚刚好同他平视。
韩赴不语,只是静静瞧着她。
二人离得很近,他甚至能看清,映在裴定柔明澈眼眸中的自己。
她那对又长又密的睫毛,漂漂亮亮的,连卷曲的弧度也恰到好处,在眼下织出一片浅浅的阴影。
几息之间,裴定柔呼吸平缓不少,脸颊仍旧红扑扑的,鬓间一绺乌发旁逸斜出,被额侧薄汗濡湿,润润的贴着凝脂肌肤。
看得他心头一恍,想也没想便抬手。
温热指腹划过额间,帮她将那缕头发抚平整。
原本平复的心跳,又开始咚咚作响。
韩赴今天……怎么越看越好看啊。
她抿唇,却抑制不住逐渐扬起的唇角。
最后索性放弃,任由唇角弯弯。
……
片刻后,二人终于继续迈步,顺利到了西阳楼的顶层。
裴定柔方知,为何那时韩赴说可以登上房顶,在檐瓦上坐着了。
从西阳楼八层向上,是一个宽敞的大露台。
四周围着半人多高的汉白玉栏杆。
方才上来的楼梯出口处,处于露台正中央。
为了防止雨水渗漏,做成了个矮矮的屋顶,三面砌墙,头顶盖瓦。
因墙矮,那屋顶显得只比露台地面高出一臂而已。
甚至不需要徒手攀爬,便能轻松坐在檐瓦上。
裴定柔眼睛还在四处扫着,忽然听得身后嘭的一声巨响。
她吓了一跳,同韩赴一起转身去看。
浓黑夜幕之上,烟花在高空炸开,在二人眸中绽放。
满目火树银花,花簇锦攒,耀眼夺目。
身后那轮圆月似乎也被动静惊醒,拨开厚重的云层,高高悬在天边,散发出柔亮光辉。
似乎要同眼前焰火比个高低。
她这是第一回,站在如此高处观赏烟花。
好漂亮。
裴定柔感慨道。
五彩斑斓的烟花映在天上,光影色彩流动着。
“那边光亮处,便是京都灯市。”
裴定柔上前几步,顺着韩赴指尖方向,凭栏眺望。
她怔了几息,然后喃喃道:“看见了。”
街市如昼,人潮如涌。
花灯火红一片,叫人看着心头暖暖的。
头顶烟花仍在绽放,不断发出嘭嘭的热闹声响。
裴定柔似乎能听见灯市间百姓们的喧哗闹声。
马蹄踏行哒哒,车轮滚动吱呀。
她笑盈盈地瞧着人头攒动的市坊街头。
灯市虽然离得并不远,但她也只能借着光亮,瞧个模糊大概。
纵然看不见人们的动作神情,却仍旧觉得十分满足。
裴定柔脑海中浮现出两个词来。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是阿耶和阿兄胸中的江山愿景。
皇帝太子,夙兴夜寐,勤于政务。列位大臣,克尽厥职。
愿功不唐捐,东晟万民得享太平,永无战事侵扰。
裴定柔默默想着。
她在看远处灯市,韩赴却在看她。
面前女子神色坦然,眸中尽是愉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比起平时的言谈举止,眼下的裴定柔,仅是静静立在此处,便似乎自然显露出公主的身份派头。
暂且脱去稚嫩娇俏,气质转而柔婉温和,眉眼流露坚定之色。
正合她的名字。
不知在栏前看了多久,烟花终于止了动静。
方才爬楼的疲惫开始涌上来。
腿酸酸的。
韩赴以为她瞧够了,谁知裴定柔却道:“再看会吧。”
只不过,人往瓦顶那边走了。
裴定柔身上还拢着披风,坐在那上头,并不觉得硌。
韩赴也在她身边坐下。
二人瞧着夜幕,半晌无话。
随着月亮再次隐入云层,点点繁星亦被遮蔽了大半。
只有几颗尤为明亮的,仍旧挂在那里,泛着莹白的光亮。
夜风更凉了,从毫无遮挡的空旷远处吹来,撩动她的碎发,在脸庞上轻轻蹭着。
裴定柔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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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冷,往他身边挪了挪屁股。
良久,连远方灯市的光亮都暗了不少。
大约热闹已过,街市人群都散了,半点杂声都无。
四周静谧异常。
裴定柔抱着膝盖,下巴枕在上面,想到什么便开口问:“韩赴,你有字吗?”
名以正体,字以表德。不论男女,皆是如此。
阿耶字为怀智,阿兄的则是明曦。一个代表聪慧,另一个希冀光明。
她还不知晓韩赴的字是什么呢。
“有的。”
韩赴缓缓道:“往之。”
是了,往之则为赴。
裴定柔轻轻念着他的名字:“韩赴,韩往之。”
勇奔万里,赴征戎行,戍守边疆,征战沙场。
韩赴解释道:“是取‘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含义。”
不待她沉思,韩赴又开口:“你呢?”
“你不是知道我小字年年吗?”
韩赴道:“我指的是含义。”
裴定柔仍旧抱着膝盖,身子左右微微摇着,眼皮有些发沉:“是年年岁岁平安的意思。”
韩赴心中了然。
她被视为掌上明珠,父母自然是希望女儿平安喜乐,岁岁无忧的。
“其实我刚出生的时候,听说阿耶挥笔取的,只有单名一个柔字。”
她原该叫裴柔。
此名之意,并不难猜。
父亲裴叡这是希望她做个乖巧柔婉的女儿,永远陪伴在父兄身边,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后来阿娘又加了一个定字在中间。”
只是阿娘去的早,也不知这个“定”字到底有何深意。
或许是希望她安定一些,不要妄行?
但这只是她个人的猜测,这个问题永远也寻不到答案了。
裴定柔眼皮愈发睁不开,下巴在膝盖上蹭了蹭,小脸一转,脑袋便靠在了身边人右胳膊上。
乌发同贴里摩挲,一时竟分不清哪边才是柔软光洁的绸缎。
那只金蝴蝶,稳稳地栖在了韩赴臂弯上。
也不管他们现下身在何处,她只顾做起好梦。
许是方才上来时,体力耗尽,过于疲惫,裴定柔很快便呼吸均匀。
她睡相甚是恬静,双眼阖着,睫毛在风中轻颤。
叫人移不开眼。
韩赴坐在她身边,盯着那对浓睫,来来回回地数着。
良久之后。
不知数到第多少遍,他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伸手去戳了戳她饱满的脸颊。
裴定柔只觉得有些痒,欲要继续睡。
指腹传递温热,她的脸又被捏了捏。
她不情不愿地抬起脖子,在脖颈后揉了揉,又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双眼。
“走吧,你阿耶还在等你。”
裴定柔眼前雾气未消,视野不清,下意识的伸手。
他勾唇握住,掌心相贴,将睡得已经迷糊的人牵了起来。
二人一路下了西阳楼。
正要往正辰宫方向走,途径宁畅宫,却在侧门见到两个惊慌失措的小内官。
地上横着一个什么东西,似乎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在地面晕出一圈水渍。
其中一个内官惊叫着,连滚带爬往外跑:“来人啊,死人了!救命!来人呐!”
周围长廊的几个值夜的内官宫人闻讯而来。
其中几个胆子大的,将地上那东西往外搬了搬。
几盏宫灯探上去。
裴定柔离得远,却听清了内官的惊呼。
刚往前试探半步,视线忽的一片漆黑。
韩赴的手横在了她眼前,覆住那双惊惧中满是茫然无措的眼睛,遮住了她全部的光亮。
眼前温热一片,低沉声音传来。
“别看。”
裴定柔目不能视,只能通过听周围响动判断情况。她心中甚是紧张,手抓到东西,不自觉地握紧。
随即,她耳边传来了内官的尖叫声。
“是尚食局的小四!死了!”
裴定柔脑子嗡的一下,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脖颈上那条细绳被扯断,玛瑙珠滚了一地,白玉也跌碎成几块。
34. 溺毙井中
中秋宴,众人仍在畅聊。
眼瞧着要上月饼了,裴定柔和韩赴却还没有回来。
王真帮裴叡茶杯中续了些温水,便被他吩咐出去看看二人回来否。
他刚迈出殿门,就瞧见小公主同将军的身影。
正欲招呼他二人过来,却见个小内官绕过裴定柔和韩赴,磕磕绊绊朝他奔来。
“王…王总管。”
“何事惊慌?”
那人似乎被吓得厉害,浑身抖似筛糠,说话也磕磕巴巴的。
“宁畅宫死人了!方…方才捞起来的!”
待到王真问清缘由,这才知晓尚食局小四溺水而亡,且小公主同韩赴也在场。
这可怎么好。
……
王真搀着脸色惨白的小公主进了殿。
身后跟着抿唇不语的韩赴。
皇帝裴叡见他二人回来,又观裴定柔惊魂之状,还以为是女儿在哪里跌跤了。
不待开口询问缘由,便被裴定柔扑了个满怀。
“阿耶!呜呜呜……”
裴朝见状也离席走来。
裴定柔刚刚一路走回来,脑子里全是那尸首抛在地上的画面。
虽说彼时眼睛很快被韩赴遮住,但多少还是看了个形儿。
纵然回程时她强作镇定,咬牙不叫自己流露出半分惧色。
但韩赴仍旧从那泛红蓄泪的眼角,感受到了裴定柔的情绪变化。
在战场上,莫说是囫囵个的尸体,便是残肢断臂、腥血腐肉,他也司空见惯了。
械斗厮杀,刀来剑往,哪有不受伤、不死人的。
不过一具泡得半肿的人尸,丑是丑了些,但在韩赴眼中并不算什么叫人恐惧的东西。
比起他这样杀伐经历惯了的戍边武将,裴定柔那样金尊玉贵的小公主,自小娇养在宫中,想来从未见过这样横死的尸首。
自然是害怕的。
思及至此,他在那时迅速抬手,挡住了她视线。
没想到小公主仍吓得不轻,趴在父亲肩头,吧嗒吧嗒掉着眼泪。
看到她流泪,裴叡也有些慌,连忙将女儿搂在怀里安抚,裴朝瞧着妹妹的模样,亦是不忍,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是怎么了,告诉阿耶,是哪儿摔了吗?”
一边说着,他视线在裴定柔身上来回检查。
漆黑一片,夜风又冷,早知道不让她出门了。
可怜的孩子,哭得如此伤心,不知道是遇到什么了。
瞧着却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裴定柔惊魂未定,从父亲怀中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瞧着他,声音哽咽:“年年看到,看到尸体了……”
“那么大一个,躺在地上。阿耶,我害怕……”
在场众人神色皆变,脸上欢喜一扫而空。
裴定柔倒不是从未见过逝者。
自她记事起,宫中操持过几场葬礼。
逝者多为先朝太妃太嫔,寿终正寝,驾鹤西去。
跟随阿耶上前悼念时,她也见到过卧在棺材中的逝者。
但都是遗容齐整、仪态祥和的,没有哪一个是像这样狼狈横死的。
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死掉。
没了一点儿气息,尸首如同货物一般瘫在地上,任人摆弄。
方才她看不真切,眼前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只能通过众人的反应,大概去揣测、想象是何模样。
越是想象,越是心慌。
耳畔不断传来宫人们的尖叫和内官们惊惶的呼救声,轻易激起了她心中的恐惧。
韩赴遮住了她的双眼,可那令人窒息的情绪却如同一座大山,压得裴定柔难以喘息。
原本静谧的宫苑氛围,此刻也成为了恐怖的催化剂,显得格外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不断升腾的情绪,刺得裴定柔汗毛竖起,逼迫她不顾黑夜阻挡,几乎是快步而行,一路回到正辰宫。
但那恐惧仍在叫嚣,编织出一个个噩梦,在她脑中生出无数狰狞可怖的画像。
直到见到裴叡,她最后一丝镇定瞬间消弭,再顾不得什么公主仪态,只顾寻索父亲的安慰。
见女儿呜呜咽咽,泣不成声,裴叡心中自不好过。
“年年乖,告诉阿耶是怎么回事?”
裴定柔越想越害怕,浑身颤抖,揪住裴叡的袍子,呜呜哭着,哪里还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裴叡眉眼慈爱,一边安抚着女儿,同时朝王真看。
王真会意,这才将方才那内官报告的情况,当着众人面,一五一十的讲述了出来。
“说是闻到酒气,不知是不是醉了,失足掉到井里的。”
“吓坏了好些人呢,只是没想到公主同将军恰好经过,瞧见了那不干净的东西。”
韩小将军是经历杀伐战场的人自然不怕,可公主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恐怖惊吓啊。
王真从袖内取了块帕子,绕到裴叡身后,给小公主擦着眼泪。
“不怪公主害怕,听说都泡肿胀了。”
听到“泡肿胀”几字,她身子狠狠瑟缩一下,眼睛闭得更紧了,只是仍旧往下淌着泪。
裴叡叹气道:“原来是这样。可怜的孩子,定然吓坏了。不怕不怕,阿耶在这儿呢。”
他又拍了拍女儿后背,眼神却望向身旁的儿子裴朝。
王真方才说,那死者是尚食局的小四。
裴朝亦是眸色深深,眉头紧拧。
真的是意外失足吗?
苏燕回同姜花宜虽仍坐着,见裴定柔惊惧至此,也不免投来关切目光。
“这一带巡防的郎官队伍已经赶到宁畅宫了。”
裴朝点头,朝身旁亲侍沉声道:“即刻封锁宁畅宫,将在场一干人等暂时扣下,等候查问。”
“小人明白,这就去办。”
“其余巡防队伍也该警醒些,知会崔尚宫,前去领人。”
说罢,裴朝朝父亲拱手道:“儿也前去,请父亲放心。”
裴叡抬袖,给女儿擦拭面上残留泪珠,目光未移半分,盯着裴朝道:“朝儿知道分寸,阿耶在这等你回报。”
“嗯。”
见夫君转身欲走,虽不符合礼数,到底姜花宜还是没忍住起身,关切道:“殿下,不若妾同去。”
毕竟那人是横死的,不管是何缘由,恐他沾染晦气。
况且二人做伴,比他孤身一人,到底多了几分胆气。
在这种时候,姜花宜更希望陪在裴朝身边,为夫君分忧,夫妻二人同进同退。
她愿意成为裴朝的倚靠,让他时时依靠休憩。
而不只是一个终日打理内宅,靠他庇护的贤内助。
夫妻之道,不正是如此吗?
那双娇美的眸子此刻满溢期待,望向自己的夫君。
姜花宜等待着裴朝点头。
想看他对自己交付完全的信任。
她只要一个机会,一个证明给他看的机会。
天下间女子无数,唯有她姜花宜最适合做太子裴朝的妻。
面前人却拍了拍她肩头,温声安抚:“无妨,夜深了,你早些回东宫安置。”
花宜比年年大不了几岁,同为不大经事的年轻女子,想来遇上这场面,也是害怕畏惧的。
纵然心存爱意,顾念夫君,花宜愿意同往,裴朝却不欲身边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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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受怕惊惧。
“不必等我,兀自安寝便是。”
今夜这情形,太多问题亟待查清,自己必然又是彻夜的忙碌的,不好叫她苦熬等待。
听罢,姜花宜眸中难掩失落,知他决心已定,便强忍胸口酸涩,柔声嘱咐裴朝:“夜冷风凉,殿下要当心身子。”
“我知道。”
裴朝离去后,殿内陷入沉默。
良久,苏燕回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年年此番受惊吓,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裴定柔摇了摇头。
正辰宫离落柏宫还有好一段距离,她现下心中恐惧未消,精神实在无法支撑再走一段夜路回去。
况且即便回去了,也定然是睡不着的。
裴叡知道女儿仍旧害怕,便对苏燕回说:“你先回去吧。”
苏燕回倒也没有反驳,沉默几息后,终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姜花宜自然也没有久留,听从裴朝方才安排,朝皇帝行礼告退。
许是夜色又浓了几分,殿内新添了几盏灯照明。
温暖的光亮,冲淡了不少凉意,也叫裴定柔心中恐惧纾解大半。
“王真,去把偏殿卧房收拾出来。”
偏殿距离此处并不远,且不必出殿门,不过穿几道屏风便能走到。
反正她小时候也住这里,想来也是惯的。
王真领命,带着几个宫人去拾掇房间。
裴叡道:“你们也带公主去休息。”
散雪闲云领命,搀着裴定柔,往偏殿方向去。
却被一人拦住。
裴定柔停了步子,见韩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
摊在他手心打开,原来是姨母送的那条璎珞。
在宁畅宫时,她紧张之下不小心扯断穿绳,珠子撒了一地。
璎珞是苏燕回亲手为她戴上,款式颜色又甚合她心意。
裴定柔登西阳楼时,生怕汗珠滚到上面,还用披帛擦了几次。
动作都落入他眸中。
韩赴知道她很是宝贝这璎珞的,便拾了一些散珠碎玉起来,现在交还给她。
“只得这些。”
余下的,待到天明,他再去找找看。
不知能寻回多少。
白净润泽的玉也碎成两截,当真可惜。
裴定柔将那布四角揪起,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抓在手里,生怕漏出一颗珠子。
然后,望他的眼神也添了几分笑,不复方才紧张惊惧之色。
裴定柔刚哭过,吸了吸鼻子,淤堵在心口的不快稍稍疏散,朝韩赴道:“多谢你。”
殿内,裴叡独自陷入沉思。
中秋佳节,纵然宫人们懈怠,饮乐一时,却至少是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
怎会留一人酒醉,又莫名其妙的跌入井内。
骤然发生这样的惨剧,裴叡心中隐隐觉得,此事必定另有乾坤。
殿内愈发安静了。
一切尚未查出,裴叡让王真拿了一摞奏疏来看,等待儿子的结果。
浓茶又饮一杯,不知过了多久。
“朕说过了,让地方不要有事没事就上奏疏。”
隔三差五一道呈上来,内容毫无新意,尽是废话。
帝安否?饮食可香?
裴叡提笔,在上面落下御批。
朕安,饮食如常,勿再问。
手中奏疏批完,裴叡刚放下最后一道,便看见儿子进了殿。
“父亲所料不错,此事蹊跷。”
裴叡揉了揉困倦的双眼:“如何?”
裴朝道:“据其中一个内官交代,那小四是头上脚下被从井口捞出的。”
35. 黯然销魂
“头上脚下?”
裴朝点了点头:“又询问过几个在场的人,皆是如此说的。”
宫中取水井修建时,工匠着意用粗糙陶土为料,又将井口砌得比寻常市坊水井高些,为的就是防止宫人在井沿脚滑,不慎坠入其中。
况且井口并不大,寻常高大些的内官,要囫囵个掉进井水里也不是一件易事。
裴叡继续问:“面部四肢可有擦伤?衣服呢,可一并检查了?”
“已经请太医局几位医官仔细核验过遗体,均没有发现异样伤痕,确定是溺亡。”
负责查验的几位医官经验老到,从头到脚,连指甲一并细细检查过。
小四指甲没有半分磨损,甲缝亦是干干净净。
“身上的内官服饰丝毫未损。”
衣裳没有勾丝破损之处。
一个人纵然饮酒过量,行走或许不稳,但骤然落入水井中,必定惊惶,会下意识用力挣扎。
双手扑腾,双足乱蹬,是险境下的求生本能。
井壁陶石粗糙,同手足摩擦间,也会在皮肉上留下伤痕。
现下小四的遗体却并无擦伤,显然落入井中时,已然失去意识,连挣扎之态都无。
但却不见得是酒醉。
裴叡沉思着。
半晌,他眉头微舒,看着儿子,一字一句道:“他是被人丢下去的。”
语气平淡,判断笃定。
裴朝道:“儿也这样以为。”
又高又窄的井口,寻常人坠入井中,被打捞出来,也应该是头在下,足在上。
而小四却恰恰相反。
“朝儿不认为他是醉酒?或许是饮酒过甚,以致意识全无,所以丝毫没有挣扎?”
裴朝沉声道:“若是饮酒过甚,神识不清,如何有余力行走,又途经那口井呢。”
“况且他身上虽有酒气,却多在衣襟领口,甚至两肩,而口鼻中很浅,几不可察。”
二人相视一笑。
裴叡起身,锤了锤发直的腰板:“看来有人按捺不住了。”
“父亲认为……”
还不待裴朝发问,却见一个小小身影,捂着胸口,从屏风后踉踉跄跄而来。
“年年?”
父子二人皆是一愣。
裴定柔披着宽大的外衫,里头仍旧是那套及腰襦裙,镶着珍珠的云头锦履正趿在脚下。
她乌亮头发肆意披散下来,随着行动在空中摆荡。
似乎是出了一层薄汗,浸湿她三两绺黑发,黏在纤细白嫩的脖颈上,甚是显眼。
行走间身形不大稳当,如同无力支撑一般,身子微微摇晃着。
看上去又狼狈又虚弱。
裴叡神色骤变,眸中满是忧色。
瞧这模样,女儿应当是才卸下钗环,松了发髻,预备就寝的情势。
可不知为何,人又从卧房跑了出来。
身后的闲云散雪二人,只跟到屏风旁便不敢再上前。
更叫他觉得疑惑。
“怎么了?”
裴定柔朝着父亲和兄长的方向去,脚下步伐却越来越慢。
一息一步,转而变为二息一步,缓缓而来。
鞋履踏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沉闷响动。
似乎她的潜意识并不愿意如此,却又缘何不得不来。
殿内灯烛燃了大半,烛火由明亮转为柔和,映照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
终于,裴定柔在二人面前站定,面色愈发显得惨白。
她神情有些恍惚,樱唇紧抿着,眉心皱巴巴的,却未发一言。
那杏眸中不见半分愉色。
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乌黑潭水,潭底似有股股暗流作祟,骤然间引得波澜迭起。
将水面搅弄得浑浊不堪,一塌糊涂。
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可是做噩梦了?”
见女儿仍是不答,裴叡眼中担忧益盛,替裴定柔拢了拢外衫衣襟,又将她脖颈上黏着的发丝扒到背后。
离得近了,他这才发现女儿浑身浸着寒气儿一般。
脸颊连带着两鬓的乌发都是冰凉的。
一点儿热乎气都没有。
方才望见女儿行走时的慌张模样,裴叡只当是她惊惧未消,心中仍在害怕,正欲要宽慰安抚一番。
现下观她神色,除却担心害怕,似乎又多了些许异样的情绪。
叫他这个做阿耶的看着心疼极了。
立在一旁的裴朝垂眸,很快注意到了妹妹捂在胸口的双手。
好像捧着什么东西。
裴定柔润泽檀口早已同脸色一般泛着白,唇瓣干裂起皮,下唇表面甚至可见一弧血痕。
那是她在慌张无措时,自己咬出来的。
似乎只有感受到痛,才能暂且把□□从混乱思绪中剥离出来,回到现实世界。
“阿耶,阿兄……”
她显然是强作镇定,连唤父兄的声音都在颤抖着。
又静默片刻,裴定柔望着父亲。
思绪摇摆,犹豫不定。
显然没有考虑好到底要不要开口。
裴叡温声道:“是有什么话要告诉阿耶吗?”
自家女儿性子直率,并不擅长遮掩情绪。
如今神色踌躇游移,精神虚弱恍惚,显然是遇到了什么令她为难的事。
见裴定柔好半天不答,裴叡并未即刻穷追询问。
他在女儿肩头轻拍,同儿子裴朝一起耐心静候,等她开口。
龙案上的烛火晃了晃,地上一道人影微微颤动。
裴定柔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将胸口捧着的东西摊到他们面前。
“这不是你姨母送的璎珞吗?”
各色珠子散乱,两个半截儿白玉压在当中。
白净润泽的玉,在一堆色彩艳丽的玛瑙珠中,显得格外突兀。
“串线断了?”
裴朝只当她是在为损失了件漂亮首饰而伤心,开口安抚道:“明日命司宝司新制一件便是。”
“年年若是喜欢这件,可叫他们原样修补,重新串线。”
只是这玉已成两截,无法复原,需得换一块。
“阿兄东宫库房里,有不少玉璞,尚未经雕琢,供你任意挑选,好不好?”
裴定柔拼命摇头否认道:“不是的……”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眸中渐生的酸涩水雾硬生生逼散。
眼前暂且一片清明,裴定柔掌心托着那包东西,深吸一口气,手又往前伸了些。
呼吸之间,她尽可能地将激涌的情绪堵回心底,抑制住双手的颤抖,好叫父兄瞧得更清楚。
干裂的唇瓣微张,扯得下唇咬痕处挤出血珠,沁入周围裂纹缝隙,泛起丝丝洇痛。
她声音轻弱,带着喉间点点沙哑,说出来的话却石破天惊。
“年年发现,这玉同先前那碎玉,质地竟好生相似。”
颜色、玉质、纹理,几近一模一样。
二人自然知道,裴定柔说的碎玉指的是什么。
那是先前阿达遗留给小四的那块葫芦佩的一角,因裴定柔好奇,便留在手中赏玩了一段日子。
前些时,又辗转送到了裴叡这里。
他拿到后,并没有费什么力气,便将它按在缺角处,同其他碎玉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复原了那块玉佩。
看了又看,却也是一无所获。
现下此话一出,二人脸色骤然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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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叡凛然,拾起那两块玉,放在手心里细看。
“我怕是自己看错了,所以拿来给阿耶和阿兄看一看。”
几乎是话音刚落地,她的眼眶便不受控制的泛红。
方才她正要换寝衣睡觉,恰好瞧见散雪将韩赴拾给她的东西放到了窗前案几上搁置。
好好的璎珞被她扯断了线,裴定柔心念可惜,便想着再看一看,是否有法子修补。
谁知拾起那玉,触感竟是那样熟悉的温润。
裴定柔下意识地将玉面对准油灯光亮。
这一看,脸上却是变了颜色。
这是姨母送给她的璎珞……
那日姨母在自己院中整理箱中物件,她不过瞥了两眼,瞧见其中一块玉好看。
经苏燕回提醒,这才想起这玉原先是镶在华盛上的。
那华盛被姨母戴过几次,后来花丝松散,要送到司宝司去修,便将玉拆下来,权且收在盒中。
见裴定柔喜欢,苏燕回便笑称要给她做个璎珞框在脖子上。
那时粗看,她只觉喜欢白玉成色,不曾细观玉质肌理。
谁承想今夜玉被自己一摔,内里纹路走向彻底暴露出来。
裴定柔睡前无意一观,阴差阳错间,竟叫她瞧出同小四那玉片的相同之处。
若这白玉同小四那块玉佩同源,都是从一块玉石中取出的。
那么……
裴定柔不敢继续往下想,思绪乱作一团,根本不得安寝,只能拿着这玉来找阿耶。
心中仍抱着一丝希冀。
她手中那块碎玉早已交给阿耶,又间隔了这些日子,或许是她记忆偏差,记错了纹理。
又或许是方才灯下黑,自己眼花看错了。
两块玉根本毫无关系。
本来天黑她便视物不清,一时看岔了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阿耶你看,是不是……”
裴叡将白玉置于案上灯下,又拿出了那块葫芦佩。
经司宝司工匠简单修补,大小不一的玉碎已经黏合到一起。
他指腹按住玉体,顺着碎纹处轻轻一掰,那一角便从玉佩上脱落。
两件玉饰的碎片在暗色书案上,显得尤为白润。
色泽相差无几。
裴定柔默默看着父亲拿起两片玉碎,紧紧盯着内里纹路。
良久,又将它们交到裴朝手中。
“阿耶不通玉石,眼花得很。朝儿,你也看一看吧。”
“这茶还是热的,我且吃一杯。”
说罢,裴叡垂眸,只觉口舌干燥,背过身去倒茶。
壶嘴同盏沿不时触碰着,细碎声响绵延。
水花蓦地溅出来,显然是倒得太急了。
裴叡叹气:“哎……袖子湿了,这可怎么是好。”
一时间不知是用袖口去拭干案上水珠,还是先将茶壶放下。
可父亲裴叡的神色变化中,裴定柔却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接受的答案。
酸涩之感油然而生,迅速从喉间涌上来,漫到鼻尖。
裴定柔开始不受控制地掉眼泪。
舌尖打颤,几乎连话都说不顺畅了。
“你这孩子,又哭什么……”
裴朝放下玉,朝父亲道:“还是请司宝司的人来。”
裴叡挤出一丝笑容:“说得对,你我都是门外汉,想来不如他们瞧得准。”
“传司宝司。”
门口的王真听见皇帝低哑唤声,疑惑道:“现下夜深了,不若明日天亮再……”
况且圣人同殿下公主也该好生休息才是。
“传司宝司!”
一声怒呵,王真不敢再言,连忙往六尚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