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玄珠》 第1章 从结束开始(一) “黄帝游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 赤水自昆仑山下缓缓向东流逝,将幅员辽阔的浡朝一分为二。它的北岸是前朝的政治中心达城,而它的南岸则是当今浡朝王都贷城。浡原是前巍朝的属国,与巍隔赤水而治,岁岁上贡,却在两年前推翻了巍朝的统治。巍军败,巍王殁,浡取而代之。两载之后浡国第一任天子徂落,原巍朝王之子姜蒙联合浡朝两大诸侯发动兵变,越过赤水,陈兵于浡国王都城外。 东原侯嬴暤站在高峻的王都城门之上,遥望北方沉默东流的赤水。它穿过达诚与贷城东面的玄山之谷,蜿蜒北上,继而往东流向广袤的绿草地。十年前他就在东北方的故国——东原,一边滚草地,一边望着清澈见底的赤水静静地向东北方流淌而去。年幼的他曾经纳闷这河水澄澈为何要命名为赤水呢?直到两年前那场大战,他看见双方数十万战士用鲜血将赤水染成了鲜红色。 城门之下陈列着乌泱泱的浡朝王师,分左中右三师,披甲戴胄,军鼓震天,在振奋人心的呐喊声中,黑色的灵马嘶声长鸣,骏马身上竟长了一对玄色的翅膀,微微抖动。马蹄亢奋地踩踏几下地面。城下年少的中师长抬头,用肃穆的眼光望向三师主帅。二十三岁的嬴暤,身姿伟岸,身披战甲,长发随意地披散飞扬,仅仅是站在那,就有一股摄人的力量。他始终抬头望向北方安详流动的赤水。宽广的赤水会以平静的力量制伏潜在的狂涛。北风从赤水之畔拂来,让他轻轻震颤。无论过去多少载,赤水总能让嬴暤无限缩小,又让它自己无限扩大,好像这天地不过是它流经的一片小沙丘,它随时都能将沿岸的人们和五彩斑斓的鲜花一同涤荡进冥冥的大化里,最后带往遥远无垠的大海。身后的王都城内盛开着更加绚丽多彩的鲜花,随风摇曳。那里居住着浡国第一任天子,曾经,居住着。嬴暤这样想着,他的眉心微微皱起,原本锋利的面容掠过一丝悲伤。他想贷城的花太过娇弱,无法生长在他的故国草原,它们撑不起高远的天空。唯有参天巨树和广袤的草原才能和东原广阔的天地相配。而他终究是无法回去了。 当赤水用第一声波涛打破自身的宁静。嬴暤一举拔起身旁直立的虬龙枪,右手一翻,枪头向前,闪耀着金色光芒,他猛地一掷,虬龙枪顿时脱手朝大军前方的敌阵掠去。同时一声响彻天地的军鼓敲响,年轻的中师长嬴朝一马当先,玄灵飞马倏地张开宽大的翅膀,朝空中飞跃而起,黑色的马蹄脚踏虚空,带领地面一众王师冲杀过去。当锋利的枪尖划破长空,飞向巍浡叛军的正前方时,却突然受阻发出一阵金属摩擦的刺耳之声。随之而来的浡朝军队同样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拦住了去路。在他们停顿的片刻,摆好阵型的巍浡叛军只听一声令下,纷纷松开手中紧绷已久的弓弦,成千上万的箭矢犹如蝗虫般朝着浡军铺天盖地射来。 嬴朝右手一挥,手中长刀竟是离开他的双手在空中随着他的手势自行旋转飞舞,阻挡迎面而来的箭矢,他同时大吼:“是阵法结界!只出不进,车旅掩护,法阵旅破阵。”队列中的战车旅在驭手的操纵下迅速又整齐地开向大军前方。每辆战车配两匹战马三名武官,浡朝的士兵被称为亚,驭手居中,左亚主攻,右亚防守。此时战车上前,车上右亚举盾。地面上兵旅后退,掩护法阵旅在后方推演破阵之法。而空中的虬龙枪保持枪头向前的姿势,笔直地插在虚空中,一时僵持不下。 单积曾经认为自己是如何地不幸,才会降临在这个乱世,又如何不幸才会有一个舞姬私生子的身份。他生来就是奴籍,不配拥有姓氏,结果这乱世竟然连一个舞姬老妈和破烂柴房都要给他付之一炬。但是在这许多倒霉透顶的烂事组成的人生中他竟然也遇到过一抹温柔,就像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漏下来的细碎阳光。虽然并不炙热,却足够温暖。少年时玉虚山竹林里那座简陋的小院,曾经是他一生中最美的避难所。一口井,一个小水池,一个屋檐,屋檐下一个身着素净道袍上了些年纪的女修在廊下阴影里教他写字,纸上写着短短一句:“黄帝游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 单积坐在两匹玄灵飞马拉着的马车内,手中摩挲着一个古朴的青铜方锁。方锁由十二根青铜条组成,旋转铜条可以在方锁的每个面上拼出日或月的纹饰,共六面,所以单积称之为日月锁。这样开头的人生总归艰难,但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自私,或许自己也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尾,虽然可能不会甜蜜,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他握着日月锁的手越来越紧,紧到指节发疼。那道美不胜收的风景最终倒在他的怀里,鲜红的血弄花了她素净的道袍,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耳边只剩她临走时低声的呢喃:“原来……玄珠……玄竹,他……终于找到了。”是谁得到了,而谁又失去了。单积望着她终于涣散的目光不甚明了。而当真相终于残忍地被他自己揭晓时,他终于明白得到的已经得到,而失去的永远失去了。他是多么愚蠢,多么自私,又多么可笑。他为之付出一切得到的与他轻而易举失去的,实在是太过心酸,太过疼痛,痛到说出去只会被人笑话一番。然而岁月是无法回头的。如果岁月能够回头,如果上苍能够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会紧紧抓住那盏曾经点亮他黑暗人生的明灯。 当白色的飞马终于落地,连天地间的灵马都显得异常焦躁,他在侍从的搀扶下好不容易从震颤的马车上下来。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法阵,隐隐散发着不详的光芒,此刻连侍从都感受到了不安,犹豫着却不敢向他开口。眼前的法阵内密密麻麻用锁链串起了无数身穿囚服的犯人,还有衣衫褴褛的贱民和奴隶。他们的哭泣号叫混合在无数天地灵物的咆哮和嗡鸣声中。单积焦急地从衣袖中取出一根黑色的竹笛。竹笛有灵,它腾空而起,一瞬间散发出一股浩大的气势,遥遥指向人群的正后方。后方有无数铁笼,里面关着修行百年的妖兽或者先辈大能坐化后遗留人间的灵器,有的灵器甚至已经修出器灵。而那黑色竹笛所指的铁笼里关着一个被锁链束缚的十岁女童。 新手上路,请多关照! 想创造能感动自己的角色。比较随缘,2000字一更吧,更新不定期,但一定会完结。 不喜欢被按头码字,但对于别人的夸奖想要很多很多,欢迎鼓励式催更,前提是有人催。 第一次发表,不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腹稿和大纲都有,希望自己能坚持下来,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从结束开始(一) 第2章 从结束开始(二) 单积毫不犹豫,跟随空中的竹笛,穿过那些老弱病残、互相依偎的囚徒,径直奔向那个小小的女娃。那一瞬间,铁笼里的女孩仿佛感应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向自己靠近,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亲切。从她有记忆起她就被锁在一个巨大的金属笼子里,四肢和脖子上都套着铁圈,像一件物品,连灵兽都称不上,灵犬还会每天由犬官带出去溜一圈。而她则终年被困在达城的善刀阁里。她从没像今天这样见过这么多的人,她不明白,同样作为人,为什么周围这些人和善刀阁门口的侍卫差这么多。那些侍卫特别爱笑,尤其是朝她玩扔石头的游戏时。他们心情好的时候会比赛谁砸中的多,心情不好喝醉酒时就完全不管准头,砸中了会笑,没砸中也笑。还有新侍卫报道时,老侍卫就会更加得意地向他们展示自己,就好像展示一件他们亲手拿下的战利品。那些新来的就会好奇地东戳戳西戳戳地做各种高深的实验,最后惊叹于这世间罕有的器灵居然……居然是软的。而今天在她周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却仿佛生来就没有好奇心,他们甚至不会多看自己一眼,也不会笑,好像总也哭不完似的。为什么同样是人,却仿佛生得完全不一样呢?女娃沉静地思考良久,觉得大概是因为他们衣着的缘故吧。而自己穿着和周围人一样的衣服,邋遢的灰色囚服,就像一块破布剪了一个不规则的洞,套在她的脑袋上。那她是不是也能算作一个人呢? 直到此刻,在那阵熟悉感中,她看到一个穿着红色长袍的男人,穿过一片灰黑色的人群向她跑来。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人,弯弯的眉眼,纤细的身材,穿梭于肮脏拥挤的人群,虽然不像狼那样迅猛,却犹如猫一般矫捷,他踩着轻盈的步伐,只是急切地奔跑着,却犹如演绎着世上最轻灵浪漫的舞蹈。当他终于来到自己身前,女孩透过铁笼,看到他穿了一双镶着金边的鞋履。红色衣袍上绣着隐隐约约的银线,静静站立时看不真切,可当它随风舞动时却散发着银色的光彩。她想:自己今天见到了第三类人。 单积停在了女孩的笼子前面,他蹙着眉命令身后的侍从用利器去破坏铁笼。可他们的刀剑却无法撼动这囚禁极品灵器的牢笼分毫。原本悬停在他前方的黑色竹笛终于迫不及待一头撞向铁笼,叮的一声脆响,由玄铁所铸的牢笼竟脆弱不堪地散架了。黑色竹笛绕着女孩周身一阵飞舞,锁住她四肢和脖颈的铁环也同时断裂落地。然后竹笛才仿佛心满意足般缓缓落入女孩的怀里。单积细细打量眼前的女童,她穿着破旧宽大的囚服,脸上挂着大大小小紫青色的瘀痕,手腕处因为过小的铁环勒出的一圈伤口还在淌血,她蜷缩成一团,正望着自己,眼里有类似小动物的惊异。 “你是玄珠?”单积试着问她。 可是女孩没有回答他。 “是听不懂?还是不会说话?”如果无法交流就会比较麻烦,单积又皱了下眉。仅是一个简单随意的表情,却会让看见的人也跟着内心一揪。 他突然一眼瞥见女孩绑头发的丝带,便弯下腰来,伸手摸去,白色柔软的质地,却十分坚韧,就像很多年前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他认出了这根绸带,所以眼前这个和人类女孩无异的器灵果然是当年那个人的器灵。 女孩感觉到这个人在抚摸她的发带,仿佛终于有些害怕,身体向后一缩,躲开了单积修长纤细的手指。 见她突然有了反应,单积惊喜地问道:“发带,你还记得是谁送你的吗?你还记得那个人吗?” 女孩闻言,微微一怔,那是她降临到这个世界第一眼见到的人,虽然她记不清那个人的脸,但她好像看见那个人用这条丝带蒙住了眼,每次想起那张模糊的面容,她就会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依赖感,就像刚出壳的小鸡见到鸡妈妈的第一眼。她胆怯地动了动嘴,迷茫地说:“爸爸?” “噗。”单积一想到那个年少轻狂的家伙居然被人称为父亲,左手捂嘴轻声地笑起来,右手缓缓解下女孩的发带,蹲下身来,轻柔地为女孩包扎左手的伤口。“他是一个很爱很爱你的人。一个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的人。死于两年前与巍朝公子恢的一场决斗。”单积用发带打了一个漂亮的结,然后将女孩从地上抱起。他的怀抱十分温暖。“同样死于那场决战的还有我的老师。”他的语调平静,仿佛在随口诉说一个已经破碎的美梦。只是女孩却感到他的脚步突然不再轻盈,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痛苦的泥沼中。她对死亡没有感觉,她只是有些好奇什么是爱,什么又是付出一切。 突然远处的天空中传来一声嘹亮的龙鸣。 城门上的嬴暤睥睨阻挡大军的巨**阵,他双手迅速结印,插在虚空中的虬龙枪顿时爆发出一阵直冲云霄的龙鸣。枪身上的符文竟是闪烁着金色光芒逐渐悬浮于长枪周围,当金光最为耀眼之时,长枪抖动,上面铭刻的金色龙纹终于挣脱束缚,冲天而起,咆哮着朝嬴暤急速游来,在金龙快要撞破城门之时,龙头陡然抬起,向后一个转身,片刻不停地冲回法阵。嬴暤不知何时竟然稳稳地跃于龙头之上,他双手翻飞,遥遥对正前方的虬龙枪,往回一吸一收,长枪迅速倒飞回他的面前。这一回,他双手虚控虬龙枪,携着乘龙御天之势,没有丝毫留手,狠狠刺向空中的透明法阵。 强光刺目,空中传来法阵碎裂的声音。“杀啊!”阵法破,地面上的浡军三师终于展开了全面的攻势。 巍浡叛军的后方,蓄势已久的前巍朝太保姒衡再也等不及另外一个法阵的蓄能,一口精血喷出,同时双手结印,阵法启动。从他身后的巨型法阵中立刻涌出一股源源不断的庞大能量,涌入前方军队中。巍浡叛军瞬间脸色通红,骨骼和肌肉犹如二次生长一般,竟是胀大一圈,普通士兵的力量和防御得到巨大增强,连师长将领的境界都能得到提升。所有人眼眸中闪耀着潮红的血色,暴戾的战意汹涌澎湃。“冲啊!” 这些庞大能量的来源正是后方法阵中所有生灵的生命力,以血为祭,以命逆天! “太祝大人,快走!”侍从恐惧地望着法阵内犹如地狱般的景象对单积说道。而他们的飞马早就拍着翅膀逃窜了。最前面的囚徒被一道红色强光扫过,身体瞬间干瘪,被迅速抽去生命后,犹如一片枯叶般颓败枯萎,有的形如槁木,静静立在原地,皱巴巴的脸上还保留着惊惧的表情,有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脑袋跌落下来,眼窝里空荡荡地望着天空。地上都是断肢残躯,分不清谁是谁。还没扫到红光的人,被锁链束缚,你扯着我,我扯着你,你推搡我,我践踏你,纷纷往法阵边缘逃窜。还没跑出去,就踩死了一片,有的人甚至直接被锁链拉着遭受了五马分尸之刑。 “混蛋故意把我引入阵法内,是想杀人灭口吗?”单积再也顾不得这中间的弯弯绕绕,他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哪怕为之付出一切,不管能不能成功,他必须得拼一把,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否则情愿埋骨此地。 “来不及了。”他望着前方即将扫来的红光,果断放下怀里的女孩,同时用身体挡在她的面前:“回到两年前的那天,找到那个用发带蒙眼的瞎子,阻止他与姜恢的决斗。这样他和老师就都不会死。” 仿佛怕小女孩无法理解自己的话,他焦急地重复道:“找到他,阻止他决斗!能明白吗?” 女孩瑟缩着发抖,她从未见过眼前犹如地狱般的景象,哪怕是在暗无天日的善刀阁里也没有现在恐怖。然而面前的人双目中的决绝和郑重却比眼前的末日景象更加震慑人心,驱使她不由自主地点头答应。 看到女孩点头,他刚松了一口气,红光转瞬而至,两名侍从一人持刀,一人持剑,挥舞着抵挡,刀剑上泛起莹莹微光,与这个法阵相比却犹如萤火与皓月,不堪一击。两人瞬间化为飞灰。千钧一发之际,女孩怀中的黑色竹笛隐隐颤动,突然飞向单积身后,光芒大放,形成一个半球形的屏障,挡在二人前面。 单积脱口而出:“执古之道,御今之有,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快跟我说一遍。” 很少有人像单积这样跟女孩说过这么多话,更何况是这样拗口的话,她微微张开嘴,轻声学着:“执……执古之道,御……今之有?”然后又看了单积一眼。黑色竹笛毕竟是无主之物,全凭自身强硬的属性强撑,此刻已经遥遥欲坠。 单积紧张地攥紧拳头,同时做着无声的嘴型:“玄。” 女孩不自信地继续:“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门字刚刚落下,黑色竹笛终于暗淡无光,跌落在地。单积感受着体内的生命力连同两年来扎根在灵魂深处的悔恨和痛苦,一起被法阵抽离出去。但此刻看着女孩消失在自己眼前,他姣好的面容逐渐爬上皱纹,最后风干成一个这两年来唯一的笑容:“老师……” 有没有人看?有人看我就努力两天一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从结束开始(二) 第3章 孛星出北斗(一) 在巍朝王畿(由巍王直接统治的地区)西部郊野,有一座高耸入云,直通天际的神山——玉虚山。巍朝从建国之日起便将玉虚作为皇家祭祀的圣山,耗费数代人力物力,修建上万级长阶,围绕蓊郁的山体,盘旋而上,消失在视野的尽头。那白玉铺就的长阶犹如一条雪白的缎带,缭绕在苍翠的青山上,穿过茂盛的树林,在云雾缭绕的虚空中若隐若现,给雄浑苍凉的玉虚山缠绕了一分缠绵悱恻的韵味和变幻莫测的神秘。 白玉台阶一路向上,在云雾消散的山顶,有一座寂静空旷的神殿。大殿中央耸立着一座古朴的赤黑色巨鼎,一道纤细的身影穿着素净的道袍安静地盘坐在巨鼎前方。她双目闭阖,左手捏诀横于胸前,右手点出两指,真气凝于指尖,精细地操控着巨鼎下方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焰。这道身影便是巍朝太史寮的长官,太卜乐水。乐水双修鬼谋与丹药,任太卜兼疾臣,主管占卜和王室医药。在巍朝修道之人被称为灵修,大道三千,殊途同归,皆是修行阴阳二气。“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乐水感受着丹炉内阴阳二气不断翻滚、激荡,使快要成形的丹药不断旋转凝练。她细细感受丹炉内的变化,同时调整指尖输出的真气,控制鼎下跳跃的火焰。她已经在玄鼎之前静坐了足足四十八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差最后一步,金丹就能出炉了。一股清新的丹香若有若无地飘散而出。 “老师……” 一道悠远飘渺、夹缠不清的呼喊突然自虚空中传入她的心间,那呼喊是那样深邃、那样温柔、又那样悲苦无助,却犹如一声惊雷在乐水心头炸响。她的双指一颤,真气不稳,燃烧的火焰突然熄灭又高高窜起,鼎内阴阳二气骤然萎缩,又突然暴涨,相互碰撞,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整个玄鼎骤然炸裂,从正上方裂开一条巨大的裂缝,一股焦黑之气,从裂缝中逃逸出去。 受阴阳二气的搅动,真气倒灌,喉头涌上一股血腥之气。“噗”乐水一口鲜血喷出。她睁开眼,顾不上调整内息,就往殿外走去。清晨青灰色的天空中一道明亮的孛星拖着银色的尾巴划过东方的北斗七星。 一个年轻的太史寮小官听到炸鼎的巨响,急急忙忙向大殿跑来。她看见乐水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掐指卜算。善鬼谋者修行易术,通鬼神,断吉凶,被称为易修。她退居一旁,不敢贸然打扰。 而此时的乐水望着天生异象,在漫天的星宿图中,看见了奔涌而来的尸山血海,天空中仿佛倒映出了一个巨大的妖异法阵,人们哭喊着挣扎着,在法阵中化为灰烬,而鲜红的血液染红了波涛汹涌的赤水。她喃喃道:“孛星出北斗,破国乱君,伏死其辜,余殃不尽,天下更政易王。”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可一旁的太史寮小官依旧轻微地向后一颤,原本想要递给乐水拭去血迹的帕子在空中一顿。 “老师……”少亲将帕子缓缓举起,递给乐水,轻声道:“凶兆吗?” 少亲从小就是孤儿,流落到达城,被乐水救起,带在身边。乐水虽然是巍朝的太卜,地位尊崇,但她喜好清静,所以玉虚山上没什么侍从,只有山下有常年驻扎的一小支王师的卫旅。闲暇的时候她会教导这个年轻女孩一些丹药和鬼道的常识,可即便对着身边最亲近的学生,她也不太爱说话。她接过手帕难得地对少亲解释道:“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连接起来的一个迷,你不必去破译它。”乐水看到的腥风血雨,它既不是缥缈的虚幻也不是这个世界的现实,它是一种象。初窥天道的易修可以敏锐地观测到天地阴阳二气融会贯通所形成的意象。象是变化的,吉凶也必须放在具体的事情中推演,否则就没有破译的价值,也没有人能够破解。 少亲露出懵懂的神情,显然不太明白,却又担忧地问道:“会……死很多人吗?” 乐水摸了摸少亲的头:“不论你明白与不明白,终是要生和死的,重要的是当你明白了一切后,仍能很真诚地活。” 然后她便乘着黑白色的玄龟甲,离开了玉虚山。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已经开启,孛星从东向西划破天际,两个世界的连接已经建立。乐水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想着:终于有了玄珠的线索。 第4章 孛星出北斗(二) 玉虚山再往西几百里西郊的边境地区名为西戈,西戈的平山上有一片被赤水浇灌出来的玄竹林海。玄竹是一种赤黑色的竹子,竹身坚韧难以折断,韧性甚至可媲美晶石,普通的柴刀是砍不断玄竹的,只有灵修手中的神兵利器才能砍断,否则唯有精诚之至,以血肉为祭,方可手刃玄竹。每一棵玄竹都需要经过赤水百年的浇灌才能长成,而这座偏远的小山丘居然长满了玄竹。小小的一段玄竹都价值千金,它不仅可以做成各种贵族使用的奢侈器物,玄竹笛、玄竹箸、玄竹简等,最重要的是它可以作为灵修手中的武器。玄竹可以沟通天地阴阳二气,故许多灵修会使用玄竹做的竹弓、竹鞭等。这世上还有许多能够引导阴阳二气的材料,比如东原闻名天下的玄草地、浡国南疆的玄木林、极北之地的玄冰湖、还有各诸侯国境内大大小小的玄晶矿、玄铁矿。品质精纯的玄材作为国之重器,都会进贡给王室,锻造威力无穷的神兵利器,天下灵修无不向往。而最最次等的玄材做成的器物也只有王公贵族才用的起。玄材作为国家命脉,一直被王室严格管控,境内所有玄材的开采使用都要经过王室的审批。就连诸侯自己都只能留下一小部分。 而这片山头处在王畿和西方属国的交界处,实在是太过穷乡僻壤,才会留下这么一片玄竹林未被开采。 清晨的朝阳穿透平山上翠绿的玄竹林海,洒下一地清辉。玄竹林的鸟雀生来有灵,它们安静整齐地停在竹林间,围成了一个圆圈。圆心一根挺拔的竹子下背靠着一个十二岁的青涩少年,少年身着一袭黑衫,扎着一把乌黑的马尾,双目微阖,手持一根普通的青绿色长笛,横在唇边。笛声响起,起初想要模仿记忆中那种如风如雨,深不可测的声厉弥长。年少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强赋的忧愁,始终呜呜咽咽,不成曲调。鸟儿们开始叽叽喳喳吵闹起来。他微微皱眉,气息一提,一阵悠扬清越的笛声不禁流淌开来,沿着赤黑色的玄竹越飘越高,越过竹子顶端的小鸟,漫上碧蓝的苍穹,在天地间飞扬开来。年轻时的飞扬是必然的,相同的曲调此刻却带着年少轻狂的意气俨然成了另一首曲子。越来越激扬,随着少年指尖越来越轻快的跃动,林间的小鸟竟然振翅而起,在少年头顶盘旋飞舞。它们拍打翅膀,形成一股奇特的气流,少年周身隐隐有一股浩然之气,随着鸟雀的拍打鼓动,冲天而起。玄竹赤黑色的竹叶震颤着缓缓飘落。鸟雀们盘旋向上越飞越高,在少年睁开双眼的一刹那,随着浩然之气一同直飞天际。赤黑色的竹叶纷纷扬扬,被空气搅动着迅速落向地面。玄竹的叶子锋利犹如利刃,衣裳肌肤一触即破,而少年却踩着精妙的步伐,脚尖轻点旋转,片叶不曾沾身。他的眼中天高云阔,朝阳在他天空一般蔚蓝色的眼眸中投射了一道璀璨的金色光芒。天地都在那双美丽的眼中闪耀。 拖着银色光芒的孛星突然从东方飞来,消失在平山上空。一声岩石破裂声骤然响起,林间飞鸟仿佛有所感应,惊飞而起。玄竹林内的少年回头一看,只见平山山谷中原本清澈的赤水突然变成了赤红色,发疯一般涨起潮来,很快漫过了河岸。从远处的山谷间隙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巨大的浪涛,铺天盖地朝下游涌来,所过之处俱被那不祥的红色液体所吞噬。 “该死!”少年立刻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往山势高处冲去。脚下步法急而不乱,纵身一跃已至数米之外。少年从小天赋异禀,还未入修道之门,就已经凭一管最普通的翠竹笛,隐隐奏出浩然之气,身法更是身轻如燕,媲美低阶灵修。但此刻他实实在在地感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本事在造化面前实在不够看,身死魂消不过是在天地一念之间。这场大水气势恢宏,如江河翻倒,无尽倾洒,横无际涯。它从河道中冲上两岸,在少年的身后紧追不舍。一个红色巨浪犹如血盆大口朝他咬去。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点地,一跃而起,堪堪躲过。巨浪落下,一口吞噬了刚刚还在少年脚边奔跑的一匹小鹿,却毫不知足,继续张牙舞爪升得比少年还高,在铺天盖地的阴影中压向少年身后的一根玄竹。坚韧的玄竹在自然面前犹如一株细弱的小草,弯腰垂首,朝他倒去。要是被这坚如晶石的玄竹砸到,恐怕脑袋会立刻开花。倾倒的声音落入少年敏锐的耳中,在玄竹即将砸中他的那刻,他左脚一点,跃上弯曲的玄竹顶端,右脚一踏,顺势借力向前方的空中弹起。巨浪一口扑空,少年在空中左手一揽,抓住了前方的玄竹,竹子被他拉着微微弯曲,即将压上另一棵玄竹时,双脚点在边上的玄竹上,整个人倾斜着再次飞身而出。发了狂的赤水几次三番败下阵来,眼看着少年犹如山间的猴精,跳跃翻飞之间竟是追上了之前惊慌逃窜的雀鸟。小鸟们在他身旁疯狂地拍打翅膀,人鸟两边不断有被大水冲倒的玄竹倾轧过来。少年随着鸟雀左右闪避,时而挥舞右手的竹笛替大家阻挡,眼看着即将甩开巨浪,嘴里得了空闲便念念有词地抱怨道:“哼!果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一个个的全不讲义气。” 然而话音刚落,少年却突然觉得背后一沉,仿佛被弹弓击中的燕子,径直往下掉去。那个本想偃旗息鼓的巨浪此刻竟是一鼓作气,当头朝他劈去。巨大的阴影笼罩全身,少年两眼一黑,心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妈的,吐槽了两句就在背后放冷箭?!” 第5章 孛星出北斗(三)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话音刚落,悬之又悬,少女刚刚消失,红光便扫过她原本的位置。她早就惊恐地闭上眼,做好了化为飞灰的准备,可恍惚之中,她却再也感受不到外界的变化,仿佛闭其目、塞其耳屏蔽了五感,身处混沌之处,惚兮恍兮,窈兮冥兮。当她再次睁开眼,却看见了一个遮天蔽日的巨大赤浪迎面向自己砸来,而背后仿佛撞到了什么东西,一阵剧痛。浪涛拍下,她彻底没入了汹涌澎湃的洪水中,此刻莫名消失的五感全都回过神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席卷全身。她随着翻涌的赤水上下浮沉,脑海里充斥着红色法阵中可怖的地狱景象,断肢残躯,尖叫呐喊,挣扎的锁链,被踩在脚下骨节分明的干瘪双手。她觉得头晕目眩,围绕在她周身的究竟是赤水还是血水?“我在哪?”她惊慌地手脚并用,在水里混乱地拍打。却渐渐喘不上气,窒息感压迫着她,追逼着她,终于她用尽了力气,伸着手缓缓向下坠去。 “结束了吗?终于结束了。”那一刻几乎是带着一份欣喜地想到,放弃着,直到一只结实的手掌突然抓住了她。她早就没有力气挣扎了,便由着那只手把她向上拉去。 “他是一个很爱很爱你的人。”少女耳边仿佛响起单积温柔的嗓音,眼前仿佛重现那个第一眼见到的人,他的玄色华服闪着黑色的光芒,一条雪白的缎带覆住双目。那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手掌在翻腾如沸水的赤水河里紧紧拽住自己,艰难地向河岸挣扎而去,将犹如浮萍般的自己从地狱拽回人间。 少年住在赤水边,从小水性极好,可此时一手拉着一个比自己小了两岁的女娃,只剩一只手上下浮泅,结结实实吃了好几口鲜红的不明液体,此时也来不及感慨这水到底有没有毒。河岸已经近在眼前,却始终无处借力,被汹涌的赤水向着下游推去。他从胸口一把抽出那只绿色长笛,用力插向河岸,稳住身形,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边想着这姑娘可比自己平时提溜的小猫小狗重多了,一边将女孩甩上了岸。右手再无半点力气,疲软之际,只听一声“咔嚓”的竹笛断裂之声。好嘛,这下连养父送给他的竹笛都坏了。正准备仰头看天,死生随意之际,两只纤弱的小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死死拽住了他。少年没想到女孩竟能突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二人合力终于把他弄上了岸。劫后余生的他依旧小心翼翼地取回那半截断了的竹笛。转过身累得半蹲在地,正抬眼打量着这个突然把自己一屁股坐进赤水里的小女孩,然后就看见她瞪大了双目,小嘴张成了圆形,惊恐地望着自己。 少年心想:“我有这么丑吗?”紧接着就听见身后传来巨石滚落的声音。余光一瞥,平山顶上的山石崩裂,犹如千军万马朝他们奔来。 “天呐,有完没完,山崩啊。”他就着半蹲的姿势立刻上前抱起女孩,拔腿就跑。少女从前只道人心是这世上最恐怖的野兽,却从此刻见识到了造化的穷凶极恶。 “抱紧了。”他托着女孩的腿,把她抱在胸前,像从前抱他小妹的姿势。女孩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然后便感觉风从自己耳边呼啸而过。他们好不容易逃脱了洪水的肆虐,这声势浩大的泥石流却咆哮着仿佛在与他们说着不死不休。此时的少年抱着女孩没办法腾空于竹林之间,只能将脚下步法运用到极致,提起一口气便如飞马一般穿梭在林间,只剩道道残影留在原地。可巨大的山石和滚滚黄土汇成了泥石流紧追不舍,几次险些将他们掩埋。山下是汹涌翻腾的赤水,山上是滚滚巨石,男孩和女孩就仿佛沧海之一粟,周身只有穷途与末路。少年脚下再次提速,五感尽收于心,将感知扩张到极致,想要从天地的怒吼中找出一线生机。就在此时那群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小鸟居然折返回来,叽叽喳喳,扑打着翅膀吸引着他的注意,然后领着少年往山腰飞去。 “哟,是不是怕我死了,没人给你们吹曲子,还算有点良心。”埋汰了几句,少年没有丝毫犹豫,紧紧跟上。没跑出几步,一座悬崖般高耸的峭壁屹立眼前。鸟儿们拍打着翅膀纷纷越过悬崖,天高任鸟飞。 “靠,大哥,我没翅膀啊。”少年简直欲哭无泪,这一个个光长鸟毛,不长脑子的鸟头究竟带的哪门子路。可他怎么不想想跟着这些鸟头跑的自己是不是也没长脑子。后有追兵,前无去路,正当少年觉得自己短暂灿烂的一生可能就要交代在这些鸟头手里的时候,怀里抱着的女孩突然伸出一只小手,指着那面嶙峋的峭壁,吃力地喊道:“山,山,洞。” 少年眼神一凛,才发现悬崖底下,一人高的杂草丛后面,一个漆黑的洞口若隐若现。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他立刻抱紧女孩往山洞冲去。而身后黄土混合着红色的赤水,携着翻滚的黑色巨石,冲过一个高坡,竟是飞一般地向他们砸来,企图将他们在洞外砸成肉泥。少年眼中精光闪过,记忆中熟悉的那道倩影脚尖点着缥缈轻灵的舞步再度在脑海中翩翩起舞。倩影窈窕,垂目蹁跹,不似人间烟火,犹如天地间的精灵。这套舞步乃是当世一位大能所创,其中蕴含的身法轻灵宛转,如流风回雪。少年幼时偶然有幸得见,惊艳无比,默记于心,每日于玄竹林海中研习参悟,然始终只得一二,犹如蒙着一层妙不可言的薄雾,难以窥见其微妙至深的原理。然而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他却突然灵光一闪,有所妙悟。当巨石即将砸中他时,脑海中那道倩影竟是微微抬眸,眉眼一弯,犹如多年的好友,此刻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少年脚下步法变幻,竟是那一模一样空灵莫测的舞步,一步跨出,衣袍舞动,飞扬灵动之间已至山洞之外。身后巨石一招落空,狠狠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震天动地,犹如不甘地咆哮怒吼。山体震颤,悬崖峭壁竟是裂开一道口子,碎裂的山体从上方急速坠落,和少年一同向山洞落去。 第6章 孛星出北斗(四) 少年仰头,山石在他眼中迅速放大,眼看就要堵住山洞的入口,他一咬舌尖,血腥味和剧痛刺激大脑,迫得他深吸一口空气,双脚一跃而起,射向山洞。 女孩双手箍紧了少年的脖子,闭着眼,只听耳边一声闷哼,然后就是被人护着后脑翻滚着摔了出去。脱手落地后的剧痛混合着洞外山石砸落的巨响,令她许久才回过神来。 洞口已经被完全掩埋,也正是如此阻挡了洞外紧追不舍的泥石流。洞口碎石空隙之间透过一丝微弱的光线,女孩双目略微适应之后才看清这个山洞不大,他们落在洞口处,而山洞深处狭长,漆黑一片,阴森恐怖,不知通往何方。她用手撑着地想要站起,触手却一片黏腻湿滑,将双手举至眼前,才发现自己竟是满手鲜血。她惊恐地寻找身上的伤口,刚才几乎是打着滚摔了个遍,此刻哪哪都疼。要说最疼的是身后的尾椎骨,先是从天上掉下来一屁股坐到了什么硬骨头,然后又突然一下被砸到山洞里,此刻该不会屁股开花了吧。这么担心着,女孩便慌张地回头去瞧自己的尾椎骨。 少年刚睁开虚弱的双眼就看见女孩在山洞里扭着头原地转圈,像只要抓自己尾巴的小猫,却着急地怎么也逮不到。 “咳咳,我说,你没有尾巴呀。” 突然出现的声响吓了小猫一跳,她顿时停下动作,浑身汗毛一惊,警惕地朝少年望去。只见少年四肢大张,平躺在地上,细微的光线映衬着一张分外白皙的脸庞,此刻正扭着头望向她。早已全身脱力的少年依旧勉力扯着嘴角,对女孩露出一个虚弱有礼的笑容:“我叫项罔,字虚旷,你呢?” 女孩只是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他,一言不发。 “我是问你的名字,好歹咱们现在也是生死之交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喂。”女孩想善刀阁里的侍卫都是这么称呼自己的。 “你姓魏呀,然后呢?” 然后?女孩只得绞尽脑汁终于又挤出了几个字:“灵……”善刀阁有些人一直喊她器灵,还有那个红衣服的漂亮哥哥喊他她:“玄……珠。” “魏玲,字宣珠啊,真是个好名字。”不过片刻,少年项罔并不知道他给女孩起了个颇为满意的好名字。 项罔侧过身,用手撑地,想要坐起来,可一用力,背后便一阵剧痛,他咧着嘴“嘶”了一声:“你可以帮忙扶我一下吗?” 魏玲本能地往后一缩,却在下一刻瞥见项罔身下一片红色液体晕染了一地。然后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原来自己双手沾的都是项罔的血。她看着微光下那张越发苍白的脸,想起翻滚在地时一直护在自己脑后的手掌,终于心下动容,克服了内心的怯懦朝项罔走去。离得近了她才发现项罔白皙的脸上毫无血色,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扶着坐起,才看见他背后竟裂着一道巨大的口子,皮开肉绽,深可见骨。魏玲扶着项罔的手不禁颤抖起来。 “怎么啦,有个大洞吗,吓着你了?一定很丑吧。完蛋了……” 就在项罔还在担心他皎洁的后背从此英名尽毁的时候,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突然炸响,刺目的银色闪电透过缝隙一闪而过,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魏玲吓得一头撞在了项罔胸口,两只小手捂着耳朵,双目紧闭,浑身瑟瑟发抖。项罔吃了一击重击,心想幸好没撞在后背上。此时山林间早已暗淡无光,狂风夹着暴雨更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刮来,对准洞外光秃秃的峭壁呼啸而过,发出诡谲的怪笑声。整个山洞都仿佛随着狂风暴雨振动起来。 惊雷声竟是和魏玲记忆中的雷鸣互相重叠,撩拨着她内心深处的恐惧。记忆中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一头干净的银色短发,手里举着同样银光闪闪淌着血的匕首,闪电照亮了他一半的面庞,嘴角灿烂地笑着。另一半脸庞隐在黑暗里看不真切,逐渐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对她说:“器灵,要相信自己,你做的到。” 她摇着头,想要甩掉脑子里的这张脸。那些埋在记忆深处的讳莫如深的画面,最好连自己都别再提起。魏玲躲着它,绕开它,却始终绕不开这道闪电,被它击中的一瞬间,碎裂的画面再度浮现,犹如利刃将她扎得鲜血淋漓。她惊惧不止地想要将它们抛回记忆深处。我们真正害怕的是否正是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荒唐的、不洁的、卑微的、永远处于困境中的自己。 突然记忆中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响起。山间的风声、洞里的震动声渐渐的离远了,像是从现实中抽离,魏玲只能看到记忆中的少年张大了嘴,有一个无声的“啊”,像柔软的匕首深入魏玲的胸腔游曳,把心捅破。世界都似乎凝滞了,魏玲低头,却看到自己的手深深插入少年的身体,捅破了他的心脏。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缓缓抽出手,满手的鲜血,红色的,刺鼻的,就这样漫上了一种斩尽杀绝的苍凉。 在静默与死寂中,银发少年用满是鲜血的左手温柔而不舍地抚过她白净的脸庞,眼里倒映着魏玲被血污染了一半的脸,说道:“你做得很好。”就像从前一样最后留给她一个赞许的微笑。尚有余温的手掌从她脸上缓缓滑落,整个人也跟着倒下,泛着银光的匕首从他手中落到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第7章 孛星出北斗(五) 短暂的凝滞过后,狂风再度咆哮起来。项罔搂着怀里被吓坏的魏玲,整个世界失去了一切人声兽语,只剩下狂风的怒号和魏玲的颤抖。仅仅是几个瞬间,可在魏玲心里却仿佛历经了漫长的黑暗,直到她终于感到有只温暖的手掌始终缓缓抚过自己的后背,一下一下。耳边似乎有人在呼喊:“魏玲,魏玲,魏宣珠!” “是在喊谁?”她心里疑惑着,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努力睁开眼。稚气未脱的脸庞,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锋锐,眉目间满是担忧地望着自己。 “没事的,只是刮风和打雷,别怕,别怕。” “原来是在喊我呀。”魏玲想着,笑了起来。虽然一边发抖一边震颤的笑容在项罔眼里觉得实在难看,然后便不忍心地把怀里的女孩抱得更紧了。 “别怕,都过去了,你听,雨已经停了。雨过天晴,我们很快就能出去的。” “出,去……”魏玲毫无感情地重复了一遍。她从出生以来就被关在玄铁笼里,手脚被锁链束缚,从没想过“出去”这两个字。此刻,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只看到一圈颜色浅淡的皮肤,暗示着那里曾经绑缚过什么。锁链消失了。“外面,有什么?”她怯怯地问道。 “外面有……”正要作答,项罔突然回过神来,“你没去过外面?哦,我懂了,你是从别的国家来的,刚到王畿是不是?”这里是王畿边境,项罔很快联想到女孩可能是从诸侯国来的。 魏玲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项罔便当她是默认了。 “王畿啊,在西郊有很高很高的圣山玉虚山,到王畿就一定要去看看玉虚山……”少年一边用手比划很高很高,一边看到女孩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看来是对山没什么兴趣了。 “你一定没去过王都吧,王都达城里都是贵族,他们穿的衣裳可好看了。” 魏玲皱了皱眉,看了看自己破抹布一样乌黑的囚服。 “哎,我不是嫌你衣服难看,你别皱眉啊。王都里还有好多飞马,飞马你一定没见过吧,可精贵了,都是要专门饲喂新鲜的玄草,玄草又是大老远从东原进贡的……” “见过。”项罔还没说完就被魏玲打断了。 “见,见过了?”飞马只有王都里的王公贵族才养得起,处在穷乡僻壤的项罔见都没见过,惊愕之余他想,大概在类似东原这样盛产玄草的诸侯国里飞马并不稀奇。“咳咳,好吧,王都里最厉害的还是人——灵修。” “人?” 魏玲终于有了反应,项罔立刻精神起来,故作高深:“唔,大道三千,各修其道。比如说我这笛子。”项罔拿出只剩半截的翠竹笛,在指尖一转:“笛修能用它吹出天乐,乐之极致,与天和者,感人至深,送葬服丧之乐,使人心悲,奏于行伍,戴甲穿胄,使人人心伤,不战而化人之兵。嘿嘿等我学会了,就用笛子把你吹哭,跟打雷一样,厉害吧。”说着就用手里的竹笛轻轻刮过魏玲刚刚哭过的鼻子。 “对了,玉虚山上的太卜大人修鬼谋和丹药,村里未出阁的少女可崇敬她了,都想问她姻缘和求取驻颜丹。”乘着龟甲而来的乐水绝对不知道她在平山村里如此受欢迎。 “还有修符文的,要是家里有个符修,那过年都不用买爆竹了,几个符文炸上天,绝对好看。”项罔看着魏玲眼里逐渐出现的神采继续吹道:“还有修法阵的,你可得记着绝对不能跟他们玩。你要是跟他们玩捉迷藏,随便弄个阵法,你就找不到人了。” 懵懂的少女此刻想到鲜红的法阵还心有余悸,立刻点头答应:“那该跟谁玩?” “这……”项罔仔细思索,觉得不能误人子弟,深思熟虑后说:“跟着修糖葫芦的。” 魏玲迷惑地问:“糖葫芦是什么?” “好吃的呀,圆圆的,红彤彤的,酸酸甜甜,王都里才有卖,灵修做的糖葫芦绝对好吃。” 灵修做不做糖葫芦不知道,不过糖葫芦好吃是绝对的。说着项罔自己就咽了口口水。 魏玲终于生出了几分对于外面的向往,想着自己总有一天也要去王都找找那传说中修糖葫芦的。 “还有剑修、矛修、戟修、斧修、刀修等等,这些器修都是王师的中坚力量。要是能修出器灵的话,绝对是三师之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项罔的眼里发着光,而魏玲却缓缓低头,阴影遮住了她的表情:“你也想要器灵吗?” “当然啦!”项罔望着那半截竹笛出神,“这是每一个器修毕生的追求。” “修出器灵,然后把它关在铁笼子里吗?”魏玲咬牙说道。 “怎么会,想什么呢?”项罔一拍魏玲的后脑勺,笑出了声。“爱它、护它还来不及。虽然我没想过修出器灵要干嘛,但我就是想修出器灵,想想就觉得很开心。” 项罔的思绪逐渐飘远:“在我三岁的时候,养父带我途径山上的玄竹林海,我们听到一阵天籁之音,如仙乐缥缈,被吸引着循声找去。我看到一位修士吹奏着玄竹笛,而他的面前是一个窈窕的女子和着笛声翩翩起舞。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裙裾翻飞,在阳光下透着温润的光芒,不似人间烟火。那就是器灵,天籁之音,舞之精灵。那是天地间最美的生灵。” 魏玲猛地抬起头,对上项罔眼里的光。可在她的记忆中,银发少年银白色的眼瞳里倒映着魏玲那张涂满血水的脸,痛苦的,扭曲的脸,是那样的丑陋。 “如果修出器灵的话,就……带它去王都吃糖葫芦吧。”项罔说。 “器灵不需要吃东西。”魏玲打断他。脑海中再次浮现那个银发少年,他将一碗剩饭推到玄铁笼子里,笑着对魏玲说:“吃吧。”魏玲看着少年熟悉的笑脸纳闷道:“器灵,不需要吃东西。”少年将手伸进笼子里,轻柔地抚摸魏玲的头:“可器灵吃了东西的话就会有力气杀人了。” 项罔觉得魏玲实在是不解风情,抬手轻轻一拍她的脑门。被打断了思绪,魏玲眼神重新聚焦在那张稚气的白皙脸庞上。“可是糖葫芦好吃啊,你想灵修做的糖葫芦,啧……”项罔一边笑着,一边又咽了一口口水:“我一定会修出器灵的。” 魏玲被项罔带着也弯起了眉眼,豪言壮语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我一定会去王都吃糖葫芦的。” “嘭”的一声巨响,一个惊雷劈中了平山。山石抖落,山洞震颤。 第8章 孛星出北斗(六) 魏玲缩着脑袋又一下撞进项罔怀里,双手紧紧环在他身后。 “哎哟,疼,疼。” 魏玲恰好环在项罔背后的伤口处,连忙松手,一边道歉,一边解开包扎自己左腕的发带,小心翼翼地用柔软的发带绕过项罔后背的伤口替他包扎。 “咳,呵,就你这么胆小,打雷都怕还想去王都吃糖葫芦啊。”项罔一边忍着疼,一边笑。 魏玲不太会包扎,不像那个替自己包扎的红衣哥哥那样手巧,皱着眉绕着白色绸带。“胆,胆小就不能去王都吗,还是胆小不能吃糖葫芦?” “哈哈。”项罔觉得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孩甚是有趣,可是一笑就扯得伤口疼,于是止住了笑容,正色道:“好吧,那我去的时候就顺便捎上你吧。” 魏玲也开心地笑了,然后把好不容易绕了一圈的绸带用力一拉,结结实实地打了个结。 这次项罔生生止住了,忍着没喊疼,只是在心里下定决心,自己再也不要受伤了,尤其是不要让魏玲替自己包扎了,这个结太**疼了。 山洞深处的狭长甬道里突然亮起一个白色的光点,很远,看不真切。紧接着一阵妖风呼呼地穿堂而过。魏玲瑟缩着往项罔身后躲闪。 “太好了,一定是刚才那个落雷打通了山洞那头,我们可以出去了,你看,打雷也不一定是坏事吧。”项罔转过头朝魏玲笑道。 甬道中穿透而来的那缕盈盈日光落在少年灿烂的笑脸周围,而灿烂的少年落进了魏玲的心扉。她的心扉也不由自主重复着:“打雷也不一定是坏事吧。” 项罔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他弓着背刚站到一半就感到身后的伤口像要裂开一样,犹如一道闪电从脖子一直落到双脚,击在血肉中,经脉就像要断开一样。被剧痛突然击中,双腿一软,他便倒了下去,膝盖重重地撞在地上。魏玲立刻伸手去扶。 “没事啦,小伤小伤,我可没这么柔弱。走吧。” “走?”魏玲望着漆黑的甬道怯怯地问道。 “对啊,前面一定有出口。” “可是……” 项罔扶着石壁站稳了身形,望向前方,那里只有一个遥远又模糊的光点,可望而不可即,除此之外一片漆黑,几步之外就看不清石壁和地面,仿佛住着一只吃光的妖兽,妖风肆无忌惮地咆哮着,引诱着你走向黑暗的深洞中:“怎么了,怕黑?” “……”魏玲发着抖没有说话,只是越发往项罔身后钻了,手上不由自主地去抓项罔的衣角。 “来,把手给我,闭上眼,我带你出去。” 魏玲看着眼前的少年笑着朝她伸出白皙的手掌,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只犹豫了一下就听话地把手伸了过去,闭上眼感受掌心的温度。 妖风似野兽咆哮又似地狱亡魂。项罔的右手抓紧女孩,左手扶在石壁上,一步一步朝着远处的光点走去。魏玲有时能感到他的脚步慢下来,有时能感到握着自己的手加重了力道,有时能听见尖锐的犹如指甲划过山石的声音。她想:幽深的黑暗中一定住着恐怖的妖兽在与他们周旋吧。 漫长的甬道里究竟有什么在等待在蛰伏呢?这枯燥痛苦的黑暗之途中,只有一缕微光遥遥地悬在前方,项罔忍着伤口的疼痛,牵着身旁柔弱的小手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第9章 平山村(一) 玉虚山神殿外空旷的白玉石台上飞来一辆金辂,金辂是天子所乘的马车。车前驭马的马小臣吹了声口哨,六匹白色的飞马便收拢了翅膀,稳稳地落在平台上,垂下脖子,温顺而乖巧。玉虚山周围设有守护法阵,只有王室的马车能自由出入,黄金马车刚刚进入山界,少亲便通过法阵感应到,早早候在白玉石台上。马小臣恭敬地打开车门,伸出双掌蹲在门前。马车内探出一双修长的腿,穿着黑色的皮靴,踩在马小臣掌中,然后稳稳落在白玉石台上,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少亲立刻上前低着头,双手托住来人的一只手掌。这位便是巍朝第二十八任君王,四海臣服的女帝巫姜。 巫姜摆摆手中黑色的玄扇(以玄竹为骨,玄丝做的扇面)说道:“不必多礼,赤水泛滥,快传太卜。”女帝出行本应配三辆黄金马车,一众仪仗,可此次只有马小臣驾一辆金辂仓促而来,可见情况紧急。 “陛下恕罪,太卜今晨刚离山。”少亲跪伏在地。天灾突降,而王室最擅推断吉凶的太卜大人居然不在,让向来威严的女帝跑了个空,再加上原本要献给女帝的金丹不幸炸炉,此刻独自面对这一切的少亲只觉得落在头顶的视线很可能会把自己给炸了。 女帝皱了皱眉,沉声问道:“太卜离去前,可曾说过什么?”这一任太卜乐水并非出身庙堂,却是巍朝有史以来鬼谋境界最高的灵修,被女帝聘为太卜,尊为太史寮的最高长官。而太卜本身并不过问国事,时而在外游历,一去数月也是常有之事,但女帝依旧对她敬重有佳。 可女帝敬太卜,不代表她会把少亲放在眼里,若是答得不好,触怒君王,那么玉虚山上的太史寮小官就该换一个人了。“回陛下,太卜大人离山前确实见天有异常……”少亲突然停顿了。那异象老师并未细说,还说不必破译,究竟该如何作答呢? 女帝见少亲停顿,便抬眼撇了一旁的马小臣:“你可以去办你的事了。” 不怒自威,马小臣立刻恭谨地低头后退。马小臣单名一个“奴”,原本就是王室的奴隶,因擅长饲养灵兽,如今是王室的灵兽总管,只有女帝出行,他才会随行驾驭飞马,平时也是各种事务缠身,虽然官不大,到实实在在是个劳碌命。 “说吧,是何异象?” 少亲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太卜今晨见孛星出北斗,自语道‘破国乱君,伏死其辜,余殃不尽,天下更政易王。’” 最后一个音节刚刚落下,少亲便听到“啪”的一声脆响,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女帝手中的玄扇被大力折拢,如果不是玄材所制,换成普通折扇此刻恐怕已经化为齑粉了。少亲扑通跪地,把头重重磕在了白玉石上。 “抬起头来。”女帝冷冷地说道。 少亲早就知道自己说的话一定会触怒帝颜,年幼的她已经抑制不住微微颤抖,但她依然缓缓抬头,第一次直视女帝。 然而当她抬头望向巫姜时,女帝依旧一脸淡漠,你永远无法从女帝眼里看清她在想什么,如此才会更让人觉得恐惧吧。“你叫少亲是吧?” “是,是的,陛下。”少亲自小待在杳无人烟的玉虚山上伴随太卜修习鬼谋术法,也习得不似人间烟火一般,缭绕着一股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的淡淡幽香。 “你的老师提起过你,她说你可没有鬼谋的天赋哦。” 女帝笑了,弯弯的眉眼却犹如妖艳的食人花,美丽又危险,少亲虽感不安,却依旧不敢移开视线,只默默地在心里想着:“难道女帝看出来了,看出自己说的那些话虽然出自老师之口,但并非真正的卜辞,也不一定是天象所示的吉凶。难道这回公子算错了,但那又怎样,只要是公子……” 少亲还未想完,女帝继续说道:“可我觉得你倒挺有做太史的天赋。以后不必修习鬼谋了,先做个小史吧,从记录太史寮的事务和太卜卜辞开始。” “啊?”少亲抬头仅茫然了一瞬间便立刻低头应诺,然后在心里默默地松了口气。她想起清晨老师刚刚离去她便飞书传回王都,然后收到公子回信说若女帝问起,便如此作答,一切果然都如公子所料。 第10章 平山村(二) 平山脚下一处山石被一道闪电击中,犹如天罚,竟瞬间裂开一道口子,向里望去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仿佛可以吞噬任何妄图窥探的视线。此时却突然响起一阵诡异的脚步声,低沉缓慢的声音中又夹杂着细小的碎步,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黑暗中隐约亮起了两个蓝色光点,犹如两团幽幽的火苗,越来越大,又像某头妖兽正从大山里缓缓走来。当这怪兽踏出洞口的一瞬间,闪耀着蓝色火光的双眼顿时闭阖,适应光线后才再度睁开,同时显现出来的是那张白皙到略显苍白的少年脸庞。他收回一直勉力抵在石壁上的左手,指甲里全是他自己从墙壁上抠出来的泥沙和血迹。漫长的黑暗尽头终于迎来了光明,他呼出一口气,紧了紧握着魏玲的右手,然后轻轻松开说道:“睁眼别睡啦,太阳都晒屁股了。” 魏玲睁开双眼,也不管迎面而来的光明,习惯性地往项罔身后缩。原来黑暗的旅途中什么妖怪也没有,原本被牵着的手也自然而然地松开,有一种怅然若失的失落感。 他们沿着山洞一路穿过山腹,竟是抵达了平山脚下的平山村。那是项罔居住的小村庄,而此刻早已被赤水吞没,当汹涌的波涛渐渐平息,只留下淹没了整个村庄的血红色液体。水面之上还零星分散着几间房舍的屋顶和比较高大的树木。整个村庄都被赤水吞噬了。 “大家都还好吗?”项罔眉头紧锁,担忧地想。 “项罔!”突然水中一声嘹亮的呼喊打破了空气中的寂静。他立刻转头循声望去,一个村民划着一条小舟正向他驶来。简陋的小舟不过是将一节粗壮的木头中间掏空,仅能容纳两三个人。村民身前还窝着一个三岁的大胖小子,脸上还挂着鼻涕和两行泪痕。 “钟叔!小丁!”项罔立刻朝他们挥手大喊。 “你没事可太好了。”钟叔摇着楫向项罔靠近。 原本就在项罔腿边的魏玲仔细地看着水中的小舟徐徐驶来,不安地越发往他身后躲去。 “我阿父他们,还有村里人呢?” “你阿父和阿善还有其他人都在瞭望塔避难,除了被水冲走……”窝在钟叔身前的小丁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钟叔立刻把他往怀里揽,揉着他的脑袋安慰道:“小丁乖,奶奶他们只是被大水带到下游了,不哭不哭,奶奶呀就在下游等你去找她呢。” “奶奶……在,在下游?你没骗我哦?”三岁的孩子话还说不利索,却也明白了许多事,奶奶被大水冲走前让他抱着树不要松手,他就乖巧地一直抱着树干,直到等来了钟叔,此刻又睁着噙满泪水的大眼睛,天真地望着钟叔。 “没骗你。”钟叔又对项罔说道:“家里有木舟的都出来找人了,这孩子就是我从树上找到的。还有好些人下落不明……” 他的话还未说完,仿佛自然给予的回应,平静的水面突然掀起一个巨浪,在钟叔和小丁惊惧的目光中一口吞没了整条小舟。 “钟……”项罔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水面便再度恢复了平静,只有刚才那条木舟翻了两下重新浮上了水面。他踉跄着往前跌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在散落着石子的泥地上,小石子深深地嵌进血肉之中。“可恶!” 魏玲依旧紧紧盯着赤水,仿佛是被刚才的景象所震惊,不可遏制地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红色水面下隐隐约约有黑影一闪而过,她才呼出了刚才一直屏着的那口气。 项罔缓缓转过身来第一次略显严肃的看着魏玲问道:“你可以自己沿着这条山路去下游吗?我得立刻回村里去找我的家人。”项罔用手指着被赤水淹没的村庄,他要去到赤水中间的瞭望塔找他的家人。 魏玲顺着他的手望过去,然后犹豫着摇了摇头。她心里想着:“水里,不行。” 项罔也知道此刻让一个小女孩独自离去实在是不近人情,于是微微弯下腰,摸了摸魏玲的脑袋放缓语调说道:“那,你留在洞口,我找到家人,把他们带出来,就立刻来找你,好吗?” 魏玲往后退了一步,依旧摇头以示抗议,但她什么话也不说,或者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水里很危险。 项罔满脸无奈地想这么小的女娃,一定是害怕到不敢一个人留在这,犹豫良久试探到:“如果你实在害怕,不愿意一个人留下,那,那就跟我一起去吧,但,水里很危险,你愿意吗?” 原本一直左右摇摆的小脑袋突然停了下来,魏玲心想:“你才怕,你才危险,我可是器灵!”于是鬼使神差地上前拉住了项罔的手。项罔脚尖轻轻一点,两个人就落到了刚才的小舟上。 项罔摇着木楫,魏玲坐在他身后,朝村里的瞭望塔驶去。瞭望塔有四层楼高,木质结构,原本供守卫在平山村的武官卫亚巡视放哨所用,以监督边境地区诸侯国的异动。因平山村有赤水阻隔,西面靠近昆仑山脉,国小而分散,多年来太平无事,因此几年前王都将当地的卫亚调往赤水上游,这座瞭望塔便渐渐闲置了,没想到这次大水竟成了村民的避难所。看来王都有时也能为百姓干点好事实事。 此时十岁的项善正趴在瞭望塔三层的木制栏杆上,两只手掌虚握成空心状,重叠在右眼前,左眼紧闭,遥遥望着水面。突然远处飘来一个小黑点,越来越近,直到几百米处,项善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条小木舟,却看不清舟上的人,于是身子越发往外探去,眼看着就要一头栽到水里去了,突然被一只宽大的手掌一把拽了回来,往后扔去:“楚楚,你看看你女儿,一眼没看着就得出事。” 楚楚揉着项善的脑袋温柔地说:“有没有被你爹拽疼啊,哪里疼让娘看看。” “她会知道疼?”项大叔一脸你不知道你女儿什么德行的疑问。这丫头从小上房揭瓦,掉下来没有一万,也得上千了,哪里是会怕疼的样子。 “阿娘。”项善朝父亲嘟了嘟嘴,就对着楚楚撒娇:“有木舟回来了,我看见木舟了。” “木舟!”众人闻言都纷纷往外探头。这是一整天来,回来的第一艘木舟。 “阿父,阿娘,小善!” “哥,是阿哥!”刚才还在楚楚怀里揉着后脖颈的项善立刻飞扑过去挤开两个大汉朝外喊道:“阿哥!” 看到项善,项罔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 项大叔看到项罔平安归来也是松了口气,然后看到了他乘坐的木舟和身后陌生的小女孩便大声问道:“小罔,你是怎么回来的,有看到其他人吗?” “阿父,是钟叔,我遇到了钟叔……”哽咽了一下他继续说道:“钟叔和小丁……被水卷走了。”人群里竖起耳朵的村民中突然有一个女人踉跄着向后退去,爆发出一声哀嚎:“阿钟,阿钟啊!”仿佛有某种悲凉的情绪被这声呼喊所点燃,纷纷蔓延开去,越来越多的阿姨婶婶们开始掩面啜泣。 项罔离得近了,也感觉到了这份异样,再次问道:“阿父,其他人呢?” 项大叔低头不语,边上有人啜泣着抢答道:“没人回来过,你是第一个。”又有人安慰她,仿佛也在自言自语:“会回来的,项罔都回来了,他,他们也会回来的。” 突然项善爆发出一声惊人的大喝:“哥小心!” 一个巨浪突然从小舟的正后方卷上空中,而坐在项罔身后的魏玲眼看着就要被巨浪砸中,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张大了嘴。 第11章 平山村(三) 就在巨浪将要落下的前一刻,项罔猛然起身,跃向船头用力一踩,木舟另一头高高翘起,被项罔脚下用力一带又向外转动九十度,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下落的巨浪。然而谁都想不到的是,那一下落空,溅落的浪花里居然猛地跃出一只张着獠牙的一人高的食人鱼。普通食人鱼只有巴掌大小,牙齿锐利,肉食,虽然凶猛,但通常只在赤水上游深处出没,从未在平山村见过,更何况是个头大到犹如一匹小马的食人鱼。 “这,这是什么?妖怪吗?”一个瘦得跟竹竿一样的小年轻惊恐地捂着嘴。 浑身尖刺,张着獠牙的食人鱼一击落空,愤怒地朝项罔扑去。项罔脚尖再次一点,借力高高跃起。可那食人鱼竟然在空中摆动尾鳍,突然改变了方向,扑到了项罔的正下方,仰着头,张着嘴,只等项罔掉到自己嘴里。正迅速下坠的项罔掏出自己那断裂的半截竹笛,在指尖急速转动,然后尖锐的裂口向下,用力朝食人鱼扔去。 “噗”血肉撕裂,竹笛贯穿食人鱼的下颚,去势不减,插在木舟船头。随后响起一声怪异的马鸣般的嘶吼声,食人鱼应声落回水中。黑影缓缓下沉,大片绿色的血水晕染开来。红水绿血,犹如一朵妖异的鲜花缓缓盛开。 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气氛压抑得说不出话,大概已经有人渐渐明白为何出去的没有一人回来。 只有项善抬头询问她爹:“阿父,食人鱼是群居没错吧。”仿佛一声惊雷在项大叔耳边炸响,他望着水平面近在咫尺的瞭望塔三层栏杆,突然起身对众人大喝道:“快离开水边,上四楼!”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脑袋探在栏杆外的村民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整颗脑袋被跃出水面的食人鱼给叼走了,留下没有头颅的身体还惊恐地向后退去,应声落地。他周围的人几乎是蹦出了三丈远。村民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往瞭望塔中央的旋转楼梯跑去。 瞭望塔周围逐渐浮现出数十个黑影,它们浮出水面,露出绿色的背鳍和血盆大口。通常二十只巴掌大小的食人鱼已经可以瞬间吞噬一个成年男性,更何况是一群小马大的食人鱼,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之前那个精瘦的青年一把拨开身前的两个女娃,推搡着拼命往前挤,唯恐落在后面做了鱼食,却被一只大手拽着,拎出了拥挤的人群。 “老弱妇孺先上去,其他人留下守卫,看看周围有没有趁手的家伙。”大家都明白瞭望塔最高层四楼的面积没有下面大,根本容纳不了所有人。那精瘦男子名叫阿四,他畏惧地望了项大叔一眼。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平时乐于助人,街坊邻里有事都会搭把手,在村里颇有威望,人也长得健壮。阿四最终放弃了往上的念头,偏过头呸了一声,咬牙说道:“老子跟这帮畜生拼了!”说着转头去抽一根不承重的木梁。 木梁还没抽出来,一条饥肠辘辘的食人鱼终于没了耐心,从水中一跃而出朝他咬去。项大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食人鱼的尾巴。此时那鱼的大尖牙就在阿四的脑门上方,嘴里的涎流下来糊了他一脸。阿四简直要对项大叔顶礼膜拜,感恩戴德。然而这鱼周身被尖刺覆盖,项大叔双手被扎得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正要松手,突然一根短木头旋转着飞过阿四的头顶,在项大叔松手的刹那,一下击飞了鱼头。食人鱼还没掉入水里,那血腥味就吸引着同类争相跃出水面啃噬,仅仅几秒就只剩一副雪白的骨架了。 项善捡起掉落的木头,迎面对上了父亲严厉的目光:“还不滚到楼上去?” “阿父,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服父亲,项善竟指了指边上细胳膊细腿的阿四,“我不比男的差!” “但你还是孩子!”说着像拎小鸡一样把她往楼梯上扔,“照顾好你阿娘。”然后一把抽出阿四拔了半天没ba出来的木梁,交给阿四和边上一个小年轻一起抬着:“拦住这边。”然后用牙齿咬着衣带缠在自己拳头上,一拳朝另一边挥去,击飞一条飞跃而来的食人鱼。 另一边水中的项罔也被五条食人鱼包围着,只见他抬起大长腿一脚踹飞一条食人鱼,同时砸中水里另一条。然后左边和上面便立马又有两条张着嘴,露着尖牙朝他扑来。他双脚一转,整个人像陀螺一般旋转着向后飘飞出去,正对着魏玲,稳稳落在她正前方,然后陡然抬手,手中那半截竹笛精准地击飞魏玲后方突然窜出的最后一条食人鱼。还不待他松口气,却看见魏玲捂着嘴,指着他身后。项罔头也不回地就朝身后一甩,竹笛就被卡住了。他立刻随之转身,只见身后的食人鱼紧紧咬住了他的竹笛,然而视线往下,竟看到一双腿!美人鱼?这个念头只在项罔脑中一闪而过,接着就被最下面那双马蹄给震惊了,一双马腿!忍着恶心的感觉,项罔想也不想,直接曲肘击在食人鱼的面部,终于把这只长着马腿的怪鱼打下了小舟。 同样的变故也发生在瞭望塔内,当阿四等人用木梁拦住左边的鱼怪时,右边同时跃来好几条食人鱼,其中几条被人们打落在地,扑腾着鱼鳍,最后竟然在村民惊恐的目光中长出一双马腿来,马蹄在木板上跺了几下略作适应,便突然暴冲起来。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当最近的那个村民瘫软在地上发出一声惊呼时,项大叔转过头来:“阿四!”就见那马腿食人鱼一口咬中了背对着它的阿四。阿四只觉得脖子处传来剧痛,缓缓转头,与那突出的鱼眼四目相对,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自己就要死了。”只停顿了一下,在生命的结尾他突然爆发出了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力气,一个人抱着木梁朝另一边横扫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扫飞数条刚刚蹒跚着站起来的马腿食人鱼,因为冲击直接击断一根最右边的支撑梁,然后跟着那数条食人鱼连人带木头一起摔出了瞭望塔,落入赤水中,溅起一滩红色的液体,谁也分不清那是赤水还是血水。项大叔的手还悬在栏杆边,和众人一起陷在震惊中。然而这座原本就年久失修的木塔却不给他们任何悲伤的时间,开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紧接着数根支撑梁从阿四撞开的口子开始犹如连锁反应一根接一根的断开。上面的整一层楼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逐渐朝右qing斜。项大叔立刻飞奔向中央的楼梯,想要上楼,嘴里慌乱地喊着:“楚楚!小善!” 小善从第一根承重梁断裂开始,就往高处跑去,然后没有片刻停留一边朝她娘喊:“阿娘,快过来,塔要塌了!”一边单脚踩上第四层的栏杆,向上用力一跃,一只手高高举起,一把抓住塔顶的飞檐,一个利落的翻身便上了塔顶,同时伸手向下,企图把她娘也拉上来。如果塔真的塌了,那么整片平坦的木制塔顶或许可以勉强当个木筏。可就在此时,楚楚听到丈夫的呼喊,回头望去,看到刚刚冒出脑袋的项大叔,正要出声,却在下一秒看见一条食人鱼向上蹿着,一口吞没了她眼里那个男人。 “不!”她立刻扑过去,却没能抓住丈夫还露在外面的手。那是一条踩着马蹄同样冲上楼梯的食人鱼,逮到了猎物它便一头往水里扎去。整个瞭望塔的四层几乎倾斜到了四十五度。楚楚就顺着倾斜的角度往下滑去,借着最后滑出瞭望塔的加速度,终于抓住了丈夫露在鱼嘴外面的手。 “爹!娘!”目睹了一切的项善趴在屋顶边缘对落水的爹娘大声喊道。 楚楚最后转过头看了女儿一眼,朝她说道:“活下去。”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跟着食人鱼一起落入了鲜红的赤水里。 站在船头的项罔被项善的喊声惊动抬头仰望。他永远都不能忘记那一幕,他的养母落水时眼里的那份决绝和温柔。“不!”他再也控住不住,终于喷出了那口被他一直压抑的铁腥气。身后的魏玲这才看见项罔背后伤口处早就被大片血水浸染。这浓郁的血腥味似乎激发了食人鱼强烈的食欲。一条鱼突然暴起,朝他后背咬去。而项罔再也没有反抗的力气了。任由那鱼咬中他的伤口,然后向前倒去。他最后的记忆里瞭望塔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整层滑落,第四层的村民像下饺子一样落入了水中,呼喊声,救命声,水花四溅声,猛兽扑食声,盘旋着呼啸着最终和项罔一起陷入了意识深处。 所有人都几乎成了鱼食,漂浮在水面塔顶上的项善眼里噙满泪水,再也看不真切。而魏玲望着周围人惊恐的表情,听着所有人的尖叫,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她仿佛回到了银发少年离开她的那个夜晚。一定是自己的错吧,所有人都是因她而死的,还有,还有眼前的那个少年,一起许愿要去王都的人,此刻也倒在他的眼前,那条贪婪的食人鱼还在他背上尽情地啃咬,欢乐地摆尾,而自己明明早就感觉到水里有东西,跟他过来,又能怎样呢?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呢? “你做的到。”心底深处再次浮起银发少年温柔的呓语。“你做的到。”像是恶魔的诱惑。“你做的到。”这次她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所有不甘、愧疚、恐惧都化为磅礴的能量破土而出。无数赤黑色的玄竹凭空伸出水面,霎时贯穿了所有食人鱼。天空中风云变色,电闪雷鸣,魏玲仰起头,痛苦的嘶喊:“啊!”她无法控制那份力量,天地间主宰风云的力量,最终化为无数根玄竹不仅杀死了所有食人鱼,还同时刺向了所有村民,死去的,或是还活着的。 第12章 沉眠(一) “啊!”魏玲仰头发出痛苦的呼号。赤黑色的玄竹从四面八方破土而出,搅动翻滚的赤水,穿透猩红的水面,犹如鱼叉一般,将无数巨型食人鱼叉出水面,有的嘴里还叼着刚刚死去的村民尸体,有的张大嘴巴露出锯齿般的獠牙,有的同时被两根玄竹高高挂起,犹如钉在十字架上接受审判的囚徒,周围无数村民的断肢残骸昭彰着它的累累罪行。 天空中突然飘来一张黄色的巨型符箓,彭九站在符箓之上。他有一头又长又乱的白发,却长着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碰巧来到此处的彭九朝脚下可怖的水面望了一眼,便迅速将手中的酒葫芦挂回到脖子上,另一只手伸出两指,向着背上一个细长的墨绿色竹筒轻轻一挥,竹筒便打开盖子,里面飘出一只棕色的湖笔*1,笔尖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那是玄辰砂,是灵修们专门用来撰写符箓的。湖笔转瞬飘至手中,顿时阴阳二气游走全身,交汇贯通,从他笔下喷薄开来,竟赫然是凝神境!修道一途共分三境。虚极入门,凝神大成,合天得道。凝神境的符修绘制符箓不再拘泥于黄色的符纸之上,以气凝神,万物皆可作符,笔之所行,气之所至,符之所成。他在面前的虚空中看似随意地轻轻勾画,铁画银钩之中,气若游龙,一个赤黑色的符文转瞬即成,闪烁着晦涩难明的红色光芒。笔尖向前一挥,红色符文便立刻向下飘飞而去,它拖着一条光亮的红色尾巴,迅速穿过层层叠叠、纵横交错的赤黑色玄竹。在一根锐利的竹尖即将刺中项善的胸口时,猛然撞了上去。“嘭”的一声,爆破符骤然炸响,坚硬的玄竹被炸成了花,而项善什么都没看清,便被面前的气浪轰晕了过去。 而另一边,在符箓飘飞而出时,彭九已穿透锋利的玄竹降落在魏玲身后,他五指并拢,伸出手刀在魏玲脖子上轻轻一挥,小姑娘痛苦的呼号戛然而止,倒在了他的臂弯里。猩红的赤水顿时褪去血色,慢慢向河床中倒退回去,破土而出的玄竹也纷纷缩回泥土中,不见踪影。 小舟落在了泥泞的地上,项罔依旧俯首趴在船头,背上的伤口血肉模糊,脊柱血淋淋地裸露在外,不知死活。彭九俯身探查他颈侧的脉搏,心道不妙,一手抱起项罔,另一手迅速抽出几张纸质符箓。三张保鲜符飘飞而出,将最近的一条食人鱼裹严实了以后,又一边缩小一边落进了彭九身上挂着的乾坤酒壶里。保鲜符的作用既能收纳,又能保持食物的新鲜,是老彭头打包下酒菜的时候最喜欢用的符箓,干净又卫生。来不及细细查探,他便带着三个孩子坐上飞符离去了。 数息之后,小舟不远处,一条漏网之鱼随着退潮的赤水,摆动着它修长的身体朝着上游悄然游去。 当乐水乘着黑白的玄龟甲飘然落地时,平山村早已恢复了平静,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满地首身分离的尸体在沉默地诉说这里曾经发生的灾难。乐水的视线在丑陋的鱼怪尸体上停留片刻,微微皱眉,然后掌心燃起一股蓝色火焰,向前一撒,犹如飞舞的蓝色精灵,将满地狼藉化为一片蓝色的海洋。她转过身,温热的气流掀起她的裙角,犹如昆仑之巅的神祇,不染尘埃。她走在蓝色的气浪里,白皙的手腕一翻,纤纤玉指捏出一个玄奥卦象,口中呢喃道:“孺子三人,二阴一阳,水下镇上。” 项罔还是个襁褓里的小婴儿时顺着赤水流到了平山脚下的平山村,被项大叔和楚楚夫妇收养。虽然平山村在王畿的西郊,偏僻荒凉,什么都没有,没有盐巴,没有糖葫芦,更没有灵马,但是这儿有最干净的星空,有赶牛车的钟叔,还有遍地的杂草。杂草堆里匍匐着花脸的小孩儿商量今天去谁家的瓜地里偷瓜,明天去谁家的树林里偷果子。男孩和女孩穿一样的衣服,说一样的话,打一样的架。早晨钟叔带着各家的瓜果蔬菜去镇上,孩子们就沿途偷偷地摸瓜,被发现了,就大叫着躲避钟叔挥过来的鞭子。晚上又迫不及待地去村口迎接钟叔的牛车,趴在车上争着抢着他带回来的新奇玩意儿。 但是很快天就暗下来了,路上没有灯,只有树影幢幢,狼和狗开始抖擞,家家户户响起了喊娃回家的声音。孩子们纷纷爬下马车,向四周的阴影里跑去。钟叔也赶着牛车渐渐远去。只有项罔还站在原地,双脚像被灌了铅,他不停地转着头,却怎么也找不到项大叔、楚楚和项善,只有牛车上挂的铃铛还不远不近地响着。就好像所有人,平山村里的一切都随着那破碎的铃铛声一起离他而去了,它们不约而同地将他一个人丢在原地。他望着那些黑漆漆的房屋,没有一间是他的家,也没有一间装着他曾经熟悉的人。它们变成了黑夜里的恶魔,嘲笑着,恐吓着,旋转着。风刺痛他的眼,天空中飘起了白茫茫的雪花,雪地坼裂他的脚。黑暗中生长的和埋葬的都在呼吸。老鹰在空中盘旋,狼在野地里睁着眼,嚎叫声、厮杀声、吞噬声在周围响起,终于彻底掩盖了远去的铃铛声。项罔捂着耳朵,闭上双眼,但他依然能看到黑血淋漓,汪洋一片。他蹲下来呐喊着:“阿父!阿娘!小善!你们在哪?钟叔!阿四!大家!大家,不要丢下我啊!”他的手里没有刀也没有弓箭,他不能像大人那样走进黑暗和狼干仗,他的呼喊淹没在微弱的心跳里,甚至震撼不了他自己。 彭九搭着项罔的脉,眉头紧锁,虽然已经给他服下了保命的丹药,可半天过去了,他依旧昏睡不醒,嘴里还一直喃喃地喊着项大叔他们,而且即便他能醒过来,背上伤到了经脉,恐怕终身只能躺在床上了。项善和魏玲也一直守在这里,他也不知该如何向两个丫头开口。正当他摇摇头转向两个小姑娘时,突然一股强大的灵气落在了平山镇上。 注: *1不知道是注解还是小剧场:湖笔,诞生于南宋时期的浙江湖州,与徽墨、宣纸、端砚并称为“文房四宝”。虽然是架空的历史背景,但应当是诞生在小说中的时代之后,因为很有名所以暂时只想到它。因为不想让老彭头拿一只没有名气的“毛笔”,那样很掉价,虽然老彭头实在也没什么身价。 老彭头:呸,导演,你说啥?我没身价?老子不帮你带孩子了! 我:别别别,老彭,彭九,老彭子。剧组太穷,实在是请不起卡卡西和五条悟啊。啊,我们有酒,随便喝,我请。 老彭子:导演你早说有酒嘛,来来来,下一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沉眠(一) 第13章 沉眠(二) 平山镇是位于西戈的一座小镇,坐落于赤水的下游。镇上建有乡校,名为平山校。原本只有达城的王公贵族才能学习的奇门术法,在几年前太傅姬常的提议下,被允许经过各地自建的乡校传授给普通百姓,以提升灵修的人数,扩充国家战略资源。乡校除了教育学生之外,也会接受一些乡里的有偿求助,同时接待来往的灵修,提供食宿和互相交换资源情报。然而当乐水落在平山校的校门口时,这里实在是门可罗雀,连大门的门槛都被刚刚发生的水灾给冲烂了。乐水抬起脚跨过烂门槛,朝里走去,刚到书堂门口,一盆水就笔直地泼了出来,仿佛有所感应,本应向前踩下的那一脚突然优雅地往后退了一步。盆里的水落到地上,没有溅到乐水分毫。只见书堂里一个文弱的青年两手端着空盆,裤管高高卷起,没料到贵客来访,尴尬地问道:“您,您是?” “老师,老师。太,太卜大人……” “阿赐,老大不小了都该娶媳妇了,能不能稳重点。”彭九说着便起身去开门,一边想着如此庞大的灵气,竟然是太卜。 他刚打开门,他的徒弟端木赐因为扑了个空,一把跌进彭九怀里,露出了身后的乐水。 彭九把端木赐扔在一边,请乐水进屋:“见过太卜大人。”心里盘算着,太卜的灵气恐怕已初窥天道,半步合天境了吧。 “不必多礼,我此番来调查赤水泛滥,请问这里是否有来自平山村的三个孩子?” 彭九内心稍稍松了一口气:“太卜鬼谋精湛,果真能知天下事。”他伸手指向床边的项善和魏玲。 此时的项善挡在魏玲身前,圆圆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乐水。而魏玲紧贴着她只害羞地露出半张脸。就在乐水落在校门口时,彭九便嘱咐二人,对于魏玲灵气爆发之事绝口不提,一切听他安排,否则魏玲就不能留在这里了。 “太卜大人,她们都是平山村的村民,我此前路过山脚的时候碰巧救了她们。床上那个孩子也是。” 此时魏玲身上的灵气早已彻底释放,只是总有种莫名的直觉让乐水想再仔细打量一下这个普通的小女孩。突然床上的项罔再次尖叫出声:“阿娘!” 当乐水被这声呼喊吸引过去时,她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可却分明不认识床上的这个孩子。这股熟悉的感觉实在太过强烈,她从衣袖中取出一片玄龟甲。易修修到最高境界合天境时不再须要凭借外物进行占卜。他们可以调动自身真气,沟通自然的阴阳之气,进入心斋的状态,用敏锐的心眼去体察外物之象,从而窥伺天机。乐水已是半步合天境,虽然还没修出心眼,但能够自如地进入心斋的状态,不再需要外物,掐指一算便得过往而知未来。可此时她竟无法从项罔身上算出分毫,只好取出世间仅有的万年玄龟甲。龟甲一出便散发出一股古老的苍莽之气,让人不由地禁声,它在乐水的操控下,旋转着飞向项罔的头顶上方。紧接着乐水右手双指一挥,一股精纯的阴阳之气从指尖流出化为蓝色的火焰炙烤悬浮在空中的玄龟甲。龟甲转的更快了,犹如高速的陀螺一般令人目眩。源源不断地阴阳之气从乐水体内喷薄而出,黑色长发无风自动。当龟甲的转速达到极致时,魏玲和项善只觉得整间屋子都突然抖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龟甲在晃,还是人在晃,只听“叮”的一声脆响,旋转戛然而止。只见龟甲的背面在火焰炙烤下呈现出神秘的深蓝色,而正面竟然白茫茫一片,犹如蒙着一层迷雾,让人瞧不真切。连玄龟甲都无法探知的人事,这还是乐水踏入半步合天境以来的头一回。她眼神一凛,原本虚控的左手也骤然发力,向前一挥,又一股蓝色火焰喷射而出。玄龟甲周围的火焰瞬间暴涨,然后才偃旗息鼓,缓缓熄灭。魏玲紧攥着项善的手被吓了一跳。若不是万年玄龟甲,半步合天境的真气灼烧下,早就四分五裂了。此时纯白色的龟甲表面逐渐发生了变化,弥漫上一片蔚蓝之色,没有被完全覆盖的白变成了云。云落下一场雨,又多了一片河塘,河塘渐渐弥漫成蓝色的海。雨后天晴,天边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天与地,云与海,天光云影,两共徘徊。 乐水收回龟甲,细细打量卦象,心道:“无物之象,又包罗万象。师尊曰‘大象无形,明道若昧。’既不见其影,又何处去寻?”没能找到线索的乐水将玄龟甲收回袖中,眉头微皱,转身欲走。 “太卜大人,留步!”彭九对着乐水深深鞠躬,“久闻太卜盛名,除太卜一职还兼任疾臣,所炼金丹有起死回生之效,恳请大人看看这个孩子,若能救回,我等感激不尽。若,若连大人都没有办法,也实在是这孩子的命数了。” 乐水停下脚步,往床上看了一眼,那股莫名的亲切之感,始终挥之不去。最终在魏玲和项善紧张的目光注视下来到床边,手指搭在项罔的手腕上。 断更好久,重新开始写文,有点忐忑,有点担忧。有读者就是我最大的动力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沉眠(二) 第14章 沉眠(三) “好痛!”一股炙热的气息突然从背部扩散开来,犹如滚烫的热油流向全身。“啊!”项罔抱着膝盖在地上翻滚。他觉得自己已经和村民们一样,□□被埋葬在赤水之畔。灵魂下了地狱,被无数小鬼扔进了油锅。他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可是为什么自己依然需要呼吸?他挣扎着睁开眼,周围依旧漆黑一片,没有村民,没有小鬼,狼和鹰在徘徊,在干仗。他大口地喘着气,他终于知道自己还没有死去,黑暗中咆哮着的野兽还等待着啃食他的骨肉。等到他只剩下一口气,等到他再也发不出声音,它们就会扑过来,咬断他的喉咙,吸食他新鲜的血液,用带着倒钩的舌头舔舐他的骨头。为什么要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他想牵着阿娘的手,他想趴在阿父的背上,他想如果他没有从钟叔的牛车上下来,他是不是就能随他们一起离开?哪怕是一起去……地狱。一个人的人生路太痛了。 滚烫的热油沿着体内的经脉朝四周扩散开去,当它们流经太阳穴,一阵更加强烈的剧痛突然袭来。项罔捧着脑袋疯狂地撞击地面,鲜血流了一地,他的眼睛疼得再也睁不开。 “疼,连活下去都觉得困难啊。大家都离开了,只有我逃走了一个人活下去,真的可以吗?背弃了大家继续活着,真的可以吗?好痛,大家都是忍受不了这份痛苦才离开这个世界的吗?” “啊!”项罔坐在床上。 乐水将蓝色火焰一般的真气传向他背上的伤口,输入经脉中。高热的真气不断炼化他断裂的经脉,融化后又重新连接。灼热的阴阳之气在他体内游走修补,他的七窍中不断冒出恐怖的白气,整个人都被汗水浸渍,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终于在大吼一声之后,再也支撑不住,彻底软了下去。 项善立刻扑了上去:“哥!” 乐水收回真气,略作调理后说道:“经脉重铸,已无大碍,真气伤目,日后好好调理,否则恐有眼疾。”说罢便起身而去。 当她走出门口后,一个小女孩却追了上来,怯生生地拉住她的衣角:“项,项哥哥为什么……还……不……不醒过来呢?” 乐水蹲下身来,摸摸魏玲的脑袋:“哥哥他自己不想醒来。” 魏玲迷惑不解:“为什么……不想醒来呢?” “为什么一定要醒过来呢,为什么不能一直睡下去呢?” 魏玲眨着大眼睛:“因为还要吹笛子啊。” 乐水看着眼前天真的女孩,露出了下山以来第一个笑容。她对魏玲总有种莫名的好奇,若不是今日三次卜筮已尽,她真想给这个小姑娘卜上一卦。没办法早慧难享天年,天机不可泄露太多。她乘上玄龟甲,飘然离去。 王都达城一座僻静的小院里,一个白衣少年,乌发披肩,坐在石桌旁。他衣着质朴,一袭白衣毫无坠饰,园内陈设简陋,却无不透露出一股静谧高贵的气质。石桌上摆着一把黑色的木质古琴。如果有琴师乐修在场,一定会吃惊地发现这竟是传说中的鸾凤琴。琴身是一块千年玄木,未经雕刻却自然浮现鸾鸟与凤凰之纹,犹如鸾凤栖于神木之上。不知是先有鸾凤绕木,后而落地成琴;还是先有玄木为琴,后有鸾凤来栖。琴弦则是比钢丝还要坚韧的玄丝。玄蚕吞吐天地阴阳之气,吐玄丝做茧,最后于黑夜中化为闪耀的玄灵银蛾,飞往黎明前的第一道曙光。 一个美貌妇人优雅地步入后院,对着面前少年的背影恭敬行礼:“公子,王宫内传来消息,女帝巫姜刚回宫就召见了太子姜恢和大王子姜焕。” 白衣少年没有回头,手里拿着素白的帕子正在擦拭鸾凤琴:“嗯,然后呢?” 妇人闻言,立刻跪地俯首:“公子恕罪,崇正殿内守卫森严,我们的人无法进入。只知道商议半日后,太子姜恢没有停留直接乘飞马去了玉虚山,而大王子姜焕比往日更加奢侈,大摆宴席,与贵族公子们饮酒作乐。” “倩姨,快起来,地上凉。”少年温柔的嗓音响起。由于侍奉公子多年,巧倩听出了少年语气里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于是便起身问道:“公子,这对主公来说是个好消息吗?” “这怎么能算好消息呢?倩姨莫不是糊涂了?”少年停下了手里的帕子,继续说道:“但这并不是只针对我们的坏消息,对所有分封的诸侯国来说它都是坏消息,那么,或许它就可以变成一个好消息。”说完,少年的嘴角掀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当乐水回到玉虚山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从玄龟甲上落地,她一眼便看见了白玉石台上的玄灵飞马。这匹马有一对罕见的青色翅膀,尾巴和脑袋正中的一竖鬃毛同样也是青色的。这正是当朝太子姜恢的坐骑,名为“天青”。此时少亲已从前方的台阶上远远迎来:“老师!” 乐水收回龟甲,向少亲走去:“陛下来过了?” “老师刚走,陛下就来了。”少亲来到乐水身边,跟随她小步快走:“陛下……命少亲任小史一职。” 乐水停下脚步,转向少亲:“唔,这很好,你小时候为师就说过你没有鬼谋的天赋。”乐水仔细地打量着少亲,她一定是将自己关于天降异象的预言转告给了女帝。孩子长大了,总会有自己的想法。“少亲,无论你做什么选择,为了谁去到哪,为师都希望那是你想要的生活。”当孩子长大即将离家的时候,长辈就会变的啰嗦起来,这点连向来惜字的乐水都没能逃过,她情不自禁地摸摸少亲的头,像小时候那样。 当乐水收回手,转身欲走时,少亲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袂,也像小时候那样。“老师,少亲还能待在您身边,陛下让我先记录太史寮事务和太卜卜辞,我,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好好,先放开为师。”乐水正赶着去后山竹林,再不去,那些千金难买的玄竹就要被少亲的太子师哥霍霍秃了。” 噔噔蹬蹬 那个白衣少年带着他的琴出场了! 预告:下一节将要出场的是导演最爱的太子殿下。 此时一位擦琴的公子抬头朝导演微微笑道:“最爱?” “啊,之一,之一,是最爱之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沉眠(三) 第15章 沉眠(四) 比起祭祀天地的郊庙,乐水更喜欢待在玉虚山的后山。那里没有白玉长阶,穿过神殿和偏殿,踩着蜿蜒的青石板路,沿着山间溜平宛转的巫水,走进云遮雾绕的后山。当你再也听不到神殿里庄严宏亮的钟声时,你便步入了一片绿色的海洋。密岩尖上汩突的泉眼里流出淸粼粼的巫水,滋润了一大片玄竹林。没有经过赤水的浇灌,这里的玄竹不像平山村那样乌黑,而是呈现为墨绿色。巍朝太子姜恢,手握一柄简朴的玄木剑,一套回雪剑法耍得轻盈灵动,舞动在纵横错落的竹林间。有多少灵修穷极一生都难以悟道,始终徘徊于道门之外。而太子姜恢,年仅十二岁,竟然已经突破至虚极境,真正迈入了道门,仅用一把不带刃的玄木剑,就能沟通天地阴阳之气,凝聚为剑气,分金断石于转瞬之间。再看他手中的剑法,回雪剑法刚柔并济,时而若草芽儿一般纤纤柔柔、连绵不绝,时而又若电闪雷鸣般带着少年人的锐利和勇气。当你望向这位王朝年轻的太子殿下,你看不到王室特有的雍容富丽,你只会看到圣洁的日光环缀在他的前额,你会打从心底里生出一种犹如瞻仰神祇的悸动。 只见他的剑法突然一凛,木剑嗡鸣,手袖翻飞间,转身一个横扫,霎时锋锐的剑气倾泻而出,周围的竹叶也纷纷扬扬倾泻而落。 “母亲,我觉得……” “放肆!身为太子,当谨言慎行。”崇正殿内与女帝的对话一直萦绕在姜恢心间。 姜恢脚尖点地,几个纵身,若流云一般踏上飘落的竹叶,从墨绿的深海飞往碧蓝的苍穹。面前是最高的那颗玄竹,手中木剑对着粗壮的竹竿不断挥舞,令人眼花缭乱,化为道道残影。 “母后……儿臣认为‘孛星出北斗,破国乱君,伏死其辜,余殃不尽,天下更政易王’的源头在于天降异象,灾变四起,百姓流离失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2 百姓不安则社稷动荡,有国破乱君之险。当务之急是立刻前往赤水泛滥之地赈灾救民。” 木剑所过之处,竹竿上的竹叶无一幸免,纷纷飘落。姜恢脚踏竹叶,由上而下,落回地面,收回木剑。收剑的最后一式剩余真气散溢而出,荡起一圈涟漪。面前那颗粗壮的玄竹被激起一层竹屑,尘埃落尽后,露出竹竿表面遒劲的刻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赤水泛滥,赈灾救民,这是卿事寮里随便拎一个小官都知道的事。身为太子,难道只有这点见解吗?” “母亲,恢弟都让那太傅老儿给教坏了,老头整天就会叨叨什么‘民贵君轻’。我看天降异象就是预示灾变下,有小人作祟,妄图动摇国本。我们就该趁此机会把那些臭老鼠都揪出来,儿臣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胆敢更王易政。” “焕儿所言正是,以赈灾为名,试探四方诸侯之事便交由你负责了。” 手中的剑依旧嗡鸣作响,颤抖不止,越来越多的真气从姜恢体内涌出,竟隐隐不受控制。他举剑默念剑法口诀,脚踩玄妙步法原地旋转,调动全身真气按剑法于经脉之内不停循环,暴躁的阴阳之气终于交汇融合,化为回雪剑的寒气旋涡盘旋在姜恢周身。阳光在高空中灿烂,竹林间的风被寒气吸引围了上来,把姜恢圈在干燥生冷的气流旋涡里。原本已经坠落的竹叶再度盘旋而起,一片片由绿转黄,随风环绕。 “民为贵,社稷次之……”女帝转向姜恢继续说道:“倘若社稷不安,百姓如何能安?天子是万乘之主,千乘之君,制天下而征诸侯者。绵羊如何能成为万兽之王?真龙去掉了尖牙和利爪,跟池塘里的泥鳅有何区别?太子若只有仁慈,将来继承大统,又如何使四方诸侯拜服?回去将先王祖宗们的功绩抄写百遍。” 姜恢周身的寒气旋涡不断扩大,凡是被擦到的玄竹都开始局部冻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然而体内充盈的庞大真气无处发泄,不见任何颓势。但□□却几乎快要到达极限,再不停止,只怕要爆体而亡。 千钧一发之际,玄龟甲飞旋而来,竟毫无阻碍地穿过寒气旋涡,一击击中姜恢举剑的手腕。木剑向下斜斜挥出。姜恢“啊”的一声,全身寒气终于爆发而出。被寒气波及的玄竹从冻结处彻底断裂,向外倒去。 姜恢真气耗尽,跪倒在地。 乐水终于及时赶到,落在姜恢面前,随手收回龟甲。 “老师,弟子错了吗?”姜恢撑着木剑,抬头望向乐水。是想施行仁政,推行王道错了吗?是把老师辛苦栽种的玄竹弄倒错了吗? 其实乐水只在姜恢儿时受女帝所托,教导他一些修行运气之法。他的剑术是剑修大能教的,他的治国之道是太傅教的,以君臣之礼称乐水为太卜更为合适。可姜恢从小便喊她老师。乐水看着眼前迷茫的少年,仿佛看见了儿时那个练气时不小心斩断了她一根玄竹的稚气儿童。 练气出了岔子的小太子,握着手里的小木剑,紧张地问她:“老师,我做错了吗?” 委屈稚嫩的小圆脸与面前的翩翩公子逐渐重合,眼里漫上了水气。姜恢没有等到乐水的回答仰着头继续问道:“老师,您的卜筮‘伏死其辜,余殃不尽,天下更政易王’是真的吗?” 乐水像姜恢小时候那样缓缓蹲下身来,目光平视着他:“鬼谋一途‘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3 阴阳相生,虚实相推,吉凶相易。”昆仑之巅的神祇拟万物诸容,象其物宜,以立卦象。然而象是变化的,真与假也被局限在特定的条件下,吉凶更是会互相转换。 乐水转头,朝着刚刚赶到的学生说道:“少亲,后山竹林里,巫水旁,搭一座小竹寮如何?” 少亲望着周围倾倒一片的玄竹笑着答道:“山泉竹舍,夏日纳凉再好不过了。而且太子殿下已然备好了建材,这下倒省得少亲费力了。少亲谢过殿下。” “啊,我……”没想到自己的过失竟得到了少亲的感谢。 乐水把蹲在地上的姜恢缓缓扶起。她记得姜恢降生的那天,她应巫姜之命来为新生的二王子卜筮,抱着还没睁眼,哇哇大哭的小婴儿,看着宫墙外漫天祥瑞,预言此子将秉承天命,成为未来的大巍天子。于是姜恢一出生便被封为巍朝太子,这是他躲不开的宿命,逃不了的责任。然而天地万物相生相推,变在其中,变则通矣,天地革而四时成,这位将来要登上王位的小殿下却注定无法顺乎天意应乎民心。那么便唯有…… “养浩然之气,无愧于己心,足矣。”乐水对着姜恢缓缓说道,“盖竹舍去罢。” “是,谨遵老师的教诲。”姜恢朝乐水拱手行礼,转身终于卸下一腔郁闷,扛起一捆玄竹,朝少亲跑去。“少亲,给我,我来扛吧。” “殿下,不可,您慢点。” 乐水望着两个学生与自己渐行渐远。 注: *2.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 *3. 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易传·系辞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沉眠(四) 第16章 沉眠(五) 乐水离开平山镇一天后,彭九叹着气走出项罔的房间。屋外后院,端木赐正晾晒着老师昨日换下的衣物,见彭九出来,立刻上前问道:“老师,项罔怎么样了?” 彭九摇头道:“外伤都好了,可就是不醒,难……项善和魏玲呢?” 端木赐抱着宽大的道袍说道:“小善在厨房准备晚饭,小玲儿一早就去平山了。” “平山?去做什么?一个人去的?” “嗯,小玲儿说项罔的竹笛坏了,她想去平山上伐根玄竹给他重新做笛子。弟子就把您的飞符给她了。” “砍玄竹?做竹笛?不是,你小子难道不知道玄竹只有阴阳之气才能斩断吗?”彭九鄙夷地望着自己的二徒弟,怀疑他有没有好好做功课。当朝廷还没有垄断玄材的开采时,许多贵族诸侯便常常私下开采。他们雇用的是自己的家仆奴隶,普通人虽然无法运用阴阳之气,但体内与生俱来就有少量的阴阳之气。这些阴阳之气蕴藏在每个人的血液之中,不断产生,不断循环,当一个人受伤时,就会随之流出,同时很快消散。如果用新鲜血液去侵蚀玄竹,即便是微量的阴阳之气,只要源源不断地积累,最终也能腐蚀玄竹。因此在那个年代有大量的奴隶死于玄材的开采。 “非灵修之气,唯有血肉之刃,方能断之,弟子都告诉小玲儿了,老师放心,我把您的爆破符也给她了。” “爆……爆破符,你个败家子。等等!”彭九望着端木赐手中抱着的那件道袍问道:“你的爆破符哪来的?” “老师的衣服口袋里啊,就是这件。” 端木赐刚洗的道袍正是昨日赤水泛滥时彭九穿的那件,然而因为救人心切,水势湍急,红色的赤水曾经浸染了他的道袍,连袖袍里的爆破符也打湿了。符箓上的玄墨晕染开去,早已失去了作用,沦为一张废纸。 “笨蛋!”彭九扔下两个字便乘上飞符往平山掠去。 赤水肆虐后,巨大的山石散落在玄竹林里,原本的竹海折断了不少,剩余的歪七扭八地倒伏着,只有零星的几根竹子凭借惊人的韧性依旧屹立不倒。魏玲躲在一块巨石后面,一边捂着耳朵,一边探出半个脑袋紧张地盯着不远处一根细细挺立的玄竹。爆破符用弹弓打出去许久,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等了一会,魏玲从地上拾起一根长长的树枝,小心翼翼地靠近玄竹根部的爆破符。缓缓半蹲,伸长胳膊试探着地上的爆破符,刚戳了一下便立马跳开,向后跑出几丈远。微风吹过东倒西歪的空心竹竿,发出奇怪的声响。地上的爆破符依旧安静地平躺着,假装自己是一张被玄墨和丹砂描摹出来的美人像。魏玲气呼呼地回到玄竹前,用树枝对着这张画花了的“美人脸”东戳戳西刺刺,一番试探后,终于确认了这只是一张没有用的大花脸。她抬起头望着眼前这根不过拇指粗的玄竹,又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两两对比之后,用尽全力毅然挥出一拳。只见这根最为细弱的玄竹,在魏玲气势如虹的拳头下不堪地向后倒去,然而还不待魏玲反应过来,它又急速回弹,咚的一声,正中魏玲脑门。魏玲被玄竹打得往后连退几步,眉心一片红光,火辣辣地疼。小姑娘捂着脑门,眼里泛起了莹莹泪光。但她很快抹干净眼眶,扔掉手里的树枝,撸起袖子,上去对着玄竹就是一脚。闷哼一声后,又大张着嘴,两颗虎牙发出森寒的光芒,两手抓住玄竹,埋头就咬。可没想到自己最坚硬的牙齿在竹竿上连个牙印都没能留下。最后她揉着自己的牙,来到了百米之外,摆出一个百米撑杆跳的姿势,一鼓作气冲向细长的玄竹,连跑带跳,双手抓住玄竹,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整根玄竹都被她弯弯地压向地面,可是在她即将接触地面的一刹那,玄竹又再度弹起,将魏玲整个人抛向空中。脱手而出的魏玲在空中转着圈儿,意识翻滚间想起了临走前端木赐的话“血肉之刃,方能断之”。 她翻滚着从地上爬起,努力睁开发黑的双眼,摇摇晃晃地走回玄竹,甩了甩头,一手撑着竹竿,另一手缓缓举至眼前。以手为刃,以血侵之。魏玲合掌为刀,就那样平平无奇地向着竹竿劈去。竹竿还是一如既往地后仰复又回弹,然而这次当它即将击中魏玲的刹那,女孩眼中闪过一抹坚毅的目光,她左手同样以迅疾的速度牢牢地抓住了迎面击来的竹子。在无数次挨打之后,她的小手如同铁钳一般抵住了玄竹的进攻。没有丝毫犹豫,右掌以迅雷之势再度挥出。被钳制的玄竹结结实实挨了一掌。然而刺骨的疼痛却降临在魏玲手上,玄竹依旧没有丝毫断裂的迹象。魏玲皱着眉,感受右手的刺痛喃喃道:“不够,皮都没破,还远远不够呢!”魏玲好像发了疯一般不停地徒手劈向玄竹,竹林中不断传来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嘭嘭声。渐渐地当她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时,终于有一丝殷红的血迹从手掌中缓缓渗出。精血内磅礴的阴阳之气交汇而出,接触玄竹的刹那转瞬即逝。那一刻犹如爆炸一般,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震颤将魏玲笔直地向后弹出。 “终于有效果了吗?”魏玲左手撑地,跌跌撞撞地走回玄竹,此时的竹竿竟然被折弯了。魏玲咧着嘴,开心地想举起右手继续,这才发现整条右胳膊都失去知觉抬不起来了。她嘟着嘴,左手合拢,对着折弯处就是一掌,预想中的回弹并没有出现。魏玲盯着折弯的玄竹眨了眨眼,又抬起自己白白嫰嫩的左手呆立片刻,随后一口尖牙咬向手掌外侧。 “好疼!” 虽然疼,却一边说着一边就是一掌再度挥出。魏玲从来没想过有什么是要拼尽全力,哪怕痛苦万分也坚持追寻的,有什么是即便付出自己的一切也要牢牢守护的。只是在记忆的深处那个银色头发的孩子会笑着告诉她:“器灵,要加油呀,你一定可以的!”有什么是他即便奉献出自己的心脏也要拼命达成的呢?会是王都里的糖葫芦吗?会是一个要带他走出这天地牢笼的承诺吗?会是一个回护过他的温暖后背吗?所有的答案或许都藏在眼前这根细长的玄竹中。 当她淌着血的左手不断劈向玄竹,阴阳之气就源源不断地从鲜血中涌出,一点点一点点侵蚀着原本刀剑不入的玄竹,犹如水滴石穿。当她的手掌坚持不住的时候,她就改用腿;当腿也站立不住的时候,她便半跪着,重新挥舞愈合的手掌。伤口不断破裂又不断愈合。玄竹在鲜血的浸染下终于缓缓开裂,裂缝逐渐扩大。当她因失血过多,意识模糊的时候,终于看见这根细长的竹竿应声落地。 彭九找到魏玲的那一刻,她还紧紧抓着竹竿,意识模糊地对他说:“玄竹,笛子,项罔。” 前几天有点卡文,就是一个场景明明早就想好了大致情节,结果怎么写都觉得不对,想好了又没有完全想好的样子,哈哈,几段文字来来回回删了写,写了删,段落顺序来回修改,各种调整,总之就是难受,卡了一整个礼拜。今天终于想清楚,一口气写完了。卡文的时候加上各位数的章节点击真的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写的东西很没劲,一点也不有趣,根本没人看,然后就像一个泄气的皮球,憋在墙角好几天。急需给自己打上名为“喜欢”的气体,才能重新坐到电脑前,告诉自己那是很有趣的故事,我要去写啦!!!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希望大家都能有所爱,520抱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沉眠(五) 第17章 沉眠(六) 不知过去了多久,项罔只觉得四周依然一片黑暗,他还躺在平山村自家的床上,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空气中满是腐朽的气味,像是很久没人打扫,墙角已结上蛛网,满地已蒙上尘埃,破旧的窗户在风里拍打,桌上什物凌乱,无人收拾。他只觉得自己像一团湿泥,封在此时此地,黑暗的虚空中,甩不开的悲哀,过不去的时日,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该如何醒来,甚至不愿醒来。 然而在这静默的黑暗中却突然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就像屋后梧桐叶子的沙沙声一直来到奄奄一息的木门前。 彭九推开木门,平山校寝室里的项罔一如他离去前的模样,安静地躺在床上,丝毫没有要清醒的迹象。他举起那根由他亲自雕琢而成的玄竹笛,手中阴阳之气微微凝聚,竹笛立刻散发出黑色的光芒。他随手向前一挥,笛子便施施然飘向项罔,悬浮在他的正上方,缓缓旋转。一股强大的吸力从玄竹中释放出来,周围的阴阳之气肉眼可见地钻入竹笛中央各个孔洞中,竟是奏出了一支古老的不知歌调的曲子。 平山村破败的木门被推开,传来一支低低哼唱的曲子,一支伴随项罔长大的歌谣。楚楚披着月光的薄纱,项大叔裹着温柔的夜风,来到他的床边。楚楚的头发上沾着两颗小星星做的发饰,它们跟随夫妻二人一起从天上来看望他。楚楚弯下腰,项罔感觉到她那柔软、芬芳的鬓发痒痒地、酥酥地擦着自己的脸颊。他被痒得咯咯笑,却像小时候赖床那样不愿意睁眼。 楚楚拉着他的手坐在床沿,温柔地说道:“活下来的人不可以留在原地,不能赖床哦。” “阿父,阿娘。好痛,真的很痛,痛到连活下去都觉得很困难。你们都不在了,为什么还要徒留我在这人世?” 项大叔轻轻地刮了一下项罔的鼻子:“不在就是无处不在啊。万物都有复归其根的那一日,人也一样,气聚为生,气散则死。生不过是死之徒,死亦是生之始。生死又有何患,复命曰常罢了。活着的你凭什么认为你是“生”的呢?消散的我们又何尝不能“活”呢?我们只是不在你的眼中,不在你的耳中,无所着象,却在那混沌之中、恍惚之间。有或是无,在于你的心意之间。” 楚楚与项大叔的身影逐渐变淡,他们相视而笑,项大叔将一支黑色的玄竹笛郑重地放进项罔手里,就像项罔小时候第一次收到翠竹笛:“你呀最喜欢笛子了。”“我们家项罔吹的曲子,全平山村的人都爱听。” 最后二人的身影不断消散,化为那首项罔最熟悉的曲子,从黑暗中剥离出来,缠绵在四周,永存他心间。当他睁开眼时,早已泪湿满面。夜风吹开的木门前,洒落了一片圣洁的月光,犹如自死亡中诞生的灵辉,笼罩着黑暗中这个柔肠寸断、忧伤缠绵的新生。生与死本就彼此纠缠,殊途同归,重要的是以何种姿态去生。项罔举起手中黑色的竹笛,迎向那片银白的月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忍受这份痛苦孤独地活下去,但自己所能握紧的只有手中这管竹笛了吧,思念和期许都在他最喜欢的这管竹笛中了。 平山校,不断旋转吸收阴阳之气的玄竹笛,突然停止了旋转。只见项罔的额头上天门突然开启,犹如张开了一个黑色的旋涡,深不可测。彭九只是瞥了一眼,却突然眼前一黑,仿佛要将他的灵魂吸入其中。所幸凝神境的真气自行释放,按道法游走全身,抱经守中,稳固道心。“天门开,看来已入道门。没想到这小家伙开启天门居然能影响到我的道心,不知是悟到了什么至道。接下来就该借玄竹笛,引阴阳二气入体,贯穿任督之脉,守自身之中,合所悟之道,最后息之以踵,复回玄笛,顺其自然,以为常法。” 彭九所言便是每个修道之人要入道门的必经之路,只是每个灵修所凭借的玄材不同,并且自身所悟的道法不同罢了,只有入了道门才算踏上了修道之路,从此才有资格称为灵修。而一个灵修悟的“道”,便是他这一生所选的路。 只见项罔眉心的黑色旋涡突然朝着竹笛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吸力。黑色竹笛停止了旋转,在空中微微颤抖,紧接着笛子表面被这吸力拉扯出一条条赤红色的丝线。这丝线犹如活物般不断变化,缠绕蔓延,当遍布整根竹笛时便如最鲜艳欲滴的墨汁一般,浸润了整个笛身,最后与玄竹原本的黑色融为一体,周身散发出赤黑色的光芒。冥冥中某种羁绊在此联结,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4,唯见自然之中的阴阳二气被玄竹所吸引,自寰宇中飘然而至,从上而下纷纷流入玄笛的孔洞之中。庞大的阴阳之气犹如泉流一般汇聚在玄笛左端,源源不断地传送进项罔眉心的天门之中。经由乐水精纯的真气火焰修复锻造,项罔的经脉变得格外坚韧,庞大的天地灵气一举贯穿任督之脉,流向他的四肢百骸,冲刷他的ROU体,澡雪他的精神,最后在足底汇聚,流回玄笛的右端,再度回归自然之界。至此灵修凭借阴阳之气完成与天地的沟通。 正当彭九在一旁静静地守护项罔与自然阴阳之气的循环时,项善突然推开门扉,焦急地冲了进来:“老师!魏玲,魏玲出事了!您快,快去……” 彭九刚放下来的心被骤然提起,他眼神一凛,迅速甩出一张缩地符,转瞬来到了魏玲的屋内。他刚现身便犹如落入了风眼之中。他用宽大的衣袖挡在额前,竭力抬头望向房间的中央。原本昏睡在床上的魏玲,此刻正悬浮在空中,以风为床。无数阴阳之气从四周围拢而来,钻入她的肌肤,汇入体内,最后从七窍中流出,冲入天宇。如果说刚才项罔凭借玄竹与天地阴阳之气的循环是山涧泉流,那么此刻魏玲的房间就如同一片汪洋大海,她的一吸一呼都如同海中波涛,搅动风云。 魏玲的意识也随之融入天地苍穹,舍弃了这具躯壳,复归混沌初形。她仿佛凝练成一颗石子,从昆仑之巅滚落,安静地躺在赤水河底。赤水如同时光一般从她身上淌过,不知几年还是几百年,仿佛身处时空之外,依附于无穷之中。直到欢快的水沫将她从石子上冲下,蹴踏着自由的浪花,飞溅向未知的远方。她轻轻快快、天真懵懂地随波逐流,不问过去,不问将来。当她再次睁眼时,周围是一片横生的荒草荆棘,脚下是寥落冷清的碎石子,而自己竟成了一棵翠竹。她想自己大概本就是一棵竹子,长在这里,因着某种无言的默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而那个人也将在这里等着她,从盘古开天地直等到今天。她在无涯涘的自然里与这方山水逐渐融为一体。阳光照彻她的心灵,雨水洗尽她的铅华,银月是夜幕中的指挥官导演着山间的精灵,舞蹈着生命本身的律动。渐渐地她能听到越来越多的声音在山间响起,是风过众窍,似陶鼓陶哨,似石磬编钟,泠风小和,飘风大和,终于连成了一片天籁之音,响彻在她的灵魂深处。 “老师,老师!” 在风吹万物的风眼中心,一声呼天抢地的求救声终于穿透了重重阻碍,在彭九耳边炸响。只见窗户前,端木赐正压上全身力气,竭力抵着呼呼作响的木头窗户。“你说什么?”彭九喊道。 “风……太大了!” “你说啥?”彭九把手放在耳边。 “我说……收魏玲为徒吧,太强了。” 突然,不停拍打的木窗彻底不动了,稳固得就好像跟窗框连为一体。只见一张定身符,轻飘飘地贴在原本摇摇欲坠的木窗上,屋外的阴阳之气,透过窗户纸继续源源不断地往里输送。而之前仿佛快要散架的屋子终于安静了下来,连被掀开的屋顶也稳稳落下,温柔地释放着之前肆虐的气浪。 端木赐还没反应过来,头顶就吃了一记板栗。“收,收什么收,定身符都不会用,就想白捡一个小师妹,拿去,抄一百遍,把这屋子里里外外都给我贴上。”彭九扔下另一张定身符,就转身离去了。 “老师,五十遍吧,五十遍就够贴了……” 注: *4. 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老子》十四章 咔,本章完结,感谢各位老师。下周各位演员老师休假一周,我们要换个景,辛苦道具和场景老师了。 端木赐:“导演,你确定一周后就能开工?上回您说一周,结果我出去整整兼职了一月的通告。咱们剧组该不会是真的没有资金了吧?” “额,怎么可能呢。阿赐,你又瞎担心。你看端午福利都给大家准备好了,来来来,一人一份。那边主演助理,帮忙给项虚旷和魏宣珠盖好被子啊,他们可能得睡上一个月。” “导演,你说啥?一个月!……”端木赐抡起粽子朝导演追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沉眠(六) 第18章 被打扰的退休生活(一) 当晨曦携着朝露的鲜润在云层中慢慢洇开,魏玲打着哈欠,肉嘟嘟的脸颊摩擦几下身旁柔软舒适的蚕丝被,抿着嘴,恋恋不舍地从混沌中缓缓睁开了眼。天地横无际涯,而自己犹如一粒芥子,缩小在一个温暖的衣襟里。刚才还沉溺其中的蚕丝被竟然是一件宏大的丝织长袍,铺陈垂地,望不到边。白色的长袍上流动着金色的缎带,一团团一簇簇鹅黄的纹理在晨曦的映照下竟次第展开各色小花,细小的青藤缭绕,疏密有致,缀连其中。魏玲扭了扭自己圆滚滚的身子,在逼仄的衣襟里翻了个身,小心翼翼,好奇又谨慎地仰头打量这件天衣的主人。脖颈挺拔修长,下颌微微收拢,以一个微妙的角度低着头,恰好叫躲在他衣襟里的魏玲看不到巨人的眉眼。他的五官始终被一团浮云笼罩,透着一股神秘古老的苍茫之感,仿佛看上一眼便是对神灵的亵渎。只有冕冠上的垂旒虔诚地垂落在额前,仔细看去,每一道旒竟是夜空中的繁星垂缀而成,散发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魏玲一时看呆了,情不自禁地伸长脖子,把脑袋往外探,竟一不小心重心朝外,从巨人衣襟里滚了出去。她又惊又惧,双手紧紧捂住嘴,把那要疯狂冲出口腔的尖叫声摁在喉咙里。失去平衡的身体在空中转圈翻滚,巨大的失重感侵袭心脏,头昏脑涨间眼前突然出现一张木质病床,一个少年只穿着白色的中衣坐在病床边,双手握着床上的病人,年少的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眼神温柔脆弱,散着水波一般静静地洒在病人苍白的脸庞上。魏玲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在空中旋转一圈,眼前画面便突然消失。当头朝下,脚朝上时,刚才的场景又模糊地浮现。只是眨眼间,窗边明亮的日光已变成银白的月辉,少年肩上随意地披了一件黑色外衣,依旧是靠在相同的位置,只是一手握着病人,另一手支着头,略显疲惫地闭合双眼,眉间依旧微蹙。 魏玲竟不自觉地伸出手来。当岁月的车轮碾过我们微不足道的人生,才会发现这样的少年,生命中不会再有第二个,如窗外的月光纯净明亮。而当我们伸手去捉时,便如魏玲一般,霎时月光消失无踪。滚圆的身体终于骨碌碌落到了桌子上,弹跳几下,迷迷糊糊地揉着脑袋,逐渐掌握了身体的平衡。这才发现脚下湿漉漉的,轻轻一踏会溅起雪白的水花,整张白色的玉桌竟是一条潺潺的江河幻化而成。从天边流淌到这里的时候陡然向上升起,形成平整的桌面,又从另一边变成飞溅的瀑布,向远方流逝。桌子后面的巨人坐在一道彩虹上,正低头看着桌上一面青色的玉璧。光滑的玉璧如湖面坠落雨滴般泛起一圈圈涟漪,每一个圆形的涟漪荡开都会显现一个灿金的文字。自然古朴的文字一个个消失,又一个个浮现,潜藏着某种古老的玄机,魏玲一个都看不懂。 上方的苍穹中传来一阵浑厚苍茫的嗓音:“……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嗓音低沉和缓,仿佛嵌入了漫长的岁月中,又仿佛契合某种不可言说的大道。从魏玲的耳中流入,穿过她的双目,眼睛便沉重地打起盹来。 而心底却慢慢浮起另一个嗓音,遥远的,熟悉又模糊:“玲……玲儿……”起先声音很小,只有几个字,听不真切。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弱:“不知周也。” 心底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渐渐地让魏玲沉溺其中:“笛子……很好看。是七孔的竖笛,玄竹的黑,以后就叫它‘黑家伙’好不好?啊,你怎么还躺着不说话啊,那我就当你默认了哦。‘黑家伙,黑家伙。’不过拿在阳光下眯着眼仔细看的话,有深红色的细纹,握在手里的话,竟然有暖暖的温度。神奇吧,不过我给小善和端木兄试,他们居然都说没温度,还说我是骗子。哼,再也不给他们摸了。你快醒醒,帮我试试温度,像这样拿着……”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低:“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魏玲觉得除了之前脚踩湿了,这会儿连手上也像落了几滴雨潮潮的,只是这雨好像是热的,一直流到了心里。心底的声音突然变得时断时续,轻轻颤抖:“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你醒过来,好不好,好……不好……”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 “我喜欢吹笛子,我想给村上的人带来美妙的音乐,我的梦想是修出器灵。是你为我带来了这支玄笛,唤醒了我。如果以此作为重生,那么从今往后我的人生将以此为使命,我是为了手中这管玄笛而生的。” “胡蝶之梦为周与?……” “你说你要去王都吃最好吃的糖葫芦。” “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我会成为灵修,抵达合天境,我们会一起去王都,带你找灵修做的糖葫芦,全天下最好吃的糖葫芦。” 当少年的嗓音从忧郁变得热切,当“我”变成“我们”的时候,魏玲整个胸腔都开始剧烈颤动,那些热诚的话语不断在胸腔中回荡。这个世界宏瀚荒凉,竟会有一个人完全记得甚至是在意她天真的初衷。将少年最纯净的初衷搭上另一个最天真的初衷,然后由“我”交叠成“我们”,在剩下的生命中,通过最朴素的生活,去坚持去贯彻,他们最遥远的梦想。 魏玲猛然被这份坚定的执念击中,然后被貙虎的肉爪一掌撸下桌。心里浮起的声音便顿时烟消云散了。桌下是软绵绵的云层,摔在云团上倒是不疼,但貙虎好奇地用肉垫来回拍打她,魏玲便跟着来回滚动,一时间无法站立,头昏眼花,直想吐。淘气的貙虎终于引起了巨人的注意,一只掌心宽厚,掌纹深邃的巨手拍了一下貙虎的脑袋,修长的手指夹起云团上的魏玲移到了玉璧正上方:“宣珠与玄珠,孰为梦与?大道未合,其待汝矣,去罢。”手指轻轻一松,魏玲便“啊”地一声落入了青璧之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