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系指挥官,在线训狼》
1. 第一章
眩晕。
模糊的意识里,强烈的眩晕从后脑传来。
楚霁睫毛动了动,随着意识的缓慢恢复,五脏六腑像是被一根木棍狠狠搅过一般,泛起一阵阵鲜明的呕吐感。
脊背和后肩的疼痛无比鲜明,四肢和胸腔仿佛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楚霁下意识抬了抬手,下一秒,一阵冰渣滑落的声音传到耳畔。
窸窣——
楚霁睁开了眼睛。
头顶的探照灯依旧亮着,可是视野里却只有一片混乱的白。风声呼啸着传到耳边,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听不真切。
这是……什么地方?
楚霁记得自己是从一处冰崖上摔了下来,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什么?
疼麻感顺着脊柱一直蔓延,他嘶了口气,再次动了动身子,试图坐起来。
这一次,随着面前的白色不断流动,先前的窸窣声越发清晰。
防护服的透明面罩上划过几道水痕,视线逐渐聚焦,他看到了其上雪白的冰晶。
所以,自己现在是被埋在了一堆积雪下?
游离的意识逐渐回笼,一突一突的疼痛中,楚霁终于想起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他原本接到任务,带着队伍到冰原上剿灭一群变异的猞猁,顺便找找有没有什么能用的能源。
气泡垒内最近能源紧张,如果再找不到新的能源,人造太阳的光照时间和光照强度,可能要再次缩减。
而猞猁群战斗力很强,之前监测到的行进方向明显直奔气泡垒而去,如果放着不管,说不定会带来什么麻烦。
他的队伍经验丰富,原本是这种任务的最佳配置。
结果在与猞猁群对抗时,冰面上突然出现了巨大裂隙,他为了救一个士兵,不慎随着掉落的冰层一并摔了下来。
摔进了这堆雪里。
……楚霁深呼了一口气。
身上厚重的防护服和崖底这堆将近三米厚的积雪救了他,虽然内脏受震后的疼痛和头部的眩晕感依旧没有消退,但骨头没断,人也没死,跟他以前受过的那些伤比起来,已经算是微不足道。
呛咳两声后,他一点点扒开身上的雪堆,慢慢爬了出来。
耳畔风声瞬间大了起来,头顶苍穹漆黑一片,探照灯的光线破开黑暗,照亮面前的场景。
这里是一条很深的峡谷,两侧黑色的悬崖高逾十丈,崖壁上覆盖着极厚的冰层。
悬崖夹缝之中,一条不算太宽的雪路,延伸至远方看不见的黑暗里。
自从五十一年前,太阳熄灭,极寒与黑夜便笼罩了这颗星球。
现在除了少数人类聚居的气泡垒外,地表温度已经下降至零下一百度。*大地被冰川覆盖,人类曾经所有辉煌的城市与文明,全都被冰封于长夜。
楚霁四下望了一圈,此处地形崎岖,想要直接从岩壁攀爬上去,绝无可能,只能另寻道路。
好在防护服一切功能正常,随身的通信器和枪也都没丢,情况还不算太糟。
楚霁站起身,拿出通讯器,给队伍发了条信息。
他不确定从自己坠崖之后,已经过去了多久。但指挥官坠崖,队伍一定会冒着风险抛下装甲车来找他,因此他第一时间说明了自己一切无碍,让队伍解决掉猞猁群后回车内待命,不要私自行动。
发完消息,他环顾一周,向着峡谷西侧走去。
劲风卷起满地的冰屑,风声嚎哭一般,充斥着整片崖底。
这里应该常年有变异种出没,地上的积雪已经被踩得很实,各种兽类留下的痕迹隐约可见。
往前走了大约一里地后,道路两侧的暗红血迹和某种大型猛兽留下的爪痕,吸引了楚霁的注意力。
和之前那些崖壁上的痕迹不同,这些爪痕极深极长,带着股一目了然的狠劲,应该是不久前才刚留下的。
从爪痕的大小推测,留下这些印迹的玩意儿,绝非善茬。
楚霁放慢脚步,一手搭上腰间的配枪,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后,雪地上出现了几具变异种的尸体。
他原地观察片刻,确认它们都已经死透了之后,一步步探了过去。
这些变异种体型庞大,融合的基因各不相同,但几乎无一例外,都具有很强的攻击性。
他们死去的时间不久,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尽。而在几具尸体的一侧,有一道明显的血迹,断断续续延向前方。
楚霁看着那道已经凝固了的黑红血迹,眯了眯眼睛。
……能把这些猛兽杀死的,会是什么东西?
流了那么多血,那东西还活着吗?
他心底极其罕见地升起了一点好奇心,不知为何,那些巨大的爪痕和血迹,让他莫名想到了不久前的城墙之下,被自己击中的天狼。
那家伙受了重伤,变异种又一向遵循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搞不好……
还真是那头小狗崽子也不一定。
身上的子弹和物资都还算充足,片刻的思忖后,楚霁沿着那道血迹,继续向前走去。
耳畔风声越发急促,冰屑纷飞,似乎预兆着某种即将到来的恶劣天气。
他循着血迹,又往前走了大约两百米,终于在一条雪坡下,见到了血迹的主人。
看清对方的那刻,楚霁忍不住挑了下眉。
那是一头体形巨大的北极狼,体长接近三米,一身银灰色的长毛厚实蓬松。
然而此时此刻,那身漂亮的长毛却被暗红的血液凝在了一起,后腿、颈侧和胸腹侧方都有几处明显的抓咬伤,多半是刚才那几头变异种留下的。
——除此之外,他的左肩处还有一处子弹贯穿的枪伤,哪怕伤口已经被低温冻住,一眼看上去,依旧触目惊心。
啧。
楚霁一步步走了过去,神情里多了两分兴致。
居然真的是他。
天狼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不过楚霁很清楚,对方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他抬起手,将手心放到了天狼的胸口处。短暂而漫长的几秒后,感受到对方胸腔微弱地起伏了一下。
还活着。
天狼整片左胸几乎都被血色染红了,楚霁回想起之前城墙之上的那一枪,玩味地笑了一声。
真是狼狈啊。
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
-
两个小时前。
气泡垒的城墙高逾数十米,楚霁站在城墙之上,他的脚下,成百上千的变异种如同被蜜糖吸引的虫潮,蜂拥攻向城墙。
“轰——”
远处火光伴随着硝烟腾起,爆炸声里,一个副将快步走至楚霁面前:“指挥官,那群变异种要发起总攻了。
“这次带兵的还是天狼,那家伙对人类恨意深重,尤其每次一遇上您,更是疯了一样地往前杀。要不我们……”
他话没说完,便听城墙下一声高亢的狼嚎,撕裂风声传到耳畔。
楚霁垂眼看去,冰原之上,一匹银灰色巨狼昂首立于变异种大军的最前方。
他体型约有正常北极狼的三四倍大,线条流畅凌厉,血迹顺着锋利的獠牙,染红半张狼面。
楚霁目光投下的那刻,天狼如有所感地抬起眼,直直对上他的视线。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对视。
那双眼睛里带着浓厚的血腥气,甫一对上,便带起一股不死不休的冰冷电流。
楚霁知道,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周遭火光与血色纠缠,一如他们过往的无数次交锋。四目相对数秒,天狼视线移到楚霁纤长的脖颈上,挑衅般舔过獠牙上的血迹。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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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秒,他毫不犹豫地扑身跃起,干脆利落地咬断了一个人类少尉的脖子!
鲜血溅上冰原,副将眼眶登时就红了:“操他娘的!我……”
楚霁抬手打断他的怒骂,当机立断道:“火力掩护。”
他的下颌收出一道凌厉的阴影,侧脸在光屏映照下,莫名显出两分惊心动魄的意味。副将下意识错开目光,不敢有片刻迟疑:“是!”
随着他一声令下,城墙上火力密集起来。一片又一片炸开的火光中,楚霁紧了紧白色军用手套,探向腰间那把92F。
目光锁定之处,天狼迎着枪林弹雨,依旧肆无忌惮。
楚霁俯视着那道身影,少顷,居高临下地抬起手。
小狗崽子。
希望这次,能让你长点记性。
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反射着一泓寒光,军装衣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挺直的手臂与枪身连成一线。
天狼的身体始终处于高速移动中,想要一击即中,的确有些难度。
但也不过如此。
耳畔厮杀声不断,楚霁的视线却始终专注。终于,数秒的瞄准后,他食指扣下扳机——
“咻!”
空气仿佛静止了一瞬,唯有旋转的子弹自城墙上破风而出,直直打向天狼左胸!
副将下意识屏住呼吸,千钧一发间,却见天狼侧身飞速右扑,偏移一寸的子弹嵌入骨肉,几乎贯穿整个肩膀。
皮肉应声炸开,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头狼带得后退一步,霎时间血涌如注!
滚烫的鲜红浸透雪地,天狼痛吼一声,猛地抬起头,朝城墙上看来——
他视线的尽头,楚霁逆光擦了擦枪管。
形状优美的唇角略微上勾,唇齿开合,似乎说了句什么。
天狼认出了那个口型。
“手下败将。”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落下,楚霁狭长俊美的眼睛只向下略微一瞥,接着便收起枪,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城墙。
城墙的台阶上结了一层坚冰,他一边往下走,一边道:“这群变异种对天狼的依赖性很强,现在天狼被击中,首领受伤的情况下,他们很快就会回撤。”
副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问:“那我们的人要追吗?天狼给我们找过不少麻烦,可以趁这个机会,一举除掉他。”
“不用。一旦离开气泡垒范畴,极寒和黑暗只会成为那群变异种的主场,追击反倒对我们不利。
“而且,”楚霁脚步微顿,眼尾弯起一个不明显弧度,“变异种内部也并非铜墙铁壁,觊觎天狼那个位子的估计不少,让他们自己内部解决,也许会更精彩。
“毕竟能给敌人添麻烦的事,何必自己动手呢?”
副将一声应下。
说完这段话,楚霁又交代了几句后续事宜,便径直离开了城墙。那道背影挺拔利落,清瘦窄腰在军装下摆下,凹下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
此刻,冰原峡谷底端。
耳畔风声越发急切,楚霁视线在天狼身上停留许久,眼尾陷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虽然早在一枪击中对方时,他就料想到了现在这种可能,但此时此刻,看着这位昔日的宿敌就这么浑身是伤地倒在自己面前,楚霁心里还是升起了一点微妙的……愉悦。
身上的疼痛和眩晕感已经缓解了大半,呜咽的寒风自身侧刀刃般割过,楚霁俯下身,看着面前这位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任他宰割的昔日宿敌。
下一秒,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按上对方左肩上的枪伤。
一点猩红沾上了防护服的指套,失去意识的天狼痛苦地低呜了一声。
楚霁眼睫下垂,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真可怜,这次落我手里了。”
2. 第二章
狂风裹挟着冰碴从身侧刮过,防护服外侧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看这情况,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场暴风雪席卷此地。
天狼身上有几处伤口很深,头部似乎还有受过撞击的痕迹,在这样极端恶劣的环境里,如果放着不管,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死。
楚霁垂眸看了他片刻,抬起头,四下环顾一圈。
顺着这条雪坡往上走,右侧不远处,能看到一个山洞。
而他短期内暂时无法和队伍汇合,如果暴风雪真的来临,那处山洞是他目前唯一能去的庇护所。
短暂的思考后,楚霁的视线再次移回昏迷的天狼身上。
面前的雄狼大了他整整一圈,皮毛丰厚,体型优美,要是能乖一点,其实还挺招人喜欢的。
对于现在的气泡垒来说,哪怕天狼死了,也不会有太大的意义。
毕竟气泡垒的敌人从不是某个单独的个体,死了一个天狼,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但要是现在把他救下来,或许……
楚霁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睛。
确认以对方的伤势,即便醒来也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他啧了一声,最终决定赌上一把。
他弯下腰,双手抓住天狼后颈最厚实的那块皮毛,沿着雪坡向上拖去。
雪坡上湿滑难行,天狼的体型又太过庞大,行走起来越发艰难。楚霁花了将近二十分钟,才终于赶在暴风雪来临前,将这匹巨狼拖进了山洞。
这处山洞很深,或许是靠近地热源的缘故,洞内温度要比外界高出许多。他里外查探了一圈,确认洞内没有其他危险生物后,在山洞里侧生起了一堆火。
徐徐火光照亮山洞一角,楚霁脱下防护服,清点了一下身上的物资。
三盒压缩饼干、两卷绷带、一些消炎的药物、一个点火设备、一瓶燃料、一把枪和一把匕首。
除了食物有些短缺,别的暂时够用。
不过。
楚霁看向倒在火堆旁的天狼。
如果一会儿这只小狗崽子醒来后不乖,那么自己的备用食物也很充足。
山洞外风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山洞内火光摇曳,不时迸出“噼啪”一声脆响。
休息几分钟后,他将匕首别到腰间,拿上药物和绷带,决定先帮天狼处理一下最深的那两处伤口,以免发生感染。
他动作十分熟练,干脆利落地将酒精倒上对方肩膀上的伤口,不曾想才刚消完毒,还没来得及包扎,便听耳边传来一声低吼。
天狼醒了。
危险预感瞬间炸开,楚霁下意识后退半步,右手按上腰间匕首,电光石火间眼前视野骤然倒转,天狼忽地暴起,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脊柱撞上冷硬的岩石,白色纱布散落在旁。耳畔传来兽类粗重的喘息声,天狼锋利的巨爪死死压住楚霁的双手,深绿色狼眸寒意森然,一错不错地盯着身下的人类。
一人一狼此刻距离极近,方寸之间,楚霁几乎能够感受到天狼身上略高的体温,和困兽绝境之下如有实质的杀意。
他脆弱的脖颈和柔软的腹部全都暴露在对方锋利獠牙之下,两相对视,他却眼尾一弯,轻笑了起来。
“我可是刚刚才救了你,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恐怕不太合适吧?”
“咔哒”一声轻响,酒精混合着鲜血滴落在地。天狼自上而下俯视着他,良久,终于开口道:“……救我?”
他一双眼死死盯着楚霁,然而眼神中,却并不全然是楚霁所熟悉的仇恨与桀骜。
楚霁心下一动,觉得眼下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果不其然,下一秒,便听天狼沉声问道:“你是谁?”
闻言,楚霁顿了顿,眼底划过一丝戏谑:“我是谁?”
天狼皱起眉,似乎在竭力回想什么:“你……”
伤口传来的疼痛令他爪下一松,重新跌倒在地。他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少顷,才再次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桎梏终于松开,楚霁活动一下手腕,坐起了身。他侧过头观察着身旁的天狼,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你不记得我了么?”
“你是……”
天狼看着楚霁的侧脸,脑海中隐约有画面闪过。只是那些画面全都一闪而逝,很快便如同没入海中的游鱼,再无迹可寻。
楚霁打断他艰难的回想,又轻声问:“那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我……嘶呃!”
大概是触动了某根神经,天狼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楚霁走上前去,按住他试图抬起的爪子:“你受了伤,别乱动。”
然而狼王到底是狼王,越是这种脆弱的时候,越是容不得旁人近身。他一把甩开楚霁,威胁地低吼道:“滚开!”
楚霁常年身处高位,这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厉声顶撞,指关节下意识绷紧了一瞬,又缓缓放开。
小狗崽子这是应激了。
他后退一步,双手抬起,以示自己并无恶意。
天狼的尾巴紧绷在身后,双耳直立,眼神烦躁中隐隐透露着不安。
楚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纵然狼族一向狡诈,但他这个状态,绝对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联想到对方后脑的那块撞击伤,楚霁眼底的兴味愈发盎然,几乎要怀疑老天在刻意帮他。
偏偏这么巧让他捡到了天狼,偏偏这么巧,对方还失忆了。
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手掌安抚似的向下压了压,语调温和:“别紧张,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只是一个来冰原搜集物资的普通人类,碰巧在野外遇到了你。我看你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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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很重,外面又要下暴风雪了,就顺手把你救回了这个山洞。刚才你醒的时候,我正要帮你处理伤口。”
地上的纱布和一旁的药物都是这番说辞的证据,然而天狼久久凝视着他,眼神中依旧满是怀疑和戒备:“普通人类?那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呢?”楚霁笑了起来,“不救你的话,我自己一个人被困在山洞里,又冷又黑的,也会无聊害怕。把你救回来,多个同伴,还能说说话。”
听完他的回答,天狼一时没再吭声。
但楚霁很清楚,狼生性警惕,绝不可能那么轻易地相信自己。
他捡起地上的纱布,重新向前靠近了半步:“你身上的伤需要及时处理,先趴在那别动,我帮你包扎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了手,下一秒,却听天狼龇了龇牙,语气不善道:“不需要。东西放那,我自己来。”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忤逆,饶是楚霁耐心再好,也难免感到不悦。
何况在这种事上,他本就不算是个有耐心的人。
他低哂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天狼的爪子,眉梢微挑:“你自己怎么来?用你毛茸茸的狗爪子吗?”
后几个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话音刚落,被激怒的天狼便弓起背,再次低吼着向他扑来。
哪怕受了伤,狼族变异种本身的体型优势和反应速度依旧不容小觑,楚霁几乎瞬间被他压在了身下。
滚烫的鼻息一下下扑打在耳后,天狼露出獠牙,沉声道:“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是狼。不想死的话,说话就给我小心点。”
他身上那股来自冰原与厮杀的铁腥气倾袭而来,楚霁却不怕死地伸出手,在他皮毛厚实的下巴上火上浇油地挠了挠:“怎么,我说错了吗?”
这一次,尖锐的獠牙终于刺穿皮肤,一口咬住了楚霁的左肩。
“吼——!”
犬齿咬住的地方传来一阵鲜明的刺痛,血珠很快从伤口边缘渗了出来。
楚霁侧头看着浸透衣料的星点血迹,目光微沉。
他没有养过狗,但他知道,不乖的狗狗,光给肉吃是不够的。
得训。
他极轻地嗤了一声,突然暴起反身,长腿疾风般向后横扫。天狼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被他双腿锁住了颈部。
单从外表看去,几乎难以想象这具堪称清瘦的身体,居然能瞬间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楚霁小腿紧紧扣住他的后颈,两腿发力,上半身前屈,顷刻间便反客为主,将对方掼倒在地。
“砰!”一声巨响,伤口撕裂的剧痛令天狼嘶吼出声。
原本已经凝固的伤口再次淌出血液,楚霁分开双膝跪坐在他身体两侧,手中锋利的匕首抵住他的下颌,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动作竟然还称得上温柔:
“小狗怎么还咬人呢?真是好凶啊。”
3. 第三章
这句话无疑起到了非常好的羞辱作用,天狼身上的毛瞬间炸开,竭力挣扎着试图翻身反击。
可惜体力的过度消耗和身上几处重伤,让他此刻全然不是楚霁的对手。楚霁左膝往他前腿的伤口上重重一顶,一声痛呼,那具巨大的身体又重新趴了下去。
他喉咙里不断发出愤怒至极的咆哮,楚霁上身下压,右手手肘别住他的咽喉,直到此刻,才露出了温和外表下,冰冷锋利的真容。
“我不伤你,只是因为不想伤你。把你的牙齿给我收好了,小狗崽子。”
天狼胸口一下下起伏着,每一次都抵在楚霁冰冷的刀刃上。伤口的疼痛与失血过多让他四肢一阵阵发软,想要起身而不能,只能受制于人。
他从未受过如此屈辱,抬眼死死瞪视着身上的楚霁,良久,喘着粗气,一字一顿道:“你要么放开我,要么杀了我,否则临死前,你一定会后悔现在的所作所为。”
“是吗?”楚霁手中的匕首带下一缕狼毛,“可惜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你似乎没什么提要求的资格。”
闻言,天狼嘶吼一声,再次奋力挣扎起来。
“刺啦”一声,锋利匕首贴着他的颈侧,划开一道口子,楚霁看着顺着刀刃淌下的血迹,啧道:“我本来以为,你会很聪明。”
最脆弱的命脉受到真切的威胁,或许是不得不承认此刻自己处于巨大的劣势,天狼挣扎的动作终于顿了顿。
“你身上的伤不轻,如果不想被自己蠢死,建议暂时还是不要和我硬碰硬。我们和平相处,一起等待这场暴风雪过去,不好吗?”
这一次,楚霁的话说完,山洞里短暂安静了下去,只剩下兽类一阵阵粗重的喘息声。
身侧火光摇曳,一人一狼四目相对,楚霁可以确定,如果不是重伤在身,自己又救过对方一次,这头狼一定会不顾一切,拼死咬断自己的脖子。
但慕强是刻在狼基因里的天性。
而一头聪明的狼,为了生存下去,会懂得在自己处于劣势的时候,暂时低头避让。
大约半分钟的沉默后,天狼终于稍微冷静了些,反问一句:“你到底想怎样?”
“我说了啊,和平共处。”
天狼冷嘲道:“这就是你所谓和平共处的态度?”
楚霁笑起来:“乖狗狗,希望你弄明白,要是没有我,你现在已经冻成一座冰雕了。我好心救了你,帮你处理伤口,你却一醒就对我龇牙,很难不叫人寒心啊。”
和狗有关的称呼像是一包炸药,一点就着,楚霁话音刚落,天狼背上的毛就再次炸开。
眼看冲突要再次升级,楚霁卡在他反击之前,再次开口道:“不喜欢我叫你狗是吗?那告诉我,我该叫你什么?”
这个问题背后暗含着某种退让,话音落地,天狼一时没有吭声。
片刻的沉默后,他冷冷道:“先从我身上滚下去。”
训狗要懂得见好就收,楚霁和他对视几秒,勾了勾唇角,点头道:“行。”
他似乎全然不怕天狼会趁此机会反杀,语毕,干脆利落地收回匕首,从对方身上抬腿翻下。
——他相信天狼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在明确知道条件悬殊之后,还会上赶着找死。
如他所料,两人的距离拉开后,天狼并没有再次攻击。
一人一狼久久对立,相隔半米的距离,先前剑拔弩张的氛围逐渐沉入水下。
洞外风雪已至,越发剧烈的风声穿过山洞,隐隐传到耳边。
对于楚霁之前的问题,天狼原本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但随着那隐约而断续的、呼嚎般的长风,一个名字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少顷的犹疑后,他终于开口。
“天狼。”
他说:“这是我的名字。”
——太阳熄灭后,头顶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恒星,就是天狼星。
听到这个名字,楚霁顿了顿。
他原本以为,天狼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天狼……”他无端笑了一声,才道,“名字跟你还挺配的。”
天狼沉沉看着他:“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楚霁回过头,他眉弓和鼻梁的弧度都近乎完美,明暗的光线勾勒出清晰的下颌。
百里之外冰封的土地上,气泡垒经年屹立,城墙上风干了无数变异种与人类战士的血迹。他目光微动,不知想到什么,最终选择了告诉这位昔日宿敌自己的真名:“楚霁。”
听到这个名字的那刻,天狼下意识皱了下眉:“楚霁?”
“嗯,怎么?”
“……没怎么,听着不顺耳。”
楚霁眼尾向下一弯,并不介意这个评价。
毕竟指望一只刚被收拾过的小狗崽子,对自己曾经敌人的名字给出什么好的评价,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他随意向后一坐,开口道:“既然交换了名字,希望至少在离开这个山洞前,我们可以和平共处。”
天狼嗤了一声:“前提是你管好自己的嘴。”
“同理。”楚霁心平气和地还了回去,“也希望你学会收好你的牙齿和爪子。”
天狼抖了抖耳朵,没有说话,楚霁于是就当他默认了。
之前的交锋中,天狼身上的几处伤口被再次撕裂,尚未凝结的血液不断溢出,原本灰白的皮毛被染成暗红,一缕缕结在一起。
楚霁重新拿起纱布和消炎药,用眼神示意道:“你的伤口再不处理,大概率会发生感染。乖乖趴在那别动,我帮你上药。”
有了先前的教训,这一次,尽管浑身的肌肉依旧紧绷着,但天狼至少没再反抗。
他警惕地看着楚霁一步步靠近,抬手动作,直到左肩上那处最深的伤口被包扎好,才意外于这个人类居然这么好心,真的只是想给自己治伤。
在冰原深处的猛兽世界里,杀与被杀,很多时候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
一个强大的首领一旦受伤倒下,就会有无数敌人循着气味赶来,有时候甚至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天狼虽然失去了记忆,但骨子里的本能依旧存在。
对于楚霁的行为,他其实不是太能理解。
半晌的沉默后,他忽然问:“你们人类都像你这样吗?”
楚霁抬起眼:“哪样?”
“同情心泛滥。”
“可能吧,也可能只是我比较无聊。不过我确实一直很喜欢,像你这样的……大型犬科动物。”
最后那个称呼被楚霁临时改了个口,他手上包好了最后一处伤,调笑道:“给你系了个蝴蝶结,喜欢吗?”
天狼:“……”
他喜不喜欢这个蝴蝶结无从得知,但至少楚霁本人对它还算满意。
山洞外风雪声渐急,依稀可以听出这场暴雪声势之大。他从防护服的口袋里拿出几块压缩饼干,自己留了一块后,剩下的都扔给了天狼。
“吃吧。”
“这是什么?”
“压缩饼干。”
天狼迟疑了片刻。
见他一直没动,楚霁率先咬了口饼干:“放心,没毒。”
先是率兵攻城,后又在冰原上徒步跋涉了那么久,加之受到来自其他同族的围攻,任天狼再威武雄壮,撑到这个时候,也该饿了。
虽然在狼的观念里,只有同伴或伴侣间才会分享食物。但受生存本能支配,他最终从楚霁那接过了饼干,低声道:“算我欠你。”
军用压缩饼干的口感并不算好,干涩粗糙,吃起来还有点噎人,但好在足够管饱。
一番折腾下来,他们二人的体力都已经所剩无几。填饱肚子后,楚霁找了个靠近火堆的避风角落,抱着防护服,打算先对付一觉。
天狼皮毛丰厚,不那么怕冷,睡在了火堆的另一侧。
闭眼前,他往楚霁的方向随意一扫,却意外发现对方单薄的身躯蜷成一团,似乎在微微发着抖。
——他在怕冷。
间或有风从洞口的方向吹来,人类这种生物,不论再怎么强大,都逃离不了肉/体上的天生弱小。
天狼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又看了一会儿楚霁颤抖的模样,说不清什么原因,最终还是往风口的方向挪了两寸。
几分钟后,山洞内响起了均匀而悠长的呼吸声。
角落里楚霁却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颤抖,他睁开眼,看着天狼挡住风口的半边身躯,唇角悄无声息地一勾。
山洞里确实有些冷,但他也不至于那么孱弱。
不过如果抖两下就能获得一块狼型挡风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
因为山洞处于野外,谁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有意外发生,楚霁这一觉睡得很浅。
直到隐约听到不远处有细微的动静在靠近,他猝然睁开眼,在洞口的方向,对上了一双泛着寒光的眼睛。
面前的火堆已经快要燃尽,微弱的火光里,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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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哺乳类动物。
楚霁按紧腰间的匕首,观察片刻,认出了这是之前他在冰原上遇到过的巨型猞猁。
这东西应该是不慎和同伴走失了,一路循着天狼伤口的血迹找到了这里。见被发现,索性不再隐藏,直直冲着天狼扑来。
许是因为失血过多,天狼这一觉睡得意外地沉。楚霁眯了眯眼,匕首一横,闪身挡到了天狼身前,同时向后低呵道:“醒醒。”
这一次,天狼总算有了动静。
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他先是嗅到了另一头凶兽的气味,紧接着,看到一道身影挡在了自己面前。
逆着光,楚霁的背影只有一道削薄的轮廓。
猞猁的身形十分庞大,两相对比下,越发显得面前那道背影脆弱得不堪一击。
天狼身上几处大伤还包着纱布,这个状态下,未必打得过那头猞猁。
他低吼一声站了起来,却见楚霁都这时候了,居然还有功夫回过头,对着自己笑了笑:
“用不着炸毛,别怕。”
下一秒,只见他整个人如一支脱弦的箭般射了出去,手中刀光一闪,一道血线从猞猁颈侧喷溅而出!
楚霁的身形快到几乎让人看不清,速度和力量也把握得十分漂亮,每一刀下去,必有血光溅起。
天狼看在眼里,眼神渐渐变了。
一道又一道伤口绽开,猞猁剧痛之下被激起了凶性,越发力大无比。
厮打中,它一头朝着楚霁腹部撞去,然而这一次楚霁不知怎的,竟没避开,整个人向后甩了出去,重重撞上了山洞的岩壁!
尖锐的岩石瞬间刺破肩膀,发了疯的猞猁朝前猛扑而来,眼看利齿就要咬穿楚霁的喉咙,咫尺之隔,突然只听“噗咄”一声,它硕大的身体僵在了楚霁身前一寸。
——一泼鲜血溅上石壁,猞猁后知后觉地挣动了两下。
它的胸口处,千钧一发时,一把匕首插了进去。此时此刻,滚烫的鲜血正顺着皮毛不断往外流。
楚霁靠在岩壁上,抬脚踩住猞猁的胸骨,握住匕首向外一拔。
大量鲜血从伤口涌出,猞猁颇有分量的身躯瘫倒向一侧,哀嚎两声后,终于没了动静。
山洞里一时只剩下楚霁略显急促的喘息声,伤口淌出的血液浸透衣料,衬得他肤色越发苍白。
他撑着石壁,缓了两分钟后,站起身,抖掉刀刃上的血:“之前还愁吃的不够,没想到这么快食材就自己送上了门。我一会儿处理一下这只猞猁,我们烤着吃,够吃几天了。”
天狼却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吭声。
——在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时,他的父母就已经双双去世。
天狼从一只无父无母的小狼崽子,一路拼杀上变异种首领的位子,从小到大,信奉的法则都只有一条。
弱肉强食。
冰原上的世界永远残忍,尽管记忆暂时失去,但他潜意识里莫名笃定,除了被母亲照顾的幼崽时期,这还是第一次面对威胁时,有人护在自己身前。
于是这个脆弱的人类身上,让他难以理解的地方,又多了一点。
楚霁半边肩膀都染上了血迹,侧身看着他,挑了下眉:“怎么,被吓傻了?”
天狼吻部动了动,没有出声。
狼族一向重恩,楚霁刚才以身救了他,对于对方的话,他一时无从反击。
而且他不得不承认,之前和猞猁搏斗的时候,除了被意外撞到的那一下,楚霁的身手,的确……
堪称惊艳。
惊艳到他可以暂时不计较这一点语言上的冒犯。
见他没有回应,楚霁也没再多说,将匕首随地一放,缓步走向火堆。
天狼的目光始终锁定在他身上,见他在火堆旁坐下,紧接着,修长手指伸向衣领,开始一颗颗解自己上衣的纽扣。
天狼再次警觉起来:“你干什么?”
楚霁抬眼向他看去,纤长睫毛在火光映衬下,投下一片阴影。
解开三粒纽扣后,他随手将衣领向下一拉,才平静答道:“处理伤口啊。”
修长脖颈和深陷的锁骨离开衬衫的包裹,大片裸露出来,带着常年与阳光隔绝的、晃目的白。
楚霁眼里多了点似笑非笑的意味,似乎在刻意提醒:“刚才为了保护你,我的肩膀受了伤。”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纱布递到了天狼面前:“我右手抬不起来,后肩的位置不方便包扎,能不能劳烦你帮个忙?”
4. 第四章
“抬不起来?伤到骨头了?”
“那倒没有。”楚霁眼里反射着星点火光,“但是抬手的时候牵扯到伤口,会很疼。”
天狼没有想到人类居然是这么娇气的生物,动了动嘴,仿佛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忍住了,只是问:“我怎么帮你?”
楚霁抬起能动的那只手,将药抖在了伤口上。深红血迹上覆盖了一层白色药粉,不知道那药里是不是有什么刺激性成分,他的右半边肩膀一直在细细发着颤。
上完药,楚霁将纱布搭上肩膀,将其中一端递给天狼:“帮我绕一圈。”
天狼犹豫片刻,靠近一步,俯下头轻轻叼住纱布一端,照做了。
微湿的气息扑打在楚霁后背的皮肤上,纱布端头在一狼一人间交替来回,裹到最后一圈时,天狼突然开口问:“为什么救我?”
楚霁偏过头:“这个问题我不是早就回答过了吗?”
“我的意思是,我和那头猞猁,有什么区别。”
这次楚霁安静了片刻,才说:“因为你身上有人类的基因,我们勉强可以算得上同类。但它没有。”
“同类?”
“嗯,”楚霁眼尾微微下勾,“同类。”
——太阳熄灭后,大量物种发生变异。
人类与变异种多年敌对,但即便是变异种和变异种之间,也有所不同。
总的来说,变异种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本质上也不过是融合了其他物种基因的人类,他们保留了人类的意识和思维能力,并且能够在人类和变异物种之间,来回切换形态。
天狼和他率领的变异种大军,都属于此类。
而楚霁刚才杀死的那头猞猁,则属于剩下那类。
它们是其他非人类物种基因互相融合变异的产物,从这个角度来说,的确和身为人类的楚霁没太大关系。
“你怎么知道我融合了人类基因?”天狼又问。
楚霁语气十分自然:“因为在冰原上遇到你的时候,我听到你在说话。”
“说话?我说了什么?”
“说得很模糊,没太听清,好像是要杀了谁。”楚霁给纱布打了个结,接着再次朝天狼的伤口看去,“说起这个,你还记得你这一身伤是怎么弄的吗?”
天狼的眉头深深皱起,很久之后,才沉声道:“忘了。”
“我捡到你的时候,你附近还有另外几头变异种。看起来,当时你们应该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楚霁顿了顿,说:“不过他们全都死了,只有你活着。你很厉害。”
说这话时,他尾音轻扬,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夸赞。天狼似乎对此很受用,鼻子里发出一声气音。
楚霁哄完狼崽子,站起身道:“之前的事想不起来就算了,刚才没睡多久,你可以再睡一会儿。我处理一下这头猞猁,等睡醒就有肉吃了。”
天狼盯着他后肩的伤,问:“你肩膀不疼了么?”
随即没等楚霁答话,便继续道:“你也接着睡吧,猞猁等睡醒再弄。”
——小狗居然变得那么贴心,看来是之前的训狗有了成果。
楚霁眼底浮现出微末的笑意:“也行。”
他走到先前的角落里坐下,躺下前,突然想起什么,眼尾向下一弯:“对了,之前那一觉睡得很暖和,谢谢你。”
明灭的火光中,他静静看着天狼,侧脸看上去居然显出了几分温柔。
天狼尾巴不动声色地一扫,转身走到风口处,一声不吭地往下一趴,闭上了眼。
楚霁眼底的笑意加深了两分。
小狗还得顺毛撸。
-
相比起之前那一觉,这一觉要睡得安稳许多。
楚霁睁眼的时候,天狼也刚醒不久。
大概是楚霁的“娇弱”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见楚霁醒了,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醒了?肩膀还疼吗?”
“好多了。”楚霁抬眼看向他,意有所指地笑道,“谢谢关心。”
天狼不自在地动了动:“随口一问而已。”
“是吗?”楚霁语气玩味,“可我倒是在真真切切地担心你呢。你伤口怎么样了,没发炎吧?”
“……没有。”
“那就好。”
楚霁一边说,一边起身走到猞猁的尸体旁边:“一觉睡醒有点饿了,我把这东西处理一下。一会儿吃完了,再给你的伤口换次药。”
天狼不想欠楚霁太多,下意识想拒绝:“不用了,我没那么娇气。”
听到这个评价,楚霁眉梢轻挑,没有说话。天狼用下巴指了指那头猞猁,问:“这肉你要怎么处理?”
“先把皮毛去了。”楚霁看着他,语带促狭,“你们这些大型犬科动物,应该也不会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口感吧?”
闻言,天狼心里原本那点微妙的亏欠顿时烟消云散。
他发现楚霁总是有让狼炸毛的能力,为了不让自己的情绪一直被牵着走,他决定暂时不再搭理对方。
楚霁动作利落地卸下了猞猁一条腿,去掉皮毛后,放到火堆边烤了起来。
油脂在火舌上跳动,发出“噼啪”声响,烤肉的香气逸散出来,冲淡了山洞里阴冷的血腥气。
他往火堆里又加了点燃料,收回手的时候,突然听见天狼问:“你手上那是什么?”
顺着天狼的目光垂眼看去,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上,两处粗糙厚实的茧子格格不入。
“这个啊。”
楚霁摩挲了一下虎口的茧子,似有若无地勾了下唇,“是枪茧。”
他第一次帮天狼处理伤口时,就把嵌在里面的子弹取了出来。那时候天狼还处于昏迷状态,因此大概率不会知道,自己左肩的那处伤口,是一处枪伤。
而那颗沾着血迹的子弹头,此刻就静静躺在在楚霁防护服的内兜里。
天狼:“……你习惯用枪?”
“来到冰原上搜寻物资的人,都会随身带枪。怎么了?”
“没。”天狼顿了顿,像是忽而起了好奇,“你说来冰原是搜集物资,那你来自哪里?”
楚霁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这个问题:“气泡垒。”
“气泡垒?”
“嗯,听说过吗?”
天狼沉思几秒:“很熟悉,但想不起来了。”
“从这里一直往东,穿过冰原,大约一百三十里,能看到一座半球型堡垒,那就是中央气泡垒。
“五十一年前,太阳熄灭后,人类集聚了最后的核心力量,在全球范围内建造了二十一座气泡垒,现在还剩下十五座。中心气泡垒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容纳了灾难时代最多的人口。”
“十五座?”天狼疑惑道,“其他六座呢?”
楚霁默了默,才说:“B732年,美洲大蠊变异潮入侵,6号气泡垒熄灭。在那之后的四十七年里,因为种种原因,13号、9号、16号、11号、4号气泡垒也先后熄灭。”
短短两句话里,接近三分之一的人类堡垒毁于一旦。
感受到人类渺小脆弱的同时,天狼注意到了他的用词:“熄灭?”
“对。”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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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解释,“气泡垒内有人造太阳,按照太阳熄灭前的人类作息,为气泡垒居民提供生活所需的光与热。当人造太阳升起的时候,气泡垒是方圆数百里内,冰原之上唯一的光源。
“而当人造太阳的动力工厂遭到破坏,人造太阳失去能源,气泡垒就会熄灭。”
“人造太阳?”天狼轻蔑一哂,“你们人类的命名方式,倒是很狂妄。”
“人造太阳与真正的太阳的确全然无法比拟。不过……”楚霁说到这儿,停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天狼的错觉,他总觉得楚霁再次开口时,语气里多了两分讥讽,“这已经是人类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了。”
天狼脸上露出一个戏谑的表情:“我怎么听着,你对你们气泡垒,好像挺有意见?”
“怎么会?”楚霁笑了一下,“不管怎么说,至少气泡垒的存在,给了绝大多数人类,在灾难中生存下去的机会。”
天狼看了他两眼,或许是察觉到某种情绪,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们气泡垒里也有变异种吗?”
“有。”楚霁回答,“但他们都过得不是太容易。”
“这个时代,恐怕没有人过得容易。”天狼舔了舔爪子,语速放慢了些,“尤其是变异种。”
“不过至少对于一些不那么强大的变异种来说,气泡垒里的生活,已经比冰原上要好很多。”楚霁想起什么,说,“我有一个……师母,她一直是一个坚定的平等主义者,救过很多变异种。她从不把变异种称呼为‘变异种’,而是称呼他们为‘基因融合者’。在气泡垒,她受到很多变异种的尊重。
“如果有机会,或许你们可以认识一下。”
“天真。”天狼评价道,“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弱小,何况是称呼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论她叫我们什么,都不会对现实情况产生太大的改变。”
“但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楚霁视线落在燃烧的火堆上,语气平静,“人与人之间的意志,是会互相影响的。有的时候,这种影响会像植物的种子一样四处播撒,最终带来巨大的力量。”
“那你呢?”天狼转头看着楚霁,“你被她影响了吗?”
不远处,火星再次“噼啪”跳响了一声。楚霁沉默片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对上他的目光,欲笑不笑地反问道:“你很在意这个吗?”
“不。”天狼否认得很干脆,“只是随便问问。”
于是他最终也没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火堆上飘来肉烤熟的香气,楚霁将猞猁腿从火堆旁拿开,结束了这段闲聊。
从猞猁腿上撕下一块肉后,他再次将剩下的部分全都给了天狼:“这肉闻起来还不错。”
天狼盯着楚霁看了几秒,叼过腿肉,突然问:“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嗯?”楚霁好整以暇地同他对视,“我一定要想得到什么吗?”
“你救了我两次,把稀缺的食物和药品和我共享,我不相信你别无所图。”天狼说得十分直白,“否则的话,我会怀疑自己是一头没断奶的小狼崽子。”
“当小狼崽子有什么不好吗?”楚霁问。
“小狼崽子当久了,会变废物。”
“这样啊。”楚霁眼尾若有所思地向下一弯,“那我好像也不是全然别无所求。”
天狼似乎对他的话早有预料,一副习以为常的语气:“说吧,你想要什么。”
却见楚霁琥珀色瞳仁悠悠看向他,笑着说:“山洞里的石头又冷又硬,硌得我骨头疼。今晚休息的时候,我想枕着你的尾巴睡,可以吗?”
5. 第五章
狼的尾巴一向敏感脆弱,听到这个要求,天狼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楚霁眨了一下眼睛:“不可以吗?”
“不可以。”天狼下意识把尾巴往身后挪了挪,语带警告,“你最好想都不要想。”
“为什么?”
“不为什么。”天狼冷声道,“你换一个要求。”
楚霁似乎有点遗憾:“那哪里可以枕呢?”
“哪、里、都、不、可、以。”天狼磨了磨牙,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非枕着自己睡不可,“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在家睡觉的时候,还要专门抱个抱枕吗?”
“对啊,而且还是狗狗抱枕。”楚霁的语气非常理所当然,“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一直很喜欢你这样的,大型犬科动物。”
话音落地,眼看天狼又有炸毛的趋势,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跟喜欢的生物分享食物,对人类来说是很常见的事。所以你就安心的吃你的肉吧,小狼崽子。”
见他笑得如此愉悦,天狼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这人耍了。
对方是不是真的想枕着自己的尾巴睡觉,暂且不说,但一定是真的想看自己炸毛。
他目光沉了沉:“要是在冰原上,你胆敢对任何一头狼这样,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咬断你的喉咙。”
“是吗?”楚霁目光不轻不重地扫了过去,悠悠问,“那你也要来试试吗?”
——之前那次尝试已经让天狼看到了后果,他并不是蠢货,而且或许是吃人嘴短,虽然楚霁有时依然恶劣,但至少现在他看对方,已经不再像最开始那么不顺眼。
他舔了舔爪子,道:“不。我刚把毛清理干净,不想再被溅一身血。”
楚霁再次笑出了声。
天狼猛地抬头瞪向他,楚霁目光揶揄,抬起手向下压了压:“行了,知道你很厉害。不逗你了,快吃吧。”
烤猞猁肉的口感确实不错,或许是融合了其他物种基因的缘故,吃起来很有嚼劲,却又不至于太老,油脂在嘴里爆开时,有一种很独特的香气。
吃完手上的肉,楚霁站起身,穿上防护服,拿起之前用空了的酒精瓶。
天狼:“你要去哪?”
楚霁晃了晃手里的空瓶:“去弄点水来,顺便看看外面雪下得怎么样了。”
“我跟你一起去。”
天狼说着也站了起来,楚霁却道:“不用,一个人去就够了。你身上好几处伤口都很深,养好前还是别乱动了。”
天狼还想再说什么,但楚霁已经转过身,朝着洞口的方向走去。
这处山洞很深,脚步踩在石壁上,能听到悠远空荡的回声。越往外走,与火堆的距离拉得越远,面前的视野也再次陷入了黑暗。
楚霁按开防护服上的探照灯,随着脚步的前进,山洞外的风雪声和凛冽的寒意,一并扑面而至。
洞口的位置已经几乎被暴雪封死,隔着一层厚实的雪壁,洞外长风肆虐呼啸。
这场雪已经下了将近三十个小时,听上去还没有要歇的迹象。
也不知道跟他一起出来的队伍现在怎么样了。
楚霁拿出通讯器,往频道里发了条消息,询问队伍的情况。
暴雪天气有时候会影响通讯信号,好在这次没有。他的消息发出去,没过多久就有了回音。
——队伍把装甲车开到了一处有遮蔽物的高地,先前遇到的猞猁群已经被尽数清理,非但如此,他们还拆卸了猞猁的尸体,带走了其中可以被加工利用的部分。
情况比楚霁想象中要好得多。
楚霁回了条消息,把指挥权全权交给了小队队长,让他们不必担心自己后,收起了通讯器。
因为没有受到什么污染,洞口的积雪都还算干净,他简单清理了一下酒精瓶,在其中灌满了雪水,随后原路折返。
山洞里,天狼正趴在火堆旁小憩,听到脚步声,动了动耳朵,向后看来:“你倒是回来得挺快。情况怎么样?”
“外面雪下得很大,洞口已经被封住了,看这样子,短时间内估计不会停。”
楚霁说着,用脚尖踢了踢地上剩下的半具猞猁尸体:“如果雪一直不停,我们之后可能得冒雪出去,想办法再弄点吃的回来。”
天狼半掀起眼皮看着他:“我没问题。不过你这么娇气又怕冷,行么?”
楚霁瞥了一眼他身上的纱布,似笑非笑:“你先把伤养好再说吧。”
他一边说,一边把装满雪水的瓶子放到了火堆旁。瓶子里雪块融化得很快,不多时,水就咕噜噜沸腾开了。
楚霁将瓶子拨到一旁冷却,接着拿出剩下的药粉,走到天狼身边:“别动,给你换药。”
“不用。”天狼向后缩了缩,“这么点伤,要不了两天就自己好了。”
楚霁却不由分说,直接把手按上了他的前肢:“如果之后真的要冒雪出去找寻食物,你的伤最好能快点恢复。别动,我不想再说第三次。”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说出的内容却毋庸置疑。
天狼猝然受到接触,脊背瞬间拱起,几乎就要张嘴对着楚霁的手咬下去,下一秒,却硬生生克制住了攻击的本能。
察觉到他的反应,楚霁在他蓬松的皮毛上颇具技巧地顺了顺,轻声道:“放松。”
不可否认,他的确生了一张非常漂亮的脸,温声说话的时候,往往能起到很好的安抚作用。
天狼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纱布被一圈圈拆下,相比起昨天,他的伤口已经隐隐能看出结痂的趋势。
楚霁笑了笑:“不愧是狼,那么深的伤口也能恢复得这么快。”
天狼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不是所有的狼都有这个恢复能力。”
“嗯,我知道。”楚霁又换上了那副哄小狼崽子的语气,“就像不是所有的狼都能有这么漂亮流畅的体型,和尖锐锋利的爪子。”
天狼被他三两句话撸顺了毛,下巴搭在前爪上,不吭声了。
直到楚霁将药粉洒上他的伤口,才听他接着说:“药记得留着点用。你娇气成那样,要是再受了伤,没有药会疼很久。”
这是楚霁这辈子第二次被人说娇气,上一次就发生在十多分钟前,但他却仿佛乐在其中。
浅色眼底的笑意加深了两分,楚霁帮天狼重新缠好纱布,应道:“放心,药够用的。”
换好药后,一旁的水也凉得差不多了。楚霁喝了两口,温热液体流过嗓子的感觉很舒服,先前轻微缺水带来的干渴感,终于得到了缓解。
瓶子里的水还剩大半,楚霁转头,对天狼示意:“喝吗?”
天狼应道:“我自己来。”
楚霁哂了一声:“你自己怎么来?乌鸦喝水么?”
他说着,走上前去,一手拿着水瓶,一手扶上天狼的下颌,垂眸道:
“抬头,张嘴。”
天狼抬起深绿色的狼眸,直直对上他的眼睛。
楚霁的下颌线条十分锋利,和那双琥珀般潋滟的眼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股难以形容的电流感顺着脊椎一路蔓延下去,原本打算拒绝的话哽在喉头,两秒的对视后,天狼仰起头,照做了。
楚霁的手看上去白皙纤细,力道却意外地难以撼动。
手中的瓶子微微倾斜,热水顺着口腔流入喉咙,间或有溢出的水和唾液混在一起,顺着狼毛,浸湿他的指尖。
天狼的喉咙一下下滚动着,细微的水声和吞咽声交错,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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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将瓶子里的水全部倒完,楚霁拇指才在他的下颌重重一抹,笑问:“还要吗?”
——他的指腹上,还带着粗糙的枪茧。
天狼胸前的毛已经被沾湿了一小片,最后一口水咽下,他甩了甩毛上的水珠,低声道:“够了。”
楚霁的手随意向下一带,帮他擦干了胸前的被水渍浸湿的毛,又问:“呛到了么?”
柔软的指尖带起一阵细微的痒,天狼摇了摇头:“……没有。”
楚霁勾了下唇角,说:“我再去弄点水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说完,他再次转身朝洞口走去。
这次花费的时间比上次更短,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天狼两只耳朵警觉地立着,像是在仔细分辨什么。
楚霁走上前:“怎么了?”
天狼:“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
“对,听着像从山洞上方传来的。很细微,我不确定是不是我听错了。”
楚霁皱起眉。
狼的听觉比人类要敏捷许多,的确可能听到一些他听不到的声音。而这里是冰原之上,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可能会致命。
他问:“什么声音?能形容一下吗?”
“像雪被外力压实的声音,又不太一样。”天狼神情戒备,“一阵一阵的。”
“现在还有吗?”
天狼的耳朵动了动,片刻后,摇了摇头:“风太大了,听不清。”
楚霁思忖少顷,道:“先别太紧张,留意着点儿就好。就算真有什么东西,也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即便是这种时候,他的神色也依旧是放松的。天狼观察了他一会儿,问:“你似乎很有应对危机情况的经验?”
“算是吧。”楚霁回答,“经常会来冰原上走动。”
天狼顿了顿,忽然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听到这个问题,楚霁弯了弯眼睛:“有可能呢?
“不过冰原这么大,就算真的见过,也许也早就忘了吧。”
他的语气十分随意,天狼却笃定道:“不。
“如果不是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要是我以前见过你,我一定会记得。”
说这话时,那双深绿色的狼眸一直盯着楚霁,目光落在他身上,很有分量。
火堆边的水瓶里,再次发出水即将烧开的气泡声。热气袅袅直上,楚霁眼尾的弧度更明显了些:“我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样。”
-
或许是外面风声太大,事实上,直到他们再次准备休息时,天狼之前听到的那种不知名的声音,都没有再响起过。
唯一跟之前不同的,只有这次楚霁躺下时,没再选择之前那个角落,而是挑了个离火堆更近的位置。
靠近火堆的同时,这个位置也离天狼更近了些。天狼总觉得自己一翻身,尾巴就能扫到楚霁的头顶。
想到楚霁之前提出的“要求”,他不免有些警惕:“你要干什么?”
“这样睡更暖和一些。”楚霁神情十分坦然,“怎么,不让我枕着你睡,连靠近一点都不可以吗?”
天狼回想了一下楚霁之前睡觉时颤抖的样子,感觉这个娇弱的人类随时有冻死的可能。
因此尽管野兽的直觉提醒他,情况或许有诈,他却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算了,随你。”
没想到这只小狗外表看着凶,实际上居然那么好骗。楚霁嘴角微微勾起,道:“谢谢。”
他的语气很是真诚,天狼随口应了一声,放松警惕,闭上了眼。
起初,这一觉睡得倒也还算安稳。
——直到半梦半醒间,他隐约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压住了自己柔软的腹部。
6. 第六章
天狼睁开眼。
他腹部有一层格外柔软蓬松的绒毛,此时此刻,楚霁的脑袋陷在那片绒毛里,睡得正熟。
天狼:“……”
他实在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做到连睡个觉都这么不老实的。
明明躺下前,他的脑袋还枕在防护服上,跟自己隔着一段距离;现在再睁眼时,那颗脑袋却靠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狼的腹部是全身最柔软脆弱的地方,因此也格外敏感。楚霁湿热的呼吸喷洒在绒毛上,带起一阵细微的痒。
不知为何,天狼再次回想起下颌被他枪茧磨过时,那种鲜明的触感。
他盯着楚霁看了一会儿,这人的睡颜十分平静,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轻闭时,没了眼里的戏谑,看上去倒是温顺了不少。
天狼本想直接把人叫醒,让他从自己身上滚下去。
然而徐徐火光映衬下,楚霁的皮肤近乎透明,连原本锋利的轮廓也显得柔和下来,近乎有两分人畜无害的意思。
天狼觉得自己大概是睡糊涂了,犹豫几秒后,居然有点想就先这样算了。
反正这人的脑袋也没多重,就当是还对方一个人情。
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正打算闭上眼接着睡,就在这时,头顶却再一次传来了之前听到过的那种声音。
嘶咔、嘶咔……
这次的动静要比之前大了许多,几乎像是从头顶传来的。
上一秒还在熟睡的楚霁骤然翻身坐起,眼神十分清明:“什么声音?”
来不及计较他之前是不是在装睡,天狼目光微沉:“我之前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现在比之前更近,也更明显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咔——!”
随着声音的不断靠近,山洞顶端传来一阵轻微的晃动,楚霁和天狼同时抬头看去,紧接着,某种不祥的预感猝然击中神经,楚霁没有任何犹豫,转头对天狼道:“情况不对,往外跑。”
下一秒,一声巨响,一道巨大的裂缝骤然出现在山洞顶端!
裂隙之间,楚霁看到一条无比粗壮的绿色藤蔓。
这条藤蔓上结着一团团白色的凸起,像是挤在一起的大型葡萄,又像是放大了数十倍的虫卵,乍一看上去十分恶心。
藤蔓发疯般向下猛扎,所到之处,裂缝迅速蔓延。几乎没给他们留下任何反应的机会,整个山洞的震动中,头顶两块巨石轰然落下——
楚霁第一时间向着一旁的防护服扑去,冰原之上,不论照明还是保暖,都离不了防护服,何况里面还装着所有备用物资。
落石贴着身侧坠下,碎石与尘土飞溅,耳畔传来天狼的吼声:“你不要命了!”
楚霁动作极快,抱住防护服的瞬间向外翻滚,堪堪避开了又一块落下的碎石。
头顶藤蔓还在疯狂延伸,带着无数分叉,已经从最初的一根,增加到了六七根。
眼看山洞的最里侧已经要彻底崩塌,楚霁迅速起身揽过天狼脖颈,厉声道:“还不快跑,杵在这儿等死吗!”
四面八方都是不断坠落的石块,天狼将楚霁甩到背上,纵身向外奔去。
山洞里的火堆已经被砸灭,一片黑暗中,只能听见落石的声响和天狼粗重的喘息声。
即便狼族变异种能够在黑暗中视物,在这种险象环生的环境下,稍有不慎,依旧会受伤。
何况天狼本就重伤未愈。
前方通道已经落满大大小小的碎石,每一步都十分艰难,落石不断砸在天狼身上,就在这时,他却感觉到背上的人趴下身,护住了他的要害,和背上几处未愈的伤口。
楚霁的呼吸伏在耳边,很轻,几乎淹没在了风里。天狼目光微动,道:“不用管我,护好你自己。”
然而楚霁却没移开。
天狼默了片刻,很低地笑了一声。
风声不断掠过耳畔,最惊险的一段路已经被甩在身后,眼看他就要驮着楚霁离开这处坍塌的地方,下一瞬,又一块巨石摇晃两下,骤然自头顶坠落——
电光石火间,天狼迅速向前滚身,楚霁死死抱住他的脖颈,一人一狼搂作一团,在碎溅的石子中往外滚了十数米,才终于停了下来。
楚霁飞快爬起身,他身上多了许多道见血的伤口,但他没功夫管这么多,确认这里暂时安全后,第一时间按下了防护服上的探照灯。
视野终于重新亮了起来,楚霁回过头,他们身后,砸落的巨石已经将退路堵死。
好在石堆和洞顶似乎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空间,裂缝和坍塌也以此为界,没有再向外蔓延。
石堆另一边,响动依然不断。他们没有缓冲的时间,一人一狼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石堆。危急情况随时可能继续,现在还不能放下戒备。
就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直到石堆那侧的动静彻底平息下来,楚霁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身上,才发现自己四肢都已经快要冻僵了。
这里虽然依旧在洞穴里,但没有之前所在的地方那么深,而且少了火堆的供热,气温顿时下降了许多。
楚霁试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转头看向天狼,问:“伤到哪儿了?”
他的声音有点哑,天狼摇了摇头,目光直勾勾盯着他:“没受伤。”
楚霁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碎石刮破了好几道口子,有几处较深的伤口已经渗出了血迹。
尤其是那一双手,刚才为了护着天狼,手指关节处被掉落的碎石划伤,白皙的手指血肉模糊,乍一看上去,竟有两分触目惊心。
天狼盯着他的手看了足足好几秒,才问:“不是怕疼么?怎么砸成这样也不收回去。”
“怕疼也没办法啊。”楚霁动了动手指,笑意轻懒,“我收回去,不就砸到你了?要是伤口二次受创,我之前那么多药,不都白费了。”
“……之前的药还有么?”
“有。”
楚霁一边说,一边打开防护服,然而找寻一番后才发现,大概是之前狼背上颠簸,装药的瓶子不慎掉落在了石堆那侧,之前放药瓶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
一人一狼默立片刻,天狼低声道:“手伸出来。”
楚霁抬起手,随口问了句:“你要干什么?”
“在野外,受伤的狼会舔舐自己的伤口。狼的唾液里有一种溶菌酶,可以起到一定的消炎杀菌作用。”
天狼解释完,顿了顿,一双眼定定看着他:“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拒绝。”
楚霁反问道:“狼的舌头上有倒刺吗?”
“没有。”
楚霁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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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笑了一声,眼中流光微转:“那我为什么要拒绝?”
他说的的确有道理。
于是天狼低下头,在他鲜血淋漓的手背上,轻轻舔了一下。
他的舌头很软,和冰冷的手乍一接触,温度几乎算得上滚烫。舌头舔过的地方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战栗感,楚霁不太适应,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
天狼动作一顿,抬起眼问:“疼?”
楚霁摇了摇头:“不疼。就是有点……奇怪。”
“我还以为被舔舐伤口,应该会很舒服。至少疼痛能缓解一些。”
这样近距离观察下,天狼深绿色的眼眸里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雪亮光泽。
楚霁看了一会儿,没有忍住,抬手在他脖颈的厚毛上揉了一把:“是挺舒服的,湿漉漉软乎乎的,还有点痒。”
天狼喉咙里发出一声很低的呼噜:“你知道你刚才的动作很危险么?”
“知道啊。”楚霁弯起眼睛,“但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咬断我的喉咙。”
对于他的话,天狼一时间无法反驳,于是低下头,又在他伤口上舔了两下。
楚霁以前从来没有过被小动物舔舐伤口的经历,虽然面前的天狼跟“小”完全不沾边,但至少同样毛茸茸的,并且现在看来,还算招人喜欢。
手背的疼痛在他的舔舐下的确有了缓解,天狼清理干净伤口处的血迹,停下来问:“你的手怎么那么冰?”
楚霁不但手冰,而且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他拢了拢衣领,答道:“因为冷。”
“点火器还在吗?”
“在。”楚霁点了下头,再次朝着身后的石堆看去,“但我不确定石堆后面的植物是被什么吸引过来的,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再等一段时间再点火吧。”
提起这个,天狼皱起眉:“刚才把山洞弄塌的是什么东西,你看清了吗?”
楚霁:“应该是某种变异植物的根系。”
“根系?”
“对,我看到它上面长着根瘤。”楚霁解释道,“植物根系的生长,一般具有向地性和向水性。这处山洞多半靠近地下水脉,所以刚才那些根才会不停向下伸。
“虽然按理来说,我们现在的位置比里面更靠近地表,也更寒冷,它们应该不会再往这边生长,但毕竟是变异植物,还是先等它再多向下探一段吧。”
说这段话时,他声音里带上了点细微的颤,不仔细听不出来。
但狼的听力一向很好,天狼看着他手中的防护服,又问:“你怀里那个什么服,不能穿吗?”
“防护服一旦上身,会自动供热,但它能源有限,要是太快耗完,接下来会很麻烦。”
听到这儿,天狼忍不住啧了一声:“……的确麻烦。”
这里靠近洞口,山洞外肆虐的风声越发清晰。楚霁被冻得关节隐隐发疼,正想再说点什么,就见天狼背对洞口的方向,趴下了身。
他雪白柔软的肚皮半露出来,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实软和的绒毛。随后看向楚霁,挑起眉:“过来。
“你之前不是处心积虑,想枕着我的肚子睡么?”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前肢,动作随性,像是蛰伏的野兽暂时收起了自己的利爪:“为了以防你被冻死,在火堆重新点燃之前,可以暂时借你睡一下。”
7. 第七章
处心积虑这个词,天狼用的倒是不算错。
不过楚霁可以摸着为数不多的良心说,这一次,最多只能算是愿者上钩。
天狼身长接近三米,轻易就能把他整个人圈起来。
楚霁蜷起身,陷进对方腹部柔软蓬松的长毛里,狼类天生偏高的体温包裹着他,先前冻到发疼的冰冷感终于得到了消解。
荒原的铁腥气充斥鼻端,他关掉了防护服的探照灯,黑暗再次如潮水般漫过每个角落。
不远处的石堆后,间或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向地底更深处蔓延而去。
天狼的腹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稍微暖和起来一些后,四肢百骸泛起的疲惫感,让楚霁的神经一点点松懈了下去。
几十米远的山洞外,风雪铺天盖地。天狼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得胸腔微微震动:“困就睡会儿,要是再有情况,我会第一时间叫醒你。”
楚霁应了一声,没过多久,就安静地睡了过去。
大概是换了个狼型靠枕的缘故,这是他这次离开气泡垒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
身下的天狼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着了,楚霁醒的时候,对方的尾巴正松松搭在他的腰上。
比平时更加悠长平缓的呼吸声传到耳边,楚霁稍稍抬了一下腿,正想不动声色地起身,就感觉到天狼身体动了一下,跟着醒了过来。
天狼尾巴一扫,声音里带着点刚睡醒的懒:“醒了?”
“嗯。”楚霁问,“我睡了多久?”
“不知道,至少三四个小时吧,再之后我也睡着了。”天狼舔了舔爪子,“不过你说的植物扎根的动静,倒是在你睡着后不久,就没再响起过。”
楚霁应了一声,想起什么,又问:“伤口被我压疼了吗?”
“没有,”天狼顿了顿,“你很轻。”
对于这个评价,楚霁没有置喙。他笑了笑,打开探照灯,将燃料涂到石块上后,点燃了火。
暖黄火光徐徐亮起,终于驱散了一点山洞里的寒意。他转头看向天狼,目光真诚:“谢谢你,刚才那觉睡得很舒服。”
几次下来,天狼其实已经能察觉到,每次这人跟自己说“谢谢”,都是为了更加变本加厉地占自己的便宜。
——但没办法,偏偏他就是吃这一套。
并且楚霁也确实救过他的命,不止一次。
他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之前剩下的半具猞猁没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这里还剩下一些压缩饼干,应该还够撑一两天。但两天后,不管雪有没有停,我们都得离开山洞,去找食物。”
天狼:“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他问的不只是被落石砸到的地方,还有先前遇到猞猁时后肩受的伤,甚至也包括他最开始咬楚霁的那一口。
楚霁活动了一下右肩,答道:“不影响日常活动。我觉得比起我,你更应该担心一下你自己。”
“我没问题,你不用操心。”
楚霁给天狼用的药,出自楚霁的那位师母之手,她是气泡垒最好的医生,药的效果自然也不会差。何况天狼的恢复能力本就异于常人,既然他说没问题,楚霁也就没再多问。
尽管生起了火堆,但离开了山洞最深处,这里的温度对于人类来说,依旧有些偏低。
天狼之前的预感得到了应验,楚霁道过谢后,接下来的两个晚上,都是靠在天狼怀里睡的。
他整个上半身都埋进了天狼柔软的毛里,双膝屈起,轻抵住天狼的肋骨,是一个很放松的睡姿。
四下里一片黑暗,唯有面前火光明暖。
天狼庞大的身躯将他环在中间,一人一狼依偎而眠,呼吸此起彼伏,衬着洞外呼啸的风雪声,竟有那么两分相依为命的意思。
直到第三天,楚霁从天狼怀里醒来,侧耳分辨片刻后,低声问:“外面的雪是不是停了?”
他身上最后一块压缩饼干在昨晚睡前就已经分完,因此不论如何,他们今天都要想办法出去,弄新的食物回来。
但在雪停后离开山洞,至少要比顶着暴风雪出去轻松得多。
天狼的耳朵同样立了起来,少顷,答道:“没停,但应该快了。”
楚霁站起身:“我出去看看。”
“我去吧。”天狼在他身前拦了一下,“你那个什么防护服,不是能源有限吗?省着点用。”
这次楚霁没再跟他争。
天狼刚转身离开,他便拿出通信器,让队伍给他发个位置。
这场暴雪下得很急,雪下以及一些小的遮蔽物附近,多半能找到一些来不及躲避的小动物的尸体,比如雪兔或是北极狐的变异种。
但也不是没有空手而归的可能。
为防万一,必要的时候,他打算让队伍在指定地点抛出一两具猞猁尸体,作为他们的“意外收获”。
天狼回来时,楚霁刚收到一个定位点,距离这个山洞只有不到七公里。
天狼的脚步停在身后,问:“你在干什么?”
楚霁转过身,晃了晃手里的定位器:“试图跟队友取得联系。”
“队友?”天狼挑起眉,“你还有队友?”
“冰原上很危险,我当然不可能自己一个人来。”
天狼眯了眯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楚霁联系队友这件事,让他有些微妙地不爽:“那你联系上了吗?”
楚霁看着他,忽而弯起唇角,反问道:“你希望我跟队友联系上吗?”
天狼的尾巴在身后甩了甩:“你猜呢?”
“我猜啊。”楚霁眼尾勾起一个明显的弧度,上身前倾,“我猜你不希望,猜对了吗?”
天狼啧了一声,嗓音微沉:“那我的期望落空了吗?”
楚霁眼底笑意加深:“如你所愿,没有。”
听到这个答案,天狼刚才落下去的心情,莫名又提起来了些。
他在火堆旁趴了下来,状似随意地问:“你之前是怎么跟你队友走散的?”
“外面很黑,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离断崖很近,突然发生冰裂,就掉下去了。”
天狼上下打量了他一圈:“从断崖上摔下来,居然没事。你命很大。”
“如果命不大,就不会捡到你了。小狼崽子要是冻死在暴风雪里,岂不是很可怜?”
楚霁笑着说完,伸了个懒腰,转移话题道:“外面情况怎么样?”
“雪已经小了很多,估计三个小时以内会彻底停。我们等雪停了就出发。”
楚霁一点头:“好。”
时间还久,为了保存体力,他索性靠着天狼又睡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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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他醒的时候,外面刚好雪停。
天狼:“把你的东西收拾好,防护服穿上,我们出发。”
洞口的积雪虽然已经把山洞封死,但对于天狼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抬起前肢,向前重重一扑,“哗啦”一阵声响后,厚重的积雪轰然落下,露出了山洞外的天地。
寒意猛地从洞口灌进来,暴雪后的冰原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楚霁抬头向外看去,除了远处屹立的百丈冰崖,探照灯所照亮的区域,皆是茫茫一片雪白。
天狼抖落一身积雪,回头对楚霁道:“冰原上容易走散,你坐到我背上来。”
“这么大方?”
天狼偏头一瞥:“在你之前没人骑过。敢上来么?”
“那我可真是荣幸。”
楚霁笑着说完,抓着他后颈的长毛,翻身而上。
“坐稳。”天狼提醒一声,又问,“我当时处于昏迷状态,对这片地形不熟,接下来哪里走?”
楚霁回想了一下队伍发来的定位,道:“往东南方向吧,那边好走一些。”
和北边的峡谷比起来,东南方向地形的确更为平坦,而且地势更高,遇到其他避雪动物的概率也更大。
楚霁上身前倾,双手紧紧抓住天狼后颈处最厚实的一簇毛。地上的积雪已经没到天狼腿根,但他脚步依旧很稳,每走一步,就会在地上留下一个很深的雪坑。
顺着这个方向走了大约七八百米后,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一样区别于茫茫积雪的东西。
远远看去,那似乎是某种变异植物,枝头散发出蓝紫色的光芒,在一片黑暗里格外显眼。
因为耐寒性的问题,这年头,冰原上的变异植物远比变异动物罕见得多,谁想居然接连让他们碰上了两次。
天狼驮着楚霁缓缓走了过去,等到凑近后才看清,那是一株十分绮丽的花。
这花不知道融合了什么物种的基因,植株大约到天狼胸口那么高。深绿的枝干上托着一簇簇蓝紫的花朵,哪怕在冰原之上,依旧开得无比绚烂。
楚霁从天狼背上跳了下来,走上前去:“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看到夜美人,也算是个惊喜了。”
“夜美人?”
“嗯。这种花名叫夜美人,因为花瓣中含有大量的磷,所以接触到空气就会发光。
“太阳熄灭后,已经很少能在冰原上看到开花植物,何况不久前才刚下过一场暴雪,真难得。”
楚霁说着,摘下一朵花递给天狼,笑道:“送给你。”
天狼有些不解:“这个能吃吗?”
“不能,但很漂亮,不是吗?”楚霁将花插在了天狼耳后的绒毛里,“在人类的世界里,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可以作为礼物。”
因为这个动作,他的脸在顷刻间,与天狼拉得很近。
夜美人幽微的荧光映在那张脸上,隔着一层透明面罩,眉弓和鼻梁的位置形成一块深邃的阴影,像是盛着一泓深静的水。
天狼无声对上他的视线,接着就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向下一弯:“而且因为这种花白天看上去平平无奇,到夜里却会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光芒,所以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花语——”
天狼下意识追问:“什么?”
楚霁看着他的眼睛,轻声答道:“欺骗。”
8. 第八章
“欺骗?”
“对。”楚霁抬手整理了一下那朵插在天狼耳后的花,以保证它不会轻易掉下来,“不过因为能在夜里发光,夜美人也有另外一个花语——希望。”
他看着天狼的眼睛,唇角微勾:“祝你能一路朝着希望前行。”
天狼嘴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问:“那为什么要戴在耳朵后面?这样很容易掉。”
“因为这样好看。”
楚霁似乎很满意他这副戴着花的样子,随手在他头上揉了揉,接着重新翻身上了狼背:“放心,我帮你看着,不会掉的。”
他的手揉乱了天狼头顶的绒毛,这一次,却没有得到警告。
探照灯的光线在黑暗中撕开一道口子,踩着厚实的积雪,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这一路几乎都在上坡,越往南,地势越高,但脚下积雪的厚度却没有太大变化。
大约十多分钟后,天狼停下脚步,四下望了一圈:“之前那场雪下得太大,我需要全神注意脚下的路。再往高处走一段,雪下可能会有一些小山洞,里面或许会有猎物,你注意分辨。”
楚霁应了一声。
对于经常来冰原上搜寻物资的人,天狼说的这种山洞并不难分辨。他这段话说完没多久,楚霁就在不远处一块裸.露的黑色岩石下,看到一处不大明显的凹陷。
楚霁:“右上方一百二十米处,那块石头下,应该是一个小洞穴。”
天狼同样看到了他说的地方,驮着楚霁走上前去。快到近前时,楚霁从他背上翻下,接着见天狼抬起前爪,在洞口的积雪上用力一按。
下一秒,厚重的积雪土崩瓦解,瞬间坍塌下去。
这个洞口不算大,深度也很有限。天狼用爪子刨了两下落进洞里的积雪,整个洞穴的全貌便露了出来。
洞穴里有几道非常明显的动物痕迹,几天之前,这里应该曾是一只小型雪兔的避难所。
但是——
楚霁目光落到洞穴最深处,那条不知通往何方的地道上。
或许是食物短缺,又或许是担心遇上天敌,那只狡猾的兔子早已通过这条地道跑了。
楚霁俯身探进洞穴,把手伸进地道里试了试,随后转身看向天狼,摇了摇头:“兔子的挖洞能力很强,已经跑远了。”
好不容易看到的希望转瞬破灭,天狼却没多说什么,只重新示意楚霁爬到自己背上来。
这一片是山地,像这样的小洞穴只会多,不会少,总不可能每一个都是空的。
然而又往上走了一段路后,楚霁却轻轻拽了一下天狼颈侧的长毛,低声道:“天狼,别再往上走了。”
从之前那雪场停到现在,不过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在暴雪过后的山地上行走,遇到天敌或是踩到暗坑,都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遭遇雪崩。
上方的山路已经越来越陡,的确不适合在此时冒进。天狼“嗯”了一声,正打算换个方向,转身时,却突然瞥见斜前方的山坡上,有一串很明显的脚印。
那串脚印和天狼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差不多深,看形状,应该是某种大型食草动物。
楚霁的压缩饼干到底不是为变异种准备的,天狼体型庞大,这两天不过是勉强垫个肚子而已。何况他已经驮着楚霁,在半米多深的积雪里行走了快一个小时,体力消耗十分巨大。
他只在原地犹豫了几秒,还没开口,就听楚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点纵容的意味:“你想去的话,就去看看吧。看这个脚印,应该刚走出去不远,运气好的话,我们或许可以饱餐几顿。”
冰原上雪积得很实,此时此刻,远近一片平静,看上去并不像是将要发生雪崩的样子。
天狼于是循着那串脚印,跟了上去。
狼的鼻子十分灵敏,又往上走了五六百米后,迎面的寒风中,已经能闻到猎物的气息。
脚下的雪坡越来越陡,为了避免惊动猎物,天狼刻意放轻了脚步。
粗壮的狼爪在雪地上留下两排痕迹,猎物的气息越来越近,半分钟后,他听到上方的山崖上,似乎传来了某种细微的动静。
窸窣……窸窣……
天狼下意识抬头看去,却在此刻,变故横生——
雪崩的发生几乎只在转瞬之间,当雷声般的轰鸣传到耳畔时,铺天盖地的积雪已经如洪水猛兽般,奔涌而下。
楚霁甚至来不及说话,第一时间抱住天狼,在雪流将两人淹没前,以最快的速度向右侧翻滚而去!
下一秒,漫天积雪没过头顶,如同当头一棒,劈面袭来。
楚霁的视野瞬间黑了下去,震耳欲聋的雪崩声长鸣不止,有那么几十秒的时间,除了耳朵里尖锐的嗡鸣,他什么都听不见。
万幸,防护服在最初设计的时候,就考虑过应对雪崩的问题。否则数百斤重的雪流撞在身上,即便不死,多半也会失去意识。
——也正是因为楚霁心里清楚这一设计,所以刚才在雪落下来的那千钧一发间,他护在天狼身前,为天狼挡了一下。
倒不是他有多么伟大的舍己为人精神,也并非他入戏太深,真的对这位昔日的宿敌产生了同生共死的深厚感情。
只是他先是大费周章地救了对方,又花费了那么多的食物药物在他身上,要是天狼就这么死了,未免太亏。
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犬型靠枕,至少天狼睡起来,还是很舒服的。
在雪堆下缓了一会儿后,耳朵里的嗡鸣终于得到了缓解。
楚霁身上的防护服不愧是科研中心那群人研究出来的高级军需品,接连遭遇了悬崖坠落和雪崩,依旧很抗造。
防护服内有供氧装置,这让他短期内不会窒息。比起自己,他现在更担心没有任何防护设备的天狼。
之前的雪流冲散了两人,判断了一下自己的体位朝向后,楚霁试着扒开身上的雪,向上爬去。
被雪淹没前,最后向旁滚去的动作让他身上的积雪没有那么厚。大约六七分钟后,他的头终于从雪面下露了出来。
四下里白茫茫一片,空气里还漂浮着细碎的雪屑,根本看不到任何天狼的影子。只能凭借地势的高低,勉强辨别一点方向。
楚霁艰难地从雪堆里爬了出来,放声大喊:“天狼!你在哪!”
声音在冰原上回响,久久无人回应。
按照楚霁先前的印象,天狼应该是被压在了自己右侧的积雪下。
他一步步跋涉过去,一边走,一边用手扒开身前的雪,口中呼声未停:“天狼!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刚才的雪流很急,即便两人原先离得很近,雪流也可能把人冲到更远的地方。
而要是不慎撞上了雪下的暗石,情况只会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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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
好在往前走了十来步后,楚霁的脚总算碰到了某个柔软的东西。
他动作一顿,立刻将探照灯调成近光,弯腰刨起面前的雪。
几分钟后,天狼毛茸茸的脑袋终于从雪下露了出来。
虽然危急关头楚霁替他挡了一下,但天狼身上到底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又在雪下埋了这么久,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所幸他身边并没有什么巨石坚冰,多半只是因为雪流的冲击和缺氧,暂时晕了过去。
他身上的毛全都被雪沾湿了,双眼紧闭,有两处伤口再次渗出了血迹,点点红印浸透纱布,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楚霁伸出手,在他脸上拍了拍:“天狼,醒醒,能听到我说话吗?”
怀里的巨狼毫无反应。
在雪下埋了太久,他的体温已经比原先低了许多,再加上身上的伤和之前的体力消耗,现在整头狼的状态都十分虚弱。
楚霁毫不怀疑,再这么下去,他可能会死。
——而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训出的狗,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
上天也不会再给他第二次这么好的机会,再让他捡到一个失忆的变异种首领了。
楚霁将天狼紧紧抱在怀里,试图用后背为对方挡下一点寒风。但他的身躯和天狼比起来,实在过于单薄,这样做能起到的效果十分有限。
拖的时间越久,天狼的状况就越危险,仅仅是片刻的思考后,楚霁做出了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决定。
——他拉下了胸前防护服的拉链。
在冰原上脱下防护服,无异于找死,因此楚霁只是露出了自己的胸腹,然后再次紧紧抱住了天狼。
柔软的衣物很快被雪水打湿,这一次,他的体温隔着一层布料,终于传递到了天狼身上。
哪怕拉链下露出的部位紧紧贴着天狼尚且温热的皮毛,防护服内外巨大的温差,也让楚霁十分难受。
他从贴身衣物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小型注射器,拔开针帽,咬牙注射进了自己体内。
楚霁一直没有告诉天狼,除了防护服里的压缩饼干外,他身上还带着三管应急注射液。
这种注射液可以迅速补充身体能量,是在危急关头拿来保命用的。
给自己注射完后,他给天狼也打了一针。注射液见效很快,打完没多久,他就感觉到怀里的天狼呼吸频率变了,应该是有了初步的意识。
没有丝毫犹豫,楚霁取下左侧防护服的手套,拿出匕首,在自己手心里划了一刀。
鲜红血液瞬间涌出,他掰开天狼的吻部,赶在血液冻结前,将自己的手紧紧贴了上去。
鲜血顺着狼牙流进天狼嘴里,带着刺鼻的腥气,几秒的功夫后,天狼呛咳一声,终于醒了过来。
刚刚苏醒的天狼意识还有些迷离,凭着本能吞咽了两口,才倏然反应过来:“这是……你的,血?”
周围一片冰天雪地,楚霁把他抱在怀里,防护服的拉链拉开了一半,温热的躯体紧贴在他身上。
二人心跳的频率两相交错,下一刻,楚霁手心的伤口贴着天狼锋利的獠牙,再次重重一划。霎时间,更多血液流进了对方的口腔。
滚烫的血腥气在两人之间弥漫,他垂眼看着天狼,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颌,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开口说了一个字:
“喝。”
9. 第九章
天狼现在的身体很虚弱,的确需要补充能量。
而此刻他面前唯一的能量源,只有楚霁。
楚霁明显也知道这一点,抵在他犬齿上的手力道很重,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天狼咽了两口血,直到楚霁手上的伤口再次凝固,才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找死吗……把衣服穿好。”
然而楚霁却像是没听见般,无动于衷。
仗着刚才给自己打过一针,他又强行给天狼喂了一次血。直到感受到天狼的体温逐渐恢复了正常,他才把手收了回去,拉起防护服的拉链。
楚霁上半身的前侧已经被冻到几乎没有知觉,在防护服里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恢复过来。
天狼一错不错地看向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为了救自己,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楚霁咳了两声,哑声答道:“刚才那场雪崩,把来时的痕迹全都盖住了。现在四面八方都是雪,没有你,我一个人走也是死。”
他说的倒也没错。
狼的嗅觉十分发达,可以凭着嗅觉,找到回之前那个山洞的路,除此之外,大多数动物还能通过磁场感应方向。
但天狼知道,对方豁出性命救自己,绝不仅仅是因为一个这么简单的原因。
他相信凭借着楚霁的能力,即便找不到之前的山洞,在跟队友联系上之前,猎到一点食物、找一个新的藏身之所,绝不是什么难事。
他定定看着楚霁,良久,低声道:“我欠你一条命。”
听到这句话,楚霁苍白的脸上,才终于再次露出了一隙笑容。
他很浅地提了下嘴角,说:“那你可得好好记着啊。”
此地不宜久留,待到天狼体力稍微恢复了一些,他们就近找了个小山洞,打算进去烤烤火,休息一会儿。
或许是运气守恒,在经历了一场九死一生的雪崩后,这次他们终于在山洞里,遇到了一只避雪的兔狲。
虽然是变异种,但这只兔狲除了毛更长更白一些外,和原始兔狲差别并不大,体型比家养橘猫大不了太多。
楚霁没花什么功夫,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它,保留了它作为猎物的最后一点尊严。
生起火后,山洞里的温度终于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楚霁随手处理了一下兔狲的尸体,摘下防护服的面罩和手套,放到一旁。
他对自己下手一向够狠,手上的刀口本就割得很深,又被硬生生划开了三次,此刻手心里血肉糊成一片,看上去十分扎眼。
天狼皱起眉,忍不住问:“之前上个药抖成那样,这会儿怎么不怕疼了?”
楚霁偏头看着他,似笑非笑:“之前怕疼,有小狼崽子帮我裹纱布啊。要是这会儿怕疼的话,会有小狼崽子帮我吹吹伤口吗?”
“吹吹伤口?”天狼眼神不解,“为什么要吹伤口?”
“因为吹吹伤口,可以让它不那么疼啊。”
天狼看着楚霁手心上已经被冻住的伤口,怀疑这人在哄骗自己。
楚霁挑了一下眉:“怎么,不愿意吗?”
他等了一会儿,见天狼没动,垂下眼,纤长睫毛在眼下一扫:“真的挺疼的。”
他手心的伤口光是看着都有些惨不忍睹,想也知道,肯定是疼的。
天狼犹疑片刻,终于俯下身,对着他已经凝固的伤口,轻轻吹了一口气。
对于一头体型庞大的狼来说,这个动作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小心翼翼了。
温热的吐息拂过掌心,楚霁的手指略微蜷了一下。
吹完气,天狼抬起头,正想问他有没有好一些,却发现对方肩膀上下耸动,笑得十分愉快。
他两眼弯弯地看着天狼,似乎想再伸手撸一把他毛茸茸的脑袋:“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可爱呢?”
见他这个反应,天狼顿时明白过来,自己又被这人耍了。
他避开楚霁的手,被愚弄的感觉让他有些恼羞成怒:“你戏弄我?”
“没有戏弄你。”
楚霁抬头看着他,语气里带着点轻懒。他把受伤的那只手摊到天狼面前,缓缓握了一下:“你看,我的伤口真的没有刚才那么疼了,吹吹很有用。”
他说着,再次抬起了刚才试图撸狼的手,笑意狎昵:“笑也是因为真的觉得你可爱。”
天狼看着他抬起的手,语调微愠:“‘可爱’这个形容,是对狼的侮辱。摸头也是。”
“是吗?我倒是觉得,‘可爱’是真心夸赞,和‘威武帅气’并不冲突。而摸头,是因为毛茸茸暖呼呼的,摸起来很舒服。”
楚霁的手轻轻向下招了招,笑问:“所以让摸吗?”
这处山洞和之前他们在的那个比起来,要狭小低矮很多。橙红火光轻易便能填满整个空间,给人一种外面冰原上的寒冷与黑暗,此刻都不复存在的错觉。
因为轮廓线条凌厉,楚霁的长相原本偏冷,但当他这么笑起来的时候,所有冷意顷刻间便如冰雪消融,狭昵里又掺杂着几分少见的温柔,近乎让人心动。
于是天狼尾巴上被他逗炸的毛,就这样被轻易顺了下去。
他看着楚霁瞳仁里倒映的火星,踌躇许久,最终低下头,在他手心短暂地蹭了一下。
巨狼收起爪子的模样意外的乖,楚霁感受着手心里柔软微痒的触感,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但纵使卑鄙,他从不后悔。
-
由于体积较小,兔狲肉比猞猁肉要好熟得多。
脂肪在炙烤中炸响,烤肉的香气从火上飘来,很快便溢满了整个狭窄的空间。
兔狲没了毛后本就不剩几两肉,楚霁刚打完一针注射液,目前状况良好,索性将一整头烤好的兔狲都递给了天狼,一块肉都没给自己留。
天狼:“你不吃么?”
“不了,我不饿。”
天狼却没有多和他口头拉扯,单刀直入地问:“你是要自己撕,还是要我咬下来给你?”
楚霁这次是真的不饿,但看天狼的态度,似乎还挺强硬。
他想了想,正打算随便撕条肉给自己,却见天狼的耳朵突然竖起来,瞬间进入了戒备状态。
他眼睛直勾勾看向洞口的方向,鼻孔微微翕动,少顷,沉声道:“洞外面有东西,味道很熟悉。”
话音落地,楚霁也听到了山洞外传来的动静。
“嘎吱”一声,听上去是某种动物坚硬的蹄,踩进了深厚的雪堆里。
楚霁穿上防护服,拿起匕首,回头对天狼说:“我出去看看。”
天狼站起身:“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楚霁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一头食草动物而已,对付得了。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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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想一边啃着兔狲肉,一边观战,我也没什么意见。”
这一次,那头食草动物离他们的洞穴不过十余米的距离。楚霁才刚从洞口出去,就看见一道壮硕的身影,正从雪地上走过。
那是一匹变异的雅库特马。
它的体型比正常雅库特马大了整整一圈,周身覆盖着厚实的棕色皮毛。或许是同样刚从那场雪崩下死里逃生,它的后腿似乎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这倒是个极好的机会。
因为担心引发二次雪崩,楚霁没有用枪,而是直接提着匕首跟了上去,甚至懒得掩盖自己脚下发出的动静。
雅库特马听到声响,警觉地回过头,下一秒,直直对上了楚霁身后那头巨狼的眼睛。
受到惊吓的马发出一声长嘶,本能地想要逃跑,然而它忘记了自己腿上还有伤,这一跑,失去平衡的身体猛地跌进了厚实的积雪中。
地上积雪很深,马蹄又容易打滑,它在雪地里惊恐挣扎了半晌,将要起身时,楚霁却已提着刀,翻身跃到了它的马背上!
他的身法极其流畅,上马的一瞬间,手中刀刃便已毫不留情地捅进了马的后颈。
剧痛之下,雅库特马尖锐地哀嚎一声,猛地起身,开始疯狂地甩动身体,试图把楚霁从背上摔下去。
狩猎这种马匹的危险程度其实很高,一旦真的被它甩下马背,极有可能会被马蹄踩中,从而引起器脏内出血;更有甚者,还可能会当场死亡。
冰原上有不少高级猎手都曾丧生在这类马蹄之下,天狼原本想上前帮忙,但他视线里的楚霁,却始终游刃有余。
楚霁紧紧抱住马的脖子,左手死死抓住对方颈侧的鬃毛,眼神自始至终都是冷静的。
就在身下的马匹再次焦躁地仰起头时,他看准时机,干净利索,一刀划开了马匹的喉咙。
一大泼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这一次,雅库特马的身体摇晃两下,终于重重倒在了雪地里。
楚霁在它倒地之前,利落翻身而下。
马匹的眼里已经失去了生机,脖颈喷出的血迹溅上防护服的透明面罩,一片斑驳的红。
鲜血缓缓浸透脚下的白雪,楚霁回过头,看向不远处始终守在洞口的天狼,眼尾向下一弯。
这是一场对方全无还手之力的、单方面的猎杀。
天狼在一旁看完了整个过程,他不是第一次见识楚霁的身手,但不得不承认,每一次看,都觉得赏心悦目。
血珠顺着刀刃滴落在地,天狼不徐不疾地走上前,见楚霁用下巴点了点地上躺着的马匹:“这是我猎到的战利品,送你了。”
闻言,天狼默了默,抬起爪子,轻轻擦掉了他防护服面罩上的血迹。
半凝固状的血液在透明面罩上,留下一小道暗红的痕迹。
他盯着楚霁的眼睛,眸光微动,忽然开口问:“你知不知道,在狼的世界里,什么时候才会把自己猎到的猎物,送给别人?”
“嗯?”
楚霁嘴角勾起一个微乎其微的弧度,语气好奇,像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什么时候?”
天狼向前半步,突然张开嘴,在楚霁的肩膀上轻咬了一口。
锋利犬齿隔着一层冰冷的防护服,不轻不重地磨了磨,随后俯倒他耳边,低声答道:
“求偶的时候。”
10. 第十章
颈侧天狼的存在感太过强烈,楚霁握刀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好在隔着一层防护服,狼崽子的磨牙行为并没有留下太多感觉,而且比起这个,他对天狼话里的内容,更感兴趣。
“求偶?”楚霁语气玩味,“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天狼稍稍退开了一点,挑起眉问:“怎么,后悔了?”
尽管他已经从楚霁颈侧移开,一人一狼间的距离,却依旧很近。
冰冷的寒气里夹杂着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他们之间的每一寸空间。楚霁不躲不闪地对上他的视线,良久,忽而笑问:“那你接受吗?”
天狼没有料到他会是这个答复,森绿色的狼眸半眯起来,爪子无意识地动了动:“接受什么?”
楚霁一顿,尾音拖长了点:“当然是……战利品。”
这个回答非常模棱两可,刻意避开了暗潮之下的锋芒,却又暧昧得引人遐思。
面罩上那一道模糊的血迹,此刻像是印在楚霁眼下的一条红痕,莫名勾人心痒。
天狼的目光直直钉在他身上,他却若无所觉般,继续道:“要是不接受的话,我就……”
“接受。”这次他的话没能说完,便被天狼沉声打断,“送上门的猎物,哪有不要的道理?”
说完这句,他停了一下,又状似无意地补充道:“之前雪崩的时候,你送我的那朵花被弄丢了。现在这匹马,就当是补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楚霁的错觉,他总觉得天狼说这话时,声音有些闷闷的。
他忍不住低笑一声,饶有兴致地问:“那我送了你这么多东西,你没有什么要给我的吗?”
天狼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吗?”
天狼眉头微微皱起,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他现在的状态,似乎除了能让楚霁在睡觉的时候枕着自己,什么都给不了。
这种状态让他无端有些焦躁:“我……”
却听楚霁温声问:“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道可以给我什么,是不是?”
他说着,抬手在天狼耳朵下轻轻搔了两下,喟叹道:“真可怜。”
天狼被他摸得很舒服,下意识想把脑袋贴过去蹭蹭,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楚霁后三个字里暗含着明显的逗弄,天狼抬起眼,见对方浅色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情:“不过算了,你欠我的也不止这一次两次了,就先欠着吧。
“等你记忆恢复的那天,欠我的东西,我会亲自跟你要的。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忘了。”
-
因为那匹雅库特马体型太大,不方便拖行,他们最终决定,先把它带回刚才那个小山洞里。
短短几分钟的功夫,马匹的尸体已经冻得有些发硬,天狼叼着脖颈把它拖到角落,暂时还没有吃它的打算。
山洞里的火堆还没熄,先前那只烤好的兔狲被放在火堆旁,还没来得及吃。
他们现在的备用食物非常充足,楚霁目光落在兔狲肉上,再次向天狼示意:“你吃吧,我真的不饿。这匹马至少够我们吃上两三天了,你不用特意分给我。”
对于楚霁来说,之前那针注射液至少让他在几个小时内,都不会感到饥饿;但天狼的体型到底比人类大了一圈,同样的注射液对他来说,只够勉强应急。
狼到底是肉食动物,天狼靠着几块压缩饼干一直撑到现在,终于也没再跟楚霁客气,叼过火堆旁的兔狲,一口撕下了一条后腿。
楚霁坐在一旁,一边烤火,一边看着他吃。
狼王不愧是狼王,哪怕到了这种时候,天狼进食的动作也并不粗鲁。
他的牙齿像是一把锋利的锯刀,轻易便能撕咬下兔狲紧实的肉质。透过那惊人的咬合力,楚霁能清晰地听到肉质纤维和骨头断裂的声音。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不收敛,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天狼喉咙里发出一声疑惑的:“嗯?”
楚霁摇了摇头,撑着下巴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吃东西的样子,很……性感。”
闻言,天狼动作一顿。
“怎么,”楚霁问,“我打扰到你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听完他的评价,天狼进食的速度似乎放慢了点:“……没,你爱看就看吧。”
他头顶的耳朵随着撕咬的动作微微晃动,看得楚霁有些手痒。如有实质的目光在那双耳朵上停留许久,终于忍不住问:“我可以摸摸你的耳朵吗?”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天狼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的小动作,因此听到这个问题,也没有了最开始那么大的反应,只是答道:“不行,现在在吃东西。”
“那意思是吃完就可以了?”
天狼的耳朵又不自在地抖了一下:“……吃完再说。”
对楚霁而言,这句话相当于默认,而一整只兔狲不多时就能被吃干净,于是他也很快便得偿所愿,摸到了毛茸茸的耳朵。
天狼的耳朵手感很好,铅灰色的绒毛和楚霁白皙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用手拨弄时,耳朵尖还会回弹。
楚霁正玩得愉快,天狼却突然抬起爪子,按住了他的手:“痒。”
见他一副“更感兴趣了”的模样,天狼低咳一声,道:“先别玩了,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
“你之前说,在捡到我的地方附近,还看到了其他几头变异种的尸体。你还记得具体在什么地方吗?”
听到这个问题,楚霁顿了顿,原本停留在天狼耳朵尖上的手收了回来,不答反问:“怎么了吗?”
天狼:“我想回去看看,说不定能想起些什么。”
他有这个念头倒是很好理解,毕竟任何一个失忆的人,都会迫切地想要找回自己的记忆,哪怕只是得到一点和记忆相关的线索。
天狼自然也不例外。
楚霁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片刻后,点头道:“嗯,记得,就在我们之前在的那个山洞附近,我可以带路。不过前提是,你得先带我回我们之前在的那个山洞附近。”
在吃完了一只兔狲,又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后,天狼的体力已经恢复了大半。他心底莫名有一种不安的急切感,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因此没有再多耽误,当即就带着楚霁原路折返。
狼的方向感果然很好,在冰原上又跋涉了一个半小时后,之前的山洞重新出现在了视野里。
楚霁抬起手,指了指山洞斜下方的那个陡坡,道:“我就是在那下面捡到的你。”
这条坡光是看上去都不太好走,何况暴雪来临前必然狂风肆虐,天狼几乎可以想象,当时楚霁是怎么一点点把自己拖上去的。
他停下脚步,突然偏过头,对背上的楚霁道:“手伸出来。”
楚霁已经隐约猜到了他的意图,勾起唇角,将手往前伸了出去。
下一秒,天狼温热的脑袋在他手心里,轻轻蹭了两下。
隔着一层防护服,手心触感依旧柔软。楚霁摸了摸手下的脑袋作为回应,眼中笑意渐深。
最初的凶狠野性都已褪去,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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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天狼,像一只被他一个人驯化的大型犬。
他手指温柔地屈起,在天狼耳朵下方最蓬松的那片绒毛里揉了揉,说:“继续往前走吧。”
顺着这条陡坡一路走到底,再往前走大约四五百米,就是楚霁第一次看到那几头变异种尸体的地方。
这里是一条很长的峡谷,两侧皆是覆满坚冰的陡峭山崖。隔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天狼依稀闻到了一点熟悉的气味,脚步无意间慢了下来。
“当时那些变异种周围,有很多爪印和血痕,我顺着血迹一直往前走,然后就看见了你。”楚霁说,“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失血过多,重伤濒死,只隐约还剩下一点意识,一直在念叨着要杀了谁。我看暴风雪可能要来了,就把你先带去了那个山洞。”
他说话间,探照灯的灯光扫到了山崖边的一处痕迹,天狼脚步微顿:“等等,过去看看。”
他驮着楚霁走上前去,探照灯再次由远光调为了近光,照出了一片干涸的血痕。
天狼凑上前嗅了嗅,认出了这是自己的血。
楚霁从他身上翻身而下,抬起手在那道血痕上摩挲了两下,道:“是撞击伤。看这高度,你会失忆,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头部撞到了这里。”
天狼没有说话,又盯着那道痕迹看了几秒后,继续向前走去。
越往前走,那股熟悉的气味就越浓,但虽然熟悉,却让天狼本能地不太舒服。
大约走了十多步后,他听到楚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几头变异种的尸体,差不多就是在这看见的。”
天狼停下脚步。
一场暴雪覆盖了之前的所有痕迹,只剩两侧冰崖上残留的斑驳血迹和深刻爪痕。他循着那股气味,在一旁的积雪里刨了两下,很快,一头北极熊变异种的尸体,便从雪下露了出来。
看到那具尸体的瞬间,天狼无端皱了下眉。
这头北极熊死状惨烈,胸口处横亘着一道极深的爪痕,身上还有好几处被利齿贯穿的痕迹。
一时间,许多零碎的片段毫无预兆地浮现在了天狼脑海里。
重伤、撕咬、打斗、撞击……
他脑袋骤然一疼,脑海里的画面转瞬即逝,无论如何都拼凑不起来。
楚霁从身侧扶住他,低声问:“是想起什么了吗?”
天狼神色痛苦地摇了摇头。
楚霁蹲下身,顺着那头北极熊的尸体,又往两旁扒了扒,不多时,第二第三具变异种的尸体也先后露了出来。
那些变异种的模样熟悉而又陌生,但与之相关的记忆,却始终如雾里看花般,毫不真切。
天狼的头疼愈发剧烈,甚至到了连身体都有些站不稳的地步。
楚霁本就没指望他会在这里想起什么,毕竟脑伤不是回到事发地点看看就能治好的。
否则的话,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就带天狼来这里。
他眼睫微敛,看不清眼底的情绪,旁观两秒后,上前扶住天狼的前肢,一只手在对方背后的毛上不轻不重地顺着:“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让你的脑子休息一会儿。慢慢来,不急。”
天狼粗重地喘息了两口,正要说什么,就在这时,却突然眼神一变,猛地回过头。
“谁在那?!”
劲风从峡谷间快速刮过,如厉鬼哭嚎。几秒钟的沉默后,一道银白的身影从不远处的掩体后走了出来。
探照灯的白光勾勒出一头雪豹的轮廓,对方看着站在楚霁身边的天狼,意味不明地眯起眼睛:
“……天狼,你居然还活着?”
11. 第十一章
这头雪豹身上的气息和那些死去的变异种如出一辙,天狼紧紧盯着他,后背的毛在瞬间全部炸开。
峡谷的风声越发盛大,空气中铁腥味弥漫。
两相对峙片刻,雪豹看着天狼身上浸血的纱布,顺着之前的话,悠悠接了下去:“不过看样子,你虽然没死,却也被弄得挺狼狈的。而且……”
他的视线移到了站在天狼旁边的楚霁身上,意味深长:“你居然跟这个人类待在一起。”
天狼上前半步,警惕地挡在楚霁身前,喉咙里发出一声威胁的低吼:“你是谁?”
“我是谁?”
雪豹眉梢高高扬起,似乎有些意外:“怎么,你伤到脑子,不记得我了?”
天狼只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雪豹顿了顿,接着像是想通了什么,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啊,我明白了——难怪啊,难怪你会跟他待在一起。”
天狼皱起眉:“什么意思?”
“你猜呢?”雪豹缓缓上前,绕着天狼踱步一圈,似是而非地问,“我现在只好奇一个问题,现在的情况要是让别人看到了,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天狼本就头痛难忍,此刻被他一再撩拨,终于怒吼一声,暴躁地扑了上去。
雪豹瞬间被他扑倒在地,天狼的爪子狠狠踩住对方的喉咙,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雪豹的体型跟天狼在伯仲之间,被天狼压在身下,他眼神里却全是有恃无恐的挑衅:“天狼,你看看你,你现在伤得这么重,又瘦弱又狼狈,你真的以为现在的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吗?”
他一边说,一边猛地翻过身,一狼一豹的位置骤然调转。
雪豹爪子按着天狼左肩上的伤口,语气兴奋:“你这个进化种的叛徒,就让我把你和那边那个人类一起杀了,回去向新的首领邀功!”
话音未落,他便俯下身,又快又狠地向着天狼的脖子咬去——
天狼原本并不想杀他,这头雪豹显然知道很多和自己过往有关的事,他本来是想通过逼问,从对方嘴里撬出一些东西的。
但这不代表他能容忍对方一再挑衅,主动来他这里找死。
狼在极度愤怒时,瞬间爆发出的力量几乎是可怕的。在雪豹俯身咬向他喉咙的同一时间,天狼猛地扭身暴起,咬住雪豹的前胸,将他狠狠甩了出去!
身上的雪豹被骤然掀翻,脊背重重撞上后方的冰崖。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下一秒,天狼直直冲了上去,锋利獠牙钉入雪豹的后腿。
霎时间鲜血狂涌,雪豹剧痛之下回身反击,两头猛兽就这样扭打在了一起。
他们身后不远处,楚霁立在原地,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假如不是天狼状态不佳,又对自己的过往心存疑虑,这头雪豹全然不会是他的对手。
天狼的战斗技巧是一种浑然天成的野性,没有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经历过无数次拼杀,绝不会有这种让人心惊的狠劲。
楚霁看在眼里,饶有兴味地眯起了眼睛。
即便是带伤在身,天狼也依旧处于上风。
几分钟的厮打后,他再次咬住雪豹的肩膀,将对方掼倒在地,语气里的耐心已将告罄:“我最后再问一遍,你是谁,你说的那个首领,又是谁?”
雪豹浑身是血,身上几处要害都被狼牙咬出了极深的伤口。
先前的嚣张气焰终于偃旗息鼓,他急促地喘息着,呛咳两声后,才狼狈不堪地开口道:“我,我是……”
他话刚说到一半,就在这时,却听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很有可能就是害你重伤失忆的罪魁祸首之一,天狼,真的不直接杀了他吗?”
雪豹猝然回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楚霁,逆着光,只有一道暗色的剪影,看不清那人的表情。
他原本以为天狼不会理会那个人类,或是会怒斥对方闭嘴——可他万万不曾想到的是,这个人类话音刚落,天狼的目光微微一变,似乎真的动了杀心。
按在咽喉处的力道不断加重,眼看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命丧于此,雪豹厉声疾呼道:“不要听那个人类的!天狼,不,首领,王,我是您的下属,我们才是同类!那个人类他……”
“砰!”
他的话没能说完,被一声猝不及防的枪响打断。
高速飞行的子弹击中心脏,他的胸口处,血花倏然炸开,溅了天狼一脸的猩红。
雪豹似乎还想挣扎,喉咙里不断发出“喀喀”的声响,几息的功夫后,就这样睁着眼睛死了。
天狼转头看向楚霁,对方侧身站在十数米之外,他的手里,那把黑色的手枪枪口,一缕未散的白烟袅袅而上。
峡谷中的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两侧的冰崖上方,传来积雪被枪声震落的声响。
良久的静默后,天狼开口问:“为什么杀他?”
楚霁慢条斯理地收起枪,不疾不缓地走上前:“这头雪豹想杀你的意图这么明显,天狼,他的话,你真的要相信么?”
天狼眉头微蹙:“但至少也该让他把话说完……”
“把话说完,然后呢?”楚霁定定看着他,“让他挑拨离间,看我们自相残杀?”
天狼语气有些急躁:“我不会……”
“天狼。”楚霁打断他的话,轻声叹了口气。
“我理解你想找回记忆的迫切心情,但刚才那头雪豹的话,明显不能相信。猫科动物阴险狡诈,稍不留神,他就会咬断你的喉咙。迟则生变,留着他,只会是个祸患。”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轻柔地擦去天狼脸上的血迹,温声问:“刚才打架的时候,伤到哪了?”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像是灾难时代来临前,开春时融化的雪水。
天狼对上那双流淌着浮光的浅色眼睛,紧绷的情绪终于一点点松缓下来。
他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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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头:“没什么大伤。”
楚霁的手继续在他颈侧一下一下顺着:“你现在状态不好,我们要先回去吗?之前的山洞里还有吃的,我建议你回去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说不定睡醒后,就能想起点什么了。”
天狼脑子里依旧一片混乱,一突一突地跳着疼。
他点了下头,正要说话,就在这时,忽而听到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楚霁的防护服里掉了出来。
半空中划过一道泛着寒光的弧线,天狼低下头,在脚下的积雪里,看到一枚黄铜色的弹壳。
他盯着那枚陷进雪地中的弹壳,半晌,沉声问:“这是什么?”
“这个啊,”楚霁弯腰捡起那枚弹壳,语气坦然,“这是之前给你处理伤口时,从你肩膀上最深的那处伤口里取出的弹壳。我想着可能有用,就留了下来,一直忘了给你看。”
这枚弹壳形状普通,没有太多的特殊之处。天狼端详良久,似乎有一种隐约的不祥预感,将要从心底的某个角落破土而出。
再次开口时,他的咬字加重了些:“所以说,我身上除了野兽留下的抓咬伤,还有一处枪伤?”
“对,”楚霁点了点头,“但不能确定枪伤和抓咬伤的时间先后。”
天狼却忽然抬起眼,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虽然不明显,但楚霁在那双眼里,久违地看到了一点怀疑和戒备。
四目相对数秒,楚霁了然道:“怀疑我?”
“没有。”天狼下意识否认,“我只是……觉得太巧。”
“是挺巧的。”楚霁嘲讽地勾起唇角,“你中了枪,而我刚巧用枪,不但用枪,还那么巧地救了失忆的你——”
他说着,从防护服里掏出枪,拎在手上松松转了个圈:“所以需要我自证吗?”
天狼皱起眉:“什么自……”
下一刻,便见楚霁举起枪,毫不犹豫地向着头顶扣下扳机——
“砰!”
一声轰响,随后是“咔哒”一声,又一枚弹壳掉落在地。
楚霁弯下腰,捡起那枚弹壳,两枚弹壳并排躺在他的手心,一眼就能看出型号上的区别。
他将手抬到天狼面前,静静看着对方,神情很冷。
虽然在笑,但那笑意并没有到达他的眼底。
有那么半秒钟的时间,天狼突然有一种感觉,仿佛这是他第一次看清楚霁的眼睛。
他下意识抬起爪子,想去接楚霁手心里的弹壳,即将相触的那刻,楚霁的手却略微倾斜,两枚弹壳错开天狼的爪子,从他手心里掉落在地。
当啷。
楚霁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够了吗?”
楚霁身上确实找不出第二把枪,联想起之前发生过的种种,天狼眼底莫名泛起几分慌张:“我……”
然而楚霁没有等他把话说完,沾染了寒意的眼睛向下一敛,接着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抬腿离开。
12. 第十二章
“你去哪里?!”
“找我的队友。”
听到“队友”两个字,天狼心头的慌张愈盛:“你之前不是说……”
“我之前骗了你。”
楚霁脚步稍顿,微微偏了一下头:“早在从山洞出发前,我就联系上他们了。”
峡谷的风从他身侧呼啸而过,纷飞的雪屑在探照灯的光线里互相缠绕。他的语气始终很淡,解释完这一句,回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那道背影看上去十分利落,仿佛真的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某种如鲠在喉的恐慌促使天狼拔腿追了上去:“你不能走!”
他几步跃到楚霁前方,停下身,定定看着对方。楚霁被他拦住了去路,一哂:“凭什么?”
“我……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天狼一时间找不出任何理由,想到楚霁刚才问自己的话,脱口而出道,“刚才打架的时候,我身上好几处伤口都裂开了,还添了几处新伤……很疼。”
楚霁知道他说的是实话,纵使天狼实力强悍,刚才那头雪豹也绝不是吃素的,免不了会受点皮肉伤。
而对于一头狼来说,能够主动向别人摊开自己的伤口,已经是极为难得地示弱了。
但楚霁只是要笑不笑地看着他,眼尾向上一扬:“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像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天狼一怔,原本竖直的耳朵不受控制地耷拉了下去。
面前的小狗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不知所措的神情,楚霁顿了顿,拉开防护服手套的拉链,短暂地露出了自己伤口纵横的左手。
“天狼,”他抬眼看着对方,“我身上所有的食物、药物,都分给了你。除此之外,手上的伤不提,后肩一处贯穿伤,腹部还有替你挡雪崩时的大片淤青。”
他说着,嘴角提起一个很浅的弧度:“不过说到底,你有没有受伤、伤口有没有开裂,其实的确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并不是只有你一个同伴,非你不可,所以既然你已经起了疑心,我们不如好聚好散。”
“我没有!”天狼矢口否认,“我只是,我刚刚……”
楚霁静静看着他。
“我……”天狼焦躁地动了动爪子,眉心皱出一道很深的纹路,“之前一走进这个峡谷,我就感受到一股很不喜欢的气味。那股气味让我本能地去防备,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觉得脑袋像要炸开了一样疼。
“就在这个时候,那头雪豹出现了。他叫出了我的名字,他明显……认识我。”
天狼顿了顿,对上楚霁的目光,道:“我真的很想知道我是谁,想知道发生过什么,那种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感觉非常糟糕……你明白吗?”
楚霁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所以你怪我杀了他。”
如果换作是其他时候,以天狼的性格,楚霁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话刺他,他必然会被激怒,进而加深对楚霁的怀疑。
但是此时此刻,楚霁眼中那种冷静到近乎漠然的神情,和他先前露出的手上触目惊心的伤痕,让天狼一时间顾不上其他。
他只觉得害怕。
那点了无痕迹的怀疑,和此刻心里破天荒的恐惧比起来,甚至是微不足道的。
来不及细想这种恐惧意味着什么,天狼下意识道:“我没有怪你。”
“没有怪我。”楚霁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刚才看我的眼神,我还以为你要杀了我。”
“我不会!”天狼再一次忍不住急躁起来,“我……只是之前一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接收了太多信息,我……我头很痛,控制不住我自己。”
“嗯,我知道了,也理解,这么说来,确实不该怪你。”
楚霁再次淡淡点了下头,就在天狼以为他会抬手再摸摸自己,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时,却见他从自己身侧绕开,继续向前走去。
“你去哪?!”
楚霁沉默地向前走着,没有搭理他。
天狼跟在他身后:“你……你还要去找你的队友吗?”
楚霁依然没有吭声。
天狼等了一会儿,声音低了下去:“……你说句话啊。”
然而自始至终,楚霁都没再给他任何回应。
脚下积雪很深,逆着风,路并不好走。起初的时候,天狼还会试图说点什么,让他理理自己。譬如“你走慢点,我的腿受伤了”;又或是问他“你手上的伤还疼吗?”
但接连几次都没有得到楚霁的回复后,他也就渐渐沉默了下去,不再开口,只是安静地跟在楚霁身后。
楚霁没有回他们最初在的那个山洞,而是沿着之前来这里时的脚印,一路往回走去。
天狼不知道他要去哪,只能寄希望于他是要回那个存放着雅库特马的小山洞,而非只是在去找队友汇合的路上,顺道往这边走。
这条路很长,哪怕楚霁常年来往于冰原,对于一个人类来说,在逾膝深的雪地上跋涉,也并不容易。
天狼一路上都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侧,偶尔有横风刮过时,会不动声色地调整自己的位置,替楚霁挡一挡。
这是自天狼失忆以来,他们两人之间沉默得最久的一次。
冷白光束破开庞大的黑暗,映在茫茫一片的雪原上。经年不休的风声中,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先后响起,楚霁不用回头,只是听着这道声音,就能知道天狼与自己间的距离。
大约在雪地上跋涉了两个多少时后,那个存放着马肉的小山洞,终于再次出现在了不远处。
身后天狼的脚步声不自觉地放轻了些,楚霁几不可查地勾了下嘴角,继续不徐不疾地向着那处山洞走去。
天狼看着他前进的方向,脚步先是一停,接着又迅速跟了上去。
传到耳畔的脚步和呼吸声都越来越明显,终于,在楚霁快要走回洞口的时候,听到身后响起两道又急又重的声响——
他转过头,下一瞬,被一道巨大的身影扑倒在了洞口蓬松的雪地中。
被冷落无视了整整两个多小时,天狼像一只担心会被主人抛弃的小狗那样,急不可耐地将脑袋埋进楚霁的颈侧,哪怕隔着一道防护服,楚霁依旧能鲜明地感受到他在自己颈侧不轻不重的啃咬。
“你回这里了,所以你不去找你队友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想走?你一路上都不理我,我还以为……”
天狼的语速很快,说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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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急促的喘息,楚霁被他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抬手推了一下:“起来。”
“我不。”
不知道是不是楚霁的错觉,天狼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股浓烈的委屈,他在楚霁颈侧又用力嗅了好几下,才低声说:“你不能走。”
狼是群居动物,自从天狼恢复意识以来,身边只有楚霁一个同伴。楚霁给他上药,帮他抵御敌人,甚至把最珍贵的食物分给他。
而他对自己的过往一无所知。
或许楚霁说的对,他的确不只有自己这一个同伴,也不是非自己不可;但对于天狼来说,楚霁就是那个“唯一”。
楚霁抬手抓住他后颈的毛,稍微使了点力,向后提了提。
天狼毛茸茸的脑袋终于暂时从楚霁的颈窝里被提了出来,四目相对间,那双原本凶狠的森绿狼眸,和他先前的语气一样,看上去委屈极了。
楚霁顿了顿,松开提着他后颈的手,在那个位置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只要我想,我当然可以走。”
天狼顿时急道:“你……”
楚霁抬起头,缓声打断了他的话:“向我道歉。”
明明他才是被压在身下的那个,说这话时,语气中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冷淡。
冰原上的烈风被隆起的山石挡在身后,天狼垂着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俯下身,轻轻咬住了楚霁左手手套处的锁扣,犬齿颇有技巧地一错,随后叼着卡环,拉开了楚霁手心处的拉链。
寒意顺着缝隙钻进来的同时,楚霁手指不受控制地一蜷,感觉到某样烫乎乎、湿漉漉的东西,舔上了自己掌心的伤口。
舌苔略微粗糙。
一下、又一下。
头顶的探照灯亮了一路,终于在此刻不堪重负地熄灭,进入了临时储能模式。
四下里骤然陷入黑暗,浓郁的黑色潮水般蔓延过每个角落。
黑暗里,天狼低沉的声音从极近处传来:“我道歉。我不该怀疑你,也不该凶你……对不起。”
哪怕视野被黑暗尽数覆盖,楚霁依旧能感受他落在自己身上的、如有实质的目光。
这应该是身为狼王的天狼这辈子第一次跟人道歉,哪怕因为过强的自尊心和缺失的经验,而略显生涩。
但楚霁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光影形色都消无堙灭后,一切细小的动静,都于此刻无所遁形。
手心被舔舐过的温湿触感依旧存在,天狼的鼻息扑打在防护服的面罩上,存在感无比鲜明。
漫长的沉默。就在天狼有些不安地想再次开口时,终于听到楚霁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
淹没万物的浓稠黑暗里,他抬起手,捧住了天狼的后脑。
小狗道歉的语气实在太乖,楚霁的手缓缓前移,最后落在他的耳朵上,胡乱揉了揉。
天狼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呜,下一秒,一个很轻的吻,隔着防护服,落到了他的额头上。
楚霁的声音在耳根响起,带着轻狎的旖旎,和落在额头上、难以分辨的触感纠缠在一处,逐渐与天狼加快的心跳同频:
“嗯,原谅你了。”
13. 第十三章
隔着一层冰冷的防护服,天狼其实并不确定,落在自己额头上的,究竟是什么。
那也有可能是一个错位的拥抱,一次无意的触碰……或是什么别的、足以让人误会的触感。
但楚霁没有留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趁着他愣神的功夫,就已经推开他,自己坐了起来。
他重新按开防护服上的探照灯,走进山洞,拢起火堆。徐徐火光照亮一方狭小的空间,楚霁转过身,对着还留在山洞外的天狼道:“愣在那干什么,外面不冷么?”
天狼这才回过神来,跟着他走进了山洞。
火光摇曳,洞外的一切都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楚霁脱下防护服,浅黑色的碎发落到额前,下方就是那双琥珀色的、似乎总是让人看不到底的眼睛。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天狼身上,伸出手放到火上烤着,形状优美的嘴唇因为寒冷和干燥,而没有太多血色。
天狼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两片薄唇看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楚霁开口问:“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天狼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清了清嗓子,随便找了个话题:“刚才你的防护服怎么了,怎么光突然灭了?”
楚霁答道:“亮了太长时间,触发了能源保护模式。重新按一下就又开了。”
“……哦。”天狼又问,“那你怎么没按开?”
楚霁侧过头,打断了他似是而非的话题:“你到底想问什么?”
他问得十分直接,天狼忍了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你刚才……是不是亲了我一下?”
听到这个问题,楚霁勾唇笑了起来。
他眼角处反射着一星火光,眼尾微微下弯,语气轻懒:“你猜啊。”
山洞外长风呼啸着卷过大地,淡淡的血腥气从他手上的伤口处飘散出来,落在天狼鼻端,他突然觉得有点渴。
他起身上前,一步步靠近楚霁,最终停在他咫尺之外,垂下眼,笃定道:“你就是亲我了。”
楚霁抬起眼和他对视,眼里那点轻慢的笑意在橙红火光中被不断放大:"就算亲了,又怎么样?"
这句话里带着点肆无忌惮的放纵,天狼眼色一暗,径直将楚霁逼到了山洞的岩壁上,低下头,狼吻在他脖颈处一下下蹭着:“为什么亲我?”
他说着就想张开嘴,叼住楚霁颈侧白皙的皮肤磨蹭。就在犬齿即将和脖颈相触时,却感觉到楚霁屈膝抵住了自己的腹部,悠悠警告道:“饿了就去吃肉,你要是再敢在我身上磨牙,我就把你那玩意儿切了。”
片刻的安静后,颈侧传来天狼一声沉沉的笑:“那你再亲我一下。刚才隔着防护服,什么也没感觉到,你现在再亲我一下,我就放开你。”
楚霁一哂:“你倒挺会想。”
“为什么不可以?”天狼微湿的鼻端蹭过楚霁的下颌,“你不是已经原谅我了吗?”
楚霁被他弄得有点痒,常年不见阳光的皮肤上泛起了一小片细细的粟栗。
他一把推开天狼,看不清是怎样动作的,很轻巧地就从对方身下钻了出来,顺手还在他后颈处捏了一下:“那是我心情好的时候的奖励,你乖一点,就还会有。”
楚霁说着,走到角落,用脚尖挑了一下那匹已经被冻硬了的雅库特马,对天狼道:“我有点饿了,匕首划不动这匹马的肉,你过来把它处理一下。”
之前几次食物都是楚霁在处理,因此对于他的话,天狼也没有任何怨言。
他上前叼住马的喉咙,将它拖到火堆附近,等到马肉上的冰稍微化开一些后,爪子按住马的腹部,锋利獠牙咬住肉质最结实的后腿,用力向后一撕——
马腿被撕开的同时,暗红的血液也淌了出来,浸透天狼的牙齿。接着却见他皱起眉,转头看向楚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楚霁:“怎么了?”
天狼顿了顿,解释道:“这匹马怀孕了。”
怀孕的时间应该还不长,从外表看上去并不明显,他也是因为刚才脚下的触感不对才发现的。
楚霁先是一怔,随即了然道:“难怪。”
难怪之前这匹马那么不顾一切地拼死反抗。
但冰原之上的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冷血残酷,并不会因为那匹马腹中孕育着一个新生命,而对它有所仁慈。
换作任何一个猎食者,都一样。
楚霁默了默,道:“那肚子上的肉就先不吃了。马腿放在火边多烤一下吧。”
天狼“嗯”了一声,又撕扯两下后,终于把整条马腿撕了下来。
他拖着马腿放到火堆旁,又将剩下的部分叼回角落存放,最后舔干净脸上和爪子上的血迹,挨着楚霁趴回了火堆边。
纵使燃起了火堆,山洞里气温依旧很低。楚霁被冻得手脚冰冷,下意识蜷起身子,让自己陷进了天狼腹部温暖的绒毛里。
这几天的相处下来,这个动作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天狼十分自然地将尾巴搭在他身上,前方传来火焰跳动的噼啪声响,随着身下天狼呼吸的起伏,楚霁周身终于缓缓泛起了一点暖意。
天狼打了个呵欠,想起什么,忽然问:“你之前说,已经联系上了你的队友,是真的吗?”
这次楚霁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告诉了他真话:“嗯,真的。”
天狼沉默片刻,低声问:“那你要去找他们吗?”
其实在这句话问出口前,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果不其然,楚霁默了默后,浅提了一下唇角:“我迟早要跟他们汇合的。”
——他说的是事实,人类的体质不可能在冰原上长期生存,而且之前在路上,他已经收到了队伍发来的信息,只是一直没来得及看。
天狼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让他留下,沉默于是再次在两人间蔓延。
洞口外传来积雪掉落在地的动静,簌簌一声。外面的世界广袤无垠,荒芜土地之上,人类与变异种两相拉锯;但此时此刻,在这个火光微弱的狭小洞口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俩。
一个处心积虑的人类,和一头失忆的变异种。
经久不衰的长风吹拂过平原与冰川,良久,天狼垂眼看着楚霁,开口问:“你们气泡垒大吗?”
楚霁想了想,答道:“不算小,怎么了?”
天狼:“如果我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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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想见你,该去哪找你?”
闻言,楚霁看向他,数秒后,笑了起来:“你想去找我?”
“嗯,不可以吗?”
“那你可得把自己的身份藏好了。”楚霁漫不经心地弯了弯眼睛,“否则的话,要是遇到危险,我可救不了你。”
天狼:“所以我该怎么才能找到你?”
“看缘分吧。”楚霁笑着说,“要是我们有缘,你努力一点,就一定还会再见的。”
天狼皱起眉,从这番话里察觉到了楚霁某种隐秘的态度。
他还想再说什么,楚霁却已经调整了一下姿势,将侧脸埋进了他腹部的绒毛里:“我有点困,想先睡一会儿,肉烤好了你叫我。”
先前的长途跋涉的确极大地消耗了楚霁的体力,他现在是真的有些疲惫,想睡觉也并不全是托词。
天狼见状也安静了下去,没再打扰他。山洞里火焰静静燃烧着,意识模糊间,楚霁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但天狼怀里确实很舒服,没等他细想,意识就已经被汹涌而来的困意淹没。
楚霁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只觉得身下的温度高得有些不正常。
耳畔传来小狗似的哼唧声,伴随着粗重喘息和不安的扭动,楚霁意识到不对劲,瞬间清醒了过来。
被撕下来的马腿依旧放在火堆旁,表面一层已经烤熟了。山洞里一切正常,没有外敌来犯,也没有突如其来的坍塌,唯一反常的,只有天狼此刻的状态。
他身上的体温至少要比平时高出了一两度,哪怕隔着一层厚实的皮毛,依旧能够感受到那种不正常的炽热。除此之外,他喉咙里还在一直发出一种近似痛苦、却又有着微妙不同的哼喘声。
楚霁皱起眉,伸手在他脸侧拍了拍:“天狼?”
感受到他的触碰,天狼半睁开眼,下意识在他手心里蹭了两下。
他深绿色的眼睛里带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意识似乎介于一种清醒与昏沉之间的状态。楚霁第一反应以为他是伤口发炎引起了发烧,正想去查看情况,下一秒,却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
“咚”,一声闷响。
楚霁后背被撞得生疼,正要开口,天狼已经急迫地俯下头,滚烫舌面舔舐过他的耳侧。
水声在耳边被无限放大,一股过于鲜明的电流感顿时蔓延开来,楚霁整个人倏地一颤,下意识挣扎了两下。
然而和之前那次不同,这一次,天狼按着楚霁的爪子用了十足的劲,楚霁一挣之下,竟然没能挣开。
“你突然发的什么疯,起开!”
可压在身上的天狼不但对此置若罔闻,还开始变本加厉地在他脖子和耳垂一侧又舔又啃起来。
他的状态实在太不正常,楚霁被他弄得又痒又麻,直到对上那双水汽迷离的狼眸,脑海中才恍然过电般想起,自己之前忘记的,究竟是什么——
刚才处理那匹雅库特马的时候,天狼无意间喝了那匹马的血。
那是一匹怀了孕的母马。
而孕马血,可以用来催情。
楚霁瞳孔微缩。
14. 第十四章
山洞里火光明灭,天狼庞大的阴影笼罩而下,带着烫人的体温。
先后遇上猞猁来犯和山洞崩塌,楚霁的衣服本就已经算不上太过体面。此刻在天狼急切而不得章法的动作里,他的衣领终于被彻底撕裂,“刺啦——”一声,直接和最初被山岩刺破的那个洞连在了一起。
肩颈处大片雪白的肌肤露出来,与冷空气乍一接触,楚霁直接倒嘶了一口凉气。
贴在身上的滚烫触感实在太过明显,耳畔不断传来天狼难受的哼声,楚霁被弄得一脑袋官司又无处发泄,只能先低喝了一声:“别乱动。”
他的声线很冷,天狼骤然被凶,似乎终于恢复了一线清明,有点委屈地停下动作,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向他。
那眼神乍一看上去仿佛是乖巧无害的,然而眼底最深处,却蛰伏着一头蠢蠢欲动的野兽。
楚霁直觉再这样下去,自己今天很有可能会交代在这儿。几秒的对视后,终于轻啧了一声,卡主天狼的喉结,低声道:“乖一点,不要乱动。接下来我让你做什么,你才可以做,听明白了吗?”
天狼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楚霁揉了揉他的耳朵,垂下眼帘,另一只手向下探去。
……
一切结束后,楚霁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处在了虚脱的边缘,而天狼又在他身上哼哼唧唧地蹭了几下,接着往旁边一倒,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气,楚霁手臂酸胀,几处被蹭破的地方又痒又疼,他垂眼看着躺在身旁、睡得心安理得的天狼,一时间有心想再给对方补上一枪。
他手心里沾上了些黏腻的湿气,坐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后,穿上防护服,去洞口掬了捧雪,总算把手上的味道稍微去掉了些。
楚霁回来的时候,天狼依旧睡得很沉。睡梦中,他的身体下意识圈了起来,尾巴搭在肚子前,是一个在替什么人挡风的动作。
楚霁嗤了一声,垂下眼,要笑不笑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掌,低声道:“小狗崽子,还挺有精力。”
火堆旁的马腿已经烤好了,不过有天狼这个前车之鉴在,楚霁现在也没有了吃它的打算。
他拿出通讯器,恰在此刻,一声轻震,队伍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报告指挥官,现在暴雪已停,预测未来四十八小时内不易出现极端天气状况。队伍目前物资充足,情况良好,并在避雪时意外发现一处矿洞,采掘到了大量矿产资源。矿洞内资源丰富,可在回城后上报军部,进行后续采掘。此次行动所有任务皆已完成,请求指示。
-[位置]
-装甲车此刻的位置如上所示,申请与指挥官汇合。
上面三条消息都是几个小时之前发出的,大概是看他一直没有回复,对面才忍不住,又发送了第四条新消息过来。
-请求获取指挥官当前位置与情况。您是否方便与队伍进行汇合?
队伍发来的定位与这里相距不到三公里,楚霁又瞥了一眼身侧睡得正熟的天狼,指尖略顿了顿,才回复道:
-方便汇合,原地待命。
发完这条消息,他收起通讯器,对着天狼的睡颜静静看了许久。
小狗崽子即便睡着了也并不安分,小动作不断,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楚霁俯身听了一会儿,依稀听到了一句自己的名字。
那两个字从他口中念出来,带着浓重的依赖与餍足,足以抵消冰原之上沾染的冰冷铁腥。
空气中旖旎的气息尚未散去,但自始至终,楚霁都保持着清醒。
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荒唐淫靡的梦,一触即散,他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许久,唇角勾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捡到天狼这件事,就像是开盲盒开出了彩蛋,对楚霁而言,这既是转机,也是一场豪赌。
假若抛开“气泡垒指挥官”的身份不提,离开城墙的楚霁,在“永远沉稳正确,永远锋芒向外”的表象之下,骨子里一直藏着一些从未对外人道过的、疯狂的念头。
而捡到失忆的天狼,刚好为他提供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契机。
凡事都有代价,他不确定这场豪赌会带来多大的损失或是收获,好在一直到目前为止,事情的发展都与他的预期相差无几。
冷风从山洞外吹了进来,燃烧的火焰黯淡片刻,复又重新亮起。
平静深沉的夜色之下,无数暗流开始涌动。
他抬起手,指尖极轻地在天狼眼下划了一道。天狼冥冥之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心微动,耳朵不安地抖了抖。
楚霁站起身,离开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笑意散漫的狭长眼睛里,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期待:“再见,我的小狗。
“希望下次重逢的时候,你能带给我一点惊喜,不要让我太过失望。”
-
一个半小时后。
距离山洞数公里外的冰原上,一辆装甲车破开黑暗,呼啸而过。
楚霁坐在车厢里,听下属汇报完这几天的情况,点了点头,淡淡道:“干得不错。”
车厢里保暖设施完善,可他却依旧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士兵中年纪较小的一个抓耳挠腮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指挥官,为什么回到车里还要穿着防护服啊?”
楚霁神情平静,若无其事道:“麻烦,懒得脱。”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他的衣服被某头热衷磨牙的小狗崽子咬烂了,非但如此,那混蛋还在他肩颈那一带,留下了好几处消不掉的红印子。
好在楚霁在军中一向说一不二,威望很高,他既然这么说了,别的士兵也不敢有什么异议。
那个小士兵“哦”了一声,又接着问道:“指挥官,跟队伍分开的这几天您去哪了呀?您刚从悬崖上掉下去的时候,我们大家伙儿都担心坏了,阿明哥还哭着说要下去找您……”
他话没说完,被身旁那个叫“阿明”的士兵一把捂住了嘴。
他在小士兵脑门上扣了个暴栗,捂着对方的嘴,尬笑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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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指挥官您别听他瞎说!”
楚霁平日里对自己的兵一向很好,战事不紧的时候,队伍里的关系也一向算得上轻松融洽,因此经常和他一起出任务的士兵们虽然敬他,却并不算怕他。
那两个士兵扭作了一团,楚霁的语气却始终随意:“没事,冰崖下雪堆很厚,不必担心。”
他说着,眼底似乎染上了两分不大明显的笑意:“这几天么,我找了处山洞避雪,还顺手……捡了一只小狗。”
小士兵从阿明的手掌下挣脱出来,听到小狗,立刻被激起了好奇心:“小狗?哪儿呢?”
话音刚落,他就眼尖地发现了什么,下意识皱了下眉:“诶,指挥官,您的肩章呢?”
他这么一提,其余几人也都纷纷看了过来,就见楚霁的防护服上,原本应该扣着军衔肩章的地方空空如也,其上那枚金色的肩章已经不知所踪。
楚霁一顿,偏头扫了一眼左肩的位置:“肩章?可能是不小心落在什么地方了,不要紧。”
——确实是不怎么要紧。
毕竟没有诱饵就不好钓鱼,说不定哪天,他捡到的那只小狗就会叼着肩章回来找他了呢。
积雪被压实的嘎吱声从车底传来,他们说话间,装甲车已经穿过冰原,一路向东。
前方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亮白的光点,随着车辆不断靠近,那个光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明显,逐渐显现出了人类堡垒的模样。
中心气泡垒高逾数十米,占地面积近百平方里,在辽阔的冰原上经年久立,如一颗永不熄灭的明珠。
城墙之上,守城的士兵远远确认了这辆装甲车的ID,开门放行。
车辆穿过厚实的城墙,从西侧的军方专用通道,一路驶回军部大楼。
气泡垒内此刻正是中午,人造太阳经年不变,正正挂在“天幕”的最上方。
通道一墙之隔就是居民区,高低错落的深灰色建筑间,谈笑声、吆喝声、脚步声……一片热闹嘈杂。
楚霁没有急着回军部复命,而是半途下车,先回了趟家。
拜天狼所赐,他身上这套衣服已经彻底不能要了;而在冰原上待了这么几天,也实在该好好洗个澡。
楚霁的房子是军方分配的,靠近军部大楼,在灾难年代,已经算是难得地设施齐全。
他常年独居,因此房间里显得过于冷清,没什么人气。
把自己收拾好后,他将那套精彩纷呈的衣服扔进垃圾桶,还没来得及吹干头发,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
会在这个时候上门的,楚霁不用想也能猜到是谁。他用毛巾擦着头发,十分随意地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模样十分温润清俊的男子,身上披着件白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饭盒,见楚霁这副毫不见外的模样,弯起眼笑了一声,正要开口,却被他脖颈处的红痕吸引了目光,原本神情温和的脸上倏而一怔:“你脖子上这是……?”
15. 第十五章
林晞话音落地,有那么一瞬间,楚霁原本放松的脊柱不着痕迹地一僵。
数个小时前那些湿热而混乱的记忆再次浮现在脑海,他下意识抬手捂住自己的脖颈,皮笑肉不笑地提了一下嘴角:“……没事,被狗咬的。”
“被狗咬的?”
他脖颈上的红痕深浅交错,十分暧昧,不必刻意去想,几乎只看一眼,就能让人联想到某些旖旎的画面。
林晞眉头轻皱,语调间刻意停顿了一下:“什么狗咬人……能把你咬成这样?”
楚霁想到什么,眼底划过一丝微冷的笑意:“发情的疯狗。”
关于这件事情,他不打算跟林晞过多解释,一边说着,一边将过道让了出来:“你先进来再说吧。”
大概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林晞也没再追问,目光又在那些斑驳的痕迹上停留片刻,便跟在他身后进了门。
楚霁的家是一居室,厨房和卧室分别位于客厅两侧。屋内的装修十分简洁,几乎没有什么杂物,整套房子呈现出一种冷淡的灰白色调。
林晞对这里似乎非常熟悉,进屋后不用楚霁招呼,轻车熟路地走进厨房,将手里的饭盒放在了柜台上。
楚霁斜倚在厨房门边,随口问道:“你又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猜到你差不多今天能回来,提前蒸了条鱼。冰原上物资匮乏,是不是好几天没能好好吃东西了?”
林晞说话时总是未语先笑,不徐不疾的语速听上去让人很舒服。
太阳熄灭后,鱼肉本来已是稀缺物资,平时几乎不可能吃得到。但林晞专门在自家楼顶上开出了一方小池塘,养了一池的鱼,他厨艺很好,得空的时候,时常会做几个菜,改善一下楚霁的饮食条件。
保温饭盒的盖子掀开,鱼肉的鲜香逸散出来,几乎瞬间激起了楚霁的食欲。
他凑上前去,刚想先尝一口,就被林晞用筷子在腕骨上一扣:“先去把头发吹干了,出来再吃,小心着凉。”
林晞是楚霁老师的养子,跟楚霁自幼相识,虽然只比他大了两岁,却颇有做“哥哥”的自觉。
楚霁抱怨了一句麻烦,转过身正要出去,下一秒却趁着林晞不注意,挑起一筷子鱼腹送进嘴里,接着才在对方无可奈何的目光中,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等他吹好头发出来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三个菜,除了先前的蒸鱼之外,还有一道清炒小瓜和一碗番茄汤。
楚霁抿了一口番茄汤,酸甜多汁的口感在味蕾上炸开,他惬意地眯了眯眼静,问:“之前种的番茄就已经能吃了吗?”
他记得那还是好几个月前,科研中心那边研究了几个新品种的蔬菜,希望能在减少生产成本的基础上提高产量。他那时刚好在师母家吃饭,听到这事,随口说了句“希望研究品种里有番茄”。
当时林晞也在,听到这句话,不久后,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小包番茄种子,种在了楼顶的小花园里。
“嗯,”林晞笑道,“番茄很好种,生长周期也不长,再过两个月应该还会再结一次果。到时候要是结的多,也可以做成番茄酱存着。”
他说着,想起什么,又道:“对了,说起这个,母亲让我叫你今晚去诊所吃饭,问你有没有空。”
楚霁几乎没有犹豫,便点头道:“好啊。不过一会儿我得先回军部一趟,晚一点可能还有个会。到时候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他在林晞和师母面前的状态,是一种可以卸下所有伪装的放松。对于楚霁而言,这种放松几乎是难能可贵的,因此只要有空,他都愿意去师母那吃饭,完全已经把那当作了第二个家。
得到他的答复,林晞应了一声,也没打算再多留。最近诊所事务繁忙,他提醒了楚霁一句,晚上去的时候记得把饭盒带上,便起身准备离开。
离开前,他目光又下意识在楚霁肩颈一带扫过,犹豫两秒,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那什么,小霁,你这次去冰原出任务,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问得委婉,却不难听出言外之意。
片刻的思忖后,楚霁弯了下眼睛:“唔,没什么。可能再过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行吧。”林晞欲言又止,最终摆了摆手,“那我先回去了,诊所那边还有事。晚上我会让母亲先吃的,你不用急,慢慢来。”
“嗯。”
林晞离开后不久,楚霁就收到军部那边发来的消息,让他去白塔,给这次的外出行动做个总结汇报。
军部大楼矗立在气泡垒中央,因为墙体纯白,又被称为“白塔”。楚霁放下通讯器,啧了一声,收拾好桌子上的碗筷后,换上军装出了门。
从他住的地方步行到白塔,只要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楚霁到楼下时,刚好遇到一同被叫过来的格兰·苏恩斯。
格兰家根系庞大,历代军政高官辈出,这一代的家主格兰·费诺,同样身处军部高层。
然而作为格兰·费诺的长子,苏恩斯为人却没什么城府,也正因如此,在军部一群勾心斗角的狐狸里,楚霁只愿意多搭理他两句。
苏恩斯一见到楚霁,便揽住肩膀凑了上来:“靠,你可算回来了。你们这次一个小任务去了那么久,我又听说外面下了暴风雪,还担心你出什么事了呢。”
“不至于,一群猞猁而已。”楚霁毫不留情地将他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扫落,“你能不能盼点好的?”
“不是我不盼好的,这不外面最近不太平吗?话说一会儿开完会你有空没,先别急着走,陪我去喝两杯。”
楚霁脚步不停:“没空,晚上要去师母那里吃饭。”
“要是开完会时间早的话,吃饭前去也行啊!”苏恩斯跟了上去,软磨硬泡道,“最近烦心事多,你就陪我坐一会儿呗。”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二楼的过道。楚霁笑了一声,正要开口,就在这时,前方转角处,一个军官迎面走来。
这人看上去大约四十岁出头,军衔极高,一身军装在他身上穿得笔挺。
他身后跟着两个副官,看到楚霁的那刻,连带着军官本人在内,三人全都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狭长的过道里,冷白色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
楚霁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他站在两盏顶灯之间,半张脸掩在轮廓的阴影里,乍一看上去,模样与对面的军官有六七分相似。
苏恩斯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收起平日里那副散漫的模样,向对方敬了个军礼:“楚上将。”
军官略一颔首,目光落在了楚霁身上。
楚霁抬起眼,波澜不惊地同他对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反射着一线冷光,像是一对没有感情的玻璃珠子。
军官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开口,下一秒,楚霁移开眼,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侧走过。
军官眉心皱起一道很深的纹路,这使得那张本就不苟言笑的脸,看上去更加阴沉。
即将擦肩而过时,一名副官伸手在楚霁身前拦了一下,沉声提醒:“楚指挥,对上级行礼,是一名军人基本的素质。”
“……是么?”
楚霁视线微微一侧:“那你们是否也应该向我行礼,副官?”
他声线里的冷意不加掩饰,后两个字刻意放慢了语速。
副官眉头皱起,但见一旁的上司始终没有开口,数秒后,终于立正站好,抬手向楚霁和不远处的苏恩斯行了一礼:“楚指挥,格兰上校。”
楚霁慢条斯理地点了下头,视线再次落到了身侧的楚择之身上。
片刻后,冷淡的声音终于在走廊中响起:“楚上将。我和格兰上校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简短的一句话落地,他没有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回过头,径直向前走去。
走廊上的感应灯暗了下去,漫长的安静后,身后才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楚择之带着两个副官离开,苏恩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立刻追了上来。
他觑着楚霁的表情,似乎想再说点什么,最后却还是选择了闭嘴。先前的交谈没有再继续,一片沉默中,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过道尽头的报告室。
这次的汇报没花太多时间,并且和楚霁预料中不同,由于最近军部事务繁忙,原定的会议时间被推迟到了两天后。
从军部大楼出来,苏恩斯正打算和楚霁告别,便见对方转过身道:“不是要去喝两杯么?走吧。”
苏恩斯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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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
“没事。”楚霁看了眼时间,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时间还早,我可以陪你去坐会儿。”
苏恩斯常去的那家酒吧名叫日出,开在居民区的最里侧。
楚霁平日里不大爱凑热闹,因此还是第一次来这儿。
好在这个点酒吧里没什么人,店里放着灾难时代前的流行音乐,阳光从镂空的圆木窗间透进来,洒下一片安静的金斑。
他们挑了个角落的位置,点了两杯喝的后,苏恩斯把椅子往楚霁身边拉了拉,低声道:“你听说了吗?三天前,2号气泡垒遇袭,据说这次损失非常惨重。”
楚霁皱了一下眉:“损失惨重?”
“对。”苏恩斯脸色难得地沉重,“听说这次死了不少人,几乎快把整个军.火库轰光了,才勉强把那群变异种赶出去,守住了城。”
楚霁默了默,问:“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我父亲。”苏恩斯道,“你知道的,我父亲在军部高层,消息一向很灵通。如果我猜的不错,不久之后,中心气泡垒可能会接收一批2号气泡垒过来的移民。”
楚霁没有吭声。
苏恩斯说的不是件小事,如果情况真的属实,至少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很多事都会变得很麻烦。
苏恩斯叹了口气,正要再次开口,就在这时,酒吧老板端着两杯喝的走了过来。
二人及时中止了这个话题,老板将调制酒放上桌面,弯腰的时候,楚霁和他的目光短暂地接触了一下。
那是一张不太典型的西方面孔,亚麻色的头发从牛仔帽边缘掉了两缕下来,深邃的眼窝里,一双灰绿色的眼睛显得很幽深,令楚霁无端想到了天狼。
二人的目光一触即分,老板将盛满酒液的高脚杯推到两人面前,声音听上去还很年轻:“客人请慢用。”
楚霁食指在桌面上不动声色地扣了一下。
对视的第一眼,他就认了出来,面前这个看上去毫无异常的男人,是个变异种。
-
与此同时,一百公里外,冰原之上。
天狼这一觉睡得很沉,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山洞里火堆依然燃着。
他下意识扫了一下尾巴,下一刻,却发现扫了个空。
天狼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楚霁向来喜欢靠着睡的腹部此刻空空如也,非但如此,整个山洞里都没有看见那人的影子。
他第一时间站起身,下意识追了出去,然而雪地上留下的痕迹不止一条,全都通向不同的方向。
天狼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楚霁走了,并且并不希望去追。
就算要追,至少也不是现在。
刺骨的风掀起雪屑,他在洞口的雪地上默立良久,转过身,走回了山洞。
烤好的马腿已经从火堆旁拿开,除此之外,防护服、枪支、匕首……属于楚霁的所有东西,都被那人带走了,什么都没留下。
……不。
天狼动作一顿,在一旁的角落里,看到了某个反光的东西。
他缓缓走了过去,那是一个小型注射器,注射器旁用石子写了一行潦草的小字:
“留着,保命的时候用。
——楚”
天狼盯着那个注射器看了两秒,莫名低笑了一声。
受那匹怀孕的母马影响,他昨晚意外进入了发情状态,但其实昨天晚上发生过的一切,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记得楚霁隐忍又故作冷静的表情,记得舌尖舔过耳垂时,对方细小的战栗……
也记得被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包裹住时,过分鲜明的刺激。
那人的眼神和语气虽然始终强势,但在欲.潮的裹挟里,居然带着一种别样的性感。
因此天狼本来以为,这次醒来后,等待他的会是一场亲密的温存;但他没有想到,在发生过昨晚那样的关系后,楚霁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跑了。
连句告别也没有。
……不过没关系。
天狼轻轻按住爪子下的注射器,目光微暗。
就算跑了,他也一定会把对方追回来。
等到那个时候,他绝不会再给楚霁第二次不告而别的机会。
16. 第十六章
楚霁和变异种打过太多交道,几乎气泡垒里的每一个变异种,他都知道。
但这位酒吧老板,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敏锐地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隐藏在平平无奇的外表之下,并不明显。
——这位老板的变异形态,多半也是某种具有攻击性的兽类动物。
老板放下饮料后就离开了,楚霁没有声张,只状似无意地问了一旁的苏恩斯一句:“这家酒吧在这儿开了多久,你知道么?”
“开了多久?”苏恩斯回想片刻,“记不得太清了,但至少有个两三年了吧。”
“酒吧老板一直是这个人吗?”
“是啊,怎么了?”
“没事。”楚霁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好奇而已。”
他想起在军部大楼时,苏恩斯的抱怨,又问:“你之前说最近烦心事多,就是指2号气泡垒的事?”
“也不全是吧。这不动力工厂那边一直在哭诉能源不足吗?这年头什么都缺,尤其是能源,也不知道咱们现在这个紧紧巴巴的状态还能维持多久。”
苏恩斯的语气有些郁闷:“其实你也知道,我一直是个随波逐流派,没心没肺,也没什么追求。我就想找个灵魂伴侣结婚,然后开个奶茶店,主打辣条口味的奶茶;要是有一天撞了大运,太阳重新亮起来了,就到处去走走看看,我书房里现在还珍藏着好几本灾难时代前的杂志呢。”
他说着,端起酒杯闷了一大口:“但没办法,我偏偏有个当军官的父亲,自己又在这个位置,很多事情不得不操那个心。唉,有的时候我真佩服你,你好像天塌下来都能保持理智,永远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怎么把我说的像个机器似的。”楚霁低笑了一声,“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有时候我反倒觉得……”
他后半句话嗓音很低,近乎像一句叹息。苏恩斯没有听清,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没什么。”楚霁摇了摇头,又呷了口酒,“你也别想那么多,顺势而为吧。说不定有一天……你期望中的那些事,会成真呢?”
闻言,苏恩斯从杯中抬起目光,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噙着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像是刚才说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不知为何,苏恩斯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很奇怪的直觉。他动了动嘴唇,正要开口,却见楚霁已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起身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先走了,师母他们还在等我去吃饭。
“过两天我会抽空去工厂那边看看,到时候再联系。”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不着痕迹地往吧台后瞥了一眼,刚好对上老板投过来的视线。
楚霁笑了笑,对着老板做了个举杯的动作:“酒不错,感谢招待。”
老板先是一顿,接着同样回以他一个微笑,墨绿色的眼睛掩在帽檐的阴影里,看不真切:“期待客人下次再来。”
“会的。”
回完这一句,楚霁逆着光,走出了酒吧。
为了节约能源,气泡垒内的白昼时间并不长,每天早上八点日出,下午五点日落。
现在已经接近五点,头顶的人造太阳一点点黯淡下去,整条街道笼罩在一片紫橙的色泽里。路边的小摊贩已经开始售卖晚餐,街上熙攘热闹,空气中漂浮着各种食物的香气。
楚霁身形没入热闹的人群里,拿起通讯器,不急不缓地发了条信息:
-替我查个人,“日出”酒吧的老板。
消息发出后没多久,就收到了对面的回复:
-没问题,查到消息第一时间发你。
得到答复,楚霁收起通讯器,离开喧闹的主街,拐进路尽头的一条小巷。
小巷两侧建筑物高大,越发显得巷道逼仄,阳光经年照射不到的墙角,爬满无数黑绿色的青苔。
道旁开着一家无人售货的情趣用品店,门头窄小,掩没在一片破败的酒馆和小饭馆里,很不起眼。
楚霁面不改色地走了进去,推开店铺最里侧的一个货架,一个阴暗狭小的电梯间便显露了出来。
这台电梯一看就已经上了年头,电梯门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划痕和色情小广告。
楚霁按下按键,一阵缓慢的“嘎吱”声后,电梯门磕磕绊绊地在面前打开。
电梯里没有按键,感应到有人站进来,便自动关门,缓缓向下驶去。
不确定往下行驶了多深,当面前痕迹斑驳的金属门再次打开时,一股空气常年不流通的闷腥气息,夹杂着嘈杂吵闹的声潮,一并扑面涌来。
电梯门前原本是一片圆形的空地,然而此刻已经被各种非法摊贩占满。卖腌制食物的、倒卖药品的、赌博算命的……甚至还有卖充气娃娃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空地后连接着几条通道,分别通往不同的方向。楚霁穿过人群,往最右侧走去,脚下的水泥地板因为长年累月没有清洗,有一股油污堆积的黏腻感。
头顶的白色灯带不时就会接触不良地闪烁一下,空气中混合着汗味、各种腌制食物的气味和劣质的香水味。
走到半路,一个卖炸虫的老板认出了楚霁,笑着打了个招呼:“楚指挥,有阵子没见到您了!怎么,今天有空了吗?”
楚霁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嗯,刚出完任务回来。”
“辛苦了!”老板说着,拿起两串炸蝗虫,十分热情地递上前,“刚烤好,还热乎呢,您尝尝!”
“不用了。”楚霁指了指前方,笑着婉拒,“师母他们还等着我去吃饭呢。”
谁知老板听到“师母”两个字,更起劲了:“那就更得多带点了!别的不说,咱们气泡垒里,多少人的命都是白医生救下来的,之前我膝盖老疼,就是吃了白医生开的药才好的!”
他一边说,一边又多拿了好几串炸虫装进纸袋,一股脑儿往楚霁手里塞:“快快快,多带点回去一起吃。楚指挥您用不着跟我客气,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
这老板说的倒是实话。
气泡垒内从多年前就开始实行医疗管制,除了官方下设的医疗中心之外,其他的所有医院诊所,以及针水药品,一律被打为“黑诊所”和“假药”。
然而医疗中心费用极其昂贵,普通人一药难求,要是遇到稍微重一点的病,更是几乎只有等死的份。
——楚霁的师母白微尘的地下诊所,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起来的。
白微尘身为医疗中心的研究主任,是个医学方面的天才,又因为自身职位的原因,有渠道弄到一些被官方管制的药品。
她的诊所开在混乱不堪的地下城区,药价却只是医疗中心的十分之一不到,又医术高超,实打实地救过不少人的性命。
见老板实在热情,楚霁也没再推拒,接过炸虫后,向老板道了谢,ID卡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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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动声色地在付款机上扫了一下。
老板乐呵地目送楚霁离开,结果走出数十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云ID收款,30币。”
楚霁:“……”
这年头,任何地方都是当面刷卡,先付后给,设置支付提醒的店家少之又少,他万万没想到还会有这出。
老板洪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楚霁置若罔闻,加快脚步走过了拐角。
白微尘的诊所开在地下城的东南角,楚霁到的时候,林晞刚给一个小女孩打完针。
六七岁的孩子都怕打针,林晞放下女孩的袖子,顺手从桌子上的铁皮盒里拿了颗糖,放进她手里:“芸芸真乖,奖励你一颗糖。三天后再和妈妈来一次,好不好?”
他笑得温柔好看,语调也循循善诱,女孩含着眼泪,握住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嗯,谢谢哥哥。”
女孩的母亲再三道谢后,带着女孩离开了。楚霁走过去,将手伸到林晞面前,弯起眼睛:“哥哥,我也要糖。”
年少的时候,楚霁的老师曾多次试图让楚霁叫林晞哥哥,但那时候的楚霁出于一种少年人莫名的心态,从没叫过。
反倒是这两年,随着年纪渐长,他开始时不时会拿这两个字来打趣林晞。
听到这个称呼,林晞愣了一下,接着才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等着。”
他走进里屋,片刻后,拿出了一个更大、也更有年头的铁皮盒,从里面抓了一把糖,放进楚霁手心里:“柠檬味的,这些都给你了。”
楚霁其实不大爱吃甜,所有糖里,唯一偏爱的只有柠檬口味。他看着手心里那满满一把淡黄色的糖果,目光稍稍一动,默了片刻,才问道:“师母呢?”
“还在里面看诊呢。”林晞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擦了擦,随口问,“怎么来那么早?”
“今天的会议取消了,没什么别的事,就提前过来了。”
楚霁话音刚落,一旁诊室的门就被推开,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从门后走了出来。
她有一头非常柔顺的黑发,简单地挽在脑后,一张脸五官并不浓艳,却别有一番风韵,是个典型的东方美人。
女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回过头,低声跟身后的男孩交代着什么。
看到那个男孩的第一眼,楚霁就下意识皱了下眉。
太瘦了。
那个男孩看上去大概有十六七岁,露出的手腕却只有正常这个年纪男孩的一半粗细。他面色蜡黄,眼下淤青,嘴唇因为营养不良而起了许多死皮,身上挂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衬衣,空荡的衬衣越发衬得他的身形过分单薄。
楚霁转过头,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这个男孩怎么了?”
“肾病。”林晞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父亲两年前因为突然变异,被处死了,家里只剩下他和母亲两个人。为了给他治病,他母亲打了三份工,在去黑市卖血的时候刚好被母亲遇上,带来了这里。但因为暂时找不到适合移植的肾脏,现在还是……唉。”
他们说话间,白微尘和男孩结束了交谈。前者回过头,见到楚霁,淡淡打了个招呼:“小霁来了。”
楚霁微微欠身:“师母。”
循着他的声音,那个站在白微尘身后的男孩抬眼看了过来。
楚霁刚好将目光再次移了过去,下一刻,他对上了一双眼窝深陷,瞳孔深处却燃着光的眼睛。
倏然一怔。
17. 第十七章
那双眼睛最深处迸发出来的,是一种楚霁非常熟悉的东西——
求生欲。
无比旺盛而又顽强的,求生欲。
男孩并不认识楚霁,但也看出了他和林晞关系很熟,因此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您好。”
出乎意料的,他的言行并不瑟缩,或许是自幼条件不好,反倒锻炼出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他说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点讨人喜欢的笑意。
楚霁点了下头,一旁的白微尘对男孩道:“阿满,一会儿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你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不用不用,白医生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哪里好意思再留下来打扰。”
名叫阿满的男孩说着,正要告辞,却听林晞说:“没事的,不打扰。正好人多一点好做饭,留下来一起吃吧。”
他的语气很自然,听不出什么客套的痕迹,一边说,一边脱下了身上的白大褂,打算洗洗手就去厨房准备晚饭。
见状,阿满也不好再推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啊,那……要不我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吧。”
他们全都去了厨房,只有楚霁闲着没事,在白微尘对面坐了下来。
他先是给白微尘倒了杯水,又拿出先前老板塞给他的纸袋:“刚才路过那家炸虫店,老板让我带点这个给您尝尝,说感谢您的药,现在他的膝盖好多了。”
纸袋里什么虫都有,炸蜈蚣、炸蚂蚱、炸蝎子……
白微尘看了一眼,语气平淡:“放着你们一会儿吃吧,我不太爱吃这个。”
楚霁笑了笑:“我想也是。”
他将纸袋放到了餐桌上,白微尘似乎想到了什么,忽而说:“以前你老师在的时候,倒是喜欢吃这些。”
楚霁动作一顿。
他的老师弗里德姆·荣森将军,是气泡垒的上一任指挥官,军衔曾至上将。
荣森和白微尘的婚姻是政治联姻,两人在婚前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因此荣森去世后,也很少再听白微尘的口中提起过他。
楚霁回头看向自己的这位师母,见她神色依旧淡淡的,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继续往下聊的意思,于是只顺口接了一句:“……老师他好像是很喜欢吃一些口味奇特的东西。”
他坐回白微尘对面,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转移了话题:“师母,刚才那孩子具体是什么情况,方便跟我说说吗?”
白微尘言简意赅:“肾衰竭。最直接的解决方法就是换肾,但现在的情况,几乎不可能找到合适的肾.源,只能先用药压着。”
楚霁想了想,问:“对肾.源有什么要求?”
“B型血、细胞毒性试验通过、基因位点接近……”白微尘顿了顿,“怎么,你有办法么?”
“我也不确定,但或许可以试试。要是行的话,我过两天跟师兄联系。”
白微尘静静看了他片刻,提醒道:“小霁,可以想办法,但不要做冒险的事。”
楚霁笑道:“师母您放心,我有分寸的。再说了,还有师兄看着呢。”
白微尘端起桌上的水,抿了两口后,又补充了一句:“你在这个位置,本就处在风口浪尖,很多话不用我多说,你比我明白。”
“嗯,师母,我明白的。”
林晞做饭的速度很快,他们没聊多久,今晚的几个菜就已经做好了。
楚霁帮着把菜端上桌,添好饭,才注意到林晞食指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刀口:“你手怎么了?刚才做饭切到了?”
林晞低头朝自己手上看了一眼:“啊,这个……”
他刚开了个口,一旁的小护士便大咧咧地接道:“林医生的手是下午被手术刀划到的,今天下午也不知道怎么了,感觉林医生一直有点不在状态呢。是不是这两天太累啦?”
闻言,楚霁侧目看向林晞:“想什么呢,怎么那么不小心?”
林晞转头,对上他的眼睛。
楚霁穿的还是下午去军部大楼时穿的那身军装,领口的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了喉结处,遮住了那些暧昧的红痕。
林晞目光没在那处多留,垂下眼,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一时走神了而已。”
因为能源有限,气泡垒内昼夜温差很大,人造太阳熄灭后,温度会在一个小时内迅速降低,最终维持在零下十摄氏度左右。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楚霁吃完一顿简单的家常饭,没有多留,刚好他回家的方向跟林晞同路,于是二人跟白微尘打过招呼后,就一并离开了。
楚霁常年镇守城墙,对于入夜后气泡垒内的低温早已适应,尽管如此,出门前,林晞还是专门给他拿了一件大衣。
和冰原上恶劣的天气不同,夜间的气泡垒内几乎没有风,是一种全然凝滞的、纯粹的冷。
入夜后,除了几家无人售货的成人用品店外,所有店铺一律关了门,满街寂静的黑暗里,只有道旁几盏路灯零星地亮着。
楚霁和林晞并排走在街上,一片安静中,他闲聊似的开口道:“今晚吃饭前,师母提起了老师。”
“父亲?”林晞微微侧头,“那倒确实很少听母亲提到过他。她说了什么?”
荣森将军为人温和豁达,对他们这些后辈都很好。对楚霁而言,那是一个比楚择之更接近父亲的角色。
他摇了下头,答道:“没什么,随口一提而已。不过下个月就是老师的祭日了,要是有空的话,一起去看看他么?”
“好啊。”林晞点了点头,忍不住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一晃眼,三年过去了。”楚霁似乎想起了什么,忽而问,“师兄现在有喜欢的人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林晞脚步蓦地一顿,失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楚霁眼尾向下弯了弯:“我记得以前老师还在的时候,经常拿你打趣,总催你快点找个女朋友。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突然想起来,就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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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
林晞沉默了片刻,语气里带上了点自嘲的意味:“哪来的女朋友。你也知道,这三年我都整天待在诊所,都不认识什么人。再说了,现在气泡垒情况越发紧张,这种事我也没怎么想过。”
“是吗?”楚霁笑得随意,“苏恩斯倒还天天跟我念叨着想结婚呢。”
空荡的街道上,只有他们二人的脚步踩在水泥路面的回响。林晞笑了笑,转头看向他,深色的眼睛藏在镜片后:“那你呢?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遇到什么……合心意的人?”
身侧的路灯接触不良地闪了闪,带起轻微的电流声。转瞬即逝的黑暗里,林晞的目光仿佛随着这个问题动了动,又仿佛只是错觉。
楚霁脑海中毫无预兆地浮现出一双深绿色的眼睛,他垂下眼,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摇头道:“暂时还没有。不过不知道以后……会不会遇到。”
闻言,林晞笑着应了一声,嗓音在浓重的寒夜里,听上去很温和:“那要是以后遇到了,你记得跟我说一声。”
“嗯,会的。”楚霁在灯光里看向他,“师兄你也是。我一直都希望,你和师母都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好,我知道了。”
-
楚霁到家时还不到八点,自从上次那场城墙作战后,那群变异种暂时消停了一些,因此楚霁最近的工作也清闲了不少。
批阅了两分军部的文件后,他习惯性地训练了一个小时,接着冲了个澡,便上床休息了。
作为气泡垒的指挥官,不出任务的时候,楚霁每天都要到城墙上进行定点巡防。
第二天一早,他照例出城,然而刚到城门,便遇上了一个前来进行工作汇报的士兵。
“楚指挥。”士兵规规矩矩敬了个军礼,“昨天您在行动报告里说,您的队伍在冰原上发现了一处矿洞,引起了军部的高度重视。上级第一时间派人前往查看,目前第三探测队已在标记地点找到该矿洞,并决定就地驻扎,进行长期开采。
士兵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只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要向您汇报。”
楚霁:“怎么了?”
“是这样的,楚指挥。我们的队伍在返程的路上,遇到了一只……狼型变异种。”士兵思考着措辞,继续道,“但这只变异种没有主动发起进攻,反倒问我们是否来自气泡垒,以及……是否认识您。”
虽然同样隶属于军部,但负责去往冰原的探测队,和负责守卫城墙的士兵并不是同一批人,因此这个士兵不认识天狼,倒也是情理之中。
楚霁挑了一下眉,狭长眼底多了两分玩味:“然后呢?”
“他嘴里叼着您的肩章,但因为不清楚他的目的,队长没有擅动,只质问了他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个名字。”
“他说什么?”
士兵抬头看了楚霁一眼,犹豫片刻,小声道:“他说……
“说您是他的,伴侣。”
18. 第十八章
听到最后两个字,楚霁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吓得那个士兵差点打了个哆嗦。
他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问:“再然后呢?”
“我们队长认为这是对您的羞辱,命令我们开火。但那头变异种实力很不一般,咬伤了我们几个人后,让他跑了。”
士兵的语气很是愤愤,楚霁问:“没有人员死亡吧?”
“没有。”士兵摇了摇头,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所以指挥官……您认识那头变异种吗?”
“不知道,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反正冰原之上,仇恨我的变异种只多不少。”
楚霁语气平静,仿佛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顿了顿后,又问:“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没有了。”士兵立正站好,短暂的一点插曲结束,又恢复了平时严肃的模样,“感谢楚指挥为人类的付出。”
楚霁向他点头示意:“辛苦了。”
士兵敬礼道:“为了人类光明的未来。”
楚霁目光微动,转身出了城门。
城门内外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墙之隔,温度却如飞流的瀑布般迅速降低。
茫茫黑暗像一头庞大的巨兽,兜头罩下。经年不变的烈风裹着雪屑打在脸上,楚霁回想起刚才士兵的宣誓词,忽而有一瞬的出神。
“为了人类的未来”是每个士兵入伍的时候,都会念的一段宣誓词,它的全文是:
“如果有朝一日,人类注定亡于长夜。
在此之前,我愿化身流萤,
发光,发光,
直至在逆流中陨落、熄灭。
哪怕头顶的光明不再,
亿万萤火中,人类应有光明的未来。
我将永远以身为盾,以骨为刃,
誓死对抗这洪流。
——为了人类光明的未来。”
十年前,从军校毕业的时候,楚霁站在荣森将军的身后,也曾对着头顶的太阳,一字一顿地念过这段话。
然而十年过去,他一步步走上了曾经荣森走过的那条道路,站在城墙上举目四望,有时候却也会忍不住想,他们的世界,是否真的只是另一头巨兽的果腹之物,被一口吞噬了光明,注定要走向穷途末路。
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时,他曾问过荣森。
那时候的荣森笑呵呵地问他:“小霁啊,你见过真正的日出吗?”
楚霁摇了摇头。
便听荣森说道:“我见过。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太阳还没有熄灭,人们还不用一直待在气泡垒里,想去哪就可以去。那时候啊,每天的日出、日落都是不一样的,有的时候运气好,能看到五彩斑斓的朝霞和晚霞,像火一样,把每片云都烧成不同的颜色。
“还有的时候,下过雨天晴啦,天边会挂出一道彩虹,红橙黄绿青蓝紫,可漂亮了。我家那个早就报废了的手机相册里,一直还存着两张彩虹的照片呢。”
闻言,彼时年纪尚轻的楚霁微微睁大了眼。
荣森说的这些,都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不必说见过,气泡垒中的大多数居民,对此甚至无从想象。
气泡垒里虽然有人造太阳提供光与热,但人造太阳永远都只会挂在“天幕”的正中央,所谓的“日出”与“日落”,也只是对光线的调控而已。
而“七色的彩虹”,更是连梦境里都不会出现的意象。
荣森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笑了笑,接着说道:“对于这个世界,你心里或许会有很多疑惑,很多动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跟你差不了多少。
“但是作为气泡垒的指挥官,不管心里有多大的动摇,都不能表露出来。因为你的身后是整个气泡垒,这里的人民仰仗于你,你要守卫这里,守卫人类,就必须坚不可摧。
“即便有一天,你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完蛋了,你的使命,也是灭亡于所有人灭亡之前。
“现在的我是这样,以后的你,也是一样的。”
当时人造太阳暖金色的光映照在荣森的侧脸上,融融一片,如一座宁静的湖。
而年少的楚霁对这番话,尚且一知半解。
到如今,十年过去了,荣森将军的确如当时所言,“灭亡于所有人灭亡之前”——
而作为他学生的楚霁,也跟随他的脚步登上了这座城墙,成了他的下一任指挥官。
风声撕裂回忆,割过耳畔。楚霁很轻地摇了摇头,顺着城墙,一步步向前走去。
老师,或许我终究无法成为像您那样的人。
如果真的有朝一日,灭亡的洪流席卷至我的头顶,我绝不以身殉道。
我必定会拼尽全力,挣扎到最后一秒,直至将这漫漫长夜,撕出一道漏光的口子。
-
气泡垒外的城墙很长,统共分为东西南北四段,其上设有多个警戒台。
因为时间有限,楚霁每天重点巡防的只有城墙的西北一侧,天狼所带领的变异种大军的据点,就在那个方向。
而其他几段城墙也会有军官每日巡访,一旦发现异样,会在第一时间通过警戒台上报。
城墙上一切如旧,例行巡防一圈后,楚霁想起昨天在酒吧时苏恩斯说的话,打算下午去动力工厂那边问问情况。
人造太阳动力工厂位于气泡垒东侧,占地面积庞大,安保程度极高。
楚霁穿过三道大门,两片空地,才终于在内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走进了主体建筑。
这里是一座巨大的深灰色厂房,刚一进门,一股闷热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通道右侧的空地上,能看到许多个燃烧中的巨型锅炉。机器的轰鸣声传到耳畔,黑色履带上的煤渣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这里,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刺鼻的煤炭味。
穿过这个厂房,再往里走,便是整个动力工厂的核心所在。
与之前那个灰扑扑的厂房不同,这里的墙壁与地板全都光洁坚硬,看不出具体材料。数个三四米高的机器上反射着金属光泽,许多裹得严严实实的研究人员行色匆匆,来往于不同的机器之间。
最中央是一个十余米高的巨型椭圆设备,其上连接着许多管道,结构十分复杂。一眼看过去,巨型机械带来的视觉压迫几乎可以用震撼来形容。
工作人员脚步未停,直接带着楚霁走到最里侧的观测间门口,随后才欠了欠身,道:“楚指挥请稍等,乔博士现在正在记录数据,记录完成后,便出来接待您。”
“叨扰了。”楚霁微微颔首,又闲聊似的问了一句,“我听说动力工厂最近能源十分紧缺,不知道在冰原上新发现的那处矿洞,是否能一点燃眉之急?”
工作人员点头道:“感谢楚指挥率领队伍做出的贡献,这次发现的矿洞开采程度尚低,足够解一时之急。只是……”
后面的话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出口。
但不必他说,楚霁也明白——为了对抗气泡垒外的极寒和黑暗,“人造太阳”每日都要消耗掉大量的能量;除此之外,整座气泡垒的供水供电,都需要用到能源。
因此虽然新发现的矿洞可以解一时之急,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楚霁视线不动声色地往门后扫了一眼,像是想起什么般,感叹道:“要是当年那个真正的‘人造太阳’计划……”
这句话刚一出口,便听“吱呀”一声,一双手推开了面前观测间的门。
金属门后,一个鹤发苍苍,戴着眼镜的老研究员走了出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楚指挥,好久不见。”
楚霁温和有礼地笑了笑:“乔博士。”
见到乔博士出来,先前的工作人员也没再多留,打了个招呼后,就先行离开了。
乔博士意味不明地看了楚霁两眼,浑浊的眼球里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楚霁神态从容,站姿放松,十分坦荡地对上他的目光,片刻后,见这位老人转过了身,道:“楚指挥跟我来吧。”
楚霁跟在他身后,去了乔博士的办公室。
这里装修得十分简单,白色的墙皮已经有些脱落,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张单人木板床,使用痕迹很重,能看出房间的主人应该经常在此过夜。
乔博士拉了两张凳子出来,接着抬头看向楚霁,单刀直入地开口:“楚指挥来找我,应该不只是表达关心慰问的吧?”
这些研究人员说话直来直去,都不喜欢耍心机。楚霁于是也没有跟他绕弯子,略一思忖后,说:“是这样的,乔博士。我今天贸然到访,一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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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兰·苏恩斯上校对动力工厂的能源问题十分担忧;二则是……我想问问您,是否对当年那个真正的‘人造太阳’计划有所了解。”
听到后半句话,乔博士目光骤变。
厚重的镜片下折射出冰冷的视线,他盯着楚霁,半晌,问:“年轻人,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计划?”
楚霁面不改色:“当年曾听恩师无意间提起过。”
谁知这话才刚一出口,乔博士便厉声道:“不可能!我认识你的老师,荣森他绝不会把这种事,告诉一个你这样的后辈!”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但楚霁自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坐在那,没有吭声。
事实上,楚霁的确说了谎。
人造太阳的事的确不是荣森告诉他的,他之所以这样跟乔博士说,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他的老师弗里德姆·荣森,究竟知不知道当年被废止的“人造太阳”计划。
而现在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
楚霁注视着对面的乔博士,瞳仁沉静如水。
在这样的视线下,乔博士终于一点点冷静了下来,良久,皱起眉头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乔博士,我希望您能明白,我并没有任何不良的居心。作为气泡垒的指挥官、荣森将军的学生,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人类能够生存延续下去。”
楚霁的语气十分诚恳,语速不徐不疾:“您是人类最杰出的核动力学家,动力工厂的元老,我之所以会提起那个计划,也只是想问问您,是否知道当年这个计划没能进行下去的真正原因。”
然而这一次,漫长的沉默过去,最后坐在对面的乔博士却只是叹了口气。
他原本挺直的脊柱慢慢弯了下去,发黄的眼睛里多了两分迷茫:“不是我不肯跟你说,只是这件事,实在……实在是个禁忌。”
“禁忌?”
“你……唉,楚指挥,看在你师父的份上,听我一句劝吧。这都是好几十年前的旧事了,何况现在的高层根本不会允许有人再提起这件事,你也不要再继续探究了。”
他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楚霁知道,自己今天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不过至少今天来这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于是他也没有多难为这位老研究员,客套了几句后,便起身告辞。
从动力工厂回去的一路上,楚霁都在思考刚才乔博士口中的话。
对方说,五十多年前的那个计划如今已经成了“禁忌”,并且不被高层所允许,如此听来,这其中应该是有什么隐秘的内幕。
而依据对方的语气和反应,楚霁推测,问题应该不是出在技术层面上。
所以。
楚霁沉吟片刻。
对于现在的气泡垒来说,最大的禁忌,只有……
变异种。
思及此,他瞳孔微微一缩。
与此同时,包里的通讯器震了一下,收到了一条新的消息。
-你昨天让我查的酒吧老板,我查到了。
这条消息后面,还附上了一份酒吧老板的详细资料。
楚霁手指一顿,点开了这份资料。
资料的信息一目了然,从姓名到照片,再到进入中央气泡垒以来的个人经历,应有尽有。
酒吧老板名叫尼洛威尔,三年前,跟随四号气泡垒的幸存者一并移居到了中央气泡垒。
来到中央气泡垒后没多久,他就开了那家酒吧,一直遵纪守法,没什么犯事的记录。
楚霁手指继续下滑,翻到四号气泡垒的幸存者登记表时,却动作一顿。
屏幕上,那张属于“尼洛威尔”的居民肖像照,和楚霁昨天在酒吧看到的那张脸,并不一样。
楚霁嗤了一声,视线在那张肖像照上停留几秒,给自己的副官发了条消息,让他派人留意着点这位酒吧老板。
既然已经确认了对方的变异种身份和来到中央气泡垒的时间,楚霁也没在这件事上浪费太多的精力。
回到家后,他照旧处理了一些日常工作,随后便训练冲澡,上床睡觉。
然而或许是因为今早在城墙下,从那个士兵的口中得到了与天狼有关的消息,这天夜里,楚霁久违地梦到了一点年少时的旧事。
19. 第十九章
楚霁第一次遇到天狼,其实并不是在气泡垒的城墙之上。
那一年他十八岁,还不是气泡垒的指挥官,甚至还没有从军校毕业。
出于历练的目的,荣森去冰原搜寻物资时带上了他。然而他们的队伍运气不好,不慎在半路上与一支变异种大军夹道相逢。
军校生在毕业之前,不能拥有自己的配枪。楚霁凭着一把军刀厮杀到最后,重伤之下,躲进了一处隐蔽的山洞里。
他身上的防护服已经被兽群咬坏了,寒气不断从裂口处侵入进来,头顶的探照灯也跟着忽明忽灭。
一身浓重的血腥气中,他咬着牙,正想去点火,下一秒,却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另一道粗重的呼吸声。
楚霁第一时间提起手中的匕首,几乎是凭着本能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捅去,在他的刀尖刺入另一具温热肉.体的同时,一副尖锐的獠牙也死死咬住了他的胳膊。
鲜血喷溅而出,咫尺之间,楚霁对上了一双森绿的眼睛。
呼哧,呼哧……
对方滚烫的呼吸扑打在他身上,锋利的目光一错不错钉进他的眼睛里。
生死一线间,他认了出来,这是一头变异的狼。
这头狼看上去还只是亚成体,体型并不算太大,瘦得像是从来没有吃上过一顿饱饭。
唯有一双眼睛里的光,亮得瘆人。
对方的牙齿死死咬住他的胳膊不放,他手中的刀刃也死死插进了对方的前腿。
二者僵持不下,山洞里的血腥气越发浓郁,可是楚霁心里清楚,自己的体力已经快要耗尽了。
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溢出来,眼前的视野一阵阵发黑,体温不断降低的同时,意识也跟着混沉下去。
……可他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深吸了一口气后,楚霁用尽最后的力气,屈起膝盖,拼命踢在了那头狼的胸口——
那其实只是非常绵软无力的一脚,然而踢中对方的瞬间,那头狼却像是被狠狠击中般,身体一软,就这么朝一旁倒了下去。
楚霁一愣。
在原地呆坐了几秒后,他一点、一点地爬了过去。
探照灯闪烁的光线照在倒地的狼身上,楚霁终于看清了这头狼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胸口、前肢、后腿……血迹斑驳。
原来他伤得比自己还要重。
可即便伤成这样,这头狼却也没死。
他的眉头痛苦地皱在一起,胸腔处还有微弱的起伏,一股无比惊人的生命力支撑着他,仿佛在睡梦中都要咬断敌人的喉咙。
楚霁喘息着举起匕首,打算就此终结他的痛苦。
然而,就在刀刃即将落下去的那刻,他却忽而听到身下的狼沙哑地开口,无意识低喃了一句:“妈妈……”
洞外风声忽疾。
那一刻,像是被一把无形的重锤击中,楚霁手蓦地一松。
“当啷”一声,匕首掉落在地。
他的体力本就所剩无几,错过了这次机会,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向前摔倒在地。
膝盖和下巴先后磕在山石上,失血过多,身体上的疼痛已经近乎麻木,但他的意识却堪堪保持了清醒。
不远处,那头狼的呼吸声依旧微弱。
楚霁抬起头,那把掉落的匕首就在他手边不远处,只要伸手捡起来,就还有机会杀死那头变异种。
可是他却没有去捡。
而是竭力伸出手,在自己被彻底冻僵前,点燃了一堆火。
橙红的火焰烧了起来,终于驱散了一点那仿佛要把骨头冻碎一般的寒意。
火光摇曳,寂静的山洞里只剩下火焰的燃烧声和一人一狼粗重的喘息声,楚霁仰躺在地,怔怔看着头顶的岩壁,觉得自己大概率是疯了。
军校入学的第一课,教科书上就已经教过他们面对变异种时最正确的做法。
楚霁也很清楚,自己应该趁着那头狼失去了意识,干脆利落地割断对方的脖子。
……只是刚才对方的那一声“妈妈”,让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事情。
楚霁一直知道,他的师母白微尘在气泡垒的地下城区,开了一家黑诊所。而那家黑诊所里,救治过许多的变异种。
起初,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瞒过了荣森;直到某一天,楚霁无意间撞见荣森在给底下的一个副官安排工作,言语间谈及了那家黑诊所。
楚霁这才明白,原来荣森对这件事一直知情,非但如此,白微尘的黑诊所能平安无事地开到现在,是因为荣森一直在暗中派人帮她打点。
被他撞见后,荣森也没有多说,只是笑眯眯地“嘘”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嘴巴严,这件事千万别让你师母知道了。”
楚霁点了点头,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师,既然您知道那家诊所的存在,为什么没有派人去查封它呢?”
荣森挑了下眉:“我为什么要查封它?”
“因为那家诊所……救治过很多变异种。”
听到这个答案,荣森却笑了起来:“小霁,你知道什么是变异种吗?”
楚霁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抛去那些没有人类意识的猛兽不谈,其实所有融合了人类基因的‘变异种’,最初的时候,都是人类。”荣森说,“就像你师母一直称呼他们为‘基因融合者’一样,那些‘变异种’,不过是融合了其他物种基因的人类而已。”
楚霁:“那为什么冰原上的那群变异种要来攻打人类的气泡垒呢?每一次变异种入侵,都会死很多人。”
荣森默了默。有那么几秒的时间,他的视线仿佛透过楚霁,落到了某个更远的地方。
终于,良久的安静后,楚霁听到他说:“因为他们没有家了。”
“家?”
“他们被人类驱逐出了家园,不得已只能在寒冷黑暗的冰原上游荡。他们想要生存下去,只能依靠掠夺,掠夺气泡垒的资源,夺回曾经属于自己的家。”
“小霁啊。”荣森叹了口气,“冰原上的变异种,和气泡垒里你师母救下的那些变异种,甚至和我,和你,其实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类与变异种之间的矛盾已经太深了,这是延续了数十年的血仇,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但其实说到底,我们都只是为了守住各自的家而战的。”
……
荣森低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如同某种隐秘的告示。
山洞里火一直烧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两个小时。
就在楚霁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对面那头狼的方向,传来了微弱的声音:“你为什么……没有杀我?”
楚霁眼珠朝那个方向动了一下:“不为什么,反正你也杀不了我。”
那头不知死活的狼却还在继续道:“你不杀我……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随便。”楚霁语气淡漠,“等你能爬起来的时候再说吧。”
他的态度似乎激怒了不远处的小狼崽子,对方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声:“我不但会杀了你,还会杀光你们气泡垒里的所有人……我,咳咳!”
说到激动处,他猛然呛咳起来,楚霁却忽然笑了。
他躺在地上,偏过头,目光透过熊熊燃烧的火焰,落到那头狼身上,问:“我有水,你要喝吗?”
那头狼依旧在不停地呛咳着,似乎更生气了。
于是楚霁没再管他,从破破烂烂的防护服里拿出水壶,小口小口地喝了几口。
喝完水,他把水壶横放在地上,往对方的方向一滚,接着也不管那头狼崽子喝没喝,自顾自问道:“你很恨人类吗?”
天狼没有说话。
楚霁猜他是过分缺水,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但又自尊作祟,不肯喝自己的水,于是道:“你要是现在渴死在这儿,就这辈子也没法杀死我了。”
这一次,短暂的沉默后,天狼终于闷声道:“我怎么喝?”
楚霁这才想起来,他体力用尽,又只有四只毛茸茸的狼爪子,可能连水壶的盖子都没法拧开。
于是他慢慢爬起身,一步步挪到对方面前,弯腰捡起地上的水壶,拧开瓶盖,向下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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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壶里的水落在火堆旁的石头上,天狼伸出舌头,纡尊降贵地舔了舔。
等他舔干净石头上的水,楚霁拧起瓶盖,再次在他不远处躺了下去。
他身上伤痕累累,虽然体力比之前恢复了一些,但依旧十分疲惫。
外面寒风夹杂着血腥,未来的人类指挥官和未来的变异种首领躺倒在同一座山洞里,期间只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
天狼顿了顿,哑声问:“你刚才离我那么近,就不怕我突然把你扑倒,咬断你的喉咙吗?”
楚霁平静地答道:“你现在打不过我。”
闻言,天狼正要炸毛,就听他接着说道:“而且我听说,狼一向重恩。”
天狼冷笑一声:“狼的确重恩,但也记仇。”
他想起楚霁之前问他的那个问题,咬牙切齿道:“我恨人类。人类虚伪又自私,我的父母,还有很多的同胞,都是被人类杀死的。”
楚霁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的母亲也是被人类杀死的。”
天狼侧头看了过来:“怎么,你们人类也会吃人吗?”
“不。”楚霁盯着头顶的石头,说,“我母亲……她变成蝴蝶飞走了。”
这句话实在语焉不详,天狼嗤了一声,似乎想说一句“活该”,最后却没有真的说出口。
暖热的火光徐徐燃烧着,失血过多让楚霁有些昏昏欲睡,必须通过说话来维持神智的清醒。
他想起荣森的话,沉默片刻后,突然问天狼:“你有家吗?”
“家?什么家?”对面的天狼冷冷道,“我的家早在七八年前就被你们人类毁了。”
“不,我不是说这个。”楚霁低咳了两声,“我是说……像人类的气泡垒那样的,你们……变异种的家。”
“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天狼语气嘲弄,“你们人类,占据了最好的地方,最领先的科技,然后把我们划分成‘变异种’,赶尽杀绝……现在却来问我有没有家?你自己不觉得虚伪吗?”
他的声音始终带着重伤未愈的低哑,尾音在山洞中回荡。
楚霁听着这段话,却突然能够理解荣森之前跟自己说的“为了守住各自的家而战”,是什么意思了。
那时的他还太年轻,胸腔里的热血还未冷却。他隐隐意识到,这个世界跟他想象中的似乎并不一样,觉得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也无从改变。
山洞里于是再次沉默了下去。
他们躺在一堆火的两侧,谁都没有再说话。两个阵营敌对、伤痕累累的末路之徒,在这样一方狭小的山洞里,居然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和平。
直到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后,远处的山洞外,隐约传来了装甲车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近,天狼警醒地竖起了耳朵,却听楚霁扶着墙坐了起来,淡淡说:“别紧张,我之前发送了定位,他们应该是来找我的。”
天狼斜眼睨着他:“找你,然后顺手把我处理掉吗?”
楚霁扶着墙壁站了起来:“我今天不打算杀你。”
“是吗?”天狼语气嘲讽,“那希望以后我杀到你们气泡垒的时候,你别后悔。”
装甲车已经一路开到了山洞附近,刺眼的车灯破开洞外的黑暗,摇摇晃晃地向前。
楚霁垂眸,最后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地说:“我会成为气泡垒未来的指挥官,你要是有本事,你就来。
“如果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外走去。天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加快了语速:“告诉我你的名字!”
楚霁头也不回地扔下两个字:“楚霁。”
“好,楚霁,我记住了。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拼尽全力杀了你。”
背着光,楚霁清瘦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是顿了一下,紧接着,仿佛有一道很轻的笑声传到了耳边:
“好啊,我等着。”
——最后那句话像是某个约定,又像是一语成谶。
命运仿佛早就在冥冥中标记了节点,他们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整座七年。
20. 第二十章
彼时的楚霁作为荣森的继承人,登上了气泡垒的城墙。
而天狼也如七年前所说的那样,在楚霁成为指挥官的第一年,带兵杀到了那座城墙下。
七年的时间,天狼已经和当初那头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狼崽子完全不同,他体型大了一圈,脱胎换骨般,长成了变异种大军中最为显眼、也最为威猛的狼王。
尽管如此,楚霁还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那双森绿色的眼睛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曾经无数个夜晚,楚霁躺在床上思考人类与变异中的关系时,那双眼睛都会毫无预兆地闯入他的脑海。
像茫茫黑夜中的一把鬼火。
那是楚霁当上指挥官后的第一仗,却打得无比狼狈。
天狼的横空出世打了气泡垒一个猝不及防,仅凭他一头狼的实力,就已经让无数士兵难以招架;而过于年轻的指挥官还不像后来那样经验丰富,荣森的死给了他太大的刺激,无数念头拉扯之下,楚霁犯了一个作为指挥官而言,最大的错误——
在开枪前的那一刻,他心志动摇了。
这个错误带来了惨痛的代价,数以百计的人类士兵死在了楚霁脚下的城墙之外,厚重的城墙险些失守,最后关头,是苏恩斯的父亲格兰将军亲自出面,力挽狂澜,才终于击退了变异种大军。
尽管如此,他们依旧胜得惨烈,无数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冰原。
那天撤军之前,天狼回过头,隔着无数的尸骸血海,向着城墙上的楚霁遥遥望了一眼,眼里带着轻蔑的笑。
楚霁知道,他没能认出自己。
那之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楚霁时常会在噩梦中惊醒,梦境里无数死在城墙下的士兵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浑身是血,死状惨烈。
每次惊醒之后,潮水般的凉夜蔓延过整个房间,而他身下的床单,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在痛苦与自责中挣扎了漫长的时光,但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犯过那样的错误。
他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了起来,枪中子弹一次又一次地击退脚下的敌人,射进天狼的身体。
他慢慢向着他的老师靠近,慢慢变得坚不可摧,所向披靡。
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初那个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依旧会在脑海中出现。
——如果人类和变异种的本质都是一样的,那么为什么,彼此间一定要互相仇恨,互相残杀?
他的老师已经离开,没有人能再为他解答,因此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自己叩问着自己。
可是时至今日,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
这一夜乱梦无数,楚霁再次醒来时,窗外天还没亮。
他从床上坐起,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的夜灯,暖橙光影勾勒出一道纤细的腰线。
在指挥官的位子上呆的久了,他其实已经很少会梦到从前的旧事。
梦里天狼骨瘦嶙峋、却依旧凶狠的模样依旧历历在目,楚霁抬眼看向窗外深黑的浓夜,半晌,忽而低笑了一声。
……他好像总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忘记自己。
这个点离人造太阳亮起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今天上午军部有个会议要开,索性也睡不着了,楚霁于是直接起了床,收拾一番后,提前出了门。
他不徐不疾地走到了居民区最热闹的一条街,点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热汤入胃的感觉十分熨帖,吃完面,再步行到军部大楼门口时,正好比会议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几个军官,大多军衔都要低于楚霁,见到他,纷纷礼节性地点头示意。
楚霁走到左侧第三个座位落座,十分钟后,苏恩斯坐到了他右侧的那个座位上。
刚一坐下,他就忍不住凑到楚霁耳边,窃窃私语道:“我听说这次会议的等级很高,主席会亲自到场。”
楚霁面不改色,低声问:“出什么事了么?”
“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二号气泡垒的事。”苏恩斯道,“最多半个月,二号气泡垒就有两千多个幸存者要转移到中央气泡垒来,我听说主席打算趁这个机会,推行几项新的法案。”
闻言,楚霁眸光微暗。
他们谈话间,气泡垒的几个军部高官也都先后到场。格兰上将和楚择之分别坐在了左右两侧的首位上,后者落座时,目光短暂地往楚霁身上瞥了一眼,被楚霁彻底无视了。
整张会议桌只剩下最中间的位置还空着,终于,又过了五分钟后,一个看上去大约四五十岁的男人,在人群的簇拥下缓缓走进了会议室的大门。
男人个子很高,身材也保持得不错,眼窝深邃,一身剪裁得体的西服套在身上,看上去确实很像那么回事。
楚霁目光扫了过去——这位便是中央气泡垒主席,兼灾难时代最高行政长官特梅尔,年仅四十六岁,对于他这个位置来说,实在有些过于年轻了。
特梅尔身后半步,还跟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性,一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是中央气泡垒的副主席,冯星曙。
见到二人,在座众人纷纷起立敬礼:“主席,副主席。”
特梅尔露出了一个标准的政治笑容,在会议桌的最前方坐下:“各位安好,都请坐吧。”
众人一齐坐下,椅子发出了一声整齐划一的声响。
他身后的冯星曙坐在了离会议桌大约一米的地方,始终保持着沉默,一言未发。
简单寒暄几句后,会议切入了正题。特梅尔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换上了一副严肃沉重的表情:“相信二号气泡垒遇袭的事,各位都已经听说了,但具体的数据,在座的大部分,或许还并不清楚。
“五日前,一群数量庞大的变异种攻陷了二号气泡垒。二号气泡垒城墙坍塌,设施被毁,无数战士拼死搏杀,才终于没有落得一个全城覆灭的下场。
“在这场浩劫中,共有两百三十九名士兵和五百余位气泡垒居民死亡,受伤人数数不胜数。二号气泡垒的人造太阳动力工厂受到重创,短期内无法恢复,被逼无奈下,只能进行居民转移。”
这个话题实在太过沉重,偌大的会议室里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便听特梅尔继续道:“二号气泡垒是距离中央气泡垒最近的一座人类堡垒,二号气泡垒遇袭一事,必须引起我们的警惕和重视。十日后,二号气泡垒的幸存者中,将有两千一百人转移到中央气泡垒,为了以防有人形变异种混入其中,趁虚而入,各部门一定要打起精神,做好万全的准备措施。”
他说着,目光再次落到了楚霁身上,略一颔首:“楚指挥,城墙的第一道防线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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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霁不紧不慢地点了下头:“收到。”
得到答复,特梅尔又向负责其他关口的几位军官简要交代了几句,随后目光看向在座众人,义正辞严道:“变异种永远是人类最残忍的敌人,而只要有心隐瞒,大多数人形变异种轻易便可混迹在人群当中。
“因此,从今日起,中央气泡垒将加大对发现变异种后故意隐瞒、知情不报等行为的惩罚力度,并在城内张贴、发放传单,引起居民重视。”
他说着,清了清嗓子,目光绕着会议长桌缓缓扫视了一圈:“除此之外,此次二号气泡垒遇袭,死亡人数中,育龄期女性和未成年人占据了百分之七十三的比例,引起了气泡垒高层的重视。加之近年来,中央气泡垒的生育率不断降低,因此为了人类的繁衍和未来,我与其他几位气泡垒主席远程连线商讨后,决定提出并执行‘花蕊保护计划’。”
此话一出,原本听得心不在焉的楚霁瞳孔一缩,抬起了眼。
——所谓的“花蕊保护计划”,指的是建立女性聚居区,将育龄期女子集中在一起,提供更优渥的生活水平和更大力度的保护措施,让她们在安稳的生活中,专注从事生产和养育孩子的任务,提高气泡垒的人口生育率。
然而实际上,这项法案的提出与实行……绝不会过问“被保护”的女性的意愿。
楚霁嘴唇微动,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就在这时,始终保持沉默的冯星曙却举起了手,平铺直叙道:“我反对。”
这三个简单平直的字落地,特梅尔话音一顿,整间会议室陷入了落针可闻的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了先前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冯星曙身上,片刻后,特梅尔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问道:“冯副主席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冯星曙冷静的目光从架在鼻梁上的玻璃镜片后折射出来,她的相貌平平无奇,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毛毡外套,因为上了些年纪,眼尾已经有了皱纹,不论什么时候,一眼看过去都给人以沉默而内敛的印象。
然而此时此刻,她面无表情地迎着众人的目光,开口时,却近乎是掷地有声的:“作为中央气泡垒的副主席,同时也作为一名女性,我反对‘花蕊保护计划’。我认为,这项计划的实行,将会剥夺气泡垒中所有女性的合法权益,造成人心动荡不稳,不利于气泡类内部的和平稳定。与此同时,这也是对女性人权的蔑视。”
特梅尔早已习惯了这个女人平日里微弱的存在感,完全没有把她的话放在眼里;事实上,他肯让这个女人出席会议,已经足够显现出他对女性的尊重了。
因此听完冯星曙的话,特梅尔只是笑了笑,便打算敷衍过去:“冯副主席多虑了,女性聚居区将会提供比普通居民区更丰厚的物质,所有女性也将得到更完备的保护,怎么会是对她们人权的剥夺呢?
“何况眼下正是人类种族面对灾难和浩劫的年代,作为一名卓越的女性,我私以为,你更应该顾全大局,做出表率,而非为了一己私欲,罔顾人类的生存与延续……”
他话没说完,就在这时,长桌左侧,又一只手举了起来。
那只手白皙修长,十分显眼,特梅尔下意识看了过去,便见左侧第三席上,楚霁不紧不慢地举起手,琥珀色的眼睛一错不错地对上他的目光,字句分明道:
“我也反对。”
21. 第二十一章
没有人想到楚霁会在这种时候公然表态。
特梅尔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两分未加掩饰的意外,他挑了下眉,眸光微暗:“哦?楚指挥又有什么想法?”
身旁的苏恩斯疯狂地用手肘往楚霁身上捣,想让他适可而止,然而下一秒,楚霁却像是一无所觉般开口道:“我认为冯副主席说得有道理。”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晚饭要吃什么,一双眼不卑不亢地同特梅尔平视,嘴角甚至还带上了一点得体的笑意。
楚霁的军衔虽然算不上太高,但指挥官这个位置十分特殊,关系到气泡垒的安危存亡。况且他虽然年轻,身上的军功却比不少年长的军官加在一起还高,因此没有任何人敢妄加轻视。
在场所有人,除了苏恩斯外,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权力场里历练出来的老狐狸,面对这个场面,没有一个人会没有眼色地率先开口。
特梅尔眯了眯眼,正要再说点什么,就在这时,楚霁身侧的苏恩斯心一横,顶着格兰上将吃人的眼神,举手道:“主席,我也认为此法案有所不妥。建立女性聚居区并非小事,主席阁下不妨再与多方商议商议,调查民意后,再做决策。”
妈的,为了兄弟,豁出去了!
楚霁没有料到他会开口帮自己说话,见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短暂的意外后,眼底多了两分笑意。
有他这头傻二哈这么一搅局,又是“多方商议”,又是“调查民意”的,这个什么狗屁的“花蕊保护计划”,应该短时间内是不会落实的了;更何况既然格兰家唯一的嫡子开了口,格兰上将多半也不会再继续看戏。
果不其然,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坐在左侧首位的格兰·费诺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茶水,不徐不疾地开口道:“犬子口无遮拦,让主席见笑了。不过倚老卖老地说一句,不才也曾参加过中央气泡垒城墙的守卫战争,击退过不少变异种。因此不才私以为,中央气泡垒的军事防备,或许还没有弱到需要为女性建立特别保护区的地步,否则的话,楚指挥的底气也不会那么足了。
“你觉得呢,楚指挥?”
楚霁点头道:“格兰将军说的对。”
“至于生育率提高的事么,”格兰·费诺将目光投到了坐在角落的冯星曙身上,“冯副主席作为女性,想必应该更明白怎样才能提高女性生育的欲望。不才倒是以为,这件事,或许可以交由冯副主席全权安排。”
格兰·费诺曾是荣森的旧友,除却背后根系深厚的格兰家族,刀山血海里征战出来的威望不可小觑。他曾数次力挽狂澜,救气泡垒于危难,因此他的话一出口,沉重的分量压得特梅尔不得不做出退步。
空气中火.药味渐浓,两相对峙下,一些军衔较低的军官甚至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然而特梅尔这么年轻就能爬到这个位置,又岂是省油的灯。
哪怕到了这个份上,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纹丝未动:“格兰将军言之有理。不过既然格兰将军提出了想法,不妨趁着今天诸位都在这儿,就由冯副主席提出方案,在座各位一起商讨商讨,看看究竟怎样的举措,才能有效提高生育率,如何?”
他的本意原是借此挫挫格兰·费诺的锐气,毕竟气泡垒生育率持续走低,一直是个十分难办的问题,他不信这一场会议上就能讨论出个所以然;
同时借着这个幌子,他也想留条退路,不至于让“花蕊保护计划”被全盘搁置。
特梅尔笑容未改地看向格兰·费诺,没想到对方却并不吃他这一套,轻飘飘两句话就把人挡了回去:“主席,今天在座的都是军部的人,平时跟枪子儿打的交道比跟人还多,带兵的粗人不懂这些。不才认为,今天不妨先把军部的后续事宜安排妥当,至于别的,什么花蕊花瓣的,还是留给那些文化人操心吧。”
他的气场实在太强,一边说,一边吹了口保温杯里浮着的茶沫,甚至连半点余光都没有往特梅尔身上分。
然而这番话完全是在打太极——外敌当前,气泡垒一向军政合一,他口中所谓的“文化人”,不过是些秘书和研究人员,说出的话分量还不及他的一颗唾沫星子。
特梅尔的脸色至此,终于有些绷不住了。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青天白日活见鬼的“花蕊保护计划”不得不被暂时搁置,几项与二号气泡垒幸存者移入有关的后续事宜安排好后,这场闹剧最终也不了了之。
会议结束,从军部大楼回去的路上,楚霁被苏恩斯一把搭住了肩膀。
许是刚才在会议室里憋狠了,苏恩斯脸上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快活的笑容:“刚才爽死我了,你没看见特梅尔那脸色变的,要不是场合不对,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不过话说回来,我父亲今天可真帅啊。”
楚霁瞥了他一眼:“你今天闹了这么一出,逼着格兰将军出面和主席对峙,就不怕回家后被骂?”
“骂就骂吧,总不能真让那个见鬼的计划实行了吧?”苏恩斯道,“而且我父亲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孰是孰非,他分得清,否则今天在会上也不会说那么多了。”
“对了,”他想起什么,又问,“你之前不是说有空去动力工厂那边看一眼吗,你去了吗?”
“去了。工厂那边的人说,这次发现的那处矿洞可以解一时的燃眉之急,而且冰原探测队和研究中心的那群人也一直没有放弃过能源的开发,你就别那么操心了。”
“那就好。”苏恩斯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叹了口气,“过两天二号气泡垒的幸存者要来,马上就又要忙起来了,趁着今天清闲,再陪我去酒吧坐坐?”
楚霁拒绝道:“不了,今天要去诊所陪师母吃饭。”
苏恩斯遗憾地耸了耸肩,二人于是就此分道扬镳。
接下来几天的时间,楚霁都在忙着准备二号气泡垒幸存者迁入的事。
对于气泡垒而言,两千多人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居民区的人口密度本来就已经很大,几乎没有空置的房屋,因此很多居民不得不分出一部分自己的房屋,和即将到来的新居民合住。
十天的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迎接二号气泡垒幸存居民的日子。
这天一早,楚霁就带人去了城门。
十米高的城门少见地彻底打开,一辆又一辆巨型载人装甲车鱼贯而入。无数士兵荷枪实弹,严守在城门两侧。
城门后留出了一片开阔的空地,从装甲车上下来的幸存者排成长队,统一在这块区域进行登记。
幸存者中男女老少都有,唯一的共同点在于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经过了冰原上的长途旅程,这些失去了自己家园的“外来者”麻木而疲惫地顺着人群缓缓向前移动,最后在登记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由核对人员核实无误后,在分区把他们领到新安排的住所。
远处,被隔离出的空地外,许多中央气泡垒的居民扎堆成群,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从数千公里外远道而来的幸存者。
——“幸存”意味着经历过灾难,而总有人会试图从别人的苦难里,窥探、挖掘出一些对自己未来的示警,亦或是找到一些心理安慰。
又一辆装甲车驶入城门,车上的幸存者全都下来后,人群里,一个年轻的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排到了队伍末尾。
女孩的年纪太小,大抵还对灾难和家园的覆灭没有概念。一下车,她便新奇地四下张望,嘴里不断发出天真的惊叹:“哇,妈妈,这里就是中央气泡垒吗?好大好漂亮!”
女人紧张地捂住女孩的嘴,弯腰把她抱进了怀里,低声呵斥道:“安静,不要乱叫!”
楚霁看向那个方向,微微皱起了眉。
下一刻,便见两个抱着枪的士兵面容严肃地向女人走去。
女人整个人的状态明显紧绷起来,她不安地看着不断朝自己靠近的士兵,后退了几步,想把让自己隐入人群之中,却被身后另一个士兵拦住了去路。
她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眼珠在眼眶里神经质地转动着。终于,其中一个士兵走到她面前,公事公办地开口道:“女士,麻烦跟我们过来一下。”
他说着,示意另一个士兵去接女人手里的女孩,却见女人猛地把女孩往怀里一扣,声音因恐惧而显得异常尖细:“别碰我的孩子!”
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敏感,她咽了口口水,小声道:“我,我跟你们走……别碰我的孩子。”
这个女人的异常实在太过明显,为首的那个士兵脸色不善地解释道:“这是常规检查,不能带着小孩去,我们不会对你的孩子做什么……”
与此同时,另一个士兵不由分说,伸手就要抱过女孩,楚霁一直留意着他们这边的动向,见状,瞳孔倏地一缩,抬腿就朝那个方向赶去:“等等!”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到底还是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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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
在那个士兵的手碰到女孩的那刻,女人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下一秒,就见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四肢伸长,嘴部凸起,体表在数秒内被一层厚实的白色绒毛覆盖,原地变作了一只体型庞大的北极狐!
许多隔得远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而几个站得较近一些的已经被吓得跌倒在地,指着人群中突然出现的狐狸,颤声大喊道:“变……变异种!是变异种!”
“救命!有变异种!”
变异的北极狐呲出獠牙,将女孩护在自己身后。
其实如果细看就能发现,那是一个保护而非进攻的姿态。然而人类对变异种的恐惧与仇恨已经深入骨髓,混乱之中,根本没有人有心去分辨这点细枝末节。
恐慌在人群中迅速蔓延,空地上顿时乱成一片,尖叫声、议论声、脚步声、推搡跌倒的声音层出不穷。
原本井然有序的场面瞬间失去了控制,楚霁厉声镇压无果,额角青筋直跳,果断拔出腰间配枪,向天扣下扳机——
“砰!”
“砰!”
却有两声枪声响起。
原本惊慌的人群被枪声震慑,瞬间安静了下去。
然而在听到第二声枪声响起的那刻,楚霁就知道,自己最不想看到的场景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后,拨开人群,一路走到了事故的最中央。
那头北极狐变异种被士兵一枪击中了头部,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她额头上炸开一个狰狞的血洞,眼睛还圆睁着,一动不动地看向被自己环在身体中间的、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儿。
所有杂乱的声音都安静了下去,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女孩的脸上。
鄙夷的、怀疑的、同情的……
幼小的女孩脸上沾着血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那。
片刻后,一声脆亮的哭声,响彻整片空地。
楚霁在原地怔然站了两秒,低骂道:“……一群蠢货。”
-
这场突如其来的插曲发生得快,结束得也很快。
变异种已被击毙,现场很快被清理,骚乱的人群不多时又被安抚下来,重新恢复了秩序。
……至多不过是回想起方才的场面,仍有些心有余悸。
然而自从那头变异种被击毙后,楚霁就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居民区管理会的人员带走了站在血泊里哭泣的女孩,离开前,楚霁叫住了对方,低声问:“她会被带去哪里?”
“还不确定。”那人回道,“多半是检查无误后,送到孤儿院去。”
楚霁默了默,没再多说。
这之后的一切进行得都还算顺利,尽管如此,两千一百名幸存者的登记还是一直进行到夜幕降临、人造太阳熄灭后才堪堪结束。
结束了一天工作的楚霁步行回到住处,却在即将进门时,脚步一顿。
他的门锁被人动过。
撬锁的人十分暴力,全然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可言,看上去不像是个惯偷——事实上,在这座气泡垒里,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偷到指挥官的头上。
楚霁看着门把手上那个不太明显的牙印,挑起眉,在冷意里浸了一整天的眼底,终于浮现出两分笑意。
其实早在白天看守城门时,他就察觉到有一道目光隐隐落在自己身上,只是白天的情况太过复杂混乱,他也无暇他顾。
而此时此刻,他对着那道牙印观赏了两秒,装作一无所觉般,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一切都浸透在黑暗中。他带过门,按下客厅角落里一盏台灯的开关,微弱的光线点亮一方空间。
客厅里空空荡荡,他的脚步没有过多停留,环顾一圈后,径直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吱呀”,一声轻响。
客厅昏暗的光线在门后投下一小片暗橙的色块,楚霁摘下军用手套,往一旁的沙发上随手一扔,正要开灯,下一秒,被一道巨大的力道掼在了墙上。
粗重的呼吸声在耳畔响起,男人一手揽过他的腰,一手按住他的肩膀,高挺鼻梁埋在他的颈侧,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酥麻的电流感顺着颈侧的肌肤一路蔓延,楚霁下意识吸了口气,听到对方含笑的声音响在耳侧,带着些许急切和眷恋: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