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身偏执皇兄后》
1. 第 1 章
“淳和公主,难道你还打算抗旨吗?”
斥责声落下,坤宁宫内瞬间鸦雀无声。
宫人们蓦地屏住呼吸,放轻手脚,有胆大的瞧了瞧座上严词厉色的严嬷嬷,又转过头,望向宫殿中央那道单薄倩影。
被贯下这么大一顶罪名,萧棠竟丝毫不见慌乱,款款起身向座上的皇后行礼:“请皇后娘娘明鉴,儿臣不敢。”
高座上雍贵的美妇人一言不发,身边的严嬷嬷继续道:“陛下金口玉言,已经答应了回屹可汗的请求。淳和公主若无心抗旨,此刻便不该再来坤宁宫叫人为难。”
严嬷嬷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萧棠的神色。
没得到皇后亲口的免礼,少女便自觉地继续保持着垂首欠身的姿态,长睫低垂,脸上没有半分怨怼,模样柔顺极了,叫人想挑都挑不出刺。
有文人惊鸿一瞥后作诗诵淳和公主玉容如花秾,如今萧棠已逾十七,出落正好,便是衣着简素、不施粉黛,也掩不住那副明艳如海棠的好颜色。
入京拜见天颜的回屹可汗就是对这般绝色一见钟情。他打听到淳和公主是江南人士,直接向皇帝请旨,想让淳和公主在明日的朝贡会上为他介绍大邺赏赐的江南丝织等物。
这介绍是虚,找个由头提出和亲才是真。皇帝没有说破,却答应得十分爽快,圣意昭然若揭。
淳和公主乃陛下义女,并非天家血脉,父母俱亡,亲族无靠,连让从中斡旋此事的人都没有,阖宫上下谁还不知道她远嫁和亲已经是板上钉钉。
偏生淳和公主不死心,走投无路后又求到了坤宁宫。
皇后不方便说的话,严嬷嬷却能直接挑明:“回屹可汗昨日既已亲口过问淳和公主的名姓,公主还是此时还好好准备明日的朝贡会比较好。”
萧棠却似是没听懂话外的逐客令。少女抬起睫毛,乌湛湛的眸子忽略掉她,直直望着皇后,轻声问:“他想要,儿臣便必须得答应吗?”
没料到她会这般问,别说严嬷嬷脸色大变,连皇后都不由一愣,定睛望向她。
“陛下宽宏大量,可儿臣却怕那外邦人狼子野心。他想要儿臣,儿臣便得奉上,倘若他日后得寸进尺,想要的不只是一个女子,岂不是……”
话音未落,四下皆是一惊,几道声音同时斥她:“大胆!”
萧棠垂眸,自觉拜伏在地:“儿臣失言,请皇后娘娘降罪。”
她跪下时更显得身形弱不胜衣,弯下的细颈不堪一折。或许是因为最近常常称病足不出户,雪肤白得愈发如剔透的玉。
如此纤弱温顺的模样,真叫人看不出刚刚那番话是出自她之口。
半晌过去,皇后终于悠悠开口,声线和缓,瞧着并未动怒:“你身子不好,先起来吧。”
待萧棠起身,皇后又出了声,却不是在同她说话:“太子那边可有口信,明日朝贡会能否归程?”
萧棠轻屏住气息。
“此次涿州沙灾事大,太子几日不曾来信,怕是分,身乏术。”严嬷嬷连忙补充,“不过太子纯孝,知道娘娘近来喜欢鲛绡纱,立即叫人送来孝敬您。”
皇后默了默,道:“呈上拿给淳和吧,本宫久居深宫,用不上这些新鲜。”
很快,托着鲛绡纱的玉盘就被宫女呈到萧棠面前。
萧棠不受宠,没有见过多少世面,却知晓那波光粼粼、薄若蝉翼的纱帛一尺千金,价值不亚于贡品。
皇帝一年到头给潇湘殿的赏赐,恐怕也不及这一回的手笔。
严嬷嬷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皇后娘娘的意思,公主可明白了?”
萧棠紧紧抿住唇角。明白,怎么不明白。
皇后不会无缘无故赏她这么贵重的东西。这分明是不准备帮忙,又想面子上过得去,就打算用这些赏赐把她打发出去,也堵了宫中悠悠之口。
明知如此,她还不能不感激涕零。宫中贵人一向恩威并施,不受恩,便只能受威了。
“公主还不谢恩,莫不是对皇后娘娘心存怨意?”
果不其然,见她没有及时叩拜,严嬷嬷面色一凉,一刻也不等地唤人进来:“来人,送淳和公主回殿,好好看着公主,明日朝贡会之前不许公主——”
“太子殿下到!”
太监尖细的通报声猝不及防打断了殿中动静,众人俱是一惊,原本押着萧棠的宫人更是立即松开了手。
严嬷嬷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带领着宫人们毕恭毕敬跪了一地。偌大的大殿中央只剩萧棠一人站着。
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步伐声,一点比一点清晰。萧棠回过神,薄肩不由轻绷。
步伐由远及近,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形最终站定在她身边,与她隔着刚刚好半尺。
不远不近的距离,落在任何人眼中都再正常不过,却足够让萧棠闻见他周身檀香沉沉。熟悉的味道织成一张细密无形的网,轻而易举将她笼罩其中。
男人身着云纹织锦华服,腰束玉带,外披鹤羽大氅。哪怕她垂首时看不见他的脸庞,光瞥见那周身气度,也叫人忍不住叹服其神姿高彻,如瑶林玉树。
当今太子魏珣有清正君子之风,德才兼备,言为世范,行成士则,天下文人无不敬奉追随。
外边下着大雨,他却衣不沾湿,仪态齐整从容,举手投足间像是从君子颂中走出来的人物。
“母后万安。”魏珣嗓音似清泉流泻,“儿臣方才入京面圣,来不及通知坤宁宫中。”
皇后急问:“怎么这么突然,是不是涿州出了什么岔子?听你舅舅说此次确实棘手,莫非——”
“沙灾已定,儿臣入宫是为另一件要事。”
萧棠年前早听闻燕京周边沙灾肆虐,离这儿三个时辰外的涿州尤为灾情凶恶,牵连到了天子脚下,连燕京都人心惶惶。
朝廷连派了四五位重臣无济于事,惹得龙颜大怒,险些过不完一个安稳的年。
太子殿下临危受命不过两月,竟这么快就力挽狂澜,解决了这个烫手山芋。
萧棠望着魏珣侧颜,好巧不巧,男人也忽地侧眸看向她。
视线交汇,那双墨玉似的瞳仁平静无澜。
萧棠低下脸避开魏珣的目光,轻声道:“皇兄安好。”
她跟魏珣没有半分血缘之亲,但因为封了公主,也跟着其他的公主皇子一起唤魏珣一声皇兄。
宫中不少人背后说她有意攀亲沾故,太子殿下却从未否认过这个称谓,对她的态度与对其他兄弟姊妹也无异。
魏珣语调温和:“许久不见皇妹来坤宁宫了。”
话音一落,萧棠便觉得自己的脸快要被严嬷嬷盯穿,像是生怕她又不自量力求到太子殿下面前。
“娘娘惦记着我,特地召我来受赏。”
萧棠侧过身对着皇后又行一礼,自觉道:“多谢娘娘恩典,臣先行告退,不叨扰您……”
魏珣仍在看她,少女顿了一下:“还有皇兄。”
最后两个字,她不由自主放得很轻。
短暂的兄妹寒暄到此为止。没看魏珣有何反应,萧棠快步退了出去。
她一走到檐下,就见先前押着她的两个宫女围了上来。
只是没等那两人走到她身边,背对着她们的魏珣忽然开了口。
“雨天路滑,”男人低缓的声线自不远处传来,如落玉相击,敲落在人心尖,直叫萧棠心中打鼓,“吴年,送淳和公主一程。”
小太监连忙应声,走到萧棠身边,麻利地撑开随身的竹骨伞。
那两个宫女见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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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敢凑到太子殿下的人跟前去,识相地退下了。
萧棠转过身想向魏珣道谢。话还没说出口,就见殿中众人都被屏退了出来。乌乌泱泱一堆人紧随她后,也正好拦在了她跟魏珣中间。
人影交叠,萧棠只能从缝隙中隐约瞧见男人流云似的月白衣袍一角。
高高在上,鹤然清举。
叫人自惭形秽,又敬畏万分。
萧棠并没有看太久,严嬷嬷走出来后正好停在她面前,挡去她的目光。
那双耷拉的眼睛里满是精光,似是要将人看穿:“太子殿下仁善,免了公主风吹雨淋之苦。不过恕奴才多嘴,公主可别因为收了一只竹伞,便想把主意打到殿下身上,白白浪费心思。”
萧棠跟着那些公主皇子一起叫魏珣一声皇兄,然而这宫中谁的心里不跟个明镜似的,他们的身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来什么兄妹之谊可言。
肩颈后有一片肌肤还在隐隐作疼,是宫女方才押住她时用了力留下的痕迹。萧棠对上严嬷嬷的眼睛,轻声回道:“太子殿下如皓月当空,秉公无私,姑姑多虑了。”
一番话绵中带刺,噎得对方不知如何作答。
撑伞的吴年适时插话:“雨越下越大了,公主快些动身吧。”
他对萧棠笑眯眯的,态度十分谦卑。有太子殿下的人在,严嬷嬷不好再多言,只能硬邦邦地道:“所谓云泥之别,公主心里有数便好。”
萧棠没再理会她,跟着吴年离开了坤宁宫。
那柄竹骨伞稳稳当当替她遮去风雨,指引的方向却并非偏僻的潇湘殿,而是宫门外一处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外边简素,内里却宽若一方屋室。各类陈设一应俱全,纤尘不染。
厚重的帘幔挡住寒意。萧棠背对着门帘,跪坐在地毯上,取下发钗,梳理起有几分凌乱的墨发。
直到她梳好发髻,重新戴上玉钗时,帷帘终于被人掀开。
男人挺括修长的影子被拉长后落下,将她完完全全笼罩其中。
马车开始平稳地行驶,萧棠叩下西洋进贡的琉璃镜,半侧过身,跪坐在魏珣脚边。
下巴被冰凉修长的指节捏住,男人抬起她的脸。
萧棠望向他,乖巧地唤道:“皇兄。”
魏珣垂眸睨着她,表情看不出喜怒,嗓音低而平淡:“怎么不直接来求我。”
“沙灾严峻,我不敢随意打扰皇兄大事。”
男人的目光深不可测,萧棠心头纷乱,生怕被他看出些端倪,别开脸,柔声岔开话题:“吴年今早才说皇兄会回来,我原本想去过坤宁宫后再出宫等着。皇兄送来的东西,我都已经按吩咐穿戴整齐……”
魏珣松开手,意味不明地低嗤了声:“脱了。”
车厢里立即安静了下来。
太子殿下的命令从来不说第二次,也不需要说第二次。
无论再荒唐,她都只有照做的份。
绯红迅速自脸颊攀上白玉似的耳朵,哪怕已经不是第一回,萧棠此刻仍旧羞到了极点,指尖缓缓搭上衣襟,半晌没解开,止不住地发颤。
悬着的灯挂摇晃,烛光净如银,照映着四下陈设。入眼处皆雅致清淡,不沾染半分生人气,唯有从雪白毡毯上长出的这枝海棠沾了露水,娇艳欲滴。
潇湘殿一向用度平常,萧棠不想引人注目,哪怕魏珣赐过她许多绫罗绸缎,她平日所着衣裙依旧都只是普通的料子。
谁也不会想到那层层素锦下的小衣会暴殄天物地用鲛绡纱织成,一尺千金的稀世纱帛柔软地贴着,隐约透出晶莹剔透的白。
马车外风雨肆虐,声响嘈杂,马车内,与她本该有云泥之别的男人衣冠楚楚,闲适倚着背靠,指节抬高她的下巴,视线往下一寸寸扫过那片雪腻酥香。
2. 第 2 章
灯挂噼啪刺啦接连不断,车厢内太过静谧,本该细微得难以辨别的声音在此时格外清晰。
萧棠长睫飞速扇动,避开对上魏珣的眼睛。然而她还是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魏珣的视线划过她的脸,脖颈,锁骨……
那目光如有实质,令她像被火星跟冰粒交替刺过,烫得近乎消融。
年前她先装了好久的病避着魏珣,接着又等来魏珣接手沙灾之事后离京,算下来两人已有快三个月没见过。
直到今早吴年来潇湘殿告诉她魏珣已准备返京的消息,顺便捎带上了太子殿下给她的赏赐。
魏珣一时兴起给她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萧棠自以为早已习以为常。然而打开檀木盒看见这件小衣一角,她还是一下子就被惊得面红耳赤。
太子殿下私底下的趣味,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恶劣得多。
然而如今除了来求魏珣,萧棠也再别无他法。历朝历代前去那片蛮夷之地和亲的宗室女都不得善终。
回屹不止时局动荡,其风俗更是骇人听闻,什么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嫁过去的中原女子看似身份高贵,实际上在那儿连个人都算不上,形同被买卖转手的器物,不过几年,身上便没剩下几块好肉。
她不愿意。
好不容易在燕京如履薄冰地活在现在,眼见马上就能自由,她不想落得那样的下场。
魏珣仍不开口,少女轻吸了一口气,手指攥紧垂落的衣裾,欲要主动开口。
——“砰!”
车轮毂忽然发出巨响,马车猛烈晃动,萧棠眼前一花,只觉后背被一股无形的大力猛推了把,直直向前栽去。
若非男人伸手扶住了她的肩头,只怕她会直接一头扑到他腿间。
她还惊魂未定,就听见马车外吴年紧张告罪:“殿下,方才是大雨冲破了路,车夫没看清,可有惊扰到您?”
萧棠生生咽下了到嘴边的惊呼。
魏珣的掌仍落在肩上,她借势撑着地毯稳住身子。两人间原本就不远的距离忽的一下拉得极近,萧棠的上半身几乎完全贴着他华贵的衣袍下摆。
少女的裙裾与男人的衣边交叠在一起,松散垂下的鲛绡纱抚过鹿皮靴面,墨黑的鹿皮靴上覆过一层朦胧的柔光。
哪怕有一帘之隔,哪怕清楚吴年不会窥见车厢内一丝一毫,萧棠瞧见如此情形还是不由窘迫。想蜷过身,刚一动,肩上的力道就重了一点。
萧棠不再动了,乖乖维持原样。
魏珣的视线移开,指节却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着她肩头的肌肤。落在肩上的青丝被抚得凌乱。
明明是极为亲密无间的动作,他却做得很随意,不像调,情,倒像平日闲来无事时把玩常戴的那串佛珠。
“无事,路况如何?”
男人的指节犹如玉雕,修长,冰冷,指腹却覆了一层薄薄的茧,抚过时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粗粝。少女的呼吸声不由随着他手上的动作紊乱起来。
始作俑者却仍旧十分平静。
等吴年汇报完路况,他道:“派人去一趟安抚司。”
萧棠只知道安抚司是跟赈灾有关的官衙。
沙灾之后若逢大雨,最怕水泄土崩,后患无穷。为了预防燕京以及周边涿州等地洪灾,安抚司这时候必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燕京城四衢八街,难免有顾及不周之处,若不闹出事故,惹得圣上追究,大多人都睁一眼闭一眼,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魏珣却不同。
对百姓而言,魏珣确实是个极好的英明储君。
但对萧棠而言……此时肩头的痒意连成一片,明显得无法忽视,魏珣却似未察觉她的异样,还在继续若无其事地吩咐着帘外人。
不知道多久过去,外边终于恢复了安静。马车继续行驶,魏珣收回手,视线重新移回了她的脸上。
萧棠的手臂聊胜于无地遮起身前,脸已经红得快滴血:“皇……”
此情此景,剩下那个字实在没脸再说出来,最后都含糊成听不见的音节。
“你的,还是吴年的主意?”
完全没想过的问题。萧棠一愣,抬头望向魏珣。
视线交汇的那一刻,电光石火之间,她忽地想清楚了关窍。
今早吴年拿给她此物,旁敲侧击提醒她去迎接太子,她虽有许多心思,却从未怀疑过真假。
魏珣不是没有叫她换上那种穿不出去的衣裳。他在世人眼中是处事清介、庄重疏远的玉面菩萨,在她面前却早已懒得掩饰骨子里的恶劣凉薄。
赠她如此名贵的纱帛,却专门做成如此轻薄于人的式样,萧棠知道魏珣能做得出这种事。
可听魏珣的言外之意,这式样不是他的吩咐,是吴年擅自揣度太子殿下的心思,让她这般讨好魏珣。
就如同一年前,吴年默许被下药的她误闯入太子院中。
在魏珣眼里,这全都像是她刻意为之的引,诱。
意识到这一点,萧棠的脸颊骤地滚烫。她匆匆拢上衣衫遮掩好,往后挪着解释:“不是我——”
话刚说出口,她从一旁铜镜中瞧见了魏珣眼底玩味,像是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瞬间清醒过来。
这般阴差阳错的误会,费尽口舌解释又有什么用,不过叫太子殿下觉得她心口不一。
可让她承认,她又实在说不出口。
唇瓣嗫嚅了一会儿,萧棠别开脸,紧紧捏着衣襟,迟迟没说出句所以然。
一阵凉风吹过,冷意顺着帷帘缝隙争先恐后涌入。少女的脸颊飞红若霞,分不清是冷的还是羞恼的。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魏珣道:“过来。”
攥着衣襟的手指一下子用力得发白,萧棠不知道他又一时兴起要做什么。
但太子殿下的命令向来不容违背,饶是她再忐忑,也不得不期期艾艾地移了过去。
刚到他身边坐下,魏珣便忽地侧过身。男人修长的身影覆了过来。
她下意识往后蜷缩,腰肢却被不由分说地搂住,紧接着便压下一阵厚重的暖意。
对男人来讲正正好好的鹤羽大氅披在她身上实在太过宽大,羽翎间涌出了几缕若有若无的檀香,暧昧不明地拂过她的脖颈。
世间罕见的金銮鹤羽驱散了周身寒冷,萧棠心头紧绷的弦骤地一松。
魏珣不计较,她自然识趣,倚到男人肩上,又轻又柔地道:“多谢皇兄垂怜。”
头顶上响起的声线意味难辨:“就会这一句?”
萧棠哪里想得出多余的好听话,就是想起来,对着魏珣那张清冷得似是没有七情六欲的脸庞,也根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贝齿碾过唇瓣,她没有吭声,柔白的指尖却前伸过去,轻轻勾了勾男人腰间月白滚金的束带。
足足一年,她已经学会了有求于太子时应该怎么做。
马车正好停在宫外某处看似并不起眼的宅院门前。太子居东宫,鲜少有人知道他在宫外还有一处私邸。
这处宅邸的装潢与东宫大相径庭,红幢翠盖,香尽满城风。而在此处的太子殿下,亦与东宫那位光风霁月的储君截然相反。
庭竹密密深深,簌簌作响,掩去猛烈拍打的疾风骤雨。素来温和的男人常年拉弓骑马,并非旁人想象中那般文弱静敛。
“殿、殿下,”灯火摇晃,她的声气也跟着断断续续,“我同回屹和亲之事——”
“专心。”
不轻不重两个字,把萧棠所有想问想说的话都堵回去。
许久未有纾解的男人不知轻重,着实令萧棠难以招架。桌案上的杂物被晃得散落一地,她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昏死过去,又什么时候重新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最先袭来的便是难言的酸软,萧棠缓了好半晌才终于有了点力气,撑着丝衾勉强坐起身。
绣着衮龙纹样的床幔引入眼帘,平常纤尘不染的地方如今乱得一塌糊涂,足以窥见先前的情状有多教人脸热。
身旁不知何时空了,一寸千金的鲛绡纱被撕开扯裂,随意扔在榻边。
侍女早已等候多时,听见动静连忙迎上来,恭敬地道:“姑娘,奴婢伺候您更衣洗漱。”
邸墙之内,无论是跟随魏珣到此张罗的宫侍,还是一直在这儿伺候的仆婢,都绝口不提她的身份,只含糊地称一声“姑娘”。
萧棠轻应。她浑身乏软,乖乖任由着侍女忙前忙后的摆布,换上崭新的淡粉缎裙。
因着她在此处折损了太多件衣裙,每回一来,不需要吩咐,下人便会颇具眼力地在旁边备上新的。
她先前装病躲着魏珣,为了装得更像回事,有意少吃几口,腰肢清减了些,衣裙穿上身竟也正合尺寸,分毫不差。
缎裙也许是在魏珣的衣裳边放了一段时辰,沾染了几分他素日的味道,清冷而熟悉的焚木檀香随即扑鼻而来。
太子少时受得道高僧赏识,在护国寺习过佛法,入朝为政后也一直保留着焚香诵经的习惯。
经年累月下来,拂袖之间都带着旃檀气息,矜贵凛然,不可冒犯。
萧棠低垂下眼,轻声提醒侍女:“避子汤呢?”
似是没料到她会主动问起,正在绾发的侍女愣了一下,才命下人将一直温着的汤药端上来。
玉盘里还贴心地放了蜜饯,萧棠没动,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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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意还在舌尖蔓延,又听见侍女道:“殿下特地吩咐我们不必打扰姑娘歇息。姑娘若是疲累,可以再多睡些时辰。”
一下了榻,魏珣对她倒从未苛待。就算她晚些回宫,东宫的人也会帮忙打点。
只是萧棠向来谨小慎微,每回天色蒙蒙亮时,便自觉地回了潇湘殿,从不久留。
可今日不同往日,傍晚便是朝贡会,皇帝亲口吩咐了要她出席,分明就是要在宴上赐她和亲。若魏珣肯帮她,应当有所安排才对。
他只字未提,叫她心头没底。
难道是魏珣瞧出她先前故意装病,又越过他擅自去找皇后,心生不虞——
萧棠轻吸了一口气:“殿下在外间吗?”
“是,殿下有政务在身,姑娘还是莫要去叨扰——姑娘!”
在侍女急匆匆的劝阻声中,珠帘被撩开,萧棠提着裙摆,翩然走至魏珣面前。
外间早已收拾干净,丝毫不见先前折腾出来的满地狼藉。初春尚且昼短,天幕起了雾,愈发黯淡无光,只留一豆青灯。
男人正随意倚在罗汉榻边,瞧着刚拆开的密函。
他新换了一身纤尘不染的寝衣。魏珣洁癖很重,萧棠早有耳闻。
她袅袅拜伏,柔声道:“皇兄。”
哗啦一声,密函翻过一页。
魏珣没应她,偌大的屋室只听见不远处的侍女扑通跪地,紧张而急促地向太子告罪。
“皇兄,”少女膝行到他脚边,手竟大着胆子去抱魏珣的腰,下巴也顺势枕在他膝上,嗓音楚楚,“阿棠方才做了一个噩梦,醒后独处于室,心头恍惚,还以为梦已成真……”
她轻声喃着传闻中宗室女远嫁回屹后种种可怖的场景,有几分是装出的可怜,也有几分是当真惧怕。
魏珣任由她亲近着,视线却似乎还落在那密函上,也不知道将她的话听进去了几分。
“阿棠孤身一人,若无皇兄庇护,在深宫中便如履薄冰,时时心惊胆颤。”
察觉到男人的目光上移,落在她的脸侧,萧棠低垂的眉眼愈发的轻而哀愁,指尖攥住他腰际衣料,语气柔顺极了:“傍晚的朝贡会,皇兄会同阿棠一起去吗?”
话音落下,一片安静,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顷刻后,魏珣伸手撩开她散落在密函上的发丝,不咸不淡地道:“朝贡会搁置,不必去了。”
萧棠愣住。
她想过魏珣可能命人帮她周旋,却没有想过处理得这般干脆。
她回过神,连忙歪过脸,像只猫似的蹭了蹭魏珣的手,依赖的姿态真切了几分:“怪阿棠没用,招惹来那么多是非,最后还得麻烦皇兄解决,幸亏有皇兄,不然……”
后颈突然被捏了一下,未说话的话变成一声低嗔。
……昨夜三番五次便罢,还来?
然而刚刚承了魏珣的好处,就算想翻脸不认人也不能挑这个时候。萧棠攥紧了他的寝衣,乖乖地受着。
她的乖顺丝毫没有勾起太子殿下怜香惜玉的心思。男人毫不收敛力道,手掌往下,正好碰到她肩颈后被宫女弄出的伤处。
萧棠吃痛,忍不住轻呀出声。
魏珣不但没收手,指节还摩挲了下伤口:“疼?”
简直是明知故问。萧棠低低道:“很疼。”
头顶上响起声短暂的轻嗤:“那在坤宁宫时怎么不说。”
萧棠一愣,唰的抬眸望向男人沉静的脸庞。
她被宫女押住时,他明明还没有来。
魏珣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她的答案。大掌将她往下压,少女垂下眼,掩住眸中闪烁,轻咬起唇,自觉而乖顺地低下头去。
妖姬脸似花含露,金炉既馥,玉磬吞香。
…………
纵使身子不支,萧棠也仍旧在辰时前回了宫。
潇湘殿大门紧闭,寂寥幽静,只在不起眼处悄悄开了一扇暗门。贴身侍女瑞雪早已等候多时,一见着她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扶她入殿。
萧棠要来两盏茶水,反复清了清口,又听见瑞雪问:“殿下,和亲之事如何了?”
萧棠轻声解释,“魏珣答应了帮我,不必太担心。”
瑞雪松了口气,可很快又面露忧色:“殿下既又去求了太子,那先前那些避着太子的算计,岂不是都统统作了废……”
萧棠伸手抚上颈后的伤口,低声道:“作废了也罢。”
她后怕地想,太子殿下手眼通天,若真要查她,她那些小动作想必瞒不过去。
万幸魏珣对她并不上心,所以并未发觉,她真正的心思,是利用完他之后就想跑。
3. 第 3 章
瑞雪继续问:“那殿下往后还要继续在太子面前装病吗?”
“不必了。”
从前是她天真,足不出户躲着魏珣有什么用。
说到底,她及笄未嫁,又没有亲族相护,在这天潢贵胄遍地的燕京城便如一叶扁舟,身不由己。一旦她招惹上了麻烦,除了去求魏珣,还能去求谁?
躲了那么久,兜兜转转,还是不得不主动匍匐在太子榻前,委身以求庇佑。
装病这条路走不通,她已准备用别的法子。
萧棠步入内殿。汤桶里已铺上新鲜的花瓣,正泛着热腾腾的雾气。
每次她从太子私邸回来,都要重新沐浴更衣一遍。
瑞雪为她褪下层层锦缎,瞧见那雪白皮肉上深深浅浅的痕迹,忍不住嘶了口凉气:“太子未免太过分了一点!”
她自幼跟在淳和公主身边,清楚萧棠肌肤有多细嫩娇弱,稍微磕碰便会留下印子,更何况这遍体的斑驳暧昧,也不知道要养上几日才见好。
一根纤细的手指挡住她的嘴巴,萧棠并未恼,轻声道:“我自己来吧。你出去取些新的银丝炭,顺便打听打听朝贡会搁置的事情。”
瑞雪自知失言,愧赧地应喏退下。
转眼只剩萧棠一人。寻常的贵族女子身边至少有四五个侍女伺候,她却早习惯了亲自梳洗打扮,慢吞吞地沐浴,擦拭,用太医院特制的药膏覆过身痕。
虽然不让瑞雪说那些大不敬的话,可萧棠也不免在心头抱怨。
有些人瞧着人模狗样,怎么一到夜里下手便又狠又重?
而且……还有一处难以启齿,就是魏珣实在太大了。
她未出阁,也还未受过教习嬷嬷指导,不知道寻常阴阳相合之道,是否都会有如此“不合”的情况。
但她与魏珣,只能用极为不合来形容。
就连第一回有药物相催,她都难以承受,更不要提后来每回,她都是将嘴唇咬出血来才能勉强忍着疼。
万幸的是魏珣并不重欲,见她不频繁,一月约莫就一两回。
若是碰上像沙灾这样的大事,他忙得抽不开身,更是两个月都不会想起她。
就算她主动缠他,也顶多是一夜的事,天一亮,他定会克制得点到为止,从不流连。
这般断断续续的相会,竟然已经保持了一年有余。
外殿忽地传来动静,萧棠回过神,擦干净微湿的发梢,换好衣衫,快步走了出去。
瞧见来人的模样,她原本还算松快的心不由得一紧。
无事不登三宝殿,严嬷嬷可是坤宁宫的掌事,怎么会亲自会来潇湘殿这般偏僻的地方?
少女拢过衣襟,将颈间遮得严严实实后才走了上去,柔柔笑道:“嬷嬷安好。”
严嬷嬷眼神凌厉,一扫殿中景象。
萧棠心头咯噔了一下。
还好她向来谨慎,东宫送来再好的器物都拿去压了箱底,偶有几件放在内殿,外殿还是一律从简。
饶是严嬷嬷眼神老辣,也瞧不出这潇湘殿的陈设有什么不对。
也不会知道昨日皇后赏赐时才会赐给她的鲛绡纱,早已被太子殿下拿来做了她的小衣。
她佯装疑惑:“我刚刚沐浴更衣,打算梳妆准备出席朝贡会。嬷嬷前来所为何事?”
“公主难道还不知道吗,”严嬷嬷道,“回屹可汗昨夜在馆驿酒后犯浑,挑衅使臣,还对陛下出言不逊,惹得陛下大怒,朝贡也只得推迟。”
这么天大的变故!萧棠面上不显,心下却着实一震。
清晨时男人闲适的模样忽地闯入脑海。他倚在青灯旁随意地翻着密函,看起来一派云淡风轻,与世无争。
事关两国纷争,太子殿下知晓多少,又谋划了多少?
她不敢细想,只是发梢上的水珠泛起一缕淡淡的寒意,钻入后颈之中。
严嬷嬷还看着她,萧棠低下头:“潇湘殿消息闭塞,多谢嬷嬷特来告知。”
严嬷嬷:“淳和公主,恕老奴直言,你也知道圣意如何。那可汗与你的亲事是作了废,但可汗的弟弟效忠大邺,有望取而代之,陛下也愿意把你另配于他——”
少女的指尖扣住掌心。
“还多亏太子替你说了一句情,此事才作了罢。”
萧棠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太子?”替她说情?
严嬷嬷不错过她脸上神色一丝一毫的变化:“公主当真半点没预料到,也没私底下求过太子殿下?”
她专门来此,正是为了问清此事。
魏珣在众臣前说她是忠臣遗孤,安置京中可抚民心。
不止是替她说情,更是在替她父亲洗冤。
萧棠的身份何其微妙,沾上了都说不清。
皇帝当年北上清君侧,萧棠的父亲功不可没。萧父战死,皇帝大恸,当着众人的面立誓收遗孤萧棠作义女。后面登基一统,萧棠也自然而然成了异姓公主。
可天家薄情,随着当年那一批宿将功臣流放的流放、抄斩的抄斩,萧父当年的同僚被抄家审问,几桩关于萧父的旧事也跟着翻了出来,直指他那时与叛党联系,疑有不臣之心。
斯人已逝,此事不好追究,亲口封的公主身份也不好再罢黜,可谁还不知道皇帝心里有了疙瘩。
朝廷上正是多事之秋,太子忽地替萧棠说话,皇帝这般多疑,若是受人挑唆,怀疑太子与萧父的同僚、那群抄家的叛党有干系可怎么办?
这淳和公主瞧着柔弱可欺,可严嬷嬷混迹宫中多年,一眼就认定萧棠绝对是个有手段的,指不准私底下如何卖弄算计。
“嬷嬷误会,我的确不曾求过太子殿下,更不曾预料他会帮我说话……”
前半句假,后半句却是真。
她知晓自己的身份窘迫。魏珣想帮她周旋,大可派幕僚手下,怎会亲自替她说情?
严嬷嬷眯了眯眼,咄咄逼人:“淳和公主,皇后娘娘特地差了老奴前来问询,若你有半句假话,后果可想而知。”
萧棠水润的桃花眼直直望向她,反问道:“那嬷嬷觉得,前朝的事,我一介女流何能左右?”
严嬷嬷一顿。
第二回了,她第二回被一个还未满十七的小姑娘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宫干政是大忌,萧棠问得轻巧,可她再多答一句都是错。
冗长的寂静过去,萧棠话锋一转,主动给了台阶:“太子殿下宅心仁厚,惦念义妹,我对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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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太子的恩情感激不尽,若嬷嬷见着太子,还麻烦替我谢过他。”
这一番话下来滴水不漏,把严嬷嬷剩余的话全堵回了嗓子眼。
严嬷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半天,只挤出一个“好”字,沉着脸甩手而去。
萧棠目送着她回坤宁宫复命。
直至老妪的身影渐渐变小,小成一个看不见的黑点,少女才迟迟地收回了目光。
严嬷嬷前脚刚走,后脚,瑞雪便带着同样的消息回来。
“殿下,奴婢自知不该多嘴,但是、但是,”瑞雪支吾了半晌,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殿下之前说打算与太子撇清干系,那现在……”
萧棠静了静。
“太子殿下对我有恩,我自然该真心实意地感谢他。”
她垂下眸,轻轻摆弄着指尖:“但用这种法子求人,不是长久之计。”
哪怕她并非天家血脉,未上玉牒,可到底是以公主身份在宫中长至及笄,也跟着称魏珣一声皇兄。
就这一点,就足够让人大作文章。
太子殿下是克己复礼的储君,是天上皎皎月,远山皑皑雪,怎容丝毫淤泥沾身。
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只可能是她千夫所指,万劫不复。
可她不想死,她想要离开燕京城,离开这些是非纷争,不再受人觊觎,也不再供人消遣取乐。
要怪就怪一年前去行宫避暑时,有位世子瞧上了她。她中了药不愿屈从,稀里糊涂求到魏珣面前,上了他的榻,阴差阳错与他有了一段见不得光的关系。
太子殿下是天之骄子,指缝里漏出的一点东西都足够护她安稳,令她受宠若惊。
代价就是他要她做什么便做什么,他想怎么逗弄她便怎么逗弄她。
萧棠心知肚明,对魏珣而言,她与那些拿来教皇子晓事的宫人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可她当初还不知自己中的是什么药,瑟瑟发抖求到他面前时,是真把他当做了太子哥哥。
她惯不受宠,在宫中宴席总位列末席,没有靠近魏珣的机会,每回都只能远远瞧见他颀长清俊的身形。
大多数时候,都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还能听身边人说他总角之年巧胜三军的传奇事迹,说他是燕京城万千姑娘的春闺梦中人,说他温润仁善,对几个庶妹都很好,会为她们精心准备生辰礼。
那年长宁公主生辰,东宫送了一对西域寻来的不倒翁,用最上等的红玛瑙与祖母绿镶嵌,闪闪发光,憨态可掬,比席上其余的生辰礼都要别出心裁。
宴后,长宁公主追出去同魏珣道谢。
长宁公主一口一个“太子哥哥”,魏珣笑着应下,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叫她慢些,小心摔了。
她在一堆人中探长了脖子去瞧,想看清楚那一高一低的身影,还有魏珣脸上温和的笑意。
那是太久之前的事。
萧棠偏过脑袋,望向萧瑟飘摇的窗景。
久到她都快忘了,她曾经最想要的生辰礼,就是太子哥哥也能摸一摸她的脑袋。
“到了下月,我便及笄一年了。”
少女的声音虽轻,却分外坚定,“在那之前,我一定要跟他断干净的。”
4. 第 4 章
接下来几日,萧棠寸步不离潇湘殿,只陆陆续续从瑞雪口中听说回屹来使已经乱作了一团。
折腾了一通,似乎还换了一个新可汗,是原来那人随行进京的弟弟。
朝贡会重新举行,萧棠仍旧称病缺席,未有现身。
由于先前那一出出插曲,她低调些也正合了今上的意。坤宁宫为了面子上过得去,还大手一挥送来了不少冬虫夏草,美其名曰让她好好养着身子。
来送药材的内侍宫女成列出入,惜薪司、御膳房的人瞧了,也都锦上添花派了人手来问候淳和公主,潇湘殿一时间门庭若市,比之前热闹数倍。
至于东宫,送来的除了寻常那些,还有……一本避火图。
萧棠起初还没发现那本小册有什么不对,直到撇开书衣一角,隐约瞧见里头的画作,脑子才轰的一下炸开。
“啪”的一声,她合上书,抛到一旁的炭火盆中。
火焰一下子窜得极高,吓得瑞雪大惊失色:“殿下……!”
她辨认出火中的书页,似是吴年公公专程让她送到自家公主手里的那本册子。
吴年公公还特地对她说了,这是他托人去宫外找的东西,绝不可让旁人看见,似乎是个宝贝,怎的殿下看也没看就直接烧了?
萧棠胸口起伏,呼吸着平复心头羞愤。
她不愿与瑞雪细说里面的内容,也根本说不出口,好半晌后才道:“烧了就烧了,没什么可惜。”
哪怕只看了一眼,她也认出那些东西的用途,不就是宫外那些人教习瘦马以色侍人的手段。
卖弄风情,婉转承欢,寻常人家的女儿这辈子都不必学的东西。
瑞雪看着她的脸色,隐隐有猜测:“该不会是吴年公公不满殿下之前的行径,想敲打殿下……”
萧棠说:“与他无关。”
她与吴年说着有主仆之分,其实不过都是战战兢兢讨东宫欢心的可怜人。
这份图册同那件小衣没什么区别,她若要讨好太子殿下,只得绞尽脑汁想出各种法子。她不想,吴年怕她惹魏珣不高兴,也会替她想的。
东宫帮了她这么一个大忙,她要是懂事,自然该准备一份“厚礼”。
对于魏珣来讲,她拿得出手的,就仅有她的这副身体而已。
然而上回在马车里遭魏珣误会玩味,回想起来已经让萧棠羞得无地自容。若非魏珣要召她,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再主动去见他。
更不想再揣度他的心思,简直是自取其辱。
“你同吴公公说,”萧棠道,“我对皇兄感激不尽,无以回报,便想按家乡习俗为皇兄织一只锦鲤香囊,以做答谢。”
瑞雪踌躇:“奴婢瞧公公的意思,是想殿下亲自去见太子……”
萧棠:“你只用说,我自知别无是处。虽知东宫不缺一物,但于我而言,最珍贵的就是这番心意。”
她是太珍重太子殿下的恩情,才不想像从前那样只是用床笫之事讨好太子。这个理由,想来吴年听了也无话可说。
宫中有专门教导公主琴棋书画与女红的司坊,萧棠跟着学了几年,都已精通一二。只是她惯于藏拙,人前从来不显露自己有何才情。
她手指灵巧,绣艺自也不差。但苏绣精细,穿针引线时需要慎之又慎,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刺破手指。
雪白的指尖陡地冒出豆大的血珠,萧棠习以为常地放在唇边轻抿了下,抿掉血珠后继续布线行针。
她并非表面上那般怜弱,早习惯了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疼。看在眼里的瑞雪却心疼得很,嘟囔道:“都怪奴婢只会做粗活,不能替殿下代劳。”
而且,“殿下,要奴婢大言不惭说,你随便绣绣以表心意就好,不必这般精益求精。太子有天底下最好的绣娘,也不缺潇湘殿这一个。”
萧棠道:“可潇湘殿只给得起这一个。”
瑞雪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一下子作哑。
“……算啦,先放着,”少女见状,放下针线,“一时半会也绣不完,不如我们去御花园散散心好了。”
今日风和日丽,御花园新芽初绽,本是个闲游的好去处。然而没走几步,女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便打破了宁静。
“前面亭中好像是长宁公主、六公主与她们的伴读等人,”瑞雪低声道,“殿下,右边正好有一条小径,咱们绕行错开吧。”
作为货真价实的天家血脉,那群公主自幼就不屑于与萧棠为伍。从前在司坊上下学时她们就视萧棠如无物,萧棠也不在意。双方常年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今日有所不同,她刚准备绕行,就见长宁公主身边的侍女三步并两步走过来,福身道:“淳和公主,我们殿下有请。”
说着请,言辞却没半分恭敬,直接以身挡住了萧棠的去路。
瑞雪:“殿下大病初愈,恐会过了病气给长宁公主——”
侍女无视她,对萧棠重复了一遍:“淳和公主,我们殿下有请您过去。”
瑞雪沉不住气,脸色一下子变了。
萧棠不动声色地拍了拍瑞雪的手,跟着侍女走到了凉亭下。
长宁公主居主位,左右众星拱月似的陪她说话玩乐。原本是一派言笑晏晏的景象,瞥见萧棠过来,不知怎的,一个二个都默契地收了声。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长一瞬,长宁公主才像是反应过来有人来了,望向亭外那道纤细的倩影:“姐姐来了?快坐吧。”
她偏过头,斥道,“不长眼睛的,还不快点给淳和公主倒茶。”
长宁公主模样矜傲,一瞧就是被宠爱着长大的姑娘。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才刚及笄,是皇帝最小的女儿,在众位皇女中最受宠爱,母亲因她连年晋位,如今已是四妃之一。
萧棠在席末落座,便听长宁公主道:“听闻姐姐病了好一阵,如今瞧着气色,应该好些了吧?”
她年前明明装病了那么久,可看长宁公主那一脸关切,就像是才刚刚听说就来问候她了一样。
若是不知情的,还要感叹一句姐妹情深。
萧棠顺着她说:“承蒙陛下赏赐的药材,好了许多。”
“只有父皇赏赐了药材吗?”长宁公主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我前日听说太子哥哥替姐姐说了情,东宫应当也很关心姐姐的病吧。”
提起太子,周围一双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了萧棠脸上。
萧棠心头一哂。
原来一反常态邀她小聚,就是为了这个。
也对,若非她与太子殿下扯上了关系,这些人哪里会把她放在眼里?
她与长宁公主等人上一回见面还是除夕宴上。碍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长宁公主没有像从前那样无视她一走了之,敷衍地说了几句吉祥话。
但也仅此而已,哪儿比得上此时这般热情。
“……我从前没见姐姐同太子哥哥说几句话,还以为你们之间不大熟悉。没想到太子哥哥这般疼你。”
长宁公主撑起脸,“不像我,他都不曾过问我的婚事。”
萧棠还是那一套说辞:“和亲乃是两国之好,太子在意的是国事,而非我的私事。”
长宁公主抿起嘴唇,从头到脚打量起她:“太子哥哥先前或是后来没有私底下与你说过什么吗?”
萧棠道:“我与太子并不相熟。”
长宁公主不说话了,她身旁另一人反而开了口:“太子殿下一贯宅心仁厚,又是菩萨心肠,替淳和公主说话也在情理之中。”
“是啊,不论如何,淳和公主的父亲到底是战死沙场的老臣……”
长宁公主笑了下:“也对,太子哥哥心地仁善,微服私访时见到路边乞丐老妪都会施以援手,况且要去和亲的是淳和。”
她语调轻快,说出的话却有意无意夹着刺。
话音刚落下,萧棠四周的人都心照不宣似的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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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立即接话道:“恐怕淳和公主自己也没有想到,蛮夷人一见钟情的会是她这般的女子。”
“别说淳和公主了,谁能料到蛮夷之地的男人的眼光,与咱们大邺这么大相庭径呢。”
一听说她并未得到太子殿下的青眼,这群贵女们便连装都懒得再装,顷刻恢复了原样。那一声声的笑语之中,几乎都是对萧棠的评头论足。
燕京女子崇尚典雅端庄之美,也就是蛮邦人粗浅鄙薄,只看中相貌身段,才会对萧棠一见钟情,还求娶得如此沸沸扬扬。
这般的奚落,萧棠经历过不知道多少遭。她佯装不察,蹙起眉:“可汗只是念我为江南人士,想请我替他介绍江南织品,陛下也并未下旨命和亲。”
她往旁边无人处瞧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姊妹们还请慎言,免得叫有心人听了,以为长宁公主在假传圣旨。”
长宁公主一下子坐直,嘴角的笑瞬间没了。
可萧棠黛眉忧愁,看起来像是真担心她,教人不好当场发作。
长宁公主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场面一瞬变得有些尴尬。
当然,尴尬的只有其他人,萧棠仍旧是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捂唇咳了两声,轻柔道:“我还病着,怕过了病气给姊妹们,先回去歇息了。”
她离了凉亭,尚未走远,身后人便继续议论起来。
她们丝毫不避讳着萧棠,又或者就是刚刚被萧棠落了脸,心里不爽,有意让她听见:“……想也不可能,她不过就是个孤女,哪来的手段从中周旋?”
“何况就是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周旋到东宫那儿去。”
“只不过是运道好些,父亲有个名头,太子殿下慈悲为怀,惦念着她父亲,帮衬了一句话而已,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人故意传得神乎其神……”
直到走回潇湘殿,关起大门,瑞雪终于忍无可忍,脸都气得发红:“长宁公主未免欺人太甚了!”
萧棠倒不在意:“以前不也如此。”
在皇宫中长大的人怎么会不爱争,争谁的衣裳头面华贵,争谁的封号特别,争谁得父兄的宠爱更多。
况且,魏珣不止是她们的兄长,更是太子,是文臣之首。
他能给她们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
太子殿下若是夸了一句名不经传之辈的诗赋,那人不出一日就会声名鹊起,被燕京权贵争相追求墨宝。
既然他说她是忠臣遗孤,不论皇帝如今信与不信,旁人以后是绝不敢再随便往她父亲身上泼脏水。
“……我今晚挑灯绣完这只香囊,你明日拿去给吴年,托他谢过太子殿下。”
萧棠瞥了眼瑞雪,提前拆穿了她的心思:“不要提我的伤。”
“奴婢明白。”
…………
太子常居东宫,此间处处都随了魏珣的秉性,琼台玉阙,兰庭竹室,银蟾台榭,玉壶天地,置身其中,难免叫人恍惚生出梦游错入仙境的错觉。
吴年低头疾步穿过游廊,将回屹使驿的密信呈到太子桌案前。
魏珣眼也没抬一下,继续看着手中残缺的案牍。
此时不该多嘴,只该默默退下。然而想着袖里的香囊,他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香囊也呈到了男人手边,低声道:“潇湘殿的侍女说,淳和公主对殿下感激涕零,这几日连夜挑灯做了一只六尾锦鲤纹的香囊。”
“奴才瞧着这香囊细致,比之宫中绣娘的手艺都不相差,应当是淳和公主心系殿下,为此彻夜不休,唯恐容颜憔悴,才没有亲自来见殿下,只能托侍女相送……”
女为悦己者容,淳和公主肯定也不例外。
若是为着这个缘由,她迟迟不来主动谢过太子殿下,便也算情有可原了。
饶是吴年见过好东西,也觉得萧棠这只香囊的确用了不少心思。可任他舌灿莲花了一番,太子殿下仍是看也不看一眼。
“无关紧要的东西,你自己处理。”
5. 第 5 章
香囊送出去后如石沉大海,魏珣并未表示,只有吴年送来了些太医使特制的芙蓉珍珠粉膏。
瑞雪悄悄端详了半晌少女瓷白无暇的脸蛋,遗憾地想,这些粉膏实在没有用武之地。
可据说这是专供给宫中贵人们养颜所用,贵重万分,若是压箱底了又太可惜。
于是瑞雪当机立断,决定拿来为萧棠养护双手。
萧棠赶工赶得匆忙,手上留下了好些小疤。她绣的六尾锦鲤式样复杂,用的针比寻常的针长,伤口更深更密,便更不易恢复。
美玉生瑕,瑞雪每每瞧见,都心疼得打紧。
萧棠看了眼瑞雪手中的青瓷药瓶,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伤口。
她生得白,有一点红的褐的便十分扎眼。
“不用了,”萧棠道,“让伤慢慢好吧。”
瑞雪不解,萧棠却不能明着解释,只笑道:“我用不上,不还有你吗?你拿去用就是了。”
她打的是个鬼主意。太子殿下目中无尘,若与她行事时发现她手上伤未好完,说不定还能少些兴致,也叫她少吃些苦头。
不过,接下来两日,魏珣仍旧未有召她的意思。
萧棠有些意外。上一回魏珣在床笫间前所未有的肆行,她本以为是他数月未有纾解的缘故。既是如此,最近召她应该会更频繁些。
没想到还跟从前一样。
不过转念一想,每日送到东宫之中、太子案前的稀世奇珍不计其数,想要攀附太子殿下的女子亦如过江之鲫。
魏珣对她只是一时兴起,若她不再主动讨好献媚,这份兴趣持续了一年,也到了该淡下去的时候。
这正合了萧棠的意。
她已经下定决心,下月生辰之前一定要跟魏珣断个干净,再尽早想办法远离燕京这处是非之地。
如今看,第一样并不难,但第二样……
萧棠已有些头绪,但尚未等她理清,潇湘殿便又猝不及防地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坤宁宫的侍女立在殿外,说皇后娘娘要见她。
一听见坤宁宫的字眼,萧棠脑海中闪过先前应付严嬷嬷的话语。
她反复去细想,应当没有什么纰漏。
退一万步说,就算皇后对她有万分不满,事情也已成定局。作为中宫皇后,她贯然不会跟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计较,有失身份,又有损颜面。
那现如今忽然召她,是意欲何为?
来的侍女嘴严,不会透露半句,只道:“娘娘已在坤宁宫静候公主,公主莫要让娘娘久等。”
话到这个份上,她便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了。萧棠按捺下忐忑的心思,跟着侍女前去了坤宁宫。
一到坤宁宫外,便迎面见到一位内侍走出来。
那内侍低眉顺眼,可萧棠瞧了一眼便觉得眼熟。
再一看服制,原来是东宫里的人。
萧棠一下子生出许多有的没的联想,思绪也从东宫瞬间到了宫外那处不为人知的私邸。
她当然是怕自己跟魏珣的关系被人发现的,但她也清楚,魏珣同样不会容许他们之间的关系被外人知晓。
并且,东宫有足够的手段掩人耳目。
她擅自出入皇宫,屡屡夜不归宿,东宫都已经命人打点过。
吴年已经跟她通过气,就算有人手腕了得,抽丝剥茧地往下查,最多最多也只会查到她前往了宫外家父名下的旧宅。
虽然犯了宫规,但她到时候用一句思念亡亲也能应对过去。
哪怕皇后娘娘是魏珣的亲身母亲,应当也没办法打探到他私底下那些荒唐之举吧?
胡思乱想着,侍女已领她走到殿中。
萧棠收回神,垂首行礼:“请皇后娘娘安。”
隔了好一会儿,高台上才传来妇人不紧不慢的声音:“抬起脸来。”
萧棠愣了一下,才依言抬起了脸庞。
午后晴光宜人,光华斜入窗棂,映在少女姝色明丽的脸上。
严嬷嬷眯起眼睛,再度正眼打量起萧棠。
少女虽抬着脸,视线却仍规矩地低垂着,显得十分温驯柔顺。
饶是严嬷嬷再看不惯淳和公主,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公主殿下是颗蒙尘的明珠。
她见过五湖四海采选进来的美人,那都是各地拔尖的灵秀,环肥燕瘦,莺莺燕燕,却少有人能与淳和公主的样貌媲美。
饶是她再安静,再卑微,也无法遮掩住那一副艳绝燕京的皮囊。
可这世道,拥有如此美貌却无法自保,便如稚子抱金行于市,未必是件好事。
且不论对萧棠一见钟情的回屹可汗,严嬷嬷还记得一年之前,皇后娘娘母族那位世子也曾闹着要娶萧棠为妻。
淳和公主的身份哪里够上做高门妻、世子妃,侯爷跟侯夫人当然不能同意。
可那混世魔王纨绔惯了,是个犟骨头,又不知道被萧棠下了什么迷魂药,就是指名点姓非她不娶。
为了同萧棠多些来往,还特意大闹家中,相逼侯夫人去找皇后娘娘说情,将淳和公主也破天荒地列入了去行宫避暑的名单。
只是那世子在行宫中酒后失言,家族唯恐牵连到太子殿下的声誉,连夜将他送到千里之外的叙州府,他与淳和公主的事才没了下文。
也幸好如此,不然依照世子的性子,肯定还要让皇后娘娘头疼好一阵。
萧棠体弱多病,常年深入简出,都能接二连三惹来那么多番倾慕,也不知假以时日,她若是再长开些,多露几次面,还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当真是个祸水。严嬷嬷心头感叹了一声。
投到她脸上的目光持续了不短的时间,萧棠一动不动,任由人打量。
忽然,她听见皇后问:“本宫记得你已经及笄了,可有心属的郎君?”
……啊?
原本在脑海中一一闪过的对策在一瞬间统统失了效,萧棠万万没有想到皇后特意召她来,竟是为这种事。
她未曾掩饰脸上错愕,顿了一顿才柔声应道:“不曾。”
皇后又问:“之前可有什么指腹为婚的娃娃亲?”
“也不曾。”
“……寻常人家的女儿,到这个年岁大多都定了亲,出了嫁,最迟也该让家里人相看夫婿了,倒可怜了你。”
皇后抚着指尖丹蔻,说着可怜,慢悠悠的语调却未必有多少真情实感的怜惜。
她话锋陡然一转:“你虽非本宫亲生,可本宫也算你的义母。”
如果说刚被问时,萧棠还有些懵,现下她已经完全反应了过来。
——皇后竟然起意要为她挑选婚配。
她已及笄一年有余,若皇后当真是出于义母慈心,不可能到现在才惦念起她未出嫁。
个中缘由,联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不难想清楚。
肯定又跟魏珣脱不了干系。
这些贵人一旦起心动念,动动手指,或是说一句话,就足以叫她的人生天翻地覆。
……但也未必是坏事。
萧棠拜伏在地,并未直接答应或干脆拒绝,而是轻缓应道:“娘娘是中宫之主,母仪天下,慈悲为怀,能得您为义母,是儿臣之大幸。”
皇后轻笑了声,也不知有没有将她这番恭维听进去。
萧棠睫毛轻颤,试探性地道:“儿臣斗胆想问,这是娘娘的意思,还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是皇后想要她嫁人,还是魏珣授意,两者天差地别。
皇后:“女儿家的事,便不必叨扰太子了。”
言外之意,这是皇后自己的主意,并且不打算告诉魏珣。
萧棠心中已有思量,应了声是,“儿臣自知家父之事已经惹来了不少麻烦,若再让娘娘为儿臣掌眼,不知会不会令坤宁宫节外生枝……”
说着说着,她的语调已经染上了愧疚。
见她如此谨慎懂事,皇后倒是满意了不少:“起来吧,不必这般局促。”
萧棠站起身,却还低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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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愧于面对她的样子。
“本宫只是随便问问你中意什么样的郎君。若是有,身份又合适,便替你做一回主。既然没有,以后再议也是一样的。”
萧棠懂了。
皇后娘娘的意思很明显,碍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她不会光明正大插手她的婚事,替她相看夫婿。
可她若相中了谁,想要嫁人,皇后也愿意成全。
大邺风俗开放,不似前朝那般流行盲婚哑嫁。可她若想要择一良婿,却还是少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只是,“儿臣愚钝,不知怎样的身份,在娘娘心中谓之合适?”
皇后不答反问:“淳和觉得呢。”
这话似是闲谈,却不能随便回答。
萧棠紧咬住唇,思索良久,才认真道:“儿臣不求夫婿拜侯封相,飞黄腾达,只求品行方正,家风严谨,最好是江南人士,能与儿臣归乡生活。”
皇后侧目:“此话当真?”
萧棠:“婚嫁是女子人生大事,儿臣不敢有半句欺瞒娘娘。”
这些要求,她早已想好,只是未有像现在这样清清楚楚地一一罗列。
这世道,女子很难独身行于外。想要名正言顺地离开燕京,唯有成亲的由头最合适,她得抓住这个机会。
但萧棠想起先前那位穷追不舍的世子,心头不由得一紧。
若皇后的本意,其实是想令她去做燕京哪位高门大户的续弦、继室,或是许给那些名声太过狼藉,寻常贵女都不愿意嫁的膏粱子弟……
难不成她还要去求魏珣吗?
万幸的是,皇后笑了下,道:“若真是这样的男子,与你也算合适。”
一颗心重重落地。
“明日宫中便有宴饮,你若身子好了,就一同去吧。”
皇后没有明说,但萧棠也心知肚明,这绝非一场普通的宫宴。
她重重叩首:“多谢娘娘。”
…………
瞧见少女的身影渐行渐远,严嬷嬷收回目光,望向有几分倦态的美妇人,连忙上前为她按捶肩颈。
一边按摩,又一边感叹道:“娘娘着实仁慈,淳和公主为您跟太子惹了那么多是非,您还愿意替她安排婚事。”
贵妃与誉王那派的臣子这几日频频上谏,暗指太子与谋逆旧党勾结。若非太子殿下早有准备,借此反将了一军,指不定真会被他们泼上了脏水。
皇后揉了揉眉心:“本宫只是在替子霁考虑。”
子霁是魏珣的字。
光风霁月,正如其人。
“子霁替她父亲说了话,固然能够拉拢人心,但从今往后,大家都认淳和算是东宫麾下的了。”
魏珣行事无可指摘,有心之人只得从他身边的人下手搬弄是非。若萧棠往后再招来什么乱子,定会波及到东宫。
如此一来,还不如趁早顺水推舟,把萧棠打发去嫁人了。
若能把她嫁到千里之外,再也不会有消息传回燕京,对东宫有什么影响,自然更好不过。
这一点,皇后并未挑明。
她也是女子,怎会不明白女子的野心?
萧棠身处皇家,见惯了荣华富贵,又长了副足以将人迷得神魂颠倒的脸蛋,若不甘心就此离开燕京,想要往高处走,嫁进什么世家大族,其实也无可厚非。
只是没想到萧棠与她会不谋而合。
“……确实是个聪明的姑娘。”皇后喃着,心下高看了萧棠几分。
严嬷嬷倒想起刚刚那位东宫内侍。
皇后想见太子,屡屡派人前去东宫问询,太子却始终没有出现,只是命身边心腹前来以尽孝心。
太子殿下仁民爱物,素崇孝道,可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私底下的关系早已经微妙到了极点。
“事关太子,娘娘当真不要派人去东宫知会一声吗?”
皇后似是有些疲倦,合眼道:“告诉了子霁,反倒让他以为坤宁宫又多管闲事,罢了。”
6. 第 6 章
从坤宁宫回潇湘殿的路不短,萧棠却头一回感觉只是须臾之间。
原因无他,她满脑子翻来覆去都是坤宁宫中那一番对话,压根顾不上外物。
连瑞雪唤她,萧棠都没听见。
“……殿下!!”瑞雪急了,“皇后娘娘是不是为难您了,您怎么一脸魂不守舍的?”
萧棠这才回过神,瞧见瑞雪一脸心急如焚,连忙否认:“只是出了些变故。”
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跟着瑞雪进殿,合上宫门,三言两语交代了方才的事。
瑞雪也始料未及,皇后不止没有为难殿下,竟然还突发这般好心?她睁大眼睛,结巴道:“那、那、那殿下的意思是——”
萧棠垂下眸,盯着手上的疤痕。
过了一会儿又抬起时,桃花眸中已是一片清明:“我想,机不可失。”
是的了,她一个囿于深宫的女眷,父兄阵亡,母亲早逝,所谓的亲族与她关系浅薄,又远在江南,对燕京中事鞭长莫及,无能为力。
若是没有靠山,到了年岁,就只有被那些贪声逐色的权贵子弟挑拣与唐突的份。
但若皇后对她的婚配上了心,情况便大不相同。她可以安安心心地挑选一位妥帖的郎君,顺顺利利回到家乡安稳度日。
燕京城这地方,一块石头随便砸进人堆里都能砸死五个朝臣三个公侯,她的公主虚名自然是不够看的。
可是若远在江南,地方的衙府总要敬她两分,加之夫家照拂,她总不必再像现在这样难堪。
况且,等到了江南,她也可以同母族那边的人联系,多加筹谋,想办法在当地站稳脚跟。以后就算所托非人,也有了自己的倚仗跟底气,不必再像这般日日如履薄冰。
前前后后,她都想好了。
萧棠知道自己的想法带着些天真,但无论如何,总比坐以待毙来得好。
况且,尽管皇后没有明说,但她隐隐有预感,皇后也是想让她这个烫手山芋离开燕京的。
既是如此,若再有哪个燕京的世家子弟看中了她,再闹出什么事,皇后肯定也会想办法庇护她万全。
她也就不必再去求魏珣。
但,说到魏珣——
瑞雪问:“那殿下怎么跟太子交代?”
萧棠不说话了。
还能怎么交代,当然是先斩后奏。
萧棠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总不可能她亲自去找魏珣,口口声声跟他说,她准备琵琶别抱。
她虽未出阁,但也懂那些男女间的人情世故弯弯绕绕。对一个男人来说,她当面承认自己起了二心,跟挑衅有什么区别?
萧棠虽打算跟魏珣一刀两断,却万万不敢跟他结仇,否则太子殿下只需轻飘飘说句话,就能让她后半辈子都不得安生。
她只想一别两宽,好聚好散。
魏珣既然腻味了她,她也就不必再往男人跟前凑,两人大可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做回一对最普通平凡的兄妹。
“依我对魏珣的了解,若他之后知道我要嫁人,应当……”萧棠沉吟了一会儿,“也不会说什么的。”
太子殿下目空一世,眼高于顶,对一个已经没什么兴趣,又准备要嫁人的义妹,肯定懒得有什么多余的反应。
就如同一个富可敌国的商贾,若是丢了一文钱,别说命人去寻了,恐怕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至于旁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萧棠思忖几许,又吩咐瑞雪:“你借着出宫的机会,帮我去打听打听如今在燕京城有什么符合我要求的郎君。”
宫女每月或每两月是可以偷偷出宫采买物什、典当财物,或是归家探亲。如今当值的女官慈心,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特地点了出宫,是想着从宫女口中得来的消息,远不如坊间口口相传的准确。
譬如当初那位世子,宫女们只会说他来自皇后母家,身份何其显贵,只有从民间打听,才得知他当街纵马等等恶霸行径。
后来果不其然,干出了给她下椿药,逼她强从这种毫无礼义廉耻的事。
……不过,这么说来,坊间的传言也只能做个参考。
随便在路边抓一个人,哪怕是懵懂孩童,应当都能对当今的太子殿下说出一长串的溢美之词。
可谁知道他的真面目坏得一塌糊涂。
主仆间颇有默契,不需要她说明白,瑞雪便已心领神会。
打听消息得从长计议,但皇后让她参加的宫宴转日便至。
也许是看不上她从前太过朴素的衣着,宴前,坤宁宫的宫女还特地送来了皇后的赏赐。
“……娘娘念及公主常常衣不重彩,便特赐了这些衣裳首饰。这件长裙用的是金错绣绉的贝锦,寸锦寸金,娘娘待公主可是极好的。”
到底是坤宁宫的人,那宫女行事十分周密,先捧了一遍皇后,提点着萧棠记住这恩情,又说:“贝锦特殊,不比寻常衣料,奴婢晚些教公主殿下的侍女如何打理。”
萧棠望着那斜织的锦缎,有些意外:“此物如此金贵?”
宫女一顿,笑了笑:“那是自然。”
那笑中有一抹掩饰得很好的不以为意,像是在笑萧棠贵为公主,见识连皇后宫中的侍女都比不上。
萧棠没有点破。瑞雪送走宫女,折返回萧棠身边,也打量起那一身缎裙,诧道:“太子殿下可真是大手笔。”
那日萧棠回来时身上所穿的衣裙,用的也是同样的织缎。
那可不是魏珣特地的恩赏,只是他私宅中一件普普通通的裙衫,因着她先前的衣裳被扯坏了,便拿给她应急,谁能想到竟是如此价值连城。
萧棠惊讶之后又是庆幸,还好她做事小心,从未将跟魏珣有关的任何东西显露于人前。
否则的话,被人瞧出,真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是对她很放心,知道她不会去招摇过市吗?
萧棠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宴会在即,这出插曲很快被掠过。
从前赴会,萧棠只求不出错,从不求出挑,是以几乎不施粉黛,今日难得梳妆打扮了一番。
镜中的少女一下子变得明艳烨然,饶是瑞雪已经习惯了公主殿下的美貌,此时也有些挪不开眼。
萧棠见瑞雪盯着她,微侧过脸:“怎的,不合适吗?”
“……合适,合适得不得了!奴婢还以为是话本里的天仙下凡了呢。”
只是可惜了,那双手故意折腾出了伤疤,美玉有瑕,叫人心疼。
萧棠只当瑞雪又在贫嘴,笑了声:“好啦,走吧。”
她没有闺中密友相邀,也无人结伴,只得独自来到宴上,由宫女领着入座。
正是开春好时节,风清日朗,宫中所设的内外宴也重新多了起来。宴会尚未开始,气氛格外松快。
可等萧棠步入席中,她微妙地感觉到四周的谈笑声不约而同地停滞了一会儿。
紧接着,一道道目光都投了过来,各式各样视线流连在她脸上、身上。
萧棠面上不显,只抿起涂着胭脂的唇,越过那些打量,如常坐下。
大抵是皇后特地吩咐过,往前她都是坐在席末,如今往前移了几个位置,同那些平日高攀不起的贵女王孙们近了许多。
不过,只是席位靠近显然没有什么用。
那群女眷们瞧见她竟坐在自己旁边,惊讶过后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不约而同地忽略掉了她这个刚来的大活人,继续笑吟吟地攀谈起来。
少女四周都是说笑声,唯独她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单薄的倩影显出几分格格不入的窘迫。
萧棠却无心掺和这些暗潮涌动。
现下男女分席,男子都坐在她对面,正方便她观察。她扫了一眼,都是些不大熟悉的面庞。
说来也巧,她一看到谁,那人便像是留意了她许久似的,恰好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少女水盈盈的眸子如一道漾起的横波,瞧着人不说话时便似是欲语还休,像一根纤细的雀羽,挠得人心头直痒痒。
偏偏吝啬得很,看人只看一眼,勾得人眼珠子都瞪直了。
没人知晓萧棠正在想什么。
这个瞧着应当是哪家的公子哥,脾气很差,她招惹不起,不行。
这个瞧着眼下乌青太重,身体应当过分虚浮,不像是个正经人。
这个……总之也不行。
粗略一看,光是皮囊都无一入眼。
萧棠正欲收回目光,却忽地瞧见人群间隙中有个出挑的少年。
说出挑,有几个原因,最重要的就是他长得实在不像燕京人士。分明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却与寻常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不同,像是被风吹日晒过,皮肤呈小麦色,反而衬得五官愈发深刻,凌厉,锋芒毕露。
他的位置并不靠后,瞧着应当身份不凡,却与那些世家子格格不入,并不搭理他们,一个人闷头喝茶,动作潇洒得很,让人错以为他在饮的是什么烈酒。
察觉到萧棠的目光,少年不着痕迹地皱一下眉,抬头望了过来,那神色看得人不禁发憷。
然而当他看清萧棠时,微愣了一瞬,脸上的凌锐之色一下子消失殆尽。
萧棠却已经收回了视线,不再看他。
与此同时,她的耳朵忽地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你们说,太子殿下今日当真不会来吗?”
果然,无论何时,女子们私下最爱议论的就是魏珣。
太子殿下弱冠已过三年,至今却仍未娶妻,东宫连侍妾通房都不曾有,难免叫这些情窦初开的适龄贵女们起了几分跃跃欲试之心。
只可惜,“太子殿下今晨才主持了学宫释奠礼,学宫事务繁重,定然无暇抽身。”
饶是萧棠孤陋寡闻,也知道释奠礼是学宫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日子,亦是“三礼”中的“君师”之礼,在天底下读书人心中意义超然。
从前都是交给臣子去做,前年起开始变成了太子殿下亲自主持,办得愈发隆重,也使太子在儒生文人心中的地位水涨船高。
这样的盛会事关重大,前前后后定有许多繁琐流程,加之魏珣对她已经失去了不少兴致,如此一来,她又可以有两三个月不必见魏珣了。
想到这,萧棠莫名松了口气。
不来也好,省得她提心吊胆,还要抽出空应付他——
“皇后娘娘到!”
“太子殿下到!”
内侍尖着嗓子接连的喊声似一块石头砸入湖中,平静的湖面瞬间荡起了圈圈涟漪。
太子殿下竟然纡尊来了!前一刻还在遗憾的众人自是又惊又喜。
萧棠除外。她只有惊,没有喜,却半分不能表露出来,只得跟着其他人齐行跪礼,口称参见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万福金安云云。
萧棠低着头,又离得远,根本无法看见魏珣此时的模样,余光只能捕捉到他走过时掠起的衣边。
似勾玉堆锦,簪星曳月。
所谓与玉比德的君子风度,大抵正是如此,连行走时的步态都无可挑剔。
“诸位免礼吧,”不比私下见萧棠时,皇后的语气十分平易近人,“年后难得一聚,就当是叙叙旧,赏赏春,不必那么多虚礼。”
皇后这般和善,众人却不敢真的放下礼数,做足了礼节才起身坐回位置上,也终于能够看清上首的情况。
皇后坐主座,太子殿下在她右手侧。
也许是才去主持了释奠礼的缘故,魏珣今日的装束有些不同,着一身玄衣,腰间扣白玉,除此外再无旁饰,比平日更显出清冷严正。
加之他生得实在俊美,此时一言不发,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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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发地像一尊金相玉质的菩萨,叫人又敬又畏。
离皇后近的宗亲女眷最先出声,同皇后娘娘寒暄了几句,话题又自然而然地移到了太子头上。
皇后笑道:“子霁自愧这段时日无暇到坤宁宫请安,趁着他此时有空,本宫便让他过来陪本宫坐一坐,晚些他便要去面圣了。”
这话一出,什么太子一片孝心啊,什么皇后娘娘教导有方啊,席下恭维的话顿时不绝于耳。
座下又一位女眷捧话:“早知道太子殿下会来,我定把鸣之这几日的诗带来讨教太子一番,他那孩子呀,可是快把太子作的诗背得滚瓜烂熟了。”
魏珣终于开了口:“鸣之的病可好些了?”
“多谢太子殿下派的江太医替他诊治,如今已好了大半。”
男人颔首,语气堪称和煦:“正好,孤记得他喜好长赋,这几日出入学宫时为他物色了一位适合的老师,等他病愈后,孤便派人到尚书府上。”
闻言,尚书夫人几乎喜出望外。饶是魏珣让她不必拘礼,她仍起身连连谢恩。
任是谁心头都有杆秤,魏珣这一举,可比赏赐什么冬虫夏草、龙肝凤髓还要恩重得多。
那些外物再怎么珍贵,上位者只要舍得,也不过是随口一赏的事。
可记得一个并不亲近的小辈的文墨喜好,还在忙碌之余为他悉心挑选了启蒙老师,如此种种,不可谓不用心。
更何况,太子是什么人?他师从大邺最德高望重的大儒,又是文官集团中说一不二的话事人。他若为谁选了老师,从今往后,文坛还敢有人随便说那人不好吗?
那可是太子殿下挑中的人带出的学生!
聚天下众人之善者,圣人也,太子殿下笼络人心的手段一向很高明。
有魏珣在的地方,毫无疑问,众人的目光不可能移到旁处。
筹办宴会的由头五花八门,宴上的内容却就是那无外乎就是那两样,世家宗亲交际应酬,适龄的公子千金彼此相看。
在座的世家无一不想攀援他,未婚适龄的女眷无一不想嫁给她,眼里哪儿还放得下旁人。
萧棠其实很想继续观察一下对座的人。可魏珣就在上头,她总觉得在他眼皮子底下有几分不自在。
思来想去,少女决定往上偷偷瞥一眼。
魏珣似乎压根没有发现有她这个人,又或者发现了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正在温声问候皇后。
无论谁看了,恐怕都要感叹好一副母慈子孝的景象。
过了一会儿,没听见内侍通报太子离席,她再往上瞥一眼。
魏珣垂着眸,正听座下一位宗亲同他说起些几桩沙灾时的见闻。
那人说着,他只是偶尔淡淡地应一声。
虽惜字如金,可很显然,对与他交谈的人来说,能得他回应便足够叫人受宠若惊了,当下便更说得滔滔不绝。
萧棠耐心等着过了片刻,她又瞥一眼。
……怎么太子殿下还是没有离开的打算?
少女诧异,皇后不是说他只是坐一会儿吗?
…………
上首,吴年借着斟茶的功夫,靠在男人耳侧,低声提醒:“……殿下,公主好像在看您。”
座下的人还在试图同太子攀谈,魏珣垂眸,瓷杯中的茶水映出他瞳仁中极淡的不耐烦。
过了一会儿,吴年又道:“公主连着看了您好几回了。”
魏珣嗯了一声。
他当然发现了。
少女的目光频频投来,明眸善睐,殷勤得实在有些太过明显。
旁席不少人偷偷看她,萧棠也不曾理会,心思全都放在了他这儿。见他始终没看她,她的眉毛还自顾自地蹙起,雪白的脸蛋上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愁色。
就算只有一瞬,掩饰得很好,也仍旧被座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有了上回的教训,吴年本不应该再多话,但要怪就怪淳和公主的表现实在不同于常日。
他又斟了一杯茶,低声道:“恕奴才多嘴,公主一向懂事,就算想念殿下万分,若殿下不召,她也定然不敢主动来见殿下。”
那日得了香囊,太子殿下看也没看一眼,让他随便处置,明明连着两夜有空,却不曾提起让他把萧棠带过来。
见状,吴年只得盼着萧棠主动提起见面的事。
他还是有几分成算的,若萧棠说想见太子,他代为转达,太子殿下大概不会不允。
可坏就坏在萧棠脸皮薄,私下做了那么多事,只顾着干着急,硬是不肯跟他提一句,还是得他这个做下人的从中周旋。
哎,难办!
吴年还能怎么办,只能自己上了。
“……奴才今日才瞧见了潇湘殿的侍女在跟人打探消息,肯定是公主心头不安,想打听殿下最近的踪迹。”
难得的,魏珣没有打断他。
吴年察言观色,便继续说了:“奴才刚才跟着您进来时,还瞧见公主的手上都是未好的伤,想来是为殿下绣香囊时留下的。”
魏珣的语气很淡:“你没送过药?”
太医使最近的那些好东西,哪样他没有紧赶慢赶都送到潇湘殿了。
男人语调中含着淡淡的讽刺,令吴年忽地想到这茬,他顿住:“……也许是公主肌肤娇嫩,伤不容易好吧?”
很显然,这理由站不住脚。
萧棠伤至今未好,只可能是故意为之。
因着魏珣先前未有及时召她,所以她刻意把那伤口留到现在,好让他看见。
女儿家浅薄的心机和拙劣的伎俩,自然瞒不了太子殿下。
不过,有一点的确没说错。
指节轻轻摩挲了下茶杯光洁细腻的瓷面,几滴湿润的水珠没入指节,男人面上无波无澜。
……她有多身娇体弱,他最清楚不过。
7. 第 7 章
座下的人终于闭上了聒噪的嘴。
魏珣吩咐吴年:“让她敷好了伤就来见我。”
他不是除了读圣贤书外一窍不通的文人,练过武受过伤,也精通毒医药理,深知那一点伤根本过不了夜。
偏生不知道萧棠是怎么折腾自己的,两日后还留有如此明显的香瘢,隔那么远都能瞧见。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太子殿下并不喜欢有人过分想要取悦他,做得太明显就罢了,还频频用了那些不大聪明的手段。
萧棠全然不知上首发生了什么,默默地品着茶。
茶倒是好茶,唇齿都是清苦回甘的香气,只是想到座上那位众星捧月似的太子殿下,她颇有几分食不知味。
终于,一内侍匆匆入内,在太子殿下耳侧低语两句,太子起身离席。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立即起身行礼相送。
萧棠再次跟着其他人站了起来,余光瞥见魏珣缓步走下台阶,与她擦肩而——
出乎意料地,男人忽然在她案桌前停了下来。
停顿的一瞬被无限拉长,萧棠的心顷刻就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要做什么!?
还好,没让她紧张太久,便听见男人身后的吴年道:“长宁公主若有什么东西要转交给殿下,拿给奴才便是。”
萧棠怔了怔,侧过头,才发现刚刚原来是她旁边的长宁公主唤住了魏珣,魏珣因此正好停在了她面前。
……原来不是在看她,萧棠放心了。
见只是魏珣的内侍理会了她,长宁公主的脸上有几分窘迫,但她也知晓魏珣有要事在身,如此打扰已算是唐突,魏珣肯停下来看她一眼,都是看在这儿人多,不想让她下不来台的份上。
想到这,长宁公主连忙让身边侍女将东西转交给了吴年,歉意道:“怪我叨扰太子哥哥了。”
魏珣:“无事。”
他的声调平和,就算没有什么情绪,也叫人觉得如沐春风,心头熨贴,对这位天人之姿的太子殿下愈发倾慕崇拜。
萧棠还从未听见他用这样的语调跟她说过话。
从前做兄妹时就没有,之后便是同床共枕,抵死缠绵,情况似乎也没有变化。
她若叨扰了他,男人只会瞥她一眼,一言不发。
好像再同他多攀谈一句话就会自取其辱。
也不知道是他唯独对她这个可以随便欺负的妹妹这般不耐,还是说,独独在她面前,他连装都懒得再装下去。
回过神时,魏珣已经离开了,宴会也步入了尾声。
往常宴饮结束,这群爱好享乐的王子皇孙们觉得不过瘾,都会拉上自己的友人伙伴,前去马球场、御花园等其他地方继续玩乐。
这样的场合一般都跟萧棠没什么干系,她像从前那样起身欲走,还未踏出殿中,便忽地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淳和公主——”
萧棠站定,转过头去。
那女子比她高半个头,长得高挑丰满,又生了副笑眼,叫人一瞧便觉得很好相处。
“今日天气宜人,我们商量着去投壶,公主可愿意赏脸一道?”
萧棠从未见过她,可听那女子语气大大方方,她只犹豫了一会儿便应了下来:“好啊。”
一同前去的路上,那女子十分健谈,主动向萧棠介绍了自己的来历。原来她是前中军都督佥事晏家的女儿,唤晏山菱,年方十九。
太`祖设五军都督府各辖一方,中军都督府位于东南,与燕京城相隔甚远。难怪晏山菱瞧着比她大不了多少,萧棠此前却从未见过。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好端端的,晏山菱怎么忽然向她示起好来?
这份疑惑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到了目的地,晏山菱眼珠子一转,望向那乌泱泱的一群人。
大邺不重男女大防,尤其对这群注定要彼此通婚结亲的公子千金们。虽然仍旧分作了男女两队,但两边离得并不远。
“我与堂弟初到京中,人生地不熟,第一眼见公主便觉得似与我投缘,这才冒昧打扰公主,想要与公主结个伴。”
晏山菱说着,自然而然地指向了男子那边:“喏,那位就是我堂弟,晏何修。”
萧棠顺着看过去,竟是方才那个少年,他正束着高马尾,双手抱胸倚在树下,也许是远离了嘈杂无趣的宴会,他的神态舒展了许多,显出几分少年的意气风流。
家中是从军的,难怪举手投足的气度与燕京那些酒囊饭袋颇不相同,格外打眼。
只是晏家……她真是没什么印象,不知道晏何修的情况如何。
萧棠忽地福至心灵,有几分明白晏山菱怎会主动与她结交,却没点破,笑盈盈地道:“我也觉得晏姐姐与我很投缘。”
晏山菱立即道:“公主会投壶吗?我略通一二,若公主不熟练,我可以手把手教您。”
萧棠平日勤勤恳恳地维持着自己病秧子的名声,连出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别说投壶。
她摇了摇脑袋,很诚实地说:“那我今日得麻烦姐姐了。”
少女声色极柔,又生了副江南女子纤细的秀骨,微微仰着脸唤人姐姐,倒真让人会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叫人想要把她当做家中不谙世事的小妹疼爱。
萧棠难得玩一回投壶,觉得十分新奇,晏山菱怎么教,她就怎么依葫芦画瓢地学,瞄准、投掷,竟比想象中上手得要快要好。
她太过聚精会神,压根没注意到四周的情况,晏山菱却看得清楚。
不远处那些公子少爷们,说两句话就得往这边看一眼。
有的还装作是随便看看,有的却连装都不装了,眼睛都快要直接黏到淳和公主投壶时仰起的颈子、伸长的藕臂上。
晏山菱走到萧棠旁边,高挑的身躯正好能将少女挡住,隔绝掉那边觊觎的目光。
萧棠偏过头,晏山菱道:“我站累了,走动一下,公主不必管我。”
说着,她又看向晏何修,却见晏何修矗在那儿,跟一条又长又直的木头似的,只顾着将箭矢投入壶中。
不过,晏山菱心里跟明镜似的,投壶这种供京中贵族玩乐的把戏,晏何修一向嫌弃太平淡无聊,扔几下就失了趣,今日却站在人群最前头,一根接着一根地投掷,有意换来他人的赞赏与侧目,原因嘛……呵。
至于萧棠,压根就没注意到那边博得头筹的少年,一门心思都在自己手中的箭矢上。
可惜天工实在不作美,她正瞄准了准备脱手,忽地感觉到冰凉的水滴砸在手上。
一滴,两滴,紧接着天色骤沉,云蒸雨降,原本晴朗的天幕像被瞬间撕开了个口子,暴雨倾盆倒下。萧棠一惊,尚来不及反应,手就已经被晏山菱拉了过去,跑到就近的亭中躲雨。
骤雨拍打亭沿,又卷起好大一阵风,压根不给人踏出去的机会。
萧棠仰头看天,只见乌乌泱泱的一片云,这雨应该得下到明日。
倒春寒的天最不可琢磨,上一刻碧空如洗,下一刻便是狂风骤雨。
“燕京城的天气真是说变就变啊。”
晏山菱刚感叹完,调子忽地有几分惊喜地拔高:“何修——”
比少年先一步引入她眼帘的是他覆下的阴影,萧棠眼前蓦地一暗。
她过了一会儿才偏过脸,望向立在晏山菱旁边的那道颀长身形。
近在咫尺时,才发觉晏何修竟然这么高。
可他又不是那种五大三粗、壮得跟座小山似的莽夫,正相反,少年身形极为峻拔,宽肩、蜂腰、削背,样样不缺,像把赏心悦目的名刀。
晏何修抿着唇,他长得着实俊朗,只是五官像是用刀剑劈出来的,过分锋锐、笔直,没表情时眉头下压,显得……
有点凶。萧棠在心中默默地补充道。
但一对上她的眼睛,少年的眼睛闪了闪,周身冷硬的气质再次微妙地消融了许多。
“见过公主。”
晏何修说着,一只手横到了她的面前,是只油纸伞。
萧棠愣了愣,原想拒绝,可转头瞧见晏山菱手上已经有了一只,便改口应道:“多谢。”
晏何修颔首,不说话了。
晏山菱连忙补道:“何修他笨嘴拙舌,公主不必介意。”
若是单单只见晏何修,萧棠当然是会觉得他不大好亲近的。可有晏山菱在一旁周旋,她又觉得一家人不出两种性子,晏何修应当不是表面上那么不好接近之辈。
“怎么会,”萧棠笑吟吟地道:“我感激都来不及呢。”
她一笑,晏何修的唇绷得更直了。
少年手指握拳,在唇前轻咳了一声,语气不由得也放轻了些:“雨会越下越大,路更不好走,我们先动身下山吧。”
说是山,其实这儿只是皇宫西边的一道坡,旁边就是豹房兽园,专门辟出一块供贵人玩乐。
清静是清静,空旷是空旷,但若想要回殿、出宫,可需要走好长一段路。
尤其是这截下坡路,若路面积了水,稍有不慎便容易失足跌倒,趁着雨刚下就走,是最妥帖安全的法子。
萧棠点了点头,伸手撑开伞,却忽地发现伞柄一撑就松。
她咦了声,原想拿给晏山菱瞧瞧怎么回事,可有人先上前了一步,低头问:“纸伞坏了?”
距离骤地拉近。可眼下更有重要的事,萧棠也没顾上这处细枝末节,应了声,将伞柄递到他手里:“你看看。”
晏何修伸手接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指尖。
一触即离,是从未有过的触感,像一段轻盈温软的纱。
少年微微怔松,手一时忘了拿稳。“啪”的一声,油纸伞摔落在地,彻底断成两截。
晏何修:“……”
晏山菱:“……”
萧棠:“……”
少女有些尴尬:“抱歉,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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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稳……”
“怪我。”晏何修打断她,“是我刚刚分了神,不是公主的缘故。”
顿了顿,他又说:“山下不远就是西群房,我可以依次送阿姐与公主下山,其余再议。”
晏山菱没急着答应,堂姐弟俩双双望着萧棠。
萧棠望向晏何修。
少年迎上她的目光,又咳了声,有些僵硬地补充道:“我是看公主手上有伤,担心公主独行不便撑伞……”
多同晏何修说了几句话后,她发觉少年虽然长得不大好相处,性子实际上却不错。萧棠莞尔:“多谢公子,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同一只伞下,少年腿很长,步伐也习惯迈得大,如今却不得不迁就起她,走得很慢很慢。
但两人头一回认识,头一回同行,毫无默契可言,步调一旦不统一,免不了番摩肩擦踵。
不,萧棠对他来讲太娇小了,肩膀只会轻轻擦过他的手臂,垂下的发丝也一并扫过他举起的手。
四周只有寂静的雨声,令人所有的心思无法抑制地落在那一点触碰上。
“前几日,”晏何修忽地开口,“我入东宫时,远远见过公主一面。”
“东宫??”
一听到这熟悉的字眼,萧棠的声调都变了,侧目,“你原来是太子殿下的幕僚吗?”
怎么会这么巧,难不成他一个地方的世家子弟还会是东宫辅臣?魏珣的手已经伸到中军都督府了?
晏何修:“公主误会了。”
“我的故友是太子殿下的伴读,我入京后,他引荐我去东宫拜见太子。”这些事原本不该跟她说,可少年意外坦诚,“我只见过太子一面,仅此而已。”
“……这样呀。”
一听他跟魏珣没什么联系,萧棠才放松下来。那就好,她可不敢随意跟魏珣身边的人有交集,免得招来多余的麻烦。
回忆起晏何修刚刚的措辞,少女翘起唇角;“公子倒是实诚。”
寻常人若能见太子殿下一回,不管有没有得太子青眼,离去后定会吹得天花乱坠,将一分的关系说成十分。
哪有人会直接把自己跟东宫的关系撇得这么干干净净,当真是不懂为官的那些弯弯绕绕。
晏何修只道:“我不敢欺瞒公主。”
说着,头顶的伞面又往她这边倾斜了些。
萧棠瞥见,又看向他露在外边的那一侧肩膀,已经湿透了,只是因为衣裳颜色较深,不大容易看出来。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扶正了斜得厉害的伞柄。
少女的手落在他上方,可垂下的宽袖却覆在了他手上,又像一汪柔水似的,轻轻从他指尖拂过。
晏何修怔了怔,视线落在那片锦袖上,接着一路到她柔弱无骨的手,以及她微微偏着的侧脸。
才发现,淳和公主的脸……当真只有他巴掌那么大。
为了不让伞顺着缝隙飘进来,少年有意将伞面压低,四下大雨瓢泼,掩盖了多余的声音。
故而谁都没有察觉,西群房上阁楼,瞥来一道平静的目光。
太子殿下到此避雨,顺带听宫中的内探汇报密情。
半掩的窗很快被风吹得合上,他也并没有再命人大开,收回目光,望向一旁汇报完毕的内探。
内探脑袋埋得低极了,魏珣淡淡道:“下去吧。”
内探应声退下,只留吴年抱着竹骨伞立在门口,不知是进是退。
他刚刚原本是打算去西山上,将淳和公主接过来的。
虽然太子殿下并未吩咐,可吴年一合计,西群房正好就在西山坡下,如今又下了雨,他去接公主避雨,顺带就一同出宫,让太子跟公主叙叙旧,岂不美哉?
谁料走出去没多远,就瞧见少年少女挨在一起的两道身影。
靠得那么近就算了,远远看着,淳和公主还似乎搭了一下那人的手。
虽是一触即离,可那一幕瞧着……吴年停止了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
有旁人在,还是个与朝中大小事有所牵连的人,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先返回来听令了。
他偷偷瞥了眼合上的窗,再看太子平静的神色,估摸着太子殿下应当还不知道外头的状况,既是如此,他要不要禀,又该怎么禀……
“晏家那位准指挥使,”魏珣忽地道,“何时入的京?”
一听这话,吴年便知道魏珣方才瞧见了,连忙正了正色:“上月廿三。”
晏何修来东宫拜见过太子,他对晏何修自然了如指掌,“一同入京的还有他的一位堂姐、两位胞弟,都是白身。”
停顿片刻,吴年敏锐地察觉到太子似乎还在等着下文,又补充了一句:“不曾有妻妾通房。”
太子殿下好像没什么反应,嗯了声,径自离开,并未再管不远处的淳和公主。
……
但傍晚,潇湘殿便毫无征兆地得了口信,魏珣要见她。
8. 第 8 章
甫一得到这个消息,萧棠刚刚出浴。
前来传话的并非吴年,而是另一位面熟的内侍,萧棠再三确认:“太子是说今晚?”
内侍颔首,恭敬道:“马车已在宫门外候着了。”
从前吴年都会给她留足了梳妆打扮的时辰,头一回像现下这般匆忙。
萧棠只得让内侍多等一刻钟,她如今身容潦草,实在不便再去见人。
坐在镜前,主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从铜镜中瞧出了对方脸上的诧色。
“吴公公也没有提前来找奴婢,往常都是提前一日,至少半日通知潇湘殿的……”
瑞雪喃喃着,替她擦干净鬓边湿润的发丝,重新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揣测道:“太子今日应当是临时起意的吧。”
萧棠轻轻蹙起眉。
瑞雪又问:“殿下今日遇见太子了吗?”
“只是碰了一面而已。”
萧棠努力回忆起宴上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情况。
很可惜,她什么都没回忆起来。从头到尾魏珣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
她还当魏珣是真的对她没什么兴趣了。
结果谁知道,刚一回到潇湘殿就得知了这猝不及防的消息。
萧棠心头忐忑,但转念一想,魏珣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一时兴起。
第一夜后,次日晌午,他原本答应让吴年送她回去,可她那时实在走不动路,不得不先上了药,多待了会儿。
……结果一待,就是整整一日一夜。她到最后彻底一步都走不了了,不是挂在男人身上,就是由他抱着,后来躲到行宫别院里,养了足旬才好。
只是后来一年,魏珣太过节制,教她几乎忘记了这一出插曲。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萧棠想,她大可以再去试探一番魏珣的态度,另做打算。
梳妆完后,瑞雪又开始替她挑选衣裙,萧棠斟酌片刻,选了件寡淡无味,还会衬得脸色不大好的素色绸衣。
…………
暮色四合,暴雨滂沱,马车稳稳地停在那处宅邸前。
吴年早已撑伞候在门口,见着她,神情有几分复杂。
萧棠主动唤道:“吴公公。”
“姑娘安好。”吴年冲她笑了笑,姿态倒是跟从前一样恭敬。
待撑起伞,他才对她说:“今日这雨下得突然,奴才正好在西山附近,原本是想去接公主,不料……还有旁人,便作罢了。”
萧棠心头咯噔一下,天底下竟然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既然吴年知道,魏珣肯定也知道了。
吴年点到为止,不再多说,萧棠紧紧咬住唇,忽地有些不妙。
她从前再怎么欺瞒魏珣,至少在他面前从未有半分逾矩。如今这一番行径落在魏珣眼中,也不知他会作何想。
收回神,她柔柔地朝吴年颔首,做足礼数:“多谢公公提醒。”
幽庭曲沼,修竹荫阶,一径绿云直入游廊。走到廊下,吴年收起竹伞,另一位侍女上前递给她刚沏好的茶,说让她送去给太子殿下。
萧棠轻轻停顿了一刻,柔声重复了遍:“是要我送去书房?”
侍女:“是。”
往常魏珣有事时,她都是直接去寝房等着他。至于宅邸之内有什么别的东西,她一律不看、不问、不知道。
魏珣大抵对她的乖巧也很满意,从未提过让她去旁的地方。
头一回前去魏珣的书房,萧棠差点走错了路,还是得内侍指引,才拐回了原道。
训练有素的侍从们不曾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但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下,似乎仍有什么奇怪的动静。
靠近书房后,那动静愈发明显,似远似近,如鬼如魅。
她在门外停住脚步:“……太子殿下?”
“进来。”男人的嗓音平淡如水。
萧棠深吸了口气,一推开门,正欲唤魏珣,一个黑漆漆的大洞猛地映入眼帘。
她顿在原地,好一会儿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是墙上一扇大开的暗门。
门后连接着狭长阴森的甬道,里面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不清楚通往何方。
刚刚那声音,似乎正是从里面传出。
魏珣正好从暗门走了出来。门边候着的内侍连忙呈上玉盆与绸帕,供他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指节。
盆中清水上飘着几根薄荷叶,足以掩盖掉不重的血腥味。
萧棠的后背紧绷,忽地发觉自己好像来错了时候……可魏珣刚刚口口声声让她进来,她现在能直接退出去吗?
少女紧张地站在门边,等来的却并非驱逐。相反,内侍麻利地离开了,大有把这一处屋室留给他们二人的意思。
侍女只让她来送茶,没说别的,萧棠咬着唇,干脆硬着头皮上前,将茶放在案桌边,低声道:“皇兄,阿棠只是——”
告罪的话刚起了头,好巧不巧,暗门后原本忽远忽近的声音突然放大,像有什么东西没马上要从甬道里破笼而出。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萧棠手一抖,茶盏哐当摔在桌案上。
杯盏未碎,可茶水悉数溅出,又正正好好打湿了太子殿下的衣袖。
“……”萧棠从未觉得自己这般倒霉。
她拿出丝帕,想快点替魏珣擦干净衣袖上的洇湿,将这一出插曲糊弄过去。
可手刚落在男人袖上,就听见有人喊道:“殿下、太子殿下,罪臣绝无与誉王、与回屹勾连之心,是誉王以罪臣妻儿胁迫罪臣,罪臣不得已——求您明鉴——”
萧棠伸出的手硬生生停滞住,继续擦不是,不继续擦也不是。
她很想要装聋作哑,然而那人喊得实在是撕心裂肺,字字铿锵,令她听得一清二楚。
罪臣。
自古能关押审讯戴罪官吏者,唯有刑部与大理寺。
其余人等滥用私刑,是为枉法。
……她好像真的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被听到秘密的太子殿下神色毫无波动,对那人的恳求左耳进右耳出,只是瞥了眼她搭上来的手。
墨色的袖上,少女的柔荑被衬得愈发素白。
唯有指尖是淡淡的粉,剔透得像是一线雪,随时都要融化在他的手臂上。
假意是在替他擦拭水渍,实际上手指附上他后便不动了,只有指尖有意地隔着衣料挠来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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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外暧昧的暗示。
萧棠很快回过神。常年的谨小慎微令她唯一的反应就是假装无事发生,低而含糊地道了声歉,继续替男人擦去泼到袖上的茶叶水渍。
然而暗门后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几乎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
“……只求殿下念在我们多年情分,放过我的妻女,别让我再这般生不如死!”
最后一声陡然凄厉,却又戛然而止。
万簌俱寂,萧棠的心跳也跟着停了。
很快,暗门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人拾级而上。
魏珣八风不动,萧棠却再次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魏珣怀中一缩,手指抓住男人的宽袖,躲进他修长伟岸的身形中挡住自己的存在。
她还以为是刚刚发了疯的人来寻仇,却只听见“噗通”一声,来人跪下,道:“殿下恕罪,属下看守无力,未察觉林少卿舌下含毒,他已畏罪自尽!”
攥着男人宽袖的指尖不由得收紧。
饶是萧棠不知前因后果,也能从这只言片语中猜出,她误撞见了一桩大案。
——事关朝中少卿的命案。
得是什么样的严刑拷打,才能让那人口称生不如死,直接饮毒自尽?萧棠根本不敢想下去。
她欲要收回手,男人却忽地垂下眸,抬手把玩起她的手指,令一下子僵住,只得继续虚虚依附在他怀里。
冰凉的指节摩挲过她的指尖,魏珣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吩咐那人:“处理干净。”
四个字,那般轻描淡写,不像是处理一个人的尸体,倒像是在说一只碎掉的茶盏,无关紧要的器物。
两人间的距离近在咫尺,魏珣说话时的气息喷洒在她颈间。
明明是温热的,却叫萧棠那一寸肌肤忍不住浮起了连片的寒意。
恐怕旁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仁善宽厚的太子殿下,会在自己的宅邸中建一座刀山火树的私狱。
萧棠原先只当这里是魏珣寻欢时随意挑选的地方,从未想过,此处竟有这般惊天的玄机。
她自以为见过了魏珣的真面目,知道他性情恶劣,远不如人前那般温和,却也未想过他会如此草菅人命。
一切重新归于安静,萧棠只能听见自己全然乱了的呼吸声。
檀香味萦绕在她周身不散,萧棠别开脸,试图避开男人投来的视线,下巴却被他擒住抬起。
四目相对,她颤了颤:“皇、皇兄……”
“怕了?”
手指轻挲了下她精巧的下巴,又往上一点,指腹轻轻带过她的唇瓣。
少女的唇生得丰润,颤抖时会极轻微地一张一合,摁到她唇上的指尖会感觉到似有似无的湿意,像是被她含住了似的。
唇在颤,身体也是。自从刚刚得了机会顺理成章地缩进他怀中,她整个人便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往他身上倚,蹭。
他一边要去想方才那桩事关回屹奸细的密案,一边还要受着她并不高明的勾`引与撩拨。
只是这一招对他并没有什么用,魏珣平静地叙述道:“孤还以为皇妹胆子很大,同军中杀人不眨眼之徒都能共举一伞,谈笑风生。”
9. 第 9 章
急雨骤拍窗,萧棠的心头也瞬间跟着七上八下。
顿了顿,她才问:“皇兄是说,晏家的公子?”
魏珣静静地望着她持续了好一会儿的迷茫表情。
他并未应她,不过对萧棠而言也是件好事,至少她还有机会继续解释。
“我并不认识那位公子,只是今日宴后,他的堂姐邀我一同投壶……”
萧棠知晓太子殿下有一万种法子探明她说的虚实,这番话一字不假:“晏姑娘心善,便托他先送我下山去西群房,再等我的侍女来接我,我们便同行了一段路,除此外并无旁的交集。”
魏珣听完后脸上也并无什么波澜,指节抚过她的下唇,语调平淡:“孤倒不知,皇妹有这般雅兴。”
唇上是丝丝沁水似的凉意,萧棠僵着,乖乖地任由他摆弄。
她不是听不出那弦外之音。从前她性子娴静,与宫内外同龄的姑娘都少有什么往来,今日不但忽然与仅有一面之交的晏山菱投缘,还与她的堂弟说上了话。
如此种种一反常态,若拿不出一个说服得了魏珣的理由,的确蹊跷。
少女唇瓣未涂胭脂,紧紧抿着,几乎不剩多少血色。
落下的发丝已经不知不觉被香汗浸湿,紧紧黏在颈侧,勾勒出她纤细如枝的颈子。
脆弱得一只手便可掐折。
魏珣听她轻声说:“我本不善交际,若是寻常贵女相邀,定会找借口拒绝。”
“可晏姑娘为人爽朗,加之我听说她那位堂弟前日去过东宫,便以为能与东宫来往者,应当是可交之辈,也是皇兄信任之人,不该拂起好意。”
少女自顾自地说着,又垂下眸,长睫遮住水盈盈的眼:“后来晏公子说他只是拜访过皇兄,并非皇兄幕僚,我才知自己这一番行径,全然是自作聪明……”
她的声音又小了许多:“便不敢让皇兄知晓。”
这个年纪的姑娘都好面子,不想叫人知晓自己的糊涂事。
况且,若她真是有意地想与东宫幕僚的眷属结交,明面上是感念太子,深究起来,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僭越心思。
吞吞吐吐不敢告诉他,自也情有可原。
太子殿下轻轻扯了下唇角,声色有一丝淡淡的凉:“打听得太多,不是个好习惯。”
少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白,急急道:“我再也不会了,只是、只是……”
她没有直说,亦或者说不出口,可交代到这里,未尽的话已经很明显.
她只是,太想知道关于他的消息。
书房里又静了下来,萧棠紧紧咬着唇,只敢看地上,半点不敢直视魏珣。
她有几分巧言令色的成分,但面对男人无声的威压,也确确实实是忐忑到了极点。
终于,渐渐地,萧棠敏锐地感觉到四周凝滞的气氛松缓了许多。
魏珣应当是信了她的说辞。
还好,她无不庆幸地想,以往在人前人后都表现得过分乖巧顺从,偶尔的自作主张也全都被魏珣当做了讨好,叫他以为那才该是她的本性。
这一番借口合情合理,挑不出半点纰漏。
就算他不喜她僭越,也不会想到,她已经胆大包天到背着他挑选夫君的地步。
狡辩起了用,萧棠原本紧紧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男人的手还捏着她的下颌。她抬起眼,主动抬手扯了下魏珣的衣袖。
魏珣并未理会她贸然的举动,却也不曾出声呵止。萧棠大着胆子,楚楚地望着他,瞧着又低又怯:“皇兄捏得阿棠好疼。”
很拙劣的撒娇。
魏珣看在眼底,没有应答,却依言松开了她。
冷静的瞳仁中还能映出她下巴上的浅浅粉痕,他并无怜香惜玉的意味,只是淡声唤来吴年更衣。
太子殿下的吹毛求疵之癖一向很重,哪怕袖上茶渍已经擦干净,也仍旧必须要再换件外衫。
萧棠见状,便知晓刚刚的插曲终于算是揭过去了。
吴年很快捧着崭新的墨色暗纹对襟走了进来,却并未直接走向魏珣,而是脚步拐了弯,停在她面前。
萧棠望着那就差直接送到她手上的衣衫,并未立即有动作。
吴年见她不接,瞥了瞥上方,手又往前送了点,出言提醒道:“姑娘。”
就差明说要她为太子殿下更衣。
他哪儿能感觉不到书房内气氛的微妙,此举就是在提醒萧棠讨好些太子殿下。
萧棠想着要问的话,最终还是伸出手,主动说:“公公给我便是了。”
吴年应喏,又道:“车马已经备好,戌时即可出发。”
这话看似是在跟魏珣禀报,实际上却是在明示萧棠,太子殿下戌时后就会离开。
她也不必再应付他很久,更不必过夜了。
萧棠揣度着,顿觉手中的衣物都轻了几分。
书房大门紧合,又只剩下兄妹二人。萧棠先将新衣放在一旁,抬手替男人更换他身上的外衫。
那句军中杀人不眨眼之徒在她唇齿间又过了一遍,萧棠还极少听见魏珣用这样的词形容旁人。
她一边替他松开腰间玉带,一边用余光瞥他神色,试探地问:“皇兄不喜晏公子吗?”
男人望着她身后的屏风,不咸不淡地道:“一个初出茅庐的都指挥使而已。”
萧棠哑然。
也对,她几乎从未见过魏珣有什么喜恶之心。
太子殿下的情绪起伏少得可怜,怎么会浪费在一个名不经传的少年身上。
同魏珣相处得越多,她越明白魏珣对外展现的温文礼节、平易近人都是虚相。
尤其是……萧棠想着刚刚那处私狱,心头不由得一寒。
世人追崇太子珣的君子礼,却不知魏珣挑不出半点错的言行下,骨子里都是冷漠、残忍与傲慢。
说到底,他眼里都未必放得下晏何修这一号无关紧要的人。
可是,若非对晏何修有意见,“那皇兄是不喜阿棠与晏家人走得太近?”
魏珣垂眸,扫过她小心翼翼的脸蛋。
半晌后,他终于开了口,并未否认,只道:“你在朝臣眼中既已是东宫的人,事事都该三思而后行。”
他的人。
这句话若是由其他人说,在如此孤男寡女的时候,难免带着几分别的意味。
然而萧棠清楚,从太子殿下口中说出,却是再客观不过的陈述。
魏珣在御书房替她父亲说了话,从今往后,无论她做了什么事,朝上都会有人将其与东宫相联系,随时等着搬弄是非,谏言参上。
魏珣因此对她多加留心,乃至于约束,都实属正常。
他并非在意她,只是在意他自己的大计,怕她添乱而已。
只是,这一番话来得实在让萧棠始料未及。
她与谁一同投壶、一道同行这种小事,怎么都要让太子殿下纡尊降贵,亲自来过问。
心头疑云密布,萧棠的脸上却仍是一如既往的乖顺,轻轻应着:“阿棠知晓。”
说完后,她便取下男人身上那件外衫,重新为他换上新的对襟。
自古轩冕以庸,衣裳有殊,贵人的冠冕、腰佩与着装都有特定的规格,太子所着的锦服自然尤为复杂繁丽,她对这番装束一窍不通,光是腰间束带如何系了好几回。
这也罢了,费了好一通心思,最后还没系上。
萧棠尴尬地一顿,抬起眸子瞥了瞥魏珣,却见男人仍旧看着她身后的屏风,不知在思忖什么,半分心思都没有分给她。
她张了张口,想主动请辞,将这份艰巨的任务重新交还回吴年。可望见魏珣古井无波的脸庞,最终只得欲言又止。
莫名地,萧棠有种直觉,今日的太子殿下,不像平常那样好说话。
她如今在魏珣面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此一来,萧棠硬着头皮回忆起替魏珣宽衣时束带的式样,照猫画虎地模仿着系回去。
……然后果不其然地系错了。
这般明显的错误总算引来了魏珣的注意。他睨了眼腰间滚金束带,视线又往上移,落到她的脸上。
萧棠低声解释:“皇兄的装束繁琐,与我的大不相同,我不太熟悉。”
从前与魏珣燕好时,不论她如何不着寸缕,男人几乎回回都衣冠齐整,最多只会卸下大氅外襟。结束之后,他便会重新沐浴,换好寝袍再回来。
从头到尾,她都不曾有替魏珣更衣的机会,魏珣也不曾开口吩咐过她,她对太子的衣束自然是眼生手生,束手无措。
“无妨。”
头顶上的嗓音惜字如金,他似乎并没有让吴年进来替代她的打算。
萧棠只得继续拆了重来。
她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望着那玉带,洁白的雪额正好抵在他胸膛前。往下一点,近在咫尺的是小巧却挺的鼻尖。
呼吸之间,气息都隔着那散开的衣襟落在他身上。
少女的指尖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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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拆了系,反反复复地拂过他的腰。
自从方才以更衣之名近了他的身,她的手,脸,发丝,但凡挨着他的每一处都没有老实过。
有意的勾`引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平心而论,魏珣并非是耐心很好的人。他蓦地开口:“不必系了。”
萧棠愣了下,刚想借坡下驴地告退,又听魏珣说:“去寝房等孤。”
这句话的意味太过明显,萧棠的神色不由得僵了下:“皇兄是指……等多久?”
他不是有事要外出吗,难道还要为了她特地折返一趟?
这话落在太子殿下耳中,结合她方才频频的邀宠,自然成了另外一层意思。
男人的语气凉淡:“你等不及?”
“……”
萧棠噎了一下,手指骤地将他的衣襟抓得一团乱。
等反应过来后,她第一反应是想赶紧抚平那一片被她弄出的褶皱,可又怕被魏珣误会,抬起的手又落了下去,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连串的反应都落在了魏珣眼中,他不动如山,静静看着少女以退为进道:“阿棠方才耽误了皇兄一炷香的功夫,皇兄不曾怪罪,已让阿棠万分感激,万万不敢再耽误皇兄的大事。”
口中说着不耽误,美眸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他脸上神色一丝一毫的变化。
魏珣说:“孤入夜后再回,你好好歇息。”
萧棠神色微微一僵。
“皇兄方才的话,阿棠铭记在心,如今双双眼睛都会盯着阿棠,阿棠不想给东宫惹麻烦、”
她忙不迭开口,铺垫了一堆他应该爱听的话,终于托出:“……亦不敢再频繁待在宫外,遭人生疑。”
魏珣云淡风轻地道:“吴年应当告诉过你,此处不会被人发现。”
萧棠当然听过这话,若说之前她只是姑且信着,今日便是实打实地确信了。
一处藏着私狱这样惊天秘密的地方,魏珣的确不可能让人知晓。
见这个理由有几分苍白,她轻吸一口气,又道:“……便是宫外发现不了,吴年公公是皇兄心腹,若被人瞧见他频频私下来潇湘殿,恐怕也会惹人无端揣测。一想到此,阿棠便忐忑得夜不能寐。”
魏珣顿了顿。
随之而来的是冗长的寂静。
萧棠看不明白魏珣的脸色,就当她以为他已经被她说服了的时候,冷不丁听见魏珣道:“以后让你的侍女去东宫找他罢。”
话音甫落,少女眼睛睁大,不假思索地拒绝:“阿棠不敢叨扰皇兄。”
魏珣唇角轻扯:“孤不曾瞧出,皇妹有何不敢。”
男人的语气始终太过无波无澜,听不出他是带着微末的讽意,还是单纯的陈述。
萧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一番行径,前一刻刚刚才坦白自己打听东宫之事,后一刻便故作谨小慎微,前后矛盾至此,落在魏珣眼中,的确有几分可笑。
像极了欲拒还迎。
因她说自己忐忑得夜不能寐,太子殿下还是许了她的贴身侍女能够自由出入东宫。这样的殊荣,放眼燕京都少见。
若是长宁公主得了这般恩宠,不知得何等兴高采烈,四处炫耀才肯罢休。
不,不止是长宁公主,任何人能够受此照拂,定然都是对太子感激涕零,诚惶诚恐。
可她拒绝得很干脆。
因为她的确不敢。
萧棠比谁都清楚,东宫并不只是太子殿下的起居之处,更是国储所在。
先不说她如今已至及笄,并非可不知时事、不众位女眷顾大防的懵懂孩童。便真是十年前,那时最受宠的长宁公主都不敢随便往东宫跑呢。
身处天家,便是兄妹情深,也不能像寻常百姓那般亲密。
更别提她与魏珣之间,毫无什么兄妹情谊可言。
她既然想要抽身,就必须要早些跟东宫划清不该有的干系,婉拒那些不属于她的恩赐。
萧棠轻吸了口气,低下头去,柔软的声调清晰地重复道:“阿棠不敢叨扰皇兄,亦不敢让贴身的侍女出入东宫,惹来非议,还请皇兄收回成命。”
最后一个字落下,书房里已是万籁俱寂。
萧棠想,这大概很有可能是太子殿下平生头一回,大发慈悲地施恩,还遭人婉拒。
她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正落在她脸上,平静无温,与平时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她能隐约感觉到,他好像……不大高兴。
10. 第 10 章
久居上位的人天然就有不怒自威的气场。哪怕尚未出声,只是一个毫无波澜的眼神,便足够让人紧张得屏息。
原本才缓和不久的气氛一瞬重新凝滞起来。屋外竹林被狂风吹得扑簌,耳边只剩下簌簌惊雨的声响,一下,两下,三下……漫长得没有止息。
再过了一会儿,内侍叩门,恭敬地唤着殿下。
魏珣置若罔闻,仍旧不动如山。
他不曾应,内侍便不敢贸然入内。
屋室内仍只有他们二人。分明近在咫尺,却像是蓦地隔着一道无形的天堑。
衣袖之下,萧棠的指尖已经紧紧抠住掌心。
她其实很怕魏珣生气。
可很快,事实便证明她自作多情了,这一点小事还不值得魏珣动怒。
男人的脸上并无愠色,或者准确说,什么情绪都没有。
只是启唇时,能听出他的语调比先前冷淡:“倒是孤勉强你了。”
萧棠不知如何接话,她刚刚的行径已经称得上冒犯,此时说什么都补救不了,只会徒增魏珣的厌烦。
想到这,她便干脆不开口了,低垂着眼,一副乖顺安静的模样。
萧棠再也不敢看他,只是一直盯着地上大理石的纹路。
直到内侍又唤了一声:“殿下,快到戌时了。”
魏珣才与她擦肩而过,径自离开。
脚步声远去,门却不曾合上。书房重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魏珣默许她入内,可魏珣走后,宅邸里的仆从侍婢却万万不能放心她一个人在里面待着。
冷风灌入,吹得萧棠手指一阵冰凉。
侍女走到桌案边,贴心地拿来狐毛大氅披在她身上,又道:“姑娘,奴婢先送您回房歇息。”
萧棠也自知不能再待在此处,低低应是,跟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
连廊外一路飘雨,天上月华已被乌云遮掩,视线所及之处都似被天瀑刷洗过,黯淡模糊成一片。
只有侍女提着的灯笼还发着光,勉强映出前方的路。
侍女道:“吴公公说,雨下得大,姑娘还是等明日雨停后再回宫罢。”
吴年公公是太子心腹,亦是东宫最有权柄的内侍,他的吩咐,其余人都当是半个太子的命令来办。
拒绝的话到了唇边,萧棠最终还是没说出来。这些侍女也不过是听人差遣的可怜人,她不配合,只会让她们难做,并没有半点用处。
到最后,少女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回到寝房中,炭火皆已备好,暖融似深春。侍女为她取下大氅,挂在一旁龙门架上,无声退下。
不过一会儿,门被叩响,来者是萧棠不曾想过的人:“吴年公公?”
少女脸上不掩惊讶。魏珣前去尚书府,她还以为吴年肯定会随之同去,没想到他还留在这儿。
吴年作揖,主动解释道:“府中有些杂事,殿下让奴才留下来处置。”
所谓杂事,萧棠当然不会自作多情觉得与她有关。
想来是刚刚那私狱中的人自杀,引出种种变故,需得吴年经手处理。
可若吴年有这般要紧的事,怎么还有空来找她?
不等她问,吴年又说:“姑娘手上伤口不愈,定是是太医院寻常的药膏没有效用,殿下留意了,便特命奴才取了玉女花研磨成粉。”
“这玉女花是进贡花种,难得一朵,据说对女子肌肤容颜颇有效用,对姑娘的伤最适合不过。”
萧棠闻言,却只是轻蹙秀眉:“你们殿下的吩咐?”
吴年颔首:“姑娘的种种,殿下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萧棠却不大相信。吴年对她一直友善,从不曾说过半句刻薄的话,每回都捡着好听的说,如今应当也只是善意的谎言。
她委婉拒绝:“既是进贡之物,如此贵重,我实在不敢要。”
“若对姑娘的手伤有效用,便算不得贵重。奴才知道姑娘谨慎,可这花已经完全磨成了粉,就算是坤宁宫的嬷嬷来了,也瞧不出这一盒药粉有什么不同。”
吴年先说着体己话,又叹声道:“还恳请姑娘收下,别让奴才为难。”
好的坏的都让他那一张嘴全说了,萧棠这下不收都不行。
她只得盘算着先收下,等会儿放在此处不带回去。
见她拿过药盒,吴年的脸上重新堆起了笑容,道:“今日雨重,殿下离了尚书府也不便再回宫,晚些还是会歇在此处。姑娘若刚刚还有什么话没来得及同殿下说,入了夜也有机会。”
他说得含蓄,可萧棠怎么会听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这是在提醒她,虽然她刚刚惹恼了太子殿下,但也不是没有弥补的机会。
入了夜,等魏珣回来,乖乖地讨他欢心,求他原谅,只要她够乖巧,太子殿下大抵不会与她计较太多。
至于讨男人欢心的手段,横竖不也就是那几样。
“吴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
萧棠谦卑道:“只是我心惶恐,不知同殿下说什么,又担心惹太子相看生厌,若留在此处,恐怕不得安寝,还请公公帮忙打点,容我今晚回宫。”
吴年不曾想她这回这般木楞,连忙语重心长地劝了起来:“奴才不知姑娘怎的会与殿下起了龃龉,但姑娘是不知道,太子近日席不暇暖,就连今日见姑娘的时辰,都是从百忙之中抽出来的空闲。”
萧棠抿住唇瓣,不作声。
她怎么会不知道。
“……过了今夜,殿下可谓一日万机,后头还要离京几日。姑娘就是想见殿下,也难再见上。就算奴才能替潇湘殿捎口信,也比不上姑娘亲自同殿下说,您说是这个道理吧?”
这么大一段劝诫之语,萧棠却只听见了半句,她唰的抬起脸:“他要离京了,什么时候?”
这消息不为外人道,但吴年只是斟酌了一下,便十分爽快地向萧棠全盘透出:
“这月中旬,殿下要按惯例替陛下前往皇寺几日,前前后后亦要再准备谢数日,便拢共算是半月的功夫。”
他告诉萧棠,显然是想让萧棠知晓,两人这段时日能再见的机会已然不多。
不论淳和公主如今是在拿乔也好,以退为进也罢,都得掂量着度,免得两人日后真的生疏了,那可不就成了弄巧成拙。
可萧棠只听进去了一件事——
这月中旬,她生辰前后,魏珣不在燕京城中!
这天大的巧合砸得她有些晕头转向。可无论心头再如何惊涛骇浪,萧棠面上也不曾显露半分,只说:“谢公公相告。”
少女声音柔婉,可显然并没有将他的规劝听进去:“往后的事往后再论,今晚麻烦公公帮我安排一下,容我快些回宫。”
吴年心头暗叹一声,只得先用一个拖字诀:“现下这天儿实在不便出行,奴才留意着什么时候雨小一些,再给姑娘安排车夫,还请姑娘体谅。”
除开试探与劝说淳和公主,吴年此时的确还有正事要办。
私狱从来不无缘无故审无罪之人。那死了的林少卿是太子党羽中的奸细,向誉王内线传递了不少密信。严刑拷打了他后,东宫才知道誉王与先前那位回屹可汗竟会有所勾连。
那位可汗醉酒后冒犯天子,惹来龙颜大怒,看似是意外,实际却是太子一手筹谋。
太子殿下此举,除了跟誉王有勾结的异邦可汗,扶持了回屹本部对大邺正统忠心耿耿的新人,还顺手免了淳和公主的和亲之苦,可谓一箭三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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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成之后,那林少卿没了用处,又是叛徒之身,怎么想只有死路一条。他明白自己的下场,干脆先一步含毒自杀,以求太子因此垂怜其妻儿。
照拂孤儿寡母没什么不好办的,只是这人的尸首要怎么安排,吴年费了些头脑,最后才决定将尸首抛入护城河中,派卫兵发现林少卿失足坠河。
一具面目全非,却携带少卿官印的尸首,衙门说是谁就是谁,说怎么结案就怎么结案。
誉王哪怕猜出几分,也忌惮东宫抖出他与外邦勾结的事,不敢有什么多的动作,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安置好此事后,夜色已经全然浓稠如墨。
侍女来汇报了淳和公主的情况,她竟真如所言,一点都不打算挽留太子殿下,满心只惦念着今晚回宫。
吴年不敢自己拿主意,太子殿下走时并未表态,若回来瞧见萧棠已经人去楼空,怪罪到他头上了怎么办?
思来想去,他也只得找借口一拖再拖。
盼星星盼月亮,接近子时,吴年终于盼到了太子殿下从尚书府回来。
男人直接去了书房,一路上都不曾过问萧棠。吴年如常服侍在侧,亦不曾主动提及。
魏珣坐在案前,一一看过送到他手上的邸报。
烛蜡无声滴落,灯火静静摇曳,直至又换了新的一盏,魏珣才将视线落在最底下的纸函上。
那是晏家人的全部信息。
先前谢闻引荐晏何修来东宫拜访,他知晓此少年才刚崭露头角,还未站稳脚跟,便只打算往后再看其造化。
如今才正眼瞧了他的背景家世。
却也只是一眼而已。
男人很快便收回目光,语调不冷不热:“市井小道,以后不必再呈。”
吴年的脑袋低得快埋到地上去了:“奴才知错。”
他自然知道太子指的是什么。
那上头除了晏何修的父母兄弟姊妹家世等等,还特地附了一段逸闻,说晏公子至今不曾娶妻,是因其为人凶神恶煞。家中曾为他安排过一位未婚妻,他却三言两语说哭了那姑娘,害得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都不愿意嫁给他。
自此后传出恶名,独身两年至今。
太子殿下忽地叫他去查晏家人,吴年琢磨半晌了魏珣的心思,特地让人附上这么一段,令太子殿下放心。
结果看这样子,反倒是画蛇添足了。
他心中叫苦不迭,又道:“晏大人进京述职约莫要待上一月,若殿下不喜此人,不想他再与淳和公主接触——”
“一个准指挥使而已,何必费那么多心思。”
魏珣的声音极淡:“若他真有才干,助他一臂之力有何不可。”
吴年愣了愣,才吞下剩余的话,应道:“是。”
这就是让他们不必再特别留意晏何修,一切如常的意思。
这倒的确更像太子一如既往的作风,绝不会为了某个人,某件小事,对谁徒生喜恶,只要是忠贤之才,有用之人,东宫都不吝帮扶。
揭过此事,吴年又将先前与萧棠的对话一一转述给魏珣。
也不知淳和公主怎么忽然犯了倔,竟这点头也不肯低。他一想到此事,便只觉头大。
看她的反应不像是不惦念太子,反倒像是……
吴年想起萧棠连连追问太子日后行程的关切模样,想,反倒像是太惦念太子殿下,以至于不满足只有侍女能去东宫找他。
而是想以退为进,求太子容许她能直接去东宫。
从前可没有瞧出,淳和公主还有这般僭越的心思。
“公主还说,想要即刻回宫,可奴才看着雨势过大,实在不便——”
魏珣蹙了下眉,淡淡地打断道:“随她。”
11. 第 11 章
雨如决河倾,横斜催乱,几乎欲要淹没整座巍巍皇城。
天色漆黑如墨,偶有电闪雷鸣,劈开一道白光,才能隐隐瞧见几乎要被密雨冲散的纤薄身影。
萧棠回到潇湘殿中时,蓑衣斗笠都已经湿透,取下雨具,发丝也黏黏地挂在玉肩上,脸蛋被寒风吹得过分透白,手指一碰都是凉的。
瑞雪先为她披上外衣,点起炭火,又将煮好驱寒的姜汤送到她手上:“殿下暖暖身子。”
萧棠抿了一口,入口便是姜丝辛辣的口感,呛得她嗓子发痒,忍不住连咳了好几声。
喝了半碗,她便实在喝不下了,将瓷碗放到一边的小几上。
身子重新暖了起来,意识也清明了些,萧棠抬起眼,就瞧见瑞雪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方才她在喝姜汤,瑞雪不好插嘴。如今等她一放下碗,瑞雪便忍不住道:“太子怎的让殿下在这大雨天的回宫,该不会是恼了殿下吧?”
萧棠自然知道瑞雪在担心什么。她去过太子那处私邸许多次,第一次回来得这么迅速,又这般狼藉。
冒雨夜归,难免叫人多想。
瑞雪是她从小到大的贴身侍女,说是侍女,两人在潇湘殿中相依为命,情谊已然不同于寻常主仆。萧棠向来不与她藏私。
少女喝茶清了清口,便说:“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萧棠简单说了一遍今日诸事。
先听到太子问起晏何修时,瑞雪忍不住面露惊怕,等到后面得知魏珣允许自己自由出入东宫,而萧棠竟然一口回绝,她更是惊讶得几乎合不上嘴。
萧棠陈述的同时,也重新回顾了一遍。
她眺望窗外雨景,黛眉微蹙,由衷喃喃道:“今日种种,都已在我意料之外。”
没有料到魏珣会过问她与晏家姐弟的一面之缘,没有料到魏珣百忙之中,还会留她一夜。
更没有料到,在她想出借口,欲与他断了联系时,太子殿下并未顺水推舟地应下,反倒云淡风轻地许了她一份特例的殊荣。
令她不得不干脆拒绝,也不得不拂了魏珣的面子。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的脾气与性子,怎么那般阴晴不定,琢磨不透,伤脑筋得很……
萧棠深吸一口气,打断了浮想联翩。
无论如何,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尽早离开燕京,远离这一切权争纷斗。
在皇宫中空有公主之名,却无公主之实的每一日,忍受父亲过世多年还要被流言蜚语泼尽脏水的每一日,乃至担心被皇帝拱手送给回屹可汗的每一日,都在提醒萧棠。
天家有多么薄情,多疑,善变。
他们给出的好处,随时都能收回亦或作废,作出的承诺,也并非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脑海里又浮现起太子殿下那张平静温和的脸庞。
这个男人身上也流着皇室的血,骨子里有着同样的凉薄。
甚至……也许更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所幸今日虽然到最后不欢而散,但她说话并未说绝,字字都是替东宫考虑,所言顾虑都皆属实。
魏珣看在这个份上,应当也暂时还懒得与她多计较。
吴年说了,接下来太子会忙得不可开交,在她生辰前后又要离京前去皇寺.
皇寺僻静,不得为外人扰,许多消息都传不进去.
若她有意在魏珣离京那几日筹谋,便完全可以先斩后奏。
等魏珣回来,她已经远走高飞。以后天高皇帝远,只要她做得不过分,魏珣就算不喜她,也不至于专门派人南下找她算账。
这么看,前景倒也还算明朗。
瑞雪还一脸惆怅地看着她,萧棠回过神,冲瑞雪笑了笑:“无妨,我心里有数。”
翌日大雨微歇,只剩和风细雨,她继续安排瑞雪如常出去打探消息。
又折腾了两日,瑞雪在适龄的男子选了一圈,最终总算挑出了几个家世、背景、风评都还算过得去的人。
其中完完全全与她要求相吻合之人仅有一个,竟是她很熟悉的名字,晏何修。
品行端正,家世清白,最重要的是,他进京述职一月,很快就会启程折返回扬州卫,上任指挥使。
扬州。
萧棠对燕京之外的地方,记忆早已模糊。她只隐约记得此处离她的故土并不算远,江南水路纵横,从扬州坐上一日半日的船便可以回昔日的萧府瞧一瞧。
她父兄的棺冢应当也还在那附近,一直没有变过,也不知会不会有人祭拜,坟上是否已经生了灰。
回过神,萧棠看了看其余几人的消息,全都一一记在心头。接着便便将名录扔进火盆,烧了个干净。
除了这一份名录外,瑞雪还打听到了太子的动向——
他的幕僚林少卿雨后失足坠入护城河,意外溺毙。太子殿下念在君臣多年情分,亲自屈尊前去探望林府孤儿寡母,还命东宫以后多加荫庇。
太子行事低调,可林家母子感激涕零,在四街六坊中大肆宣扬此事,转眼就在民间传为一时美谈。
萧棠却不由想起私狱中素未谋面的那位“罪臣”。
……他似乎也姓林,也被称作少卿。
想到这,分明殿内银丝炭暖,萧棠抿着热茶,却忍不住觉得齿根生冷。
她转头便命瑞雪将东宫送来的物什都压箱收好。幸好从前她安分守己,几乎都没动过那些东西,最多只是看了看,收拣起来还算容易。
当然,也有些东西没办法收拾,譬如吴年不知哪日送来的几朵奇花,说是开花后花瓣可展五色,谓之五色斓。
此物脆弱无用,却似乎十分珍贵,她一直好好地养护着,等着哪日结了新种还给东宫,也算完璧归赵。
拢共整理完毕,便将箱子上锁,把钥匙扔进细颈瓷瓶中,堵住瓶口。这样再交到吴年那样的人精手上,对方定然能懂她委婉的“守口如瓶”之意。
萧棠已经让瑞雪准备好了说辞,也与先前拒绝太子时的无异,这些来路不明的奇珍异宝放在殿中,若是被人发现端倪,说不定也会牵连东宫。
她僭越过一回,不敢再僭越二回,心生忐忑,想要物归原主,合情合理。
只是如此合乎情理的话,折腾了几回都没有传到东宫的人那儿去。
瑞雪说,吴年不在,其余的东宫内侍见着了她,也装作是不认识般,目不斜视地离开了,压根不给她搭话的机会。
萧棠皱起眉毛。
这是几个意思,难不成是那日她走得太决绝,惹了魏珣不满,东宫便再也不敢传她的话了?
可太子殿下看起来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啊。
瑞雪:“奴婢看东宫这几日的确事情繁多,也许只是没空理咱们。”
如此一来,物归原主的计划便只能先按下不表。
接连几日的雨总算停了,雨后初霁,便到了春日举办马球赛的时节。
有坤宁宫在,如今每逢宫中盛会宴聚,萧棠不止不再缺席,还都在第一时间得了消息。
马球赛在哪儿举办、大概会邀请哪些人,她都已经早有成数。
名单开头,最瞩目的便是太子殿下,萧棠的视线在魏珣的名谓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往前往后看。
皇帝征战天下后落下腿疾,如今愈发严重,已是不良于行,对马球也没了从前的热衷,但按照惯例,帝后仍会亲至。
其余皇子、公主都将到场,连刚刚凯旋的誉王都在其中。
在这样的盛会之中,魏珣顾不上她,也不可能对她表现出什么不同。
毕竟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
想到这,萧棠便放心地前去了。
不定时举办马球赛以供王公贵族娱乐,此乃是宫中惯例,早在太`祖时期,皇宫南侧便专设了一处偌大的击鞠场。
距离虽远,但寻常人没有以步待辇的恩遇,都得老老实实花上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走过去。
众人成群结队,萧棠也跟在人群之后。
左右都是生疏的面孔,彼此点过头、问过好便不再继续搭话了,行将过半,才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晏山菱从另一条岔路走来,正好与她碰上,主动与她打起招呼。
萧棠弯眼一笑,柔声应道:“几日不见姐姐,姐姐真当又容光照人了几分。”
“公主真是折煞我了,”晏山菱凑到她跟前,打趣道,“我的蒲柳之姿,哪儿敢在公主面前卖弄?”
来来回回几句俏皮话间,一行人已经快要走到了目的地,远远便瞧见那宽宏气派的击鞠场,和进进出出的侍婢杂役。
马球风靡已久,不止是在军中与贵族子弟盛行,连女眷中都不乏精通爱好者。不知是谁起了话头,说起先前马球赛的趣闻,一时笑语不断。
萧棠幼时体弱多病,骑射方面一直落了下乘,后来也没有机会参与马球赛这样的盛事,她只在一旁静静听着,并不插话。
言笑晏晏之间,忽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道急促的嘶鸣。
众人依言回头看去,只见有人骑汗血宝马,肆意横冲直撞而来。
不必看清马背上的人的模样,猜都能猜出其身份。宫道间纵马奔驰,这般恩宠,除了皇帝如今最偏爱的誉王,还能有谁?
按照规矩,她们见誉王都得行礼。众人挪向一旁,站定,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道,让誉王与他的爱马先过。
然而,就在这时,又有人道:“誉王殿下的马是不是不太对劲?”
被她这般提醒,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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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才发现那越来越近的汗血宝马怒目圆瞪,喘着粗气,马鬃横张。马背上的人紧紧拉住缰绳,却无法阻止它向她们这一大群人冲来——
惊叫声中,女眷们瞬间慌不择乱地作鸟兽散,你推我攘地躲到宫道两边树后。
惊慌之下,萧棠不知被谁绊了一跤,趔趄后便听见那马鸣声犹在耳畔,马匹吐气时腥燥的气味扑面而来,已然来不及再躲开。
电光火石间,她忽地发现那马调转方向,并不是冲她,而是直接用头撞向了她身侧的衣裳颜色更鲜艳的晏山菱。
萧棠连忙推了一把晏山菱,两人一通跌撞躲到墙角,眼睁睁看着那马反应慢了一拍,来不及拐弯,一头撞在了宫墙上。
马背上的人在这一刻终于找到机会挥刀,刺入马头,粗暴地了结了它的性命。
鲜血飞溅洒地,马驹尖锐哀鸣,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才终于告下一段落。
萧棠虽躲过一劫,但刚刚与发狂的马擦肩而过,仍是心有余悸。
她转头去瞧晏山菱。晏山菱拉开衣袖,手臂已有擦伤,虽不严重,却是一大片淤青泛红,瞧着让人心惊。
刚刚还好是躲得及时,若不及时……
萧棠深吸一口气,望向那翻身下马的誉王魏琮。
她见过魏琮几面,此人与太子殿下是截然相反的作风,乖觉嚣张,残忍粗鲁。
说句不好听的,跟魏珣压根不像是一对兄弟。
魏琮扔下刀,用力地踢了一脚马头泄愤,转头看着萧棠与晏山菱。
萧棠迎上他的目光,低声道:“誉王殿下,这位晏姑娘手上有伤,您可否宣太医为她瞧一瞧?”
魏琮抬手,示意疾跑跟上来的内侍去太医院。
萧棠放松了些,拍了拍晏山菱手背。晏山菱虽不好在此时开口,脸上却已经满是感激。
本以为接下来只用等着太医就好了,却不料魏琮吩咐完,又重新看向两人。
他冷哼一声,斥道:“好端端的,拦在路中间作甚,吓到了本王的爱驹!”
此话一出,众人都心生微妙。
那汗血宝马明明早就失控,怎的还想把责任往无辜的女子身上推?
马驹眼眶充血,一看就不正常,明眼人都能猜出七八分,想来是誉王殿下自己驯不好这匹烈马,又想在众人前炫耀,用了些手段,结果出了这一番洋相,不好承认。
然而这么想着,却无一人敢作声,皆垂首沉默,战战兢兢。
萧棠咬着下唇,柔声细语地道:“殿下,那马驹与臣女相隔数远便有发狂迹象。依臣女看,不如派人检查路口是否有东西伤到马蹄,使马驹失控。”
这一番话可谓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的干系,又给足了魏琮台阶,不是他驯马失败,而是马驹受惊后不受控制。
魏琮若应下这话,找个借口敷衍过去,此事便了结了。
偏偏魏琮没有应。他抬起眉毛,阴恻恻地道:“好啊,真是伶牙俐齿。”
他完全无视掉了旁边的晏山菱,来回扫过萧棠那张玉雪似的脸。宫中少有这样纯媚的美人,一瞧便让人过目不忘。
魏琮眯起眼睛,蓦地问:“你就是萧棠?”
这语气听着,不像叙旧,反而像是要治萧棠的罪。
早听闻誉王殿下嚣张跋扈,他若不高兴,周围其余人便别想好过。
萧棠睫毛一颤,不敢直接回答,思考起脱身的法子。
魏琮却是连一点思考的时间都不给她,见她未有马上应答,立即冷笑一声,抬起马鞭。鞭尾一甩,萧棠躲闪不及,心跳几乎骤停——
“誉王殿下!”
熟悉的声音倏忽横`插进来,鞭尾偏差一寸,贴着萧棠衣袖落下,差一点点就打在了她身上。
萧棠惊魂未定,忽觉前方视线暗了几分。她深吸了口气,定睛一看,便看见吴年拱手作揖,半挡在她们身前。
平日里连朝臣都要敬三分的东宫大太监,在誉王殿下这里什么都不是,魏琮皱眉:“哪来的阉人,这儿有你们说话的份?”
“殿下误会,奴才不敢冒犯誉王殿下。”吴年弯下腰,分外和气地道:“只是这宫规森严,殿下的坐骑在宫道失控,非同小可。”
“太子惦念您的安危,自要命人前来好好查一番。”
一听见太子名谓,魏琮原本嚣张的气焰瞬间蒸发了大半,身后跟着的仆从也都不约而同地顿住动作。一刹那,原本乱糟糟的场面都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中。
萧棠转过头,望向不远处——
一袭锦服的男人长身玉立,仅仅不动如山,周身便有叫人畏惧的威压。
他神色冷淡,平静地望着这一通乱象。
望着魏琮,吴年,与她。
12. 第 12 章
魏琮看着魏珣,四目相对,原本趾高气昂的脸色变得尤为精彩。
太子殿下却仿佛完全没有看见他的异样,不疾不徐地吩咐人过来处理。
四周围着都是人,叫魏琮平白觉得自己矮了一头。心头本就因为当众折损了一头宝驹恼火,如今更是火大。
他的眼睛直勾勾望着走近的魏珣,扯开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既是宫规,难道不应该让父皇过问,什么时候轮到东宫的人来管本王。难道是东宫还想越俎代庖?”
这话咄咄逼人,一旁的女眷们都默不作声,只当自己没长眼睛没长耳朵,什么都不曾瞧见。
谁不知道誉王与太子殿下势同水火,准确说,是誉王视这位东宫储君如眼中钉、肉中刺,仗着是陛下幼子,母妃备受宠爱,年纪轻轻就封了一字王,时常不将东宫放在眼中。
太子殿下礼待手足,温和仁善,从未与誉王一般计较过。
魏珣道:“父皇刚刚风寒发作,孤欲将马驹无故发狂之事核查清楚,再一并报上御书房,以免父皇思虑。”
一问一答,高下立见。
太子殿下为人子,为人臣,行为举止当真无从置喙。
反倒是誉王,瞧着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魏琮被堵得无话可说,只得不满地闭上了嘴,随手将马鞭抛在了地上。鞭子甩在砖瓦上,“啪”的一声,又脆又响,足矣见得力道之重,若是拿来伤人,少不了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
他不再理会魏珣,站着等着太医与兽医围过来。
魏珣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旁边的两道身影上。
萧棠正低头擦拭衣袖沾上的泥,冷不丁地,听见头顶上响起男人温和的声线:“淳和受惊了。”
魏珣极少用这样正式的称呼唤她,更别提如此和煦的语调。萧棠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只是因为如今有旁人在。
她抬起小脸,顺着应道:“皇兄。”
少女显然是被那发疯的马匹跟蛮不讲理的誉王一齐吓到了,连娟的眉眼还有几分后怕之色,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捏成一团。
衣袖微微挽了上去,露出一截白嫩的皓腕,手上的旧伤还留有极浅的印记,又险些添了新的。
魏珣收回目光,侧眸吩咐:“送淳和公主与晏姑娘就近去青芜殿偏殿。”
受伤的仅有晏山菱一人,然而太子殿下都这般吩咐了,萧棠干脆默认下来,与晏山菱一起称谢道恩。
青芜殿就在一旁。内侍将两人领入偏殿里间,随即有侍女太医跟随入内。
女子的容貌肌肤娇贵,一点都马虎不得。尤其那伤人的是誉王殿下,众人自然更为重视,生怕她们出什么幺蛾子,引出更多的麻烦。
萧棠并未受伤,太医走个过场瞧一瞧后便作罢了,众人都围到了晏山菱那边。她自觉待在里间会打扰到众人进出行事,干脆退到了外头去。
坐在外间榻边,她看着青芜殿的陈设,平平无奇,又眺向窗外的花草圃园。
隔着花圃,吴年的身影忽然间引入眼帘。
远远见他匆匆进入正殿,不久后出来,便再也没有离开,站定在门外廊下候着。
萧棠坐直。
思量几许,她起身离开偏殿,走了好大一截路,行至到吴年面前:“吴公公。”
吴年毫无讶色,作揖道:“淳和公主。”
两人都光明正大地立于廊下,并未专门躲开人的视线。
附近虽有旁人,但魏珣方才救了她,她来找吴年再正常不过,遮遮掩掩才显得奇怪。
萧棠也先说着客套话:“方才多亏公公来得及时,救下了我,否则我恐怕免不了几道鞭伤。在此谢过公公。”
吴年连忙道:“太子有令,奴才只是奉命行事,不敢当,不敢当。”
他将话往太子殿下身上引,萧棠却佯装未觉,只字不提魏珣,开门见山道:“我来见公公,是为物归原主一事。”
她将先前未能让瑞雪带到的话,重新对吴年说了一遍。
吴年一听她有意将东宫赏赐之物都还给东宫,神色立即几不可闻地变了变。
等萧棠一说完,他忙不迭道:“公主还是莫要难为奴才,这种事情,奴才可绝对是做不了的主。”
他顿了顿,余光瞥向正殿阖上的大门,语重心长地暗示道:“您还是亲自去问太子殿下为好。”
萧棠跟着看去:“皇兄如今在殿中吗?”
见吴年应是,她只略微犹豫了一会儿,便下定决心:“那还请公公帮我通传一声。”
吴年叩门入殿。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后,他便退了出来。
迎着萧棠的目光,他躬身道:“太子有事在身,不便见您,您还是先回去吧。”
“……”
又让她去找魏珣,魏珣又不见她。
真是奇怪得很。
萧棠没有勉强,说了声“麻烦公公”,便识趣地下阶离开。
离了今日这般意外相见的契机,以后也不知何时才能与东宫说上话。这么看,那压箱的物什怕不是一直都送不出去……
她想得入神,未发觉面前有一内侍端着药碗往这边走来,竟直接迎面撞了个正着。
哗啦一声,药碗倾泻,药汁当即泼了她半身。
萧棠还愣着,那内侍已经脸色大变,连忙跪下战战兢兢地道:“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奴才有眼无珠——”
见他诚惶诚恐,萧棠无意再发难,抬手遮住身前:“下去吧,煎药要紧。”
内侍喏声,连忙收拾好药碗匆匆离开了。
不用看,萧棠也能感觉到身前已经被苦涩的汁水浸得湿黏,她皱起眉毛,望向相隔甚远的偏殿。
踌躇不过刹那,便听见身侧的吴年道:“淳和公主,奴才替您去取衣裳,您先进殿避一避。”
萧棠侧过眸子:“可皇兄……”
吴年:“事急从权,太子殿下宽厚,不会在此时为难公主,公主去说清楚便好。”
此处来来往往的并非只有女眷宫侍,未出阁的女儿湿着身的样子怎么能叫别人瞧见。萧棠没有犹豫,低低应声,挡在身前的手摁严实了些,匆匆踏入正殿中。
门开了一条细缝,又迅速合上,只留数日不见的这对兄妹共处一室。
正殿窗明几净,四角设珊瑚玉石盆景,萧棠有意站在盆景之后,借丛生的火红珊瑚挡住身体。
晴光顺着窗棱斜照进殿中,正落在男人淡金衣袍上。
魏珣立在窗下书桌案前,垂眸,提笔,沾墨,行云流水,从容不迫,与她此时的的窘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吴年刚刚说太子有正事在身,也许并非托词。
为了避免被魏珣赶出去,萧棠快速阐明来意:“我并非有意打扰皇兄,只是……”
她将刚刚的意外全盘托出,又乖乖地承诺:“等换好新衣,我便立刻离开。”
魏珣如常落笔,写下“禀上”二字。
殿外,那匹进贡宝马的尸首仍未挪动,连血迹都尚未擦干,几位兽医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检查起马驹死状,推测其失控发狂的原因。
若不出所料,最后呈上的并非誉王殿下驯马不当的真相,而是此马疑似染疾,需对誉王府上下人口与牲畜进行检查。
魏琮这个拎不清的蠢货不敢让皇帝知道是他自己驯马失利,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一场变故,足够牵连出无数暗潮汹涌。
然而,半躲在珊瑚后的少女似乎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仍旧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红得滴血的珊瑚将她的身形遮了大半,却隐隐绰绰衬出她脸蛋、脖颈与锁骨往下,被药汁浸润的衣料也变得近乎透明,一大片雪肌是琼脂似的白。
白得晃眼,像刚着墨时不小心用重了色彩的仕女图。
魏珣并未挑破她青天白日故意撞上人的事实,收笔,另起一行。
与外头的吵闹聒噪不同,殿中分外安静,只听见风吹时沙沙的声音。
魏珣没理她,按照他的性子,便是默认允许她留下了。
萧棠忽地想起吴年的话,如今正是难得的时机。她轻吸一口气,柔声开口道:“皇兄,阿棠有一事相求。”
既是求人,不论所求何事,对方应否,总不能再躲在这珊瑚之后,那还有什么诚意。
萧棠抬手掩住身前,踱步到桌案边。她并未直说,而是先道:“皇兄的救命之恩,阿棠无以回报。若不是皇兄出现,只怕誉王殿下肯定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莫名其妙地刁难我们二人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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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珣眼也没抬,只说:“他认出你是东宫的人,想拿你撒气。”
萧棠顿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一茬。
原来不是莫名其妙,而是有迹可循。
她不曾想到,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也会因与东宫甚密而成为旁人的眼中钉。
更亦不曾想,堂堂誉王,行事的准则竟然如此简单粗`暴,与东宫有了矛盾,便直接迁怒她一个弱女子。
萧棠哑然了一会儿,不知说什么好,只道:“竟是这样。”
魏珣的语调还是不咸不淡:“往后他若再为难你,你告诉吴年便是。”
萧棠明白他未尽的意思。
在太子殿下这里,不论他视她作何,事情既因东宫而起,也因由东宫来解决。
可魏琮与她一年到头拢共就见这么几面,必不会特意到潇湘殿刁难她。
她没必要,也不该承魏珣的这份恩,又与东宫有了多的干系。
“……还是不必了。若誉王发觉我每回都会去找东宫求情,保不齐想出什么阴损招数,拿我做饵,故意设计皇兄。”
贝齿咬住下唇,萧棠诚恳地道:“不论皇兄信与不信,阿棠只求不要再给皇兄添麻烦。”
最后一笔几不可闻地顿了顿,在笔锋处洇出了团墨。
他抬眼,看向萧棠。
少女的右手正挡在身前,似乎是想遮住被药汁打湿的痕迹,可衣袖也被药汁浸湿,紧紧贴在身前,反倒愈显雪胸。
萧棠似乎攒了许多的话要同他说,也不看他的反应,一鼓作气地道:“所以阿棠所求之事,也正是为此。”
“皇兄宽仁善心,赠过潇湘殿数不尽的东西,阿棠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皆不敢随意使用,免得践踏皇兄心意,至今都悉数好好存放在内殿,无一丢失折损。”
她的声音低了许多:“那些奇珍异宝,本不是潇湘殿的用度。若是像誉王等有心之人发觉端倪,往下追查,只怕会殃及东宫。”
话说到此,绕了这么大一圈,意思总算明了。
萧棠不再继续往下说,等着魏珣的反应,却只听见魏珣轻嗤了声:“你是觉得,孤赏赐人,还要看誉王府的眼色?”
“…………”
萧棠噎住。
她千想万想,也不曾料到魏珣会是这样的反应。
男人的语调不温不火,她却能分明感觉到,不论是什么原因,他都无意继续这个话题。
可她只能装作不知,继续说:“皇兄误会了,只是东宫所赐潇湘殿之物,有些并非普通公主能用的形制。”
“若被小题大做,只怕会让人觉得不合规矩,留下隐患。”
魏珣放下狼毫笔:“所以,你想都还回东宫?”
没想到魏珣会主动提起,萧棠还以为是这番理由说动了他:连忙点头应道:“阿棠这几日已经收拾好了,随时可以——”
话音未落,她遮在身前的那只手忽地被人拉了过去。萧棠被迫踉跄往前,差点一头撞到魏珣怀中。
鼻尖与他的锦衣擦肩而过,尚未受什么难,身前石榴花的纹样却实打实压到了男人身上,柔软的花苞都近乎变形,叫萧棠不由吃痛。
低低的喊疼似乎并未引起男人怜香惜玉的心思,似是白玉雕成的修长指节往下,勾起了她湿润的衣襟。
“若孤记得不错,这一身从头到脚,都是东宫的东西。”
指节毫无温度,似刚出鞘的剑,冷冰冰地陷了下去。
湿透的衣料本就狼藉松散,又因浸了水变得十分厚重,轻而易举就被扯得往下坠,露出里衣藕粉的边。
魏珣对上她含水的眸子,不冷不热地问:“你打算现在当面还给孤?”
萧棠怔然。
蓦地,她从魏珣的眼神中反应过来这话里的含义,脸颊瞬间烫到了极点,脑子里盘算出来的种种也都成了空白一片。僵直在原地,唇瓣微张,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沾着一丝药渍的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脸,像是马球开赛前对待还不听话的小驹。
男人黑玉似的眸中映出她此时无措的样子。他衣冠楚楚,她的身前却已是一片凌乱,狼狈至极。
魏珣只是望着她,嗓音平静无波:“不要再自作主张。”
13. 第 13 章
温和的语调下,溢出极淡的警告意味。
魏珣睨着她僵住的神情,手收了回去,却仍在萧棠的脸侧留下浅浅一道水渍。
药汁的苦气顺着钻入鼻腔。脸颊烫意灼灼,锁骨下却一片发凉。萧棠以袖掩去狼藉,唰的别开了脸。
魏珣的视线仍旧落在她脸上,沉静无声。
好一会儿后,萧棠才明白他的意思,她平复好心情,低声给出男人想听的答案:
“阿棠知晓。”
在太子殿下面前,她极少自称为我。
一切重归正轨,剩下的不该说的话,萧棠都咽了回去。
案桌上,原本写了几行的奏表似乎滴上了多余的墨迹,不得不作了废。魏珣拿起,随手放在旁边的烧得正旺的蜡烛上。
火舌吞噬宣纸,一下子拉得极长,几乎舔过他的手指。魏珣却并未避开,只是垂眸,静静看着火焰将纸张烧成灰烬。
他收手,仔细擦干净指尖的灰尘与水渍,然后才唤吴年进来。
也就是这时,萧棠才蓦地意识到,原来吴年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只是因为没有得魏珣的命令,哪怕她此时湿着身,急需要换一件衣裙,他也不敢贸然入殿。
门被拉开一道缝隙,吴年躬身将衣裳放在入口的龙门架上。
他特地去了一趟潇湘殿,问过瑞雪的意见,才找来一套又适合出席马球赛、又会符合萧棠心意的衣裳,难免多费了些功夫。
只是一回来,就察觉殿中气氛不大对劲。吴年最擅长察言观色,办好事后便无声退出。
萧棠三步并两步前去拿过那身衣裙,转身扫视殿中。
正好,角落有一处童子游山屏风,虽然简陋,却足够隔开一片天地,让她能在屏后更衣。
少女的身影掩入屏后。她故意将动作放得很轻,不敢打扰他。
魏珣却还是能够清楚地听见绸缎滑过她的身体时,极为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响,像是连绵的水冲过少女的肌肤。
太子殿下喜静,所幸这样的杂音并未持续太久。
虽有屏风相隔,萧棠仍也觉得不自在,动作不由快了许多,转眼便更好衣从屏后走出来。
明丽的黄绿衣绸为少女平添几分鲜妍娇媚,比之一向素净的妆饰,更显出小女儿家的情态。
她却似乎并不觉这番打扮有什么特殊,走至案桌边,见魏珣正重新临着奏表,低头道:“阿棠先行告退。”
还不等魏珣应,殿外忽地传来太医的声音:“太子殿下,卑职有事相禀。”
最平常不过的禀报声,在此时却像是惊雷炸开。萧棠抬起脸望着魏珣,手指捏着衣袖:“皇兄……”她是不是该去避一避?
征询的话尚未说出口,就听见魏珣道:“进来吧。”
男人的语气十分冷静,萧棠微愕地盯着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门被打开的声音尤为清楚。下一刻,殿外的人已经麻利地推门而入。
当太医看见她时,亦是瞳孔一震。
女、女子?这儿怎么会有一个活生生的、娇滴滴的女子!?
他在太医院任职多年,久闻太子殿下高洁的美名。太子至今不近女色,他可从未见过、听过魏珣身边会有女子作陪,怎的如今冒出这样一位佳丽在侧!?
况且,殿外如今乱作一团,依照太子殿下的脾性,怎么会有心情在此处红袖添香……
但很快,望着少女那张明媚的脸庞,太医忽地想起来了她的身份。
淳和公主久居深宫,却生了一副令人过目不忘的美貌。
两年前她亲身前去太医院求药,并未梳妆,面带倦色,一袭素衣玉袍,行于楼宇之间,院中众人见之,无一不侧目注视,以为是珠阙仙子下凡。
他亦在其中,不能免俗。
过后几日,不少同僚仍对当初那惊鸿一瞥念念不忘,津津乐道,他听他们说着淳和公主的封号,才想起宫中还有这样一位身世可怜的姑娘。
只是两年不见,少女又长开了些,姣服明丽,身态婀娜,叫人有些不敢认。
太子道:“说。”
一个字便将太医从回忆拉回了现实。
他反应过来,这只是一回普普通通的兄妹小聚,方才实属自己下`流,竟生出那样的念头玷污太子殿下与淳和公主的清誉。
太医连忙正了正色,不敢让魏珣看出任何端倪,低头道:“卑职见那马驹舌生紫、眼生灰,恐是先前彬州上报的马疫,需要立刻请病马监剖尸以验。”
魏珣颔首应允:“尽快。”
太医作揖后很快告退。
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萧棠才回过神来。
魏珣这一系列的行径,分明是默认那太医瞧见了他们在一起。
兄妹间说几句话,其实本就不是什么需要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的事。她已是半个东宫的人,刚刚又被魏珣所救,来找他说几句话,任是谁都不会怀疑有什么问题。
可是……
萧棠下唇的口脂几乎要被贝齿碾磨得不成样子。
她不敢再待下去,再度福身告辞。
魏珣嗯了声,垂眸看着奏表,没有看她。
萧棠快步退了出去。合上门,一转身,就见吴年还在门口揣袖候着。
两人对视,吴年见她神色有异,一下子猜出个七七八八,上前一步主动道:“公主殿下,奴才送您过去吧。”
这是有话要偷偷给她说的意思,萧棠挤出一点笑:“有劳公公了。”
两人行至花圃,吴年左瞧右瞧,见此处无人,才低声开口道:“公主一片真心,殿下定然已经意会,但至于那些有的没的,以后还是莫要再提了。”
他怕萧棠听不懂,亦或又装作听不懂,顿了顿,干脆挑明:“东宫的恩赏,公主好好收着便是。”
萧棠当然明白吴年的意思。
——不论恩赏的是什么,只要是魏珣的命令,她都应该收着。
不得拒绝,不该扫兴。
哪怕她绞尽脑汁,搬出了种种看似深明大义、合乎情理的借口,也依然没有什么用处。
太子殿下只需要她乖乖听话而已。
其余的,她没有资格置喙。
也没有资格处置东宫的那些赏赐。
她先前种种,实在太高估了自己,以为自己说的话,编的理由,魏珣能够听进去。
结果又是一番自取其辱。
萧棠心头一哂,面上只柔声道:“公公所言,我铭记于心。”
…………
春光宜人,击鞠场气氛亦然一片热烈。
萧棠与晏山菱因这一出变故耽搁了许久,赶到时,席下的人已经几乎到齐了。但帝后、太子、誉王未至,她们便也不算迟来,可以如常入座。
击鞠场是太`祖在时亲自选址所建,场外三面砌高台,东台最为巍峨,是皇家宗室之所,视野最好,南北两台则分给官家男女。
萧棠的公主身份虽有名无实,但这回竟破天荒地在东台最下侧分到一席,与其余公主同席。
萧棠本以为会与晏山菱临座,见状有些意外。这是这么多年头一回,她坐的位置比那些国公侯府的千金要靠前。
宫女领她落座。约莫两柱香后,两列内侍鱼贯而入,辟出一条道来。为首的内侍扯着嗓子高喊:“皇后娘娘到,太子殿下到,誉王殿下到——”
众人立即拜伏在地,山呼千岁。萧棠目不斜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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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看太子半点。
三人落座,东台上的宗室与皇后笑着说了几句体己话,马球赛却仍未开赛。直到又过两柱香,内侍道:“陛下到、贵妃娘娘到——”
众人再度跪拜,高呼吾皇万岁。齐刷刷的声音之下,却是各式各样的心思。
这么重要的场合,帝后竟未有一起。反倒是身为誉王之母的贵妃陪着皇帝姗姗来迟。
圣意如何,可见一斑。
萧棠知晓皇后太子与贵妃誉王水火不容,但对朝堂上那些明争暗斗并无多少了解。她瞥了瞥最上首,只隐约瞧见一道冷肃的明黄身影。
从前她位于席末,压根看不清上面的人,哪怕眯起眼睛努力盯着,也只能瞧见一团模糊的颜色。
如今坐得近了,她终于勉强看清了皇帝的样子,哪怕已经过了壮年,却仍是一派威势屹然。
……那便是她父亲誓死效忠追随的明主。
萧棠垂眸,敛下情绪,不再多想。
随着皇帝令下,马球赛正式开赛。
太`祖在时,为着惜才拔新,有意把头彩留给后起之秀,直到第二场才亲身比试,因此便留下了规矩——第一场都是由帝后钦点的人选比试,表现我大邺人才济济,接着是皇族宗室加入其中,以彰皇威。如此繁重的礼节之后,才轮到军中出类拔萃的将士与跃跃欲试的贵族子弟入场。
如今,被选中打头彩的两支队伍已经在击鞠场外分列呈两队。
萧棠看去,微微一怔。
其中一队为首的人竟是晏何修。少年高坐马上,单手拉住缰绳,马尾高束,意气风发。
按瑞雪打听到的消息,待晏何修离京南下,便会正式上任指挥使,统辖一方刑狱与调兵之权。
太`祖设五军都督府与兵部互相制衡,分散军权,都督府虽远离燕京,却是皇帝安排在各地的眼线心腹。
晏何修才十八岁,便能接触到如此权柄,说句少年英才并不为过。难怪能在这一行队伍之中能够占据鳌头。
先前晏何修一个人在席中沉默地饮茶,她还当他跟她一样,是受了排挤。如今想来,也许只是他生性不喜应酬。
萧棠听说,军中的人大多都是这样直率干脆的性子,晏何修还年轻,更是装也不会装的年纪。
随着皇帝示意,两队人分列上场,蓄势待发。
一声哨响,击鞠场上的人瞬间奔驰冲出,人与马的身影交错纵横,目不暇接。萧棠看也看不过来,压根没瞧见七宝球到底被谁打中了,又被打到了哪儿去。
但她看不懂,不代表听不懂。身侧人频频讨论场上局面,叫她听着也勉强了解了个大概。
不出所料,晏何修一马当先,几乎回回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赢下一球又一球,很快便彻底赢下这一整局。
皇帝看不出有什么兴味,但对晏何修的表现也颇为满意,大手一挥,便许下了不少赏赐。
少年下马,还来不及擦干净头上的大汗,便忙不迭跪地磕头谢恩。站起身后,他接过马童递来的水壶仰头豪饮,视线顺势一抬,望向东台之上。
直视天颜是为逾矩,然而他的目光却并非是最上首,而是略微错开往旁边了些。
萧棠蓦地听见身边的六公主道:“晏公子方才是不是看我了吗?”
“胡说什么,他姐姐在西台上,定是在看西台那边。”
“我哪有胡说,”六公主压低了声音,“那分明就是往我们这边看来的!”
萧棠心头一顿,不着痕迹地往台下看去。
恰是此时,视线交汇。
少年半张脸被牛皮水壶挡住,唯独黑曜石似的眸子在晴光下尤为闪烁。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看的人是她。
14. 第 14 章
那对视持续了一两息,不长不短,却足够让两人都意识到,他们正在看彼此。
接着,两人又不约而同地错开视线。
萧棠偏头,柔声让一旁的宫女再为她添茶。她低头喝茶,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直到击鞠场上重新列阵,萧棠才重新抬头,望向那一片乌压压的身影。
她动作幅度极小,若非全程留意,根本看不明白她这一眼那一眼的,到底在做什么,还以为只是随便看看。
至于晏何修,他收回目光的动作就仓促许多了,握着水壶的手不由一紧,还不慎抖出了多余的水,溅在他的衣领上。
旁人见了,只当他是受了天赏,又太年轻,心性还不够稳。
第一场毕,第二场有皇室参与,才是重中之重。
前些年头参与的都是誉王与其他宗室子,萧棠想起宫道上那出变故,誉王才因为骑马出了岔子,也不知今年会不会更改人选。
正想着,她却突然听见了太子的名谓。
竟是魏珣与魏琮一同上场。
不止是萧棠没有料到,众人闻言,同样都纷纷一惊。
骑射为君子六礼之一,燕京无人不知太子殿下的骑射出众。然而魏珣低调,十三岁入御书房听政后便以文课为重,除开秋猎,平日几乎不参与这类似的活动。
今日是近五年来头一次。
有人上场,自然有人下场,魏琮率先选好了位置。
魏珣走至凭栏边,扫过刚刚的两队人马,没有直接点人姓名,而是道:“孤看姚大人方才伤了手腕,派太医去瞧一瞧,免得有什么隐患。”
在誉王在前,这番安排更显得十分熨帖。只是好巧不巧,如此一来,太子殿下便正好跟誉王和晏何修成了对手。
在贵妃的示意下,魏琮已经竭力平复好了心情,语气却还是不免透出几分不自然:“能与皇兄切磋,真是三生有幸。”
魏珣从容不迫地颔首:“承让。”
一切准备就绪,太子与誉王便离席去换上了骑装。
萧棠头一回见魏珣身着骑装。不是寻常时沉稳的装束,显出几分张狂,一身浓紫,凛不可犯,贵不可言,周身都是天潢贵胄的皇家气度。
生生就将一旁的誉王,不对,将在场的其余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自太子殿下出场,西台适龄女眷们的眼睛几乎都就没有离开过他一刻,台下一阵阵议论声,几乎都围绕着他的名字。
萧棠从前就常常听人说起魏珣文武双全的名声,据说他十一岁时秋猎连射三十一只野物,无一空箭,也亲身领教过男人用力时会爬满青筋的腰和手,到底能爆发出多么大的力气。
然而,没有亲眼见过时,她确实不大能想象得出来,太子殿下骑在马上时会是如此的天纵风流。
魏珣的骑术,几乎只能用行云流水来形容——
比试开始,他变成了众矢之的,被人团团围住。然而即便一来就身处险境,魏珣也依旧能够轻而易举地穿过重围,俯身击球入门。
小小一颗七宝球,在他杖下灵活得不可思议。
魏琮也许是还笼罩在刚刚马前失蹄的阴影中,不像从前那样随意冲锋。唯有晏何修跟得上他的速度,与之能够有过几个来回。
晏何修紧拽缰绳,无人知晓少年心中有多么苦不堪言。
他虽是军中出身,却并非不懂人情世故。有太子与誉王在,这一局摆明了不该让其他人出风头。
他同誉王一队,早已想好收敛实力,辅佐誉王,让这两位真正的天潢贵胄较量个高下。
谁知道怎的,太子殿下总是冲着他来!
他又是让又是躲,比上一局还要狼狈不堪,偏偏太子殿下似乎完全领悟不了他的苦心,每回都盯着他!
晏何修真的不明白了,但太子殿下做事绝不是空穴来风,必然有其深意,他不由得想,难道是今日誉王状态不佳,太子不想跟亲兄弟闹得太难看,所以有意放水,只能转而针对他了吗?
意识到这,晏何修也顾不上什么风头不风头、藏拙不藏拙了,咬紧牙关,使出浑身解数全力以赴。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一声哨响,最终分出胜负——
太子这一队,险胜一分。
说是险胜,但似乎又不尽然。
晏何修心知肚明,他已拼尽全力,然而太子殿下下马站定,却仍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领先的一分,恐怕只是给誉王殿下一个面子。
想到这,他彻底心服口服,走至魏珣面前,拱手作揖道:“久闻太子殿下的骑术超群,如今有如此殊荣得以领教,卑职钦佩万分。”
骑马虽是六礼之一,但平常读书人就算习过骑术,也至多是粗通。
哪里会像太子殿下这样做到实打实的文武兼备,骑射能够与常年在马背上的人一较高下。
他后知后觉,刚刚太子殿下也许还存了一份心思,是想亲自探一探他的虚实。
想到这,晏何修心头一凛,头埋得愈发的低。
魏珣颔首,拍了拍晏何修的肩膀,温声道:“孤见晏大人,才知何为后生可畏。”
一席话既是勉励,也是在照拂晏何修的面子。
越过晏何修,魏珣又看向面色僵硬的魏琮,道:“皇弟才长途跋涉回京,还未休整,此番是孤胜之不武。”
“……”
魏琮挤出一点笑,声音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皇兄真是谦虚了。”
你一言我一语,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高台之上,众人看不清皇帝的表情,只听见他让身侧内侍宣读给太子与誉王的赏赐。
太子赢得漂亮,无可指摘,赏赐自然风光,除了寻常那些东西,还特有皇家礼器大阅弓一柄。
除此外,待魏珣与魏琮更衣后归位,皇帝才亲自赐了两盏酒,视作嘉赏。
纵马饮酒本就是军中传下来的作乐之风,无甚稀奇,偏偏得皇帝令为两位皇子斟酒的,是两位姿态妖娆的绝色佳人。
瞧见那两人容貌身段,众人心头不由一阵微妙。
誉王殿下就不说了,他作风豪爽放肆,皇帝贵妃不止一回赐下美人,去年选秀也为他选了两位侧室开枝散叶。
可谁人不知,东宫后院空置至今,太子分明已经弱冠三年,却连半点桃色都不曾沾。
宫内外都偶有流言蜚语,但太子名谓太过高洁傲岸,那些谣言揣测,还没传出去便不攻自破了,自也无人敢置喙太子殿下的私事。
萧棠望着那位俏丽的女子袅袅婷婷走至魏珣案边,俯身行礼道:“见太子安。”
接着,她便俯下身,抬起线条曼妙的手臂,为魏珣身前酒盏斟酒。
叮当一声清脆的响,那女子放下酒壶,先是一阵告罪,又用极柔媚的声音乞求道:“奴婢耳坠不慎掉在殿下手边,可否请殿下拿给奴婢?”
那耳坠不偏不倚地滚落到太子袖边,他一抬手,便可以拿起来。
萧棠想,不愧是宫中挑选的人,连同样身为女子的她,听见此女乞求,都忍不住心软一截。
更不要说在人前对宫女都会和颜悦色太子殿下。
然而出乎意料地,魏珣只是偏眸:“吴年。”
一旁侍奉的吴年会意,连忙拿起那枚火红的圆珠耳坠,奉还到那女子手上。
女子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但吴年是名副其实的东宫大太监,由他双手奉还,亦说明太子很给人面子了。她不敢不接,端起酒壶讪讪退回人后。
萧棠与众人一同偷偷望向上首,却不见帝后有什么反应,似乎那位斟酒的佳人只是单纯奉命为太子添酒,并无别的含义。
太子亦端坐案前,脸色沉静,不见异样。
下一局有条不紊地开始,众人见状,也都聪明地不再提起刚刚的插曲。
赛事是一轮接着一轮,换着人马上场,但显然都不如先前的精彩。
又过两场,皇帝显然有些意兴阑珊,起身与贵妃一同离席。
没了天家威严在上头压着,气氛却反倒更自在了些,呼声、掌声都逐渐地大了起来。
晏何修又比过几场,皆赢得轻松。
一时之间,这位头一次在燕京权贵面前露面的年轻指挥使,可谓是风头无量。
连他的堂姐晏山菱都沾了光,待马球赛结束,还有不少女眷围着她缠着她,只为了打听晏何修的事。
晏山菱应顾不暇,直到瞧见萧棠往这边走来,才终于连忙找到借口脱身。
萧棠是来找她一同去太医院取药的。晏山菱的伤口虽已无大碍,却仍要每日敷药,才能保证不留下疤痕。
至于她,虽然什么伤都没有,但太医见她面色苍白,怕她惊慌过度,还是开了一列安神定心的药材。
刚刚她们为了赶上马球赛,离去匆匆,只有现下才有时间回去一同去取药。
去太医院的路,萧棠再熟悉不过,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两人并肩走在宫道上,忽地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阿姊——”
两人回头。少年瞧见萧棠,止住脚步,嗓音又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才恭敬道:“公主殿下。”
萧棠冲他微微一笑。
她有双极漂亮的桃花眼,盈盈发亮,哪怕是瞧着一位侍女,也叫人觉得含情脉脉。
晏何修的眼神不大自然地移到了晏山菱脸上:“这边不是离宫的方向,阿姊可是迷了路?”
方才晏山菱一直没空跟晏何修搭话,晏何修自然也不知道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此事涉及誉王、太子等人,宫中隔墙有耳,晏山菱不敢多说,随便交代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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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何修闻言,眉头轻轻蹙起。他知宫中不得妄言,便只道:“早知如此,方才见到太子,我定要替阿姊再向他道谢。”
萧棠侧目:“你方才见了皇兄?”
晏何修:“席下遇见太子,太子记得我在场上表现,我便有幸与他多说了几句话。”
晏山菱一听,瞬间面露喜色:“那定是你方才表现得好,太子殿下看中你了!”
晏何修倒是不骄不躁,平稳道:“只是骑射有几分出挑,想要入东宫青眼,不止这一样。”
两姐弟所说,萧棠左耳进右耳出,几乎没怎么听进去。
她满脑子只剩魏珣先前告诫她的话,清清楚楚,犹在耳畔。
……晏家的人,难道只有她见不得,他却能见得?
她从前倒不曾发现,太子殿下除了冷血无情外,还如此乾纲独断。
不等萧棠细想,又听晏何修道:“太子还问了我,何时启程离京。”
萧棠回过神,望向他。
少年似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抿起唇角,低声道:“我说,最迟也就是下月初了。”
萧棠想了想,轻声问:“我听她们说,晏大人是要回扬州卫吗?”
似乎不曾料到她会主动问起,晏何修一怔,颔首应下:“正是。”
“春三月的江南,倒是好风景。”
晏何修望着她,忍不住追问:“公主去过江南?”
“我是江南生人,”萧棠如实道来,“只是幼时便到了燕京,已经很多年没有去看过。”
一听到几人算是同乡,话匣子瞬间就打开了,晏山菱揽过萧棠手臂,“我先前便猜,公主殿下的样貌可像是水乡里才生得出的美人。”
“倒是何修——”
她指了指少年深刻的眉眼,“遗传了他奶奶的样子,不论是谁见了,都说他像是漠北那边的人,公主说呢?”
萧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认真端详起来晏何修的眉目。
少女秋水盈盈的美眸直勾勾盯着他的脸,似有双无形的手拂过他的眉眼。
尚未等她端详出个结论,晏何修先移开了目光,不自然地低咳了一声,催着晏山菱:“别说这些,看路。”
晏山菱瞪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堂弟一眼,哼了声,继续下一个话题。
几人一同走着,萧棠便听他们说起江南前几月的雪景,又提起去年春日亲自酿的桃花酒。
那是她父母魂归之处,亦是她真正的家,可他们所言的那些风光,萧棠已经十三年没有见过。
襁褓中、婴孩时的记忆,都已经随着时间推移变得尤为模糊。
晏何修亦没有错过少女脸上的新奇感慨之色。
他按捺不发,直到行至下一个路口,将要分别时,才终于道:“我忽然记起,这回北上带了些桃花酿。”
少年的嗓音飘在风中:“……公主若是有兴趣,可要尝一尝?”
萧棠呀了一声:“这怎么好意思。”
晏何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自己那番话的唐突之意,又连忙补充道:“就当是阿姊谢过公主。”
晏山菱也在一旁帮腔:“是啊,若不是刚刚公主你推了我一把,我说不定就被誉王殿下的坐骑撞上了,这可是救命的恩情,一壶桃花酿算得了什么?”
晏何修颔首,乌沉的眸子直直盯着她。
萧棠对上他的眼睛,美眸轻轻弯起:“我还不曾尝过桃花酿的滋味,先多谢晏大人。”
轻软的嗓音似一层薄薄的纱,铺天盖地将他拢住。
晏何修的手捏紧腰间玉佩,唇紧紧抿着,耳根莫名起了一片红。他唇瓣翕动了下,酝酿了许久,最后只挤出一句话,语调十分快速:“我先回去看看酒还剩多少。”
说罢,他长腿一迈,便头也不回地与她们相反的方向去了。
在击鞠场上骑着马纵行自如的少年,此时离开时的背影却有几分像是落荒而逃。
晏山菱忙把萧棠拉过来,继续说着她在扬州的种种故事。
松快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两人分别,萧棠准备回潇湘殿,却正好撞上了严嬷嬷。
严嬷嬷也方才从太医院为皇后取过安神的药,见了萧棠,忽地想起什么,叫住了她:“淳和公主。”
萧棠:“嬷嬷可有什么话转告给我?”
“今日誉王纵马之事,皇后娘娘已经知晓,”严嬷嬷一板一眼地提醒她,“公主有此切身经历,定然也知此是多事之秋,还请公主先前答应过娘娘的事情早作决断。”
原来是听她与誉王又扯上干系,皇后等不及了,想早早把她打发出去,免得又有变故。
萧棠也不知该不该用因祸得福来形容这一番遭遇。
严嬷嬷又道:“皇后娘娘召见公主时,希望公主已心中有数,切莫拖延。”
15. 第 15 章
一过初春,燕京城的天气便是晴雨不定,好三日、坏三日,好好坏坏又三日。
马球赛后,陆陆续续下了两日雨,瑞雪冒着雨给萧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吴公公说,太子明日就要去皇寺了。”
坏消息是:“他提点奴婢,让殿下前一夜去送一送太子。”
所谓送别,自然不可能让她一个并不受宠、也并非皇后亲生的公主,在队伍起行之前,当着众目睽睽与太子殿下寒暄。
无非就是让她尽好本分,在太子殿下即将投身于无聊乏闷的事务之前,做一朵讨他开心的解语花。
先前魏珣要离京去处理沙灾,吴年也让她在前夜去见他。
只是当时她被魏珣折腾怕了,膝盖上还留着乌青,实在不想见他,便硬着头皮选择装病。任是吴年亲自上门来请,她也只说咳疾发作,不敢把病气过给太子殿下。
至于这一回,萧棠并未拒绝。她明日就要去见皇后,在此之前,应当有必要去找魏珣探一探口风,看他何时归程,又有何打算,以作随机应变。
这夜日暮四合,雨势渐大,似珠串线地泼在朱瓦之上。
吴年亲自来送她,一边为她撑伞,一边说明情况。按明了大师挑选的良辰吉时,太子殿下明日寅时,便要从宫中出发,前往本朝皇寺净光宫。
净光宫位于与京郊西南侧接壤的净光山上,历经三朝皆为国寺,地位超然。
每逢年初与四时节气等重要日子,净光宫都要例行祷仪,以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年前沙灾、洪灾不断,朝堂内外束手无措,大年初一,皇帝便亲驾净光宫中拜佛。如今灾情已定,天象见吉,皇帝大悦,便有意回净光宫告奠明祀。
但这些时日雨露颇重,天子那条右腿犯了老毛病,鞍马劳顿多有不便。太子仁孝,便自请替父前去净光宫。
他自幼信佛,与明了大师关系密切,本就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皇帝没理由不答应,爽快应允。
听吴年介绍那谢仪的流程,萧棠忍不住想,皇帝让太子殿下去,恐怕不单单只是不良于行的缘故——
前往仰降皇灵,竟要先在净光宫中斋戒三日,行谢仪三日,前后再有种种安排,浩浩荡荡,繁琐至极。
她光是听吴年介绍着,便已经觉得身子有些乏累了。
不过,这倒让萧棠想起件另一事,魏珣明日便要舟车劳顿,他今晚就算见了她……应当也不会有什么折腾一通的兴致吧?
就算有了,她月信将至,也可以以此为借口推脱。
这么想着,便听吴年道:“公主,到了。”
萧棠以为两人已经走到了宫门外,应当像从前那样坐上马车,驶出宫去。然而当她抬头,引入眼帘的却是完全陌生的景象。
四下寂静,隐有虫鸣。
萧棠垂下眼,望着地上的水洼,洼中倒映出巍巍煌煌的东宫的影子,似在脚下,又似在天边。
她佯装不知吴年的意思:“公公怎么突然带我路过东宫?”
“出宫回宫一趟,可少不得麻烦太子殿下。”吴年手指向上,道,“况且今日还下着雨。”
话是这么说,但既然魏珣不想麻烦,不见她就是怎了,怎么还要让她主动去东宫?
“我我从不曾入东宫,此处人多眼杂,我心惶恐,吴公公还是莫要擅自做主。”
吴年道:“公主若是怕被殿下责罚,大可放心,太子并未不允公主入内。”
他是在安抚萧棠,然而萧棠听了这话,更觉不对。
她与魏珣种种荒唐都发生在宫外,无论有多见不得人,总归都被一道宫墙挡在了外边,怎么都传不进来。
从前的太子殿下大抵也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因而每每见她,都选在私宅之中。
一旦踏入宫门,两人便做回陌路兄妹,除了表面寒暄问候,再无瓜葛。
如此心照不宣已经足足一年,怎么偏偏在今晚换了规矩?
而且看吴年口吻,魏珣压根不是同她商量,是近乎命令与通知。
有先前的教训再,她并不能拒绝。
漫天的雨珠似蛛丝缚身,萧棠扯开一抹浅笑:“……还请公公带路吧。”
只能往好处想,若在东宫之中,魏珣定不会留她多久,免得落人口舌。
很快她便可以功成身退,早早回潇湘殿歇着,离这烫手山芋远些。
吴年领着她走过小路,踏进某处看起来分外隐秘的侧门。
长至如今,萧棠还从未进过东宫。她忽地好奇此处会与魏珣的私邸有何不同,干脆借着廊下灯火打量起沿路景象。
瑶宫仙境,绛河丹阙,玉楼珠殿,相映月轮边。所谓九天仙宫,莫过如是。
行在其中,人都会不由自主屏息凝神,不敢生出半分怠慢不敬。
也难怪那些东宫辅臣都将太子殿下当做无情无欲的神仙,萧棠想,她若是在此处见到魏珣这般丰神俊朗似的男人,也难免觉得这东宫的主人定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
至于东宫中的仆婢,则与私邸中一样训练有素,行走做事时从不发出半点声响,寂静得可怕。
萧棠尤其注意到,此处的宫女个个面容平平,都是放人堆里都再挑不出的长相。
那日太子拒绝了斟酒的佳人,她便听旁座人一桩旧事,说是皇后曾经特赐过太子殿下几位美婢,但不论是何等模样的美人,最终都被太子殿下遣出宫去嫁人了。
据说太子殿下还命人为她们备好了嫁妆,那些姑娘也都是苦命人,瞧着打动不了高洁傲岸的太子,便识趣地收了心,高高兴兴地拿着银两还籍出宫。
此番“太子送美”的典故由那些姑娘亲口传入民间,一时为人津津乐道。民间闻者,无不赞赏太子菩萨心肠。
萧棠如今回想起来,只求魏珣对她也与对那些女子无异。
不对,她还不需要他准备的嫁妆,更好打发一些。
胡思乱想着,萧棠已被吴年走到了书房门口。
她欲要进门,身前却横来一只手臂,守门侍卫凶神恶煞地盯着她,冷冷道:“还请留步。”
吴年哎哟了声:“这位是淳和公主,你拦着做什么?”
侍卫:“若无殿下之令,卑职都应恪尽职守,不论公主庶民,便是坤宁宫的人来了,也一律不得入内。”
话音甫落,便听见男人平淡的语调:“让淳和进来吧。”
一时之间,三人皆愣。
外边的动静不算大,不曾想太子殿下耳聪目明,听得这般清楚。
那侍卫看萧棠的眼神微微变了,萧棠却没有心思去纠结其中意味,端过一旁内侍送来的食碟,推门入内。
书房内的陈设亦甚是雅致,错落摆着名家字画,旁侧置一佛龛,龛前供着名贵清雅的银心吊兰,檀香和着淡淡花香,幽幽散在书房之中。
博山炉中烟雾袅袅升起,将男人清俊的脸庞隐在雾后。
“吴公公说皇兄明日就要启程去净光山,特让我来送一送。”
萧棠将碟盘放在案边,柔声道:“听闻皇兄宵衣旰食,下午至今滴米未沾,委实辛苦,下人便特地做了些吃食。”
这都是吴年教她的话,她只需将吃食与话带到即可,至于魏珣到底吃不吃,就不管她的事了。
她虽然没有同魏珣用过膳,但也大概知晓他的口味跟习惯。
非常清淡,不喜辛辣,不喜油腻,且与入斋的子弟一样过午不食。
果然不出所料,魏珣翻了一页案牍,连眼睛也没抬,不咸不淡地道:“不必了。”
萧棠应声,又听他道:“替孤研墨。”
“……啊?”她吗?
魏珣一顿,抬起眸子,望向少女微张的唇瓣,平静无波地反问:“不会?”
萧棠点头,又摇头,柔声道:“会一些,但不太娴熟,不敢在皇兄面前献丑。”
她知晓魏珣有挑剔的毛病,若磨的墨不够细腻均匀,定会惹他不虞,干脆早点婉拒,免得真揽下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况且,她只会做嘴上功夫,说说几句关心人的话,真的要让她一直研墨,萧棠自觉吃不消。
然而,魏珣却道:“无妨。”
“……”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下去,萧棠只怕男人阴晴不定的脾气又发作。
她不想再出什么岔子,别无他法,只得认命地拿过砚台,慢慢吞吞地替魏珣研起墨来。
魏珣坦然地受着她的红袖添香,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东西,一一扫过,面无表情。
没有人说话,博山炉中檀香渐浓,烛蜡一点点往下滴。
萧棠低着头望着那黑漆漆的砚台。她并未给魏珣磨过墨,或者换而言之,素日里除了姓事,两人几乎没有半点干系。
甚至就连彻夜鏖战之后,次日都从来不曾有半分温存。每回她醒来时,魏珣都已经重新沐浴更衣,因事离开,徒留她一个人。
就算是魏珣最闲暇的时候,也不曾有一丝半毫浪费在她身上。
然而过了好半晌,魏珣也不曾下逐客令,任由她继续在这儿待着。
又过半晌,蜡烛燃过半截,魏珣仍没有别的反应。
萧棠这下不会再觉得太子殿下是默许她留下,相反,她猜魏珣大抵是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然而魏珣此时专心致志地看着案牍,她若忽然套他话,未必能达成目的……
胡思乱想着,魏珣已经将没看完的案牍合上,放在一旁,开口道:“说罢。”
萧棠又磨了磨砚台,过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魏珣在看着她。
刚刚那句话,也是问她。
“皇兄是指说什么?”
萧棠刚问出口,便福至心灵般有了答案,连忙道:“我只是听闻皇兄又要离京,想来见一见皇兄,并无事相求。”
魏珣不置可否,望着她。
“……当然,也想问皇兄一件事。”
萧棠有意避开他的注视,低声道:“吴公公只说皇兄去净光宫要花上些时日,可到底是哪日归程,他不曾同阿棠说清楚。”
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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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抬了下眉:“你想跟着去?”
“……?”
意料之外的答案,萧棠望着男人沉静的脸庞。
不知怎的,她有种直觉,万一她说想,太子殿下也许真的会让她一起随行。
“你若——”
“阿棠不敢,只是好奇罢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魏珣顿了下,脸上没什么起伏,平声道:“暂时不定。”
萧棠只当他不想跟她细说,谢仪虽不是密不告人的要务,可魏珣平日里很讨厌有人探究他的事情。哪怕是再小的事,他也不开这个口子。
她识趣地应了一声,不再追问。
气氛微微地凝固下来,还好,门外适时响起内侍的通报:“殿下,谢大人求见。”
魏珣:“让他在前殿候着。”
闻言,萧棠便知道他要准备走了。魏珣一起身,她也懂事地紧随其后,不在书房多待哪怕片刻。
然而走至门口,前面那道颀长的身影却忽地停了下来。萧棠低着头来不及看路,一头撞在了他的身上。
鼻尖结结实实撞在他坚硬的后背上,疼得她嘶了声。又不敢对魏珣甩脸色,只得后退一步,揉了揉可怜的鼻尖:“……皇兄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魏珣侧过身,站定,垂下眸,望着她紧巴巴皱在一起的脸蛋。
那视线意味不明,萧棠莫名觉得有几分不对,心头的忐忑盖过了鼻子上的疼,揉鼻子的动作幅度渐渐越来越小,到最后便收回手,抬起眼睛,睫毛轻轻发颤。
男人的表情算不得好,同屋外的雨一样带着淡淡的凉意,她直觉以为他是又对她今日的表现有何不满:“皇兄,阿棠——”
“你的生辰前,孤会回来。”
萧棠怔住,好一会儿后才意识到,这是在应她先前的话。
她脑子空白了瞬,一下子不知道如何作答。魏珣似乎也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前殿还有幕僚在等着他,他径自离开了书房。
峻拔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了走廊尽头,只剩两盏灯笼垂挂在夜幕中。
萧棠望着那两点模模糊糊的灯火,久未回过神,直至侍女提醒她,她才跟着离开了此处。
最近事情太多,又无人提醒,她都差点忘了,很快就是她的生辰。
……魏珣方才的意思,是不是就在承诺她,今年她的生辰,他会从净光山赶回来陪她?
萧棠不愿再想了,这份承诺一下子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魏珣还从未提起过她的生辰,从前没有,他们保持这种关系以来一年,这也是第一回。
她隐约生起某些念头,尚未理清,忽地感觉到前方灯火骤亮,传来低低斥声:“还不快找!”
萧棠定睛,只见数人提着灯笼照亮了一处房门,又有不少下人来来回回从一旁的房间中搬出箱子。一位白面内侍叉腰看着他们,十万火急地道:
“老天爷的,谁让你们把这么重要的环佩放在西库房,不知道这里只能堆无用的东西吗?若明日寅时前找不到,你们可自求多福!”
“……赶紧的,一件一件找,不信把这西库房翻得底朝天了还找不出来!”
下人们依照吩咐一箱一箱地打开,拿出箱子中所有物什,一一清点,又放回去看下一箱。
萧棠余光一瞥他们拿出来的金银珠宝、笔墨字画,有的一件便足够寻常人家吃上一两年,在东宫却被弃如敝履般地放在此处生灰,连下人都说是无用之物。
皇室以天下养,其奢侈可见一斑。
她正感叹着,忽地在下人清点的物什中,瞧见了一件熟悉的香囊。
朱红色的底,绣金黄的六尾锦鲤。
只是已经扑了层灰,朱红变成了深红,金黄也变成了暗黄。
那香囊就这样被随意地扔在地上,颜色不起眼,个头也不起眼,若不是她挑灯盯着这玩意看了好几日,大抵也无法认出,竟然是她先前送给魏珣的谢礼。
下人来来回回走动出入,有的避闪不及,甚至屡屡踩到或踢到地上的东西,他们也并不在意。
对东宫来讲,把东西放进西库房,大抵也跟直接扔了也没什么区别。
萧棠静静看着,手背上忽然有针刺的凉意。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廊外的雨珠被风吹得砸到了手上,一颗颗的,刺得她手背生疼。
她伸手抹开,又忽地想起小时候,她还天真地抱着讨好宫中姊妹的念头。每逢她们的生辰、节日等时候,她都会认认真真给她们准备贺礼。
她自己都舍不得用的东西,每回都忍着心疼送了出去。
直到那一日,她瞧见长宁公主的侍女转头就把她送的东西扔了,那两个侍女边扔边背后笑话她,说长宁宫中不缺好东西,潇湘殿出手那么寒碜,还不如不送。
方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闪而过的念头,近乎自作多情的念头,一瞬间全都被跟着扫进了库房之中。
她刚刚真是糊涂了,连两个侍女都早早看得比她清楚。
长宁公主宫中都从来不缺好东西,何况是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