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娇面》 第1章 劫后余生 义冢,残莺怪木,幽蹊鬼火。 阴风阵阵,裹挟着呜咽声,席卷着天地,掀起一具具尸身的衣袂,溜进裤腿,剥夺一时安寝,在鸮啼鬼啸中,两小厮抬着一具尸身,怨怼声起。 “这水参议何须如此不留老爷情面?如今落得个死无棺椁的下场,不过老爷仁慈,留了体面,今把他葬了。” “快些走吧,还须去复命,这晦气地不宜久留。” 两小厮将尸身协力置于坑中,许是往日偷奸耍滑惯了,只用锸挖了几下,便匆匆离去了。 尸身身着绯袍,袖口处的云雁炜烨流光,皂靴沾上泥土,若小厮有心,便会瞧见手指正轻颤着。 虽是无名冢,但尸身非孤魂野鬼,乃是当今布政使司左参议,水断栩。 “不,不……” 待水断栩悠悠转醒时,口中呢喃着,惊觉自己周遭无光,身陷囹圄,偪仄的容身处令她滋生几分惧意来。 纵使自己早有预料,可本能迫使她挣扎,挪动身躯,欲大声疾呼,开口却不遂人意。 “啊……啊……” 嘶哑声传出,假死丸的药害未过,她无法出声呼救,好在四肢尚可活动,抬手触碰着顶,土簌簌落下。 并未困于棺椁,看来尚存生机,许是上苍也认为她命不该绝。 竭力稳住心神,水断栩一鼓作气,一只素手势如破竹般,穿过泥土,与清气交融。 “淅沥沥!” 待她爬出,恰逢雨泠泠,淅零淅留,浸湿了她的衣衫,素手残存着泥土,青丝垂下沾在面颊,挡住眼睫,活脱脱一个厉鬼。 “郎君,郎君!” 有声音适时从远处传来,混淆着雨声,来至她身旁。 下一瞬,面颊传来温热,触碰杂糅着风雨飘洒,黏连的青丝被拨开,水断栩看清了来人,正是自己贴身女使,玉盘。 相比于自己,玉盘更似厉鬼,血腥味弥漫着,十指似受过拶刑,身上亦有鞭痕,置身于雨中,殷红爬上衣衫。 望着眼前人泪眼盈盈,呜咽难言,水断栩抬手又落,惧扯到她的伤口。 千言万语,终究化为雨,渗进壤里。 “不准他们会折返,先寻个山洞暂且避着。” 待将一具尸身推进坑中掩埋,二人彼此搀扶着寻路,幸而有萤火微光照亮着。 山洞幽静深邃,二人燔柴御寒,水断栩从腰间取出药瓶,细细敷在玉盘伤口处。 闻得她轻呼出声,水断栩念起,玉盘素来爱美,又善做女红,乏味的时日见她绣些花鸟鱼虫,亦算趣味。 可如今玉盘是否能捻起绣花针……念及此,愧疚舔舐着心间,她轻声开口道。 “是我之过,他们为失修案冲我而来,合该我一人经受,却累及你受伤。” “郎君勿自责,奴婢,安之若命。” 闻言,水断栩唇瓣翕张,眸光相接,玉盘颔首以示安抚,她偏头,继而落在一旁包袱上。 包袱散开,显出层层裹住的布裙短衫,她走近拿起,青色衣衫灼灼眼目。 “今日后,再无水参议,只有水娘子。”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注1】。水断栩换上了女子服饰,守在野火旁。 野火生生不息,她澄思寂虑时,眼前浮现今日驿馆之事,原本,她们明日便可抵京。 查验无误的勘合,大张旗鼓的恭迎,皂角水皆除不去的毒黵……许是自打她踏入驿馆大门处,生死即定。 据《大璞录》所记,长祚四十六年,山雨县霪雨霏霏,洪潦泛滥,江涛怒涨,堤决坝溃。帝大惊,敕有司勘决堤之由,途中所见,哀鸿遍野,饿殍载道。上大怒,敕有司:“必究决堤之故,毋得包庇!” 水断栩此番进京,一是为失修案,二是为自身所虑。 自己只是个参议,可定罪论刑是不分轩轾,失修案并非天意,定是有人推波助澜,不然,她今日遇害该作何解释? 想来明日,她身死一事便会传开,算上她,这是查失修案遇难的第三人,京城定议论纷纷,引得哗然。 不准奉命的第四人,正在甄拔中,而自己,许是一枚试探的死棋。 水断栩掂量着自己手中的碎银,如今,世上再无水参议,她只可进京投奔祝国公府了。 她算得上国公府远房旁支,可两家几近素无往来,此番贸然前去,她是在赌。 赌自己与国公府二娘子八分相似的容颜,是或不是可引去他们眸光,从而进府借住,为自己博得一处可栖之地。 水断栩尚年幼时,随爹娘去过国公府,为二娘子祝寿,亦是在此时,她才知世上有如此相像之人,年岁渐长后,随之入京赍礼的婢女归,亦是如言。 她知晓,别无他法。 “娘子,该奴婢值守了。” 玉盘不知何时醒来,将她从回忆中扯出,水断栩闻言走近,素手触碰到藁垛的一瞬,感知到余温,莫名令她安心。 躺在藁垛上,洞内空谷足音,春华微绽,风乍起,水断栩阖上眸,徐徐入梦。 梦中,上一瞬她见江翻海沸,淹没田地,下一瞬她置身于粥棚,见黎庶苦不堪言,他们穿着破衣烂衫,啜着官廪,不知何人发现了她,霎时间呼天抢地起来。 "为官不察,累我等若斯!" “为官不察!” “……” “娘子,娘子?” 一道道呼号如潮水即将淹没她时,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水断栩倏然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玉盘关切的眸,她正晃着自己双肩,试图将劫后余生的水断栩唤回当前情形。 东方欲晓,不知玉盘守了多久,水断栩双眸渐渐恢复清明,她瞧见玉盘沾血的衣裳,瞧见玉盘敷着草药的十指,猝然起身,拉着玉盘衣袖,背起包袱便往京城方位而去。 可玉盘巍然不动,眸中的忧思更深了,迎着她不解的神情开口道。 “娘子,进城需路引或勘合,如今您的身份如何能进城?若被发现,判为私渡关津,可是会受杖刑。” 水断栩闻言,用指尖轻戳下玉盘的额角,拿出路引道。 “玉盘,你忘了,水家还有个早已远嫁的娘子?” 若非爹娘未解决此事,她今日倒成真无身份的孤魂野鬼了,如今,曾经棘手遮掩之事成了自己唯一后路。 义冢位于远郭,二人不知走了多久,不带停歇地终是赶到了,已是碧霞笼夜。 “路引拿出来查验!”城门处,差役正一个个查验着,眼见着快查到水断栩。 “为何这路引只有半印?是何衙门所批?敢私渡关津?带走!” 说罢,不顾喊叫,兵马司的差役便将人拖了下去,哀嚎声引起身后人面色惨白。 接下来二三人皆安然无事,轮到水断栩了。 “原是水参议的妹妹,速速放行!”差役见路引,顷刻间堆起笑,侧过身让她通过。 “且慢!既是回京探亲,为何身上有血迹?” 一城门吏猝然开口阻拦,不顾身旁人眼色,毅然挡住她的去路。 水断栩回眸,示意着玉盘勿要慌张,继而从包袱里取出一野鸡,举在城门吏眼前,解释道:“念着亲力亲为,适才捕野鸡沾了血,不知门吏大人可能放我走?” 见她有缘由,城门吏遂不再追问,二人终是得以进城。 跨进京城的刹那,二人皆长舒一口气,水断栩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她脸色已是不好,却仍反握住玉盘双手,以示安抚。 “幸而娘子有远见,事先逮了只野鸡,如今可还好?” “我无事,玉盘,我们去换身新衣裳。” 经打听,受了几回白眼,终是有阿婆为她们指明了衣裳铺子,二人循着指引,来到了落春坊铺门口。 方踏足此处,一牙婆便款款上前,开口便是通财鬻货。 “小娘子可是要添置衣裳?刚到一批苏绣料子,价格公道,可要……” “只要两套素色襦裙。” 水断栩面色如水,打断了牙婆热情吆喝,后者面色一凝,转而去唤掌柜。 良久,她觉着双腿些许酸麻时,牙婆才不疾不徐地走来,语气满是不耐。 “掌柜允了二两银子,娘子若合意,便就此应下。” “二两?你当我家娘子从未置办过衣裳?如何能值这价钱!” 玉盘闻言,不顾伤口亦要扯着嗓子同她理论,这摆明是因娘子未添好料子,自己少赚了银钱欺人! “你这女使倒是忠心,可这价钱就是如此,难不成你家娘子还能私会外男不成?” 牙婆得意之色未褪,水断栩便阔步上前,径直走向店内伙计,途径牙婆身旁时,有意擦肩而过,留牙婆惊诧。 “你这小娘子,连名声都不顾了!” 牙婆见她真寻来掌柜,转身欲走,却被玉盘挡住去路,见状嚷道:“二两银子我不要了,区区小事,何须惹得众人不快?” 水断栩交涉一番寻得掌柜,掌柜闻言疾步上前,开口叱骂道:“你这黑心牙婆,分明一两未有,何来的二两?” 牙婆见事情败露,还欲遮掩,可围观百姓愈来愈多,事态逐渐失去掌控,人群中起了窃窃私语声。 “这牙婆素来欺压人惯了,就该扭送官府!” “她上回诓骗我娘子买了料子,结果一洗就褪色了,就该惩治她一番!” 此番话牙婆统统听了去,知晓这回碰到硬茬,她只好胁肩告饶道:“娘子,是我利欲熏心,竟想来诓骗您,向您赔个不是。” 水断栩未予她个眼神,转首对掌柜明说道:“掌柜的,您也瞧见了,此人是惯犯,若您不为所动,届时遇见真正的硬茬,她一口咬定你们二人勾结,那便棘手了。” “是,是,娘子言之有理,你们两个过来,将这牙婆扭送官府!” 掌柜闻言,即刻吆喝着小厮,将牙婆押走,水断栩则是取了两套襦裙,付了银钱,走到牙婆身旁低语着。 “你错了,名声是最虚无的物件。” 身后牙婆喊叫着,可她已然无心理会。 二人先是寻了个隐蔽处,将襦裙换上,继而将沾血的衣物丢弃,此时月明星稀,夜幕已然降临。 离开落春坊时,问询过阿婆去国公府的方位,此时正行在路上,水断栩取出怀中玉佩,抚摸着上面的纹路,尚有余温。 此玉佩是她自证身份的凭证,若非趁爹爹醉酒时拿走,她今日真该走投无路了。 正思忖着,玉盘声音在耳畔响起。 “娘子,您听,前面有争吵声。” 水断栩收起玉佩,垂下眼睫聆听着。 “我可是祝国公府的人!你一乞儿也敢惹我?” 【注1】:出自丘处机《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劫后余生 第2章 初来乍到 二人循声望去,一小厮打扮之人正咒骂着,将一乞儿的面颊碾于地,许是犹嫌不够,夺走乞儿手中的吃食弃之,馍馍滚落着沾上了尘土。 水断栩十指紧握,直至骨节泛白,她在犹豫是否要出手相救。 她并非侠肝义胆之辈,不救亦情理之中,可如若救了,不准能借此事握住把柄,继而让他领自己去国公府门房,从他口中套出祝家人行踪亦未必不能。 念及此,似是利大于弊,遂她阔步上前,制止道:“且慢!仗势欺人算何本事!” “何人逞英雄!我可是祝……?” 小厮正欲大发雷霆,却在回眸看清眼前人容貌时,顿时哑口无言,眼眸里嚣张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诧。 小厮反应在她意料之中,看来并非初来乍到,水断栩徐徐上前,掏出玉佩,开口道。 “不知国公府旁支可否入得了你的眼?依你方才所言,你是国公府的人,不知他们若是知晓你仗势欺人行径,是否会惩治你这刁奴?届时被赶出去,可真是呼天抢地皆无法了,按《大璞律》,你这等做为,是何下场自己清楚!” 小厮身子渐渐矮了去,眸中惊诧转变为惊恐,不断求饶道:“只要娘子留小人一命,小人从今往后必定不敢如此行事!且……小人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既如此,你且先领路去国公府。” 水断栩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方才她尚存一丝救人之心,适才忘了,一欺软怕硬之人,想来诺言也是媚上欺下,今日她威胁,不准明日他便报复回来。毕竟,小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注1】 可若不如此,再梦灾民时,再梦流落街头的乞儿时,她又该陷入梦魇了。 今日此举,只此一回,毕竟自己尚且处境艰难,水断栩在心中暗暗告诫着自己。 正欲转身离开,却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她垂下眸看去,原是方才被殴打的乞儿,此刻攥住她的衣袂,不肯松开。 他眸中脆弱下藏着点点星光,直直望向水断栩,唇瓣翕张却不吐一言。 “放手。” 时辰紧迫,她俯下身将衣袂从桎梏中抽离,见眼前人十指顺势松开,她彻底扯出衣袂,转身迎着浓浓月色离去了。 行在往国公府路上,小厮正絮絮叨叨,同她们讲起今日自己因何入夜在外晃荡。 水断栩偏首,瞧见玉盘面容极尽认真之色,甚至颔首附和着,便知晓她并非发觉自己中计了。 “站住。” 水断栩掏出被磨得锋利的匕首,迸发的寒光照着从小厮项到颈,抵住他脖颈。 “怪道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注2】,你说,我若声称你为逃奴,杖八十,你可受得住?最好安常守分些,刀剑无眼,难免会伤着。” 方才她读出乞儿所言,“危险”,是以她起了警惕心,瞧见小厮领的路愈来愈黑,知晓自己中了圈套,幸而自己有匕首以防身。 说罢,水断栩感知到眼前人身躯颤抖着,求饶声显得格外刺耳,遂稍稍用力,将匕首抵得深了些。 许是惧怕,余下路途小厮缄口不言,脚下生风,直至见了不远处灯火通明,才顿足。 “二……二娘子,国公府到了。” 水断栩抬眸望去,即使夜色掩盖,也难抵其气派,鎏金铜钉镶在朱红色大门处,两侧护院与两尊石狮一同眸光散发着凌厉,匾额几个烫金大字彰显着肃穆。 大门处一身着长衣的男子来回踱步着,据小厮所言,这便是国公府管家。 “你且先同管家道明我来意,余下的事你统统不用管。” “是……是。” 小厮听命地走至大门处,亮出腰牌,继而附在管家耳旁言说着,水断栩瞧着他的反应,正合她意。 “您是……” 管家匆匆涉阶而下,提着灯笼,光照亮她面颊,露出容貌时,管家竟一时怔然。 “小女子姓水,家父曾任绽翩知府,今绽翩山雨县起洪涝,家中亦遭难,特来投靠。” 话毕,水断栩被领进门房静候着,坐下后,她阖上眸得一时安神,玉盘则是起身不断踱步着,频繁脚步声令她些许烦躁。 “玉盘,这般浮躁,让夫人瞧见总是印象不好的。” 噪声轻微了些,她复阖上眸。 靥星临窗,凉风习习,不知候了多久,耳畔倏然响起马蹄声与安车辘辘声,她顺势睁开眼。 “恭迎世子归第!” “世子回府——” “嗒嗒嗒。” 世子?祝见粼? 水断栩心起疑惑,起身朝外走去,欲窥见其中一二。 方掀开帘子,脑袋将将探出,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皂靴,再往上,是墨青色素缎直裰一角,继而是绛带束腰,羊脂玉高悬系在腰间,清气间糅合了袖间香气。 “你是何人?” 男子声音越过头顶传来,不含一丝情绪,冷冽如刀。 她抬眸,顷刻间撞进一双如墨的眼眸,四目相对时,檐下铜铃摇晃,声音竟比鼓声还响亮,月光亦倾洒在身上。 二人眼底皆一颤,水断栩率先回过神,挺直身子,开口解释着自己是国公府旁支一事。 话罢,她垂下眸,直直望着自己足尖,瞧着沾染的泥土,不禁懊恼,方才就该买一双才是。 “我知晓。” “嗯?” 方才眼前人声音过于微弱,更似自言自语时的呢喃,让水断栩听不真切。 她还未问出一二,声音复起。 “粼儿?夜深露重,你在此作甚?” 粼儿?能如此唤世子,想来是国公夫人,陶氏陶访雪了。 人未至,声先至,声若秋潭落珠,闯然入目便是绣着岁寒三友的月白衣袍,眸光上移,眸若点漆,眼尾伴有细纹,陶氏偏过头,眸光相接的刹那,水断栩瞧见她眸中的惊诧,继而泪眼婆娑。 陶氏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举止慎之又慎,水断栩则是屏声息气,生怕鼻息扰了气韵。 二人执手相看片刻,陶氏不语泪直流,罗帕攥紧捂在胸膛处,许是情绪起伏太大,险些往后倒去,若非水断栩眼疾手快扶住,怕是已摔倒于地了。 “多谢,”一旁祝见粼不着痕迹地扶住陶氏,继而开口道,“二妹故去已久,母亲难免受了刺激,望表妹见谅,随后我会遣女使送你去住处。” 入望,他已吩咐好随之而来的女使,女使领命将陶氏扶回屋中,几人身影远去。 环视周遭,正目眩神摇之际,一女使匆匆赶来,双手捧着月衣,送至她眼前。 “春寒料峭,夜里风紧,娘子先披上吧。” 水断栩心中不由慨叹,国公府到底不能跟绽翩相比,女使都如此细致入微,此一边披上月衣,彼一边迈开步子随之去往院落。 穿过三重仪门,每过一进,景色便深几分,海棠花瓣飘落,如雪般簌簌,继而是抄手游廊,穿过后登上木桥,桥下活水汩汩流淌,引路的女使一转,入目是一月洞门,灯笼映照着“青塘苑”三字。 “娘子且在此处歇息。” 女使说罢,便福身离去了,不多一言。 院内甬道青石遍地,绵延到正房前的桃树,桃花薿薿,随风吹落,落到水断栩的肩头,引着她去起居室,掀开竹帘,入目月牙桌上,妆匣甚至备好,一旁摆放着瓷瓶,瓶上粘着字条。 “不见惄?” 水断栩上前捧起瓷瓶,忽地念起,今日途径药局,闻此药千两得求,乃是治手伤的良药。 如此,玉盘双手恢复便不是难事。 不过,何人瞧见玉盘伤势?何人所赠?陶氏亦或是世子?此药珍贵,她应去拜谢才是。 “千两药?抵得上娘子为参议时,十年年俸了!” 玉盘惊叹着,小心翼翼捧起瓷瓶,生怕摔了碰了,言语却惹得水断栩蹙眉,她掩其口,沉声道。 “绽翩种种,皆不得再提,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 见玉盘连连颔首,她适才松手,方放下瓷瓶,“咔擦”一声响起,引起二人警觉。 “何人在此!” “是……是夫人遣奴婢们来……来伺候娘子沐浴……” 水断栩疾步上前,推开紫檀门,素手放在棂花上,果真见两个女使站于垂花门不远处,正胆怯地不敢抬头。 她却未出声斥责,眸光不断地在二人之间流连,气韵就此沉寂。 玉盘亦听到动静,本欲叱骂,却碍于水断栩未曾开口,不得僭越。 遂一同望着二人,两女使脑袋越埋越低,几近佝偻着腰背,片刻,终是一女使忍受不住,伏地开口道。 “娘子,我们確为将将走进院落,因皆不悉娘子起居习惯,遂……遂不敢随意示意,磨蹭了些。” “奴婢所言千真万确,并无僭越之心。” 水断栩先是不语,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请罪,良久,才淡然开口道:“起来吧,再耽搁,怕是要东方欲晓了。” 闻言,两人连忙起身,趋步跟上。 三人进了香汤房,沉水香弥漫屋内,纵使是狸奴闯进,皆要沾上一身香才允离开。 女使持梳篦梳散发髻,正要为其宽衣解带时,却被水断栩按住。 “你们在一旁候着,我自己来便好。” 水面浮着檀香木片,屏风阻隔着氤氲,薰笼亦备好。 二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却只唯唯听命般站立一旁。 水断栩所言非虚,昔年为参议时,她皆是亲力亲为,已然成了难以摆脱的习惯。 抚上肩上的谶花图案,持着盆舀汤淋上,图案竟化入水中,与花瓣相融。 风乍起,从窗棂处溜进,将水断栩勾去香闺。 水断栩着纱罗寝衣,于香闺榻上辗转难眠,终是起身,唤着玉盘。 “玉盘,你明日起,试与她们相洽,徐叩其辞,窥祝家人所喜所恶,总归备之无患。” 她吩咐完,忧烦顿消,拥衾而眠,入黑甜之乡。 梦中,她回到稚儿时,坐于一小郎身侧,小郎正嚎啕大哭。 水断栩何时哄过孩儿?思忖再三,抬手欲轻拍其背,却在靠近的刹那,一切化为虚无,连同小郎哭声也消失了。 翌日,晨光微熹时,水断栩徐徐睁眼,便听急匆匆脚步声。 “娘子,世子在垂花门外候着您。” 【注1】:出自《论语·第十七章·阳货篇》【注2】:出自李白《白头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初来乍到 第3章 遇风波 闻言,正惺憁的水断栩蘧蘧觉寤,瞿然惊起,漏刻正滴答作响,已然辰时初。 “坏了坏了,晨间问安我竟全然忘了!” 她霎时间明了祝见粼来意,原是自己耽搁了问安,玉盘亦慌慌张张起来,漱口茶水竟拿成了澡豆,继而梳头女使赶来,梳起桃花髻,涂胭脂、画眉、点唇…… 终至换上交领袄裙,从妆匣取出白玉兰花簪,晨妆毕。 双手叠交腹前,云履急趋,她瞧见祝见粼在不远处伫立,眸光落在自己身上,瞧不出喜怒,待走近他时,水断栩福身道礼。 “表哥万福。” “贤妹同福。” 声音冷冽,令人捉摸不透他的情绪,因自己耽搁在先,水断栩惭怍无言,二人一前一后走至陶氏院落中。 女使正垂首,在萱堂前的石阶处洒扫着,见他们来了,领至廊下,自己则是去禀告夫人,廊下鸟儿正啁啾清啼,衬得院落气韵静谧。 “祖母去寺庙祈福了,一时半会回不了府。父亲上朝还未归。” 正候着陶氏通传,一旁的祝见粼倏然开口提及此事,令她一时如盲者扪象,唇瓣翕张,却吐不出一言。好在女使适时赶来,二人得以进萱堂。 入目便是陶氏坐于主位,锦垫半旧,身后屏风上山水尽染,案上花香弥漫着。 待祝见粼问安后,她双手提裙,屈膝道:“给姨母请安,恭问福寿康宁。” 二人侍立一旁,陶氏握住她双手,任谁来看,皆是一副疼爱模样。 水断栩与之四目相对,眸光相触时,她分明得见,陶氏并非望向自己,想来便是那故去的二娘子。 一阵嘘寒问暖后,陶氏念叨着应遣些女使和内院护卫于青塘苑中,一旁的嬷嬷会意,取来仆役册,记载着出身、月例、职责。 “栩儿不妨一同来瞧瞧,遣些婆子负责巡查,刘嬷嬷往后便贴身跟随……至于外院随行小厮……” 水断栩看去,选家世清白亦或是家生子便好,可册上此类人实属多,一时无法抉择。 见陶氏蹙着眉,许是也苦恼,遂她言道:“姨母,栩儿以为,几冬很合适。” 几冬,便是领她去国公府的小厮。 小人难防,置在眼前,才能顺心一二。 几冬一事被应允,道了几句体己话后,她便离开萱堂。 回了青塘苑,刘嬷嬷领了些人来,有二等女使,亦有粗使女使和婆子,众人垂下眸,听候吩咐。 水断栩不禁犯难,自己为参议时,何时管过此等事?就连今日礼仪,都是在绽翩时请人教习,大璞不允蓄奴,她自然无多少奴仆伺候,眼前众人,不是家生子就是雇工,倒是于法合理。 “我不甚熟悉国公府,由刘嬷嬷先吩咐你们罢。” 众人闻言,睽睽交瞩,终是唯唯听命。 水断栩得了闲,躺在凉榻上,已是暮春时节,还带着些许凉意,遂裹着丝衾。 待众人洒扫忙活后,已是霞帔夜天,酉时该去问省。 此回,她见着了祝国公,祝迴。 面容倒不是慈眉善目,相反,坐在主位上,不怒自威,乌纱翅随风轻颤,绛紫色圆领缎袍上系着銮带,正啜着茶水。 “恭请姨丈晚安。” 话罢,却迟迟未有回应,气韵陷入沉寂,无一人敢忤逆国公的威严,陶氏欲言又止,却被阻拦。 良久,待水断栩双膝酸麻时,才闻得祝国公开口。 “起来吧,你便是昔日绽翩知州之女?夫人的远方表亲?” “正是。” 待她答话后,与此前不同,祝国公先是轻嗤一声,后戏谑道:“水家倒是人才辈出。” 水断栩知晓他所言指的是父亲,失修案一出,父亲同僚被牵连皆下诏狱,而父亲因能攀扯上国公府,圣上只免去他的知州之职。 论昔年自己,自己为参议时,亦算不得全然是清官,且并未有所建树。今日玉盘去市肆走动时,听闻了她的“死因。” 世人皆道水参议死得荒唐,绘声绘色描述她醉死榻上,活脱脱一个酒徒。 此等由头,世人自是不齿,祝国公亦是如此。 而如今自己为水家女,“兄长”逝世,她却不为其斩衰三年,反倒投奔国公府享荣华富贵。 是以,水家確为人才辈出。 “谨记,这世上一个失了夫家庇护的女子,连自己爹娘亦不算归宿,今日你沾上国公府门楣,全依夫人不忍之心。” 是了,她险些忘了,自己这远嫁又寡妇的身份,一切编撰全凭自己的好爹娘。 水断栩侍立一旁,自知毫无资格驳斥祝国公一番话,除非,她能寻到旁的归宿。 遂,只能缄口不言。 因,无人会向着她。 “爹爹,爹爹!” 倏然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击穿沉寂,一梳着双螺髻,缀着金丝的稚儿闯入,径直行至祝迴眼前。 “翩儿今日可学得什么?同爹爹讲述一二?” 祝迴顷刻间翻云覆雨,换了面孔,稚儿被捧起面颊,开口道。 “夫子教,古语道,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注1】” 闻言,气韵再度静下来,鸟啼声嘹亮,显得格格不入。 此事终至因稚儿一句话姑置,对水断栩的指斥暂且停息。 可一事令她不明了,稚儿身后必有他人推波助澜,借其之口为自己脱身。 她初来乍到,何人会相助? 思忖一时失了神,直至有声传来,她才猛然顿住脚步。 “哥哥,你为何要翩儿说那句?翩儿当时生怕背错了说错了。” “为兄……只是教你一句诗罢了,父亲知晓你学识至此,也会为翩儿忻愉。” 海棠旁,祝见粼同方才的稚儿在谈话着,话语一字不漏让水断栩获悉了去。 “忻愉?可是爹爹今日面色不太好……” “咔擦!” 本欲再听多些,何人料得弄出了动静,既被发现,她只好现身。 方才还笑意盈盈的祝见粼,看清来者何人后,笑意褪去大半。 而一旁稚儿见了她,有一瞬见得生人的惊诧,继而介自道。 “我名唤祝在翩,想来你便是……唔……” “舍妹年纪尚小,该早些就寝,先行一步了。” 祝见粼不知在遮掩什么,一旁的祝在翩被掩了口,继而被拎起,眼见着兄妹二人要离去。 水断栩忽地念起瓷瓶,忙不迭出声道。 “表哥留步!昨所赠的不见惄,表妹在此谢过。” 她眸光落在二人身上,祝在翩挣扎着要脱离桎梏,一副知情之态,祝见粼则是竭力镇静,可还是带些磕绊。 “表妹误会,不见……不见为何物,我一概不知。” 此回,兄妹二人逃之夭夭,消失在她目之所及。 若为陶氏所赠,今日问安时,合该问询药效,可陶氏只字未提,犹如毫不知情般。 分明是他所赠,有何不好承认? 水断栩百思不得其解其动机,直至走回青塘苑,亦未能琢磨出祝见粼之心。 “娘子,娘子!” 玉盘匆匆行至她眼前,不由分说便拉着她衣袂朝木桥走去。 再三张望,確四下无人后,玉盘才娓娓道来自己获悉之秘辛。 原祝芳归逝世时,还未及笄,众人是在池塘旁寻到她的尸身,当时贴身女使说,是二娘子一时嬉闹跌进水中,自己并不会水,待救兵搬来,二娘子已溺亡。 此事后,陶氏日日以泪洗面,几近肝肠寸断,此事便成国公府禁忌。涉事女使因怠忽离次,杖打几十,当场便无了气息。 陶氏经丧女之痛后日渐消沉,国公遂下令,与二娘子有干系之物之人皆不允在国公府。 “怪道姨丈连薄面皆不予我……光论容貌,我与二娘子皆不能另当别论……” 被指斥一事传遍阖府上下,待水断栩回院中时,众人已不如白日里恭敬。 方才还未跨过门槛时,她便听见有女使正央求着刘嬷嬷调离。 “刘嬷嬷,您往日待奴婢最好了,便允了一回罢,今日老爷如此动怒,往日我们不准被旁的女使轻视。” “是啊刘嬷嬷……” “是啊……” 众人叽叽喳喳声戛然而止,涉事人正站立在她们眼前。 那几个女使手忙脚乱地洒扫着,纵使石阶几近无尘。 水断栩环视周遭,继而转首对刘嬷嬷语道:“劳烦嬷嬷,将那几女使的名告知于我,我明日便将此事与夫人道明,好遂了她们愿。” 或许有求情,或许有哭喊,她阖上眸,与周遭隔绝,待声音因拖拽愈来愈远,她才徐徐睁眼。 “若是还有人要弃主离开,恕不远送。” 众人散去,可此事尚存怪异之处,据刘嬷嬷所言,在她心中应是小人的几冬,却一声不吭。 碍于男女大防,问询一事暂且搁置,只待明日了。 入夜,水断栩却难以入眠,心旌摇曳着,隐隐感知到,似有事发生。 从窗棂外窥去,苍穹一如往日,并无什么不同,仍旧月明星稀。 索性无事,她坐在床榻上,回忆着玉盘告知的今日所获。 玉盘今日寻了几个年纪尚小的家生子,一顿威逼利诱,她们便把知情之事皆往外说。 言到几冬时,她们更是争先恐后地诉说,道夫人院中有个女使,名唤期儿,与几冬有首尾。 “有首尾?若是被夫人发觉,可是要挨板子逐出府去的。” “玉盘姐姐你有所不知,这期儿是夫人身旁贴身女使,几冬则与管家沾亲带故,庇护着呢。” 试探到此便了,困意恰好袭来,水断栩酣然入梦。 “娘子,不好了!几冬他……他死了!” 不知是几时,水断栩便被晃醒,正迷糊,此事如当头一棒,令她猝然清醒。 “几冬尸身已被葬入义冢,死因奴婢尚且不知。” “管事妈妈呢?无对牌怎可夜间外出?门房处定有记……” 方才迷迷瞪瞪,她竟忘了,自己是寄人篱下,何来资格去调册子? 望着窗棂外晨光倾洒,水断栩念起需问安,正走近陶氏所居溪光居时,却听见院里传来一声声惨叫。 “敢有私情?杖二十再停!” 【注1】:出自王安石《千秋岁引?秋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遇风波 第4章 遇疑团 私情?水断栩窃得此言,一凶念陡然蔓延在心间,指尖触碰到一旁青砖上,严丝合缝,竟无处令她逃匿。 “期儿,你此举败坏家风,理应杖八十,可夫人慈悲心肠,只惩处你杖二十,且夫人金口玉言许诺,待几冬归府,便许你二人婚配。还不快谢夫人救命之恩?” 字字落尽她耳中,应证了心中凶念,果真是期儿,可替陶氏所言者,只初为陪嫁女使的李嬷嬷一人,她阖上眸,脑海却是李嬷嬷颐指气使之态,耳旁是竹板击在皮肉上之声,竹板许裹着铁皮,许嵌着倒钩,许……不携一物。 她欲扪耳不闻,素手掩住时,倏然手腕上受一股劲力所掣,迫使她睁开眸,并作身转,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后,才复得清明。 入目便是祝见粼嶒冷的面容,仍孤松负雪,仍拒人千里之外般。转眸,眸光落在手腕上,五指弓蛇隐茧,正捉着腕,见她看去,才松开。 扼腕留痕,水断栩瞧着指痕,还未问询此举动机,便有声传入耳中。 “望夫人璧还前诺!” “你休要不识抬举!夫人不念旧恶,已是极大恩赐!” 声骨鲠在喉,似是哽咽之言,却字字有力,穿过青砖黛瓦。心中忽地撼动,令她险些要闯进二门,若非祝见粼话语适时响起,她已然迈步。 “为兄正惧问安后至该如何,未曾料到表妹心善,特意候着,表妹此举之心意,为兄定不会辜负。” 非声若蚊蝇,亦非穿云裂石般,却足以令守门婆子听见,一旁懒怠的婆子看清来者,即刻面颊堆起谄笑。 “老奴这就通传,还请世子在廊下候一会。” “本世子可是有要事寻母亲,不知依你这婆子行事,往后问安,还需写门单不成?”婆子忙不迭打躬作揖,口中连连言着不敢不敢,可祝见粼话还未完,“看来是拜高踩低惯了,主子皆不算主子了。” 水断栩听出言外之意,婆子亦然,连忙以方才之态待她,继而转身通传,掩袖时不知是否在悔玩岁愒日。 婆子一去,院内渐渐无了声息,连同惨叫声和叱骂声,统统失了踪影,余下的便是婆子嗒嗒嗒脚步声与洒扫的嚓嚓声。 “世子,水娘子,夫人请您们进来说话。” 水断栩抿发整簪,一手提起衣袂跨过门槛,一手执团扇遮面,随在祝见粼身后。 团扇遮掩下,她余光瞥见,两婆子正拖拽着一负伤女使,想来便是期儿,而一旁女使则是在濯血,可这殷红似是涤不尽,飒飒声随着期儿一同留在这片天地。 陶氏许是被这殷红夺去了气色,亦或是因贴身女使做出此事的嗔怒,面色惨白如纸,说话亦是气若游丝。 “粼儿,上回……你是因栩儿初来乍到,适才……适才来了内宅,常来会……会惹得非议。” “母亲,儿子有要事才进内宅,不曾想扰了母亲心神,望母亲恕罪。”祝见粼拱手赔罪后,讲起要事,“约莫寅时,赵管家声称府中名唤几冬一小厮失踪,经寻觅,人在义冢,已身死,不知母亲要如何处置此事。” “咚!” 水断栩身前的陶氏还并未开口,身后传来响声,众婆子女使顿时手忙脚乱,不知先是自请其罪,还是将血厥的期儿扶起。 混乱之下,陶氏直捂着心口,秀眉紧蹙,几冬如何处置一事不了了之。 待李嬷嬷将陶氏扶回屋中,三人也需告退,退后三步,方转身离去。 这溪光居,倒更需一时安宁。 “表哥留步!” 眼瞧着祝见粼同小厮吩咐着,欲回身一转离去,水断栩连忙唤住了他,平日清啭珠落之音,此刻却显嘶哑。 “方才捉腕一事,是为兄唐突了,在此给妹妹赔个不是。” 祝见粼一语出,倒是令她措手不及,自己有好些不解之处,为何要相帮,为何要赠药,为何…… 是了,为何?自己若决意开口,将桩桩件件事情问询,有未有着落还需另当别论。 他大可如那日一般,将自己置身事外,撇得一干二净,显得不懈问询的自己好似刻舟求剑、夏虫语冰。 既有前车之鉴,自己理应长一智了,遂她开口道。 “表哥这是哪里话,倒是折煞妹妹了,方才唤住表哥,只是欲问询几冬之事一二,毕竟是我外院的小厮,却落得如此……” “世子,世子,小的取来了……” 话未尽,见一小厮取一绣履函朝他们而来,许是年纪尚小不知礼数,亦或是未瞧见被遮挡住的水断栩,总之,他自知嚷嚷失礼,正请罪着。 水断栩確为欲知晓其中一二,告饶声略些心烦,她摆摆手,小厮这才住口。 片刻沉寂后,众人眸光不约而同落在小厮手捧之物,水断栩亦不例外。 眸光落在祝见粼面容上,不知是看错眼还是旁的,竟携着一丝不自在来。 不自在?无稽之谈。 她疾速将此念头抛之脑后,耳旁传来祝见粼解释之声。 “此物是我备下之礼,准备不日将赠予他人。” “原是如此,那几冬一事……” 水断栩倒是不在意此事,毕竟是私事,可几冬一事实属蹊跷。 “妹妹若是想知,用膳过后来花园一趟。” 祝见粼同小厮身影在眼帘中远去,水断栩则攥着罗帕思忖着。 “娘子,”缄口不言的玉盘终至出声,“方才奴婢见世子来,本是要通传您一声,可世子示意奴婢噤声,适才……适才未知会您。” “无妨,眼下之事要紧得多。” 二人朝青塘苑走去,方才思绪中断,遂在路途中复盘算着如何靠近期儿一事。 期儿生得貌美,做事手脚麻利极少出纰漏,可几冬容貌只算得上端正,行事游手好闲,在外借着国公府身份仗势欺人,不知与多少人结怨,今日身死,不准便是哪个仇家寻来。 如此不相配二人,如何有得首尾?倒是令人不解。 “世子,您这礼……” 小厮随了一路,暗暗叫苦,生怕哪句话惹得世子不快,可寻来觅去,开口一句话还是触了逆鳞。 “你说,我贸然送礼,是不是实属唐突?” 小厮本候着世子爷的惩处,未曾料及遇到一个愈加棘手之事,心中叫苦不迭,面上支支吾吾道。 “世子爷做事……” “我见她鞋履脏了,便念着赠一双,可竟忘了,不好会成暗示私相授受之物……若妹妹接受,遭受非议的是她,而我安然无恙……终究是我思虑不周。” “本欲寻个由头赠予她,可思来想去,还是无缘无故,何来有兄长赔罪礼是一双鞋履?倒成定情信物……” “可这鞋履……” 见世子为此事难以决断时,小厮几近绞尽脑汁,终是想出一法,瞧见四下无人,低声语道,不过法子倒算不上高明。 孟夏炎风不似春寒料峭,已携来些许暑气,勾得水断栩的魂魄徜徉在风中。 “娘子,您匆匆用完膳,不准世子不在亭中,近来夏始,天不似从前凉快,娘子还需多当心些。” 玉盘一番絮叨终究是付之东流,水断栩心中有要事,如何食安?尝了几口便放下银筯。 踩在小径卵石上,感知着足底纹路,开凿的湖引入活水,鲦鱼出游,过鳍无痕,走往湖心亭,见得湖畔,倒是别有一番景色。 走至湖心亭,才发觉祝见粼早已坐在此处,似是已等候多时。 本欲开门见山,直接问询几冬之事始末,可瞧着祝见粼并无此意,此一边斟茶浅啜,彼一边赏湖赞叹。 分明不是头一回见此景,论惊诧,合该是水断栩自己才是。 “此情倒让为兄念起一句古语,翠尾穿波,银腮噀玉,泼刺空潭里。【注1】” 水断栩不知他要赏景到何时,开口言语时,语气满是焦灼。 “表哥,几冬究竟因何而死?可请仵作验尸?” 祝见粼闻言,缓缓放下茶盏,一副痛心疾首之态道。 “仵作验尸,道明是殴伤致死,几冬遍身有拳脚痕迹,身上有手足伤,似还有凶器,仵作言说是他物。如今问询父亲母亲如何处置,母亲今日所见不宜再问,父亲欲盖此等丑事,怕是几冬尸身只能葬在义冢了。” “原是如此,有劳表哥,院中还要事务处理,先行一步了。” 待获悉自己想知晓的,水断栩亦不愿久待,起身匆匆离去了。 归途她在思忖着,此事存有疑点。 不对劲,就算此事只是仇家寻来殴打致死,涉事人不应只是仇家而已。 夜间出府一般不被允许,即便被允许亦要取对牌,去门房处登记,回来时再禀明。 门房处便全然不知?亦或是几冬平日里欺压他人惯了?从而径直越过门房? 欺压门子倒是他会做之事,可门吏他亦有胆量去要挟? 水断栩不得而知其中隐情,失神间走上木桥,还未下桥,忽感安身不稳,一不留神,竟直直跌落水中。 沉浮间,求生**令她呼救着。 “来人啊!救命啊!” “来人啊!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水断栩是会水的,可当时水草缠住她的鞋履,她的足踝,自己只能挣扎呼救。 所幸有女使适时经过此处,不然水断栩真成孤魂野鬼还未有人发觉。 发现她的女使,便是那日奉命来伺候她沐浴的两女使其中之一。 名唤日藕,另一女使名唤时莲,古语中,问何日藕、几时莲【注2】。恰是二人名字出处。 水断栩全身浸湿被救上岸,直哆嗦着,玉盘闻讯赶至湖边,当即用衣物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她被扶回了青塘苑,沐浴一番后换上寝衣,坐于榻上,只感劫后余生。 “娘子,怎会好端端地跌入水中?倒真是吓坏奴婢了。” 水断栩喝着姜汤,缩在衾被中,倒不觉炎热。听玉盘问询,念起落水一事怪异之处。 “今日……桥上油光水滑,好似……被泼了皂角水。” 【注1】:出自顾翎《百字谣 观鱼》 【注2】:出自张先《系裙腰·般涉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遇疑团 第5章 遂愿舟 “皂角水?”玉盘闻言不由惊呼,许是自觉失言,急以罗袖掩檀口,徐行数步,四顾逡巡,察其左右,见无人,才长舒口气。 “粗使女使定不敢出此纰漏,定是有人要使坏,可娘子并未与旁人结仇结怨……此人却有害人之心,看来是附膻逐臭之辈,今日敢泼皂角水,明日不准是何,娘子可要有所行动?” 玉盘低声剖析此事,声音低至只有她们二人所闻,眉宇之间是藏不住的忧心。 而水断栩定定地望向她,心中则回到从前,她自幼便跟随自己,不论是从前所受责骂,还是累及所受的拶刑,皆无所怨言,论忻愉时,夏时游湖,冬时赏梅,总有她相伴左右。 心中回忆渐止,眸光从眉宇移到十指,这几日敷着药,伤已稍苏,不似乍伤时行事不便。 “娘子?您不会是……阿也阿也!夫人临行前嘱咐奴婢要护娘子周全,如今怎生是好!” 正失神的水断栩,被这一声声呢喃唤回神,见玉盘踟蹰不前,吐言道。 “我无事,落水尚不知是何人所为,暂且勿轻举妄动,这样,你将日藕时莲叫来,此事若非她们,我怕早已溺亡成魂,此外,我落水一事,闻者几何?” 姜汤饮下后,神志亦清醒些,此事若传至国公与夫人处,不准会起何看法,是以要大事化小。 “娘子宽心,方才奴婢一闻讯,除取来衣物,便是烦刘嬷嬷禁绝浮言,凡乱嚼舌根者,一律寻管事妈妈扣月钱,如此,她们应是不会乱言。” 刘嬷嬷到底是国公府老人,在女使与婆子中颇具人望,如此一来,水断栩可稍稍放心。 她将衾被拢了拢,在此间隙跫音起,三人身形映入眼帘。 玉盘穿着秋香色绢布狭领长袄,下身素纱长裙,双髻上无别钗,素布带悬于腰间,很是朴素。 反观日藕时莲二人,倒是华丽些,腰间悬着三串禁步,走时声响急促,织锦绦子裹着藕色衣裳,发髻别着银簪,论何人见了,皆会以为,她们才是贴身女使。 水断栩眸光一沉,下一瞬恢复如初,命玉盘取来妆匣,匣中寥寥无几金簪与玉镯,她并未错过二人眸中一闪而过的不屑。 她将匣中零星首饰取出,摆放一旁,启齿道。 “我素来不喜装扮,这些留着也是无用,你们既救我一命,合该是要有所报答,若是有合眼缘的,取走便是。” 莫说二人,便是玉盘闻言亦是一愣,她唇瓣翕张,唤了几句娘子,旁无他言,可水断栩只坐在榻上,充耳不闻。 良久,见她神色不似戏谑,日藕率先回过神道。 “谢娘子所赐!奴婢必当感念娘子体恤!” “谢娘子赏!奴婢必当更加勤勉!” 时莲随之回神,不甘示弱般亦感念恩典,二人旁若无人地挑选着,只留下一素银簪子。 本戋戋之数,现化为乌有,水断栩转眸,入目是空无一物的妆匣,耳畔所闻是二人正攀比相较。 “若无事,你们便下去罢,我乏了。” 见水断栩出声驱逐,二人遂不再自讨无趣,禁步之声响在屋内,低语时藏不住窃喜,叽叽喳喳实属聒噪。 “玉盘,你亦随行,倘有缓急,可再进。” “是,娘子好生歇息。” 妆匣合上被放置一旁,跫音渐远,水断栩如释重负,困意袭来,脑袋此时昏昏沉沉,只欲歇息,就枕而寐,恍若入梦乡。 迎亭瞳之日光,水断栩不觉用手遮挡,从指缝中,入目是一片绿意,继而传来马蹄声,应是猎场,手垂下,迎面便瞧见几个乳臭未干稚子将一黄口孺子合围,口中戏谑着。 “亏你还是世子,倒是连我庶兄皆不如,骑射不精,何敢来田猎?” “怕是来为我们拾箭报靶,弓韬剑匣!” “你们所言实属过分,堂堂世子能与圉人相提并论?可当心些,不准便令人泣下沾襟!” 见他们轩渠大笑之丑恶模样,水断栩怒目切齿,走上前便要将他们拂拭开,指尖却在触碰到身躯的刹那,直直穿透过去。 正疑惑之际,感知到衣袂被人轻轻扯住,想来便是方才被欺的黄口孺子,正要回首,梦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熟悉的喊声。 “娘子,娘子?” 感知到身躯微微晃动时,玉盘声音复传入耳畔,她抬手拭目,徐徐睁眸,窗棂外已然碧霞笼夜。 “何时了!我本欲小憩一会,怎会……还未去问省……” 她窸窣而起,稍稍襚衣,坐于镜台前,身后的玉盘却不疾不徐地走来。 “娘子,李嬷嬷方才传话来了,夫人身子抱恙,不宜见人,遂问安问省皆免了,娘子亦不须去侍疾。” 陶氏病了?是了,今日一见,面容很是憔悴,心中確有此想,未料到竟果真如此。 放下手中的梳篦,不免唏嘘,抬眸却见玉盘阖门扃牖,阒其无人,才趋步走至她身旁道。 “娘子,此事道来蹊跷异常,期儿按理是要被严惩,本关于柴房处待其自生自灭,却有几个女使联合为她陈情,夫人竟因此将她释出,只沦为粗使女使,而这几个女使,恰是前些时日,同奴婢道明二人私情的家生子。” “你意所指,这几个家生子陈情一事,有人指使?” 水断栩闻言垂下眸,人式微落魄时,旁人皆落井下石,此几家生子若真是仗义之辈,亦不会图势告密。 “玉盘,你……” “玉盘姐姐!” 牖外响起几道喊声,获水断栩示意后,玉盘才发足而出,叫喊声渐止,继而是玉盘匆匆而入。 “娘子,世子身旁的小厮传话,道娘子初来京城,还未见识过京城市肆,要领您去逛一番。” 逛市?祝见粼缘何如此? 心虽是忐忑,但明面仍是应下,梳头女使进屋,位于身侧持起梳篦,窗亦被推开,清风徐来,月白风清。 簟纹如水,水断栩一袭湖蓝色衣裳,青丝间仅别着一支素银簪子,柳腰莲步,仪静体闲。 水断栩远远便瞧见,熙熙攘攘中轩然霞举之身影,遂趋步朝他而来。 似是感知她的到来,祝见粼回身一转,四目相对间,她顿住脚步,他屏息敛声,二人相顾无言,万籁俱寂,惟有心荡不息。 水断栩欲从他的双眸中获悉什么,可他一如既往般,眼眸中不含情愫,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娘子?娘子?” 经玉盘反复唤着,她终至从那双眸中抽离,方才,她险些浸在其中。 “表兄万福。” 她佯装无事发生,款款上前福了福身,行事令人挑不出错处来。 自刘嬷嬷被遣来青塘苑,因从前行事随意惯了,水断栩未少被指摘一二。 “贤妹同福,表兄今日贸然邀约,实则今夜河边放祈愿灯,不知绽翩之习俗,遂念着让表妹来瞧瞧。” 水断栩颔首答话,继而一前一后走在往河边的途中。 方才不知是否为她看错,祝见粼的眸光,竟落在自己发间素银簪子上。 途中,二人无言,二人自成一片天地,隔绝周遭人声鼎沸。 祝见粼并未启齿问询落水一事,便彰显他并不知情此事,她念及此,心中重负轻了些,脚步亦轻快了些。 “到了。” 四人行至河边,水断栩循着眸光看去。 只见河流涓涓不壅,漾漾悠悠,河面上已有不少祈愿灯浮着,一旁的摊贩道,只顺流而下抵达下流,才算愿成。 “表妹将自己愿望写在灯上即可,我去去便回。” 祝见粼从摊贩处买了一遂愿舟,经小厮传递至玉盘,再经玉盘递至她双手上。 水断栩手执毛笔,正思忖着写何愿望,忽闻祝见粼此一番话,还未回应,他便拂袖匆匆离去。 “娘子,可要候世子归来?” 玉盘手中亦被塞了祈愿灯,见她提笔又落,战战栗栗,水断栩便开口安抚道。 “无事,表兄既道明,我们只管写下心愿便是,若是表兄归来见我们还未写完,不准要斥责濡滞不进。” 玉盘闻言,忙得提笔,因十指之伤未愈,落笔歪歪扭扭,活似百足之虫。 水断栩本是要相帮,可玉盘起了执拗劲,硬是要亲力亲为。 她不再强求,凑近瞧着,玉盘写着费劲,她念着亦费劲,不觉间,二人皆秀眉紧蹙,很是吃力。 “愿娘子与……我……平安喜乐。” 待她一字一句念出时,玉盘方才收笔,心愿被置在目光下,难免面红耳赤,只见玉盘吞吞吐吐道。 “娘子,愿望不可道明的……会不灵验。” 趁玉盘吞吞吐吐之际,水断栩执笔,洋洋洒洒写下自己所愿,继而将遂愿舟与祈愿灯,一同置于河中。 “娘子愿望是何?” “念出来,便不灵了。” 见灯与舟顺流而下,二人拊掌而笑,继而候着祝见粼归来。 风乍起,将二人等候随着流水,传至下游。 “世子,此等小事,小的去办就行了,何敢劳烦您亲自去做?” 小厮竭力赶上,口中满是劝阻之语,若是让老爷得知,世子今日编造由头邀水娘子逛市,眼下去下流处候着水娘子的遂愿舟,老爷首当其冲责难的便是他自己啊! “你若再多嘴一句,往后便不必跟随在我左右。” 祝见粼此话一出,小厮顿时住了口,做世子身旁的红人,与被老爷责罚,虽分不得孰轻孰重,但总归他一个惹不得。 “遂愿舟……遂愿舟……” 祝见粼口中呢喃着,阔步上前,算着“脚程”,舟应当顺流而下了。 “世子,那!” 祝见粼赠予她的是摊上独一无二的舟,他特意挑选而出,远远便可瞧见,眼下经小厮一说,仅此无二的遂愿舟果真来了。 舟如其名,顺遂,旁的河灯沉底或搁浅,而此舟却漂流着不顾阻碍。 随之一同而流的祈愿灯却并非如此,径直沉底后,便悄无声息。 见遂愿舟安稳着,他振衣离去。 “如此,便可顺遂。” 第6章 仗义执言 二人左支右绌,祝见粼身影迟迟未现,心中已有些许烦躁与不耐。 “娘子,这市肆如此热闹,不如我们先逛市一会,总归世子还未归。” 水断栩闻言,觉着言之有理,稍稍整簪,便离开灯摊附近。 今日放河灯祈愿,市肆众楚群咻,市嚣如沸,商铺屋檐下亦悬挂着种类不一的花灯,流光溢彩,老少妇孺皆手持花灯,面容携着笑颜。 鱼龙曼衍,火树银花,二人观了一路杂耍,很是惊诧,京城到底是京城,此等佳景,绽翩少有,亦未有如此热闹非凡。 “娘子您看,”本浸在喧闹中,玉盘声音倏然响起,她指尖朝着一个方位,继而言道,“那人,不是那日拦截娘子的城门吏吗?” 水断栩循着所指方位看去,果真是城门吏,他上身着青黑色窄袖短袍,下身着墨色行縢,毡帽有些许旧了,正站于灯摊旁,身旁站着一娘子,着青色布裙,二人似正与摊贩僵持着。 许是好奇,水断栩受牵引朝灯摊而去,走得近些,她便听得城门吏与摊贩之间争执。 “郎君,这灯并非是简单纸糊了而做,您去旁的灯摊瞧瞧,这羊角灯,我卖六百文算公道了,你弄坏了总不能不赔吧。” “胡说八道,这羊角灯如何是我弄坏?你方才递与我时,便是如此!” “看来我今日是碰上无赖了,各位各位来看看呐!此人身着皂衣,好歹是个官,官欺民,是何天理!” 二人僵持不下,摊贩忽地大言炎炎,声音响遏行云,斥责着城门吏损坏花灯不认之事。 市肆本就人山人海,听到动静,众人目光皆聚拢在此,自发地将他们围起。 “为官怎能做此等事?读的圣贤书看来是全白读了!” “瞧他模样,倒是还觉羞赧,累及他娘子,大庭广众经此等事。” 周遭窃窃私语声传至水断栩耳中,想来城门吏亦听个真切,见他面颊绯红,汗浸额角,手攥成拳。 “此事好办,既存纠纷,送去官府便为极佳解法,想来如此,可还清白与公道。” 一股道不明的情愫竟驱使她上前,待她说罢,众人目光齐齐已然落在她身上,本在她身后的玉盘,此时挡在她身前。 “娘子,此事与您并不相干,您不必……” 城门吏身旁娘子出言,可水断栩视若无睹,直直望向摊贩。 她今日虽只戴了支素银簪子,可身上衣裳到底能瞧出来并非小门小户,举手投足间又携了不容分说之凌厉,望着摊贩直发怵。 “罢了罢了,不赔便不赔,你们有财有权之辈,我们平民百姓认栽!” 摊贩见有人相帮,欲揭过此事,何人料得水断栩倏然越过玉盘,阔步上前,将另一羊角灯举起,示众人一观。 “各位方才瞧见了,我可什么手脚未做,以次充好,强卖于人,理应扭送官府!” 此事动静引来了巡逻的弓兵与火甲,获悉来龙去脉后,当即抓捕了摊贩。 人群渐渐散去,余留四人,着青色布裙的娘子率先出言道。 “多谢娘子今日相帮,不然奴家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感激之言中,她获悉眼前人名唤春月,而城门吏为她的夫君,今日二人来放河灯。 待春月道完,身旁城门吏竟出了神,直至春月轻扯他的衣袖,他才回神,拱手道。 “在下名唤李青蔽,多谢娘子今日出言相助,城门一事,实属在下职责所在,望娘子勿要挂怀。” “李大人不必如此,若我挂怀,今日亦不会如此行事。” 见春月不解,她便略微阐释了那日发生之事,春月才恍然大悟,继而不住地赔罪着。 待制止春月,目送二人离去后,水断栩适才念起,自己已与玉盘离开原处很久了,就算祝见粼再缓慢,亦该到了。 “娘子,玉盘今夜瞧着,那李大人神情不对劲,眼神飘忽躲闪,时不时失神,奴婢隐隐觉着,李大人近日定是做了何亏心事。” “亏心事?李大人瞧着刚正不阿,不准是你看错眼了,快些走吧,表兄不准正寻我们呢。” 水断栩并未将此番话放在心上,念着时辰不早,恨不得似天上的鸟雀赶去,或是被风裹挟着,吹至国公府。 夜深了,月色浓浓悬于苍穹,指引着水断栩前方的路途,终至又瞧见了那熟悉的面容,不过……祝见粼面容凛若秋霜,寒眉冷目,眸光相接时,她竟觉得有些许寒意。 “表兄……我方才是见你迟迟未归,我又未瞧过京城风光,便去一观……这才晚了些。” 水断栩疾步走至他眼前,鬼使神差地垂下眸,向他解释缘由,言语间不敢望向他的双眸,眸中的冷冽似是一触碰,便顷刻间化为冰。 说罢,祝见粼并未当即回应,纵使她垂下眸,亦察觉到眸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地咬住唇瓣,良久,久到她不寒而栗,才听得他开口。 “原是如此,表妹方才仗义执言,出手相助,为兄见了甚是欣慰,眼下既表妹亦归,便回府罢。” 话尽,祝见粼便拂袖先行,一旁的小厮见状连忙跟上,留水断栩在原处一时怔然。 他是如何得知此事?莫非方才自己仗义执言时,他与小厮便隐匿于人群中?还是方才兵马司的弓兵押那摊贩时,被他瞧见?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脚步声忽地止,小厮痛呼声响起,继而是祝见粼冷冽之声。 “表妹若是有意耽搁,为兄倒是乐意奉陪,若是想回府,便跟上。” 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闻言她忙不迭提起衣袂,顾不得刘嬷嬷昔日教导,“嗒嗒嗒”跟在祝见粼身后。 一路上祝见粼似被怒气裹着,平日里本就令人难以接近,眼下更是如此,每落一步,水断栩便觉他怒气长一分。 “我只是在气,为何你瞒我,为何你不顾自己安危。” 离国公府不远处时,祝见粼再度顿住脚步,语气轻缓,已然不见怒气与冷冽。 “我承认,我迟迟归来是为一错处,可你知晓此时月黑风高,你一小娘子在外有多危?纵使玉盘伴你左右,可真遇上游民,双拳亦是难敌。” 水断栩闻言先是一怔,继而才知,原他今日反常是忧虑自己安危。 心中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愫涌上,自己在绽翩时,爹不疼娘不爱,纵使临行前交代玉盘护着自己,她亦知晓不过是虚言,浮于表面。 故水断栩未曾体会过被人关心之感,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关心,方才她上前相帮李青蔽与春月时,有一缘由便是,她在二人四目相对时,瞧见了道不明的情绪。 如今看来,此情愫,名为关心,名为忧心。 如今竟真有人关心自己,不论是陶氏还是祝见粼,她一刹那划过脑海中的念头,是逃避。 故她唇瓣翕张,不知该如何回应,良久,她终至启齿道。 “我只是……觉着……” 话还未完,已至国公府角门,方才她启齿时,祝见粼脚步稍稍一顿,闻并无下文,遂振衣而去。 “玉盘,我此回……是否过分了些。” “奴婢斗胆揣测,世子许是觉着,您并未把他当作兄长一般对待。” 水断栩闻言迟疑着,自己是如何走回青塘苑皆不知。 枯坐一夜,直至东方既白。 “娘子,您这是……未歇息好吗?”玉盘正要来侍奉,见她面色略显憔悴,问询道。 “无事,姨母身子不适,虽不用去侍疾,但总要去看望一番。” 梳妆一番后,勉强遮住颓唐,襚衣而往。 行至溪光居,远远入望的是祝在翩正观鱼戏水,双眸随鱼游而移,充斥着专心致志。 水断栩见状,知不便打搅,遂竭力放轻脚步,不弄出大声响。 “母亲还未起,姐姐还是候着婆子通传罢。” “我识得姐姐不算惊诧之事,府中这般大事,我到底还是知晓的,素未谋面的,便是姐姐了。” 祝在翩倏然开口,解释了她为何识得自己一事,眼眸却未离开鱼儿一时,若非她言语携着“姐姐”,水断栩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原是如此。” 她讪讪一笑,继而静静候着婆子,左顾右盼以此来放置无处安放的目光。 “沙沙。” “沙沙。” 四处张望之际,见一粗使女使正持着棕刷,清洗着青石板,看模样很是吃力,似是头一回做此等活。 水断栩朝她迈进了几步,许是脚步声招耳,她抬眸,仰起自己面颊。 恰与水断栩四目相对,仅一瞬,下一瞬,她便匆忙垂首,愈加用力地擦拭着青石板。 期儿? 那日她是瞧见期儿面容的,纵使血迹已除,可她仍是认出。 即便玉盘已然告知她为粗使女使一事,亲眼瞧见时,还是有些许讶然。 不过……有一事她颇为不解。 方才她眸中,有恨。 水断栩与她并未有正式相识,她缘何会有恨?实属令人费解,眸光落在期儿身上,直至她离去,都未曾再抬眸。 定是有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