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九》 第1章 千面鬼 人至汾县,便听闻南山闹鬼之事。那鬼魅形貌诡谲多变,时而青面獠牙,状若九幽恶煞;时而红衣翩跹,似那含冤索命的艳鬼;更常闻婴孩夜啼凄厉,却杳无踪迹可循。诸般怪谈愈传愈烈,闹得满城风雨,百姓谈山色变,再无人敢踏足南山半步。县太爷无奈,悬赏百两白银征召能人异士。胧月闻讯,以衡阳宗修士之名揭了榜文,独赴这诡谲之地。 是夜,胧月孤身入山。恰逢乌云吞月,墨色浸染四野,整座南山如坠幽冥。唯闻山风呜咽,偶有夜枭啼血,更添几分阴森。 忽闻"啪"的一声脆响,两排青石灯台竟不点自燃。幽蓝火舌倏地窜起,宛若游蛇直冲天际,霎时将青石阶照得通明。胧月凝立阶前,跳动的火光映着她瓷白的面容,长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这凭空而现的灯火,分明透着森森鬼气。 胧月足尖轻点,衣袂翻飞间已掠至石阶尽头。只见一座古寺突兀现于眼前,朱墙如血,碧瓦生寒,飞檐斗拱间"万安寺"三个鎏金大字灼灼耀目。这庙宇虽金碧辉煌,却无半点香火气息,既非年久失修,亦非新近落成,处处透着违和之感。 正凝神间,"吱呀——"一声刺耳声响划破死寂。朱漆山门缓缓敞出条缝,从里探出个锃亮的光头。小和尚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将胧月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稚嫩的脸上满是惊疑:"这位施主,夜半三更来此荒山野寺,不知,有何贵干?"声音打着颤儿,显是受了惊吓。 胧月轻摇手中羽扇,摇晃间,扇面流转出月华般的清辉。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小和尚,唇角微扬,似笑非笑:"我这厢还未叩门,小师傅倒先开了门,莫非是山野精怪,能嗅得生人气息?" 小和尚闻言,目光倏地落在她手中那把白羽扇上,脸色骤变。方才的怯意顿时退去,他忽地挺直腰身,指尖掐作兰花状,娇笑道:"传闻魔族有件圣物,名唤''白羽扇'',乃上古白凤翎羽所制,千变万化,威力无穷。可惜两百年前不翼而飞……" "公子手中这把,莫不就是那失落的至宝?"说罢,又是一阵轻笑。 这妖物不阴不阳,却能一眼识破白羽扇来历,倒有几分道行。 胧月眉梢轻挑,漫不经心道:"既然小师傅慧眼如炬,可要亲眼见识一番?" 话音未落,白羽扇骤然光华大盛。只见扇骨铮铮作响,翎羽寸寸剥落,眨眼间化作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剑锋如霜,直取小和尚咽喉! 电光火石间,那小和尚身形一晃,竟"嘭"地炸成一团猩红烟雾,如血似雾,倏地向寺庙深处飘去。 "公子可真是心急呀~" 一道酥媚入骨的嗓音自风中飘来,似轻羽撩拨耳畔,又似红酥手抚过心尖。若是寻常男子,怕早已骨软筋麻,神魂颠倒。只可惜,胧月并非寻常男子。 她抬步踏入庙内,青砖地面上月光如水。正中一鼎青铜香炉正吞吐着袅袅青烟,炉身饕餮纹在月色下泛着幽光。香炉后有一株合欢树盘根错节,枝桠交缠,在月色下投出妖异的暗影。 忽而一阵香风从正面吹来,房门顿时大开,漫天红纱如浪潮翻涌,裹着摄魂幽香扑面而来,那香气甜腻撩人,勾得人神思恍惚。 "嗤," 正房内烛火骤亮。层层红纱随风舞动,如血浪涌动。一道婀娜身影斜倚湘妃榻,腰如弱柳,肩若削成,仅是剪影便已叫人血脉偾张。 "死相~光秃秃的枯树有什么好看?还不快进来~" 胧月只觉腰间蓦地一紧,那红纱如灵蛇般缠绕而上,将她整个人凌空卷起。眼前漫天红云翻涌,暗香扑面,待得纱幔散尽,后背已抵上冰凉的紫檀雕花床栏。 一只莹白如玉的嫩手轻抚而来,指尖似有还无地描摹着她的轮廓,所过之处,皆泛起一阵难耐的酥痒。 “果真是女身,瞧这皮肤,光滑得都快赶上那上好的羊脂玉了。”先前的圆脑和尚,此刻已然化身为风情万种的女子,她斜倚在鎏金缠枝床榻上,纱衣半解,修长的腿自绯红裙裾中探出,足尖金铃随着动作发出蛊惑的轻响。墨发间斜插的血玉簪将坠未坠,几缕青丝垂落在雪脯前,恰巧勾勒出令人心悸的弧度。最惑人的是那双眼,看向胧月时,含情脉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那女子纤指轻移,指尖描摹着胧月的唇线,忽而凝住。烛火在她眸中跳动,映出几分恍惚:“奴家可是在哪儿见过你,为何觉得这般亲切?” 胧月眼底闪过一丝玩味,翻身将女人压在身下,化作寒刃,抵住女人的雪颈。 “不仅一眼识得白羽扇,还能看破我的变身,你这鬼魅道行可不浅啊。” 即便被利刃抵住喉咙,女人也没有丝毫慌乱,美眸轻挑,又是娇笑一声:“虽是女儿身,可奴家仍是满心欢喜呢。”她指尖轻抬,似有若无地拂过胧月的手腕,嗓音柔媚如丝,“这荒山野岭,长夜寂寥,不如……你来陪陪奴家?” 话音未落,她指尖已顺着胧月的手臂滑上,动作轻佻又缠绵。胧月浑身一颤,猛地抽身退开,耳尖微红,羞恼道:“你这妖孽,好不知羞!姑奶奶你也敢戏弄?” 不知是怒意还是羞意作祟,她手中长剑寒光乍现,直指女子咽喉,杀意凛然。 “哎呀,女郎好大的火气~”女子娇笑一声,身形忽散,化作一缕红烟,轻飘飘从剑下脱身。转眼间,她又倚靠在不远处的红柱上,身姿慵懒,如弱柳扶风,指尖缠绕着一缕发丝,媚态横生。 可那双含笑的眸子里,却透出森然冷意,嗓音甜腻,却字字渗人。 “既然不愿与奴家欢好……那不如,让奴家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骨,将你的血肉炼成丹元?”她红唇微勾,眼底幽光浮动,“女郎瞧着……不似凡人呢。若是修仙者,那便更妙了,食之,可涨百年道行呢。” 胧月眼底掠过一抹讥诮,原以为是个厉害的小鬼,没想到竟将她堂堂龙女误认作修仙者,还妄图将她练成丹元,当真是可笑至极,今日定要好好教训这嚣张且毫无眼力的小鬼。 "修仙者?"她轻嗤一声,指尖在剑柄上轻轻一叩。刹那间长剑化作一条紫电缠绕的长鞭,鞭身鳞纹密布,每一节倒刺都闪烁着摄魂的雷光。"看来你这双招子,是白长了。" 敛魂鞭凌空一振,爆出刺耳的雷鸣。那女鬼顿时花容失色,踉跄后退时罗裙竟被鞭风撕开一道裂口。"白羽扇化形也就罢了,竟能催动敛魂鞭......"她声音发颤,先前娇媚之态尽失,"你、你莫非是仙族?" 胧月不屑一笑:“区区仙族,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胧月手腕一翻,长鞭如蛟龙出海,将女鬼逼至墙角,"敛魂鞭,只敛魂,不伤身,你这小鬼,是跑不掉了。"鞭梢雷光暴涨,映得女鬼惨白的脸上尽是惊惶。 女鬼突然尖啸,周身鬼气被鞭上雷光灼得滋滋作响,"奴家有眼不识泰山,求龙女......"话音未落,风声呼啸而过,裹挟着惊雷炸耳之声,疾驰而来,女鬼毫无躲避之力,顷刻间,便被鞭子紧紧缠住。 “啊!”一声尖锐的惨叫划破夜空,直震得房梁都出现了裂痕。 雷光迸溅间,她的身形突然剧烈扭曲起来,鹤发老翁的皱纹尚未舒展,又扭曲成垂髫稚子的模样,方才娇媚的女子面容还未褪尽,竟又化作小和尚的清秀相貌。在这不断的变幻中,神情更加痛苦。 《百鬼奇书》有云:“有鬼无形,需宿人身,可幻千形,名千面鬼。” 看来她猜得没错,千面鬼无形无色,需寄宿人身,可幻千形。她突然发力一扯,鞭上倒刺深深嵌入魂魄,硬生生将一团黑雾从肉身中拽出半截。胧月瞥见那具被附身的躯壳,黑衣白面,只瞧出是个男人,旁的却看不出。正准备收紧鞭子,将其魂飞魄散之时,那无形的鬼魂慌忙求饶。 黑雾在鞭索中疯狂扭动,竟又变作小和尚的嗓音哭嚎:"仙姑明鉴!小僧、不,小的真没害人啊!千面鬼天生无相,只能借着别人的身子尝点人间滋味,我也只是贪玩而已。" “贪玩而已?就凭你这至阴鬼气,凡人沾上半日便要折寿十年。” 虽然看不见鬼魂的形体,但那声音却委屈至极:“所以小的每次上身都只待一小会儿,未等伤元气之时便会脱身,只是这回碰到个纯阳之体的捕灵师,便趁其不备上了身,原本只想在山上玩乐几日,每日也不过是吓唬吓唬上山砍柴的樵夫,方才也是觉得好玩,想吓唬吓唬高人,高人若是不信,可以探查一下我的灵元,绝对没有半分血腥。” 胧月伸手一探,果真灵元清澈如镜,毫无血腥之气。 “那也不可。” 说罢挥手,小鬼以为自己在劫难逃,吓得哭爹喊娘,谁知胧月只是轻轻一挥,将它收入袖中。 “吓人也是不对的,原本可以杀你,但念你灵元纯净,不仅不杀,改日还可为你造具躯壳,不过……” 小鬼一听,高人要为自己造躯壳,顿时兴奋得将袖子甩来甩去:"当真?!" 胧月蹙眉轻拍袖口“老实点,别以为是好差事,你要给我当三百年的仆人,任劳任怨,若是伺候得好,另当别论,若是伺候不好……” 胧月漫不经心地甩了甩鞭子。 这一声霹雳啪啦,直吓得那小鬼心惊胆战,虽然看不见它的模样,但想必也是吓得不轻。 “主人在上,小的在下,一定将主子伺候得妥妥当当。” 胧月满意地点点头,收起鞭子,又变回白羽扇,在身前轻轻摇着,抬眼看向地上躺着的那个人,只见他一袭黑衣,头发遮住了半边脸,看不真切,正欲上前查看,只听"轰隆"巨响,恍若千钧巨石砸落殿顶。 原本这一切不过是小鬼施展的幻术,此刻幻境被破,整座庙宇顷刻间土崩瓦解,唯余漫天黄尘翻滚。胧月赶忙以袖遮面,隔开尘土,恍惚间,她瞧见一双硕大的碧绿竖瞳,森冷如九幽寒冰,乌云散去,圆月当空,九条巨尾如繁花般散开,在月下摆动,好不威风。正当尘埃落定,即将看清之时,那巨兽却腾空而起,转瞬杳无踪迹。 胧月急趋向前,却见地上黑衣人亦不知所终。她凝神感应,四周竟再无半分妖气波动。能这般来去无踪的九尾妖兽,莫非是传闻中善隐匿的九尾灵狐?可惜方才尘沙障目,难辨真形。胧月轻叹一声,羽扇"唰"地收拢,只得暂且作罢。 第2章 凤凰镇 晨曦微露,一缕金晖自茅檐缝隙间斜斜漏入,在桃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流转浮沉,宛若无数微小的精灵翩然起舞。 “公子,您要的茉莉花茶来了。” 煮茶的阿嬷捧着青瓷茶壶缓步而来,粗粝的指节间透着岁月的痕迹。她先将白瓷茶盏用滚水细细烫过,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熟稔。壶嘴倾泻间,琥珀色的茶汤注入盏中,顿时蒸腾起袅袅白雾。那茉莉的幽香先是被热气裹挟着升腾,继而四散开来,清甜的气息沁入肺腑,令人神思为之一清。 "老身自作主张,给您添了碟桂花糕。" 阿嬷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目光慈爱地端详着眼前这位粉衣公子。她在这驿道旁经营茶摊已历十余寒暑,南来北往的旅人见过无数,却从未遇见过这般俊秀的人物,肌肤胜雪,唇若涂朱,一双明眸似含着星子,顾盼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瞧着瞧着,阿嬷不由想起自家那个总爱黏着她讨糖吃的孙儿,心头一软,便将今晨才蒸好的桂花糕也端了出来。糕点上点缀着金黄的桂子,甜香与茶香交织,在这清晨的茶铺里氤氲出一派温馨。 胧月望着那盘突然出现的桂花糕,面露一丝诧异:“这是?” 阿嬷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慈祥的笑意:"茉莉清雅,桂花馥郁,两相搭配最是绝妙。老身见公子面善,特意备了这碟糕点。若是合您口味,还望日后多多帮衬小店。" "阿嬷盛情,在下却之不恭。"胧月唇角微扬,执起一块桂花糕轻咬一口。糕体松软绵密,桂花的甜香在唇齿间化开,她不禁赞道:"果然香甜可口,阿嬷好手艺。" “九州兄!” 茶摊外忽然传来清朗的男声。胧月执盏的手微微一顿,九州正是她行走江湖所用的化名。 她抬首望去,但见竹帘轻晃,一位身形挺拔的男子弯腰而入。来人足有九尺之高,进门时不得不略低额头,却更显得气宇轩昂。 "望山兄!"胧月眼中顿时漾起笑意,起身相迎。 这英武男子正是她半月前在临县结识的伴友秋望山。彼时二人联手制服了为祸一方的五头蛇妖。那蛇胆虽含剧毒,却能与茜草相克,不仅毒性大减,更可熬制成生发奇药。胧月借此良方,倒是赚了不少诊金。 胧月执壶为秋望山斟了杯新茶,茶烟袅袅间含笑问道:"望山兄不是说要回紫竹峰探望尊师?怎的还在汾县逗留?" 秋望山迫不及待地端起茶盏,却被滚烫的茶汤烫得"嘶"了一声,忙不迭放下茶盏,吐着舌头直哈气。那副狼狈模样看得胧月忍俊不禁,心想这人剑眉星目生得一副好皮相,行事却总透着几分憨直可爱。 "昨夜收到师尊飞鹤传书,"秋望山揉了揉发红的指尖,"说是身子骨硬朗得很,让我安心在外游历,不必急着回山。" 胧月闻言微微颔首。她依稀记得秋望山提过其师乃"枫林仙人",不过这名号在修真界倒是闻所未闻。想来也是,如今人间修真门派林立,自称得道者多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欺世盗名之徒。观秋望山这身粗浅修为,他那师父恐怕也就是个隐居山林、混吃等死的糟老头子罢了。 “对了,昨夜捉鬼之事如何?” 秋望山抓起两块桂花糕囫囵塞入口中。糕屑沾了满腮,更有半块从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桌上,看得她不由扶额。 胧月望着他这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虽然这人行事莽撞,举止粗疏,但胜在心地纯善,倒也是个难得的至诚之人。 胧月道:"说来惭愧,本以为是什么凶煞厉鬼,结果竟是个贪玩的小精怪。" 秋望山若有所思道:"难怪它闹腾多日,却只是做些恶作剧,从未伤人性命。" "九州兄接下来有何打算?"秋望山抹去嘴角的糕屑问道。 茶汤在杯中泛起细微波纹,胧月缓缓放下茶盏,茶香在唇齿间萦绕:"望山兄可曾听闻,这附近有九尾狐妖出没的传闻?" 秋望山眉头微蹙:"九尾狐乃上古灵兽,汾县这等穷乡僻壤,灵气稀薄,怎会有如此奇兽现身?” "实不相瞒,昨夜那作祟的并非寻常鬼物,而是千面鬼。此鬼无形无相,近日附身于一位捕灵师身上,方能兴风作浪。就在我将它逼出体外时,还未看清那捕灵师真容,忽见一只九尾巨兽凭空出现,转瞬间便将那人卷走,踪迹全无。" "竟有此事!"秋望山瞳孔微缩。他虽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千面鬼这等只在古籍记载中见过的鬼物,竟会现身于此。更令人心惊的是那九尾巨兽,能修出九尾之数,道行怕是不浅。 秋望山沉吟片刻道:"九尾未必专指狐族。尾数象征道行深浅,世间能修至九尾之境者,万中无一,但凡生灵能达此境,皆可比拟上仙之能,甚至不输赤龙神力。倒是那捕灵师..."他眉头深锁,"能承载千面鬼的极阴之气多日而不死,绝非等闲之辈。九州兄可曾寻得蛛丝马迹?" 胧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茶汤映出她微蹙的眉峰:"九尾巨兽携那人遁走时,连一丝气息都未留下。"她轻叹一声,"今晨起来,总觉得此事蹊跷,心中郁结难解,这才来此饮茶静心。" "机缘未至,强求无益。"秋望山宽慰道,忽然话锋一转,"对了,近日镇安传闻有凤凰现世。镇安虽自古便有凤凰之乡的美誉,可谁也未曾见过真正的凤凰,况且凤凰乃神鸟,世人已数千年未觅得其踪迹,如今却在镇安现身,实在是蹊跷。” 胧月手中茶盏一顿,茶水泛起细微涟漪。她抬眸时,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哦?" "九州兄若无事,不妨同去一观?"秋望山笑道,"总好过在此闷坐。" "也罢。"胧月将茶盏轻轻搁下,袖中滑出几枚银钱压在盏底,多余的用作桂花糕钱。 等阿嬷捧着找零追出门时,两人已离开茶摊。 镇安地处西陲,群山如屏,将这座小城与外界隔绝。青峰叠嶂间,飞瀑如练,倒是别有一番野趣。 二人跋涉多时,终在暮色四合之际寻得一处客栈。竹楼依山而建,茅檐低垂,在细雨迷蒙中显得格外清冷。只是被褥摸上去湿冷黏腻,仿佛能拧出水来。再加上这阴雨绵绵的天气,让人颇为不适。 "这鬼天气..."秋望山搓了搓手臂上泛起的鸡皮疙瘩。 胧月却已从行囊中取出茶具,就着店家送来的热水沏了一壶新茶。随着热水注入,一股清冽的茶香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将那恼人的霉味冲淡了几分。 "来尝尝。"胧月将茶盏推至秋望山面前,"店家说这是今春新采的竹叶青。" 秋望山接过茶盏,只见汤色清亮如玉,嫩绿的茶叶在水中舒展。轻啜一口,顿觉一股清鲜之气直冲灵台,连日赶路的疲惫竟一扫而空。 "好茶!"他不由赞叹,"这竹叶青清而不淡,鲜而不涩,饮后唇齿留香,果然名不虚传。"说着又连饮数口,只觉浑身毛孔都舒展开来, 窗外,远山隐没在苍茫雨雾之中,青石板上溅起的雨珠如碎玉般跳跃。檐角滴水成帘,在积水中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湿润的寒气透过窗棂渗入,带着山野特有的清冽,却莫名透着几分森然。 胧月指尖轻抚茶盏,釉面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她微微蹙眉。"这一路行来,你可曾注意到?"她声音轻缓,"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个看家的狗吠声都不闻。" 秋望山正欲举杯,闻言动作一顿:"许是阴雨连绵,乡民们都不愿出门?" "细雨何至于此?"胧月摇头,指尖在桌面上轻叩三下,"更蹊跷的是,你可曾听到孩童嬉戏声?妇人浣衣声?甚至..."她眸光一沉,"连声鸡鸣犬吠都没有。" 茶盏在秋望山手中微微一颤,澄澈的茶汤映出他骤然凝重的面容。"经兄台这么一说..."他环顾四周,这才惊觉整间客栈竟也静得出奇,连掌柜的脚步声都不闻,"这镇子,安静得像是..." "像是被什么给掏空了。"胧月接话道,目光投向窗外雨幕深处。远处山影幢幢,在暮色中宛如蛰伏的巨兽。檐下铜铃无风自动,发出空洞的轻响。 "小二!"秋望山突然扬声唤道。 柜台后的伙计正支着下巴发呆,数月来客栈门可罗雀,连掌柜都耐不住清闲外出谋生去了,只留他一人守着这冷清的店面。这声呼唤来得突兀,他竟恍惚以为是自己幻听。 "小二!" 直到第二声呼唤响起,伙计才如梦初醒,慌忙小跑过来,衣袖带翻了柜台上的算盘。"客官恕罪!"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扶正算盘,一边堆起笑容,"不知二位有何吩咐?" 秋望山道:"久闻镇安竹叶青的大名,本想采买些带回,可这一路行来非但茶铺紧闭,连寻常百姓家都门户深锁。偌大个镇子,竟似空城一般,这是何故?" 伙计闻言身形一僵,指节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片刻迟疑后,他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客官有所不知,自打凤凰神鸟降临本镇,乡亲们都怕惊扰了神鸟清净,这才,"他声音渐低,眼神飘忽不定,"如今每月只初六开市,连商队都只能在镇外围活动,不得上山。" 胧月眸光微转:"小哥可曾亲眼见过那凤凰?或是镇上有人见过?" 伙计闻言面色一僵,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襟下摆,支支吾吾道:"这个...那个..."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飘忽不定,显然是不想说的。 秋望山目光转向胧月,眼中带着询问之意。胧月却将脸一偏,装作专注欣赏窗外雨景的模样,要她掏银子买消息,这等奢侈事她是断然不会做的。 见胧月这般作态,秋望山不由摇头失笑,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当"的一声轻响落在桌上。 那伙计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忙不迭地将银子捧在掌心,用袖口反复擦拭,又放在嘴边哈了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客官明鉴,小的哪有福分亲眼得见神鸟啊。"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不过神鸟降临那日,小的正在给客人温酒。忽然间,"伙计突然瞪大眼睛,做了个夸张的手势,"一道金光自天边倾泻而下,把整座山头都罩住了!紧接着就是一声炸雷般的巨响,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酒坛子碎了一地!"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后来是樵夫刘大狗亲眼所见,说那凤凰盘踞在山巅,通体金光灿灿。镇安本就是凤凰之乡,如今又现此等神迹,不是凤凰降世还能是什么?" 听完伙计的讲述,胧月与秋望山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第3章 九头鸟 待夜幕深沉,整座镇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忽然,幽深的巷弄尽头亮起几点飘忽的光晕,那光芒由远及近,渐渐映照出一队人影。他们手提素白灯笼,为首的是一位鹤发老翁,面容肃穆,步履匆匆。老翁的布鞋踏过积水,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客栈二楼,胧月斜倚窗棂,透过竹窗的缝隙凝神观望。秋望山则隐在另一侧的阴影中,目光如炬。白日里杳无人迹的街道,此刻竟冒出这许多精壮男子,个个神色警觉,实在蹊跷。 胧月指尖轻叩窗框,与秋望山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不约而同地勾起唇角,这里面必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走!" 二人尾随那行人出了城郭,沿着蜿蜒山径行至一座破败神观前。胧月与秋望山隐去气息,寻了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藏身其中,屏息凝神。 神观前的空地上,早已立着五个赤膊大汉。他们肌肉霸道,身上布满狰狞伤疤,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为首者满脸横肉,一双三角眼透着凶光。 老镇长颤巍巍地独自踏上神观台阶,枯瘦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佝偻。 "贡品可备齐了?"一个络腮胡大汉粗声喝问,声音如同砂石摩擦。 老镇长没有抬眼,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他抬起枯枝般的手臂,朝身后招了招。只见白日里那个店小二哆哆嗦嗦地抱着个竹篮走来,篮子上严严实实地裹着棉被。小二走到二人之间,突然双膝跪地,将竹篮高高举过头顶。 只见他面色惨白,抱着竹篮的双手不住颤抖,指节都泛着青白。 一名赤膊大汉粗暴地夺过竹篮,掀开棉被一角。胧月隐约看见里面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大汉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不错,是个水灵的。" 老镇长闻言浑身一颤,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这...这已是第七个了..." "老东西,别不识抬举!"大汉眼中闪着凶光,"能伺候神鸟是这娃娃的福分。等神鸟高兴了,保准让你们镇安年年丰收。" 老镇长枯瘦的身躯在夜风中微微发颤,数月来,那些被送入深山的孩子,就像投入无底洞般杳无音信。每当夜深人静,他总能听见失去孩子的母亲们在巷口低声啜泣。可面对"神鸟"的威名,他又怎敢有半分违逆? 络腮胡大汉眯起三角眼,看出老镇长神色间的迟疑。他冷哼一声,挥手示意。两个壮汉立刻抬出一个雕花木箱,"砰"地一声砸在地上。箱盖掀开的瞬间,珠光宝气映得众人睁不开眼,里面堆满了金锭、珍珠、翡翠,在月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随行的镇民们顿时呼吸急促,眼中尽是贪婪之色。有人已经开始盘算能分到多少,唯独老镇长依旧佝偻着背,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不识抬举的老东西!"大汉突然暴喝,惊起林中飞鸟,"你们镇安穷山恶水,若不是神鸟垂怜,早该饿殍遍野!现在既得神力庇佑,又有金银享用,你还敢摆出这副嘴脸?"他猛地抽出腰间弯刀,寒光闪过老镇长的眼睛,"若是触怒神灵,你们全镇上下,一个都别想活!" 话音刚落,猛地抬腿踹向老镇长。这一脚势大力沉,老人枯瘦的身躯如断线风筝般飞出,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围观众人顿时噤若寒蝉,个个面色惨白,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树冠间,秋望山怒目圆睁,周身灵力激荡,震得枝叶簌簌作响。他刚要纵身跃下,却被胧月一把扣住手腕。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从山道尽头踉跄奔来。她的衣襟早已被荆棘划得破烂不堪,赤足上满是血痕,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我的儿啊!"这声凄厉的哀嚎撕碎了夜的寂静。妇人状若疯魔,十指如钩扑向那个装着孩子的竹篮。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及棉被的瞬间,一名壮汉狞笑着飞起一脚。妇人顿时横飞出去,后脑狠狠撞在香炉底座上,鲜血顿时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绣花儿——!" 老镇长嘶哑的呼喊在夜风中颤抖。那昏死过去的妇人正是他的儿媳,而竹篮中啜泣的孩童,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孙儿啊! 老人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青石板缝隙,指甲崩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他颤巍巍地撑起身子,佝偻的脊背在这一刻竟挺得笔直。 "好个神鸟使徒!"老镇怒目圆睁,声音虽颤却字字泣血,"神鸟乃祥瑞之兆,怎会豢养尔等豺狼之辈?分明是...分明是妖人假借神名,行此丧尽天良之事!" "老不死的!" 壮汉暴喝一声,腰间大刀"铮"地出鞘,寒光映出他狰狞的面容。围观众人吓得魂飞魄散。 老镇长却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凄怆。数月来,多少个无辜孩童葬身妖腹?那些母亲们夜半的哭声,早已将他这颗苍老的心撕得粉碎。今日竟连自家骨肉也要亲手送入虎口,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来啊!"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枯瘦如柴的胸膛,"老夫今日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讨个公道!"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一道银光破空而至,"叮"地一声脆响,壮汉手中大刀应声断为两截。断刃旋转着插入地面,刀柄仍在嗡嗡震颤。 紧接着又是一道银光闪过,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一柄三尺青锋正插在庙中神像心口,剑身没入石像足有半尺,而那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壮汉,此刻正抱着鲜血淋漓的大腿在地上翻滚哀嚎。伤口处筋肉翻卷,森森白骨隐约可见,骇得几个喽啰连连后退。 "大、大哥!" 几个喽啰刚要上前,忽闻破空之声再起。插在神像上的宝剑竟自行颤动,"嗖"地飞回半空。众人惊恐抬头,只见月华之下,两道身影翩然落下。 一位着粉衣,执羽扇轻摇,另一位一袭黑袍,负手而立,眉宇间杀气凛然。二人衣袂翻飞间,恍若天人临世。 胧月信手接住飞回的佩剑,剑身在她掌心一转,竟化作一柄白羽扇。她冷眼扫过台上惨状,眸光比剑锋更寒三分。 老镇长浑浊的眼中突然迸发出希望的光芒,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台下众人见状,也纷纷匍匐跪拜,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石板。 "求仙人救命啊!" 此起彼伏的哀求声在山间回荡。夜风卷起香炉中的灰烬,纷纷扬扬洒落在众人发间。 胧月执扇的手微微一顿。 千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时她还是高高在上的神女,信众们也是这样虔诚地跪伏在她脚下,祈求庇佑。可当她的邪髓之体暴露时,那些虔诚的面孔瞬间扭曲成恐惧与憎恶。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她... "仙人!求您大发慈悲!" 老镇长声嘶力竭的呼喊将她拉回现实。胧月垂眸看着地上这群战战兢兢的凡人,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多么讽刺啊,千年轮回,这些凡人依旧如此,需要时顶礼膜拜,翻脸时赶尽杀绝。 胧月对跪拜的众人视若无睹,径直走到那壮汉跟前,冷声道:"若你老实交代九头鸟的巢穴,本公子或许能留你一条狗命。" 那壮汉虽疼得冷汗涔涔,却狞笑着啐出一口血沫:"呸!区区修士也敢亵渎凤凰神鸟!待神鸟降下神罚,定叫你魂飞魄散!" 胧月闻言不怒反笑,"有眼无珠的东西。"她声音轻缓,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压,"赤龙一脉乃上古神裔,便是你们供奉的神帝见了本公子,也要礼让三分。 "至于你们那‘神鸟''..."胧月扇面下垂,突然重重拍在壮汉伤口上,疼得他惨叫连连,"不过是只长了九个脑袋的扁毛畜生,也配称凤凰?" 壮汉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牵动腿伤,疼得他面目扭曲却仍强撑狠色。 “大话谁不会说,一个小小修士也敢放肆。” 胧月指尖轻抚扇骨,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金芒:“既是如此,那我便送你一程,黄泉路上可要替我多看看风景。” "哈哈哈!"壮汉突然狂笑着探手入怀,"就凭你们也想杀我,"话音未落,他猛地捏碎怀中物件。 "砰"的一声闷响,浓密的白雾瞬间爆开。待雾气散尽,地上只余一滩暗红血渍,和半张燃烧的符纸残片。 “逃生符!”胧月指尖轻捻符纸残片,朱砂纹路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红光。她眸光微转,与秋望山四目相对。 秋望山剑眉紧蹙:"此符乃玄门秘宝,非大派嫡传不可得。"他蹲身沾了沾地上血迹,两指揉搓,"那莽夫身上竟有此物,此事蹊跷。" 胧月眼中金芒流转,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有意思,本想抓只九头鸟卖个好价钱,没想到竟如此有趣,说不定这次能赚上一大笔。” 那几个喽啰呆立当场,待回过神时,一个个面如土色,转身就要逃窜。 "拦住他们!"老镇长嘶哑的吼声划破夜空,枯瘦的手指死死指向那些歹人,"莫让这些祸害再害人!" 场面登时大乱,村民们怒吼着蜂拥而上,那装着孩子的竹篮歪倒在一旁,棉被散开处,露出个约莫周岁的婴孩,正吓得小脸煞白,哇哇大哭。 原本昏死在地的妇人突然手指微颤。听到孩子的哭声,她竟强撑着支起身子,头上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却不管不顾地朝哭声爬去。青石板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她的指甲在石缝间折断也浑然不觉。 "宝儿...娘在这..."妇人终于够到孩子,颤抖的手臂将婴孩紧紧搂在怀里。鲜血从她额角滴落在孩子襁褓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她苍白的嘴唇轻吻着孩子发顶,哼起断断续续的摇篮曲,很快小宝贝停止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