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惹春归》 第1章 第 1 章 八月,日头当空。 长宁侯魏府,西面假山后的小园树木葱茏,遮天蔽日,是消夏的好去处。 这日午后,婆子们围坐在廊上谈天,几个人聚作一团,唾沫星子乱飞,议论着一桩京城时下最新鲜的传闻。 “诶,听说了没,前些日子平西王世子又把永昌侯的小儿子打了,给人打得半条命都没了,现在还在榻上躺着……” 刘嬷嬷是大太太跟前伺候的,平日跟着各处应酬,知道的事儿最多:“这事啊,整个京城都传遍了,就在东兴坊的棋盘街上,当着满大街人的面儿,这下手也忒狠了。” 有些婆子还不知道这事儿,这会子听了,也好奇得很,巴巴地往前头凑:“他两为啥打起来啊,虽说都是乖张的主儿,往日里可从没听见说有什么龃龉,青天白日的,怎么就闹到这地步了?” 刘嬷嬷一下子来了劲:“永昌侯那小儿子在酒楼吃酒,他那人成日里花天酒地,嘴里又向来没个把门,不干不净的,那日同朋友喝醉,便多说了几句浑话,带到了平西王世子,平西王世子这人你不知道?打小就被惯得好勇斗狠,仗着咱当今圣上是他的亲伯父,十足十的睚眦必报,这永昌侯小儿子都骂到他脸上了,他能忍这口气?当下便把永昌侯那小儿子掀翻在地,那场面可真惨烈,他那些一起吃酒的好友一个都不敢近前来拦,直到官差来了方停手呢。”她虽没有亲眼瞧见,可描述的却是绘声绘色,倒像是亲历亲闻似的。 又有婆子开口:“我还听着他们说,永昌侯这几日日日都跪在御前告状,非要圣上下旨惩治平西王世子。” 刘嬷嬷做惊奇状:“呦,这可不容易,那太后还是他亲祖母,最是疼他这个孙儿,便是圣上肯惩治他,那太后娘娘能同意?” “要我说啊,那永昌侯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德行还不知道吗,也就是没打过世子,还病歪歪地躺着,要不,他自个保准也得挨个几板子吃吃苦头。” 婆子们聊得热火朝天,片刻也不得歇。 绕过假山有一道拱形门,连接着府中西面的若干院落。 一个绿衣小丫鬟绕过水榭跑出来,梳着双丫髻,年岁不大,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脸上稚气未脱。 灵巧的身影穿过拱门,直奔清疏院。 清疏院内姜文昭的闺房分为三个空间,中间是她会客的场所,摆着一套红木雕花桌椅,右侧作书房之用,她的书案和棋盘等都陈设在此间,左侧以一展乌木雕兰刺绣屏风隔开内外,屏风内靠墙放置拔步床,另一边窗前有张花梨木小榻,她常在此小憩。 此刻,她阖着双眸斜倚在榻上,身上搭了条薄毯,额头和脖子上已经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两腮也染上了潮热的红晕。 闷热的天最是能将人搅得心绪不宁,七上八下的,更遑论她本就因为永昌侯府小公子的事正苦恼着。 事情得从三个月前说起,永昌侯夫人过寿,她跟随两位舅母前去赴宴拜寿。 席间,因不小心脏了裙子下摆,永昌侯府的二姑娘便主动提出可以去她房中稍作整理,谁曾想半道撞上了她家小公子宋玉峰。 这宋玉峰是永昌侯夫妇老来得子,在家里被惯得无法无天,谁也挟制不住他,他性子风流,平素最好吃喝玩乐,尤其爱喝花酒,整个京城无人不知。 当日他在席间因高兴又多吃了些酒,酒劲一上来,人便犯了浑,歪歪扭扭地被四五个丫鬟搀扶着,一见了她,大着舌头胡言乱语:“咦,这……这是哪个房的丫头……生得好……好标致……怎么以前没见过……跟小爷我回……回屋去,快活快……” 还没等他说完,二姑娘宋玉珠立时制止:“噤声!峰哥儿你又犯浑了,这是长宁侯府的表姑娘,哪里是你能肖想的,还不赶紧回屋去醒醒酒,免得丢了家里的面子。” 他反倒被激起了性子,眸子看着都清明了一瞬:“有甚了不得……便是做我的……妾……妾室,也算是抬举她了……” “休得胡言!”宋玉珠见他醉得不轻,放弃同他说话,转而喝骂几个跟着伺候他的丫鬟,“你们这起子人是死人吗!没见着峰哥儿都醉成这样了,还不快把六爷扶回院子里去歇着,听他在这里胡言乱语,一群没眼力见的东西。” 宋玉峰整个人手舞足蹈,还欲再开口,被几个丫鬟婆子好赖给搀走了。 “文昭妹妹,都怪小弟吃醉酒,今日言语冒犯了你,妹妹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峰哥儿就这样,口没遮拦的,他绝不是有意冲撞你的。”待得清净,宋玉珠向她致歉,“这帮下人也是没半点用,主子醉成这样,不晓得送回房里去,还满园子乱逛,撞到客人,又引来一些风言风语。” 她也没甚好说的,她一贯是息事宁人的作风,何况今日宋玉峰虽是撒了酒疯,但这宋玉珠也算是及时按住了她弟弟,便说道:“宋姐姐放心,我都明白的。” 宋玉珠拉过她的手夸赞:“妹妹你是最善解人意的,今日总归是我家招待不周,先是下人上菜时碰到了妹妹的衣衫,再是弟弟在花园中突然出现惊扰了妹妹,亏得妹妹大度不计较。” 她本以为这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永昌侯府是主人,自然不会将这等唐突客人的事大喇喇地往外传,她为着名声计亦是不会,大家都轻轻揭过,也算是全了两边的脸面。 可就在寿宴之后的两个月内,在各种场合她老是能碰到宋玉峰,这人偷摸着硬是要往她眼前凑。 有时是在别家赴宴,这还好些,毕竟还有一众长辈女眷在一块,他脑子清醒的时候,便是再犯浑也不敢当着众长辈有不当言行。 但最惊险的一次是在几日前,她外出去棋山寺上香,那个寺庙据说灵得很,常年香客不断。 她上完香,捐完灯油钱,打量着天色也不早了,便想快些回府。 可双脚还没迈出大殿的门槛,就瞧见了前头的身影,一袭红色袍袖,旁边还跟着个小厮,可不就是他嘛,就站在台阶前,明摆着打算等在那里堵她去路的。 她赶紧拉着丫鬟绣竹悄声走远。 绣竹抱怨:“姑娘,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上个香都能撞见。” 她也愁得不行:“谁说不是呢,阎王爷都没他勤快,他真是当在点卯上班呐。” 两个人决定抄寺庙后门的小路走,刚绕到后门那,树前的红色身影硬生生叫她止住了脚步。 绣竹说得真没错,他可真是阴魂不散呐。 宋玉峰看见了她,嘴角浮起一抹笑,懒散地迈步。 待走到她身前,朝她深深作了个揖:“姜姑娘,今日能在棋山寺与你相会,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她避不得,只半转了身侧面对他,冷淡道:“宋公子,幸会。” 宋玉峰也不气恼,仍旧是笑吟吟的:“自从在家母寿宴上见到姑娘,在下便对姑娘一见钟情,今日有几句话想同姑娘单独说,还请姑娘屏退左右。” “宋公子,你今日没吃酒,还是别胡言乱语的好,更何况,你我之间应是无话可说。”她假装镇定,生怕漏了怯,“今日天色已晚,我该回府了,免得家中长辈挂心,就先行一步。” “莫急,若是迟了,我自会送姑娘回府。”宋玉峰还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人却是离她更进一步。 这是寺庙后院,人迹罕至。 她心里也有些惧怕,拉着绣竹就要绕道而行,只想快点离开这地方:“不必,公子还是自重些,莫做浑事。” 宋玉峰上手来拦,他本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此刻脸上的笑是装不住了:“小爷我看你是个清白小姐给你些脸面,不过是个父兄获罪,跟着嫡母投靠长宁侯府的孤女罢了,你别给脸不要脸。”不过几日,他便弄明白了她的身世。 她白着脸,倚着绣竹避开他的触碰,动作间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宋玉峰冷笑,大声咒骂:“你给小爷在这扮什么清高!你老子死了多少日子,坟头草都不知道长了多高,你那嫡母倒是长宁侯府老太太的亲生女,是府上正经的姑奶奶,但你,不过你那母亲瞧着你一个孤女可怜,拉拔着你一块来投奔她娘家罢了,人家侯府费点米粮养着你,你还真当自己是正经侯府小姐了?” 每次都被她灵巧避开,他捉不到她,越发动怒:“更别说,你母亲现下都已死了,他侯府还养着你全靠平日里的亲戚情分,你真当那长宁侯府能给你找什么样的好夫家,最后还不是找个清贫散户给嫁出去,哪里及得上我们永昌侯府,我若是上门提亲,他长宁侯府还能不同意?还不如早点从了小爷,省去这许多功夫,早晚是爷的人,这会子再在这装相。” “惹恼了老子,老子不聘你当正头夫人,便是个妾室,你还不是得乖乖进我家门。”他恶狠狠地威胁,右手已经攀扯上她的袖子。 她力气小,跟绣竹两个人一块使劲都挣脱不开,急得满头冒汗。 他像是觉得有趣,要笑不笑地开口:“便是为着以后的日子,劝你还是听话些的好。” “阿弥陀佛。施主,佛门净地,不可生事。”老住持双手合十,从寺内走出来,十数僧人随之将他们围住。 “老秃驴,你少惹闲事,念你自己的经去!” 见老住持不为所动,宋玉峰松了语气:“得,老和尚,等明儿,小爷我给你们捐个十万八千的香火钱,现在给爷滚远点,莫坏了爷的好事。” 老住持神色未动:“施主今日初入敝寺,若有雅兴拜佛参禅,老衲必焚香礼待,若要造业,老衲亦将力助施主放下屠刀。”一众僧人架势团团逼近。 他身旁的小厮亦劝他:“六爷,要不今日便算了罢,毕竟在人家地盘上,多早晚总归是你的人,也不急在一时。” “好,好,放,我放,老子他妈的放下屠刀。”宋玉峰凑到她耳边阴恻恻地威胁,“小贱人,咱们来日方长,了不得,老子自去上门提亲,你给老子等着。”而后,重重甩开她的手。 那日,在老住持威压之下,宋玉峰终是骂骂咧咧地作罢。 而她亦是被几个会武功的僧人一路护送,直到离长宁侯府只有一条街,几位僧人方才离去。 但她仍是吓得几天都不敢出门。 他冰凉阴森的话语犹在耳边,纵是她行事小心,可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何况,他那日说得虽是气话,但细琢磨起来,倒还真是有些道理,若是他真说动他家里上门,长辈们未尝不会应下。 在这府中,她的身份着实尴尬。 第2章 第 2 章 姜文昭没有睡着,外头树间蝉鸣未歇,一声高过一声,直搅得人心烦意乱。 她想到初进长宁侯府那一天,也是这般闷热的八月,也有长鸣不歇的夏蝉。 魏仪搂着她从车上下来,对她说:“昭姐儿,这儿就是母亲的娘家,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也来过许多次的,那会儿外祖母过寿,母亲带着你一块来给她贺寿。” 她这样回:“我都记得的,母亲。” 清疏院是魏仪没出阁前的院子,这次回来,她们还是住在这。 当夜,她早早就上了榻。 半睡半醒间,只听到魏老太太来看望女儿,两个人坐在她身边说体己话。 “这院子你来之前我特意着人修整了一遍,若是还有什么缺的,只管去找你的大嫂嫂,对了,明日你再亲自挑几个得力的丫头,你这次带回的人不多,我瞧着不够你们娘俩使的,还得再添几个人才好。” 魏仪不肯:“娘,我知道您是心疼我,可您这般偏心我,日子短些倒也无妨,但若是时日久了,难免遭人闲话,没的还让哥哥嫂嫂们心中不快,倒不如就用从吴山郡带回来的仆从,咱们心里都舒坦,这才是长久之计。” 老太太闻言却是怒道:“什么话!你是我女儿,是长宁侯的亲妹妹,这府上最尊贵的姑奶奶,哪个敢说闲话,你哥哥嫂子们哪个敢嫌弃你。” 魏仪忙道:“娘,我是寡居回家的,不宜太过招摇,您能护得了我一时,却护不了我一世,更何况,您给我的嫁妆我都紧紧地捏在手上,夫君给我的银子也足够我和昭姐儿用来傍身,您有什么可担心的,这奴才少一些有少一些的好处,我们清疏院还更清净,我和昭姐儿能过得更自在些。” 老太太默了半晌,魏仪那句“能护得了一时,却护不了一世”说服了她,她年岁渐衰,两眼一闭就去了,但终究还是要考虑女儿的将来,她新丧回家,未来几十年还要在哥哥嫂子手底下过活。 “那我只把李嬷嬷拨过来伺候你们,你跟前就一个常嬷嬷,还是体面的管事嬷嬷,外间洒扫清理的活计她哪里顾得过来。” 最后,魏老太太感叹,“你那夫君倒是个好的,只是早早地就去了,留下这么个姑娘,可惜,还不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 “娘,瞧您这话说的,昭姐儿虽不是我亲生的,但她从小就养在我跟前,与我是最贴心的。” 姜文昭父亲是前吴山郡郡守姜松,自与魏仪成亲后数年都无所出,直至年岁都过了三十,他的妾室李姨娘才有孕,并在五年内先后诞下一双儿女,即姜文靖和姜文昭两兄妹。 姜文靖十五岁那年离家从军,不曾想跟西南军营中一桩案子扯上关系,人也自此下落不明。 同年,姜松一病不起,撑了不到两个月便长辞人世。 魏仪只能带着姜文昭回娘家长宁侯府,这一年,姜文昭十一岁。 可惜的是,魏仪回娘家后不过一年就因病逝世,只留下姜文昭一个人。 至此,她的处境便十分尴尬。 论理,魏老太太可以说是她的外祖母,魏家长辈们待她也都很客气,当着魏仪的面把她当成自家姑娘一般,如今她父族亲戚全无,住在外祖母府上也是理所当然。 可实际上,她与魏老太太并非真正的血亲,老太太原先不过是看在她亲女儿的份上爱屋及乌,又因她是孙辈,年纪轻轻便遭逢家中变故,故而对她尚有几分怜惜。 当魏仪离世,两人之间唯一的纽带便也断绝,除非晨昏定省,或是魏老太太偶尔来清疏院悼念先她一步去世的女儿,两个人基本说不上几句话。 毕竟,魏老太太有正经能承欢膝下的亲孙子和亲孙女,哪里用得着她这个名义上的外孙女。 而魏仪的两对兄嫂,她的舅舅舅母们,他们与自己的小姑子魏仪都算不上亲厚,更不必说她这个所谓的外甥女。 可要说让魏府把她送回吴山郡,这么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爹妈先后离世,唯一的兄长也失踪下落不明,其余旁的亲眷是一个也找不到,还能把她送到哪里去?难不成直接雇一辆马车往他姜松老宅门口一扔,再不管了。 这可是天子脚下赫赫长宁侯府,怎么也做不出这么让人戳脊梁骨骂的事儿,要真这么做了,一人一口唾沫星子能把他们淹死。 还不如就这么养着,还能博个仁义厚道的好名声,不过是每日吃几口饭,每月领几两月钱,等到了年岁出嫁再添几件嫁妆,魏家还是供得起的。 她便还是住在清疏院。 只是自母亲也离世后,她是真真正正的寄人篱下。 这般想着,她又开始惆怅。 她已经连着好些日子窝在屋子里没出门,她不敢,生怕再碰到宋玉峰。 宋玉峰这人实在是没脸皮,不过那日偶然被他撞上,他竟然有事没事硬往她跟前晃,两个月还偏就缠上她,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直至今日,她回想起宋玉峰的话,还是会吓出一身冷汗。 若是,若是宋玉峰真的上门,魏府的长辈们,应是会同意的。 本就是这么一个尴尬惹人嫌的身份,若是没有宋玉峰,还要费心与她找婆家,现下宋玉峰自个儿出来,又是这般身份地位,纵然有些不好的名声,也没什么要紧的,总归还是把她嫁出去省心。 况且,如若他一直纠缠又不得满足,他这般大喇喇不计较后果的人,会不会有一天闹到人尽皆知,届时又该怎么办,魏府会不会以她名节有损为由直接打发她出门。 她想着想着,整个后背都浸出了汗,只盼望那宋玉峰能渐渐消了对她的心思才好。 可宋玉峰名声着实不好,也许是不会轻易罢手的。 “姑娘……”绣竹从外掀开门帘,绕过屏风进来,“姑娘,我刚瞧见李嬷嬷她又同那群婆子们闲聊去了。” 李嬷嬷是当初魏老太太特意拨给清疏院的,魏仪在世时,勉强还能使唤上两句,待魏仪去世后,这李嬷嬷见她一个小姑娘脸皮子薄,愈发不加掩饰,不屑跟外头的粗使丫头们为伍,每每有什么活总是推给别人,平日里就爱去其他院子里胡吃乱逛。 听到绣竹的声响,姜文昭转过身来问:“怎么了,又在气她偷懒?这外间洒扫自有小丫头们,也用不着她,且随她去。” 绣竹忙凑近道:“不是的姑娘,是我刚刚听到一些她们说的话,说平西王世子把永昌侯的小儿子给打了,那宋玉峰现在还在榻上躺着,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真的?”她从榻上弹起,双眸之中是止不住的惊喜。 绣竹回道:“我离得近,听得真真的,平西王世子把永昌侯的小儿子打了,永昌侯现在还在告御状让陛下惩治平西王世子呢,他们还说平西王世子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子,皇上肯定不会惩治他的,他们就是这样子说的,一句都没听错。” “姑娘,我再去其他院子里打听打听。”一旁的沛兰较绣竹稳重些,便想着再去打探打探。 只不过还未出院子,就看到李嬷嬷悠悠回来。 “李嬷嬷,您今儿是又去园子里逛了?” 李嬷嬷见到是沛兰,撇了下嘴,满清疏院里,她最看不惯姜文昭从吴山郡带来的这两个丫鬟。 “怎么,都把活干完了,还不兴我去逛逛园子?” 沛兰忙笑道:“哪的事,这不咱们院子平日里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什么新鲜事儿都传不进来,哪比得上您认识的人多,外头什么风吹草动您都是咱们院子里头一个知道的,见识也是最多的。” 听到人奉承自己,李嬷嬷通身舒爽,人也跟着飘起来,眉飞色舞地给沛兰讲起刚刚才听到的那些故事。 主仆三人在小厅用晚膳时,沛兰同姜文昭说起外面的传闻:“姑娘这下是真放下心了吧,那宋玉峰估摸着还得躺个十天半个月,再混不到姑娘面前来,等他能下床,估计都忘了这回事。” “世子爷可真行,在街上打个人还能凑巧解决姑娘的烦心事,哪里像外头传的那样乖张,明明是大好人。” 绣竹是跟着姜文昭去棋山寺上香的,亲眼瞅见宋玉峰那日对姜文昭是何等逾矩,这会听到平西王世子的事迹止不住地夸赞。 她跟着叹:“是啊,只是不知他有没有伤到,会不会受到惩罚。” 绣竹忙劝慰:“姑娘,人家可是皇帝亲侄子,哪能真的被罚,最多就是斥责几句,您就安下心。” “但愿如此吧。” 这日夜晚,她总算是不似往日惴惴不安,老是想着宋玉峰的事,但心里头还是不踏实,睡得也不安稳。 第二日清早,姜文昭洗漱完便赶去魏老太太房中。 今日她起得早,便绕道从小园子穿过,走青石板小路。 “姑娘,爷说明儿中午在酒楼等您。”平日里管采买的周嬷嬷经过,给她留下一句话。 魏老太太房中已有两个姐儿在,她也跟着站在她们身旁,等其他几个姊妹陆续到了,一齐去向老太太问安。 老太太年岁大,乐意见到这般其乐融融的场面,拉过最喜爱的孙女坐下,祖孙之间闲话好一阵子方才散场。 她瞅准时机去向大太太请安问好:“给大舅母请安。” 大太太拉过她的手,笑得和蔼:“是文昭啊,听人说这阵子一直待在院子里,我这忙得没时间来瞧你,可还好?” “谢大舅母挂心,我一切都好。”她扶着大太太的手慢慢地走,“大舅母,明日我想出府一趟,前儿我的一支金钗不小心被丫鬟摔在地上,钗头的梅花掉了怎么也安不回去,听说只有彩玉斋能修好,我想着拿出去给他们修一修。” 大太太主持中馈忙得很,平常都顾不到她的事,不甚在意地说:“那你叫刘嬷嬷给你套车,在外头小心点,前不久平西王世子还当街打人呢,你可要避着点这些哥儿,整日里仗着家世胡作非为,最不让人省心。” 这就是答应了,往常她要出府也方便得很,大太太从来不拦她,都是说一声就行。 她规规矩矩地回:“我都明白的。” 第3章 第 3 章 承平十四年。 今年的冬天来得要比往年更早,也更冷些。 平西王府世子院子里,早早就烧了地龙。 世子的寝室内温暖如春,画窗前的梳妆台上置各色镂花首饰盒,还有些钗环步摇就铺陈在台面上,右侧衣架上搭着梅纹羽缎斗篷,床边脚踏上整整齐齐摆着绣花鞋,地上铺着织锦细绒毯,上头的两个火盆烧得正旺。 毫无疑问,这里间的陈设样样精致繁复。 红木雕云纹架子床上,流苏帐幔之下,女人虚弱地倚靠着软枕,面颊清瘦,神情恹恹。 她的一头青丝未被梳起,整个散落在脸颊两侧,愈发衬托出面容苍白。 此刻,床边的年轻男人紧紧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神色扭曲。 “云川,我……我想吃百……百果九层酥。” “好,我马上叫人去买。”男人毫不犹豫地回答,立时就要唤人过来。 “不……不要,你去买……好不好,你……以前都……都是亲自去……买的。”女人抬起左手抚上男人紧皱的眉头,想要为他抚平,“就像之前每……每一次一样……” “不,昭昭,我想留在这里陪你,叫下人去买,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等你好了,我再去给你买好不好。” “可是我……只想要你买的。”这或许是人生的最后一刻,她不想男人在身边。 男人英俊的脸上出现裂缝,不知道为何,他心里的预感这么强烈,他不想走,哪怕只是去买个糕点,这也令他深深地不安,生怕这一走,等回来,就再也看不到她。 自她缠绵病榻,他一直以为她能好起来,没想到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也就越来越离不开她。 终于,男人敌不过她期待的双眸,他轻柔地吻过女人的额头,回道:“我去,我很快回来,你等我。” 出门前,他回头望了一眼,映入眼眸的,是她暗淡清浅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提着两包糕点回来,院子里跪了一地仆从。 他绕过跪在门口的两个老嬷嬷,推开门,走过屏风,床上的她,面容惨白,却没有睁眼。 男人的身躯一瞬间倒地:“为什么?不是说好的,要等我回来吗?” “真的,不能原谅我吗?” 他眼底一片狰狞。 …… 黑暗之中,谢云川猛地从榻上坐起,他的额间和发梢已沁出层层细汗,胸内似有石杵擂动,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应和着屋外的鸣虫,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响亮。 他抹去额头的汗滴,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被衾的一角,白着脸出声,声音不自觉地发紧:“今年,是承平几年?” “是承平十一年,爷,您糊涂了?”在外间守夜的田康被谢云川的动静惊醒,点上蜡烛,踉跄着走到床边,“呦,您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要不要再加几块冰?” 谢云川闭眸,强迫自己挥去脑子里闪过的画面。 许久,终于缓了脸色,起身下榻:“备水沐浴。” “同她说了?”他坐在浴桶里,用两根手指抵着眉头,闭眸发问。 田康在一旁恭敬地回:“说了,周嬷嬷那边没传话说不方便,明儿应是能出来的。” “行了,你下去吧。”他伸手挥退下人。 永安坊,十里街。 一辆普通的青布马车从长宁侯府驶出。 车乘内,姜文昭肤色瓷白,乌瞳清丽,穿了一件浅色绣海棠上衣,搭配嫩绿色百褶裙。 身侧跟着的是沛兰,正掀开车帘的一角向外看。 这一路经过的都是热闹的街铺,外头是熙攘的行人,叫卖声不绝于耳。 彩玉斋在永兴坊绣球街上,铺子不大,大门上的木头招牌也有了深深浅浅的裂纹,很是古朴。 姜文昭扶着沛兰的手下车,同车夫说:“今日来修金钗,怕是有些麻烦,估计一时半会好不了,这会日头毒,你把车停这,拿着钱去对面茶馆点壶茶,歇歇脚,免得在外面白白挨晒。” 沛兰从怀里掏出碎银子递给车夫。 “得嘞,多谢姜姑娘赏。”车夫接过道了声谢,吹着口哨往对面茶馆去。 两人走进彩玉斋,掌柜的早已恭候多时:“姜姑娘,您来了,后头车马已备好,您上了车直接走就成。” 她将金钗放下往后院走。 驾车的人是他的侍卫,这次的马车行得比刚刚快上许多,却一点也不颠簸。 明记酒楼是京城有名的店,开在永兴坊最热闹的棋盘街,掌柜的将三间铺面并做一间,店面宽敞,店里的装潢也是豪华阔气,整条街上就他们家最显眼。蟹粉狮子头是他家招牌,就为这道菜,门口已排了老长的队,要不是因为这几日天热,只怕人还要更多。 马车稳稳地停在酒楼后院,侍卫身手敏捷地下车,放好让她踩脚的小凳子,掀开车帘。 到包间门口,侍卫说:“姜姑娘,世子爷在里面,您进去就成,这位沛兰姑娘可以去隔壁小憩。” “沛兰,那你便跟着这位侍卫去吧。” 她推门进去,绕过屏风,一眼就看到了桌子旁的男人。 他右手支着桌子扶额,一身剪裁利落的玄色衣衫,头上束了个黑底描金的冠,斜眉入鬓,目光锐利。 “云川。”她轻唤。 见她进来,他立时敛了神色勾唇微笑,起身相迎。 待她入座,他才开口:“我这段日子应是要去一趟九江郡,大约两个月,你若是有事,只管去彩玉斋找老钟,他自会告知藏锋,藏锋会动用我在京中的势力帮你,缺什么也只管说,有解决不了的他会飞鸽传书给我。”藏锋就是刚才驾车将她和沛兰从彩玉斋送到明记酒楼的侍卫。 “嗯,我知道的,我在府中一切都好,不会遇到什么事的,你忙你自己的事就行,不用担心我。”她温温柔柔地回。 “我听说,听说你在街上同人打架,你受伤了没……”剩下的话她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是吗?那怎么被宋玉峰缠上了也不告知我,他打你主意都多久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条斯理地开口,却并不回答自己是否受伤。 “你怎么知道的,除了沛兰和绣竹,没人知道他在永昌侯夫人寿宴后还一直纠缠我。” 她是真觉得奇怪,宋玉峰虽然老是凑到她跟前,但做事还算隐蔽,大概也是怕被别人知道了阻拦,一直都是趁着她身边没人才敢露头,也就那一次在棋山寺被老住持制住…… “是棋山寺的老住持告诉你的?”她问,“他是你的人?” “嗯,那日藏锋去寺里找老住持议事正巧遇上几个武僧送你回府,便问了老住持,方才知道有这么一段。” 他隐隐有些怒意:“你说,出了这等事怎么不让我知晓,你明知道,这与我不过是个小事,我手下随便派出哪个都能轻而易举地给你解决,哪里用得着你在那茶饭不思的,为这些小人,值得吗?” “那你在街上打他,是为了我?不是他吃醉了酒,嘴上不三不四的冲撞了你吗?”她有些震惊。 他怕她多想,解释道:“倒也不全是,那宋玉峰嘴上本就没好话,你也见过,应是知道的,冲撞了我也是事实。” “那你同他打架,你身上伤着了没有?”她又回到开始的问题。 他也想装有伤博些同情,但又怕她担心,还是说实话,轻声道:“自然是没有,凭他,也想伤我?你且放心,我身上一处伤也没有,倒是他,被我打得下不了床,现在还躺着,不会再来骚扰你,你也不必担心他养好伤之后再来寻你,我自会解决。” “那你会为此受罚吗?我听说永昌侯这几日天天跪在御前告御状,非要圣上替他儿子做主,下旨惩治你呢。”外头的传言真真假假,她也无从分辨。 他冷笑一声:“就他儿子那教养,在京城犯的事多了去了,我随便找出几件便能治他的罪,哪里轮得到他们来辖制我,真是笑话。” 他偏头瞅了眼她的脸色,见她一脸担忧,柔声道:“所以往后这种事你只管同我说,我的方式总是更干脆利落些的,你既然见识过,就该放心,别整日闷在心里不告诉我。” “我知道的,其实我是想等他自己消了心思,这事也就悄么声地过去了。”眼下她心头全无挂碍,连嗓音都变得明媚起来,“对了,你怎么突然要去九江郡了?” 见她展颜,他也轻松:“替圣上查一桩旧事,顺道离京避避风头,免得那些老臣整日把眼睛钉在我身上,成天地上折子告我的状。” “嗯,都是那些人昏庸无能,事情查不明白,没事还喜欢递折子上书,他们最迂腐了。” 她跟着一块斥责,谢云川乐得不行。 正好酒楼的下人端菜上来,由藏锋送进包间,打断了两人对话。 用完午膳,略说了会话,她便只能离开了,毕竟还有长宁侯府的车夫等在茶馆那,也不能让他等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