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谷》 第1章 序 曲 山顶,怪石嶙峋,突兀沉浮,如大海中漂泊的航船一般在黑褐色的土壤中起伏不定,绵延着伸向天际。石缝间或是杂草丛生,或是长着高高矮矮的大树灌木,犬牙交错,把整个山头装点得郁郁苍苍,倒也显不出人迹罕至的荒凉。灰白的天空中灰白的太阳正散发着灰白色的光芒,山顶上斑斑点点洒满灰白色的印记,如同一张巨大的患了白癜风的丑陋面庞。 刘公有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黄山之秀丽华山之峻伟,世之罕见。名山大川之所以能吸引仙人们的眼球,不过因其山势宏伟景色壮观罢了。 我们眼前的这座山不高,仅仅百余丈而已,绵延也不过仅仅数十里,这样的山头在广袤的九州大地上比比皆是,比起那些名山大川实在是渺小得可怜。高度与气势比不过,名气在那些仙气缭绕的名山大川面前自然也是不值一提,就像高贵的皇族与卑贱的奴仆一样云泥两般。但凡生长在这个尘世上的,他就要有一个称呼,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称呼,或张三或王二麻子或阿猫阿狗都成。这座山小虽小点它当然也有自己的名字。山上石土混杂,景致一般,别说仙人们看不上,就连那些狐仙鬼怪对它也是不屑一顾,只有那些无家可归的小兽和随遇而安的禽类,才愿意在这里繁衍嬉闹。山中常年飘荡着腐臭的霉味,闻之令人作呕,却也滋养了一些难得的草药,养活着山脚下那几十口子山民。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重复着单调的劳作,只求一日三餐卑贱的苟活着。 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一座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小山,会在树叶再一次变黄的时候忽然间声名大噪,惊得朝野上下目瞪口呆咂舌不已,从此它的名号响彻江湖,由此衍生了许多光怪陆离的传说,在人们的茶余饭后久久地被津津乐道。 树丛间的一块大石上,两人负手而立,一前一后,一长一少,一青一灰,一样沉凝的表情,一样专注的眼神。深秋的劲风带着啸声卷着砂石尘埃自树丛中窜出在草尖上飞起从他们身旁掠过,吹得他们的发丝不时地飞舞在空中,又不时地粘贴在脸上,吹得衣裾劈啪作响,吹得枯黄的干草和着树叶在脚下盘旋。他们不时地眯起眼睛,身形却如山石般稳立不动,俩人彼此间没有任何交流,似乎身旁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唯一能引起他们兴趣的是不远处的那条山谷,那条如磁石般吸引着他们目光的山谷。 那是一个不大的山谷,站在山顶向下看去,颇像一只倒扣着的大碗,上窄下宽,四面山体刀削斧剁般陡峭,从上到下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崖上却是长满树木杂草,但此刻崖边三丈方圆却已经是寸草不生,到处是人力强行破坏的痕迹,就连一个树桩也没能留下来。山谷中原来有一条狭小的窄道,歪歪斜斜可容一人侧身而过通向外面,人称一线天,像极了大碗上的一道裂痕。现在,那条缝隙的上部已被乱石碎土填的满满当当,夯得实实在在,下面一丈多高被人工凿成拱形,路面宽了一些,但也是仅仅可供一辆马车出入。谷内的地面倒也平坦,地上横七竖八放着许多木头,一座二层木楼已具雏形。一群各式各样打扮的人们正在紧张而有条不紊的忙碌着,山崖下还有一群人正在忙着开山运石,似乎是在扩大山谷的占地面积,又似乎是想把这只倒扣的碗做得更像一些。谷中四周分散站着十几个劲装打扮的汉子,一个个挺胸叠肚,手按兵刃,鹰一般的眼睛闪着寒光,一刻也不错神地注视着谷内众人的一举一动。 这座山原来叫簸箕山。它的东西北三面俱是如刀砍斧削般陡峭的山崖,崖壁上寸草不生猿猴难攀,山南却有一段山势较为平缓,长满了树木花草,经过千百年的沧海桑田,终于被前人开凿踩踏出一条歪歪斜斜的山路通向山外。整个山因像极了一个巨大的簸箕而得名。 离山不到十里有一个名叫李家疙瘩的小村子,村里住着的十几户人家,身无所长,就靠着山上的草药猎物树木为生。可是就在几个月前,经常在山中砍柴采药的乡农们惊奇地发现这座他们赖以生存的山峦忽然间就变了模样,山口一夜之间突然冒出一排排大树,大树中间堆了许多大石头,把原本就不宽敞的山路堵了个严严实实。他们想要进山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轻车熟路,而是身不由己地在山口打起了转转,那一堆堆山石,一株株大树似乎并无二样,可眼见得熟悉的山路就在不远处,却怎么也绕不过去,只转得日头早已从头顶飞过,转得林中已渐渐昏暗,却依然如故,人仍旧在山口打着转转。还有的转来转去竟然阴差阳错地踏上了那条山路,但走了没几步,身后忽然一阵风来,就莫名其妙的昏了过去,待到醒来时人又莫名其妙地躺在了进山口,浑身零件齐全,倒也安然无恙。事出怪异,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于是相约去向村里最年长的年老爹请教。 俗语说树大成妖人老成精,这似乎对所有的长者都适合。不说别的,单是那满头华发满脸沟壑就足以让淳厚朴实的山民们望而生畏。德高望重的老爹眯眼摸着颔下稀疏的白胡子,喝了一口众人带来的米酒,吃了一口众人带来的兔子肉,沉吟半晌才眨了眨浑浊的双眼,然后神秘的说:“这是鬼打墙啊。你们中间肯定有人做了错事,得罪了山神或者是冲撞了太岁,惹得他老人家不高兴了,这才派遣鬼卒对咱们略施薄惩。要是你们还不认错,哼,哼哼。”老爹闭上了嘴,却留下无限的空间让大家遐想。 年龄与经验有时候确实是可以唬住人的,老爹一番话可把乡民们吓坏了,这得罪了山神爷可就等于打碎了自己的饭碗啊,他们这些靠山吃山的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呀。大伙七嘴八舌央求老爹无论无何也要想办法帮大家渡过难关。 盛情实在难却,更何况还有美酒佳肴。于是,看在堆满墙角的米酒和挂满房梁的野味的面子上,在乡民们崇敬的目光中,老爹领着大家伙带了祭品在山口拜天祭地,虔诚祈求老天爷给他们这些可怜的升斗小民一线生机。可恼人的老天如睡着了一般,对他们的祈求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几番祭祀无果,乡民们更加心神无主。在老爹的建议下,只好砸锅卖铁把祭品的档次提高了几级,而且在山口燃放了几个过年时才舍得点的震天雷,企图把睡梦中的老天爷惊醒。可如此折腾了几次,鬼打墙的怪事照样发生,慢慢的老爹的威望便不复存在,大家不得不又聚在一起,商量着要不要携家带口另寻它处安身,七嘴八舌吵了一天最终也没拿定主意。 不料想在晚上一个神秘的声音突然划破夜空,清清楚楚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那声音尖利刺耳阴森可怖,如同来自地狱的冤鬼在凄鸣:“尔等生计艰难,特赐银两度日。但得守口如瓶,勿使消息外泄。如若外人知晓,全村鸡犬不留。”吓得村民们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许久后有胆大的悄悄出门看时,却只见夜色寥落除了呼啸的风声并无其它踪迹。人们哆哆嗦嗦躲进被窝,虔诚地念叨着所有他们知道的神佛鬼怪的名号,祈求他们能在危难时拔刀相助,然后睁大眼睛等着灾祸降临。许久许久,依旧是风声飒飒,并无想象中的恶魔降临。 一夜无事,大家伙松了口气,本以为是场恶作剧,可谁知第二天早上各家各户的门前竟然真的亮闪闪地出现了一块银子,明晃晃闪得人俩眼生疼。村民们清贫日久,生活中自然善于精打细算,这银子虽说不多却也足够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开支。天上竟然真的掉下了美味的馅饼,大家伙美得鼻涕泡都快出来了。正在手舞足蹈相庆之时,有人突然发现一面山墙上不知何时被涂上了鲜红的俩个字,大大的占了半面墙,那红色浓得几乎要流到地上。有读过书的认出那俩个字是:闭嘴!联想到晚间那瘆人的警告声,大伙自然明白这俩字的意思,赶紧把它铲了去。字是没有了,那浓稠的血色却深深的渗进了人们的心里,红得耀眼,红得刺目,红得让人心惊肉跳。 采药打猎是为了换银子生活,现在有了银子无需辛苦地采药打猎就可以生活下去了,何乐而不为呢?可这从天而降来路不明的银子又着实让大家伙花得寝食难安,这到底是咋回事?大家该怎么办呢?报官?哼!恐怕这白花花的银子马上就会变成打狗的肉包子一去不返,弄不好还会吃上一场官司。再说,那血似的红色警告虽说是从墙上抹去了,可还是深深地烙在了人们心头。千古艰难唯一死,谁愿意拿着自己的小命去碰那悬在半空中不知何时就会落下的刀子。那就花了它?可万一这里面真有啥弯弯绕可咋办?花银子的本事大家伙谁也不缺,可这赚银子的本事嘛,嘿嘿,嘿嘿,嘿嘿嘿。要有那本事,谁他妈愿意窝在这山沟沟里吹着山风,看着老天爷的脸色吃饭。 抓耳挠腮,千难万难,搔头捏鼻,左思右想,直挠得头顶童山濯濯,捏得面部平整像是碾子压过一般,却依然没有头绪。实在没辙了,大伙只好又讪讪地敲开了威望全失的老爹家门。老爹恼归恼却也没有过分推辞,只是谢绝了乡民们送来的米酒野味。他闭门想了三天,揪断了七八根胡子,终于说出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理由,那就是:现在的老天爷是个新换上的老天爷,初来乍到威望不足管不住地上的恶鬼,偏又心地良善可怜咱们这些草木之人没有饭吃,这才命令财神爷悄悄给大伙送点银子让大家能够活下去。可是呢,他又担心让山神恶鬼们知道了会心怀不满,闹將起来搅得三界不宁,这才严令大家不得泄露。 老爷子年轻时走南闯北在外面浪荡过多年,大伙自然谁也没有他见多识广,听老头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噢,原来高高在上的老天爷和人间的皇帝一样也是轮流着做的啊。于是又一次准备了祭品,全村人悄悄来到山口。而这一次却是只敬天不祭地。本着财不外露的原则,又鉴于那神秘声音的警告,老爹领着大伙在一起对天盟誓:银子可以悄悄地花掉,但是老天爷給大伙赏钱的事却万万不可传扬出去,不然,没了银子事小,万一惹恼了那帮恶鬼再把什么灾难降到大伙头上,那可就划不来了。 这种破绽百出的说法听起来固然可笑,却是我们中国几千年来司空见惯的一种怪象。寻常百姓在遇到自己想不通解不开的怪象时,几乎都会把它归结到鬼怪神仙身上,这种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就成了他们赖以慰藉的精神依靠,所以在一些举旗抗争者伪托天命兴兵举义时才会应者潮涌从者云集。 从此这座山被大伙叫做了**山,全村人依约不再踏入山中半步。说来也怪此后每个月的那一天,各家门前便会出现一块足够全家人生活的银子,院墙上也同时会出现那俩个鲜红的血字:闭嘴。全村人战战兢兢又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们当然不会想到,在他们坐享其成的时候,暗中却有几双眼睛一直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更不会想到,这块馅饼竟是如此之小,仅仅年余光景就会被他们吃光了。 现在,这座早已人迹罕至的**山上竟又出现了这许多人,李家疙瘩那些乡民们若是知道了,还不得惊得把下巴颏掉在地上。 “大哥,”站在右边稍后的青衣人用手把落在眼前的长发抚向耳后,终于耐不住寂寞打破了沉寂,“按照您的计划,赶在入冬这里就完工了。我们终于可以完成父亲的遗愿了。十年布局,十年辛劳,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了。只是,大哥,这次您计划安排哪位兄弟出手?” 左首的灰衣人轻轻摇摇头,转回身满脸含笑注视着他的兄弟,轻声道:“不。这次就不劳烦各位兄弟了。这是咱自己家的事,还是让我来吧。” 青衣人一愣,抬眼看了看他的大哥,只见那双让兄弟们佩服无比的眼眸中依然闪着那种他们早已熟悉的执着,他颇为不解,急声问道:“大哥,你,你要去亲自动手?为什么?难道大哥信不过兄弟们?” “不,二弟你想多了,兄弟们跟我多年,我怎会信不过他们?没有兄弟们的赤胆忠心,哪有你我兄弟的今日?不相信这些生死相依的兄弟,这世上还有能相信的人吗?十年了,兄弟们为了搜集证据抛妻离子东奔西走实在是太辛苦,这次就不用他们了。毕竟刚才我说了这是我们自家的事,还是让我来吧。至于兄弟们,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他们大显身手。” “那……”青衣人还要说话,却见大哥在轻轻摇头,便立刻闭上嘴,只听大哥悠悠的话语传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些人在江湖上颇有地位,若是我们大张旗鼓的对付他们,以他们的人脉搞不好就会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因此我们现在不宜树敌太多,不然,画虎不成反类犬,枉费了兄弟们十年辛苦……” “可是,大哥,”青衣人的嘴张合几次最终还是没忍住打断了大哥的话头,“这次的对手可都不是一般的武林中人,纵然是一流高手尚怵他们三分,大哥您身单势孤,怎敌得住这些虎狼之徒,再说您的身子……” “我这身子?嗨,老毛病了。我还撑得住。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计划了十年,等待了十年,绝不会让它功亏一篑。”那大哥轻轻咳了几声,笑了笑,慈爱的拍拍兄弟的肩膀又接着说道:“不用再争了。对付这些个宵小之辈,武功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他顿了一顿,努力压住喉头的刺痒,又接着柔声道,“二弟,你再传话给鹰组,让他们在撤出谷时把山口的阵法也一并拆去,记住,一定要安顿好这些工匠和周边的乡民,安抚好兄弟们,千万不能节外生枝,让我们的计划功败垂成。还有,这些东西要尽快备齐送来。” “放心吧,大哥。我这就去安排。”青衣人抬手抹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泪水,他早已觉察到大哥强忍着的不适。多年来在飘摇动荡的江湖上相依为命,大哥的睿智和果决已让他和兄弟们信服,知道此事已不容更改便不再多言,伸手接过大哥从怀里掏出的一张纸,打开匆匆一瞥,点头应了一声冲着兄长一拱手,身形一纵,飞鸟投林般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不远处的林中。身手之矫健,竟是一位身怀武功的高手。树影里人影晃动枝叶乱摆,显然还有人也跟着他也离去了。 灰衣人把目光移向兄弟消失处,面带微笑频频点头,似乎是对他矫健的身手大加赞赏。他知道在这林中兄弟一定会给他留下足够的护卫。多年来动荡不安的江湖生涯,让这个原本不知愁滋味的小兄弟变得心思缜密,做起事来也都是滴水不漏,不会给人留下任何破绽。 他静静的站着,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直到两腿酸麻才回过神来。他跺了跺双脚,转过身来,依旧负手注视着山谷,眼中的温柔已变为坚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忍不住一拳捶在身旁的大树上,口中喃喃道:“十年了,十年了。善恶到头终有报,终于要轮到你们了。”喉头忽然又是一阵刺痒,忍不住大声咳了起来,许久方止,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帕擦了擦嘴,口中忽然一咸,摊开手时,一抹鲜红赫然出现在绢帕上。 第2章 第一章欲扫柴门迎远客(一)无仕杏坛称国手 柳如絮迈出大门的时候,雪花已经变成了雪片。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显得寒冷,似这般的大雪已下过两场。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雪雾正如箭矢般从穹顶飞出,密且急。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隐隐的竟有些发疼,股股寒气顿时袭遍全身。 瑞雪兆丰年啊!他在心中叹道。这个天象就一定是吉兆么?他摇着头咧嘴苦笑了一下。老天爷要是真能这样善解人意那这天下哪还会有这么多的生死仇怨颠沛流离。唉!他此刻的心绪就像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样纷乱一样冰凉。多年来每到这一天,他都要遣散仆从闭门谢客停诊一天,哪怕外面天崩地裂血流成河,任谁也不能改变。因为这一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为刻骨铭心最为痛心疾首的日子,也是让他最为纠结难耐的日子。 这一天是他的生日。 每个人都有生日,不管你出生在帝室皇宫,还是名门贵族,不管你出生在床榻锦被中,还是在山涧草丛里,你都会有一个生日,你都会有一个一辈子牵挂着你又让你牵挂的女人。这就是母亲,她们由青葱少女成为窈窕美妇,而后身负日重一日的臃肿,承受撕心裂肺的苦痛,面临生死轮回的抉择,在婴孩肆意的哭声中汗湿重衣却心怀满足面带笑颜,从而成为一个母亲。有人把生日这天叫做母亲的受难日,真的一点也不错。凭心而论,这一天其实只是母亲受难的开始,以后漫长的苦难还会绵延不断落在她那瘦弱却坚挺的肩膀上,让她的青春在生活中逝去,让她的青丝在岁月中发灰变白,让她□□柔软的腰肢盘成弯弓,让她迅捷踏实的脚步变得踟蹰蹒跚,无欲无求,就这样在平凡中度过一生。 在柳先生的心里自然也有这样一位伟大而平凡的女性,只是柳如絮对于她的音容相貌处世为人却是一无所知。他对母亲的了解只是通过别人的描述所得,所知甚少并不影响母亲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没有享受过母爱,却知道母亲的不凡。他感谢让他知道母亲过往经历的人们,更感激那个带给他生命却在他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的女人。 柳先生心中的诸多想法,别人自然无从得知。但先生的刻意低调,让江湖上的朋友久而久之也就变得十分知趣,绝不会在这一天来上门聒噪叨扰,而让先生心生怨念。这其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在江湖上混生活,哪能不伤筋动骨需要求医问药,没有必要因这么件小事而得罪这位名满江湖的神医,更何况柳先生交友广泛,黑白两道谁人不知那个不晓,得罪了他,先生怪不怪罪尚且不说,单那些挤破头想结交先生的江湖人物也不会放过自己,因为这是一个能和先生拉上关系的最好籍口,而先生也是一个有恩必报的谦谦君子。因此,在每年的这一天,除了几位自以为相交深厚的朋友来喝杯寿酒,便再无人来自讨无趣。 柳如絮四十开外,白面微须,他没有家眷或者说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家眷,平日里只有俩个小童随身服侍,靠着一身超凡的医术行走于江湖之上。他到底有没有武功,江湖上众说纷纭。有人说他的医术和多年前昙花一现的鬼医圣手如出一辙,甚至比鬼医圣手还要高上几分。鬼医圣手数十年前在江湖中如一颗耀眼的流星璀璨夺目,但没过多久就寂寂无闻了。但他当年在武林中凭医术换取武功秘籍的典故,江湖人至今提起依然让人历历在目朗朗上口。柳如絮若真的出自鬼医圣手门下,那武功自然也不会相去太远。也有人曾旁敲侧击询问过先生,柳先生只是微微一笑便礼貌地换了话题,其神态颇让人觉得莫测高深。多年来纵然遇上些许麻烦,先生也是只需要动动嘴,自然有大把的人抢着上前帮他解决,并不需要他亲自动手。时间久了,便无人再去关心这些,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这年月,好奇心太重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先生不是本地人,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他只是偶尔云游行医路过此地,在附近的山上采了几次草药,就忽然决定在此长住。当地的乡绅村民领略过先生的神奇医术,闻得此信自然欣喜异常,纷纷抢着出钱出力,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柳宅。 与往年一样,门外早已静静地站立了一群高高矮矮肥肥瘦瘦的精壮汉子,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为了御寒跺脚搓手,粘住毛发落满衣服的漫天风雪似乎和他们无关,就这样诚惶诚恐恭恭敬敬地等待着。院墙外早有人用布幔支起了一座帐篷,篷下各式各样的礼品堆如小山,花花绿绿写满名字的纸条在微风中摇曳,给昏白的天地间平添了几分色彩。 见到柳如絮漫步而出,汉子们如同久经操练一般,一拱手齐声叫道:“柳先生千秋大喜。我等祝先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嗓音洪亮中气十足,震得阴沉的天空似乎都有了点亮光,然后就见人群割草般齐刷刷矮了半截。 实力造就命运,地位决定待遇。虽然柳如絮多年来一直是低调再低调地度过这一天,但无论他驻足何处,应该走的礼数,江湖朋友却从没忘记也不敢忘记。因此柳如絮并不意外,这种礼遇他早已享受了多年,便略一拱手,慌忙快步上前去拉跪在地上的众人,脸上堆满了受宠若惊的笑容:“各位朋友远来,一路鞍马劳顿,天公偏不作美又让诸位遭受风雪之苦,让在下于心何忍?快,快快,请到寒舍稍做歇息,容柳某奉茶待客,为诸位略去风寒。” 柳如絮柳先生的茶除了喝令八方的江湖大豪和执武林牛耳的大门派掌门人,一般人岂能轻易喝到。门外众人不是仰人鼻息的奴仆便是投师学艺的门徒,纵然有一些是江湖中小门小派的首领,也不敢有此奢望,便纷纷推辞,借机报上自己的名号并送上拜帖。一时间,柳宅门外像开武林大会一般,少林武当青城峨眉华山丐帮龙威堂铁扇帮等各大门派以及江湖上叫得上名号的帮派几乎都聚齐了,其中自然少不了本地的商贾官宦。乱哄哄得一时哪里记得过来。柳如絮波澜不惊拱手含笑,依次接过拜帖礼单连声道谢,嘴里不住地说着留客待茶的客套话。众人哪里敢依纷纷推辞,一阵喧闹之后,便又如来时般悄然而去。 柳如絮弯腰拱手含笑送众人离去后便负手进了院子,进门后随手把那一沓拜帖扔在靠墙的柴堆上。对门外那堆积如山的礼品,却依旧是不屑一顾。按照惯例,待会附近的村民便会来此挑选自己中意的东西,然后再陆续给柳如絮送来各式各样的草药。只要先生住在这里,每年的这一天,都是乡邻们欢欣鼓舞的节日。柳先生每年都有几个月在外云游,家中别无旁人,乡民们便会自觉地来帮先生打理好家中的一切。遇到紧急事情,他们就会按照先生吩咐,把情况告诉来村里乞讨的丐帮弟子,自会有人来帮他们解决问题。日子久了,江湖中人都知道神医柳如絮和丐帮关系匪浅,对丐帮弟子愈加恭而敬之。丐帮因此在江湖上声名日盛。 院子里一年四季都飘荡着浓浓的药草味。片大的雪花覆住了昏黄的地面,却掩不住飘荡的药香。柳如絮叹了口气,捧了茶壶在廊下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借机平复自己纷乱的心情。 生日,尤其是一个名满江湖的神医的生日,当然应该是一个喜悦的日子,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一个高朋满座把酒言欢的日子,为何先生的心里却纷乱不堪呢? 普天下恐怕除了先生自己,谁也不知道。 柳如絮抬头看了看门外,门外风雪依旧。他的眼眸中闪过丝丝期盼。看情景他似乎是在等待,等待什么呢?谁也不知道。 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不是么? 第3章 (二)刃挥胜雪疱间客 杯中香茗渐尽。柳如絮正欲起身添茶,忽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门外传来,紧接着就听见健马一声长嘶,蹄声骤停。一个硕大的肉球箭也似的地从洞开的大门中射了进来,如同一枚庞大的炮弹。 这当然不是那毫无生命的肉球,而是一个人,一个其胖无比的人。他圆嘟嘟的脑袋上光溜溜的,别说没有头发,甚至连眉毛胡须都没有,眼睛鼻子嘴挤在一起,没有脖子,脑袋和身子长在一起,身体上下左右前后几乎是一个尺寸,看上去就像一个圆圆的皮球。奇怪的是这么胖的一个人偏偏跑得像兔子一样飞快,眨眼之间便窜过了长长的院子,身后雪地上却只留下几个若隐若现的脚印。内行人一望便知此人的轻功非同凡响。 那肉球滚进大门,一眼就瞥见柳如絮正放下茶杯似欲起身相迎,心中大感惶然,急忙暗提内力飞身扑上,大鸟般轻盈地落在台阶下,纳头便拜:“先生今日寿辰,时某鲜德寡能,岂敢劳动寿星公亲迎。罪过罪过。老时这厢有礼了,祝先生年年康健岁岁平安。”说话间,光光大大的脑袋重重地向地上撞去,全然不顾那满地的污雪沾染在名贵的貂氅上。 柳如絮慌忙伸手相搀,一边告罪道谢一边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二人执手相握,四目相对,满是欢欣。柳如絮早已尽扫颓容扬声大笑道:“一年不见,时兄可是又圆了一圈哪。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哈哈哈。” “见笑,见笑。”被称作时兄的大胖子名叫时不逢,当下也笑得满脸团肉乱撞,对先生的调侃也浑不在意,“没办法啊,吃啥都长肉。这不,我还想着今日有暇要好好请教先生,如何才能去掉这一身肥肉呢。” 柳如絮拍拍对方的手,笑道:“好说,好说。难得时兄一直挂记着柳某贱辰。这一路顶风冒雪的,辛苦时兄了。快快请坐,先来尝尝柳某的山茶。” 时不逢胡乱抹去脸上的汗水或是雪渍,脱了皮氅随手一掷,那皮氅如长着眼睛一般飞向廊下的挂钩。这一手露得干净利落,柳如絮高声喝彩,把一杯热茶递了过来。时不逢双手接过一饮而尽,随后右手一抹下颌,笑道:“先生的茶果然不同凡响,时某今日一定要喝个痛快。不过现在我还是先去厨房吧。小弟新近又学做了几样小菜,今天专门来做给先生尝尝,权做寿礼,不然,倒叫那帮老小子看扁了时某。您坐下歇着,小弟少时便来陪您品茶。”说罢,不待柳如絮搭话,反身已窜到门外,须臾肩扛手提拿了俩个硕大的包裹又返了回来,冲柳如絮一点头,熟门熟路径奔厨房去了。那硕大的包裹里自不用说就是他自备的食材了。 柳如絮笑着摇摇头,也不加阻拦由他自去。多年来这位仁兄一直都是这样风风火火,千里奔驰而来只为让先生尝一尝他亲手做的菜肴。听着厨房里顷刻间就传出来叮叮当当的声响,柳如絮摇摇头微微一笑无可奈何地又在廊下坐了下来。 在江湖上,问及八大门派的掌门人是谁,或许会有人说不上来,但若问起这位弥勒佛般的时不逢时大师,却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妙厨时不逢的大名不只是在南北一十三省的各大酒楼如雷贯耳,在酒肆茶坊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车行码头也是声名赫赫。他做的菜肴若有幸吃上一次便足以让人回味三日依然感到口齿留香,江湖上能吃上妙厨一餐,哪怕你是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也如同文人学子十年寒窗金榜题名般让人刮目相看。但是,妙厨的菜并不是位高权重的达官贵人和富甲一方的商贾士绅所专享的,他的菜可以说是千金难求,也可以说是不名一文。那是因为他做菜从来是不看身份只论心情。若你在路上不经意间遇到这么一个弥勒佛般的胖子,彼此聊得开心,那么好了,你的口福来了,三翻两颠一道让你回味无穷的菜肴便会出现在你的饭桌上。若是你逞着自己执掌的万贯家财或是仗着父兄执掌的黄金大印,想喝令他做几道拿手菜过过嘴瘾,那可就麻烦了,哪凉快您哪呆着去,时爷不伺候。偏偏你还就发不出火来,哪怕就是把自己憋死你也得忍着。这是因为有的人他就是比你钱多比你官大,也偏偏爱吃时不逢做出的菜,还偏偏爱管这个臭厨子的闲事。你说气人不?软的不行那就来点硬的?刀枪剑戟诸般兵器架在他那让人找不到的脖子上,还不让他屁滚尿流俯首帖耳?有人会悄声告诉你:八卦刀第七代门主接掌门大印还不足一年,就横刀自刎在临仙阁酒楼上,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来,为什么?新门主的刀法号称闪电霹雳,据说在眨眼间可劈出七刀,厉害吧?但这个死胖子在他拔出刀前,就用一把牛耳尖刀就把他的玄色劲装剥了个干干净净,就连条亵裤都没给他留下,能看的不能看的都那样纤毫毕现的露在那儿,浑身上下却完整得像个刚剥开的鸡蛋,没有一丝伤痕。光天化日之下,当众赤身**,奇耻大辱啊!何以辩白,唯有以血洗之,八卦门主就这样做了,只不过用的是自己的血。你想和时不逢动武?嘿,还是回家再好好想想吧! 这就是时不逢,一个妙趣横生把菜刀舞得风生水起的大胖子,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不只是菜刀舞得好,他的轻功剑法在江湖上提起来那也是赫赫有名的。 十多年前,时不逢初入江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以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和一套神鬼莫测的追风剑法,引得江湖上千人竖指万人称赞。又因他相貌英俊仪表堂堂,一时间,玉面追风小神龙的绰号响彻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不知迷倒了多少武林侠女江湖名媛。可就在他功成名就意气风扬之际,一个小小的爱好却将他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其实呢,人活一辈子,谁还能没个爱好。爱看书、爱写字、爱游山玩水、爱吟诗作对、爱喝俩口小酒、爱搓几圈麻将或者爱逗逗隔壁的大姑娘小媳妇,这都无可厚非,人嘛,谁活着还不图个乐呵,可如果是为了自己的爱好便不管不顾想尽一切办法去满足,甚至于铤而走险作奸犯科,那这辈子活得,唉,不说也罢。 时不逢的爱好就是吃。他曾立誓要吃尽天下珍馐美味。这也是无可厚非的爱好。本来嘛,民以食为天。付银子买菜以饱口腹之欲天经地义,只要你有银子吃到哪都无所谓。可这天底下偏偏就有这么一个地方的菜肴,虽说山珍海味齐备飞禽走兽俱全,天南海北的名厨高手云集,但偏偏花多少银子你都买不来吃不到,让你望眼欲穿垂涎三尺却又无可奈何。这世上还有花钱卖不到菜的地方?有。在哪呢?在京城,在皇宫。对了,那自然就是紫禁城里的御膳房,皇帝老儿家的厨房。那里墙高院深森严壁垒,平常人望一眼都心惊胆战,哪里还敢奢求进到里面大快朵颐?既然吃不到那咱就不吃了呗,它还能把人馋死?可这个时不逢偏偏就不这么想,在他吃尽了黄河上下遍尝了大江南北的各道名菜后,竟异想天开地想着凭借自己一身卓绝的轻功潜入皇宫,想着要给皇帝老儿做一次品菜师。胆大吧?够劲吧?关键是他想到了还真的就去做了,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他结束停当义无返顾的去了紫禁城。结果,这一去,唉!武林中从此少了一个高手,庖厨间却骤然多了一把菜刀。 天地间的事就是这样,老天爷在关了一扇门的同时又打开一扇窗,正合了陆放翁的那两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依旧坐在廊下的柳如絮听着后厨的声响,想起时不逢的前尘往事,不觉一笑。那笑容里隐隐透着些许苦涩。是对时不逢人生选择的不认同还是为之失去大好前程的惋惜,不得而知。 雪,更大了。迷迷蒙蒙似一座雾帐从天而降,把天和地灰蒙蒙的混为一色。 第4章 (三)日升月恒黄白聚 两道车辙歪歪扭扭逶迤而来,碾在雪地上吱吱嘎嘎响个不停。往日描金镶银花团锦簇的车篷早已被这漫天大雪搞成了天地一色,不时在行进的摇摆中掉下一块块雪团来。车轮吱吱呀呀碾压着地面,白的雪黑的泥搅合在一起,硬邦邦的在白茫茫的雪中显得分外刺目。两匹健马鼻翼间喷着白气,不时打着响鼻,抖一抖鬃毛,在风雪中健步奔行。车辕上,精干的车夫盘膝而坐,双目炯炯满脸沧桑,布满青筋的双手紧紧抓着缰绳,怀里抱着一根青竹长鞭。骏马在风中奔驰,漫天风雪刀子般扑面而来,车夫磐石一样稳坐不动,任凭雪花布满前胸,如刀斧刻就的脸庞挂满雪珠,却也未能使他移动分毫。他要是不报名,没有人知道这个车夫就是曾经以一支长鞭连毙燕云三十六盗的飞天神龙索飞,更没有知道他为什么现在竟会屈尊做了别人的车夫。 除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他的主人。此刻就在他身后的车厢里正襟危坐的主人。这个人既是他的主人也是他的恩人,自从他投到主人门下,就暗自发誓要忘却从前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本本分分做一个忠实的仆人。 车厢里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外面天寒地冻冰冷刺骨,车厢里却是温暖如春宽敞舒适。暖炉中火焰腾腾,懒懒的散着氤氲的雾气,羊绒地毯柔软滑顺像情人的秀发,琉璃杯中荡漾着鲜红的波斯美酒,红得像情人的朱唇。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在显示着拥有者的富贵与奢华,而林幸之正是这富贵与奢华的拥有者。此刻他正惬意地伸着四肢,舒舒服服换了个坐姿,放下手中的酒杯,侧身挑起车窗上的丝帘向外张望着。 这辆马车出自天下最擅长制作各种消息机关的七巧门,是由江湖人称隐龙的七巧门主亲自设计制造的。称作隐龙的七巧门主是以他的神秘而闻名江湖,没有人知道他的音容相貌,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年岁齿长,甚至连他的性别也无从得知,知道的只是没有大把银子就休想得到门主冠绝天下的任何东西。而他治下的七窍门也成了江湖上最隐秘的门派,这其实正是七巧门数百年来屹立江湖不倒的原因。江湖诡谲瞬息万变,谁能成为风云际会中的擎天柱,谁又能成为血雨腥风中的常青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唯有隐匿于江湖风云之后,可进可退,才是最根本的立身之道。由此可见,七巧门的祖师爷深谙中庸之道,早早的便立下门规,才使得七巧门能够得以长存。 据江湖传言这七巧门的创立者乃是三国蜀汉丞相诸葛亮的夫人黄月英。相传这位丞相夫人虽然相貌丑陋却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她家学渊博涉猎广泛,学识见地丝毫不输于夫婿诸葛亮。而这一点正是诸葛亮当初执意娶她为正室夫人的主要原因。而诸葛亮所制造发明的八卦阵诸葛连弩以及木牛流马等一系列让对手发蒙头疼的兵器,无一不有黄月英的心血。诸葛亮呕心沥血病死五丈原后,黄月英心灰意冷携家人隐入山林,因不忍自己和诸葛亮一辈子的心血湮没于尘埃,这才创立了七巧门。当然以上这些乃是江湖闲话,暂且略过不表。 林幸之乘坐的这辆出自七巧门的马车花费了他百两黄金,那可是实实足足金灿灿黄澄澄的百两黄金。虽然对于家有千亩良田商铺店面遍布全城被人称为林半城的林幸之来说不算什么,但还是让他着实肉疼了一个多月。这实打实足赤的黄金,普通人梦寐以求一辈子也是赚不来的。不过在车子送来后,他就再也没有那种刺心剜肉的感觉了。首先这车子各处巧妙绝伦的防护机关足以让三个一流高手束手无策,也就是说这一驾马车足以顶替三个武功一流的高手。据说当年威震天下的四大名捕中,双腿残疾不良于行,一身轻功却冠绝天下的大师兄无情乘坐的那顶让十三凶徒束手无策伤亡惨重的轿子就是出自七巧门主之手,只是不知是第几代门主所造;其次在车厢中坐卧躺靠各种姿势那叫一个舒服,绝对不会有长途跋涉所带来的腰酸背痛的感觉。林幸之是一个很会享受的人,对于有钱人来说,享受极致是他们的权利。林幸之是一个有钱人,当然也是一个很会享受的有钱人,这种设计太对他的胃口了。再有就是在车中伸手可及的地方都有暗格,用来装一些旅途所需之物,譬如美酒譬如佳肴再譬如男人喜欢用的一些特殊东西,这样在枯燥的旅途中就不会感到寂寞难耐了,当然,宽敞的车厢中装一两个姿色不俗的姑娘还是绰绰有余的。 现在的车中只有林幸之一个人,顶风冒雪千里奔劳来给自己老父亲的救命恩人祝寿,他可不能让那些莺莺燕燕毁了他在恩人心中的形象。毕竟来日方长,以后求到恩人的地方还是很多的。 那一年,林老太爷的哮喘病忽然发作,一口痰堵在了喉头,憋得老头脸色发青,眼看就要驾鹤西游。围在床头的林幸之和几个大夫急得抓耳挠腮团团乱转,个个束手无策。幸好老头平日经常让人周济的几个乞丐闻讯请来正在城中丐帮分舵落脚歇息的柳如絮。柳先生见情况紧急,来不及想其它办法,便俯下身子口对口给老爷子吸痰。当那一团焦黄粘稠令人作呕的浓痰从先生嘴里吐出时,现场所有人都冲着先生跪了下来。真是医者仁心啊!林幸之是个孝子,是个读过书的孝子,他知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可他只是一个有钱的商人,而柳先生偏偏又不贪钱财,哪里给他以财报恩的机会。他只有千方百计打听先生的落脚之地,逢年过节亲自上门来聊表寸心,并在家中佛堂为先生立了长生牌位,日日焚香供奉为恩人祈福祷告。现在老爷子虽已谢世多年,他仍然在家中供着先生的长生牌位,香烟袅袅,经年不息。 透过车窗,林幸之看到雪雾比先前更加密集,几步之外的景象已是模糊一片。车子正蹒跚行进在一条宽阔的大路上,路两边房屋犬牙交错杂乱无序,在雪雾中若隐若现。零零落落的行人步履匆匆从车前闪过。风雪催人归啊!林幸之叹道。他忽然生出了吟诗的**,这才想起自己曾经是个读书人,也曾三更灯火激扬文字,也曾金榜题名沉浮宦海,可如今满身铜臭,那里还寻得见当日的一丝风发意气,一股悲凉从心底涌出,瞬间将那一丝吟诗的**冲得干干净净。他长叹一声,回身取了酒杯发泄般得把杯中液体倒进喉咙,却觉得酒中不知何时竟有了丝丝苦味。正在慨叹人生变幻无常,忽听得车外一阵喧闹,林幸之心中发紧,忙又扭过头向车窗上趴去。 一群顽童嬉闹着从巷道中奔出,手中的雪团不时飞向对方。雪天,永远是孩子们的乐园。在这乐园里,风雪严寒根本不算做什么。他们涨红着小脸笑着叫着在雪地上追打翻滚,对旁边的一切根本无暇一顾。索飞勒紧缰绳灵活地驾驭着马车小心避开孩童。看着这些在雪地上快乐翻滚的孩子,他磐石一般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情。 如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霎时已迫到身后。他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这是匹好马。在这样的风雪天气在这样的风雪路上敢这样奔丧似的催马狂奔,那一定是一流的骏马一流的骑士赶着去办十万火急的事情。那马风一般从后面卷了上来,碗口大的四个蹄子擂鼓般落在地上,击得地上的雪和天空中的雪在一起碰撞成雾蒙蒙一片。眼见得那马飞一般掠过车旁,索飞鄙夷地啐了一口,伸手动了动缰绳,把车子驶向旁边。 就在这时,几声惊叫传来,异变陡生—— 第5章 (四)芙蓉辣心华山风 一张蜡黄带紫还加了点黑的尖瘦脸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那双常年沾着眼屎的小眼睛不停地上下飘飞,满满的全是惊恐,嘴巴歪歪斜斜地抽搐着,焦黄的牙齿不受控制的磕碰着,口水早已顺着嘴角滴滴答答流湿了半边衣襟,俩个膝盖敲鼓般磕个不停,若不是下巴上顶着的那把闪着寒光夺人魂魄的宝剑,背后还靠着一堵高墙,整个身子说不定早就泥一般的瘫在地上了。 刁三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双手揉了揉生疼的胸脯,斜下眼睛看着闪亮的宝剑,又顺着剑锋一路看过去。一只白皙的手,一条玉臂闪在翠绿色的斗篷下,一双闪着怒火的眼睛,一张标致却满含杀气的面容。妈呀,这是要命的煞神啊!他只觉得浑身发软,□□再也控制不住,一股热浪顺着大腿就冲了下来。 真他妈的太倒霉了。他只是伸手在那个漂亮的小妞脸上摸了一把,只是想在那年轻悦耳充满惊惧的叫声中,取得一丝愉悦一丝满足,顺便再去去输了一夜的晦气,也只是在那小姑娘的惊恐叫声中狂笑着追着她跑了两条街,也没干什么呀,就忽然被人从背后一脚踹倒,然后胸前又重重地挨了一脚,然后整个身子碌碡一样被人踢到墙根下,然后眼前就闪过一道白光,然后,然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唉!这他妈倒霉催的,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还不如去小酒馆灌几杯黄汤或者和那个风情万种的老板娘肆意调笑一番,也好避开这个瘟神躲了这无妄之灾,我他妈的发什么神经追什么小姑娘啊。 “女侠,啊,不,不,姑奶奶,饶......饶......饶命啊,”刁三强忍着惊恐,尽力让脸上现出难看的笑意,哆哆嗦嗦地说,“小的再也不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是个光棍不是什么好汉,自然不会吃好汉都不吃的东西,谁都知道血肉之躯敌不住精钢宝剑,也知道只有活着才能享受一切。眼下,自己离阎罗殿的大门可只有一寸了,想要活命除了求饶认怂,还有什么好法子吗? “是吗?现在知道害怕了?知道不敢了?哼!”握着宝剑的秦风厌恶地皱皱眉,冷哼了一声叱道,“欺负人的时候,你不是挺牛的吗?现在你再追一个我看看。”秦风恨得牙根发痛,眼前这个小混混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她堂堂华山一凤的面调戏良家妇女,当真是胆大包天,竟全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难道他就不知道自己平生最恨这种欺辱妇女的无耻之徒?不知道自己的三尺青锋上凝聚着多少无耻的亡魂?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给他点教训,还真当女人个个都是软弱可欺的。 秦凤有这种想法其实也不奇怪。但凡在社会上在江湖中有点名气地位的,都想着不管自己在哪里出现,眼前应该全是鲜花掌声顶礼膜拜,要不然便是清街扫市,所有民众退避三舍,如此这般方符合自己的身份。若有违逆,自己心里便是百般不顺万般不满了。刁三自出娘胎便在这小镇上转悠,一身滚刀肉只是能吓唬吓唬村民。他这辈子出行的最远距离不过是离此五十里的县城,江湖对他来说遥远得和做梦发财娶媳妇没什么区别,一个小小的衙役就吓得他腿肚子转筋,哪里能知道这江湖中人个个视生命如草芥,像他这样的刁顽小民在人家眼里简直就是一只蚂蚁,取他性命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请女侠姑奶奶高抬贵手,高抬贵手,饶了小的狗命。”刁三一边求饶,一边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企图推开横在脖子上的宝剑。 “哼!还敢再动!”秦风手中微微一紧,一道血痕立刻出现在刁三的脖子上。 刁三一声惊叫,身子不由得又软了三分,却强忍着没敢再动,只是双腿抖得更加厉害。对方斜睨了他一眼,又颇为得意地瞥了瞥身后。她的身后,渐渐围上来了看热闹的人群,那个惹祸的俊俏村姑也在其中。刁三知道这次的面子栽大发了,可命呢?命比面子可要值钱多了,形势比人强,还是再求求这个煞星吧。 “您的宝剑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那是用来行侠仗义干大事的。要是杀了小的这样的猪狗之人,污了它的英名不说,对您老也是不敬不是?您就当小的是个屁,放了我吧!”刁三努力挤出一丝谄媚的笑容,尽管那笑容难看的要命,也总比没有强吧。都说举手不打笑脸人,这姑奶奶总不会连这点不知道吧? 秦风面色一红,这样的腌臜话听在耳中真真让人羞赧,手中剑一紧,就要出声喝骂。身后的人群中有几个老者走出来,唯唯诺诺恳请秦风手下留情。 “记住,下次再敢胡作非为欺负女人,小心你的狗命。”秦风见众人讲情,便松了松宝剑,想就此离去却又觉得还不解气,便恨恨地飞起一脚,将刁三踢倒在地,“呸,臭男人。便宜了你。”剑光又是一闪,那刁三一声哀嚎,便倒在地上不动了。围观的众人吓得齐齐的啊了一声,却没人敢动,那几个老者也没人敢再开口说话。 “乡亲们,这个混蛋在光天化日下竟敢欺负良家少女,今日碰到我手上,也算他祖宗积德。我华山一凤就替天行道对此恶贼略施薄惩,今后他若再敢欺压乡里,鱼肉百姓,众位乡邻在此作证,我秦风定要取他小命。”众人听秦风这么一说,才知道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刁三只是被吓晕了,并无性命之忧,这才崇拜地看着这个面容秀丽手段狠辣的女侠潇洒地跨上一匹白马,双腿一夹逐渐消失在茫茫的雪雾中。 第二天,镇上人再见到刁三时都惊讶地发现:一夜之间这小子竟被吓得连眉毛胡子都掉光了。刁三垂着头忍受着众人的奚落,一句也没有分辨,只有他心里清楚那锋利的剑刃在脸上滑过时是什么滋味,那他妈就不是人能忍受的。 华山秦风自然来自华山,但她却不是华山派中人,她的师承从不示人,出道几年,以辛辣狠毒的剑法在江湖上闯出了诺大的万儿。但她扬名江湖最著名的却不是她的武功如何高强如何冠绝天下,而是她对男人的那种恨之入骨的疯狂态度。出道初时,多少年纪相仿身出名门的风流侠少怀着旖旎梦想争着抢着要去一亲芳泽,无一不在她冰冷的外表冰冷的言辞冰冷的剑锋下落得灰头土脸铩羽而归。她对追求者避而远之,对那些始乱终弃拈花惹草的薄幸男子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追你到海角天涯。这些男子得到的却不是温香满怀的艳遇,而是冰凉的宝剑留在他们身上的永久记忆。于是,侠少勒紧了觊觎亲近的春心,浪子捆住了猎艳掠美的手脚,就这样成就了江湖侠女待字闺秀对秦凤的顶礼膜拜。 秦风这次冒着风雪出门也是要去给柳如絮祝寿的。本来她是不想去的,因为每见先生一次,心底那道结疤的伤口就又会被硬生生的撕开一次,那刻骨铭心的痛苦往事便又会在心中血淋淋得折磨她好久。但不管怎么说,先生也算是对她有过大恩的,如此反反复复想了好久,她才下了决心,再去一趟。 此生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