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京华》 第102章 楼塌 接下来几天,送进石牢的饭食仍然发着霉烂的恶臭,老鼠已经被雅江逮住剥皮吃了几个,迫于无奈,竹千代也只能忍着恶心吃老鼠充饥。这下好了!老鼠知道这间牢房危险,从门口栏栅匆匆跑过时带着惊恐的脚步,逃命也似的从牢门经过。再不能出去,他们连老鼠都抓不到了! 难道真要吃那猪狗不吃的牢饭么? 看着破碗边有紫有绿的霉斑,吉田雅江真怕自己疯了!然而他的主人松平世子仍然沉稳住气,一双不属于少年的锐利眼睛时常监视着石牢外守卫士兵。 :“世子,怎么了?” 吉田雅江饿得两眼发昏,自家主人却看着牢门一动不动,吉田登时身体生寒,以为世子他莫不是真的疯了吧? :“不同于前些天,这些士兵脸上都带着谨慎与不安,好像外面发生了什么!” 吉田雅江目瞪口呆,也朝着牢门看去,然而狱卒拿着长矛站在那里,表情阴冷严肃,在吉田看来根本没什么变化,世子他是如何知道外面发生事情了? 正在疑惑时,前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随着一个“吱呀”的打开牢门的声音,那个长相俊朗,时常带着微笑的军官就出现在了面前。 :“你怎么来了?” 竹千代用明国话问,沈赫用东瀛语答:“迎接你啊!走吧!我们学东瀛话的事还没完呢!” 短短一个多月这年轻军官就已经能用东瀛语简单交流,再过一个半月,这人活或者流利说出一口东瀛语也有可能。 竹千代渐渐站起身,手脚冰冷的同时,也诧异于此人的天分。当年老师夸自己是天纵之才,学明国话自己也学了一年多才能与老师对答如流,然而面前的人居然在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基本掌握了东瀛语,这不是天才中的天才又是什么? 其实竹千代哪里知道沈赫过目不忘的本领?白天学过的话到了夜里如同摄取记忆一般轻易简单,这么短的时间当然可能掌握一门语言。 竹千代梳洗过被带到沈赫的营帐,不同以往的学习,这次他的学生从头到尾都在听讲,脸上神情严肃冷漠,仿佛从头到尾都没有在听自己说话。 :“阁下既然无心听讲,又何必勉强?” 沈赫掀了掀眼皮,冷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在听?你讲你的,我听我的,你只要履行承诺,管我听不听得懂?” 沈赫东瀛语还很生硬,但已经能勉强说流畅了。 :“阁下是否发生什么事了吗?” 竹千代壮着胆子问,沈赫脸上立即闪过一丝警惕,定眼看了竹千代一阵,然后懒懒地道:“能有什么事呢?世子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听闻松平国君被杀,世子又落在我大明手里,只怕没机会报仇了!” 竹千代强忍着心中惊涛骇浪,咬牙问道:“这么说沈哨官是知道谁杀了国君么?” 沈赫冷笑道:“众所周知三河国君被家臣所害,世子以为还有谁参与了谋杀呢?” :“哨官大人是否知道一些内幕?”竹千代抿着唇,眸色暗了又暗。 :“不知道!不过三河国主真够没用的!生前抛妻弃子,委曲求全才保住自己方寸之地,本来已是寄人篱下,现在还被家奴所杀,你说他是不是很窝囊?!” 即使知道他说的真话,但国君是自己的父亲,竹千代如何能任由别人羞辱? :“不准你这么说我的父亲!”竹千代涨红脸,握紧拳头从牙缝中吼出这句话。 沈赫只觉得他可笑:“好吧!你不觉得他窝囊,那就是你自己窝囊?” 竹千代愤怒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仿佛面前的人才是杀父仇人,怨毒的眼神向沈赫脸上扫射过来:“松平家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没有贪生怕死之徒,你何以说我和父亲窝囊?” :“我说的不对吗?”沈赫冷笑一声,都懒得跟他掰扯:“你们东瀛上百氏族几十方诸侯争霸,天皇家成了傀儡,氏族们天天把忠诚挂嘴边,但又有几个是放在心里的?你和你的父亲也不例外,不过成王败寇,敌人手下的刀下亡魂而已!偏偏还要作死侵扰我大明百姓?!” :“你…!” 竹千代被气得涨红脸说不出来话,身为东瀛贵族,他如何能理解中原人“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 他只知道人生来有尊卑之分,那些所谓百姓生死与他何干?又不是他主张辉世子来明国的。 :“你们东瀛为何百年来诸侯分割?你们这些贵族子弟只看得见眼前利益,再过百年你们还是同族互相残杀!后代一样上演你今日的悲剧!” :“你撒谎!人都是贪婪的!东瀛今日局面都是因为武士道没落的缘故!奴隶们得到住所想要女人,得到女人就想要田地,得到田地他们还敢起来造反!他们不知忠义,更不懂得克己,所以他们生来就是奴隶!他们活该就是奴隶!” :“奴隶?那现在你又是什么?” 沈赫眼神似刀,竹千代被这句话噎住,他知道这些都是老师教给他的,他从没有怀疑过自己高贵的身份,也不觉得差使奴隶有什么不妥。有些人天生是奴隶,就像他出身高贵,就算沦为质子也一样可以娶禾子小姐一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们本该一统,让百姓安居乐业,而不是为了野心横征暴敛,让本该种地的百姓互相残杀,没有钱粮就来别国掠夺!” 竹千代低头沉默,可倔强的表情显然并没有认同沈赫说的话。 :“凭什么?!出身富贵就可以将人踩在脚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对得起忠心你们的人吗?” 沈赫身体半是腾起,眼睛里的怒火仿佛可以将人吞噬,竹千代被吓得后退两步,但喉颈还是被人扑过来扼住,竹千代脸刷地憋红,鼻孔里再也透不过一丝气来。 大脑开始窒息,竹千代一双手拼命去抓脖颈上的大手,张开嘴巴舌头往外伸。仆人雅江在旁边急得大喊,想要上前来拉开沈赫,但震怒中的沈哨官哪里管得了轻重?只听见“啪”地一声,吉田被一掌推开打飞出去,落在地上没了声息,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启禀哨官!” 竹千代再没有力气挣扎,白眼一翻瞳孔开始涣散,这时有人来通报,驿官亲自送来书信,震怒中的沈哨官才回过头来。惊觉脸色酱红的竹千代差点被掐断了气,沈赫用力猛地一甩,竹千代便像一个包袱一样被扔了出去。 “咳咳咳…” 重新得到呼吸的竹千代忙着吸气,却不想用力过猛一时吸岔了肺,身体开始不可抑制地猛烈咳嗽起来。 驿官孙泽禹看着竹千代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反而带着几分鄙夷与幸灾乐祸。这边把信交给沈赫后也同时疑惑,第二千营是出了名勇猛,沈哨官威名已显,何以这么残忍对待小倭寇?要真是讨厌一刀结束性命罢了,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呢? 正在愣神之际,沈赫已经皱眉把信折叠放在怀中。再抬头时沈哨官已转身走出了自己的营帐。 过了晌午,王猛带领士兵操练完毕,迎面走来心事重重的沈哨官,王二大着嗓子问:“沈哨官,怎么了?” 沈赫黑着脸拉过马,跨上马一言不发往码头的方向走去。 等他再次回来已经是三天之后,表情比离开时还要阴沉得吓人,王猛就算再憨也不敢气头上摸老虎屁股,只能憨憨地小心翼翼跟在身后。 :“不就是上头不允许打夷洲岛么?干嘛这么生气?” 王猛心里自说自话。听说夷洲岛上有红眼睛红头发的夷人,并且他们占领岛上多年,手里又拿着准备精良的长枪大炮,倒不是说他王猛贪生怕死,王林王莒他们死在倭寇刀下,他恨不得立刻杀到东瀛去!可不是得从长计议么?就算上头不同意攻打蛮夷,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吧? 沈赫虽然长相俊朗,可没了之前那副敷衍面具,眼睑低垂时,身影孤冷仿佛夜暮下受伤的归鸟,即使表面心急如焚,却不见得就能轻易触怒拥有长翅尖爪的鹰隼。 接下来几日,不说王猛,队伍里有点眼力见的在沈哨官面前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喘气。这活阎王每天不是玩命地操练士兵,就是折磨那个仅所剩存的小倭寇,每天从哨官营帐里传来痛苦的呻吟声,虽然大家都痛恨,但每次听着有些士兵竟也会怜爱起那个小倭寇来。 “活阎王”果然是不能惹的! 营帐那头又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啪啪”一阵拳打脚踢,小倭寇被人从营帐里抬出。奇怪的是明明沈哨官从不会手下留情,可每次小倭寇都一息尚存,以至于大家也都开始慢慢习惯了这样的情形。 :“现在情况不妙啊!严侍郎弹劾,首辅请罪辞官,朝廷也摸不清皇上的心思…” 谭龙欲言又止,他的意思十分明确,并不是他不愿意攻打赤嵌城,而是朝局不明朗,加之上书意见被驳回,谭龙也是为难。 沈赫还能说什么呢?谭龙身为一方总督,掌管着福州十八都司二十七处卫所,麾下有于潇戌凌画城这样手段了得的守将,也有年纪轻轻便名满天下的武侯将军,能在第一时间过来安抚自己的心情,若不是看在母亲的情分上谭龙何苦三番两次来? 沈赫明白表叔父的意思,连日来的发泄也让他清醒了许多。 :“如果猜得不错,接下来会有很多人弹劾严世蕃…不对,是所有人!” 谭龙见他没有再执着于攻打赤嵌城,顿时放下心来。这侄儿毕竟在皇上身边当差多年,要是过于盲目或者执拗,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混上三品同知了。 :“何以见得?严党根基未动,尤其现在严首辅闭门请罪的这些日子皇上还经常提起他,并且因为‘天宝阁’的事,几乎沿海所有卫所都暗中得到命令,遇到‘天宝阁’的商船要尽力攘助,这是东厂传来的命令,等同于皇上公开颁旨了。” 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尤其放火的人还是堂堂一国之君,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总不能天子明着通倭吧?这至朝纲于何体统? 其实失去严家这个左膀右臂,皇上不但私底下往来生意不好营作,就连朝中有心的臣子们也在蠢蠢欲动,裕王景王看似平静,其实京中朝局早已风起云涌,嘉靖帝又怎么可能眼看着朝堂局面在自己面前失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严首辅可真是个不可或缺的人才啊! :“侄儿远在潭口不得消息,可有一样侄儿是肯定的,严世蕃绝不会坐以待毙,严嵩也不会,他们操控朝堂二十多年,与父子俩相关裙带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严家倒下!” 谭龙面露怀疑:“这不能吧?先不说裕王一方暗中搜罗了严世蕃大量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以权谋利的罪证,就是皇上明面上也有了厌弃的迹象。毕竟皇上亲眼看到了严府那幢二十四层的高塔,然而年前计划筹建的西北景山上的聚灵仙观却停滞不前,皇上因此心生不满,裕王的人一直在弹劾严世蕃,条条罪证不容抵赖,更有民间传言,严世蕃在府中与姬妾调笑‘朝廷无有我富’等狂妄之语,不然皇上也不能因此大怒要革职查办严世蕃了。” :“所以叔父也认为严世蕃这次在劫难逃了么?” 谭龙略微沉吟:“说不准呐!严家得皇上恩宠几十年不衰,之前也不是没人弹劾过他们,可你也知道那些人的下场,即使裕王的人已经作了万全的准备,可谁又能说这次会有什么不同呢?” 弹劾严党的人可不就有沈赫的父亲沈兆筠么? 沈赫冷笑几声:“严党有多贪皇帝又不是不知,这么多年来从中多少获利怕是老皇帝自己也记不清楚了!等严嵩再次送上大笔中宫入账,老家伙毕竟使起来比较称手,老皇帝本就偏宠严嵩,平时互为‘道友’,只怕严党多番周转,到时遭殃的指不定会是谁呢!” :“刑部的潘尚书显然不想因此得罪严嵩,所以已经正式上书陛下告老还乡了,朝廷很快就会任命新的尚书人选,看到时胜任的是哪一方的人,要是裕王的人上位,只怕严党想要疏通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严党是一定要争取刑部尚书这个位置的,徐太师明白得很,打火要趁热,等老皇帝缓过气,就什么都晚了。” :“听说严党的人在推举欧阳必进,已经连番几道奏章请旨了。” 谭龙说话站久有些累了,干脆往一旁的椅子上一坐,端起桌上的茶碗继续道:“如果欧阳必进得位刑部尚书,大理寺是严党的人,都察院过半的都和严党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如此,徐太师还真奈何不了他们了!” 沈赫在谭龙旁边坐下,突然神秘问道:“叔父神通了得,虽然远离朝堂多年,可消息依然十分灵通,侄儿有个问题想问叔父…” 沈赫把话一顿,谭龙停下茶盖搓沫的动作,把茶碗抱在手里,抬头认真地看着他。 :“叔父觉得…景王和裕王哪个能堪大任?” 谭龙手上的茶碗抖了抖,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信无人听见才道:“这个…官家的事,叔父也不好说呀!” :“叔父不用紧张,侄儿只是想告诉叔父,以后登上大位的必定是裕王!所以在这之前根本就不存在站队谁的问题!” 沈赫的语气毋庸置疑,谭龙面色一惊:“赫儿!这话可不能乱说!” 沈赫目光坚定,道:“不是侄儿乱说,叔父请想想,为什么严嵩要站景王呢?要知道论起嫡庶,裕王可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严党却不遗余力扶持景王…” :“这有什么说法么?…或者,这是靖妃的缘故?” 沈赫摇了摇头:“自然不是,虽然裕王因为皇帝迷信‘二龙不相见’,可长幼有序是平常老百姓都要遵循的礼数,更不要说天家了!老皇帝虽然不是出自武宗之后,可他终究是朱家的子孙,也必定要遵循太祖皇帝的祖训,立嫡立长是规矩,谁都破坏不得!所以就算没有严党的支持,裕王也一定会终登大位!” :“叔父也知道,裕王和严党一直以来都保持距离,虽说表面上过得去,但裕王从来都没有接受过严党抛过来的橄榄枝,谁知道裕王上台后会做些什么?可景王就不同了,他本来是没有继承大统机会的,要不是仰仗严党,只怕早就出发封地,成为非召见不可进京的藩王了,又怎么可能留在京城这么多年?再说了,景王妃与严世蕃的原配夫人是同胞姐妹,其中关系早已休戚相关,如此严嵩没有不支持景王的理由。” 谭龙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赫儿怎么就这么确定裕王终登大位呢?” 沈赫眸中泛着冷光,看着谭龙许久,鲜红薄情的嘴唇才吐出一句:“因为…景王注定无后!” 谭龙脸色一变,“噔”地一下站起身来:“此话当真?!” :“叔父应该相信锦衣卫的能力,老皇帝沉迷修仙炼丹,一直对二位皇子不闻不问,可为何在七年前突然策徐阶武英殿大学士,授太子太傅的头衔?。” :“曾经裕王膝下二子虽然都已夭折,可今年新纳的王妃又生下一子!再怎么说裕王还是有传承的,但景王不同,不管严嵩等人再怎么折腾,老皇帝绝无可能打破规矩立景王为帝!这么多年来景王一直没有子嗣,他本是天萎之身,老皇帝对这个早已深知肚明,就是听再多的枕头风,他也不敢把江山传给一个无后的皇子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谭龙仿佛听见什么滔天秘闻,惊愕的脸上张大着嘴巴。 沈赫假装没有看到谭龙眼里的惊讶,继续道:“可惜严党执迷不悟,徐太师这次不会放过他们的,但以侄儿对严世蕃的了解,他若反击,徐太师还不一定对付得了呢!” 谭龙还没从景王注定无后的这个“惊天秘密”中回过神来,因为殊浅表妹与师哥沈兆筠的缘故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儿怜爱有加,却不曾想他让自己知道了自己所不能企及的秘密! 知道裕王会继大统,站队就有了明确的方向,谭龙喜不自胜,看向沈赫的眼神也就变得异常慈爱了。 谭龙眼中闪过兴奋,沈赫又道:“徐太师的手上能人不少,他能掌控的势力或许已经可以和严党分庭抗礼!太师绝不可能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他会不计后果让党羽弹劾严世蕃的,没了严世蕃…严党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可是据叔父的了解,这些日子以来,严党非但没有疏通辩解,反而陆续让工部兵部一些人也上书弹劾自己,这又是为什么?难道是为了保全严首辅?”谭龙说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怎么可能?严嵩跟在老皇帝身边二十多年,就是严世蕃犯了以下犯上的罪也未必能改变严嵩在老皇帝心中的地位,不然以严世蕃那句‘朝廷无有我富’就已经足够严家抄家灭族一百次了!但老皇帝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严首辅只要战战兢兢,老皇帝未必就容不下他!叔父不明白严世蕃为人,他让手下弹劾自己,完全是为了自己啊!” 越说谭龙越是糊涂了,哪有人希望弹劾自己的啊?要是让自己人弹劾自己,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赫儿意思是…?”谭龙沉吟良久把所有的情报串联起来,许久才终于想明白了其中关节。:“我说呢?工部上上下下和严世蕃同穿一条裤子,侍郎王丞芳怎么也上书弹劾呢?原来是这个缘由!” 谭龙本也是朝堂里摸爬滚打过来的,明白嘉靖帝性格最是猜疑,从前父亲谭挽松只是替师哥递了一个求情的奏章就被迫辞官归隐,自己也被调派到这蛮荒之地。所以嘉靖帝最忌怕手下的臣子暗中勾联,尤其现在年事已高,皇上哪里会不怕臣子们有什么二心? 景王和裕王这几年斗得难分难解,但也斗了个势均力敌,如果因为严世蕃被贬,双方势力平衡被打破,景王虽不能继承大统,可皇上也未见得愿意看到他下场悲惨。所以一旦所有人都弹劾严世蕃,那么皇上就不得不怀疑裕王是不是已经完全笼络人心,甚至可以到了可以掌握全局的地步了? 皇上虽年事已高,但不见得就愿意退位让给裕王,不说景王这个儿子下场悲惨,自己也未必就能安然无恙! 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谭龙有理由相信嘉靖帝会为了儿子们之间的平衡对严世蕃网开一面! 聪明人之间不用把话说得太明白,虽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但谭龙眉梢的喜悦是压都压不住,反手握背后焦急地在营帐中来回踱步。 :“王丞芳他们弹劾的理由是严世蕃陷害夏言、杨继盛,还有你的父亲沈兆筠!如此说来便全对上了!严世蕃虽作恶多端,可杨继盛和你的父亲却是皇帝亲自定的罪,如今被安在严世蕃身上,不得不说有胡乱打压的嫌疑!并且这是皇上自己做的事,也不见得会愿意被别人说杨继盛和你父亲是被陷害的!这不是也等于认同自己是个昏君,陷害忠良吗?” 沈赫还指望这个半道出现的表叔父助自己一把,好光明正大回去京城为沈家翻案呢!想了想又道:“就是这个道理,说起来太师他们机关算尽,却还是不懂得老皇帝最怕的是什么!” 谭龙看着沈赫的目光可以说得上是佩服了,听他这样说,好奇的目光又看了过来。 他也想知道皇上忌怕的是什么啊!虽然谁当皇帝他都是为人臣子的,可夺嫡在即,这关乎到自己的前途与福州卫千千万万的百姓!他如何能不关心? 谭龙竖起耳朵听,沈赫摇头叹道:“徐太师他们太心急了!一味抓着严世蕃贪赃枉法,欺男霸女的罪名不放,殊不知严家的贪老皇帝心中有数,至于结党营私什么的,严嵩在他面前像条狗一样驯服,即使这样的罪证再多,顶多革职查办,穷追猛打怕是会适得其反!” :“那侄儿觉得应该如何?” 沈赫狭长的眸光微寒,过了许久缓缓地道:“打蛇打七寸,严世蕃要除,可用的不是对于皇帝来说这些不痛不痒的罪名!” 谭龙目光炯炯,心里发誓他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听一个人说话! :“所谓天子,都怕江山在自己的手里易主!这样到了地下老皇帝会难以向祖宗交代,所以如果我是徐太师的话,就会散布严家要谋反的谣言!” :“严家谋反?!”谭龙满脸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不是,我的意思是皇上不可能相信的!” :“叔父,事在人为!老皇帝这么相信术师,难道严世蕃那幢二十四星宿聚灵宝塔就不能做做文章吗?他那句‘朝廷无有我富’,叔父觉得老皇帝看到这样的弹章会怎么想?更不要说老皇帝迷信道家,这时候有人说些泄露天机的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谭龙面色又是一变!沈赫这样的计谋果然阴毒!严世蕃建着比紫禁城高的塔楼,再加上这样口出狂言,皇上若是知晓,只怕再信任严党也不可能没有一丝怀疑! 谭龙隐隐觉得后背发凉,这个侄儿虽说是表亲,可由于表妹与师哥的关系,自己也是真心想要庇护的,听到他轻而易举说出杀人诛心的计谋,细想之下果然能成为现实。想到这谭龙兴奋的心情瞬间荡然无存,反而忧心忡忡地看着沈赫。 :“早年裕王府被严党扣压府银,裕王给严世蕃送了两千两银子才得了俸银,裕王再这怎么说也是一国储君,面对严党却如此卑微,这件事或者也可以拿出来说来一说…!” 谭龙边思量边点头,最后神情凝重地说:“正好年关叔父要进京述职,京城里顾着你争我斗,攻打赤嵌城的也需要打点。这样吧,你若是觉得可行就先带一些人上岛打探情况,顺利的话,等明年三四月准备好粮草方面的行程,咱们就一举攻下赤嵌城!” 这都是为了自己能以清白之身光明正大回去京城叔父才需要这样奔走!不然的话,壬戌年还不是外地官员三年一次进京述职的年份,叔父完全可以推迟明年入京的。 多事之秋谁会在意千里之外的赤嵌城?更何况那里的红夷人与天宝阁之间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来往,谭龙此番进京必定少不了多番周折。 想到这,沈赫双眼不知怎么的开始微微发酸,拱手感激地道:“谢叔父操心…” 喜欢辞京华请大家收藏:()辞京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3章 错综复杂 天幕低垂,福州的冬天虽然没有大雪纷飞,可冬至以来寒冷的北风夹杂着细雨,湿冷的天气里士兵们冻得瑟瑟发抖。潭口营地大多数士兵已经抽调回去福清或到周围为百姓垦荒,所以留守关楼的士兵就只有稀稀落落那么几个人。 半山的戌楼上,冷风吹过沈哨官的脸庞,王猛跟在旁边,顺着沈哨官的目光静静地看向远方海上的风浪。 两人都没有说话,不知道沈哨官在想些什么,头顶令旗簌簌作响,连同风吹过木板的“呼呼”声,不过一刻钟,王猛便觉得手脚冰冷,脸皮开始冻得有些发麻。 :“沈哨官,还是下去吧!天太冷了。” 王猛搓了搓手,嘴里哈出一口白气,由于穿着厚厚棉甲的缘故,转动身体时都显得略微笨重。 冷风吹红沈赫眼眶,显得他白皙的皮肤更似冰霜,面对王猛的劝说他也只是从口中长呼出一口冷气,回头看了一眼王猛,不说话的样子仿佛一个没有生气的冰冷物件,看起来是那么沉重且落寞。 年关将至,各路消息不停地传来,王猛虽然身为低级将领,可沈赫要上夷洲岛的消息他也有了耳闻,想到这,王猛没来由地心里抽动一下。 :“…快到年了,您非得现在上夷洲岛不可吗?” 避免与管辖泉州的凌画城有所接触,沈赫决定放弃从潭口出发永宁卫过金门岛这条最近的上岛路线,而是选择从潭口向东北方直接上夷洲岛的寂聋山。 寂聋山与赤嵌城位于夷洲岛一个南一个北,并且寂聋山靠近东瀛,那里才是倭寇常年占据的地方,加上沈赫此去带着两个倭寇,王猛为此不得不为他感到担忧。 :“不如也带我去吧!元宵和王准他们都去了,不差也带上我!” 沈赫收回思绪,苍白泛着淡紫的嘴唇一钩,面向王猛时竟然笑了:“去哪?”沈赫舒展的眉眼就像一张铺开的虚假面具,仿佛压根没听见自己的请求,王猛又看见他笑着问:“撒尿,去不去?” 这阎王!明明拒人于千里之外,非得装作一副敷衍好说话的样子吗? :“他妈的!”王猛低声咒骂一声,听着前面脚步下楼的声音越来越远,心里却像被人打了一个闷棍,不知怎么的,一时竟堵得心里憋得慌。 *** 如果说福州的冬天是寒冷的,那京城的冬天就是十分的冰冷彻骨,尤其紫禁城西苑天行宫里的神坤殿,大雪覆盖殿前整片空地与屋檐,就连殿前左边那株高大的梨花树也落满了厚厚的积雪。 修童们蜷缩着身体无奈看着天,这样的天气,就算神仙来了也无法及时扫去积雪吧? 青葛是所有修童里年纪最大的,十五的年纪已经俨然长成个少年模样。翎陌记得他刚来的时候好像长得不是这样的,虽然那份谨小慎微还在,可一年多以来他竟像斑秃干褐的枝丫上长出来的梨花苞儿,原本黑黄的皮肤渐渐白皙干净,粗大的眉眼也如同梨花绿萼般变得匀和而明亮,衬得他的小鼻子小嘴巴显得那么精致可爱,活脱脱一个炼丹童子的模样。 莫非近得仙人多了,自己也沾上些许仙气了吗? 翎陌伸出手来看着自己变得青葱一般的手指,再拂上自己柔嫩的脸颊皮肤,翎陌有理由相信,自己的模样肯定不输给青葛! 小修童心中暗暗得意,身上的变化就是久不见的亲人都感到惊讶,翎陌以为自己真的遇到了真仙。 :“青葛,你说仙君什么时候会回来呀?” 翎陌歪着小脑袋托腮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发愁:就算殿前积雪不扫,但起码屋檐边上的积雪总是要清理的,不然仙君回来看见该生气了!可现在天这么冷,在外面扫上半个时辰雪,自己这葱玉般的小手非冻伤不可! 两个修童苦恼着一张脸,与此同时,远处语心殿里炭火炽热的火炉旁,除了垂帘外的太监宫女,一坐一立君臣各在其位,身后还盘着身穿烟青色道袍的仙人。 仙人一双玉趾光裸在蒲团上,与贴着火炉还感觉冷的君臣不同,仙人即使身穿单薄的道袍,脸上却依然神情自若,伸手调拨香炉时,优雅施然的动作仿佛与周围不在同一宫殿。 仙君难道真不觉得冷吗? 嘉靖帝拢了拢身上毛色鲜亮的紫色貂裘,伸手到炉边取暖。 :“陛下圣明!欧阳大人刚正不阿,敢于直言,多年来更是忠心耿耿,政绩斐然。三年前他任刑部尚书时就曾是非分明,从无偏颇任何一人,原本由他再次担任刑部尚书也无可厚非,但皇上襟恤欧阳大人这么多年来夙夜不怠,不愿他因罪甥陷入是非,阶替欧阳大人谢陛下的恩德!” 一年多的调养,嘉靖帝原本枯槁没有血色的皮肤已经渐渐舒展润泽,此时听到徐阶替欧阳必进说话,皱眉冷笑道:“爱卿说的这些朕自然明白!不然朕能让欧阳必进三任尚书么?不过朕也并非怜惜他,只是怕有心之人有别的心思。严党这个时候推荐欧阳必进,即使欧阳必进真的秉公办案,难道真就没有一丝纵容吗?要知道,严世蕃可是他的亲外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得到满意答案的徐阶没有显露出半点欢喜,反而诚惶诚恐跪道:“陛下圣明!” 嘉靖帝眼里露出一丝不屑,那幢二十四星宿聚灵宝塔老皇帝可是亲眼所见,站在太和殿最高的城楼可以明显看见灵塔更高,他严世蕃以为自己什么身份?居然胆大包天到建造京城最高的塔楼? 想起这个事情嘉靖帝就气得吹须瞪眼,建造西郊聚灵仙观事宜工部一再推托没钱,怎么严世蕃这塔楼倒是完成得这么快?! 徐阶见皇帝脸色不对,赶紧请辞溜之大吉,留下身后的清玄仙君手执茭杯神色不改,半闭着眼嘴里经文念念有词, 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刚才君臣的谈话。 这时老太监王瑾神色慌张地进身来伺候,嘉靖帝气得口干舌燥,王瑾忙给他沏茶安抚道:“陛下请息怒,龙体要紧啊!” 嘉靖帝没好气地端起茶碗,心中仍然怒气难消,瞪起眼睛骂道:“严嵩那老家伙呢?怎么还没见滚进宫来领死谢罪?!” 吼声把王瑾吓得老躯一个哆嗦,立刻跪地颤声道:“回陛下的话,据太医院林医士讲,首辅已经卧床半个月,昨日才稍稍恢复些气元,请陛下见谅!” 嘉靖帝冷哼一声,面上怒意不减,听到严嵩病得个半死不活,心里隐隐有些快意!果然儿子造了孽,老天爷都看不下眼了!要替他这个天子惩治严嵩那老家伙教养过失的罪责! :“林医士?太医院什么时候这么缺人了?堂堂首辅居然只配一个小小医士瞧病了?”嘉靖帝轻呷了一口茶,状似无意地道。 医士不过太医院最低等级的太医,普通大臣都可以申请御医医治,更不要说堂堂一国首辅了! 老皇帝就是这般反复无常,刚刚还恨不得把严氏诛杀九族,听到昔日老道友形容落魄,虽然嘴巴不承认,心里却不是滋味,此情此景,饶是伺候了嘉靖帝大半辈子的王瑾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严世蕃罪行累累,首辅怕真人迁怒,这时候就算有名医在也该忌惮的吧?” 口中的经文念完,宴雪行脸上有几分讥诮,嘉靖帝看在眼里,还以为宴雪行故态复萌会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哪知蓝仙君赤着双脚站起身,欠身道:“严首辅陪真人修道多年,若真人担心,贫道可以替真人跑一趟。” 嘉靖帝面露意外,狐疑地看了一眼宴雪行,甩了甩宽大的道袍袖子,犹豫道:“真有什么事什么样的大夫他严嵩会找不到?现在不过惺惺作态装可怜来哄骗朕罢了!朕不治他欺君之罪已经网开一面,还要派仙君你前去给他看病?” 宴雪行捋了捋手中茭杯的墨色缀须,一言不发坐在嘉靖帝对面。 嘉靖帝看着旁边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皱眉,不用看,那里面肯定有不少关于严世蕃的弹劾。 如今的宴雪行不再轻易与嘉靖帝谈论任何关于朝堂的事,先前他还妄想着利用刘公子大放厥词,嘉靖帝会因此迁怒他老子。毕竟区区工部史工家长子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欺压寒门,就算皇上不严查刘益迁,也会对这人有所厌恶。然而宴雪行却想错了,有时平常人以为的骄横跋扈,在当权者的眼里或许根本不值得一提! 说起来,皇上听到自己说刘公子花楼失言的事第二天就有派人去查,事实当然会和自己说的其实相差无二,并且太师的人也配合着找刘史工的麻烦,就在宴雪行以为会轻易拔除一颗严党安在工部一颗牢固的毒牙时,严首辅即使察觉非但一点动作也没有,居然还闲情逸致献给嘉靖帝一幅也不知是何人手笔的《黄庭经》绢本。 :“老君闲居作七言,解说身形及诸神,上有黄庭下关元,后有幽阙前命门…果然是书圣真迹!此等飘逸浑然天成的字迹除了他还能出自谁手?” 宴雪行记得当时嘉靖帝兴奋异常,书圣真迹虽然只是拓本,可一千多字没有半点涂改痕迹,笔锋流转处潇洒圆浑,即使从前老师家藏书百万,可这样的珍品宴雪行又何曾得见? 当时宴雪行也看痴了,直到后来严嵩作诗:“ 弓似缺月竖如松,运笔风流自始终。 可怜龆龀失依怙,南渡江东志未休。 长平不见椿庭在,乌衣巷里花葳蕤。 宁使吾菟舞文墨,赢得身后百世名!” 严嵩毕竟进士出身,后经武英殿大学士直入文渊阁,由谨身殿大学士官拜尚书,再从华盖殿大学士出任首辅,他的书法本就天下一绝,由他所写赞叹书圣笔迹的诗虽然水平不怎么样,但胜在意境恰到好处。 是啊,即使书法老练如严嵩这样的当世之流,也不得不感叹书圣书法千年无人能出其右。就是这样浑然自成一体的字体,谁能想到他年幼丧父,历尽磨难,最终功成名就成为一生淡泊名利之人? 望着绢本上堪称完美的经文,宴雪行一颗心也变得宁静平和,当时哪里会想到严嵩诗里更深层次的意义? 直到后来弹劾刘益迁的御史被贬,徐太师也书信来怒斥严嵩奸诈时,宴雪行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当年书圣父亲王世弘建议氏族南渡江东,保全了氏族老小,使后来琅琊王氏成为门阀世家,后来更是实现“王与马共治天下”的局面。可由于王世弘惊才绝伦被族中弟子忌惮,晋王听信谗言将他调派北方,长平之战后便再没了消息。书圣于幼年颠沛流离长于家族羽翼保护之下,勤练书法虽不能加官晋爵,可就是这样看似玩物丧志,流芳千古的却是书圣王羲之,而他那个大权在握专权谋逆的将军伯父王敦,可怜一代枭雄兵败病死军中,背负了千古多少读书人的骂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如此宴雪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严嵩看似进献书圣墨迹,实则是在为刘益迁的长子开脱,刘公子虽然口出孟浪,可对嘉靖帝而言,这不过是市井间嘴角之争而已,又算得什么罪过呢?谁年轻还没轻狂过?玩物丧志还好,成不了事至少不会危害朝廷,若是手握重兵的将领这样说才是不妥,所以也不知道刘史工遭了谁的妒忌被这般挑剔? 纨绔子弟风花雪月最正常不过,身边手里有刀的人才是嘉靖帝应该提防的人。 因此嘉靖帝怀疑,刘益迁官阶虽低,可史工负责工部记账,若是把他逼走,工部这个空缺谁最想要不是显而易见么?或许有人从中作梗,就是看似不染尘烟的清玄仙君在其中也说不定呢! 之后的日子嘉靖帝只要召见大臣开始有意无意避开宴雪行,要不是宴雪行反应过来,再不与嘉靖帝议论朝政,又苦心劳力地替他炼制了许多丹药,事过半年才又重新得到嘉靖帝的信任。 严首辅纵横朝野几十年,春风化雨间便将看似危险的党羽护在羽翼之下,岂是自己三言两语便能动摇得了的? 想起沈赫说的严首辅既是皇上的弓又是手中的矛,此时宴雪行垂眸递给嘉靖帝茭杯,心中暗叹道:徐太师说严嵩奸诈,可狡诈的又岂只是严嵩?猜疑的人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但一旦信了,又哪里会说翻脸就翻脸了? 抬眸望向对面的帝王,宴雪行眼里不可抑制露出深深的绝望。幸运的是嘉靖帝沉迷占卜,根本看不到宴雪行此时的异样,不过一旁的太监王瑾就不同了,这老太监虽然年过五十,但仍然耳聪目明,并且常年伴君练就了一身耳听八方的本领,因此不难看出来一些端倪,只不过仙君不曾得罪他,他也不会为难仙君就是了。 :“又是阴卦!”嘉靖帝失望看着面前两枚仰卧的茭杯,他已经掷了两遍,仍然是这样的卦象。 :“事不过三,真人不必强求!” 宴雪行伸手拾起的茭杯,神容疲倦他没有解释下去,只是把茭杯藏在怀里,甩动拂尘与嘉靖帝告辞离去。 阴卦说明状况不明,再问只会触怒神灵,嘉靖帝也只好作罢。 跟着宴雪行回去神坤宫的是修童蓝新始和翎语,这两人经过一年多丹炉炼制灵药的烟熏火燎,与翎陌和青葛一样变得肤色白净,清灵而超凡脱俗。 :“师父,这个时候不明哲保身,怎么还要去给严首辅治病?” 宴雪行冷冷一瞥:“你懂什么?!” 跪坐在宴雪行下首的翎语手一顿,慌张的神色很快谨身起身,低头掩饰般整理手边的卧榻。 蓝新始脸色微变,搞不懂为何师父为何越来越难以捉摸了?他记得刚来京城时师父曾经那样照顾自己,可随着沈叔离开,蓝新始甚至已经很久没见过师父开心地笑过了。 蓝新始低头沉默,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恭身行礼退了出去。 宴雪行冷眼看着蓝新始退出禅房的背影,心寒的同时也在思忖,嘉靖帝心机深沉,信天信自己,就是不容易相信人,所以哪怕刘益迁的儿子真的言语有失,严嵩也可以利用献书圣墨迹借题发挥。严首辅可太了解这个伺候几十年的主子了,夜深人静时喜欢揣摩周围人的心思,揣摩多了,心里想法也多了起来,心思越多,那么就越是猜忌手下的臣子。 然而不止严首辅懂揣摩君心,宴雪行也看得十分清楚,皇帝不是信老天爷吗?他自有手段让老天爷听他的话。 :“翎语,辛苦伺候了,本君真想收你为徒,如此乖巧懂事的徒儿去哪里找呢?” 清玄仙君道法高强,一身的本领已然成仙,要是能做他的徒弟那不是自己也可以修仙了吗? 翎语怯怯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惊喜,然而下一刻又听到宴雪行说:“只可惜本君要为陛下炼制丹药,始儿尚且教不过来,真是爱莫能助了!” 翎语的笑容僵在半空,见蓝仙君张开手臂等着伺候宽衣,翎语不得不压下心头的难过,小心上前替宴雪行脱去道袍外层。 :“陛下对严首辅态度有变,首辅大人再病下去,可能就被有心之人陷害了!” 翎语谨慎的动作一顿,抬头发现仙君正微笑看着自己,没来由的心里一阵紧张,翎语下意识跪地恭敬道:“翎语…愿意一辈子伺候仙君…” 答非所问,宴雪行抿唇脸上笑意更深了,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微微抬起翎语的下巴,用暧昧不明的语气道:“很好!看住好始儿,发现什么及时向本仙君禀报,本仙君不会亏待你的!” 清玄仙君仙姿玉色,不染纤尘的面孔带着和煦的笑容,看得翎语双颊酡红,低下头去掩饰心中如同千军万马奔腾的慌乱… *** :“宴公子怎么回事儿?这个时候居然请命去给严嵩看脉?” 太师府内,昏暗的书房里徐阶不满地看着手中的谍报。 书桌对面站着一个身穿灰色棉杉长袍的中年儒生,跟他一样,书房里还有两个黑衣人,他们都身材修长、面容冷峻,不同的其中一个黑衣人宽眉阔脸,长着一副愤世嫉俗的直肠面容,另外一个却是长眉入鬓,忧郁狭长的眼睛本该是怜悯苍生的样子,此时却尽是冷漠,冰冷得似乎不近人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宴公子这么做应该有自己的打算?” 身着棉袄袍子的何心尹眉头紧皱,一旁鬼见愁魏千仞满脸不屑接话道:“人心难测,连严党自己人都落井下石,现在正是铲除严世蕃的最佳时期,宴雪行却在此时当起了好人?” :“为了把严世蕃拉下马我们花了多少心思?宴公子却在这么时候模棱两可,照我说,他就应该与我等一致,好好搓一搓严党的嚣张气焰!” 何心尹紧皱的眉心拧成结,不悦道:“宴公子心似明月,修仙练道的话在昆州或天山哪里不成?若不是为了天下百姓,何至于身陷朝堂污浊之地?” 魏千仞冷笑几声:“谁知道呢?!若有扶弱苍生的本事,他又哪能困在天行宫出不来?宴公子的心思谁又说得清?毕竟荣华富贵,生死荣辱谁不想要?” 魏千仞就只差宴雪行已经背叛太师的话说出口了,何心尹神色大变,怒道:“好!好…好!老夫竟不知鬼见愁这般小人之心,正所谓伴君如伴虎,若不是宴公子小心谨慎,纵使有通天的本领,一不小心就是断头台的下场!既然魏盟主也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候,我们不想着如何弹劾严世蕃,却在这背后攻讦忠义之人?” :“那照何先生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眼睁睁看着严党到处奔走而无动于衷吗?” :“你…!” 两人针锋相对,何心尹梗着脖子毫不相让:“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换其他人进天行宫吗?那宴公子好不容易得皇上的信任,功夫不就白费了吗?” 魏千仞:“至少宴公子可以保持沉默!” 何心尹:“让宴公子保持沈默?然后呢?…” 魏千仞:“总不能错过这等良机吧?宴公子为严世蕃说话,皇上又是个信道的,万一真让严世蕃逃脱了呢?” … 两人还在争论不休,除了神情冷漠的长留宫宫主,徐太师坐在案边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好了,不管宴公子如何想,眼下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徐阶摁下两人的争吵,最终两人不欢而散,徐阶不禁感到为难:东林盟的人为何听令于自己?徐阶知道,什么忠君报国都不如权力地位来得实际,他们还不是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吗?何心尹虽为自己谋划多年,可官场这条路免不了许多黑暗的人和事,脏活累活总得有人干,自己上哪找东林盟这种信得过还好使的手下呢? 喜欢辞京华请大家收藏:()辞京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4章 初闻噩耗 :“这位大哥,求您行行好替小人通传一声吧!” :“去去去!哪来的臭乞丐?太师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寒冬腊月,鹅毛般的雪花落在太师府门头高高的琉璃瓦顶,门前身着青衫布衣的家奴在驱赶一对发须皆白的老夫妻,夫妻俩在冰雪中冻得瑟瑟发抖,也不知道身上仅有的破棉袄穿了多久,到处都是用破矛草填充的窟窿,此时被太师家奴驱赶,非但没有半点不耐烦,老人仍然卑微堆笑着脸期盼能够得到通融。 :“这位大哥,我们和大人都是乡里,虽然不敢奢望能得到大人的施舍,但也想求一条活路啊!” 家奴的眼神极是厌恶:“大人乃当朝次辅,现在的武英殿大学士兼裕王太傅,那是何等尊贵?哪来你这样的穷亲戚?走走走!别逼我叫人打你们!” 老夫妻交换一个眼神,老汉最终不肯轻易放弃,颤颤巍巍地说:“老头和老婆子一辈子勤勤恳恳,是松江府最安分守己的百姓,如今赖以生存的几分薄田被占,不管如何大人也该给个说法才对啊!” 那青衣家奴闻言脸色一变,大声呵斥道:“老东西别不识好歹!你家瘦田没了关大人什么事?休要牵扯太师府中来!” 老汉脸上一愣,当即哆嗦着哭道:“怎么不关大人的事?明明我家的田就是二爷占去的…” 听到这,青衫家奴气得跳起来叉腰骂道:“我说你这老不死可别乱说话啊!大人人在京中,二爷在松江府一直克己守礼!岂是你等下人能诬赖的?来人呐!把这对老不死的打出去!” 家奴说话间从里面涌出来几名护院,看到门前老夫妻哭哭啼啼,护院的大汉们脸色难看,不分说对着老人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毕竟是天子脚下,徐太师一直以仁德着称,家奴们也不敢太过分,只是把夫妻俩拖到门前街口不远处,扔下一句小心点!别再出现在太师府!然后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一群人才关门回府里去。 :“…老婆子,你还好吧?” 大街上,如同枯枝瘦藤一般的老人强忍着身上疼痛,艰难扶起地上那个多年与他相濡以沫的老妪。拨开她满是脏乱的枯发,赫然发现老妻的脸上现在居然尽是斑驳的血迹,一直从她的鼻孔、口中溢出,再加上她的眼睛在来路时因为风沙的侵蚀早已经看不见,老汉不由得低声啜泣,老妪听到了他的哭声,斑驳的脸上顿时一愣,下一刻,泪水就顺着脸颊与口鼻旁边的血迹混淆,竟有着说不出的无奈与心酸。 两个老人抱在一起哭了一阵,其间老人伸出破得不成样子的衣袖替老妪擦拭血污,却不想老妪脸上的泪水越擦越多,嘴巴里溢出的血水也不曾断过,终于老人的衣袖已经占满了血块,再擦时,老妪的脸不但没有擦干净,反而东一块西一块布满老妪脸上皱巴巴的皮肤。老人长叹一声,不得已选择了放弃,伸手把老妻紧紧地拥在怀里。 老妪“呜呜的哭声从底下传来,老人触摸她冻得红肿的手指,抬头望着大雪后面白茫茫的天空,身上的疼痛是越发明显了,他只能睁着混浊的眼睛看着一片片雪花落在眼前,仿佛在为二人行最后的丧礼。 老天爷,我们应该会死在这吧? 老人绝望地闭上眼睛,苦涩的泪水落下来凝成冰,不多久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身上厚厚一层雪花似乎在给他们简单埋葬,两人倚靠一起的形状也如同一座雪白的无碑坟茔,冰冷又那么的凄凉。 大雪一直下到大年三十,由于寒冷,嘉靖帝已经不再召见大臣,此时正窝在语心殿里烤着炭火抱着手炉听清玄仙君诵经。 嘉靖帝照着清玄仙君的方法,身上丹田已经重新恢复,足够可以畜养精力。他舒服地抻了抻腰,如今谁都要赶着过年,身为一国之君,他终于有时间好好与仙君钻研修仙术法了。 诵听完经书,这次不同于以往茭杯占卜,清玄仙君说通灵卜数还得是易经六十四卦较为灵验,于是在半个月熟悉卦象后,两人在语心殿里摆起了卦盘。 随着嘉靖帝双手拢成荷花苞样式,高举头顶摇了三下,只听见“哐当”的一声响,三枚铜钱正面向天。 :“初九!” 王瑾惊喜地喊了一声,嘉靖帝看见第一卦是阳爻的开始,心中也甚是欢喜,继续手摇铜钱,这一次王瑾直起双眼,可等看清掉落花梨卦盘上的铜钱后,却又讪讪地闭上了嘴。 :“六二,原来是阴爻呀!” 伸手捡起卦盘上的铜钱,嘉靖帝收起欢喜的神色,默默地又摇了一次。 又是阴爻! 王瑾这下连看也不敢嘉靖帝的脸色了,掏出笔,默默地又添了一条断线。 等六卦摇完,记录卦象的宣纸上落下三条直线和三条断线,直线是阳爻,用九表示,断线是阴爻,用六表示,因此六爻分别是:初九、二六、三六、四九、五六、然后最后一爻是上九。 嘉靖帝仔细观察卦象,三阴三阳,这卦象应该不是什么凶卦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嘉靖帝虽好修道,可主要看重炼丹,对这些易经奇门遁甲并不十分了解。 :“阴阳调和,并且阳爻关住阴爻,似乎阳盛阴衰?” 嘉靖帝试探着开口,其实他并不想学卦象,但是仙君说仙者先修道,道者必通阴阳,因此即使卦象难记,他也硬着头皮每天听讲,过去半个月,他以为自己应该是有点领悟了。 清玄仙君盘坐在蒲团上冷眼观待,等王瑾把卦象递过来时,宴雪行突然双手合拢,中指竖直中天,口中咒词一出,身上顿时金光乍现,王瑾手中画着卦象的宣纸便不受控制地向清玄仙面前飘去。 语心殿里主仆二人瞪大眼睛,只见清玄仙君捻手一个咒语飞快,:“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敕令!” 金光笼罩在卦象上,宣纸瞬间变成二十四个同样的卦象,正是初九、六二、六三、九四、五六、上九的爻式! 清玄仙君口中的咒语越来越快,面前围成一圈的卦象像触动机关一般,开始慢慢的旋转起来。 嘉靖帝目不转睛地盯着卦象,那金光越来越亮,也使他终于看得清楚:二十四个如车轮般转动,看起来像个“昌”字,但下面的日却不合时宜地多了一条断线,仿佛一个个张开的小口里被塞满了横刺,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诡异到使人感觉如鲠在喉。 :“噬嗑卦!” 嘉靖帝惊呼,这时二十四卦象合为一体,卦象如同狂躁的鬼魂,挣扎着想要在清玄仙君的手中逃脱。但任它如何咆哮狂怒,始终被清玄仙君控制在手中,那鬼魅一般的形状最后趋于平和,慢慢化成一缕青烟,往东门方向,如同被驯服的小兽,轻轻袅袅往宫门处飘散而去。 :“这…!” 嘉靖帝望着面前的景象久久说不出话来,想要问问清玄仙君这卦象的含义,一回头,却发现锦色芙蓉蒲团上早已没了仙君的身影,只留空荡荡的大殿与一众太监宫女茫然地伺立在旁。 :“火雷噬嗑,此卦象异卦相叠,下卦为震,上卦为离。离为阴卦,震为阳卦。阴阳相交,咬碎硬物,喻恩威并施,宽严结合,刚柔相济…” 王瑾翻开经书注解,将上面的释语读给嘉靖帝听。嘉靖帝思索良久,何为阴阳相交?恩威并施,宽严结合指的又是什么?嘉靖帝以为经书上的解释并不明朗,于是想使人去问清玄仙君,哪知王瑾一声惊呼,嘉靖帝目光落在刚刚清玄仙君蒲团面前的一纸卦象上。 刚才记录卦象的宣纸发出淡淡的金光,王瑾小心上前触碰,那金光仍然萦绕不散,众人大骇,王瑾忙捧过来让嘉靖帝过目,那金光又像是从底下发出来的,嘉靖帝翻过来一看,只见背面幽幽的金光写成一行小字。 :“犯煞小人,不请自来!” :“犯煞小人?!!” 嘉靖帝喃喃自语,满脸诧异地抬起头,看见也一脸惊诧的老太监,两人正是面面相觑之时,身后突然响起随堂太监跪请的声音:“启禀陛下!首辅大人求见!” 嘉靖帝眉头一蹙,声音带了几分冷意:“严嵩?他怎么这时来见朕??” 即使伺候皇帝多年,王瑾这时也不敢多言,低头小心地想要去搀扶嘉靖帝,突然眼梢一瞥,发现那宣纸上原本泛着朦胧金光的小字竟变成一团浓烟,眨眼之间金光消失,淡黄色的宣纸也重新变得光洁如新,哪里还能看得出来字的痕迹? :“这…?!” 王瑾不敢置信张大嘴巴指着嘉靖帝手中的宣纸说不出话来, 嘉靖帝察觉异样,来回翻动宣纸看了又看,试图从找出刚才“犯煞小人,不请自来”存在过的痕迹,然而那上面除了王瑾之前画下的卦象,根本没有任何异样,仿佛刚才两人都是眼花看错了。 :“难道朕刚才真的眼花了不成?” 嘉靖帝心中惊疑不定,这时严嵩恭身走到殿前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万岁!” 嘉靖帝把手中宣纸往王瑾手里一睇递,冷哼道:“起来吧!” 严嵩如蒙大赦,拖着颤颤巍巍的身体跪恩,等他再次站起来时,嘉靖帝这才发现,从前那个精神抖擞的老头儿如今变得形销骨瘦,满是疲惫的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病容,没想到这老家伙还真是病了啊! 心里莫名闪过一丝异样,嘉靖帝不动声色用手转了转拇指上的翠绿扳指,严嵩好不容易站稳,抹了一把额头冷汗,然后艰难地从怀里拿出基本账簿。 :“启禀陛下,天机阁这一个月来的出入明细,请陛下查看!” 嘉靖帝接过随手翻了翻,严首辅书法名满天下,字迹是他的,可账本上的记录却不甚工整,一眼便可以看出是强撑苦赶整理出来的。 :“好了,朕已经过目,你身体有恙就赶紧回去吧!” 嘉靖帝原本冰冷的语气缓解许多,严首辅怔了怔,突然又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 严嵩一言不发,磕头跪地保持着伏身的姿势。 这老东西!看来真是糊涂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嘉靖帝脸色不悦,好不容易缓下来的语气又开始变得冰冷:“朕的意思…爱卿可是听不到?” 严嵩猛地抬头,憔悴的脸上眼袋下一抹浓重的黑雾,湿浊的眼眶里讨好的意味看着竟有些可怜,嘉靖帝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嘉靖帝长叹一声:“放心!朕还能不知道你吗?这么多年来你对朕也算尽忠尽责,可是介溪啊,你儿子这次太过份了!欺压百姓、强抢民女已是大罪,更不要说那些贪赃枉法的舞弊勾当,你是他的父亲理应比朕更加清楚,怎么聪明一世,此时却糊涂了呢?” 介溪是君臣二人修道时嘉靖帝给起的道号,严嵩听了不禁老泪纵横,哭道:“微臣未能管教好蕃儿,自知罪孽深重,陛下如何处置微臣不敢有半分异议,只是微臣与贱内只蕃儿这么一点血脉,微臣这些日子以来疲不敢怠,只求陛下怜见老臣的一番苦心,能对蕃儿从轻发落,微臣日后就算是死也可瞑目了!” 嘉靖帝最忌讳听到“死”字,但看到严嵩这般苦苦求情,嘉靖帝终是不忍,想了想冷声道:“单单这几日呈上来的弹章就不下几十,种种罪责有理有据,朕若偏袒他,置家规国法于何地?介溪若想要朕无罪释放严世蕃是不可能的,这样吧,你也别哭哭啼啼的了,朕见了心烦!不如让大理寺早些结案,然后定个发配岭南的处置,过几年大赦天下再饶恕他便是了!” 严嵩瞳孔一颤:“发配岭南?!” 岭南路途遥远,且到处都是弥瘴之地,蕃儿去了还能有命回?更何况也不知道去几年。 :“怎么?爱卿可是有意见?” 嘉靖帝不满地瞥了一眼严嵩,严嵩跪下含泪谢恩,这时嘉靖帝已经很不耐烦了,严嵩却还不知趣,仍跪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嘉靖帝眉头紧皱,狠狠剜了一眼严嵩,脸上表情明显是怒了。 :“陛下…!”严嵩心中千般苦楚,即使察觉嘉靖帝开始发怒,竟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蕃儿的事既然无法通融,老臣可否奏请陛下提拔欧阳必进…” 严嵩苦苦哀求,然而他的话音未落,嘉靖帝就已冷冷地道:“这个吏部自会与朕商议!” :“可是陛下…欧阳乃贱内幼弟,贱内自小对其爱护有加,可惜老臣已经劳疾缠身,有生之日若不能见欧阳再有提升,老臣何以脸面去见淑端啊!” 欧阳淑端是严嵩的发妻,也是欧阳必进自幼一起长大的姐姐。 嘉靖帝眼神愈发冷冽,怪不得会是噬嗑卦,原来小人竟是真的!自己明明已经网开一面,严嵩这老家伙还不知足,还要晋他小舅子的官位? 嘉靖帝当然知道严嵩此举是为了摁下严世蕃的弹劾,如果针对严世蕃的弹劾不止,那么就是自己包庇也难以服众。 所以老家伙是认定自己儿子还有更多的罪行会被人弹劾,提前做的未雨绸缪?毕竟就像严嵩自己说的,严世蕃是他与发妻唯一的血脉,对欧阳必进来说,严世蕃也是他唯一的外甥。 嘉靖帝可是听说,欧阳必进与姐姐感情颇深,真到山穷水尽时,他这个做舅舅的难道会眼看着严世蕃获罪杖毙而亡? :“陛下!老臣只这么一点点心愿,看在老臣这么多年鞠躬尽瘁的份上,难道皇上…就不能成全老臣么?”严首辅字字泣血,意图以往日的情份求情。 嘉靖帝深深看着严嵩许久,看见他满头白发,俯首帖耳地苦苦哀求,心里不知怎么的烦躁起来,但终究也没有再说责备的话,而是不无可惜地说了一句:“介溪啊!朕已经对你够宽容的了!” 泪痕淌过满是沟壑的脸,嘉靖帝平静的语气听在耳朵里却让严嵩感到一股深深的绝望,他抬头张了张嘴,看着这个自己侍奉二十多年的君王,心情复杂,想了好半天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回去吧!大过年的!既然爱卿身体有恙,年后好了再来觐见吧!” 嘉靖帝随手拿过来一本奏折,假装不在意地看了起来,直到底下传来一声叹息,严嵩失魂落魄地出殿门去,嘉靖帝眼底还蕴藏着一股复杂的神色。 *** 嘉靖四十二年,冬去春来,又是一年青樟繁花满枝的时候,年对于戌边的战士来说或者除了思乡也没什么特别的,哪怕大家已经摒弃又臭又脏的帆布帐篷,住进了舒适干净的瓦房营地。可男人们的气味总不是好闻的,除了日常训练,士兵们还担负了当地百姓开垦荒地的任务,因此许多人一身脏臭,连鞋都没脱,见到床倒头便能睡个天昏地暗。 王猛身份已是百夫长,与一年前不同,他现在练兵神速,大脸盘不说话时竟还带了些威严,于是手下的人都不敢再嘲笑这个曾经乌伤来的乡野村夫,十分服从他的命令。 福州丘陵山多田少,并且大多肥田掌握在乡绅手里,因此想要开垦出适合农作物生长的田地不是一件易事。 :“启禀百户大人,前面已经清理完毕,请大人指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同是王姓的同乡士兵上前禀报,王猛看了看被捡尽杂质的光秃土地,大手一招:“休息会儿!” 士兵们立刻聚拢一起,由于开垦的土地年前被火烧过,到处都是黑黢黢的,士兵们只得往旁边开荒捡来做围墙的石头上坐。 二月春雨连绵,大多数士兵们脸上身上都沾了泥土和黑灰,尤其春雨一来,士兵们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二哥,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休憩时,王实靠在王猛身边小声问道。 :“还早着呢!至少到四月吧…” :“四月?…为什么呀?” 王猛叹息一声:“四月倭寇上岸来,我们就没时间给百姓们垦荒了。” 原来是这样… 王实似是了然,点了点头又问:“那哨官和元宵什么时候回来啊?…他们去夷洲岛已经差不多三个月了…” 说起沈哨官,年前上岛,跟元宵和王准他们一起,七八个人押着两倭寇驾着小船,现在没有一个消息传来,也不知道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王猛心中翳闷,没多久就喊士兵们收了工。他是再也忍不住了,无论如何他也要问一下戚将军,看看有没有沈哨官的消息。 这个沈阎王,在军营时死命操练士兵就算了,如今不在军营还要害人牵肠挂肚的! 原本王猛也要跟着沈赫上岛的,可沈哨官说他命中带煞,跟着他每次都弄得一身伤,岛上情况复杂,上去说不定就回不来了。哨官说让他留着狗命给郊儿王莒他们的老娘送终,不得已他只好留在福清等他们回来。 潭口驿站的驿官们忙着春耕,连同住在不远的村民也甚少出没。士兵们在营地后面的池塘洗了洗,乍暖还寒,王实王林他们硬是顶着冰冷的池塘水擦洗了半天,等回到营地,王猛顶着未干的发梢出现,竟意外发现营地其他不管开荒的还是巡查的士兵都已经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见到他们士兵们自动让出一条道来,眼睛里带了些王猛看不清楚的复杂情绪。然而等自己一群人走过去,那些人仍然看着自己,甚至黄渠安和闫缚春他们欲言又止,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一直回到营房,围在通铺瓦房门前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和黄渠安等人一样,看到王猛过来,原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立刻停了下来,纷纷古怪的眼神看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 王猛心中泛起嘀咕,同时不安从心底升起,直到挤进屋里,看见那个屈身于通铺前的伟岸身影,王猛吃了一惊:戚将军怎么在这里?! 潭口是镇守关楼的驻地,由于不是倭寇上岸的时节,戚将军一般留在福清的“武侯”将军府,尤其将军新婚燕尔,如花美眷还有谭总兵偷偷塞给他的美妾,正是逍遥快活的时候,王猛实在想不到戚长锋出现在此处的理由。 :“拜见将军!” 王猛一行人抱拳行礼,戚长锋阴郁着脸,等王猛抬头看见通铺上那个脸色苍白的面孔时,心中不安不禁喷涌而出。 :“元宵?!” 王猛感到一阵眼前发黑,猛地扑到床前,许久才听到自己颤抖着声音问:“元宵他…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夷洲岛吗?哨官呢…?他人去哪里了?” 周围逼仄的人群让不大的营房空气稀薄,沉闷的气息使人透不过气来,戚长锋看了看通铺上昏迷不醒的李元宵,这时站在旁边许久不引人注意的王准才木然地跪了下来。 大准?他怎么也在? 这两人都是跟沈哨官上了岛的,他们出现在这却唯独没有沈哨官,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王猛紧抿着嘴唇不敢发问,他怕他一旦问了听到的就会是不好的消息。 :“禀将军,这是沈哨官画的地图。” 王准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摊开递给戚长锋,王猛屏着呼吸伸长脖子去看,除了画上的地貌,标记的笔迹确实是沈阎王的。 :“哨官呢?他没和你们回来吗?” 王猛心情激动,可往周遭环视一周却没发现那阎王的身影,心情又一下子落到了谷底。 :“岛上有朝廷的锦衣卫,沈哨官和他们押着两个倭寇潜伏在赤嵌城外,之后进城探听过几番,可惜都没什么进展,并且红夷人十分警惕,又有其他倭寇的暗哨,哨官说人多容易暴露,所以就让我们先带着地图回来了!” :“锦衣卫?”戚长锋皱眉问道。 王准面上更加恭谨,拱手道:“是的,沈哨官似乎认识他们,并和他们关系不错。” 毕竟沈赫曾官居三品锦衣卫同知,曾经还是前指挥使时常带在身边的养子,所以大多数锦衣卫是认得沈赫的。 不过既然陆绎设法沈赫被贬关楼,藏在夷洲岛上的锦衣卫只会对沈赫多有提防,怎么愿意助沈赫潜入赤嵌城的呢? :“沈哨官还说了什么?”戚长锋问。 王准:“沈哨官说赤嵌城城楼坚固,猛火攻击也不一定攻得下,赤嵌城是红夷人海运往来的一处重要巢穴,最好等四月倭寇和红夷人未聚集时攻上岛,等有了可乘之机,他便会派人回来透露消息。” 喜欢辞京华请大家收藏:()辞京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五章 殇 士兵们心里既期待又不安。李元宵是沈阎王手下最得力的手下之一,由于操练得当,他比三十七军大多数人身手都要了得,如今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听王准说是因为海上风急浪高落在海里的缘故。虽然将近三月,但落海染上风寒,那也不是开玩笑的。 戚长锋又派了自己得力的侍卫上岛,消息刚开始还偶有传来,但越到四月,侍卫传来的消息越久,干脆差不多五月时,年前进京述职的谭总兵回到福州,听闻沈赫上夷洲岛的事心里着急,马不停蹄赶到潭口来,然而沈赫始终杳无音信,根本没有一点消息传来。 :“赫儿太着急了!你也是的,怎么不拦着点呢?”谭龙愈发着急。 面对谭龙的指责戚长锋赧然道:“他说上岛只是打探消息,等大人回来再定夺,长锋实在拦不住他…!” 谭龙长叹一声:“也怪不得你!赫儿的心思本督知道,不能光明正大回去京城他不会甘心的…还得派人上岛探听消息。” 直到六月初,派去的人终于有了消息,由于已经盛夏,夷洲岛上不倭寇和红夷人,还有其他贼寇和当地土蕃。沈赫带着的那个小倭寇不是个安分的主,很快与潜伏在赤嵌城的倭寇得到联系,于是沈赫和派去的人被抓,这才使去的人一直音讯全无。 直到后来不知怎么的倭寇与红夷人起了冲突,终于有侍卫冲出城才把消息带回。 :“总兵大人!卑职愿前往夷洲岛消灭倭寇!” 得知情况危急,王猛心里再没了往日训练辛苦的记恨,一心只想上岛去救人。 沈阎王虽然人不怎么样!但不是他自己如何短短一年便身居百户? 百户官属六品,就是县太爷见到自己都要礼让毕恭毕敬,不是沈阎王多次提点,自己哪有这样的机会? 在沈赫身上着实学到不少,王猛眼眶都红了起来,谭龙却笑着骂他:“区区百夫长能有几分能耐?到时救不了沈哨官不说,只怕打草惊蛇,那些倭寇蛮夷还不知会做些什么呢?” 王猛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他们连队的人也一样,垂头丧气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他们以为谭总兵会弃沈哨官于不顾时,突然听到谭总兵一声冷喝:“戚将军!” :“末将在!” :“立刻整顿船只人马!明日一早出发夷洲岛!” 王猛激动得细长的眼睛都亮了,下一刻戚长锋拱手应了声:“是!” 自从沈赫失去音讯的几个月里,戚长锋早已整装待发,现在谭总兵命令一出,戚长锋手下几名偏将副将立即行动起来,不到半天集结将士,船只辎重整理完毕,第二日朝旭的红光点亮海面时,浩浩荡荡的船队集体出发,千帆直指夷洲岛… 与此同时,京城的天行宫里,宴雪行心里莫名焦躁,望着桌面的卦象面上更是面如死灰,修童们噤若寒蝉,尤其伺候在门口那两个新来的小修童,低着头不知所措地玩弄着手指。 :“不可能!绝不可能…!” 屋里传来清玄仙君颤抖的声音,突然“啪”地一声,修童们抖了抖身体,在他们抬头惊恐的目光中,果然看到仙君面前七零八落的宣纸,还有那张早已劈得四分五裂的搁几。 :“师父!” 蓝新始惊呼一声,跪在地上想要捡起卦象。宽大的神殿里稀稀落落铺满写满卦象的纸张,并且在这之前师父已经用茭杯占过几次卦象了! 结果都是凶卦! 蓝新始长长叹了口气,下阖的眼睛里不知不觉噙着泪水,明明师父之前并不信道,就连自己求师父教他符咒都不肯,师父却在这半个月里翻遍了占卜经文,如同着魔一般占了一次又一次卜! 师父难道不知道卜占多了会不灵吗? 蓝新始认真仔细地捡起地上整沓的纸张,门口的小修童们也很快识趣地上前收拾残局,于是很快,神殿又恢复了以往干净整洁的样子。 :“你们下去吧!” 蒲团上的清玄仙君一身烟青色道袍,可能由于长期心神恍惚的缘故,原本不染纤尘的面容竟变得清瘦憔悴。 师父是什么时候开始这般程度信神的呢? 此时此刻蓝新始无比怀念从前那个摆弄药草,出门爱听戏的师父!那时师父望向自己的时候是严厉,是怜爱,但绝不会是看不尽的寂寥与冷漠目光。 如果沈叔在的话,师父应该会好很多吧? 蓝新始低头伺立在旁,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惆怅。 神殿外二十尺高的梨树郁郁葱葱,梨花已经落尽,上面结满了青脆晶莹的绿果,宴雪行就站在树下,耳边传来叽喳的鸟鸣声,从春暖花开就不曾停过,也许它们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吃到鲜甜汁水的梨子,因此从繁茂的枝叶间隐约可见雀鸟的巢穴。 昨夜暴雨袭过,地上还残留修童们收拾过的痕迹,然而即使昨夜狂风暴雨,天晴时担惊受怕的鸟儿依然扑棱着翅膀在梨花树上来回欢叫。 梨树足够大,如同一座无法抛弃的城池,鸟儿们在这里觅食,在这里欢腾,这里有它们想要的一切,或许到了万物凋敝寒风凛冽时它们还可以飞去别处,到南边或者更温暖的地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不像我,终究是被困在这里了。 宴雪行望着树上羽毛鲜亮的鸟儿出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脖颈传来酸痛,宴雪行收回视线,望着脚下湿漉的青石板小心走回了神殿。 宴雪行又翻起经书,妄想从中得出自己这些天来心神不宁的解释,然而翻遍了卜术与奇门遁甲的书发现,自己不断得到的卦象解释居然无一不是——大凶! 殿外阳光明媚,微风中闪动的枝叶灼灼耀眼,宴雪行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七八个月过去,从开始的愤怒到怨恨,如今梦中的人竟越来越勾人!那些悠悠笑着的眉眼,鲜红凉薄的唇,与无人山谷时,月光下水面慢慢浸没的腰线,无时无刻都在煎熬着他那根敏感又空虚的神经。 宴雪行把手伸进衣襟里,想象着从前被沈赫抚摸过的感觉,往往这个时候身后的拥抱总是滚烫且缱绻的,然而指尖的凉意划过皮肤发出一阵剧烈颤抖时,他突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为什么一年没有音讯?即使撞破奸情,即使无法原谅,难道他就不肯解释吗?有什么不能言明的苦衷,哪怕说些什么,哪怕理由多么不合理他都相信的啊! 他已经第二十七次卜到凶卦,是关于沈赫的。 他再不要被关在这座冰冷的神殿中!炼丹的事他已经全权交给了蓝新始,在这之前他往语心殿向嘉靖帝奏请去督建西郊的聚灵观。 嘉靖帝本想拒绝,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嘉靖帝总觉得从前的清玄仙君这半年来虽然更加仙风道骨了,但骨子里透出来的疲倦与憔悴怎么也掩饰不住。 为了堵悠悠众口,年后严世蕃案子很快落定,嘉靖帝本以为严氏父子会对自己的开恩感激涕零,然而严世蕃在押往岭南的路上居然擅自回到豫南袁州府,霸占良田之余大兴土木要修千亩庄园。这还不算,弹劾严世蕃的奏折又像之前一样如雪花一般飞来,这次说什么都有!什么严世蕃身边畜养的无赖佟文喜是倭寇的奸细,严氏与倭寇早有勾联,要不当年严首辅也不能面对千余倭寇十万之众蜗居南京城不出。弹章上还说严世蕃有东瀛山阴道氏族的供养,如今穷途末路之际严贼准备串通倭寇潜逃东瀛;还有弹章写严世蕃说:“朝廷不如我富。”严府巍峨可比紫禁城,府中粉黛之女,列屋而居。衣服皆绣龙凤图案,装饰全是珠玉珍宝。铺设象牙床,围起金丝帐,朝歌夜弦,淫乐无度。严世蕃还说:“朝廷不如我乐。”连同之前户部发放裕王府的俸禄都敢克扣,窃国淫耻之心不可谓不昭然若揭! 这些也就算了,严家是嘉靖帝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这么多年来,严首辅如何他这个君王还是清楚的,严世蕃是严嵩唯一的儿子,平时骄奢淫乐什么的不足为奇,要是以严家的富贵不兴土木,不穷奢极欲挥金如土,嘉靖帝还要担心来自严家的危害呢! 可事实上得到权力太多太久的人野心会一天天膨胀,居然有弹章说明严世蕃把庄园建在龙脉上,虽然只是几个月的功夫,但已经建起来的亭台楼阁规模庞大,隐隐已有龙气萦绕。嘉靖帝当即大怒!然而也不会轻易相信弹劾的人的说辞,于是派袁苍等人去查看,结果回来的说辞更甚!庄园所在正对帝车天象中的斗柄!大有腾龙冲撞的迹象! 这还有什么可辩解的?一件可能是巧合,这么多集合一起要说严家有多忠心怕是三岁孩童都不信! 嘉靖帝自然不是什么三岁孩子,不管自己如何信任严嵩,最终还是下了旨意处斩严世蕃,也绝了那些人对严世蕃构陷夏言,杨仲芳等人的弹劾。 七月未央,仲夏夜里炎凉交加,严嵩因严世蕃的死一下子没了精神气,居然非但没有辩解也没有求饶,只是沉默着跪地垂泪。 之后严家被抄,严嵩被斥为平民,嘉靖帝以为他与严嵩君臣之间缘分已尽,虽然可能余生漂零,毕竟也是对这二十多年的道友网开一面了,直到自己卜出来“夬卦”! 这是决事斩草除根的卦象! 如今自己心中还是犹豫不决,究竟逆天命饶严嵩一死,还是真的就此将他处死? 嘉靖帝以为清玄仙君会给出一个决断,然而清玄仙君却说要去亲自督建聚灵观,毕竟那是关乎自己甲子年飞升的关键。 嘉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应允了,清玄仙君神容憔悴嘉靖帝还以为他真的是在为自己修道之事费心,于是便命陆绎让人护送清玄仙君去往西郊。 然而嘉靖帝不知道的是,陆绎身为锦衣卫指挥史,居然亲自护送宴雪行,在去往西郊的路上两人一言不发,宴雪行好几次回头都想问沈赫的下落,然而陆指挥使对上自己的视线时不时回避的同时,脸上居然闪过纠结痛苦的神色。 :“戚将军十日后回京述职,他们夷洲岛一战大败倭寇,陛下说要赏赐他们…” 聚灵观分别时,陆绎突然对宴雪行说了一句。 虽然为了陆家陆绎不得不舍弃沈大哥,但面前之人是沈大哥唯一放在心尖的人,看他如今消瘦憔悴的样子,陆绎心里仿佛被塞满了棉絮,愧疚痛苦让他透不过气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陆绎离去时宴雪行还愣在原地没有反应,陆绎的意思是十日后戚将军就要回到京城了吗?夷洲岛大败?所以陆绎说陛下赏赐的他们,也包括了…沈赫? 心中说不出来的滋味在心底涌动翻滚,宴雪行也不知道那是怨恨还是欣喜,总之在这之后的十天里他开始了食不知味夜不能眠的日子。直到修建观塔的人说武侯将军进了北京城,吹嘘他手下的士兵是多么的神勇,居然十日便攻下夷洲岛最坚固的城池。不管是赤嵌城里最狡猾的倭寇还是凶神恶煞举止粗鲁的红夷,在戚将军勇猛将士的铁骑下,被打得慌忙逃窜鬼哭狼嚎! 那里面肯定有沈赫! 宴雪行这样想,打心底升起一股热切,他热切想要见到沈赫,想看看那个可恶的人身骑高头大马,朝自己勾唇狂妄肆意笑着的样子!他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移情别恋,早对自己抛诸脑后了,他只要见到他就要把他捉住,绑起来拷问他,质问他为何这一走就是一年多杳无音信?他还要告诉他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所受的煎熬,管她梁音还是其他女人,这辈子沈赫就别想再有其他人!他要栓住他,狠狠地骂他、咬他、折磨他!等他知道疼后再狠狠地吻他,然后把他揉进身体里… 身体升起的热浪让宴雪行差点站立不住,尤其身边翎语告诉他戚将军就驻军在西郊不远的龙泉寺,宴雪行喉结滚动,长舒口气压抑住疯狂的心跳,一转身,眨眼消失在了眼前。 聚灵观的苦役们还在忙碌,翎语一时难以置信,仙君他何时有过这般一反常态? 翎语这边还在疑惑,仙君为何听见戚将军在哪走得如此匆忙,那边宴雪行已经走出了两里地。 龙泉寺不远,走过一段崎岖山路,宴雪行很快就来到一座山门,发现门前果然有士兵把守,正好守在前面的是王猛王准几人,见宴雪行抱着拂尘横冲直撞忙喝令他停下,哪知对面仙人一般的男子眸色一沉,怒道:“凭你们也想拦本仙君?让戚将军出来见我!” 纤尘不染的面孔带着几分狠戾,仿佛坠入人间走火入魔的仙灵,没有人怀疑假如拒绝他的话,他就会毫不留情将面前的人灰飞烟灭。 王猛和李元宵几人都心情不好,由于对面来者不善,他们登时压抑心底许久的无名邪火“噌噌”直起,眼看着王猛瞪着一双要吃人眼睛要上前扭打,王准见状连忙制止,拱了拱手道:“道长莫怪!小人这就通报戚将军。” 王准语气很是诚恳,朝宴雪行点了点头,还未等宴雪行颔首同意这才匆匆跑进了寺门。 王猛几人纷纷审视的眼神打量着宴雪行,这人长得不赖,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敢大呼小叫让武侯将军出来见他? 王猛嗤之以鼻,除了沈阎王,他们谁看到有人对武侯将军这边无礼了? :“哎!我说,你找将军什么事啊?” 王猛脸上横肉一抖,把自以为凶狠的表情挂上,活像个遭受过刺激的公牛,恶狠狠的看似随时想要打架的样子。 面对这些只会蛮力的粗鄙士兵宴雪行还不至于放在眼里,正好他心里也窝着火,本打算开口挖苦这几个小喽啰一番,哪知去禀报的人已经从里面出来。 :“仙君,将军身体不适,暂时不宜见客,阁下请回吧!” 宴雪行眉眼一挑,甩了甩手中的拂尘,戚将军这是下逐客令了么? :“正好贫道通晓岐黄,不妨让本仙君给将军瞧上一瞧!” 宴雪行冷笑着跨步向前,王猛几人急忙横刀拦在前面,王猛更是大喝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了我家将军今日不…” 对面的人一身天青色的道袍,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再加上手中拂尘银白如雪,仿佛未经俗世烦扰的仙人,王猛以为吓唬一番就能把此人喝退,哪知自己话还没说完,突然被面前之人一股强大的力量,如同泰山压顶一般,强迫着自己动弹不得。 宴雪行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最后宽大的袖袍一甩,拂尘扫过的地方把横着长刀苦苦支持的几人扫落在山门阶梯的两旁。 几人跌在地上痛苦得“哇哇”叫喊,惊动了藏在龙泉寺里更多士兵与护寺的僧侣。 :“阿弥陀佛!施主善哉!” 忽然一声佛号响起,黑压压一片手持长刀的士兵护在龙泉寺主持跟前。 动静这么大不说戚长锋,沈赫那人居然能忍住不出来见我? 宴雪行拧了拧眉,不知怎么的心中不安不断蔓延,然而看了一圈还是没有看见想见的人,他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干脆上前一步运足内力喊道:“沈赫,出来见我!” 这一声叫喊足用了十成功力,看着云淡风轻实则地动山摇,不说戚长锋,就是沈赫躲在地底下也该听到了。 然而过了许久,山门前除了一脸警惕的士兵与僧侣毫无动静,只有摔倒在地的王猛几人听到沈阎王的名字一愣,王猛颤抖着声音缓缓站起身来问:“沈阎王?你要见沈阎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宴雪行幽冷的目光一顿,又似明白过来轻笑着问:“沈阎王?你们都是这样称呼他的?” 王猛下意识点了点头,但很快又用力摇头否认,其他几人这时也神情木然地站起身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宴雪行。 这些人知道自己要找沈赫怎么是这副表情? 宴雪行心中的不安逐渐放大,许久才面无表情地道:“贫道与他旧识,现在他在哪里?怎么没有看见他?” :“……” 宴雪行似乎耐心就要耗尽,然而王猛王准几人面面相觑还是没有回答,宴雪行可不会放过他们眼里拉下头颅的眼里闪过一抹痛色。 :“他究竟在哪?!” 宴雪行步步紧逼,冰冷刺骨的质问声音从牙缝里蹦出,一直走到那个大脸盘的士兵跟前,伸手一把揪住王猛的脖子,王准李元宵几人哪里见得自己的兄弟被人欺负?于是纷纷红着眼发疯似地去拉扯宴雪行。 站在山前的士兵傻傻地看着扭打在一起的几人,那位仙人看着就不似凡人,得罪谁不好得罪仙人?士兵们一时不知道是上前阻止还是劝架,只能举着长刀更加警惕守在山门前。 王猛觉得自己脖子都快被掐断了!连上前帮忙的兄弟也被拂尘轻易扫落在地,王猛绝望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窒息快要晕过去了,这时山门后“吱呀”一声响动,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穿盔甲的中年男人。见王猛被掐到脸色紫红一片,突出的眼球仿佛快要喷胀出来,中年将领倒抽一口冷气,忙大声道:“住手!将军要见你…!” 得到自己想要听到的答案宴雪行手上一松,一掌把王猛粗壮的身体打飞出去,王猛双手捂着脖颈猛地吸上一口气,呛得重新呼吸顺畅的跌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脖颈中间的疼痛仍然像要断开一般,王准上前给他顺气,再抬眼,那发着邪火的谪仙已经走上台阶,在自觉让出道来的士兵的目光中缓缓走进了寺门。 :“你还是来了!” 宴雪行被中年将领带着走入寺院后面的禅房前,那里宽阔的空地上种着两颗高大的银杏。七月银杏绿意盎然,在繁密枝桠投射下来的光斑里,有着和自己殿前梨树上一样的鸟儿在欢腾,并且和梨树上的果实一样,脚趾大的银杏果也格外青翠喜人。 不同于两年前的武侯将军,那时他为军中粮饷发愁,焦虑与不安写在脸上,如今武侯将军夷洲岛大胜而归,身边又有了如花美眷,本该是春风满面的时候,可他脸上除了岁月洗留下的沉稳,更多是莫名的忧伤隐匿在眸中? :“他人呢?” 宴雪行开门见山就问,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 戚长锋眉宇闪过一丝苦涩,抬头看向宴雪行,眼里忧郁更加沉重了。 :“你不应该来找他,回去吧!” 戚长锋回答时语气冷淡至极,仿佛在驱赶令人生厌的陌生人。 :“他有什么见不得人?就这么看不得我吗?” 宴雪行倏地眼眶圈红,紧握的拳头仿佛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戚长锋无可奈何,想了想道:“他没有与我们回来京城…” 没有回来京城?也就算说他仍在福州府? 宴雪行跌落的心情挂在脸上,兴冲冲地来,又要失魂落魄离去,分别两个年头,那种迫切想要见到的心情或者连宴雪行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怎么会留在福州了呢? 宴雪行满眼失望,或许真的只有自己还在介意过往发生的一切? 宴雪行抿了抿唇,在转身瞬间不甘与愤恨涌上心头,却全然不知戚长锋绷紧着神经,心中默念着让他赶紧走! 然而心头翻涌的不甘转化成怨恨,宴雪行突然回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戚长锋问:“他为何不回京城?是你不让他回的吗?” 戚长锋神情凄然,差点就要绷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然而想起此人在沈赫心目中的份量,还是咬了咬牙摇头道:“此次攻下赤嵌城沈哨官功劳最大,要想回来没有人会拦他…” :“那究竟为了什么…!?难道…难道他在福州又有了新欢?”想到这个可能宴雪行的泪水刷地落了下来。 沈赫久居京城,如果不是舍不得离开福州,他怎么会不回来?至少他不可能一点解释也没有。 这么说,他…果然已经忘记自己了么? 戚长锋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他苍白的面孔珠线一般的两行清泪,心里止不住一阵阵抽动,那令人窒息的疼痛,戚长锋酸胀的眼睛也再无法忍受,于是铁骨铮铮的武侯将军就这么落下泪来,许久才颤声问:“宴公子,所以你这么着急来找他究竟是余情未了,还是余恨未消呢?” 说完戚长锋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声音继续道:“他没有对不起你!从未!至于梁音的事他跟我说过,当时为了陆家的事奔走,交酬时他喝醉酒才遭了有心人的算计,连我都知道除你之外他绝没有任何二心的可能!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那他为何不解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解释?如何解释?陆绎为了保全陆家出卖他,在他没有知道身世之前,陆秉对他可谓如兄如父,在那样的情况下他都可以毫无芥蒂选择相信你,你与他在一起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他对你的心意吗?” :“身世?他什么身世?他从没跟我说过这些…”宴雪行心中颤抖,语气开始慌张起来。 果然,戚长锋惨然一笑,为沈赫觉得不值:“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 戚长锋一边哭一边笑着摇头:“宴公子啊宴公子!为了不连累你,也为了有朝一日建功立业后,博得一个为父母平反的机会,即使当时拼了命想要回去解释,可他也忍住了。他知道你性子冷,一旦觉得遭受背叛就不会再理他,所以去往福州府的十几个月里他几乎每日都给你写信!刚开始他甚至想过一死了之,但每次路过驿站还是毫不犹豫给你一封封地寄信,可你呢?!从未回过他只言片语!今时今日居然还在怀疑他?宴公子,你不觉得你对他太冷酷了吗?!” :“他…给我写过信?” 宴雪行瞳孔骤缩,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眼前一黑差点瘫软在地,但他还是强撑着颤声问:“…他在哪?!” 宴雪行卑微地乞求着,跪着差点扑到了戚长锋面前。 戚长锋长叹一声,突然冷冷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回去吧!这辈子他不会再见你了!” :“不…!我可以解释!我再也不会不信他,告诉我他在哪?我这就去给他说…!” 戚长锋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愿看见那不染纤尘的宴公子泣不成声的样子,然而即使宴雪行如此卑微地乞求自己,戚长锋还是不愿告诉他沈赫的下落。 有些痛宁愿被怨恨冲淡,也好过继续一辈子痛苦,反正他们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戚长锋这样想着,大步想要离开,然而身后的宴雪行却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用一种近似癫狂语气冷声道:“我问你…他究竟在哪!” 戚长锋止步回头,一眼便看到宴雪行泪眼里令人惊心动魄的执着。 戚长锋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他心里的痛苦一点也不比宴雪行少,他最终还是不愿意告诉他,转身又准备离开。 离去的身影越走越远,宴雪行心里无处宣泄的苦涩找不到答案,于是他运起所有内力,手中拂尘一扬!施展轻功诡异地身形闪动,眨眼就靠近了戚长锋。 宴雪行手掌向前一拍,眼看就要落在戚长锋背后,感觉身后杀气腾腾戚长锋突然侧身闪开,飞快地反击一掌,两人很快缠斗起来。 戚长锋身长九尺,且生得威风凛凛,拳脚功夫出神入化的同时招招到肉,换了别人,哪怕是一般的武林高手也未必能抵挡。然而他面对的是从小习武,并且早在几年武功就已臻化境的宴雪行,若不是此时他急火攻心乱了心神,也不会被戚长锋打得许久也未分出胜负了。 :“将军,您的枪!” 突然一声大喝,宴雪行抬头便见刚刚领自己进山门的那个将领把手中长枪抛给戚长锋。 这时候寺院大多数人都闻声赶了过来,看到自家将军并未得了上风,一个两个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戚将军受伤的,于是大家又抽出长刀,一脸戒备地盯着宴雪行。 :“这是本将军和道长的事,你们不准插手!” 戚长锋突然厉声喝道,然而担忧的士兵们哪里肯听戚将军的话?即使戚将军的话就是军令,这时竟无一人肯退缩! 寺院里的空气凝重,宴雪行在心里念了一段“清心咒”,突然睁开眼睛,说时迟那时快,手中拂尘如狂舞的银龙出海般向戚长锋袭来! 戚长锋举枪抵挡,并且相对于刀法,他的枪法更加炉火纯青,很快两人又缠斗在一起。 旁边的士兵看得焦急万分,但碍于戚将军的命令不能上前,这时戚长锋的长枪已经被拂尘缠住,宴雪行催动机关,“祭仙拂”被灌满浑厚的内力,银色拂须瞬间万箭齐发,戚长锋举枪抵挡,然而手中长枪被银须缠绕,任是他天生神力,手中长枪竟被人瞬间夺去,戚长锋只得赤手空拳躲避,幸好宴雪行也并非真要置他于死地,只是一边攻击一边怒问:“他究竟在哪?!” 戚长锋连连倒退,昔日所向披靡的武侯将军狼狈得毫无招架之力,士兵们实在也忍不住了,纷纷手中白刃闪过光芒,千刀直指宴雪行! 然而士兵们低估了宴雪行的力量,长刀还片叶未沾身,他们便如六月狂风刮过的稻田,“呼”地一下便倒下去一片。 士兵们军纪严明,但面对强大敌人的时候他们可不会讲什么武德,以多欺少是常态,再加上他们的戚将军已经被逼到银杏树下,眼看着就要退无可退了,佘膺、余呈群、陈叔烈几人瞬间跃身而起,奋不顾身地刀招如雨点般扑向宴雪行。 就在几人以为他们之中肯定会有人刺中宴雪行时,哪知面前天青色的身影一闪,银龙开始咆哮着向戚将军的方向转身而去,只听得一个沉重巨响,戚长锋壮硕的身躯便被拍飞撞向两尺多高的银杏,霎时震落无数脚趾般大小的白果,瞬间青涩浆果碎了一地,一如戚长锋快被震碎的胸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一口鲜血从戚长锋口中喷出,宴雪行头胀欲裂,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只是想知道他的下落,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寺院里除了士兵们痛苦的低吟没有一点动静,无力感油然而生,大家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宴雪行一步一步逼近戚长锋,那是一种凡人不能抵抗神灵布施的强烈愤怒,他们都死死盯着宴雪行的动作,如果可以,他们宁愿眼神化作利刃,统统将面前之人乱刀杀死,以防止他伤害他们的武侯将军! :“他死了!” 士兵中突然有人大喊,宴雪行脚步一顿,猛地回头,强烈的恐惧让他的脸色煞白,他回头看看说话的人,那中年将领正是将他带进来寺院的人,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宴雪行不可置信地又回头看着戚长锋,用一种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声音问道:“…他说什么?…谁死了?” 戚长锋痛苦到扭曲的神情一愣,想要否认说不是,然而胸口剧烈的疼痛传来,天旋地转的同时喉头一阵腥甜,他只好咬牙沉默,避开宴雪行疑惑的眼神没有回答。 然而陈叔烈可不会知道宴雪行与沈赫之间发生过什么,此时也不会在意是否有人会因此伤心欲绝。 :“沈哨官!沈哨官死了!” 你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为什么要为难我们将军? 陈叔烈眼神坚定,戚长锋强忍着剧痛扶着银杏树站起身来,最后勉强呼着粗气喃喃地想要否认。 :“陈坐营…” 宴雪行脸上被抽去最后一丝血色,然而陈叔烈还怕他没听清楚,指着旁边掩面哭泣的王猛道:“你不信,这是沈哨官带过的兵,他是生是死他们最清楚,不信你们可以问他们!” 陈叔烈的话如同一把尖刀,剜心割肉,令人痛不欲生,王猛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身体剧烈抽动。宴雪行记得此人在进山门前就对自己说过他们叫沈赫“沈阎王”,如果不是练兵时过于冷酷,他们又怎么可能叫他“阎王”? 随着王猛起了个头,其他士兵一起的也跟着此起彼伏地哭了起来。 怪不得一个多月前自己就开始心神不宁,怪不得无数次卦象都是大凶,原来上天早就有了预兆! 噩耗如同滔天洪水瞬间将心中的堤坝冲垮崩塌,宴雪行往后退了几步,满眼的不敢置信,沈赫那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啊!他怎么会死?怎么可能就死了呢? 哭声仍在充斥着耳膜,宴雪行觉得脑子胀痛得更厉害了,他已经感觉不到脸上冰冷泪水的感觉,整个人如同一尊破碎的白瓷,仿佛只要稍微刺激触碰,便会裂成碎片再也无法粘连。 戚长锋眼神喝令士兵,包括陈叔烈,再也没人敢说一句刺激宴雪行的话。 :“不!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骗我!” 宴雪行几近癫狂,他不能再呆下去!这些人都在骗他!沈赫怎么可能死?怎么可能…? 宴雪行脑中突然空白一阵,躯体像是被抽去了魂魄,然而等他回过神来又好像想起来什么,惶惑中转身逃出了寺院。 :“将军…” 宴雪行一走,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戚长锋摆了摆手拒绝所有人的靠近,嘴角鲜血溢出的同时,眼泪也再忍不住肆虐奔流。 宴公子接受不了沈赫的死讯,自己又何曾释怀呢? 喜欢辞京华请大家收藏:()辞京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6章 长明灯 :“这可是纯银打造的,能值16两银子呢!” 京城河槽西坊边上的一门小院里,矮小的中年男人手中捧着一双白晃晃的银制筷子,七寸六分的银筷上方下圆,顶部下面还细描了一圈江牙海水纹样,除此之外一条细长的银链相连,也许他从没见过这般精致的使用物什,那发着贪婪精光的眼睛笑得一脸猥琐,旁边一个妇人见了脸上也闪动着窃喜之色,换了从前,她哪里见过这般富贵玩意儿啊? 中年男人把玩了一阵,突然小心把银筷收到盒子里,嘴里念叨着:“等过几年攒够了,咱就回荆州买上十几亩田,再到官店买几个伺候的丫鬟仆人,你我就是真正的老爷夫人啦!” 中年男人越讲越兴奋,旁边妇人却说:“说是这样说,可狗儿在京城好好的,我们干嘛还要回去荆州呢。?”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个屁啊!衣锦还乡懂不懂?再说了,你见哪个官老爷嫌自己地少的?也就你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想留在京城!” 妇人被骂得讪讪不语,中年男子白了她一眼,擦了擦手中装着银筷的盒子,转身想要回房放好,哪知回头便被身后跟着伺候的小丫鬟吓了一跳,气得他登时一脚踹在丫鬟的肚子上,疼得小丫鬟痛呼一声,立即跪在地上委屈地不停求饶。 :“哭哭哭!吓老爷我一跳!哭衰门庭小心老爷扒掉你的皮!” 瘦小男人说着发出尖厉的叫声,一只手恶狠狠地把小丫鬟的耳朵差点给拧了下来,然而小丫鬟越是哭得凄厉,瘦小男人就越是觉得不解气,继续拳打脚踢直到小丫鬟没了声气。 妇人在旁边看得心惊胆颤,虽然可怜那小丫鬟被打得凄惨,但自己何曾不是这样被打得半死呢? 等男人终于筋疲力尽停了下来,妇人一脸惊颤地讨好道:“老爷打得好!让这个小贱蹄子吓到老爷!” 妇人说着还往丫鬟身上猛啐一口,直到男人冷哼一声,在他不屑的目光中,妇人还一脸谄媚迎上前去伺候。 男人觉得无趣,正在这时院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还没看到谁,仆人来福就已飞奔进来叫道:“老爷!有人…破门进来!” 男人正想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敢私闯他的宅子,叉腰正要骂街,突然面前有东西一闪而过,不知怎么的,自己也突然飞了起来,等自己感觉到痛时,他已经重重跌在了梁柱上,摔得他双眼发昏,身上也不知道是哪疼,总之全身像是散了架似的,疼得他到处发麻。 妇人哭着扑了过来,男人跐咧着嘴巴站起身来,胳膊传来的剧烈疼痛告诉他自己的手或者已经脱臼,他咬着牙还想要骂,却发现大厅里不知何时来了个穿着天青色道袍的道士,虽然道士生得仙姿玉色,但男子可管不了那么多,破口大骂道:“你谁啊?私闯民宅可是犯法的!天子脚下你知不知道啊?!” 宴雪行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仿佛在他眼里男子已经是个死人,冷若冰霜的眸子在男子指着再次骂出口的一瞬杀意涌动,终于执着拂尘的手掌一翻,男子不出意外又受一掌。男子终于一脸惧色,即使胸口疼得像被巨石碾过,不复盛气凌人的他居然难得瑟缩在妇人身后,也管不了口鼻被血污淹没,双手抱着头顶,然后带着畏缩的求饶目光,血腥继续在他嘴里横流。 妇人的脸上和衣服也被血污染红,她不敢看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人,她很怕,也怕丈夫就这么死自己怀里。 :“始儿住哪间房?” 宴雪行冰冷刺骨的让妇人打了个冷颤,她紧紧抱住丈夫,许久又惶惑抬头:“始儿…?奴家不认识谁叫始儿…” 宴雪行声音更冷了:“贫道的意思是你们儿子的房间!” 妇人身体抖动,终于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指向堂后的一间并不起眼的厢房。 *** 河槽西坊离天行宫仅有几墙之隔,蓝新始回到小院时,不可一世的老爹昏迷在他娘的怀里。 :“狗儿…你终于回来了?” 妇人满脸血污对蓝新始讨好地笑了笑,一股厌恶感涌上心头,蓝新始第一次对自己老娘感觉如此地厌恶,哪怕当初他们换自己与别人易子而食,当时老娘没有替他出声说过一句他也没有这样厌恶过。 看到儿子,被吓坏的妇人终于重新找到了主心骨,逆来顺受惯了的她连丈夫生死关头也不知道找大夫,还得蓝新始吩咐家奴去请。直至安顿好父母,蓝新始站在自己房门前,甚至门敞开着他都不敢往里头看上一眼。 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有那么一瞬恍惚蓝新始还以为家奴告诉自己假消息,师父并没有来,他还是一无所知,他们仍然是最亲密的师徒。 然而犹豫半炷香,蓝新始还是忍不住往里探了个头,只一眼,便看到厢房圆桌旁坐的人。 那人趴在桌上鬓发凌乱,身上天青色的道袍也皱巴巴的,不用细看,必定是师父无疑。 以前与沈叔在一起时他就偏爱天青色,只可惜自从沈叔去了福州,蓝新始就再也没见过师父穿这一身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宴雪行握着信笺的手遮盖头顶,原本太极玄珠发带系着的发髻也被掩盖,蓝新始看不清他的脸,然而随着他身体猛烈的颤动,蓝新始知道,师父这是…哭了? 蓝新始还是没有做好面对师父的准备,正想转身就逃,哪知里面师父抬起头,蓝新始分明看见他红肿的眼眶与鼻尖滴落的泪水。 宴雪行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只一个冷漠的眼神,蓝新始便不由自主地讷讷走过去跪在师父的脚边。 :“师父…” 蓝新始大气都不敢出,不知道师父会怎么惩罚自己,但自己所有一切都瞒着他,肯定是做错了。 :“还有吗?”宴雪行翻了翻信箱指着蓝新始问。 蓝新始以为会受到宴雪行责罚,没想到却是问信,蓝新始把头垂得更低了,回答道:“…最后一封信是上个月的,全在这了。” :“你撒谎!”宴雪行拍着桌子怒吼:“明明之前每天都有信来,怎么上个月就没了?!” :“师父,真的全在这了!始儿没有撒谎!”蓝新始肩膀抖了抖,声音低如蚊呐。 宴雪行站起身,将手中的信笺仔细整齐折叠放在信封里,那里每一个笔迹他都十分熟悉,他不允许有任何毁灭它们可能。 :“你什么时候跟太师的人搭上关系的?” 宴雪行的声音冷若冰霜,听不见情绪,蓝新始心中一痛,抬起婆娑泪眼茫然地望着宴雪行。师父他…已经开始连“始儿”都不愿意叫了… 宴雪行继续整理手中的信件,按照顺序一封一封放在盒子里封存好。 :“难道你不需要给为师个交代吗?”宴雪行冷冷地道。 蓝新始没办法,只好如实回道:“陶然庄看桃花那一次…” 陶然庄?宴雪行仔细回忆着这个名字。 其实不用怎么思索,宴雪行便能记起来,那是来京城不久沈赫唯一一次带自己去看桃林的经历。当时裕王为了掩人耳目与自己见面,在和兰朝姑娘离开后又去而复返,并且宴雪行记得那时自己还拒绝了裕王。然而除了被杨连成那死变态找麻烦之外,便是蓝新始的无故走失,当时他们都以为是意外,没想到居然是阴谋…? :“是常大哥…就是那个叫常玉春的,他们以始儿父母性命相逼,要是不帮他们…他们说,会杀了我娘…!” 宴雪行怔了怔,瞳孔微缩:“没想到居然那么早,你忘了当初贫道是怎么救的你吗…?” :“…始儿没忘,可是师父,假如您是始儿的话您能怎么做呢?”蓝新始满脸苦涩,当年父母不但想要将他卖给象姑馆的人,还真真切切把自己做了易子而食的交易。 然而老头的性命他可以不顾,却怎么可以不管他娘?那可是生他性命,哺育过他的母亲啊! 可是蓝新始忘了,当年荆州城隍庙他的母亲可是一声不吭让他换给了别人,也不知道与他被换食的那个孩子怎么样了,有没有幸运被人救下,还是…?! 宴雪行沉默良久,他不明白,难道自己对他还不够好吗? :“所以,你偷了我的剑,太师的人用它杀了陆秉?”毕竟在沈雪园,蓝新始是宴雪行和沈赫唯一不设防的人。 蓝新始心虚点了点头,支吾着道:“太师说…严首辅权倾朝野,多年来又深得皇上重用,就算他老人家这么多年侍奉皇上也还比不上首辅一半,所以,他必须借助师父您的力量…” 蓝新始说到这,心虚一般看了看宴雪行继续道:“常大哥说,师父即使靠着一腔热血真心为他们所用,他们也是不放心的,要扳倒严家,助陛下修道的人很重要,更何况太师认为只要有陆指挥使在,他就一日不可能扳倒严党…” :“所以他们利用你偷贫道的剑,好来个一石三鸟?” 既可以离间与沈赫的关系,又可以除去陆秉这个最大的变量,毕竟严家过于强大,皇上即使沉迷修道,也不可能不防。陆秉一倒,失去平衡太师一党便能得到皇上更多倚重,不但如此,他们还可以在锦衣卫里安插自己的眼线 ,从而掌握更多的权柄。 蓝新始不敢看师父的眼睛,小声道:“始儿对不起你们…可始儿知道,无论如何沈叔也不会怨恨师父您的,再说了,陆大人死后,沈叔得知自己的身世,以他的脾性留在京城只会走上一条绝路,不管怎么样,他是沈家唯一的血脉,如此血海深仇…” :“血仇?”宴雪行漆黑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蓝新始苦笑一声:“师父您还不知道吗?沈叔是十几年前都察院里经历都事沈兆筠之子,沈叔父亲因为弹劾严首辅,失言激怒了皇上…” 蓝新始把沈赫的身世完完全全说给宴雪行听,当然,这都是常玉春告诉他的。 有东西堵在心口透不过气来,过了许久宴雪行似乎想起来什么,只见他颤动的瞳孔久久没有聚光,下意识喃喃道:“也就是说…沈家被处置,陆秉身为执行者保下了沈赫,如今陆秉一死,陆绎怕沈赫影响陆家与朝堂各方的关系,所以设计害沈赫被贬?”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沈赫得知身世,那个时候根本不可能有心思与妓人厮混。 :“这么说来,梁婉与他是清白的!” 心里像有虫子在钻心噬咬,宴雪行现在才终于相信沈赫至始至终没有背叛过自己! 曾经陆秉对沈赫而言就说是父亲也不为过,然而陆秉被刺杀当晚,在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他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相信自己,可自己呢?怎么就会认为他会背叛自己?甚至自己还一度怨恨他?! 离京时他们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如果不是面前这几百封信,他甚至都不敢相信沈赫去了福州,并且真的一去不回了… 宴雪行发出一阵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哀鸣,此时他鬓发凌乱,扭曲的面容全是斑驳的泪痕,蓝新始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师父是多么一尘不染的人啊!如今竟然看不出来一丝仙人的模样了。 :“师父…” 蓝新始满脸苦涩,看着师父悲痛欲绝心里也像穿了一个大洞,在沈雪园的日子是他生平最快乐的日子,他如何会不想念沈叔的好?只是… :“师父…” 蓝新始跪爬着上前抱住宴雪行的裤腿痛哭流涕,想开口请求原谅,可那个待他如子的沈叔死在了福州,他知道师父绝无原谅自己的可能。果然,随着肚子一阵巨痛,身体被踢飞出去,蓝新始摔得头脑发昏,眼泪流下来,嘴巴的腥苦让他止不住干呕吐了出来。 喷涌的血液鲜红一片,蓝新始差点失去意识,翻江倒海的疼痛让他头晕目眩,用袖口擦去嘴里的血,努力想要抬头看向宴雪行,却看见从前不染纤尘的师父冰冷眸子里却透着无比的失望与怨恨。 蓝新始心如刀绞,从未有人心无旁骛将他真心看待过,沈叔客死他乡全是自己的错,如果自己当时告诉师父,师父神通广大,他们之间的命运也许就会不一样了吧?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如今师父知道真相,自己恨不得一头撞死以此谢罪,也无法挽回师父对自己的失望了吧? 泪水模糊蓝新始跪着上前的视线,他知道师父再不会原谅他了,连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哪里还能奢求师父原谅? :“师父…” 嘴里腥甜的滋味撕扯着胸口疼痛,蓝新始像个乞丐一样跪在地上哭泣,然而头顶传来师父冰冷的话语:“蓝新始这个名字是贫道给你的,既然你背叛了我们,那么你以后也不再能叫这个名字了,从此以后,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宴雪行说完开始收拾信箱,蓝新始蓦地抬头,微张着嘴巴下意识想要解释:“师父你听始儿说…始儿不是故意的,沈叔对始儿这么好,始儿怎么会想要害他呢!都是常玉春,是他叫我偷师父的剑,不然就要杀了娘亲!还有后来东林盟的人害沈叔的事,始儿一直都不知道,直到后来常玉春说不能让师父接触到其他人,尤其是沈叔,不然太师功亏一篑…师父,始儿没有背叛您,始儿也不知道沈叔去了福州会发生意这样的事情,太师还答应始儿等他日沈叔建功立业回朝帮助沈家平反!让沈叔重新得以清白之身世封爵位…” :“够了!” 宴雪行暴怒喝断,脸上悲痛的神色闪过,然后深吸一口气颤声道:“好一个帮沈家平反!早知道沈赫出了事你却只字不提!” :“师父我…” 蓝新始无可辩驳,他承认,无论此时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直愣愣地跪在那里没有说话。 宴雪行不再看蓝新始一眼,抱起箱子就往外走,直到身影消失在院门,蓝新始悔恨的泪水才又如潮水般涌出。 :“师父…对不起,对不起…!” *** 蓝新始无心照顾天行宫里的炼丹炉,于是交给青葛和翎语看管,他以为无论怎么样,师父他绝不可能抗旨督建聚灵观,可连续守了几天西郊观址都没看到师父的身影,宫里也没有,就像凭空消失一般,连太师的人也找不到他。 难道师父突闻噩耗想不开… 蓝新始不敢想下去,只能拜托太师的人帮忙寻找。 如今严世蕃已死,严嵩被革职抄家,坐在首辅的位置是徐太师,也由于徐首辅刚企稳向嘉靖帝表功,从前工部拖欠各地修缮庙宇的进程得到推进刚,聚灵观是重中之重,如今督守监工的蓝仙君不见人影,不用说,徐首辅比蓝新始这个徒弟还着急。 经过多方打听,蓝新始很快找到了师父,原来宴雪行不在天行宫也不在西郊观址,自那日离开后师父竟一直都呆在了沈雪园。 蓝新始回到沈雪园时天刚微亮,庭院的翠竹亭外摆了一张八仙桌作为香案,香案上摆满三牲酒礼,除了旁边的焚炉,香案托盘上还放着许多的香纸符箓。师父就站在香案前手执拂尘,与旁边瑟瑟发抖的老仆人不同,宴雪行神情严肃,一身烟青色的道袍头上太极玄珠的发带早已不知散落在何处,披头散发间口中念念有词。 师父曾经多么爱惜他的头发啊!除了不时皂角熏香熏洗,几乎每天都要梳得整齐有序,特别是他心平气和时,整个人都散发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家气度。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蓝新始心中一痛,想要过去再次跪求原谅,但始终觉得自己不配,于是只能站在远处偷偷看师父的举动。 突然前面宴雪行停下咒语,甩动的拂尘如同银龙出海,随着宴雪行手中道法手势“啪啪”几个回合,桌上摆着的四条红色的朱砂符箓突然像是有了生命,随着银龙指引,与缭绕的香火在宴雪行周围围成阵法。 仆人秦叔从没见过此番情景,只觉得朝晖映照中,面前仙人道法高深,连同他无风自起的衣袂都是不可亵渎的仙品。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 黄色符纸飞速转动,在咒语中符纸发出一阵金色的光芒,伴随着宴雪行如瀑长发不断飘动,四张符纸“嗖”地合起燃烧,瞬间炽热的亮光仿佛可以照亮整个世间。 仆人秦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生怕眨眼就错过了面前的景象。 :“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吾心系之人—沈赫。叱!” 燃烧的符咒在道长手中形成一道光柱,只听得“嘭!”地一声响动,金芒四散,长长的光柱直入云霄,等道长收起作法手势,他整个人看起来仿若透明,烟青色道袍衣袂,黑色的长发与他苍白的皮肤让天地顷刻间变得苍凉,仿佛只有他眉间的一丝血红印记成为这世间唯一的颜色。 仆人秦叔看得目瞪口呆,蓝新始也呆若木鸡,此时前面宴雪行已经净手回去房间,蓝新始与秦叔这才敢上前,却发现香案上牛羊猪三种祭品早没了刚开始的香味,形状也如同干柴毫无油光色泽。 蓝新始又想起刚来京城时,与师父在长安街旁行医时,那时师父说,世间哪有什么鬼神?都是人们编出来吓自己的而已! 从前师父除了武功医术从不教自己这般法术,因为蓝新始知道,师父他并不信神鬼! 可为什么不信神鬼的师父今日会摆下阵法,向上天祈祷神灵的庇佑? 蓝新始觉得不可思议!即使进宫这么长时间修仙练道,师父也只是跟皇上讲经炼丹,除了节气祭拜一下神明,师父从没说过相信世间会有神明存在! 师父他不信鬼神的啊!仆人告诉他狐仙大人之前就吩咐过,等他作法以后谁都不准靠近曾经他与沈叔住过的厢房,因为他要在里面继续作法守护庇佑沈叔峰回路转的“长明灯”,并且要在里面呆够足足七七四十九日!是什么可以使人不吃不喝呆这么长时间?这分明就是信神佛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师父他是不是疯了?!戚将军是何等一言九鼎的男儿丈夫?他又与沈叔是莫逆之交,他难道还会无缘无故诅咒自己的好兄弟死? :“师父!!” 蓝新始大叫着想要去拍门,可刚靠近门边里面一股强大的力量传来,手还没触碰到门板,人就已经飞了出去。 蓝新始“啪”地倒地,摔得身上一口鲜血喷出,看来,师父是决心不会让人打断他的作法了! 不到三天宫里开始有派人来找,太师的人也都陆续出现在了沈雪园,中间秦叔有送过吃食,然而别说靠近门边了,一连七天里面硬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师父…始儿知道您不愿意接受现实,可沈叔他真的不在了!求求您!求求您出来吧!别在折磨自己了!” 蓝新始哀声哭求,一开始他只当师父听到噩耗不愿意面对事实把自己关了起来,如今过去这么多天师父还是没有动静,他又怀疑师父是伤心度伤损了心脉,走火入魔误信了鬼神,只因为师父他明明说过修仙是假的,人死了就变为尘土,哪还能作法就能回天的?! 然而无论蓝新始如何劝说,里面依然没有动静,尤其漆黑的夜晚,厢房里死寂一般没有一点人声息的存在。 日子一天天过去,蓝新始也始终想不明白,师父哪怕哭一场,即使发疯杀人,总该像个伤心的样子,可他始终房门紧闭,日夜守着一盏长明灯不吃不喝,就算是神也不会受得了! :“他还是没有出来吗?”常玉春问。 自师父把自己关进房门起,常玉春就来到了沈雪园,不单是常玉春,锦衣卫那边也派了一个叫于吉广的锦衣卫过来查看,有时还偶尔看见翰林院的侍讲大人出现。 师父的存在对太多人有利益关系,眼看时间过去二十一天,蓝新始走到门边也不觉得里面有阻力,又附耳听了一阵里面的动静,发觉连半点呼吸声都没有听到! 师父莫不是晕倒在里面,这么多天已经气绝身亡了? 这么一想蓝新始心里万分着急,一头撞开了房门,里面人一惊,拂尘扫在蓝新始胸口打飞出去,常玉春连忙接住,再看那房里,只见一人披头散发护住面前的长明灯,长明灯周围都是写满符箓的黄纸,与旁边脸色苍白,却眼角眉心猩红的人形成对比,画面竟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师父!” 蓝新始张大嘴巴失声喊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那个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人居然会是自己仙姿玉色的师父!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此前所有的内疚都莫名化成一股怨恨,明明从前纤尘不染,如今满身污秽,破碎憔悴的面孔眼窝深凹,多日禁食的身体也形同宽大道袍里的枯树架子,看起来活像一个行尸走肉的骷髅。 一阵锥心的巨大疼痛攫获蓝新始所有神经,无法接受那个他一直仰视的人变成今日这个样子,尤其其中还是自己推波助澜的结果。 散发间猩红的眸子厌恶地看了蓝新始一眼,宴雪行双手紧紧捂着手中的长明灯,即使摇摆的火苗舔噬他毫无血色的掌腹,他像是没有痛觉似的回头冷喝道:“出去!” 常玉春把蓝新始护在身前,却不想引来宴雪行一阵厌恶,护着长明灯的手猛地一指,长明灯周围立刻飞出两张写满咒语的符箓,飘在半空只需宴雪行手中作法,燃烧起来的符纸瞬间化作分散的烈焰萤火,宴雪行再往前一掌送去,那萤火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飞快地往蓝新始二人扑过去。 常玉春一惊,抬掌去接,哪知对面掌风如同泰山压顶,常玉春抵挡不过踉跄一步跌出房门。顾不得萤火落在手上烧灼的锥心痛感,想要上前一步再次出掌相击,里面强大的掌风再次迎面而来,常玉春侧身躲避,“嗖嗖”飞出两张符纸只听得“啪”地一声房门闭合,两张符纸也交叉着贴在门缝,上面红色符咒鲜艳的红色如一条条血虫蠕动,如同被封印的井口让人靠近不得。 常玉春低头看着被萤火灼伤的手背,伤口正在一点一点溃散,并且肉眼可见地变得红肿化脓。 :“师父!”蓝新始哭得撕心裂肺,顾不得疼痛,常玉春拼命拉住他想要冲过去的身体,然而蓝新始还没止住挣扎,厢房里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憾动,那哭声震天动地,里面仿佛有飓风洪流摧枯拉朽般门窗破碎,挡不住强大的真气激荡,站在门口的两人被震飞出去,木头碎屑划破脸庞,蓝新始连忙双手捂住头顶,直到头顶压力消失,他才放下手颤抖着望向厢房的方向。 :“不要!…不要过来!” 常玉春惊恐万状,看着宴雪行一步一步从屋里走出来,等他前脚踏出房门,身后房子瞬间倒塌,满天的烟尘中,常玉春仿佛看见死神在向自己走来。 :“不要…不要!” 常玉春被惊得语无伦次,挣扎着想要逃,可身上竟动弹不得。此时饶是他心机深沉,从前总带着笑意的面庞也再挤不出一丝笑容。 :“为什么?!利用不够!还要毁灭贫道最后的希望?!” 宴雪行喉咙沙哑,吐出阴冷如地狱传来的噬魂声音。 常玉春眼角看向倒塌的厢房,那里废墟一片,已然没有了长明灯的存在。 常玉春吓得额头冷汗直流,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犹如被猫追到穷巷的老鼠,心里只剩下了恐惧,哪里还能想到逃跑的可能? 眼前宴雪行慢慢蹲下身来,烟青色的道袍经过二十多天的禁坐早已布满灰尘,再加上清瘦脸庞上满是血丝的眼睛,他就那样笑着,看不出来平静或者悲喜,连眼角都是残忍的笑意。 :“是你把莲生送进严府,也是你抹去她记忆,让她成为严世蕃的玩物的吧?” 宴雪行此时已经想清楚一切,这个自称救莲生一命的人,其实恰恰是他把莲生推入了火坑!他们至始至终都在筹谋着如何利用他,也许很早以前,至少在他进京之前他们就知道了自己的存在,至于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宴雪行脑海里闪现出一张苍老长着黑点斑块的脸庞。 或许很早的以前老师曾向太师推荐过自己,自己受老师教诲多年,知道自己并不信鬼神却又精通术法,读过圣贤书并心系苍生,以为自己是扳倒严党的最佳棋子!只是当时自己隐姓埋名,身边又有师父需要照顾,老师不便明说,常玉春本来是要前来昆州结交的,结果无意中救下莲生,可能当时他们就是打着让莲生被严世蕃折辱而死,自己接受不了莲生的悲惨会复仇,从而走上他们既定的安排吧? 老师啊老师!你视若知己的老友居然算计你至此! 宴雪行相信老师绝对不知道常玉春把莲生送入严府的事,当时大家都以为莲生投河自尽了,哪里想到会被人救起买入娼家?老师多么讲究礼教的人?如果他知道真相,是否能够接受这样的龌龊行径? 常玉春深吸一口气,这件事他自认为做得滴水不漏,宴公子他是如何知道的呢? 常玉春眼里闪过令人惊颤的恐惧,低头咬唇不说话。不得不说,即使为了扳倒严党不得不这么做,但将那个名满天下大儒的孙女送给那样的奸人,无论如何他都觉得自己无耻卑鄙。 :“其实你们不用费这么大劲的!没有其他人,如实相告贫道也会帮太师!只是你们不应该…将莲生牵扯进来!她已经够可怜的了!” 宴雪行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笑容在他脸上也显得阴森可怖,常玉春迎上他的目光,即使不久前自己为杨莲生杀了那玷污过她的人,但相对于比起闵仲怀,自己又比他高尚到哪里去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常玉春动了动嘴唇,终是什么也没有说。见他默认宴雪行也不再客气,只见他拂尘晃动,食指与中指之间捻出一道纸符。 :“不…!不要!” 常玉春仿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下意识求饶,然而面前“腾”地一下火苗吞噬符纸,眼看烧过的符纸炭化成红色,宴雪行轻轻向前一吹,符纸便化成萤火落在他的脸上。 半张脸瞬间被烧穿几个大洞,并且伤口仿佛有虫子噬咬,发出“莎莎”的诡异声音。很快几个洞口蔓延成一块,转眼常玉春半张脸塌了下去,比刚才手背上的伤口更甚,又痒又疼的伤口煎熬他忍不住抬手去挠,然而没几下脸上血肉掉落,手指也染了符咒开始红肿化脓,紧接着那万虫噬咬的感觉转到手指,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过后,他再也无法忍受这般折磨,倒在地上痛苦挣扎 ,眼睁睁看着符咒一点点吞噬他的手掌、手背、连同脸上的伤口,一直蔓延到胸口。 常玉春已经说不出话来,溃烂的嘴巴只能发出痛苦的呻吟,然而他还清醒地感知到每一寸皮肤所遭受的创伤,他倒在地上剧烈痉挛,直到咽气前那一刻听到宴雪行道:“师父说得不错,每个修道者都免不了劫数,这些害人的符咒贫道自小就会,但从未用来害过人,如今见你凄惨,它好像也不是那么用不得!” 毕竟对于他加害在莲生身上的一切不可谓不死得其所了! 最后,常玉春的眼睛也被噬化成两个血洞,经历了万箭穿心的噬咬之痛过后,咽气时身上已经看不出来他曾经“笑面书生”的任何面目,被噬咬得血肉模糊的眼眶大大睁着,有狰狞也有着令人恐惧的胆寒。 :“师父…不要杀我!” 蓝新始全身缩成一团,亲眼看见常玉春的惨状他如何能不害怕? 面前的人只怕不再是师父,而是一个附在他身上不知何物的恶魔了。 宴雪行的脸色异常地白,病态的皮肤仿佛常年没有见过亮光一样白得瘆人。 :“不是跟你讲过不要叫贫道师父了吗?” 宴雪行骨节分明的手攀上蓝新始纤细的脖颈,蓝新始全身毛孔一缩,极力压制住心底的恐惧,语无伦次道:“师父…师父求求你!始儿错了!始儿知道错了!” 相对于蓝新始的恐惧,宴雪行十分满意地笑了笑:“现在知道怕了吗?你是不是和他们一样?以为你沈叔死了?” 蓝新始点头又胡乱地摇头,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癫狂如师父,在知道沈叔死讯以后居然还能那么长时间坐得住守着一盏破“长明灯”,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能如此清醒地解决掉常玉春。 :“在你沈叔出事那段时间贫道就占出来凶卦,听闻他噩耗第一时间,贫道占的虽然是下下卦,可它却是‘屯卦’!我的好徒儿,你知道‘屯卦’是什么么?” 宴雪行加深手上的力度,蓝新始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更何况师父从不教他奇门遁甲,他哪里得知“屯卦”是什么? :“求…求…”师父放过始儿。 未完的话被掐在喉咙里,对面师父眼角却有泪水滴落,然后便听到他阴冷的颤抖的声音道:“‘屯卦’虽险,但为他守长明灯七七四十九天未必没有峰回路转的可能,可惜啊!被你们给打断了!这下好了!你沈叔他可能真的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宴雪行越说眼里的恨意越浓烈,最后掐得蓝新始脸上一片青紫色,眼看着就要断气,突然身后一股凌厉的杀气破空而来,宴雪行手中拂尘一甩,偷袭的铁扇缩手回去,宴雪行回头,一眼便看到半张嗜血鬼面出现在眼前。 站在鬼面人旁边的还有一个全身黑袍,头上还带着黑色斗笠的男人。 :“仙…仙君…” 蓝新始双手已经无力挣扎,呼吸不过的喉咙里发出艰难的乞求。 他是再不敢叫宴雪行师父,他明白,面前这个冷酷无情的人也不再是他的师父了。 蓝新始狰狞的面孔涕泪横流,尤其泪水流到脖颈,黏糊糊的触感沾到手腹,宴雪行凝眉放开手,一掌拍在蓝新始的腹部将他再次拍飞出去。 宴雪行至始至终没再看蓝新始一眼,听见那声压抑的闷哼,宴雪行也不管他是死是活,抱着拂尘站了起来。 :“你们也是来送死的吗?” 血红的眼睛带着几分残忍,鲜红的唇如同嗜血的魅,宴雪行手执拂尘,仿佛掌管生死的神。 东林盟里,雪见春与宫鸣武功不是最高,但江湖排名也算一流,面对眼前这个看似鬼魅的人,见识过他杀死常玉春的手段,两人都免不了心中涌起恐惧。 笑面书生的尸体还在不远处,坍塌的面部肌肉早已成了一堆糜烂的肉酱,落在白森森的颧骨下,如果不是那身衣服,谁能还认得出他曾是风流倜傥的笑面书生? 两人屏着呼吸看向宴雪行,宴雪行早已杀红了眼睛,怨恨与怒火找不到发泄的出处,面对雪见春与宫鸣,他更是首先发难,银白色的尘须摆动,如同出海的银龙直起云霄,飞快向着两人面门攻击过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雪见春侧身一闪,手中铁扇飞出,对面夜郎也手持长笛跳开,两人都不敢大意,雪见春明白,面前之人再不是隐身雅贤居对自己戏文欣赏的恩客,而是一个走火入魔失了心智的夺命恶鬼! 雪见春与宫鸣全神贯注,并且多年的搭档身形手法招式都配合得极好,然而宴雪行师出仙门,手上又有“祭仙拂”这样的杀器,两人并没有坚持太久。宫鸣首先被“祭仙拂”禁锢双手,宴雪行身法诡异的同时,一张符纸从袖中飞出,眼看着被宴雪行内力催燃化成点点萤火,宫鸣心里一惊,正想闪身挣脱拂须,哪知宴雪行掌风一送,萤火飞快扑向宫鸣的手臂,宫鸣吓得脸色一白,手上的尘须松动,正在他想抓住机会后退时,却看见无数银光闪动的尖须穿过身体,等他感觉到疼痛时,不可置信地瞪着胸口锋利的尘须,这时鲜血从他的嘴里溢出,然后右手最后艰难地指着宴雪行:“你…!” 宴雪行面部表情,猛地抽手,手上“祭仙拂”变回原来的样子,并且尘须像滴血未沾,银白如从没穿透过人的身体一样。 宫鸣睁着惊恐地眼睛轰然倒在地上,雪见春见状飞快扑过去抱起他,然而宫鸣早已断气,只有尘须穿过伤口的献血染红自己双手。 :“阿鸣!” 雪见春抱着尸体失声痛哭,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也使宴雪行勉强找回一丝理智,他慢慢靠近两人,看着半张鬼面下惊恐望着自己的眼神,然而那人即使这样也仍然抱着同伴的尸体不肯放手。 :“你走吧!我不想杀你!” 宴雪行说完,默默捡起地上的箱子,雪见春压抑的哭声咽在喉咙里,如果宴雪行转身,或许他就可以发现身后那双愤怒到了极点的眼睛 ,那眼睛里带着无比的恨意,雪见春终于大叫一声,手上铁扇飞出,眼看着就要偷袭得手,前面宴雪行侧身一闪,铁扇落空转了圈回到雪见春手上。 雪见春把宫鸣的尸体放在地上,眼里没有一丝犹豫,即使飞蛾扑火,他仍飞快地扑向了宴雪行。 雪见春出招凌乱,每一招都用尽了全力,然而在宴雪行的眼里也不过是小儿弄刀,毫无威慑可言。 :“我说了,不想杀你…” 宴雪行手上动作不紧不慢,此时他已经对杀戮感到厌倦,雪见春闻言却像疯了一样,出招更加凌厉,眼看着铁扇就要割去宴雪行的衣角,宴雪行愤怒之余大抵也觉得烦了,当铁扇再次擦身而过时,宴雪行抬起拂尘缠住,没了武器的雪见春被一掌震飞出去,摔在地上时,面具不小心剥落,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 雪见春在雅贤居时易过容,所以即使没有面具,对于宴雪行来说这也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只有那双眼睛,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雪见春神色复杂,曾经惊鸿一瞥他以为他们会成为知己,然而终究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宴雪行探究的眼神望了过来,转眼杀了东林盟笑面书生和夜郎两大高手,雪见春以为他也不会不放过自己,正当他绝望闭上眼睛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宴公子!” 雪见春睁眼回头,却见一身铁甲戎装的将军模样的人冲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许多身穿铁盔棉甲的士兵。 喜欢辞京华请大家收藏:()辞京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7章 书信 :“…你怎么来了?”看着来人,宴雪行眼里燃烧的恨意仍然不减。 来人头戴军客抹额,凤羽头盔被他拿在手上,身上还穿着威武铮亮的铁甲,走动时,稳健步伐高大壮硕的躯体,加上他那周身常年征战的杀气,一看便使人心生敬畏。 雪见春仰头望去,他认得他,是月前进京述职的武侯将军。 :“宴公子,你怎么…?” 地上大大小小几具尸体,戚长锋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曾经旁边暖亭里那个纤尘不染的宴公子的手笔。 宴雪行一脸戒备,痛恨为什么自己天生就比别人警觉?从别人告诉他噩耗开始,他以为自己会发疯,事实上他也尝试过发疯,不然也不会杀死地上这几人。 虽然他们有错,但如此丧心病狂连杀三人,他以为这就是自己已经疯了的证据。然而他仍然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痛苦折磨着他,对于那个噩耗,他连听到的可能都感到惧怕。 :“宴公子…”戚长锋向宴雪行靠近,看着他枯槁消瘦的面容,心中的刺痛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别过来!” 宴雪行拒绝戚长锋靠近,一些可怕的念头涌了上来,可能…他们说的是…真的?沈赫真的回不来了?长明灯已灭,之前的卦象也非偶然? 翳闷冲破胸膛,目光落在戚长锋蠕动的嘴唇仿佛有什么可怕的妖怪要呼之欲出。宴雪行加紧脚步往门外走出,然而身后却被人叫住。 :“宴公子!” 宴雪行抱着箱子回头,却见一个年轻俊朗的少年站在面前。 少年皮肤白皙,粗黑的眉毛大而圆的眼睛,原本憨厚青涩的面容看到宴雪行转过身来时眼眶微红,走上前递给宴雪行一个东西。 光滑的温润的触感躺在手心,宴雪行下意识伸手去接,却半天也不敢低头去看,直到面前少年泪流满面,宴雪行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低头,白色的半块玉佩赫然映入眼帘。 :“这是沈大哥拜托我给你的…” 少年泣不成声,宴雪行目光死死盯着手上的玉佩,那碧玉早已没了光泽,原本菊花探雪的样子除了残缺不全的花蕊,叶片旁的雪字也缺少了一个角,并且断裂处玉质坚硬,突兀得没有缘由。 宴雪行痛苦地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它曾经躺在自己心口的样子,如今玉难全,人也不知何处了。 :“他还说了什么?” 宴雪行声音僵硬,明白心中不好的预感已然有了七八分可能。 :“他说…他没有背叛你,除了你谁都不可能。” 少年抽噎着告诉他,宴雪行闻言以为自己会疼得撕心裂肺,然而没有,或许他早在与沈赫一年的离别怨恨中消磨掉思念,也可能是在之后的欺骗与算计中变得麻木。 宴雪行全身无力,冰冷的眸子没有一丝亮光,戚长锋望着他手里的箱子欲言又止,最后动了动嘴唇还是咬牙道:“沈赫落海时我们所有人都亲眼所见,士兵立即跳海救人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戚长锋长叹一声,声音有些哽咽:“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赤嵌城附近海域暗流汹涌,当时他又深受重伤…宴公子,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们都一样!这次回京原本想要替他请赏,可是…宴公子,沈家不平反,即使沈赫有再大的功劳都只能留在福州。” 宴雪行惨然一笑,漆黑的眸子更多的是绝望:“戚将军,是太师告诉你我在这的吧?” 不,严嵩倒台,现在应该说是徐首辅了。 戚长锋一时语塞,他以为宴雪行会关心沈赫的死讯,没想到他居然只是问是不是徐首辅告诉自己他的行踪? 戚长锋脸颊微微发热,不明白如今为何宴雪行对沈赫如此冷漠,眼看着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戚长锋仍然无法平复心中的悲痛。 *** :“吾爱雪行,离京数日,行至东平府,余仍昏昏然,此间甚是难熬。然余心念汝,盼汝知吾非背信之人,何时解余心之忧乎? 嘉靖四十一年九月十日秋” :“ 阿雪,今日余仍昏昏沉沉,马车之木板坚硬,卧其上,士卒鞭策马匹,精神难振。后见长锋,未知吾颓然,唯以言语相慰……阿雪,此次离京,归期未知。若汝得书,可否回余一字?纵是责骂,吾亦愿受。吾之疏忽,致他人有可乘之机,然吾与梁音,实无他事也。 嘉靖 四十一年九月十二日秋” :“阿雪,今至兖州府,宿驿站。此地虽小,却因马车之事,乌伤人怨念甚深,恐有杀我之心,然长锋必不令彼等得逞。阿雪,余实未曾负汝,关于梁音之事,余必向汝详述,然今吾身陷囹圄,难以脱身。长锋既保我性命,岂能反使其为难乎? 嘉靖四十一年中秋” 流水声哗哗,宴雪行坐在曾经无人山谷与沈赫缠绵的地方,前面一连几封信都是对梁音之事的解释,他甚至都没提自己身世,只是一味地求原谅。 可以想象,沈赫在写这些信时多么心急如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阿雪,相见之时,如字所书,何以久不闻君讯?纵君怒斥,吾亦愿闻之。吾心所向,唯归尔。今日新兵至,邀吾共饮,乌伤人日愈益恨,夜深人静,时有潜至马车之侧。莫非吾遭其击毙,君方肯理睬乎? 嘉靖四十一年九月二十秋” :“…彼等果然难捺,不服管教又惧长锋之威,与其余部属亦难融洽。见吾颓废,诚然欲欺于我。” :“…乌伤人欺我死者甚众,虽未伤我,吾亦曾萌生死志。然父冤屈未雪,若吾身亡,黄泉路上何以面目见高堂?长锋亦怒我不惜命,鞭挞吾时手段狠辣,尝吾夜不能寐,至今半月方得下床。再次书信与尔,阿雪,可知信件有无至于你手?” :“心向京城,然长锋落泪,不忍见吾赴死,亦不愿吾此生尽毁。世间吾已无所牵挂,只求再见尔一面,然长锋谓所识兄弟,顶天立地、能屈能伸之人。除却见尔,我吾应往福州,建功立业,待有功名,昭雪沈家之冤…” :“…长锋不厌其烦,其焦虑劝慰,吾亦觉应赴福州,以图后计。乌伤人既已老实,我等亦近江都地界,闻人议论京城近事,果如我所料,汝京城之依傍寥寥,且心机尚浅,难应对龃龉。然陶鹤鸢之相助,乃吾始料未及。阿雪,吾此刻不奢求速归京城,唯盼汝回一纸书信,纵使“安好”二字,足慰吾之忧忿。” :“…抵江都府,林麒告知近事,汝受困牢笼,若当初听吾一言,共退江湖,今日何来烦忧?汝为诸事所困,不回信也罢,待汝心中释然,愿与吾通信之时,再书信亦不迟…” :“…离江都而往,海途遇险,终至福州方得闲暇,书此信于你。长锋见吾振作,亦心安。汝何时还复吾信耶…?” :“至福州,事务繁多,时竟无暇执笔书信与你,军营中士卒蠢笨。观其战,若遇倭寇,恐难逃厄运。然忘告知尔,吾已晋升百户…” :“…猛虽粗鄙,然亦堪用,虽脑近榆木,唯力气可取。吾忆曾与尔言,海上之时,吾曾有恩兄弟二人。初时彼对吾不服,然随吾获功,抵触似有渐消…” :“…观彼辈功绩日增,衣锦荣归,或即今生之极荣。然吾独何归?未知事毕,吾将何择,然今之愿,唯与子共游四方,逍遥天地之间…” :“…倭寇之患,奸诈如狡兔,吾忙于追击,久未闻讯于尔,甚竟忘却书信之事…” :“…今日练兵严厉,众皆背后称吾“活阎王”,哈哈…” :“…长锋良缘缔结,此时愿与君共携营街…” …… 宴雪行一封封看完,又一封一封折叠放好。虽然不是第一次看,甚至在守长明灯的二十一天里他已经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但那张狂轻佻的字迹一如其人,宴雪行仿佛又看见了从前沈赫在自己面前得意笑着的样子。 可惜长明灯已灭,想到那个可能,宴雪行心里那条被疼痛撕扯过的线又在隐隐发作。 从一开始对修道占卜嗤之以鼻,到如今对术法深信不疑,宴雪行大约明白戚长锋等人说的应该是真的。 轻轻摩挲信笺上的字迹,宴雪行看着沈赫从开始喋喋不休乞求原谅,到后来练兵小事,再到一两句话就是一封信,随着时间的流逝,大抵他也对自己心灰意冷了吧? 宴雪行说不上多伤心,可能长久的怨恨使他忘记了曾经那颗见到沈赫就会欢喜忧愁的心,也可能朝堂的争斗使他身心俱疲,如今他只有麻木,与无尽的无奈与悲凉。 他们原本可以好好在一起的,都怪自己不肯放下执念,殊不知自己的小有才情,对于徐太师他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棋子而已。 十一月的无人山谷湖面冰封,只有瀑布附近烟水雾瘴,曾经整夜簇拥一起坐着的石头被薄薄一层干雪覆盖。宴雪行被冻得眼角鼻尖通红,鲜红的唇呼出一口气来,烟气隐入苍白的皮肤,他伸手去扒开雪片,骨节分明的手指也被冻得通红。二十多天滴水未进,在“沈雪园”时又经历大动干戈,如今他全身无力,冰冷僵硬的手指针扎一般发疼。 就这样,用树枝在空地上挖了一个坑,小心翼翼把装了百来封信的箱子放了进去,宴雪行又仔细填土夯实,直到雪花打湿眼睑,睫毛湿润,他忍不住咳出声来。 :“咳咳…!” 宴雪行咳得无法停止,如此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声,肺里好像有东西在撕扯,疼得他眼泪都哭出来了,终于喉头一甜,雪地染上一抹血色,宴雪行只觉得天旋地转,空空如也的腹部还在止不住地泛酸、抽搐。 :“呕…!” 忍不住干呕,直到肚子里吐出黄水,宴雪行百般滋味结肠,太阳穴突突直起,一直延伸至眉弓都是止不住的疼痛。 黄水吐尽,胃里一阵酸涩的灼烧感,宴雪行终于倒在雪地上,此时他已经不能思考,空洞洞的眼睛只能定定地望着上天。 不管是老天爷还是三清天尊,求求你们看在弟子一番虔诚的份上,请让弟子在奈何桥上再见沈赫一面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宴雪行在心里默默祈祷,雪花飘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同时落在他没有神采的瞳孔里。 好冷!也很累!缓缓闭上眼睛,他仿佛看见了沈赫那张肆意张狂的脸,如过去梦里一样,他嘴角的弧度和眼底的笑意,他们就那样静静看着对方,任凭彼此汹涌的思念和压抑缠绕。他想上前抱抱他,听他在耳边呢喃,情欲占据眼眸,然后再将彼此燃烧吞没! *** :“师叔,您醒啦?” 耳边响起清脆悦耳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梦境过于美好,床上的人动了动微皱的眉头,旁边打瞌睡的小姑娘立即惊喜得跳了起来。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精致古朴的红木床顶,锦色绣纹的帐幔,再看向旁边一脸关切的小丫头,宴雪行有那么一瞬恍惚。 怎么…?自己不是死了吗?这里是哪里?旁边小姑娘又是谁? :“这…??”是哪里? 干哑的声音如同粗糙沙砾划过耳膜,宴雪行发现自己竟然连句话都说不完全了。 :“师叔您先别起来,让钿珠伺候您。” 小姑娘眉眼清秀,看见宴雪行醒来,手脚麻利走过来给他身后垫了两个软枕。 屋里炭火炙热,两位侍女照顾十分周到,几天过后宴雪行已经恢复大半,走出房门,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座悬崖边上的雅苑。 远处雪山连绵,偶尔看见露出来的干枯树枝,只有自己所处的露台被人清理过,除了一些桌椅和茶具,露台上甚至一点雪花痕迹都无。 宴雪行走到露台边缘望着深不可崖底,即使天已放晴,但仍看不到深谷中积雪的深浅。 伺候的侍女央求他进屋,一连几天,宴雪行都没有看到山庄的主人,不过想也知道,那些侍女叫自己师叔,大概也能猜到是谁。 :“外面天冷,不如屋里暖和。” 五天后,宴雪行果然看到了风尘仆仆归来的郦道渊,毕竟除了自己师兄,还有谁手下叫自己师叔呢? 时值年关,见宴雪行不在屋里休养,反而坐在露台边上发呆,待花胜递过来一杯温热的酒,暖意流过四肢百骸郦道渊才不悦地皱起眉头。 宴雪行抬头望着郦道渊,此时他褪去满身黑衣,换上记忆中熟悉的天青色道袍,并且灼云纹样的半张面具也没了当初“沈雪园”打斗时的黑沉,甚至没有没有遮掩的半张脸上肤色白净,俊秀清雅的面容一如从前,仿佛与传闻中令人闻之色变的“越霖楼”楼主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发现师弟默默盯着自己眼睛看,郦道渊微微垂眸,干净清爽的笑容慢慢浮了上来,恍如隔世,仿佛自己与从前温文尔雅的雁行云一样没有改变。 然而无论郦道渊如何改头换面,宴雪行永远记得过去“沈雪园”狰狞的面孔,于是宴雪行转过头去,神色淡淡望着远处冰雪覆盖的山林。 眼底的冷漠让郦道渊微微一怔,随即又长长叹了口气,见宴雪行不理自己,郦道渊也没觉得尴尬,自言顾自道:“又快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你进京城来也快三个年头了,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还是第一次呢。” 郦道渊一边说着一边给宴雪行倒酒,宴雪行仍然表情冷淡,郦道渊把酒杯往宴雪行面前推了推道:“师弟怎么不问师兄这些日子去哪里了么?” 宴雪行眼梢微抬:“去了哪?” 见宴雪行也并非完全不理自己,郦道渊笑着摆弄酒杯,颇有些无奈道:“从前陶鹤鸢在天行宫时,虽说对皇帝修仙作用不大,但也是有些真本事的,前些年他老人家云游四海,老皇帝手下那些牛鼻子道士不知斩了多少,这么多年老皇帝身子也早被丹药亏空得没了人形,要不是师弟进宫这两年调养得当,大明怕是早就变天了!” 宴雪行冷笑:“现在不也变天了么?” 郦道渊微微一愣,随即哑然握着酒杯笑道:“老皇帝还在便算不得变天,只不过朝堂争斗你们赢了!” 宴雪行默然,郦道渊轻呷一口酒继续道:“说来要怪你家那位!当年为了保住陆家地位,竟让锦衣卫的云左使将‘越霖楼’好一通搅和。在这之前我就劝过公子,佟文喜长相尖酸,性情狡诈,根本不是什么可信之人,可公子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非但不听劝,还因此疏远‘越霖楼’。” 他话里的公子指的自然是严世蕃,郦道渊说完还有些忿忿不平,丝毫没发现面前师弟脸上痛色一闪而过,宴雪行闷闷道:“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师兄应该知道,师弟从未认识那姓佟的。” 郦道渊面露思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些,怎么?佟文喜不是你们的人吗?” 宴雪行看出他眼里的探究,本想辩解一二,但想到严党如今已经树倒猢狲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宴雪行迎上他的目光,面无表情道:“徐首辅谋划的事怎会告知我?不过当年‘枯骨岭’见过佟文喜一面,他手段残忍,决事果断,当时我还以为他不过是跟严家有仇,要不然也不至于自认倭寇,也要把严世蕃拖下水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更何况“天宝阁”严家与倭寇确实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枯骨岭?!”郦道渊脸色微变:“这么说当年那些大臣世子是你杀的?” 宴雪行摇了摇头:“我没有杀他们!当时我要杀的是严世蕃,只不过后来佟文喜说杀严世蕃轻而易举,严党连根拔起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我暂时没有杀他,至于后来只剩下严世蕃和佟文喜活命,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一杯酒灌入喉咙,宴雪行白皙的脸庞很快起了一层不同寻常的红晕,他本就相貌生得极好,加上脸上酒色微醺,看得郦道渊不由得心中一颤!从前他就知道他这师弟长得出尘绝丽,如今胭脂一般的眸色和脸颊更是美得令人心惊!不知怎么的,郦道渊又想起那夜无人山谷师弟在那人身下放纵淫奢,肆意承欢的下作模样,郦道渊立即觉得口干舌燥,端起酒杯又喝一杯,直到感觉头顶昏陶陶的,很是烦躁地抱怨道:“不管师弟有没有杀人,如今严家已倒,严首辅现在被老皇帝御赐金碗行乞,连大小姐都不敢出手相帮,眼看着他在京城被人磋磨受尽了欺辱,不得已我才悄悄送他出京城,希望远离是非之地,他还能得个善终吧!” 宴雪行眼里闪过一丝讥笑:“严贼有此下场是他罪有应得,师兄如此袒护难道以为严家还能东山再起吗?” 面具下的郦道渊心中微微慌乱,捏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却故作轻松道:“世道的事谁说得准呢?毕竟严首辅与陛下修仙问道二十多年,这样的情份可不是徐首辅那种百般讨好求来的宠信能比的。” 宴雪行笑着摇头:“师兄做惯杀人的买卖,难道还看不出来陛下其实早对严嵩失去信任了吗?如师兄所说,他们之间情份深厚,为何严家被查,严世蕃当街处斩,严嵩也落得这般潦倒窘迫的境地?” 郦道渊闻言一言不发,宴雪行却神情难得几分愉悦:“严世蕃贪拢钱财,霸占民女,与倭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说这些老皇帝未必十几年不知情,可一旦触碰到虚无缥缈的天意就不一定了!” 郦道渊面具下的脸色凝重,抬眼看着宴雪行许久,颇为无奈叹气道:“是啊!陛下耽于丹术早就坏了身子,陶鹤鸢也深知不能治好陛下的丹毒之症,你一来陛下的身子就有了起色,其中天山派的术法想必师弟用过不少,虽说不知道能不能修炼成仙,但唬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师弟也别得意,长生不老虽不可能,可有人却深信不疑,师弟难道以为有人敢告诉天子人终有天元寿尽一天吗?” 郦道渊手里把玩着酒杯,意味深长地道:“陛下年事已高,只要一日不立储君景王就还有机会,严大人暂时落魄而已,根基一直在,再说了,徐首辅不如大人听话,‘天宝阁’需要人打理,总不能落入裕王手里,也不能让阉人说了算,终有一天,陛下未必不会想起大人…” 宴雪行哈哈一笑,眼里讥讽几乎溢于言表:“师兄啊师兄,怎么说你也在京城经营十几年了,怎么还如此天真?” 宴雪行站起身来眺望远处的雪山,冰冷的寒风略过,耳边碎发如柳拂动,他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庞回头看着郦道渊冷冷道:“你说得不错,天大地大,绝不会有人告诉皇帝陛下修仙是假的,可是师兄似乎忘了,既然修仙是假,那么陛下肯定会有驾崩的一日,严嵩如今狼狈出逃,朝堂上掌握权柄的是裕王,景王失去严家这条大腿,区区一个年老色衰的靖妃又何足挂齿呢?殊不知老皇帝年老体衰,如今整日里看着后宫一年比一年选进来年轻貌美的妃子力不从心,你们居然以为景王还有机会?哈哈…这是给机会徐首辅慢慢拉拢从前严党的势力,好为裕王完全铺平道路啊!” 郦道渊听得差点把手中的酒杯捏碎,意识到事情严重性,面具下看似平静的表情差点坚持不住,眼看着杀手的戾气汹涌,宴雪行嗤笑一声,用一种近似同情的目光看着郦道渊道:“师兄放弃吧!即使陛下不计前嫌允许严嵩回到京城,也绝不会再重用任何一个他的党羽,毕竟严世蕃之死严嵩即使不恨陛下,陛下还要提防严嵩反水呢!” 宴雪行一针见血,郦道渊心里猛地一颤,止不住全身冰冷,郦道渊抬眸绝望地看着宴雪行。即使心里早已有这样的猜想,如今被人明明白白说出来,心里残存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严世蕃虽作恶多端,可对郦道渊来说严世蕃却是唯一一个在他入京后没有嫌弃,一力帮助他建立“越霖楼”的贵人,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什么推杯换盏间虚以委蛇的深情厚义,有的只是赏识与忠诚,当年他可是乞讨来的京城啊!让他如何不感激公子? 郦道渊面沉如水,低头时眼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 纵使万般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承认师弟说得话没有花假,哪怕帝王威严不容反抗,公子一死,大人即使心里不恨也很难像从前一样毫无芥蒂伺候皇上了!更何况大人年事已高,这些年老眼昏花的同时,反应和行动能力也早已变迟钝,公子在时尚且被暗算,如今大人孤家寡人又如何斗得过裕王一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无尽的悲凉涌上心头,郦道渊想起分别时严嵩小心翼翼伤心拭泪的模样。曾几何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严首辅正眼看过自己?如今竟也在自己面前露出来脆弱一面,可怜他权倾朝野,经营半生落得个抄家流放,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如何不让人心酸? 不过幸好,世子他们即使家族被抄,看在大人多年伺候皇上的份上严家上下也只是贬为庶人,全家只需紧衣缩食,勤劳营生生存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严家再回不到从前的风光了。 公子啊公子!并非道渊忘恩负义,实在大势已去,今非昔比了! 郦道渊面露哀伤,沉默许久终是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就像凌迟风枉造杀孽一样,都是上天注定,如果大人就此安然无恙,也算自己报答公子一番恩情了! :“师弟入京不过短短三年,却将人心看得这般透了!你说得不错,虽说天子不会有错,但公子是皇上亲自下旨问斩的,大人老迈,皇上哪怕记挂这么多年情份,也不得怀疑大人的忠诚。就像当年沈同知与陆指挥,即使从小一起长大,陆太保对沈赫也算得上恩重如山,可即使沈赫放下仇恨,陆指挥也不得不防备沈赫的报复,杀父之仇与丧子之痛都是不共戴天的啊!” 郦道渊言之不无唏嘘,宴雪行只觉得喉头被苦涩堵着,可抬头看见郦道渊眼中带了几分谑意,宴雪行立即又把苦涩咽了下去笑道:“人就是这样,一旦亏心于人,哪怕曾经割臂同盟也不复从前的情义。严家已倒,不知师兄今后如何打算?” 宴雪行身后山峦皑皑白雪,他的神情冷淡,鬓边飘动着荆簪束不紧的碎发。 显然宴雪行已经不愿再与郦道渊谈论朝堂争斗,话题一转,郦道渊也站起身来,神情复杂地望着远处山脊,自嘲道:“师兄能去哪里呢?这些年打打杀杀已经厌倦,再说了,失去公子的庇护,‘越霖楼’成众矢之的,手下这些孩子也跟师兄好多年了,师兄实在不愿意看见他们落个不好的下场。” 话至此,郦道渊有了退隐的打算,回头看着宴雪行认真道:“我打算回天山派,虽然仙门已经不在,但师兄这些年积攒了些钱财,天山派武功再加上修仙炼丹之术,足够我们把天山派重新发扬光大了!” :“师弟,即使你不说,但师兄知道他们对你利用无所不用其极,难道你还没看透这些人的用心险恶吗?” 郦道渊朝宴雪行上前一步,虽然不清楚徐阶如何利用师弟,也不明白以师弟对姓沈的痴迷程度,竟躲进皇宫对曾经相好就此不闻不问,但在无人山谷找到师弟时,他已经瘦得像一堆柴火,单薄的躯体被冰雪覆盖,当时郦道渊还以为自己师弟已经没了呢! 幸好师弟一息尚存,若不是失望至极,以师弟的武功才学谁能伤得了他? 那时师弟大约是不想活了吧? 郦道渊微微叹气,宴雪行也不知道想起来什么,脸上扯出一个像是哭又是笑的笑容,他走到郦道渊面前细细打量,闻着他身上隐约残留的血腥味道,宴雪行盯着他没有面具覆盖的半张脸看了许久,终于还是笑着摇头。 道虽不能成仙,但也绝非满手血腥的人可以发扬光大的! :“怎么?你还想留在京城?”郦道渊皱了皱眉,眼神里满是不解。 血色充斥宴雪行的眼眶,他嘴角笑意逐渐放大,最后定格成一个苦涩的笑容,郦道渊分不清楚那代表着什么,离开京城同意还是不同意? :“师弟…!” 郦道渊觉得有些瘆人,哪怕曾经杀人如麻,他从也没见过这样绝望的笑容。 :“师兄,你真的打算回天山派吗?那么师弟该叫您雁掌门,还是郦掌门呢?” 喜欢辞京华请大家收藏:()辞京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8章 物是人非 :“船工快点!” 海面上波涛汹涌,雨水与浪花打在甲板上,船上有人大喊。王猛全身湿透,缩头抱着收起来的帆绳跑回船舱,显然大家都没预料接近福州地界天气竟还如此反复无常。 与两年前南下船队不同,戚长锋年前进京述职,这次回去福州带的人马不多,满打满算也只是一艘舰船。 海上行船凶险,恰逢遇上风浪,但戚长锋一如既往指挥得当,并且跟着进京的都是些得力的手下,所以有惊无险,船踏入福州地界时,一切又重新归于平静,只有偶尔几个士兵感了风寒。 :“哨官别走!王猛这就来!这就来…!” 王猛风寒最重,不知是之前受伤还是由于其他别的缘故,身体不似从前结实,不过淋了一场冷雨便高烧不退,此时正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地在说着胡话。 与此同时,京城西郊龙泉寺内,冰消雪融之际,光秃秃的银杏树枝落寞萧条,或者只有仔细查看才能发现新芽的迹象。 :“求求王妃回去吧!春寒料峭您身子骨会受不住的!” 银杏树下老仆妇哀声哭求,旁边侍卫丫鬟也在殷切望向寺院中身着华丽的女子。 只见那女子虽然面露憔悴却容貌俏丽,皮肤五官无一不美,只可惜因为生产不久的缘故,苍白的脸上眸色暗淡,原本娇艳欲滴的红唇也没了血色。 女子轻声咳了咳,望向空庭萧索的寺院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全然没有理会仆人的劝说。 老仆妇忧心忡忡还想再劝,哪知山门外传来疾走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寺中和尚阻拦的声音:“施主留步!今日不便,望施主见谅!” 和尚声音急切,可来人却没有停住脚步,正当寺院众人一脸戒备地望向门口,院中女子抬头便见到了一双冰冷破碎的眼。 是他? 李兰朝身形一晃,差点就要晕倒,旁边仆妇见状赶忙上前搀扶,李兰朝无力地笑了笑,摆手道:“房妈妈,兰朝无碍…” 李兰朝强撑着身体,望向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一时竟忘了礼数,等回过神来,又连忙手边的帕子捂着嘴角咳了咳,眼神空洞遥遥望着前方。 他们虽然都只是一面之缘,可大家都心知肚明彼此为何而来。 宴雪行听沈赫讲过的他们的事,滁州一战,曾经气宇轩昂的武侯将军把娇艳欲滴的富家千金从火场救出,按照酒肆茶楼说书人的说法本该成就一段佳缘,可门第有别,再加上将军当时急于乌伤平乱,因此互有好感的两人各走一方,直到现在也无缘再见。 可怜英雄不为儿女情长所累,富家千金却芳心暗许,千里投奔带来父亲李九固的书信,本属意身为礼部侍郎的叔父牵针引线谋机会合媒,然而“陶然庄”桃花诗会裕王对富家千金一见倾心,如此为了兄长叔父的前程富家千金不得不委身裕王。从此李兰朝当了皇家媳,成了他人妇。本以为富家千金会切断一些不该有的念想,可看她如今对着人去楼空的庙宇古刹黯然神伤,心中多少遗憾可想而知。 李兰朝如是一样,当时“陶然庄”站在风华绝代沈左使身边的人谪仙一样,看他如今这般田地,听裕王的人讲,沈左使在那人帐下屡建奇功,只可惜被倭寇连累落海而死,清玄仙君如此颜色,相必也得到了消息,来到此处,估计是想核实一番吧? 李兰朝不知道宴雪行曾经来过,还以为是清玄仙君刚得到消息来找戚将军问个明白。 然而不管两人如何心思,又是如何陌生,遥遥相望心情竟都空荡荡如头顶银杏枯枝一般,萧瑟且荒芜。 他们都没有说话,毕竟对他们来说爱而不得与永不再得说不得谁更痛苦。 针扎一样的痛苦在心口蔓延,怕随从奴仆们看出端倪,李兰朝抿唇忍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僵硬地宴雪行福了福身,宴雪行下意识颔首回礼,然后李兰朝在房妈妈等人疑惑打量的目光中坐上了轿撵。 :“她是裕王妃,怎会此时出现在这?”身边郦道渊望着远去的轿辇疑惑地问。 宴雪行说不清楚什么滋味,旁边小和尚不知两人身份,只觉得裕王妃是何等尊贵的人?裕王说不定今后继承大统,那么她就有可能是未来的母仪天下的皇后,不要说什么来路不明的道士,就是先前住在龙泉寺的武侯将军见了也是要回避的。 :“那个…两位道长,你们究竟要找谁?” 小和尚有些懊恼,显然因为二人唐突贵人他的语气里还带了些抱怨。 只是小和尚不知道的是,与面前人一样,裕王妃虽然借着为世子祈福的由头来到龙泉寺,为的却是半个月前就已离开的武侯将军,尤其得知武侯将军娶了另外一个商人之女,虽说今生无缘,但她还是觉得不甘心,还想在龙泉寺找到心中那人存在过的痕迹。 十几天行程戚长锋早已出现远在千里之外的福州海面。临近驻地,将士们心里更觉得惘然,倒不是朝廷的封赏不尽人意,也不是担心未来倭寇卷土重来,只是曾经冲锋陷阵带领他们建功立业的人不在了,如同人被抽去一缕魂,整个军队都死气沉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连戚长锋这个军中主帅也好不到哪去,即使如花美眷在怀,皇帝陛下的赏赐堆满船舱,他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尽的无奈惆怅,走出舱门,眼里看到的也是心事重重的士兵。 :“王百户现在怎么样了?” 戚长锋侧身问身边的侍卫,对于曾经沈赫最得力的手下,戚长锋一直对王猛都颇为照拂。 侍卫一脸愁容,回答说王猛昏迷一天一夜,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还有不到二十海里就要到达福清码头,进入内海风浪就渐渐小了,戚长锋轻轻叹了口气,沈赫已经不在,说什么他也要照顾好他的手下。 戚长锋走出舱门,从舰船艏楼的栏杆往下望去,落日余晖落在船头,那里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正呆坐着望向海面,只见远处海鸟飞走了又来,来了又去,少年被海风拉扯的头顶盔缨吹得左右倒伏,在落日与冰冷盔帽映衬下竟如一团明明灭灭的火焰,原本消沉的少年人因此多了一分生气,然而并不能掩盖他神容倦怠,圆而大的眸子带了些与他年龄不合时宜的憔悴与哀愁。 :“少爷…” 守在少年身后的向山虎欲言又止,崔然昭却像是没有听到,自顾自沉浸在回忆之中。 船是在天色入幕时靠岸的,无论如何,死去的人已死去,活着的人仍然活着。 *** 第二日,京郊十里亭外,郦道渊带领所有的部下改头换面,装扮成离京的商队与宴雪行辞行。 :“师弟,真不打算回天山了吗?” 接近二月,春风送暖,郦道渊脚上皮札?醒目得很,并且头上貂皮瓜帽镶嵌着鲜艳瑰丽的红色玛瑙石,再加上身上暗色缂丝圆领长袍,俨然一副商人打扮。 宴雪行摇了摇头,即使为了掩人耳目,郦道渊这身打扮与记忆里痴迷仙道的师兄简直判若两人,宴雪行更不会信经历过杀戮与贪婪的师兄还能找回原本修道的模样。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师弟,京城繁华皆是过眼云烟,再说了,不管你如何不情愿,他也再不会回来了!” 郦道渊凝眉仍想劝说,但宴雪行不为所动,甚至明白郦道渊口中回不来的人是谁,眸子里也没有一丝波澜。 郦道渊看不懂他,或许师弟真的参透本门道法,悟得其中真言,做到了仙人所说的无欲无求? 郦道渊面露失望,知道劝不动宴雪行,无奈叹了口气,回头打了个手势,转身就要离去。 :“雁师兄…” 宴雪行突然叫住他,震惊同时郦道渊缓缓转过身来,不敢相信有朝一日竟还能听到师弟叫自己一声雁师兄? 郦道渊脸上有了些惊喜,还以为宴雪行会改变主意,哪知宴雪行只是笑了笑上前半步,看不出来情绪道:“雁师兄,阿雪将师兄们葬在了山脚的云杉后面,届时师兄回去天山派,请替师弟敬师兄们一杯吧!” 宴雪行淡淡地向郦道渊…哦,应该说雁行云施了一礼,看样子是在做最后的告别,雁行云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可眼前师弟没有一丝留恋,施展轻功飞快转身快速往城门方向而去。 京城繁华如初,街市巷尾贩夫走卒吆喝声不断,宴雪行行尸走肉般走街上漫无目的,前面是熟悉的宴春楼,再往前走便是沈雪园。 走到沈雪园已经午后,那里门庭深锁,不算高大的门楼残破凋敝,朱色榫卯屋檐经过年月风霜侵蚀早已失去原有的颜色,细看之下,还隐约可见上面蛛网的影子。 宴雪行不知道自己为何来这里,明明两年时间物是人非,沈雪园的主人再不会回来,可他仍想进去看一看,看看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如今里面连仆人都不知所踪,里面只怕会更加破败了吧? 宴雪行望着门板上长了锈迹的铜环出神,想起往日时光,里面精巧雅致的暖亭,有他与沈赫同床共枕的厢房,还有后院堆满医书和药材的书房。 午后阳光透过屋檐,日头落在头顶刺眼到令人眩晕,他们曾在沈雪园缠绵嬉笑和争吵,如平常夫妻一般过着平淡的日子,那时没觉得有多么难得,甚至争吵的日子里谁也不理谁,但如今想起来,却是哪怕争吵都不可能了。 沈雪园也不知道被谁收了去,竟然残破至此,宴雪行看了一会儿,心里空落落,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许久终于还是长叹一声,转身离开了沈雪园。 街上日头渐渐热辣,通往南边鼓楼路上百姓们行色匆匆,路过一个茶棚时,宴雪行觉得口渴,便坐下喊了一碗茶。 两文一碗的茶汤实在算不得什么好茶,淡淡芳香的同时味道醇厚不足,宴雪行喝不出来味道,不过是润喉而已。宴雪行慢悠悠地端着茶碗,周围许多客人正聚精会神听着着说书先生讲不知名的话本,一开始宴雪行并不介意,随着周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那说书人讲得唾沫横飞,听客里时不时传来油腻的嬉笑和嘘声,宴雪行侧脸,不由得认真注意起来。 :“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缪。只思当日同欢爱,岂想萧墙有后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只贪快乐恣悠游,英雄壮士报冤仇。天公自有安排处,胜负输赢卒未休。 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烧了武大灵,换了一身艳色衣服,晚夕安排了一席酒,请王婆来作辞,就把迎儿交付与王婆养活。吩咐等武二回来,只说大娘子度日不过…” 说书人越讲越兴奋,茶棚里众人听得眉飞色舞,市井之徒最好这样男盗女娼的轶闻,于是越来越多走街串巷的人围了上来,尤其讲到西门庆与藩金莲在王婆家中私下媾合的戏码时,说书人讲得口干舌燥,底下人听得面红耳赤,正在说书人把二人床帏之事讲得露骨艳俗,粗俗词句听在耳朵里,宴雪行没来由觉得厌恶,快速放下茶钱,起身挤出了人群。 身后喝彩声与男人们的淫笑浪语不断,其实宴雪行哪里会不明白说书人画本里西门庆指的是何人? 严世蕃字东楼,东楼与西门对应,庆儿又是严世蕃的小名,西门庆明里暗里指的可不就是严世蕃么? 然而宴雪行虽然无比厌恶严世蕃,可也不得不承认此人虽无耻下流,身为首辅之子,本身也身居要职,经历过的女子少说也有几百,但不至于为了跟下九流妇人不清不楚,背负这样下作的风流孽债。毕竟他所知的严侍郎年过半百,不让别人称他为严侍郎也不能叫他严大人,只使人唤他公子,虽相貌平平,右眼更长了一只橙黄异瞳,可见此人虽然卑鄙,行事做派却不能叫说是下作,要知道他富可敌国又权倾朝野,肯花些手段什么样的贞洁烈女弄不到手? 如今街头巷尾被人这样编排,大庭广众之下都如此议论,私底下百姓们更不知道说得怎样过分了。 如果是刚入京那会儿,按照他与严党敌对关系,听到百姓对严世蕃千夫所指,心里肯定是乐见其成并且跟着唾弃的,然而进京两年多,陪在世间权位最高心思最深沉的帝王身边,多少阴谋诡计曾在他眼底发生?甚至自己也被有心之人利用,严党倒台可不就是自己的功劳么? :“兄台你可不知,圣上给严老贼御赐了一个金碗,并下旨命他用这碗行乞哩!” :“金碗?那是金子做的碗么?” :“可不是嘛!前些日子我亲眼见到那严老贼披头散发,身上戴着铁镣,真真好不凄惨!周围还有锦衣卫的人在看管哩!” :“如此这样那严老贼怎么讨到吃的呢?” :“嘿嘿!这你就不用管了,鸿胪寺有个署丞姓黎你知道吧?严老贼唯一的女儿嫁的就是黎家世子,据说老贼讨不到吃的上门去找严小姐,严小姐深知贼父为人,更恨他这么多年来结党营私残害忠良,见到贼父装可怜,严小姐非但没给他吃食,还骂了严老贼一通!” :“啧啧!…竟有这样的事?如此说来,那严家女竟还是个明辨是非的人呢!” 路上不断有人在窃窃私语,显然他们还不知道严嵩在雁行云的保护下早已离开京城,宴雪行知道师兄的手段,可能在雁行云执意离开京城时大概早已安排好了后路。不过他们应该是彻底回不来了,要知道从前即使百姓憎恨严党却不敢在明面上说,再怎么被有心人听了去,谁也不知道手执权柄的严家会怎样报复,如今满城风雨,朝堂里的人要想谁万劫不复,一定会先让百姓口诛笔伐,再加上严嵩下场如此凄惨,可见皇上已经被人完全掌控。 严嵩可是当了二十七的首辅,宴雪行见过严嵩谄媚伺候老皇帝的样子,当时君臣如鱼水之情,即使严嵩罪恶滔天,老皇帝却不见得如此狠心对待严嵩,毕竟他们不但是君臣,还是多年修仙的道友。 徐首辅真是好手段!为了扳倒严嵩,先是设计莲生委身严世蕃,暗杀陆秉嫁祸自己头上,然后离间自己与沈赫他们的关系,再安排一些人劝说,自己如何不为了扳倒严党而苦心经营?就连自己唯一的徒弟都是他们的眼哨,可见徐首辅用心有多险恶! 这就是老师常挂在口中的忘年之交?! 宴雪行恨得眼睛发红,恨徐阶卑鄙狠毒,恨他无所不用其极的利用,也恨自己留恋京城繁华。虽然他不愿意相信,但一想到沈赫尸身在冰冷的海里漂着不得安宁,他的心里就锥心入骨的疼。 他曾经多希望抛下一切与自己浪迹江湖?可惜被所谓赤诚迷了眼,一切都被自己搞砸了!他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宴雪行握紧拳头,决心处理完京城的事就去福州,他想,他总是要把沈赫带回昆州的,哪怕与他尸骨一辈子留在梧桐山庄也甘之如饴。 宴雪行快步走到魏府后院的一侧围墙,原本还以为徐首辅得势他的这些爪牙也会跟着鸡犬升天,然而魏府落魄冷清,没有仆妇家丁的同时,曾经夜里来过的后院小径杂草丛生,旁边的树叶也随意生长,轻易遮蔽宴雪行隐藏的身体。 这时一声声叹息传入耳中,宴雪行躲在竹林假山后面往前面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素衣头簪金钗的女子倚在长廊,与那夜的风情万种不同,她素净的脸上满是愁容,身上既没有暴露的衣着,也没了那摄人心魄的勾魂香气,若不是看着五官仍妩媚多情,谁还能认得她是东林盟绝代风华的魅姬琳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从宴雪行的视线望去,也不知道那魅姬在想些什么,只见她娥媚低垂,“咿咿呀呀”的不知名歌谣从檀口逸出,随着歌声凄凉哀婉,她细长秀气的柳眉凝结,仿佛有无尽的哀伤聚在心头。 然而她虽看起来落魄可怜,但姿容秀丽,身材风姿曼妙,手上百无聊赖摇着华丽的孔雀羽扇,如此看着竟增添了几分慵懒之意。 明明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宴雪行却没来由觉得奇怪,倒不是她洗尽铅华的装扮,只是那看似平静的模样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宴雪行小心绕过不被她发现,毕竟东林盟两人死在自己手上,他来是找师爷何心尹的,可不想为了旁人节外生枝。 宴雪行顺利摸到记忆中的书房,昏暗的房间即使是白天依然看不太清楚,于是书桌案上点着油灯,依稀能看到书桌旁有人耷拉着脑袋在黑暗中发呆。 宴雪行故意把门一推,里面的人被惊动,门外的光亮落在那人脸上,他那疲惫狭长的双眼立刻被光亮刺激眯成一条缝,宴雪行就站在光里,书房里的人似乎还未看清,揉了揉眼睛,待依稀看清来人的身形轮廓后,那人惊讶出声:“宴公子?” 何心尹惊讶站起身来,趔趄上前迎接,宴雪行却快步走了进来。 :“何师爷,怎么不跟徐阁老一起进宫伺候皇上呢?” 何心尹在徐阶手下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徐阶曾经更是对何心尹言听计从,怎么如今徐首辅得势,老皇帝对他可谓一刻也离开不得,怎么他这个首席师爷却在这破落荒园里暗自神伤? 宴雪行面露嘲讽,何心尹一愣,红着脸尴尬苦笑道:“宴公子何苦笑何某?如今你见我还有几分从前的样子?” 宴雪行慢慢走到何心尹面前站定,细细打量面前之人,远看不知,近看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首辅师爷竟憔悴至此! 只见他双颊凹陷,眼睛枯槁无神,最重要的是不过五十多岁的人竟双鬓花白,不细看的话,还真看不出来与从前是同一个人。 何心尹仍是苦笑:“宴公子请坐吧!何某如今落拓,礼数不周,公子请不要见怪。” :“何先生哪里的话?”宴雪行冷笑道:“徐阁老如今得皇上盛宠,何先生也应该跟着鸡犬升天才是。” 何心尹只是无奈笑着摇头:“首辅如今身居高位,身边大把可用之才,何某老了,已经向首辅请辞,天下大好河山何某早就想去瞧瞧了呢!” 何心尹说得心不在焉,宴雪行哪里会信?知道不是他的真心话,宴雪行又问:“既然如此,先生何必如此黯然?” 何心尹几乎要落下泪来,宴雪行毕竟不是那心机歹毒之人,见他面露凄苦,不由得放缓了语气:“何先生,宴某今日前来并不是落井下石,只想问清楚一些事…” 何心尹抬头静听,宴雪行继续道:“你与徐阶毕竟谋划多年,我且问你,莲生落入严世蕃之手你出谋划策,徐首辅亲自将故交孙女交到严世蕃手上的?” 何心尹心中一痛,哑然道:“虽然首辅那时日日如履薄冰,但何至于如此卑鄙?明明当年常玉春是为了你才到的昆州啊!” :“为了我?”宴雪行明显不信:“笑面书生宴某从未见过,他怎会为了在下的缘故?” 何心尹撑着疲惫的眼皮,苦涩道:“当年陆秉得公子恩泽,陛下盛宠十几年不衰,尤其锦衣卫与严党走得近,裕王尚且朝不保夕,当年太师如何不怕呢?宴公子,你也知道,即使裕王无能,天下却也不能继续落在严党的手里!” :“所以呢?”宴雪行面无表情。 :“严嵩掌控朝堂多年,六部里全都是他的爪牙,唯一没被渗透的便是锦衣卫,就连东厂,由于天宝阁的关系,李倾曲和严嵩来往过密,再加上皇上与严嵩修道的缘由,严嵩在朝堂就是铁板一块!天下谁能扳倒严党这一祸害?” :“宴公子,我们本就不是什么擅长争权夺利的人,即使阁老一路以来百般讨好,网罗祥兽进献宫中,更一心修道想以此博得陛下宠爱,论写青词造诣阁老也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可皇上不喜就是不喜,顶多够格成为一枚棋子!然而你的出现不同,陛下如何信天命公子比我更清楚,老夫承认,当初是我们设计杀害陆秉嫁祸公子,好让你投靠过来,也是我们的人故意杀死乐妓梁音,逼迫沈同知不得不离开京城,可是宴公子,陆秉不死平衡无法打破,陛下不会惧怕日益壮大的严党势力,如今陛下年事已高,太医私下里和阁老说陛下丹毒浸体,药石罔效,即使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可能不知什么时候第二天醒来陛下就驾崩了…宴公子,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为了天下苍生,我们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天下落入景王之手?” 长长的一段话过后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何心尹花白枯槁的鬓发在昏暗里异常地显眼。 :“咳…咳…” 两人沉默对视许久,终于何心尹捂着心口不止的咳了起来,他咳得异常厉害,眼看他苍白的脸色眼睛都咳出泪来,胸口猛烈地颤抖,明显胸前捂着的手没有任何平息咳意的作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就是这痛苦万状的情况下,何心尹仍抬着复杂的眼望着宴雪行。 宴雪行五味杂陈,很多事情得到证实,自己如何不怨恨面前之人利用?可当他用那种近乎乞求宽恕的眼神望着自己时,宴雪行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把抓住何心尹剧烈颤抖的手。 如果他愿意,宴雪行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面前之人的脖子扭断,甚者何心尹被抓住的那一瞬瑟缩了一下,也为自己眼里涌现的杀意吓得惊惧不已。 :“…你…咳!” 出于本能,何心尹害怕地向后退去,他已经痛到身体快弯曲成折叠的形状,他想停止这该死的状况,也幸好咳嗽停止了一瞬,镰刀般拉扯的疼痛让他哭不出也喊不出声来,只能涕泗横流,心里惶惶不得安稳如丧家之犬,只怕恨不得立刻离开人间,早登极乐世界去了。 :“亲生女儿被糟蹋,故人孙女被害得不成人样,现在这院里还有几个活人?先生如今也遭唾弃,究竟为了什么值得你如此维护徐阶?!” 宴雪行上前一把揪住何心尹的衣领,眼中怒火似要将他吞没。何心尹哆哆嗦嗦,似一只鹰隼爪下的猎物不知所措。 自欺欺人的表象被人揭穿,他以为只要骗自己为了天下百姓一切都值得,他便可以心安理得操纵别人的人生,做出许多伤害别人的决定? :“…对…不…起!” 喉咙被人扼住,干瘦的脸也因缺血而变得微微青紫,但他仍艰难开口,伴随着道歉的话他的喉咙里更是发出“咔咔”的可怖声音,脖颈似乎就要被人拧断,但他仍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何心尹双眼异常凸起,在双手无济于事的阻止下,口中慢慢溢出如同泥虫蜿蜒而过的鲜血,一直流到宴雪行修长白净的手上,直到鼻孔里传来腥甜难闻的气味,宴雪行这才猛地一惊,慌忙用力推开,何心尹便如同跌落的风筝向后倒去。 :“咳…咳…!” 何心尹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不同于之前咳得猛烈,这次他的咳嗽长且沉重。宴雪行看不清他的脸,直到看见他靠着案首艰难站起身来,宴雪行这才看到他眼睛以下的半张脸不知何时布满了一块块恐怖的血污,宴雪行知道,那是他咳血时用袖子擦拭的结果。 宴雪行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刚刚握住何心尹手臂时通过脉象他便知道他大概时日无多了,本就旰衣宵食操劳过度的身体加上多年忧虑,并且经历最近一连串变故,何心尹早已经病入膏肓,怪不得他没再跟随徐阶左右,除了徐阶心有芥蒂之外,更多的他也有心无力了吧? :“宴公子…” 何心尹捂着胸口表情痛苦地喊了一声宴雪行,宴雪行眸光一闪,极力克制想要杀人的冲动,双眼紧紧盯着他。 可何心尹只是站定身子,长叹一声,许久才痛苦道:“…宴公子…你走吧!” :“走?去哪里?”宴雪行冷笑,这话什么意思?利用完一脚踢开?那他失去的谁来给补偿?! :“不管去哪都好,只要离开京城!山高水阔哪不比京城好哇?!” 何心尹声音嘶哑,为不让自己再次跌倒,他那干柴一般的手用力地撑在桌子边沿。 :“走吧!” 何心尹压着声音嘶吼,死死睁大眼睛,他那干瘪消瘦的脸庞头上顶着干枯凌乱的斑斑白发,尤其眼睛以下被他擦得到处都是血斑的半张脸,在微弱烛光的映衬下,竟有着说不出来的阴森恐怖。 宴雪行呆愣一瞬,何心尹以为他无动于衷,突然像是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挣扎着飞快往书桌另一边去,宴雪行被他的动作惊醒,回过神来向前望去,却见何心尹手一抬,桌上的油灯被打翻在地,火苗立即舔着地上的桐木地板迅速蔓延,转眼便烧成了一片。 火光中何心尹的脸形同鬼魅,宴雪行心中说不出来什么滋味,下意识还是想要去拉他,可何心尹躲着往书桌后面一缩,哭着笑喊道:“天道不仁,难为慈悲,报应!报应啊!…咳咳咳咳!” 火势烧得很快,宴雪行衣摆也被烧灼一块,他不得不退出门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何心尹在火场里凄厉的嘶吼。 :“宴公子!何某对不住你!咳咳…离开京城!咳咳…离开…” 大火转瞬吞没整座书房,滚滚浓烟里传来的嘶吼很快变得微弱,眼看着大火像门口扑过来,宴雪行不再犹豫,一脚踢掉门板暂时压倒一片火势,眼看着何心尹身上已经着了火,他那痛苦扭曲的脸上皮肤与毛发都已经烧得黢黑,宴雪行想要过去把他拉出来,却听到身后一个咬牙切齿的大喊:“宴!雪!行!!” 宴雪行转身回头望去,高高的台阶下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他们面目丑陋,大大小小的瘤块遍布额头与下巴 ,如罗刹一般,就是在白天冷不丁的也忍不住吓人一跳。 宴雪行认得其中一人,曾经雪夜里清楚看见过他的脸,那是天罗,那么与他站在一起的便肯定是地煞了! 灼热与刺鼻的浓烟再次逼得宴雪行往后一步,台阶下的两人穿过门板往里看去,此时蜷缩在书桌旁的何心尹已经一动不动,还隐约可见他身上有火苗跳动。天罗大喊一声,急得飞奔想要进门去救,然而一切都太迟了,噼里啪啦火势烧得凶猛,倒下去的门板重新被大火吞噬,眼看着书房倒塌,天罗恨得目眦欲裂。 :“宴雪行!东林盟与你不共戴天!” 然而天罗地煞在东林盟里武功最低,就算鬼见愁魏千仞来了宴雪行也未必放在眼里,更何况宴雪行不想跟他们作多纠缠,于是即使两人狠辣的招式一起攻击宴雪行,宴雪行也只是虚晃一招,飞快把两人打倒在地,然后施展轻功离开了魏府。 喜欢辞京华请大家收藏:()辞京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9章 伏杀 宴雪行从魏府出来直奔徐府大门,关于何心尹的死他始料未及,即使知道徐阶利用自己,可何心尹对徐阶十几年如一日忠心耿耿,怎么也沦落这样的下场?何心尹明显临死前还在替他遮掩,究竟为了什么才值得何心尹这般死心塌地? 宴雪行决定亲自去徐府问个究竟,为自己也为了何心尹那愚忠的首辅师爷。 然而走过大街穿过南门转入一条宽窄胡同,面前路被人拦住,宴雪行抬头,一个身材纤长面上戴着半张红色狐狸面具的人映入眼帘,宴雪行施施然站定冷声喝问:“阁下何人?” 前面的人身形一颤,手中折扇慢慢打开,隐隐可见写满书墨扇面下露出锋芒的扇骨。 宴雪行大约能猜到他是谁,记得沈赫曾说过东林盟喜欢戴着面具的,除了雪见公子雪见春还能有谁? 雪见春神情冷淡,明知不会是对方的对手,仍举着扇子严阵以待。 宴雪行皱眉眼里闪过一丝不悦,手上已经沾染东林盟两条人命的鲜血,他厌恶算计,也讨厌杀戮,面对这叫什么的雪见公子,宴雪行只当他为报同伴仇恨,才这么不知死活拦住自己去路。 宴雪行不屑一顾,抱着拂尘一步步上前来,雪见春自然不会是他的对手,“祭仙拂”已经使得出神入化,长长拂须如漫天线雨,即使雪见春手中铁扇扇骨不经意飞快出鞘向着宴雪行的面门袭来,可“祭仙拂”拂须更快,宴雪行面不改色,抬手轻松几招,连前进的步伐都没有改变,等他走过窄巷时,只见身后雪见春手中扇面破裂,面如死灰般站在原地,如果有人站在他身旁,可能还会发现他抖动的双唇,和滴着血轻颤的手。 雪见春绝望抬起头,如果说宫鸣和常玉春的死让他对宴雪行恨之入骨,那从前相遇又算得了什么呢? 雪见春永远不会忘记雅贤居扮作戏倌时,别人都是投来贪婪淫邪的目光,唯有他,即使当时离得远,雪见春仍看得出宴雪行眼里的欣赏,无关风月,只有对自己唱的戏曲本身的迷恋。 那时他真的以为他们会是知己,然而兜兜转转,他们还没来得及认识,彼此就成了仇人! 为什么?杀宫鸣和常大哥的人偏偏会是他? 虽然把宴雪行视作知音,可宫鸣和常大哥之死无论如何雪见春也无法原谅,如果可能,他甚至恨不得亲自杀了他! 然而世事难料,曾经他们都为徐太师筹谋,如今反目成仇的又何止是他们? *** 徐府大门每日递拜帖的人络绎不绝,达官显贵身着绫罗绸缎,一个个喜笑颜开进去,又一脸敬佩庄重地出来,有时往来打照面的人相互认识还会点头招呼,有的则低头神色匆匆,不理会旁的打量目光。 :“这些你们户部看着办就行了,难道本辅还能信不过子良么?” 客厅里传来徐阶洪亮的声音,往里看去,志得意满的徐首辅满面红光,完全不复从前小心谨慎的样子。 站在他旁边的是手捧账册的新任户部江州吏司主事卢淳安,听到徐首辅的肯定,立即激动得眼含热泪,只恨不得一辈子为了这知遇之恩肝脑涂地。 毕竟他卢淳安只是一介寒门,要不是当年拜在徐首辅门下,得徐首辅赏识,哪来今天的光景? 徐阶笑着点头,他可不会告诉卢淳安让他去江州的为了配合江州布政使郑淮尚架空胡忠彦,毕竟严党已倒,江州这块肥肉无论如何他也是要吃到嘴里的。 :“皇恩浩荡,子良定不辜负大人栽培! ” 卢淳安拱手作礼,徐阶抚须哈哈一笑,这时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其中“啪啪”拳脚相交的声音,只听得一个重物落地,几条黑影由远及近,紧接着,便看到几个黑衣人围着一个烟青色的身影。 几人全身裹着黑衣,剑法诡异,合作围攻时身形如一只只飘在山林里的墨蝶,飘逸且带着死亡的气息。 被围着的人看起来亦没有多少生机,苍白消瘦的脸庞眼神空洞,身上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烟青色道袍,唯一武器是手中雪白发亮的拂尘,面对这些同出师门招式的杀手,他的心愈发地冰冷,并且很快明白过来,原来师兄得以离开,并不是徐阶心慈手软,原来一切都是交易啊! 几名杀手手执长剑,生怕他伤害身后的贵人,纷纷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仿佛只等他稍有动作,便会再次一拥而上,打算以性命抵挡来人。 宴雪行目光说不出来的绝望,抬手拂尘直指徐阶的方向,徐阶远远看见他眼底的杀意猛地一颤 连忙退后一步。 黑衣人们警惕地看着他,在他还没动作时,说时迟,那时快,纷纷举剑刺向宴雪行。五个杀手攻势从四面八方袭来,宴雪行拂尘一扫,侧身避开杀手刺向脸庞的剑,下一刻腰间与前胸传来剑锋贴身而过的冷厉。 换作别人反应慢些可能不被刺伤也会被剑气所伤,然而宴雪行跟他们师父同出师门,哪里会看不出他们下一步动作?立即内力灌满拂尘,面门刺来的两把剑被劈飞出去,再一个杀招拂尘砸向离他最近的黑衣人,黑衣人只感觉胸前千斤巨石砸中,剧痛还在胸口蔓延,身体就已向后方飞速跌落,只一瞬,他便重重跌倒在地,来不及大叫,一口鲜血喷溅地上,头一歪,竟彻底没有气息,看样子已经是彻底没救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剩余几人面露惊恐,看着然而看着同伴的尸体既惊惧又愤怒,不约而同举剑形成另一个阵型,这次宴雪行可不会再心慈手软,正在他拂尘如银龙牵制在手中,准备速战速决将师兄这几个孝子贤孙打发去见阎王时,前面堂前屋檐下突然传来一声喝令。 :“尔等还不速速退下?!道长是本辅贵客!岂容尔等放肆?!” 是太师!四个黑衣人互视一眼,看着徐太师冰冷的目光,几人即使不满同伴被杀,也只得咬牙恨恨地拖着同伴尸体退了下去。 宴雪行握着拂尘的手手收了收,虽然师兄留下来的人阻止他杀徐阶,可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再添杀戮,尤其这些人与天山派还有着说不尽道不明的关系。 :“宴公子,你终于还是来了,有什么事到里边去说吧!” 徐阶站在廊下看不出来表情,似笑非笑地做着“请”的手势。 宴雪行冷冷地看着他,只要他想,宴雪行便可以催动“祭仙拂”机关,取徐首辅项上人头可就只在须臾之间 。可他也不会忽略站在徐阶身后的两人,都是老面孔了,不染凡尘的长留宫宫主段寻明站在眼前,曾经他被锦衣卫的火铳所伤,奄奄一息倒在徒弟们中间,那时他还以为他大概是活不了了,内力大伤再加上走火入魔的他心脉尽断,要不是当初自己处理及时,只怕没个神医高手帮助,三五年愈合都成问题。可见他如今呼吸沉稳,动作与气息都仿佛无有之物,分明武功到了已臻化境的地步,就是比起自己怕也差不了多少。 不知怎么的,宴雪行想起莲生给沈赫下毒的那个夜晚,当时救他的人也一身黑衣,在师兄要对自己下手时,那人武功完全不比自己弱,当时他还说救自己就当是还他一命,他日相见可就是敌人了。对了,按过去发生的事来说他的确救了段寻明一命,如今见他这般气息,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宴雪行眸色暗了暗,不经意间目光扫过站在徐阶另一边的魏千仞,虽然身为“东林盟”盟主,他武功顶多算得上一流,江湖上可能还算得上一号人物,可就他那点功夫,宴雪行要杀他简直是易如反掌。如今看他样子身手矫健,神情淡然,显然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可以小觑普通高手了。 可见徐阶这老狐狸早有防备,但那又怎么样呢?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的那些阴谋诡计他难道还会怕么? 宴雪行跟着徐阶走进客厅,堂前香炉熏香袅袅,是一股带着淡淡檀香的秘制香气。 宴雪行坐在客座上,立刻有侍女捧上新茶,再看那徐阶,他仍面不改色,跟在的两人伫立在旁,徐阶仍像从前老师挚友模样,用一种对晚辈的热络语气道:“宴公子,这段时间都去哪里了?几个月了,害本辅好一阵担心啊!” 望着徐阶那虚伪的表情,宴雪行没来由觉得心里一阵恶心。 宴雪行掀了掀眼皮,冷笑道:“大人今日得偿所愿,贫道以为大人不愿意再见到在下了呢!” :“宴公子何出此言?严党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卖官鬻爵贪得无厌,正是严家父子害得百姓民不聊生,倭寇横行,今日毒瘤得除,全赖公子的功劳!老夫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会不愿相见呢?” :“贫道可不敢当!为了权位不择手段,大人还以为花言巧语就可以将贫道哄骗吗?”宴雪行实在不愿与他虚与委蛇,说话丝毫没有留情面。 段魏二人下意识互视一眼,神情略微尴尬看向徐阶,徐阶则脸色一变,虚伪的笑容敛了去,沉默须臾,最后冷笑道:“宴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本辅何来不择手段?” 宴雪行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守在门外的黑衣人,那里杀手仍虎视眈眈,总一副要扑上来将人撕碎的样子。 宴雪行收回目光顿了顿,转身若有所思问徐阶道:“这些杀手是师兄送你的还是大人花钱雇佣的呢?” 宴雪行面无表情,双眼冷冷看着徐阶,上前一步,眼底蕴含的怒意使段魏两人立即一阵紧张,双双把手摁在刀柄,就是徐阶,也吓得往后退去。 正在所有人以为宴雪行会有所动作时,宴雪行却突然笑了。 :“我说呢,师兄身为‘越霖楼’楼主,知道做过的腌臜事那么多,不说曾经得罪人,就是他多年来帮严党给裕王带来的麻烦,你们就不足以让他轻松全身而退。” :“如果我猜得没错,师兄与大人的交易应该是把严嵩带离京城,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吧?” 宴雪行冰冷的目光如同箭矢,轻易看透徐阶的窘迫:“皇上即使处置严嵩,可时间长了,曾经朝夕相处的道友在眼皮子底下生活凄惨,假以时日,陛下未必不会心软,严嵩多好用的一枚棋子啊!就算他倒了,他还有孙儿、女婿,就算陛下与他从此有了隔阂,可扶起来他的亲信用来制衡一下你们,倒也不失为一招好棋。” 徐阶被点中心事不由得眉头紧皱,然而宴雪行并未打算就此放过他,冷着脸继续道:“严嵩是不能留在京城的,然而高处不胜寒,如果你们对严嵩下死手,难保陛下不会警惕你们,严党根基还在,你们甚至都不敢暗中把严嵩弄到别处去。于是师兄便成了最好的人选,师兄出手,大家以为严嵩彻底心灰意冷,想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并且严世蕃有恩于师兄,由师兄将严嵩弄到别处去,人们也只会认为师兄为了报答严世蕃的恩情冒险转移严嵩,让他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不至于让他这个曾经的堂堂一国首辅活活饿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宴雪行的声音不高不低,如同寒风略过耳畔,徐阶就这么静静听着,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直到宴雪行挑眉问:“所以大人,师兄与您的交易就只有放过‘越霖楼’一马吗?” 宴雪行似笑非笑,看得出来,对于此话他其实是不信的。 :“雁掌门退隐江湖,从此蜗居天山派坐禅悟道,虽然本辅从前与他曾有过节,可雁掌门那都是奉了严世蕃的命令,看在宴公子的份上,本辅没有理由不成人之美。” 宴雪行似是了然地点了点头,看向徐阶的目光里却充满了厌恶与鄙夷。 徐阶看在眼里,负在身后的一只手掌握成拳,竟是有些恼羞成怒了,然而他还是极力压着不满沉声道:“宴公子,家师与本辅多年老友,虽然有些事情老夫确实有失顾虑,可今日严党已倒,一切便都值得了,然而本辅见公子话里有话,好像对本辅很不满意?” :“你觉得呢?!” 宴雪行死死盯着徐阶:“严世蕃被斩,严家被抄,徐小姐身为严家媳,如今却是在哪里呢?” 幺女徐明荷是徐阶心中的一根刺,为了麻痹严嵩,当年忍痛将她送给严世蕃当妾,这是他作为父亲的无能,更是他一生的耻辱!如今被人这么毫无顾忌问起,他气得涨红脸,跺着脚跳起来,嘴唇哆嗦半天也说不出来话。 :“宴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徐阶此时此刻终于卸下伪装,瞪着铜铃大的双眼怒视宴雪行:“宴公子以为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在你眼里,本辅是个背信弃义,为了权位不惜牺牲女儿的卑鄙小人,可身在朝堂谁又能独善其身?是!老夫为了麻痹严嵩出卖自己女儿,也为了引你入局做出于你不利的布局,可老夫为了什么?又得到什么?再怎么说老夫手上没有沾染一滴鲜血!可怜王侍郎年过花甲身下只有一子,还有其他几位侍郎家的孩子,他们都是家族传承,是两代人花了多少心血教养长大的孩儿…” :“首辅应当知道贫道没有杀他们!” 徐阶说着说着,扯到了王佑安、陆世元几人的死,宴雪行急声打断,他当然知道徐阶意有所指,可只有宴雪行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杀那些世家公子。 :“可是他们因你而死,不是吗?” 徐阶的声音似刀:“即使阁下没有杀他们,可佟文喜究竟是为了替谁遮掩才下的毒手?还有那几个换血的稚童,与死在你手里的笑面书生和夜郎宫鸣!他们难道就都该死吗?!” 宴雪行的指尖冰冷,徐阶的话他一句也反驳不出来。是啊!若不是为了替自己遮掩周全,佟文喜何必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抽筋换血是多么残酷的刑罚,虽说为了挽救嘉靖帝性命不得已而为之,可毕竟那几条无辜性命是自己亲手葬送,还有笑面书生和夜郎宫鸣…宴雪行脑子“轰”地一下,混乱到想不起来自己甚至为何要杀他们! 宴雪行唇色苍白,望向徐阶的眼睛微微震颤,仿佛面前看到的一切成了炼狱,自己站在其中,与魔鬼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徐阶见他不复刚才的盛气凌人,摇摇欲坠的样子知道只需再给他重力一击,便可以轻松将他击倒、碾碎。 :“你可以杀人放火摒弃情欲,不顾一切来到陛下身边筹谋,这一切仙君不说我本辅也明白是为了什么,我徐子升穷极半生图的不也是为天下百姓争一个太平么?” 徐阶越说越激动,用力支着佝偻的衰弱的躯体指着头顶牌额,那上面刻着“我心光明,夫复何求”八个大字,徐阶甚至都没有回头去看,努力直腰声嘶力竭喊道:“虽然本辅有愧于你,但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本辅没有辜负圣人之言,凭什么公子行为清高,本辅却只落得个卑鄙无耻的骂名?!” 宴雪行退后一步,身体里某些曾经坚持的东西在崩塌。自己确实杀了人,那些人甚至有些可以说得上无辜,为了不暴露自己,为了实现掌控天子自己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如徐阶所说,所以自己原来也是一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宵小之辈?那么他今日所承受的痛苦是谁带来的?他失去了放在心尖的人,他的君主,他信任的人利用他,他的徒儿,他的朋友背叛他,难道放弃一切得来今日众叛亲离的下场是罪有应得? 宴雪行心里似乎就此卷起无边飓风,不禁怀疑 自己是否真的错了?一切又是否值得? 怪不得沈赫会横死,他当初劝过自己的,自己真是愚蠢透顶啊!嘉靖帝就是个昏君!自己为什么要顺着他意为他修仙炼丹?宴雪行一直不愿承认,他总以为皇帝被奸人蒙蔽,可这昏君十几年不朝,重用奸臣闭关敛财导致倭寇横行,甚至默许严嵩卖官鬻爵动摇国本,天下百姓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自己居然还天真以为凭自己一己之力会改变这肮脏黑暗的朝堂?! 沈赫说得对,我真是太天真了!当初要是听了你的话,远离这是非之地该有多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可惜没有回头路,你也再不会回来了! :“哈哈…哈哈…!” 原来人到极度绝望时真的会发笑,从前宴雪行不信,如今不由自主发出一阵狂笑,他抱着拂尘笑弯了腰,笑出眼泪,看着竟有说不出来的绝望。 徐阶五味杂陈,正当大家以为他会继续发狂时,笑声却戛然而止,宴雪行眼里泪水划过脸颊,看向徐阶的目光似毒箭一般,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动声色间,宴雪行紧握的拂尘再次被灌满内力,段魏二人又紧张起来,眼看摁在剑柄上的手就要抽出剑来,却听到宴雪行冷冷地说:“太师好厉害的诡辩!贫道差点就要怀疑自己了!” 宴雪行一步一步上前,徐阶被逼视到别过脸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虚,眼角看到宴雪行靠近,徐阶心中闪过慌乱,眼神示意段魏二人,下一刻二人就立即抽出剑来横在宴雪行面前。 即使放弃与沈赫远走高飞,双手沾满鲜血,信念也已崩塌,但有一样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他从未后悔过自己当初的选择。 佟文喜不会,何师爷不会,宴雪行也一样义无反顾。 :“何先生死了!” 宴雪行缓缓抬头,再看他眼睛时,已经没有一丝迷茫,只是用一种既嘲讽又坚定目光看着徐阶。 徐阶当即愣住,听到这个消息,徐阶讶异程度不亚于天崩地裂,毕竟十几年朝夕相处,随着一阵天旋地转,徐阶身体重重跌在太师椅上,站在他身后的魏千仞想要去扶,却被徐阶抬手止住,缓了许久才也未能止住心底疼痛的翻涌。 徐阶知道何先生会死,但从未想过会这么快。 徐阶老泪纵横,突然止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责怪自己:“启山啊启山!老夫对不住你!这么多年为了本辅思虑殚心力竭,好不容易得见光明,你却…!” 徐阶泣不成声,捶胸顿足许久,抬头却发现宴雪行仍以一种鄙夷的目光看着自己,知道他心存怀疑,徐阶顾不得说些什么,可怎么也止不住心里悲伤,伤心地伏在桌上哭得涕泗横流。 这样的情形任谁见了不说一句徐首辅情深义重?可奇怪宴雪行只是冷笑一声,只为徐阶的惺惺作态感到作呕。 :“何先生自焚而亡,他没有控诉,至始至终都在为你遮掩,可是大人,他不说你以为贫道就不知道他为何而死吗?” :“徐太师,贫道不是何先生,绝不会为了天下百姓对你存在的私心视而不见!” 宴雪行说罢,手中拂尘一扬,挂在堂前那块“我心光明,夫复何求”的牌额被打翻在地,又是另一记拂尘扫过,坚硬如铁的紫檀牌匾瞬间化为斋粉,震得堂内之人皆是一惊,徐阶当即忘记哭泣,颤巍巍站起身来,茫然无措地看着宴雪行。 徐阶似乎感觉到宴雪行会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想要辩解,那边宴雪行却冷冷开口:“大人可能还不知道吧?贫道不在的日子里被师兄收留,而贫道师兄你们早已知道是谁。陛下与严嵩多年道友不假,你们也确实一直不敢对严嵩过分为难,可让严嵩悄然无声消失太师有的是办法,不至于被我师兄抢着鼻子走 。” 徐阶闻言板着脸一言不发,宴雪行冷笑,更觉得他心虚:“徐大人真的没有得到过好处吗?长子官居吏部要职,二子阴官松江府同知,就连不学无术的三子徐瑛都平步青云,你们父子各司其职,虽不如严嵩一手遮天,可你们在松江府所作所为真以为会没人知晓么?” :“你们勾结县官,利用手中权利巧取豪夺兼并土地大肆敛财,害得百姓无以为继被迫鬻儿卖女,如果说严嵩是奸臣,你徐子升又好到哪里去呢?!” :“不…本辅没有!” 徐阶下意识低吼,宴雪行却不给他辩解机会,冷冷质问:“那对老夫妻现在还在师兄手里,他们相信太师一心为民,清明公正,至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的田地是被徐二公子夺去,才会千里迢迢找你这个所谓令整个华亭县引以为傲的朝廷高官寻求公正,可结果呢?他们在太师府门前差点活活冻死!师兄手中人证物证具在,若不是多事之秋,太师又怎么可能被区区一介江湖之人威胁?” 徐阶又羞又恼,像是当街被人剥尽衣衫,愤怒抖动着嘴唇还在挣扎狡辩:“陛下求仙问道要钱,江山日夜为继要钱,大明各处戍边的粮饷军需也是钱!基本所有朝廷岁入在陛下掌控之中,虽然严党已倒,但老夫要想得到皇上的信任何其困难?老夫若没有一点倚仗,如何获得朝堂支持?如何为百姓出力?” 宴雪行被他虚伪的嘴脸彻底激怒,手中拂尘如银龙浮动,目光也似能喷出火来:“你父子几人卑鄙无耻,作着结党营私搜刮百姓民脂民膏之事,嘴里却说身不由己,首辅大人不觉得自己太虚伪了吗?你骗了贫道,骗了师爷,也骗了这许多追随你的有志之士,你是怎么敢说自己‘我心光明’的?”! 宴雪行说罢横眉一扫,冲天怒火拔地而起,指着徐阶的拂尘也像一夜疯长的柳枝甩动过来,魏千仞见势不妙,一把推开徐阶大喊:“大人快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魏千仞举起长剑抵挡,哐当两招过后,段寻明的软剑也增加进来,两人手执剑柄,一前一后夹击着银色拂尘。徐阶被推到一边惊魂未定,抬头望去,三人缠斗在一起,段魏二人身穿一白一灰长袍,身影转换间徐阶并不能看清他们的脸,只看到白的灰的身影围着烟青色身影在剑光与拂尘银光中忽上忽下,直到两道剑光刺向烟青色身影,剑尖处肉眼可见的一道真气屏障疾速向后退去。烟青色如同雨中疾速想要躲避的蝴蝶,看似节节败退,然而三道身影飞出门外,来到客厅前的假山空地时,宴雪行一反颓势,先是一个避招躲去双剑锋芒,然后虚晃一招,对面两人立即跳开。趁着这个空隙,宴雪行再次内力灌满“祭仙拂”,针般细小的银须看似柔软飘逸,然而甩动攻击时又仿佛硬如钢针。不同于屋内局限所致,堂前空地宽阔,双剑对上拂尘再没有半点优势,加上天山派轻功冠绝武林,段魏二人哪怕全力招架,竟也不抵宴雪行雷霆般的拂尘狂扫。魏千仞越战越是心惊,手上剑招越出越密,要不是段宫主应对得当,照宴雪行招招扫向自己的打法,自己怕是早就被拂尘扫中,而那扫动的拂尘响声每一下都是那么地令人心惊!就像空中挥动的千斤重鞭子,怕是只一下就足以令人粉身碎骨! 魏千仞不敢大意,屏住呼吸手中长剑如白日贯虹,眼看就要刺中宴雪行的眉心,然而银龙迅速缠绕剑锋,行云流水的涌动间,魏千仞只觉得自己手上传来一阵痹麻,手中长剑差点掉落,幸好段寻明配合极快,软剑如一条灵活的细蛇,剑锋与银龙缠绕软,软剑似蛇信子一般,迅速舔向宴雪行因为躲避抬起的手背。 这样的结果原本是避无可避的,可天山派是几十代宗师潜心修行的结果,宴雪行作为其集大成者又鲜少在江湖露面,因此没人知道他的招式如何,只见他“祭仙拂”牵引着魏千仞低头变幻招式,软剑被宴雪行夹在两指指尖,段寻明一惊,正想剑招抽回,哪知对方双手夹着软剑如同夹着叶片,浑厚的内力加上诡异的手法,软剑被弹开出去,段寻明只觉得手中软剑被弹得弯成弓,宴雪行猛地松开,于是柔软的剑身便如蛇信子一般弯成一个圆舔上自己的手背。 段寻明手上吃痛,正想忍痛再出避招,哪知面前“嗖”地一下有东西略过,对面宴雪行拂尘一扫,段寻明吓得急忙跳开,紧接着又是“嗖嗖”两声,段寻明还没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抬头发现魏千仞也跳开在不远处,惊愕之余仍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所有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望着地上被打落的断箭,段寻明下意识往客厅沿廊上望去,那里站立着一十七八岁的少年,退去少年稚气的轮廓分明,看见箭矢命中他得意勾起嘴角,顺着少年的目光,段寻明不敢置信地回头望去,只见那个他与魏千仞合手围攻仍应对自如的人如今鬓发微乱,苍白的脸上额头不停渗出豆大的汗珠,再看他表情,皱下眉神情痛苦,下一眼,段寻明便看到了他胸口插着的长箭。 长箭短了几分,那是因为箭尖已没入血肉,要不是射偏几厘,只怕那箭早已刺穿了宴雪行的心脏。 即使立场不同,段寻明仍没来由觉得心被抽了下,毕竟他于自己有救命之恩,若非万不得已,他哪里就见得他狼狈至此? :“强弩之末难敌千军万马,宴公子,束手就擒吧!” 段寻明一脸痛心,正在此时周围埋藏的上千弓箭手已全部现身,挽弓搭箭,只差一声令下便会统统利箭脱弦而去,箭尖直指宴雪行。 段寻明仍想规劝,哪知宴雪行却一眼都没有看他,只是强撑着锁住胸口的穴道,在内力调息一周天后,他突然寒眸一凛,只听得“嗤拉”一个皮肉拉扯喷溅血液的声音,宴雪行竟硬生生拔掉了胸口的长箭。单是听声音周围人便可以想象这有多疼,然而宴雪行兰指一捻,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指尖竟握着一粒黄豆大小的褐色丹药,面无表情地服下,宴雪行对段寻明的劝说充耳不闻,一双寒眸利刃般看着站在沿阶上二人。 射出利箭的郑玉麟迎上目光,徐阶却被看得身上的肉都颤了颤,皱着眉询问一般目光看向段寻明:明明事先点了檀香,那是长留宫所制,站在熏香之中只消半柱香的时间,管你是什么天上神仙还是地上魔罗,都会被熏香所困失去意识,今日在客厅所有人服过解药,怎么宴雪行这个不速之客一点见效也没有呢? 徐阶不禁怀疑段寻明的手段,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宴雪行其实早有防备? 当他踏入客厅时就发现了这带有蒙汗作用的熏香,他们早知道自己会找上门来,所以只等自己一到便点上。他们以为凭借段寻明和魏千仞两个高手再加上这点诡计便可将自己降伏,可宴雪行在天山派时就好弄医书,师父还没疯时时常拿他试药,常常把他毒得半死又将他弄活,因此虽然师父疯时宴雪行不过十一二岁,但他早已练就了白毒不侵之身,莫说这小小的蒙汗药,哪怕更强的毒药也难奈他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额头汗如雨下,就连鼻尖也渗出点点细珠,宴雪行脸色白得吓人。徐阶看着他倔强不肯妥协的脸,又看他胸口斑斑血迹的伤口,徐阶仍是不忍,然而严嵩虽倒,老皇帝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清玄仙君深得陛下圣心,今日自己算是与他彻底决裂了,要将他放虎归山,难保清玄仙君不在老皇帝面前说些什么。 想到这徐阶终是叹了口气,万般无奈中朝弓箭手们挥了挥手。 霎时箭如雨下,宴雪行飞快躲到假山下面,有假山掩护他便只需挡住面前落箭,手中“祭仙拂”舞得“呼呼”作响,在内力催动下拂须伸了又伸,末端如细沫一般,化作绵软细草接住落箭,又在射手挽弓搭箭之际直接一把长箭甩了回去。下一刻几个弓箭手应声倒地,来不及震惊,立刻又有弓箭手补上空缺,一层接着一层,直到满地都是落箭与尸体。 站在沿廊下几人越看越是心惊,他们震惊于宴雪行的武功之高,也怜悯那些前赴后继的府兵失去性命。 然而饶是宴雪行本事高强也敌不过这么多人围攻,更何况他还受了重伤。 箭围着射了这么许久,如今不单是宴雪行,那些欲射杀宴雪行于后快的府兵也不由得觉得遍体生寒!面前那看似不染一尘的清玄仙君鬓发凌乱,堆积层层血污的脸上已经看不太出来仙人模样,可他手中拂尘仍是催命杀器,府兵们转眼已失大半,就是坚持作战的剩余弓箭手看着血花在周围朵朵绽开,他们挽弓搭箭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弛,只死死盯着蓝道长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射击应对。 没人知道清玄道长究竟在坚持什么,围攻这么许久,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很快就要招架不住被万箭穿心了。 此时宴雪行身上至少插了两支箭,也就是说,加上刚被他拔掉的,清玄仙君至少中了三箭! 府兵们脸色铁青,他们瞄准的手都在颤抖,说不出来兴奋激动还是敬佩,剩下不到百人的弓箭手迟迟没有动手,即使面前道长面目全非,即使他已经看起来摇摇欲坠。 :“太师,这…” 段寻明迟疑开口,他想劝说徐阶放弃对宴雪行的绞杀,可徐阶目光冰冷,看折宴雪行满身的血污没有一丁点迟疑,他回头看着段寻明,坚定地说:“段宫主,身在棋局谁都不可能独善其身,你我不能,宴公子也不可能脱得了身!” 喜欢辞京华请大家收藏:()辞京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10章 天牢 :“魏兄果真要走吗?” 京郊十里亭外,一身黑衣的魏千仞背着长剑,身边是神情痴傻面露麻木的魅姬琳琅,眼神冰冷的天罗地煞和那褪去面具,洗尽铅华的雪见公子。 面对长留宫主段寻明的劝说几人不为所动,魏千仞只说东林盟乃何先生所创,当年承了何心尹恩德,如今随着恩人离去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他们是说什么也不肯再留下了。 段寻明还以为自己会比他们先行离去,毕竟东林盟在这场争夺中牺牲最多,如今他们一行人如残兵败将般灰溜溜离开,如果不是心中失望至极,又怎肯放弃这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段寻明心里有说不清的苦涩,太师说得对,落入朝堂这个漩涡,没有人能独善其身,百年仙门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别说太师裕王不放他走,就是自己手下徒子徒孙也不会没有想法。 :“师祖,为什么要救那姓宴的呢?明明师祖可以取而代之…” 往回走的路上,郑玉麟微微蹙眉,不复少年的怯懦闪烁,他如今轮廓渐显锋芒,说话谈吐都已经成了大人模样。 段寻明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明白少年心中对宴雪行的怨恨从何而来,明明宴雪行救过他们性命,就算有什么利益冲突,可照宴雪行被围攻时的狠劲,明眼人都看出来他在自取灭亡,连久历风雨的鬼见愁都离京而去,宴雪行也未必就想继续留在这里继续为人所利用。 :“玉麟,你可还记得你师父?”段寻明看向少年的眼睛浮上一层阴影,声音闷闷地道:“归知当时救你,必不愿见你这般斤斤计较,更不看到你那日射清玄道长一箭。” 郑玉麟微微一怔,随即低头不语,然而即使段寻明看不到他的眼睛,也仍然从他眉角轮廓窥探到他沉默中的不服气。 段寻明语重心长般拍了拍他的肩头,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哀。 ** 宴雪行三天后醒来,睁眼看见面前的昏暗与皮肤传来的阴冷气息,还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阴曹地府。然而胸口传来一阵撕扯的疼痛,宴雪行艰难坐起身来,发现手上带着沉重的镣铐,他下意识扯了扯,却发现自己差点被那沉重的铁链压得手臂快要断裂,紧接着,便是一阵虚空如溺水抓不住救命浮板的无力感传来。 自己竟被人封住了穴道,别说使用武功,就是用些气力都难! :“喂!喂狗了!” 昏暗的牢房外传来狱卒粗嘠的声音,宴雪行抬头一看,一个看不清面目身形高瘦的狱卒走到他所属的牢门前,只见他手中碗一扔,碗里看不出来颜色的饭菜差点来了个底扣,然而那狱卒也不理会,只继续往前面牢房走去。 宴雪行抬头看着牢房天窗透进来的一丝光亮,如今已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牢房里老鼠“吱吱”乱窜,很快飞速蠕动的黑影爬满刚才放着残羹冷炙的地方,待宴雪行回头望去,那群黑影又飞速逃走,只剩下一个被舔舐干净的破碗孤零零躺在牢门边上。 由于牢房黑暗,也看不出来那上面有多少老鼠的脚印,然而即使不看,那碗在昏暗的火光下也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脏乱。 一夜过去,除了牢房深处传来大大小小的哭喊与叫骂声,鼻息里全是昏暗潮湿的污浊霉臭,也许还有上一个犯人留下来的排泄气味,熏得人脑仁直冲天灵盖。宴雪行静静地靠在墙边,任由老鼠在边上窜来窜去,一直到老鼠们试探似的爬上他的白色囚衣,宴雪行忍无可忍甩动铁链,“叮叮咣咣”想要把老鼠赶走。 霎时身上伤口拉扯,疼得宴雪行龇牙咧嘴,但他还是强硬压着痛苦不使自己呻/吟出是出声,等老鼠们一拥而散,一阵困意袭来,宴雪行竟又歪着脑袋晕倒在了墙边。 又一次醒来时牢头在门外叫嚷,高瘦的身影在火光下?着牢房的阴冷,见半天没有动静,大概以为牢房里的犯人是死了,正嚷嚷着叫同伴打开牢门,宴雪行此时悠悠转醒,等那两人提着火把进来,宴雪行这才看清他们的脸。 高瘦的身影有着一张干瘦深邃的脸,他的眼窝很深,眼角都是长而细的皱纹,他进来先是拿火把照着宴雪行的脸,发现他干净白皙的脸上没有半点身在天牢的慌张,在那张出尘绝丽的脸上甚至看不到一丝不安,平静如同在自家床上醒来一样。 :“咦?!!” 高瘦狱卒对旁边中等身材的同伴“咦”了一声,满脸古怪地看着宴雪行。 天牢里的老鼠肥且大,它们的牙齿最是尖利,每年被咬死的犯人不在少数,怎么这人住在牢房里几日了也不见老鼠来啃咬?明明这人看起来细皮嫩肉,漂亮可口得很呢! 原来离宴雪行上一次晕倒已经过去三天,狱卒们不敢相信他居然不吃不喝几日仍能保持,并且穷凶极恶的老鼠们在黑暗中也不对他发难,所以这究竟是人还是鬼? 高瘦狱卒满脸狐疑,旁边中等身材的狱卒也一脸惊讶,两人借着火把亮光,捂着鼻子忍受恶臭去细细打量宴雪行,发现他神情冷漠,眼神空洞如同深藤古井,完全不像是存在这么恶劣环境的牢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两个狱卒看了一会儿又低语两句,什么也没说便走了出去。之后一连几日又时不时前来观察,终于有一天趁着送饭时间,那高瘦狱卒再次眼睁睁地看着老鼠一如既往把发霉牢饭抢完后,高瘦狱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喂!你不吃饭,老鼠也不咬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宴雪行没有回答,他静静地靠在墙边没有动作,他已经很瘦了,几乎看不出来当年那个出尘绝丽的清玄仙君。 :“喂!问你话呢!” 看着犯人深陷的脸颊,狱卒显得很不耐烦,正当犯人充耳不闻,完全闭目养神时,狱卒也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天牢不知关过多少达官显贵,就算是王族也从未像此人这般不识好歹?狱卒正欲上前踢他一脚,哪知面前犯人突然张开眼睛,定定地看着狱卒道:“想知道?” 狱卒被他眼里的冷光吓了一跳,虽然很是不满,但他还是低头默认了。 :“把酒给贫道,贫道就告诉你!” 宴雪行虽然身处天牢 身体也瘦削得形同纸片,然而他说话举止风流,狱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居然下意识去解开腰间酒壶。 苍白的枯瘦的手把酒接了去,奇怪的是明明牢房污浊,周遭也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低头间狱卒却能从对方抬起的袖角闻到一股幽冷的淡香,那感觉朦胧似是药香,又像是木材燃着的天然芳香。 :“呃…” 宴雪行瞥了一眼酒壶,也顾不得是否干净,打开塞子胡乱擦了擦,在狱卒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宴雪行举起酒壶,很快“咕咚咕咚”半壶酒下肚,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宴雪行这才仿佛从地狱回到人间。 热辣的酒气烧灼皮肤,宴雪行回头一笑,那笑容仿佛一道春山之巅的残阳冷光,狱卒被惊得猛地一颤,狱卒这样的凡夫俗子哪里见过这般颜色?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狱卒竟羞愧地低下头去,视线也不知所措地到处乱瞄。 :“你知道渡劫吗?” :“呃…知道,是指修仙的渡劫吗?”狱卒挠了挠后脑勺,其实他也不懂什么渡劫,不过道听途说,现在的皇帝老儿日日修仙,就是他这个天天守着犯人的牢头也有所耳闻。 宴雪行笑容不达眼底,转过身去故作高深道:“本仙君乃太元无垢真君下凡,几经历劫,如今正是道主冲破仙印重列仙班的时候,别说几个日夜不吃不喝,就是几个寒暑不眠不休又如何?不说暗牢里的老鼠,就算猎豹猛虎也未必近得了贫道金身!” 宴雪行说起谎来面无改色,哄得那狱卒一惊一乍,其实他哪里知道宴雪行已经快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了?即使武功再高,也曾是仙门弟子,还习过龟息功法,但他穴道被封,半个多月以来又在休养生息,普通人可能连箭伤都扛不过,更不要说这么多天不吃不喝了。可宴雪行就是这么硬生生挺了过来,多日滴水未进他原本也想着这样魂归地府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但他不想死在这么脏臭的天牢,骗过狱卒烈酒浇身,他更有一股冲动,天牢可真是冷啊!和海里也差不了多少吧?曾经那么火热的身体,怎么可以永远留在冰冷的海水里?那样做鬼也会难受的吧? 狱卒又惊又疑,还想问更多,可宴雪行已经不再理他,只是淡淡道:“你本家姓李,年前新添人丁,可不久便会大祸临头,到时别说幼子妻女,家中老母也必定难逃一劫!” 李姓狱卒闻言大惊失色!这些关在天牢里的人大多非富即贵,多的是破口大骂丑态百出的犯人,他从不和他们接触,一来他们习惯傲慢眼色示人,对于比他们身份地位低的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哪怕身在天牢也不会给他们这些小人物好脸色看,要不就是些皮笑肉不笑,期待能让自己帮忙通风报信的人,可他们身为狱卒却不敢轻易帮忙,谁知道这里面住着的是哪个手握权势的死对头? 然而这神秘道长却不一样,李姓狱卒半信半疑,轻易就能算出来自己家里人丁,并且认定自己大祸临头,李姓狱卒如何能不吃惊? 狱卒以为宴雪行真有占卜的本事,却不想是自己和其他狱卒喝酒闲聊时走漏了风声,宴雪行虽穴道被封,但先天六识过人无法抹灭,狱卒们在天牢外面插科打诨,普通人可能不能耳闻,但宴雪行却听得清楚明白。 :“李牢头,怎么啦?” 李姓狱卒惊疑之际,中等身材的狱卒走过来好奇地问道,借着火把亮光,眼神时不时瞄向宴雪行。 李姓狱卒眼神古怪,欲言又止想要张嘴问更多,然而宴雪行倒尽酒囊里最后一滴酒,转眼倒在墙边呼呼大睡,竟没有再看两人一眼。 :“呃…这?” 中等身材狱卒指了指倒在墙边的人面面相觑,想到宴雪行说的话,李姓狱卒没来由一阵心烦意乱,面对同伴好奇的目光,李姓狱卒最后大手搭在同伴肩上,心事重重地出了牢门。 转眼又是三天过去,宴雪行仿佛一支泥塘枯叶,只是明亮鲜活一瞬,突然又迅速恢复之前死一般枯败的死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李姓狱卒天天过来查看,对于宴雪行的预言他本想一笑置否,然而家中幼子今早突然啼哭不止,伴随着呕吐不断,小脸也哭得青紫。李姓狱卒三代单传,家中已有三女,好不容易盼来香火,听闻小孙子或有不测,老母登时急得两眼发昏,竟一头栽了下去。 老母幼子一时情况紧急,李姓狱卒急忙找来大夫,大夫却连连摇头,眼看找了三个大夫都束手无策,突然想起天牢道长的话,李姓狱卒猛地吓出一身冷汗。匆匆往天牢里来,见宴雪行还与醉前的样子一般无二,李姓狱卒急得推了他两把,好半天宴雪行才悠悠醒来。 身上伤口痊愈大半,宴雪行抬了抬被铁索困住的手,还是一样的软绵无力,宴雪行低头自嘲似的笑了笑,原来这场噩梦还没过去啊! 身边李姓狱卒的急喊声十分聒噪,宴雪行皱了皱眉,动了动僵硬的骨头坐起身来,脑袋还是晕乎乎的,他只好侧身回来认真听那狱卒讲话。 :“道长!求求您救救小儿!小人老母也已病倒,求道长看在小的上次赠酒的份上,指给小儿一条生路吧…!” 天牢时不时有其他狱卒经过,即使性命攸关,李姓狱卒也不敢过分声张,只得半跪着压低声音苦苦哀求。 :“什么小儿…?” 宴雪行半眯着迷蒙的双眼,显然还没从醉酒中完全清醒过来。 李姓狱卒一听心里急得满头大汗,顿时痛哭流涕又是比划又是急促地把经过讲了一遍,宴雪行疑惑半天,顿了许久这才想起几天前自己的预言。 当时这狱卒缠着自己问东问西的,宴雪行为了一口酒拿师父那套哄骗的话术来唬他,当时不过在狱卒身上轻易投了些独门通肠的香药,婴孩一般有积食,只要用药几天,婴孩就会先是腹痛难止,严重的还会呕血秽物,等香药涤尽婴孩积重,婴儿便会幼体轻盈,风邪难以侵扰不说,小孩还会一天比一天长得快。 相必这牢头极其疼爱幼子,这种香药一般都需要三五天才起作用,这李小儿这么快见效,相必也是李牢头天天把儿子抱在怀里的结果。 宴雪行微微弯唇,知道那香药气味微弱,一般大夫察觉不出来,给小孩把脉又察觉不出大碍,可那孩儿哭喊得厉害,除了遇邪大夫们哪里还会有其他判断?也无怪李牢头着急,那些大夫看不出来所以然,也不好说自己医术不精,只好摇头匆匆而去,却吓坏了溺爱幼子的李牢头。 想到这,宴雪行装腔作势掐指念了一段咒语,然后抬手一指李姓狱卒,那狱卒顿时好像被什么定住,好半天才听得宴雪行道:“这煞气本是你的因果,如今贫道已帮你化解,回去吧!一切上天自有思量!” 李牢头愣了半天,止了止激动的心情,很快回过神来,拔腿往家赶去。 果然,李牢头回到家中,儿子已停止了哭闹,正活蹦乱跳地窝在妻子的怀中吃着早已炖得糜烂的米粥,旁边老母亲听闻小乖孙儿好了起来,立即头也不晕了,颤巍巍地看着小孙儿欢快进食的样子感激涕零。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的乖孙儿没事啦!” 再看李牢头的妻子一解之前的愁闷,逗弄着儿子“咯咯”笑着抬头,发现李牢头的身影,顿时又惊又喜,一脸温柔地把孩子递给了李牢头。 一家人其乐融融,直到李小儿肉嘟嘟的小手伸向李牢头的脸,李牢头还好似身在梦中,惊讶得说不出声来。 接下来的日子宴雪行便好过许多了,由于神仙光环,李牢头只差没把他供起来,私下里酒肉不断,他所在的牢房也变成了天牢里最干净的牢房。 :“看来,宴公子在天牢过得不错啊!” 来人头戴天珠云纱冠,身穿四兽麒麟服,一身赭黄色便服映照着黑暗阴冷的天牢,就连参差不齐的牢门都显得有了几分庄重。 宴雪行没料到,第一个来见他的人居然会是他! :“陆指挥别来无恙!” 宴雪行慢慢站起身来,看向陆绎的眼神百感交集。从前陆绎与沈赫不是亲如兄弟吗?当初为何又逼的他离开京城? 宴雪行突然苦笑一声,什么交情能抵得过权位?陆指挥大概知道沈赫即使当时知道身世也不会对陆家怎么样,左右不过想要一个真相而已,哪怕当时怎么逼不得已,如今人已不在,陆指挥只怕是松了一口气了吧? 宴雪行面露嘲讽,那抹嘲讽是那样刺眼,陆绎没来由地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敛起神情,深深地凝视着宴雪行。 这是沈大哥最后想要挽回的人,如今这般下场,他在海里能心安吗? :“你的东西!” 陆绎沉默着把手中的东西抛给宴雪行,之后一言不发离开了天牢。 直到天牢再次响起狱卒们粗嘠着嗓子喊“喂狗”的声音传来,宴雪行捡起地上的剑打开,剑柄上的宝石和痕迹仍然是从前的样子。抽出剑身,雪白的光芒中“鸿鸣”二字若隐若现,宴雪行感受着鸿鸣剑那与手上镣铐一样冰冷的触感,他望着昏暗狭窄的牢门若有所思:陆绎这是什么意思?这把剑曾经插在他父亲的胸膛,后来又被自己遗留在神坤殿,如今陆绎想方设法将这把这把剑归还,说明他已经查明陆秉的死因,知道与自己无关?所以无意为难自己,那把剑还回来又是什么意思?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直到现在宴雪行也不清楚陆秉究竟死在谁人手上,宴雪行百思不得其解,只猜测陆绎身为人子大概也在向凶手妥协,看来朝堂的天,真是比天牢还要黑暗啊! *** 喝过大酒,牢头在不停吹嘘自己天牢里的王,无他,只是因为他姓王。 得益于李牢头神神秘秘欲言又止,大家也都知道了天牢里住着个能掐会算,并且有着趋吉辟邪本领的仙人。一段时间里大家都有意无意从宴雪行牢房前轻手轻脚走过,就是管辖天牢的狱官都时不时拿些酒菜放在牢门前以示供奉,甚至有狱卒还弄来香炉,时时点燃香火,以示供奉身在天牢的渡劫仙君。 如此宴雪行虽身处牢笼,但环境相对干净整洁,没有聒噪的声音打扰,每日还有丰富的酒菜供养。 宴雪行好得很快,再有些时日他便可以完全恢复冲破身体里封住的穴道,到那时,虽然他仍被镣铐锁住,但想要离开使用些伎俩却也不是不可能。 转眼春过夏至,牢房开始变得又闷又热,宴雪行不但身上穴道已解,虽然只恢复了五成功力,但即使戴着镣铐应付一般高手已不是什么难事。这天几个狱卒走到他所在的牢房嘘寒问暖,宴雪行凭着过去跟着师父学的周易卦象分别给他们占卜,靠过去宴雪行博闻强记的本领,虽然他并不信道法符咒,但谁让他从小耳濡目染又天赋奇高呢?随便几番摆弄说出来的卦象与狱卒们境遇相差无几,于是狱卒们对宴雪行更加钦佩,以为遇到了真仙,对他的供奉更加殷勤,短短半月之间,宴雪行脱胎换骨,竟又变成了从前那般仙姿玉色的仙君模样了。 :“李牢头,你且留一下!” 毕竟不知道何时能逃脱牢笼,宴雪行还愿意与他们虚与委蛇,不过他这段时间以来占卜有了心得,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他径自叫住了李牢头。 :“仙…仙君,您叫小的何事?” 李牢头面露拘谨,敬畏的眼神中还带了丝谄媚,宴雪行摆了摆用竹篾子做成的卦象,抬头看着李牢头印堂的黑气很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闷声道:“承蒙善信仁慈,贫道身处牢笼亦有安身处所,李善信酒水之恩贫道无以回报,唯有一句好言相劝。” :“呃…仙君您说。” 宴雪行叹了口气,迟疑好半晌才道:“天机不可泄露,但李善主对贫道有恩,贫道怎能见死不救?” 李牢头吓了一跳:“仙…仙君,您什么意思?…可否讲清楚点?” 宴雪行眉心微皱:“善主八字带煞,加之常年天牢的阴浊之气?体,善主面上黑气经已混浊到看不清面目了。” 李牢头闻言吓得腿脚发软,下一刻痛哭流涕跪求宴雪行指点迷津。 宴雪行眼神中带了一丝怜悯:“善主印堂黑气皆是天牢浊气作祟,想要解决问题唯有离开这是非之地。” 李牢头愣愣听着,显然没明白宴雪行话里的意思。 宴雪行叹了口气:“现在善主面相随时有被颠覆的可能,想要保命,唯有离开京城…” :“离开京城?可是…” :“没什么可是,越快越好,若慢了手脚,全家灭顶之灾亦未可知。” :“可是离开京城我能去哪?” 宴雪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天涯海角,哪不能去呢?” 可哪怕牢头再怎么样也比普通白丁好啊?! 宴雪行的声音很轻,李牢头却觉得心情沉重,离开牢房时不免有些失魂落魄,宴雪行不禁觉得心中凄凉,想也知道,哪怕性命威吓,李牢头大概也不会离开京城的,李牢头出身贫寒,如今牢头的位置从父亲那一代就开始经营,放弃一切远离京城,这不是放弃掉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家族地位吗? 毕竟牢头再怎么不好也比普通白丁强。 ** :“他们都说你身在天牢像在天行宫一般自在,本辅本来不信,如今看来,宴公子本事着实不小!” 昏暗的牢房里一老人把手反握在背后,他的气势严厉,在漆黑牢房的火把亮光中,身上看不清纹样的枣墨色缎地便服让他看起来更加威严。他也不看宴雪行,只是面色平常踱步看着不同寻常干净整洁的牢房。 :“太师还记得贫道,真让贫道觉得惶恐呢!” 被人扰了清梦 ,宴雪行不免恼怒,嘴上虽然说着逢迎的话,面上却冷笑连连,然而面前老人也不生气,回过头来仍是一副上位者从容不迫的样子。 宴雪行知道徐阶不会放过自己,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沉得住气这么久时间才来。老皇帝虽醉心修道,可没了他的斡旋,老皇帝往身边一看,周围全是太师的人,天子多心,半夜梦醒就算不被吓得半死也会心惊胆颤的吧? 宴雪行的眼睛无波无澜,天牢里几乎每隔些时日都有犯人进来,就算他被关押一个多月不见天日,可天牢何其无聊?旧的犯人询问新的犯人,即使出不去,宴雪行也对现今朝堂了如指掌。那老皇帝连之前已遭嫌弃的杨唯元都开始启用,更不要说有杀父之仇人不明的陆绎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毫无疑问,严党倒台一切都由陆秉之死开始,这么大的利益关系,谁得最大的好处一目了然,就是宴雪行都怀疑陆秉之死与徐阶有关,陆绎查了两年,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无。 旧的党羽倒下,新的门户又会重新立起来,老皇帝靠着玩弄人心的手段误了多少天下百姓?又因此辜负多少真正忠君爱国志士?徐阶一家独大,嘉靖帝绝不可能让他就此只手遮天,老皇帝信不过徐阶,也信不过任何人,于是杨唯元重新得到老皇帝的宠信,也再次看向他少时玩伴后代的陆家。 两人就这样静静互相对视,宴雪行正襟危坐,仿佛哪怕一切妖魔鬼怪在前也无动于衷,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讨厌这个舌灿莲花又心机深沉的老人? 徐阶虽然将迈花甲,但双眼仍然炯炯有神,他带了些深意盯着宴雪行,还以为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元无垢仙君跌落云端会发疯欲狂,然而他冷漠表情下似乎过去利用与加害从未发生,他看自己的眼神也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宴公子…”徐阶声音里带了些冷意,甚至有了几分盛气凌人:“有些话本辅本不欲跟你说,宴公子聪明绝顶,相必知道哪怕本事滔天,天下终归是陛下说了算!忠君爱民乃官场正道,陛下如今正是结丹之期,虽然令徒尽心尽责,但他的功力哪及清玄仙君万分之一?本辅劝宴公子还是早日想通,公子虽对本辅有误会,但本辅却顾念杨老情份,仍愿为了宴公子在陛下面前美言!” 宴雪行冷笑:“徐太师就不怕贫道在皇上面前说些不利于你的话吗?”毕竟他们也算彻底撕破脸面了。 徐阶面色难看,忍着怒火沉默好半晌,终是冷眸带了一丝讥讽:“既然如此,本辅也不说什么了,以公子的本事,本可以登高堂为天下百姓谋安生,然而公子不识抬举,长留宫也是百年仙门,修仙练术奇门遁甲无一不精,与令徒一起,配合倒也没什么差池。” 徐阶本想用激将法来气宴雪行,哪知宴雪行仍是冷笑:“贫道哪有什么所谓爱徒?太师不必费心机了,贫道如今心灰意冷,只想就此远迹江湖,再不踏入京城这龙潭虎穴半步!” 天牢火把的亮光照得阴冷深沉的徐太师脸庞犹如铁墙一般冰冷,他并不是不懂宴雪行话里的退意,或许他会就此退隐江湖,心灰意冷之下不会再踏足京城也不一定,可谁能保证宴雪行甘心从前筹谋一无所得?毕竟他们利用他迷惑老皇帝的同时,将他情同手足的杨莲生送入严世蕃的床榻,为了使他与锦衣卫切割,将杀害陆秉的罪名嫁祸于他,后来更是把那教司坊的乐姬杀害,用来离间他与沈同知,也是他们在沈同知被众人落井下石的时候,利用蓝新始彻底阻断两人的关系, 这才使他们从此天各一方,再见已是天人永隔的境遇。 徐阶沉默着不说话,正在这时,宴雪行把手中用竹篾编织成的算筹往空中一抛,偌大的牢房里无端风起,“叮当”响起铁链碰撞的声音。徐阶往后退了几步,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后鱼贯飞出两名暗卫,再抬头时,暗卫们已经手执长剑一同刺向宴雪行。 两个暗卫是曾经长留宫的得力弟子,虽然没有宫主段寻明那般武功深不可测,但他们剑法凌厉,身形一闪,又是一阵疾风,借着火把亮光徐阶看见,黑暗中宴雪行苍白的脸上带了一丝嘲讽,虽然手脚被铁索桎梏,可他抬手捻指间,抛起的算筹不知为何竟在他的身后围着形成一道金光,咋眼看去,徐阶竟恍惚以为哪位真仙降临! 眼看看着两个暗卫一前一后夹击,宴雪行却不慌不忙,猛地转身躲避,算筹连同他顺势一带,随着铁索发出崩裂挣扎的声音,算筹在宴雪行手中“嗖嗖”飞出!逼得两名暗卫侧身躲闪,当第二次提剑往前刺时,算筹重新回到宴雪行的手中。眼看长剑锋刃就要贴近宴雪行的眉峰,可他仍不慌忙,合住算筹的手往下一压,一道金光飞出,映照出他鬼魅般煞白的脸庞,与此同时,宴雪行手中算筹如猛烈的暴雨飞针向前袭去,紧接着,抓住暗卫们闪躲契机,宴雪行又往后退去一步,就着铁索的牵引往前一脚把最近一人踢飞,另外一人大骇,下意识提剑向前,哪知胸口突然一阵剧痛,那人欲低头看去,一口鲜血喷出,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踢飞出去。 :“贫道只想为太师占上一卦,何必大惊小怪?” 徐阶惊魂未定,抬眼望去,那苍白脸色的道人嘴角始终含笑,眉梢净是无尽的讥诮。徐阶暗暗擦了把额头冷汗,见识过宴雪行的手段,幸好当时把他关进天牢时给他捆上精钢铁链,并且镣铐锁匙一直都在自己手中,如若不然,蓝道长要想杀自己只怕是易如反掌吧? 想到这徐阶不免恼怒,段寻明虽然为了长留宫的利益帮助自己,可在废掉宴雪行武功这个问题上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要不是想到宴雪行还有利用的可能,徐阶是无论如何也要将他赶尽杀绝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可惜自何心尹引火自焚后,“东林盟”几人离京而去,就连长留宫似乎也隐隐有了动摇! :“宴公子,本辅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不要逼得本辅没了理智!” 宴雪行气极反笑,徐阶这厮明明坏事做绝,却还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太师以为自己真的稳操胜券了吗?” 宴雪行冷笑看着徐阶,在徐阶满是戒备的目光中,宴雪行指了指地上的算筹道:“太师可认得此卦象?” 徐阶定了定神,借着火光怀疑的目光看向地面,那里整整齐齐横着摆放六根一模一样的算筹,虽然徐阶并不精通占卜,但长时间跟在嘉靖帝身边修身练道,乍一看,自己居然认得此卦象! :“这是…乾卦?” 宴雪行轻轻点头,徐阶隐隐有些欢喜,他是相信宴雪行本事的,再怎么糊弄老皇帝,徐阶却也知道乾卦的意义。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态呀终笔,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如此说来,此乃喜卦?” 宴雪行冷笑:“太师先别高兴这么快,知进而不知退,欲存而不知亡,太师莫不知爻辞后半部分: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 徐阶心一沉,宴雪行又道:“且不论太师何种心思,贫道以为,君恩难测,昨日严嵩夏言,今后轮到谁下场还不一定呢!太师还是谨慎些为好!” 如果说前面以卦象暗指自己内阁资历最高没有相应的权位,本是家乡荣耀却背叛松江府百姓,并且那些辅佐自己的人死的死散的散,皇帝还对自己有了忌惮,那后面这句不知道轮到谁下场,就是明晃晃的警告了。 :“那么,清玄仙君有何建议?” 徐阶全身冰冷,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徐阶善于阿谀奉承,老皇帝沉迷修仙练道多年,徐阶自然对六十四卦象了如指掌,不说善于卜术,至少六十四卦爻辞他早已烂熟于胸,虽然极力否认所谓的“贵而无位,高而无民”,但徐阶却也暗暗吃惊卦象与自己境况竟这般契合! :“太师想听到些什么?” 宴雪行眼眸微眯,似乎真在思考要给徐阶什么样的建议。 :“不如太师上前来!让贫道细细给你说道说道!” 宴雪行声音蛊惑,徐阶略微思索,害怕对方会突然出手,毕竟困兽在濒临崩溃时,谁也不能预测他会做些什么。 然而接连打击与老皇帝的多年猜疑,徐阶终究还是无法克制想要未卜先知。 :“太师!” 两个暗卫此时早已忍着疼痛提剑护在徐阶身前,见徐太师迟疑着想要上前,一个暗卫惊呼出声,伸手想要阻拦徐阶。 :“怎么?太师竟这般害怕贫道?” 昏暗的火光中宴雪行的神情晦涩不明,徐阶只觉得他嘴角笑意明显,最终还是顿了顿,停在原地再也不敢向前一步。 狭小的牢房深处除了把牙咬得“吱吱”直响的老鼠,便是常年弥漫的令人作呕气息,换了任何一人都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长久停留,徐阶自然也不能,于是他不得不怀疑宴雪行的动机,清玄道长莫不是把我骗过去好痛下杀手? 徐阶面露怀疑,他就这么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宴雪行,口未开神情却像在说:你有什么话就这么站着说也是一样的。 宴雪行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徐太师还是那么谨慎,然而自己真要杀他,这么近的距离,对于他来说又会是什么难事呢? 暗卫们一脸警惕地盯着宴雪行,虽然火把的光亮不足以完全看清楚他的脸庞,可如他们想的那样,对面果然手一抬,巨大的吸力将年老虚弱的徐太师往前一拖,眼看就要被人掐住脖子,暗卫们手疾眼快,其中一人拉住徐阶便奋力往牢门逃走,另外一人则长剑直指宴雪行。 宴雪行急忙收手,再抬眼,那暗卫早已挟持徐阶消失在了眼前。外面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布满侍卫,宴雪行心里没来由觉得愤怒至极,他连正眼都没抬,那刺向他的侍卫如飞蛾扑火一般,被宴雪行的一掌拍在胸口,暗卫纷纷像粉碎的石头“啪”的一声跌落在地,转眼没了生息。 :“牡丹花前茜草低,生机止血花无期。 圣人无偏述事本,却道人间四月天。 老槐自持蔽天日,未觉凋零枯叶枝。 大宴仍奏歌不息,不见当年凤阳陵! 徐太师,你以为你能比凤阳宰相权势大多少呢?不过落得个家破人亡,害人害己的下场罢了!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一阵响彻天际的笑声,徐阶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大明能叫凤阳宰相的还能有谁?太祖之时大明就已废除丞相改为内阁天子直接管辖六部,所以,这大明最后一名相位除了凤阳的胡子中还能有谁? 清玄仙君一边明指自己手下人才凋敝,又暗讽自己是胡子中,那胡子中死后除了被株连九族,后来还有上万名大大小小与他相关朝廷官员,所以清玄仙君是何意思?朝堂险恶,别说嘉靖帝和裕王不能与太祖相比,就是他徐阶自己,也不是胡子中那种谋逆不轨,戕害忠良的无耻之徒能相提并论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笑声仍不绝于耳,徐阶回头望去,阴森的牢门被士兵挡住视线,他黑沉着一张脸,眼底冷酷对周围士兵冰冷地命令道:“谋篡逆贼,手段干净点,杀了他!” 徐阶气得全身发颤,就连花白的眉毛胡子都在抖动,他脸上杀意尽现,黑漆漆的眸子如同猛兽,往牢笼深处望去,如同凝视一洞深渊。其实他更希望看到深渊里的人能如愿出现惊恐愤怒的神色,不然难消他心头汹涌的怒气! 然而牢笼里笑声戛然而止,正在徐阶想着毒攻或者火攻会不会闹太大动静,惊动天行宫里日夜修行的天子时,天牢里突然飞出两张半尺长的黄纸,如黄蝶煽动翅膀,扭动身体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传送出来。 那黄纸分明画着鲜红的朱砂符咒,轻飘飘飞出牢门,转眼停在离徐阶不到五步之远的上空。 在场十几人如临大敌,目光紧紧落在符箓上,说不上多么诡异,那符箓出来时像孩子跳脱的脚步一上一下,看似没有什么威胁,但所有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眼睛里无一不带着焦急与不安。 :“太师,这…?” 眼看那符箓越飘越近,领头的一名亲信声音下意识请示徐阶。 徐阶也被这诡异的画面吓得张大嘴巴,他可是见过清玄仙君使用符箓的本事的,这符咒像有生命一般向自己飘来,恐惧让他看不清楚符箓此时的样子,只感觉那物飞舞的样子像极了向自己张牙舞爪的妖怪!这使得他如何不心惊?! 徐阶往后踉跄一步,身边侍卫们纷纷出剑,可笑的是明明两张看起来吹弹可破的黄纸,一群人挥剑乱砍就像面对千军万马,偏那两张符箓还不如他们的愿,飘飘忽忽竟又飞到了半空。这时有人气得大喊一声,奋力跳着就砍,就像什么仇怨一样恨不得将那符箓大卸八块! 事实上也被那侍卫砍中了,然而在砍中那一刻,符箓腾地变成两团火苗,下一刻,火焰又变成四散的莹火,侍卫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艳丽如脂寇的东西在他们的头顶飞舞、盘旋、然后落下! :“这是什么东西?!!” 当萤火落在一人头顶,众人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不过是普通纸张灰烬,直到那人面容开始扭曲着颤声大喊,身边很快响起不绝于耳的凄惨叫声。 :“啊…啊啊啊!” :“救…,救命啊!” … 牢门前侍卫们乱作一团,如果不是同伴抱头捂脸发出痛苦的呻吟,侍卫们绝不会想到这美丽如萤火一般的东西竟能夺人性命! 先前受伤的两位侍卫举着剑不知所措地护在徐阶身前,看着倒下去的侍卫落下萤火的脸迅速溃烂成泥,侍卫们头皮一麻,待看清倒在血泊中同伴被萤火腐蚀血肉模糊露出的森白颧骨,侍卫们头皮又像被炸开一样,眼前一黑,连握剑的手都在颤抖。 :“快…!快杀了他!” 牢门前除了徐阶带去的十几名侍卫,便是站在远处战战兢兢的狱卒,狱卒面对如此诡异场面,他们早已吓破了胆,毕竟前面牢房里的蓝仙君谁人不知他的本事? 这时徐阶颤抖地把身前仅剩的两名侍卫推出去,侍卫本能挥剑,其实那不过半尺来长的符箓灰烬几乎全都落在了徐阶带来的侍卫身上,灰烬在他们身上先是燃成洞,再燃成片,直到看不出来面目和皮肉,血腥与尸体的焦臭盖过天牢常年的阴冷与腐烂味道。 王牢头眼神惊恐至极,他全身颤抖抱着与同伴一起缩在一处,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点灰烬被徐太师的侍卫用剑拍飞落下,然后又被剑带动的气流带着向前。 时间很快过去一刻,若是树枝炭末也该熄灭了,然而那最后一片灰烬仍然散发令人心尖发颤的妖艳光芒。 :“太师…快走!” 剩余拇指大的灰烬又被剑拍成两半,一半落在护在最前面的侍卫身上,另一半则像长了眼睛,若明若灭的灰烬向徐阶的头顶直直飞来。 :啊……!不要,不要……! 徐阶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发号施令的威严,此时他早已吓得全身瘫软在地,脸色灰白得不像生人。 随着凄惨的叫声与不知名“滋滋”东西腐蚀的声音响起,身边同伴也最终变成一具白骨倒在血泊中,最后一名侍卫早已吓得肝胆俱裂,神情麻木,只能张大嘴巴看那灰烬越过自己的头顶,最后在徐太师面前停下来。侍卫的目光始终死死盯着那点灰烬,他多么希望灰烬会在此时熄灭,同时不敢想象那东西落在自己身上会有怎样的后果,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灰烬闪动着最后的光芒,任凭徐太师如何哭喊着挣扎,灰烬最后还是无情地落在了徐阶惊恐万状的脸庞。 徐阶汗毛倒竖,双眼瞪得就像铜铃,不敢置信看着那灰烬竟真落在了自己身上!他还想伸手去挠下来,可脸上灰烬竟像化成了一只小小的萤火,瞬间咬破他的皮肤,轻轻滚动身体,一翻没入了他满是皱纹的脸颊。 侍卫身形剧烈颤了颤,就在他也以为徐太师会跟同伴们一样会被灰烬烧成洞尸体化成血水时,面前徐太师忍着泪差点就要咬断呼之欲出的叫喊,那萤火在他的脸颊深处闪了闪,皮肤上立即留下一个豆大的瘢痕,最后竟奇迹般没有扩散,没有了疼痛,于是身体里开始了有虫子钻来钻去的感觉,徐太师这才终于晕了过去,成为了倒在地上的一摊烂泥。 狱卒们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收拾的残局,也不知道徐太师最后如何被侍卫抬出去的天牢,只知道从此狱官们深碱其口,对于那位关在第一间牢房里的清玄仙君更是提也不敢提。 没有人再去想要不要执行徐太师将那神通广大的清玄仙君杀死的命令,大多数人只想避开他,后面更是因为惧怕,狱官们改了天牢大门,于是第一间牢房由此变成天牢最深处的牢笼,并且牢笼又被层层铁链加固锁住,狱官们还下令不准给这间牢房送去食物和水,妄想长时间将里面的人饿死或者脱水而亡。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天牢外面的柿子树开过花又结了果,在雪天来临的时候,狱卒们早已从李牢头王狱卒变成了陈牢头和林狱卒们,又从薛牢头变成另外的狱卒。 新来的狱卒们首先被禁足不准涉足天牢最后一道牢门,后来又被叮嘱不准在天牢里说话喝酒,连低声议论都不能,他们深感天牢的狱官管理森严,然而全然不知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喜欢辞京华请大家收藏:()辞京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11章 仙还是魔? 林孝弟是新来狱卒中的一员,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衙门,同伴们基本不说话,天牢过道喧闹且沉闷,林孝弟默默把散发着酸臭的饭菜放在每一座牢门前面,里面犯人不时大声抱怨,有时林孝弟都分不清楚这是人间还是地狱。狰狞的面孔和带着污浊的叫骂声,有时犯人骂得狠了,林孝弟也气得一跺脚,转身把那狗都不愿吃的残羹冷炙踢翻,恶狠狠瞪上一眼,然后晦气般吐几口唾沫,第二日犯人们老实了,他又重复着同样的巡察。 :“你们知道我是谁么?敢这样对本少爷!!” 经过一处牢房,里面传来愤怒且癫狂的咒骂,那是今早大理寺新押过来的犯人。 几乎所有的犯人都扒着牢门往这边看过来,他们或面露嘲讽,或好整以暇看笑话,唯独没有一张同情的面孔。 林孝弟举着火把看清里面疯狂拍打牢门的犯人,那人披头散发,由于受过刑,他的脸上除了斑污的黑垢还残留凝固许久的血污。 林孝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所有人一样,进了天牢谁管你从前是否手眼通天?这里可都是刑部衙门押进来的犯人,不是触了圣怒便是犯了滔天大罪,幸运点可能逃过刑部的审问,但大多数的人都是秋后的蚂蚱,只等前庭落实,他们最好祈求自己能痛快点死去,不然这暗无天日的牢笼怕是不被处死也被这天牢里硕大的老鼠啃得死去活来。 :“我爹是兵部尚书杨唯元!吾乃尚书之子,你们一定是搞错了!凭什么抓我!啊…?!凭什么抓我!” 犯人面目狰狞,疯狂拍打牢门的动作几近癫狂,林孝弟从鼻孔里嗤出一声冷气,然后火把的亮光跟着他的步伐往前移动,那新来犯人绝望的咒骂声便被抛在了身后。 :“居然是杨连成那厮!看来杨家也倒了啊!” 黑暗中有人窃窃私语,嘘声充斥着天牢甬长且黑暗的过道,前面牢头气狠了挥动手中鞭子,也不知道打到了谁,只听得“嘶”的一声痛呼,天牢霎时又安静得像无人之境。 :“吵什么吵?!都不要吃了!” 犯人们这是连牢饭都没得吃了,陈牢头不允许有人挑战他的威严,新来的犯人还在鬼哭狼嚎,虽然不知他嘴里骂的什么,但叫骂声在安静的牢房里显得空旷且聒噪,陈牢头不分有他,向后面几个狱卒使了个眼色,便很快传来打开牢门锁链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拳打脚踢,那新来的犯人闷哼几声,只听见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整个牢房噤若寒蝉,在往前时,就只剩下了狱卒们走路的声音。 :“好,巡视完毕,你们各司其位,不得有半点差池!” 当狱卒们走到天牢关押死囚的倒数第二间牢房停下,狱卒们四散守着,林孝弟跟在陈牢头身后向里面探头,那里是一间拐角的牢房,每到这时,林孝弟总在疑惑,为什么牢头从来不巡视最后一间牢房? :“不该你知的事就不要打听!” 陈牢头冰冷的眼神看着他探头的动作冷冷出声,那陈牢头家中排行第五,林孝弟忙转过头来笑着谄媚道:“五爷说笑了,孝弟哪里敢打听?只不过好奇为什么从来不去后面那间牢房巡视?” 陈牢头并不领情,脸色愈发难看,林孝弟知道这其中定有什么秘密,干脆也不说话了,只是仍一脸谄笑着跟在陈牢头身后。 狱卒们要么不是一无所知,便是对那最后一间牢房讳莫如深,林孝弟也不敢偷偷前去查看,不过他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出奇,毕竟那牢房不要说洒扫,就连散发着阵阵酸臭的牢饭不会分发。所以林孝弟以为,那边可能曾经闹过鬼或者放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要真有人被关在那,不被老鼠咬死也会因为常年吃不到饭被饿死了。 天牢里一些犯人被审问或处死,很快又来了新的一些犯人,就连之前那叫杨连成的也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中渐渐消寂,他倒是在趁林孝弟送饭的时候央求,说只要和外面家人联系上,届时就送上黄金百两。黄金百两啊!那是他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数字,有了这些钱他还当什么狱卒啊!于是不管他是不是犯了株连九族的大罪,趁着休沐的时间林孝弟去打听了关于杨尚书的事情,然而一问才知道那前兵部尚书因贪赃枉法受刑不过,早已死在都察院的司狱司里,家人奴仆全部充公流放,那杨连成身在天牢身无分文,哪里还会有黄金百两给他? 天牢折辱人的方法数不胜数,时不时拷打审问总能扒下一层皮来,林孝弟为杨连成奔走瞒不过牢头,为了脱嫌,林孝弟又只能反过来死命折磨杨连成。 短短几日,杨连成身上已经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折磨晕过去后,不是被水泼醒受罪,便是被老鼠噬啃咬醒,没有人会来救他,他也想不到除了亲人外谁会来。 从前招朋呼友推杯换盏,如今杨家败落,那些人怕是只想躲得远远的了。 :“小子挺上道啊!” 陈牢头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银两满意地笑着,这是南湘馆一名象姑送来打点的银钱,林孝弟脸上依然堆着谄媚的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啧!杨家不是被抄家了吗?这个时候谁还会来替杨少爷打点?”陈牢头咂吧一下嘴,皱着眉疑惑道。 杨连成过往犯的可是戏奸杀人之罪,据说从前还是他放火烧的雅贤居,杨尚书在时护没人敢找杨公子的晦气,然而如今杨尚书落了难,没罪名都想安个罪名出来,更不要说杨连成犯了死罪,谁还想跟有半点他沾边? 林孝弟如实说了,倒让牢头好一阵唏嘘,当年杨连成跟校头风流之事传得满京城都是,这校头曾经何等意气风发?功成名就新婚燕尔时被搞得如今人不人鬼不似鬼,临了居然还愿意送这王八蛋一程。 :“婊子果然贱!真贱!” 陈牢头狠狠吐了一口唾沫骂道。 杨连成最后也没跟那校头见成,林孝弟听牢头说那杨家是得罪了天子才被下狱的,多少人盯着等着落井下石?刑部与兵部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竟也等不及杨家疏通关系,都察院呈交罪证,大理寺连番审理,只是之前被杨连成害过的南湘楼小倌仍不肯站出来指认杨连成。不过这都不算什么,刑部几番拷打,杨连成最后也招认了,最后由都察院的人判决午门监斩。 关押他的牢房空了,关押他的牢房又迎来新的犯人,林孝弟一如既往巡视着牢房 。 又是一年冬过,一开始没发现,从年前西边皇宫起火开始,天牢陆陆续来许多人,有三品的红色官袍,也有五品的白鹇补子青衣,他们都是刑部的官员,进进出出好不热闹!仿佛要把从前所有积压的案件全在短时间里都办了。 :“五哥,你说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啊?” 林孝弟如今跟陈牢头已经混了个熟知,空闲饮酒之际,林孝弟终于小心问出心中的疑问。 这时陈牢头已经喝了半斤白酒,耳热微醺时说话都打着结头:“…孝弟啊!不该你问的别问!问多了…啥好处没有!” 林孝弟连忙起身斟酒,边斟酒边笑道:“五哥,这不是兄弟心里没底嘛!小弟新来的也不懂事,您看这天牢的狱卒没几个咱认识的,全赖五哥的照顾啊!” 陈牢头醉眼朦胧,一手搭在林孝弟的肩上:“你…不怕死?!” 陈牢头突然蹦出来一句差点把林孝弟给吓一跳,顿时脸色发白,神情紧张并鬼祟地看了周围一眼后,压低声音问:“五哥,难道天牢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什么真的假的?”陈牢头匆匆打断。 :“我跟你讲,在天牢干好自己的本分!尤其是最后一间牢房,你就当它不存在,最好问的想法都没有!” 牢头说完一头栽在桌上,林孝弟更好奇了,好几次走到最后一间牢房他都忍着没敢打灯往里看,牢头虽然没有品阶,但与狱官和往来刑部的人接触不少,陈牢头是个谨慎的人,若非无事,绝不可能这样嘱咐手下的人。 :“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呢?” 林孝弟心里犯着嘀咕,前面一片漆黑,借着天窗透进来的微弱亮光,林孝弟隐约看见里面有锁链交错,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黑暗中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林孝弟好几次被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眼睛盯得打了冷颤,直到同伴催促离开,他才克制住想要打开牢门探个究竟的冲动。 :“怎么啦?” 后来几日一天的卯时过后,轮到林孝弟当值早班,早早就来到班房,远远看见许多人围在门口,狱官们脸色难看,其他狱卒也一脸凝重。 林孝弟走上前行礼,两位狱官也不抬头,双眼紧紧盯着地上放着一个担架,上面用白布蒙着,按轮廓隐约可见下面是一具人的尸体。 牢房时常有被老鼠咬死或者自杀的犯人,通常巡查过后就会及时把尸体清理出来以免发生瘟疫,林孝弟来的时间虽不长,但这样的事情却也见了两回。 然而这次不同,若是平常犯人自杀或者死亡,狱官们顶多查验一番,很少这般踌躇不前,尤其林孝弟在他们眼中竟看出了一丝畏惧? 狱官们在天牢只手遮天,谁能让他们这样害怕?又是什么能让他们害怕呢? 林孝弟往周围看了一圈,奇怪怎么不见陈牢头?正想问身边狱卒,前面一人掀开白布一角,只一眼,那人便怪叫一声,如同一声炸雷,所有狱卒和狱官一瞬间跳出几丈,纷纷一脸惊恐地看着地上的尸体。 一名狱卒抱着林孝弟瑟瑟发抖,顺着他颤抖的目光林孝弟的瞳孔一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了什么! 地上掀开一角的白布下面赫然躺着一具男尸!那男尸一头黑发,皮肤看起来却像耄耋之年的老者,黝黑的皮肤脸颊塌陷,如同晒干的陈皮皱成一团,嘴唇也干裂得像是一块块细小木屑粘在上面,全然不像是人的尸体,倒像是…一具被吸干精血的皮囊! :“陈…陈牢头!” 林孝弟声音里带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恐惧,狱官们也认出了尸体的主人,虽然面目全非,但那脸型轮廓,和头上的穿着衣带,除了不见踪影的陈牢头还能有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这事谁都不能说出去!” 其中一个狱官很快命令道,狱卒们害怕不敢上前,这时一名叫赵良翁的老狱卒畏畏缩缩上前踢了踢那尸体,见许久没有反应,狱卒们才敢上前去搬。 :“看来那牢房要封住才行!” :“可没有上面命令,我们做得了主吗?” :“从前上头下令要取那人性命,只不过无可奈何才一直关到现在,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都说他是神仙,可神仙哪有吃人的?!” 头顶传来狱官们商议的声音,站在深坑里刨土的林孝弟忍不住放慢动作侧耳偷听。 :“可他就算不是神仙,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我们哪能说封就封?” 两位狱官在上面一言我一语说着话,听得对面赵良翁也停下了动作,土坑里两人相视一眼,赵良翁忙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这时头顶正好传来狱官们催促的声音,林孝弟只好继续埋头挖坑。 很快处理尸体完毕,狱官们在再没说话,林孝弟满腹疑虑,虽然狱官们没有明说,但林孝弟也大概能猜到他们说的正是天牢里最后一间牢房。 又是一次换班后的耳热酒酣,这次喝酒对象已经从陈牢头换了赵良翁,原本林孝弟是瞧不上赵良翁的,牢里有什么脏活累活除了他这个新来的就是赵良翁在做。林孝弟脑袋瓜聪明,他新来的多干活找机会往上爬无可厚非,可这赵良翁分明是天牢里时常被排挤,林孝弟刚表示热络,那赵良翁肚子里的话就像倒豆子一样往外吐,尤其问起天牢最后一间牢房时,那赵良翁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看着林孝弟好半天,最后在林孝弟耐心耗尽时才眨巴着眼睛神秘地道:“你不知道吗?那里面…” :“那里面有啥?” :“那里面关着神仙!” 赵良翁压低声音,林孝弟一愣,那牢房还真关了人? :“我跟你说,那里面关了一位仙君大人,据说从前的牢头在时,那神仙曾预言他必须离开京城才能避开面临的覆顶之灾,可那厮不信呐!结果呢…?” :“结果怎么啦?” 赵良翁说到此处,抱着酒壶半眯眼,慢悠悠的样子似乎已经醉意上头。这时林孝弟迫不及待追问,那老狱卒打了个酒嗝,口里浊气加夹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林孝弟忍着臭气,继续听那老狱卒拉长声音道:“当然是小儿半夜突然暴毙,老母当时就背过气去没救过来,婆娘也变得疯疯癫癫,那牢头后来买醉掉入水沟再没爬起来呗!” 林孝弟将信将疑:“真有这么灵验?” :“听说仙君大人曾经是替陛下炼丹的仙人,不过得罪了贵人被关在天牢,你新来的不知,时间久了就会明白,即使狱官们不说,那关在天牢里的神仙是碰不得的,从前照看仙人的狱卒们都没有好下场,这次仙人成了魔,更加靠近不得,林兄弟,你听老翁一句劝,仙人的事,以后还是少打听!” 赵良翁一边说着一边摆手,林孝弟上有父母下有弟妹,年近三十都尚未娶妻,倒不至于因为好奇去找仙人的晦气,虽然他对此并不怎么相信。 一直到了年后,狱官们迎来送往的刑部官员络绎不绝,林孝弟也渐渐得了其中一名狱官的赏识,被安排在一位姓林的狱官身边当差,于是那同样姓林的狱官每次都带着林孝弟巡查,林孝弟也会来事,鞍前马后狱官对他更是欢喜。 :“下午醒目点,会有大人物来。” 一次巡查过后,林狱官如是吩咐手下,午时三刻一过,林孝弟果然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大人。 那人应当是个文官,穿着青色的白鹇补子官服,面容白净,眉宇却坚毅凌厉的气质。当他从面前走过林孝弟还觉得奇怪,看官服此人应当是个五品,狱官虽然为最低等的九品,可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林孝弟都见过,要说品阶他们一个正二品一个正三品,哪一位品阶不比面前这人高?可狱官们非但表现客气,就连比那人伸前半个脚都不敢,只伸手作“请”的手势,战战兢兢的样子不亚于刑部尚书来时的讨好面孔。 经过林孝弟时,虽然知道此人品阶不高,相貌也算不上出类拔萃,可他挺直的腰背和那沉稳内敛的气度却比尚书大人还要高出几分。 林孝弟忙低下头去跟在狱官身后,原本以为两位狱官会和那位大人互相寒暄,结果那人始终保持沉默,一直走了许久也没有和狱官们说一句话。 :“你们先退下,容本官与他单独说句话吧!” 直到那身穿青衣官袍的大人发话,林孝弟猛地抬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最后一间牢房深处,他先是愣愣地看着面前黑暗的过道狱官们相视一眼,下意识往牢笼去看去,在火把的照亮下他也终于第一次看清楚了里面的情形。 只见昏暗的牢房中天窗有微弱的亮光,交错横着的铁链居然有手臂一般大小,林孝弟不敢估量那些铁链的重量,猜想如果是挂在自己身上的话,可能不出三天就会被压死的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当视线完全落到牢笼里时,随着周围倒抽冷气的声音,林孝弟也不禁惊呼出声! 沉重的铁链下居然真的锁了仙人!!林孝弟揉了揉眼睛,确认果真不是自己眼花,也不顾是否引起上司们的不悦,林孝弟竟忍不住地打量起里面的仙人来。 仙人身上衣服已经看不出来颜色,像白色又像是灰色,陈旧如风干的落叶,然而穿在仙人身上浑然天成,更衬得仙人气质如同皎月。再看他长长黑发的披在肩上,就算长时间关在暗无天日的牢中竟也不会觉得有多么难堪。 然而最让林孝弟吃惊的是,仙人面容如初拭蒙尘的玉像,又像是大浪淘尽明媚沙砾里的东珠,他半瞌的眼眸隐在长长的睫毛阴影之中,即使身在暗处,眼睛也半眛着,但林孝弟就是没来由得觉得那里面定然蕴含着无限的慈悲。 那眉眼,那面庞!如果不是仙人根本无法解释人居然能长成这般颜色! 林孝弟喉头动了动,前面的狱官面上也一片惊艳之色,他们知道这里面关着人,但从未想过会是这般出尘的仙人! 林孝弟又抬眼看了看前面的青袍文官,林孝弟并不能看不到他的脸,但那青衣文官双手紧握,身形也在微微发颤。 狱官们识相地退了出去,在这期间,林狱官亲自守在过道门口,林孝弟心口还在砰砰直跳,一时间脑中也闪过数个疑问:这真是仙人吗?仙人真的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如果真有这等通天本事,又为什么会被牢笼困住?他与那青衣文官是什么关系?仙人又是为了什么被关在这里?还有那陈牢头,林孝弟后来听说陈牢头的尸体是在最后一间牢房发现的,赵良翁说仙人成了魔,林狱官他们说仙人吃人,所以陈牢头的死又跟仙人有什么关系呢? 喜欢辞京华请大家收藏:()辞京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终章 ……… :“宴公子,你竟然…?!” 天牢里张圭年神情悲怆,即使面前宴雪行容貌不减,但常时间被阴暗吞噬,宴雪行显得神郁气悴,望着他麻木中带着疲倦,张圭年一只手掩着心口忍不住悲从心来。 宴雪行缓缓睁开眼睛,火把的亮光落在眸中仿佛跳跃的星火,伴随着手上动作,铁链碰撞发出的“叮铛”声响。他面容仍是那样平静,他静静地看着张归年,一如冰冷的墙壁没有情绪。 张圭年跌跌撞撞走到门边,趴在粗大的木槛往里张望,他想看得再清楚些。 里面的人虽然容貌还是那样出尘不染,然而坐在那里再也不复从前那般挺拔,也或许是牢房太暗,张归年总觉得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带着他从前从未见过的迷惘。想想当年在太师府宴公子舌战群儒那是何等容光焕发?短短两年,张圭年居然再也看不到他当初带着锐气的眼神了 。 张圭年可以想象,宴雪行在天牢是怎样的处境,就算是动物被长时间禁闭也会变疯的吧?更何况宴公子曾经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被算计,被利用,最后被囚禁,也难怪他今日看起来这般消寂。 想到这张圭年心中大痛,他多想一把扯掉门上套着的枷锁。他们曾经一起挽手暴风雨中,承诺为天下百姓开太平而激动感慨,他们为此付出了一切,可如今事未功半,宴雪行却已经深陷牢狱里一年有余。 张圭年挺直的腰背一下子萎靡下去,他甚至不敢看宴雪行的眼睛,低头把脸埋在腋下臂弯,压抑着颤抖着任凭自己的泪水沾满衣衫。 同样朝堂谋事,张圭年又怎会比自己过得自在呢? 宴雪行长长叹了口气,许久未开口,宴雪行用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淡淡地道:“外面都传贫道成了吃人的恶魔,从前他们尊贫道为仙君时敬我畏我,并且抱以虔诚希望从贫道这里得到什么,可一旦发现什么都不会得到,又将贫道妖化成魔…!” 宴雪行的声音沙哑,听在耳朵里就像沙砾在摩挲纸张。张圭年止了止心中酸楚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宴雪行寒光中的冷眸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了一层雾蒙,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这么久,那冷眸中张圭年甚至看不到愤怒,也没有怨恨,有的只是一种若隐若现的绝望。张归年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毕竟牢狱里过于黑暗,他或许看清了,又或许很模糊,总觉得面前之人像黑暗里的静水湖,沉默且没有生机。 他为什么不怨恨呢?随着严党倒台,张圭年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停下来认真看过谁了,如老师一样,他把所谓高尚、良知藏起,譬如嗤之以鼻的青词,如今他写得畅快一流,可他始终没有将它用到实处,他想,与其拿青词讨好一个日暮西山的老帝王,还不如保持沉默,认真做好该做的事,拉拢他认为可以拉拢的人,等新朝换旧朝,也许这令人恶心的青词就用不上了。 :“想不到大人竟会来看贫道,有心了,不如进来说话吧!” 宴雪行说完右手往下一捻,待手往上翻时,一张符纸凭空出现,张圭年眼睁睁看着符咒在宴雪行手中有了生命一般翻腾起雾,然后在宴雪行的念诀下,那符咒忽然挣向门上枷锁扑来。 里面宴雪行已经在做收的动作,重新盘坐在铁链中间,再注意那符咒时,它像有意识一样落在枷锁上来回缠绕,并且红色的符咒发出诡异的红光,仿佛要将枷锁燃烧,有那么一瞬张圭年甚至以为那符咒已经将枷锁腐蚀!然而符咒暗了暗居然毫无征兆地符纸变成火苗,只听得“咣当”一声,枷锁上铁链掉落,张圭年轻轻一推,那门发出“吱呀”一声便被打开了。 张圭年心中震惊,如果这门并不能关住宴公子,那么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呢? :“打开牢门不难,但想拿开身上的枷锁却不易。” 像是看穿了张圭年想要问什么,宴雪行抬了抬手上沉重的枷锁无奈地道。 张圭年仍是不解,宴雪行又指了指困住自己的铁链道:“这些都是徐太师花了重金打造的金刚铁锁,贫道虽武功不错,但想将它拧断却不可能,而且铁链接着梁柱,拉断它牢房就会倒塌,都不用想,如果贫道是太师一定会把机关对准牢房,到时只怕贫道还未逃脱,不被万箭穿心,也会被烈火烹油给烧死。” 宴雪行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这么多话了,说着说着终于难得带了些情绪:“徐阶真是狠啊!这东西压在贫道身上快把贫道脊骨都给压断了!” 宴雪行摊开手,两条绑住他的铁索如同粗壮的藤蔓,拉扯着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躯体。 张圭年眼中含泪,无法想象宴雪行究竟是靠什么样的毅力度过如此艰苦的一年。 :“你…!” 张圭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然而话哽在喉头艰涩不已,他来得太迟了!而且就算他今日来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宴雪行被困在这牢狱间受苦。他没有能打开铁锁的钥匙,也没有掌控一切的权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艰难叹了口气,以为大约能缓解心口存在的压抑,然而绝望与无奈还是让他觉得自己卑劣且羞愧。他们曾许诺过相信对方,但他什么都没做,这何尝不是一种背叛呢? 张圭年神情复杂默默走到宴雪行对面坐下,宴雪行看着他的动作沉默不语,或许什么都不说,他们都已了解对方的困境,尤其宴雪行,那些新进来的犯人每天传来徐太师一天天壮大势力的消息,当年徐太师对自己恨入骨心,现在老皇帝大约已经病入膏肓,张圭年此时来,即使他不说,宴雪行又如何不知张圭年要承担责任怎样风险? :“大人不应该来,对大人没有好处。” 宴雪行看着张圭年,眼睛里净是颓意。 张圭年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宴公子这样说,倒让圭年更加惭愧了!” :“你放心,圭年品阶虽不高,可如今毕竟掌翰林院事,很多事情都经我手整理,见皇上也是经常的事,所以暂时没有谁能害得了圭年,更何况…” 张归年话锋一转,突然严肃压着声音道:“更何况前两日景王突然暴毙,朝野要忙活的事多了,谁又会注意我?” 景王居然死了?!这么说,裕王登上大宝已成既定事实了 ? 宴雪行心头一震,同时一股说不出的暖意涌上心头。 老皇帝虽然病体冗积已久,疑心却不减,一个经常侍奉的人换了面孔,就算是徐阶也不能轻易糊弄过去。可能张圭年真的对自己有几分情义,这个时候说不紧要也紧要地很,张圭年却愿意担着风险来看自己,即使他今日什么也做不了,宴雪行也会记得他的情义。 不知怎么的,宴雪行想起当年京郊西行官道上张圭年发出邀请,那日天空燥热,那日风雨欲来,可张圭年神情始终坚定,如果回到那时宴雪行可能仍会义无反顾,但现在自己还身陷囹圄呢,不要说他再没有站在朝堂的可能,就是有,他也没有了那时的心情。 眼角有些酸胀,宴雪行心口微热,看向张圭年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圭年,今日你来我很高兴,贫道知道你的心意,你大约是记挂我的…” 宴雪行说罢,忽然眼神悲哀,张归年一愣,仔细一想,多少也明白了宴雪行话里的意思。 聪明人不会蠢到以为情义可以大于一切,就算太师与自己互为师徒,可张圭年多年经营不易,根本不会容许自己走错一步。虽然他与宴雪行也互为知己,可没有太师的允许自己可能来吗?他原本想着求得太师首肯,再劝宴雪行一起为裕王效力,可如今看来,不单宴雪行看出根本行不通,并且对于朝堂争斗,宴雪行居然已经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 :“牢中不见黄昏落,天窗无人见泪痕。” 正在张圭年愣神之际,宴雪行突然说了一句站起身来。 :“圭年,回去吧!与其勾心斗角,贫道宁愿继续留在这里永远暗无天日…” 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其实张圭年也能明白宴雪行这是在给彼此一些体面,但张圭年仍不甘心,他知道太师有很多手段,并且朝堂里大多数都不是朋友,如果说他可以信任戚长锋、海无垠他们,那么宴雪行便一直都是他以为立志要改变朝堂的知己! 一种无言的郁苦像要冲破胸膛,张圭年忍了忍眼泪夺眶而出的冲动,哽咽道:“难道公子你不考虑离开天牢吗?” :“离开又如何呢?裕王不会信任贫道,太师也不会放过我,说不定连累大人被猜疑也不一定。” 宴雪行苦笑一声,听在张圭年耳朵里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难受。他双手撑着腿站起身来,踉跄一步上前抓住宴雪行手双手道:“宴公子,裕王虽不完美,但终究心怀慈悲,以后也会是个胸怀天下的皇帝,我知道你看不上太师的许多作为,甚至…”从前徐太师做过亏心亏德之事… :“宴公子,太师乃爱才之人,许多事情迫不得已,只要你放下芥蒂,为万世开太平什么的又有何不可呢?” 张归年神情激动,宴雪行却突然变得冷漠,他面无表情看着张圭年,一点一点抽出自己的手冷冷道:“大人,贫道可以不计较他对贫道百般算计,为了百姓,贫道甚至愿意装神弄鬼配合他,可他不单将莲生送给严世蕃糟蹋,还故意害沈赫远走他乡!沈赫虽是战死,可如果不是他命人杀害梁音嫁祸给沈赫,沈赫又何用客死他乡?!” :“每晚贫道都梦见沈哨官,梦见他泡在冰冷的海水里,尸身飘得越来越远!贫道醒来却只能贴着冰冷的墙壁懊悔伤心!你可知这么长时间以来贫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一年了!大人不如抬头看看,这里有什么?!!” 空旷的牢笼里宴雪行冰冷的声音在回荡,若不是怕死了就真的没法去给沈赫收尸,他其实早就可以死了!没有争斗也没有算计,哪怕在地狱里相见,他也只求见沈赫最后一面! 宴雪行一改开始的平静,沉重的呼吸也说明他的愤怒:“有些话贫道本不想与你说,即使有几分记挂贫道,但大人又何尝不是徐阶的说客?你以为他为什么千方百计想要贫道为他其所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宴雪行咬了咬牙,狠心捅破这层窗户纸。 张归年无语凝噎,抬头望向周围才发现,牢狱的墙壁可真是黑得可怕!这里没有食物,没有水源,宴公子又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呢? :“就算不效劳裕王,委屈一下先出去,可以吗?” 张归年哭着低声请求,他是说客,可他也是真心想要救他出去的啊! 宴雪行没有说话,沉默代表他不会妥协,任何条件也不足以使他再踏入朝堂半步。 张圭年怔怔地看着宴雪行,如同被人抽去所有的力气,目光也因此变得无力。 :“我知道徐家在松江府一带侵占民田万亩,太师门生遍布,在朝堂他有钱有权,如今就连计算如陛下也不得不忌惮他的势力。可是有一点,宴公子,太师始终忠于陛下,忠于天下百姓!我相信他的为人,同时也会‘为天下开太平’这个我们共同的心愿赴汤蹈火!” 张圭年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宴雪行心中冷笑,白得吓人的脸上用一种几乎悲悯的眼神看着张圭年,仿佛在看着什么可怜虫。 :“陈陈相因,你又会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呢?!” *** 张大人从牢房里出来颓丧着脸,林孝弟眼睛忍不住往里探头,他本想再睹里面仙人模样,对面林狱官却立即递过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林孝弟无奈低头,接下来一个多月再没人来探监,其中好几次他趁着巡视的由头偷偷溜进过一号牢房远远看着 。从前他哪里见过这般颜色的人物?明明天窗透进来的微弱亮光不足以照亮牢房,可那隐约可见的头型轮廓竟如胧月般明媚醉人!林孝弟有时不知不觉走到牢门,他大抵是想看得清楚些,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靠得太近,就着火把,他几乎可以看清仙人的面容了。 :“本仙君,好看吗?!” 里面人突然睁开可比星月的眸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林孝弟错觉,仙人嘴角似乎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没…没有!” 林孝弟结结巴巴往后退了一步,同时神情紧张地看了看周围。 发现没有人往这边过来,出于好奇,林孝弟又举着火把照了照宴雪行 。 :“不用怕!贫道乃太元无垢真君下凡,尔等凡人见了贫道,吃惊实属正常,贫道是仙,不是魔,你用不着怕。” 声音清冷中带着沙哑,林孝弟稳了稳心神,小心开口道:“小…小人不是故意打扰仙人清修的,望仙人…不要怪罪。” :“不知者不罪,你怕的不应该是贫道。” :“小人…没有害怕仙人,仙人气度非凡…小人心中敬佩,只是怕唐突了仙人。” 林孝弟善于交际,此时说话也磕磕巴巴的,红着脸低头,仿佛说话怕咬着舌头。 宴雪行慢慢走到牢门最近的地方,那张仙姿玉色的脸从暗到明,林孝弟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只一眼,又被他翩然出尘的气度镇住,再次愣在了当场。 :“知道为什么你会来这里面吗?”宴雪行冷笑。 :“为…为什么?” 林孝弟面露疑惑:他原本是京兆府尹里的衙役,无缘无故被调来看守天牢,林孝弟还以为是没巴结好冯大人身边尹师爷的缘故,没想到居然另有原因? 林孝弟躬身行礼:“请仙人明示!” 里面许久没有声音,林孝弟更疑惑了,抬头往里看去,却发现仙人星眸隐含冷光静静注视自己,林孝弟心中大乱,窘迫想要说些什么,里面便传来仙人慢悠悠的声音:“陈牢头之前是薛牢头 薛牢头之前是另外一个陈牢头,并且身边带着跟你一样的林狱卒…” 宴雪行说到这里顿了顿,将林孝弟眼底的慌乱看在眼底,继续道:“不管哪个牢头,最后都会莫名其妙的消失…” 宴雪行的声音极慢,沙哑的声音划过耳膜,林孝弟心中咯噔一下:自己可是亲眼看过陈牢头亖前样子的,那状若干尸一般的面孔猛地钻入林孝弟的脑子里,林孝弟不由得面色发白,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大家都说这里面关着的人变成了魔,陈牢头的尸体就是在第一间牢房旁边发现的,这里除了这位所谓的仙人?究竟还会有谁杀害陈牢头?并且陈牢头死状如此诡异可怕。 林孝弟心下惊涛骇浪,下意识往后退去两步,里面宴雪行却只是轻笑,笑这小狱卒未免过于胆小。 之前靠近的牢头奉了上位者的命令想要来杀害自己,他们有下毒药,有放毒烟,也有直接用弓箭的。然而宴雪行身上符纸上千,迷惑几个小喽啰轻而易举,更何况他已经太久没进食了,之前每日靠着天窗飘进来的露水与老鼠骨血过活,不知道哪一天起天牢老鼠早如惊弓之鸟逃窜,到后来老鼠也不来了,宴雪行一度只能靠露水艰难存活。 这种日子真是绝望啊!想亖很简单,但想要活着走出去却艰难,牢门外装了足够的火药是某位嘴碎的牢头说的,也由于徐太师仍不死心想要谋取宴雪行性命,宴雪行才得以吸取他们的骨血度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说得不错,哪怕出于无奈,宴雪行这种吸人骨血保自己三月不倒的行为不是魔鬼又是什么? 他早已回不去的修行,不再是从前那个不问世事的天山派最小的小师弟,以前可能别人说他是魔他会一笑了之,但如今真成了魔,他反倒听不得了。 宴雪行一步一步靠近牢门,看着那张慢慢放大的绝世脸庞,林孝弟全身僵硬,仿佛被什么东西定在那里。 宴雪行那张白得瘆人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不知怎么的,林孝弟竟在他看似平静的眸子里看到了嗜血的疯狂在暗涌,林孝弟下意识又退后两步,一直退到他以为的安全范围,再抬头望去,发现宴雪行眼睛里竟又恢复了平静,有那么一瞬林孝弟还以为自己是错觉。 林孝弟突然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里面宴雪行却不再看他,只是转身看向头顶天窗。微弱的亮光里似有雾气笼罩,宴雪行微微仰着头,戴着镣铐的手如柳枝扶风半抬着,由于背向自己,林孝弟其实并不能看清宴雪行在做什么,只感觉他静止的动作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优美极了! 一瞬间寒气从脚底升起,林孝弟决意转身就走,哪知对面宴雪行突然转身对着他笑道:“怎么?是要走了吗?” 林孝弟又被吓了一跳,差点跌倒下去,哪知宴雪行指着天窗笑问:“走这么快干嘛呢?你没听到吗?外面响了三次丧钟,除了皇帝宴驾还有别的可能?!” :“皇…皇帝宴驾?仙人的意思是…?!!” 林孝弟再怎么愚钝也知道这是皇帝驾崩的意思,老皇帝如今天天窝在天行宫里修行不出,民间早有传言皇帝陛怕要羽化登仙了,听这道士的意思,老皇帝居然是驾崩了吗?! 林孝弟惊愕瞪大眼睛,宴雪行却只是冷笑:“天子驾崩,很快新君继位,徐太师便是无可取代的当朝首辅,这时候你不想着完成他交给你的任务,逃跑可就与荣华富贵擦肩而过了啊!” :“什…什么任务?!” 林孝弟脸色一白,声音吞没在惊恐中,尤其望向那双似乎已经洞察一切的眼睛,林孝弟只感觉头顶天旋地转,眼前都是看不尽的黑暗。 宴雪行也不说话,冷笑着从袖中抽出三张符咒,正在此时,东边离天牢不远处的大慧寺突然响起钟声,“铛铛铛…!”,一下接着一下,声音大得似乎就在耳边震荡。 或许不只大慧寺,只要听到宫里传来丧钟,远近各大佛刹便会陆续响起昭告百姓天子驾崩的钟声。这下连林孝弟也听到了,在短暂的眩晕过后,他终于回过神来拔腿往后退去,心口像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恐惧也驱使林孝弟忍不住边跑边回头看。当他眼角余光依稀看见后面三张符纸如同顽童向上一翻,随着不知是仙还是魔的道长口中咒语念起,宴雪行向林孝弟一指,那三张符咒像是得到命令一般直直向林孝弟飞奔而来。 林孝弟吓得魂都快没了!一时间双腿发软到不知向前还是向后伸腿,正在他跑出第一间牢房时,以为只要见到同伴便会有一线生机,也正好有人往这边飞快跑来,林孝弟紧张心里一喜,忍不住向来人大声呼喊:“林狱官…!” 林孝弟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也没注意为什么只看见林狱官一人,开心伸开双手想要抓住林狱官。 :“林……!” 然而就要接近林狱官时,林孝弟突然感觉后背有什么东西飞快钻入身体,紧接着林孝弟瞳孔一缩,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林狱官刚走到跟前,林孝弟却已经“啪”地一声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林狱官佩剑握在手里,这时看到林孝弟晕过去,他也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上前踢了踢地上的人,然后面无表情地拖着林孝弟的身体往里走去。 :“林麒…居然是你!” 宴雪行见到来人先是吃了一惊,林麒把手中沉甸甸的林孝弟丢在一旁,久未谋面,宴雪行双眼一热,立即就要落下泪来。 :“先别说话,等出去再说!” 林麒说着打开牢门,顺便把林孝弟往地上一扔,快步走到宴雪行身边。 随着铁锁被打开,铁索失去支撑立即“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直到手上没了束缚,宴雪行还是不能相信这困了自己一年多的铁锁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打开了。 :“最近皇上病得厉害,一波又一波的人被安插过来,这狱卒多半是太师派来的。” 林麒的声音低沉醇厚,宴雪行瞟了一眼地上中了自己“锁魂咒”的林孝弟,有那么一刹那恍惚,直到看见林麒,他才惊觉自己对沈赫的思念竟已到了这般噬心蚀骨的地步!由于过去种种误会和自欺欺人,宴雪行还以为自己与沈赫终究有缘无分,毕竟自己一个修道之人,信奉万事随缘,他能在师父癫狂发作毁灭师门后隐居昆州的小山村多年,应该也可以在一连串的巨变中咬牙撑过来!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心,望着林麒那张记忆中熟悉的脸,身体里一种叫思念的东西如藤蔓疯长,一下子长满甚至撑破心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宴雪行忍不住抓住林麒的手臂哽咽 连呼吸都在颤抖:“林麒…他们说…他…!” 看清楚宴雪行现在的样子林麒也是一惊,他知道天牢折磨人,但没想过宴雪行居然会磋磨成这副样子。 虽说宴雪行容貌不减,清瘦许多的脸庞并没有多少人间烟火的痕迹,然而从前宴公子像山巅之雪,冰魂雪魄总带着淡淡的疏离感。林麒觉得他应该是骄傲的、挺拔的,甚至站在他面前的人都该仰视他,然而现在宴公子像是被风雪压跨的劲松,狼狈且没有自由,不知怎么的,看着宴雪行,林麒竟有一种神被压在脚下被人践踏过的感觉。 林麒不敢想象沈赫见到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就是交往不深,林麒见到他如今的样子都忍不住心像针扎一样地疼。 :“快走吧!他在等你…!” 林麒轻声劝慰,忍住心中酸涩转过头去,不敢看宴雪行那茫然空洞的眼神。 对啊!他在等我!不管沈赫是否在海上尸骨无存,哪怕找遍整片大海,找一辈子,自己怎么能忍心让他就这样死无葬身之地呢? 心中阵阵抽搐般的疼痛,宴雪行原本也不信沈赫…殁了,可戚长锋和曾经沈赫手下的士兵龙泉寺时悲痛欲绝的表情不会骗人,士兵们会不会抛弃沈赫宴雪行不知道,但宴雪行想,戚长锋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沈赫落入海里而没有相救。 他的信还被他埋在无人山谷,在这黑暗的狱中也磨平了宴雪行所有的希望,他只想带他回去梧桐山庄,哪怕只是一具尸骸,他也要带他回去那个曾经只属于他们的地方。 宴雪行努力让自己恢复神智,飞快剥下林孝弟的外袍往自己身上套,与此同时,两指念着符纸捻成诀,宴雪行口中念念有词,不多会儿符咒金光一闪,宴雪行指向地上的林孝弟! :“敕!” 一团金光快速落入林孝弟的身体,再看宴雪行两指之间,符咒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宴雪行严肃的表情。 他没有半点犹豫,拉起林麒便往外跑,走出牢门时,还不忘用符咒燃起大火,烧毁这个困住他一年多的牢房。 *** 熊熊大火燃烧,宴雪行走出天牢时,大火烧着先前预备宴雪行逃跑炸药的引线,随着“轰隆”几声巨响,牢房瞬间溃散坍塌,很多犯人来不及逃跑,惨叫声骂声连成一片,宴雪行走到天牢大门时,许多官兵正往牢房那边赶去,根本没人注意趁乱逃走的两人。 已经许久没有自由,哪怕阳光炽烈照得宴雪行睁不开眼,但他还是不管不顾跑着向前。 林麒追在身后差点追不上他,直到两人走进城外北边的树林,宴雪行微眯的眼睛适应了强光,这才终于在一条溪边停了下来。 溪边有一个小水潭,林麒气喘吁吁赶到,看到宴雪行正趴在小潭边上看着自己的影子,似乎无法接受水面那个狼狈污浊的人会是自己,宴雪行整个把头顶扎进潭中,林麒走上前去,正好看见宴雪行把手伸进潭水里搓洗自己的脸。 林麒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他似乎很用力在洗,水花伴着他手上的动作“哗啦”作响,林麒睁大眼睛站在一旁看着,不多时,宴雪行终于心满意足抬起脸。水珠顺着他白皙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上滴落下来,如同晨露落入早荷深处,溪水也顺着脖颈落入宴雪行半敞的胸口,与此同时,仿佛溪水也洗去他长时间的浊尘,故意露出他那令人惊叹的白皙脸庞! 林麒张大嘴巴几乎几乎不能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究竟看到了怎样一副情景!他一直知道宴公子仙姿玉色,但从未想过会是这般令人惊颤的颜色! 宴雪行停下动作回头看过来时,林麒仿佛听见自己“扑通”不止的心跳,倒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宴公子神仙一般的人物,是个人都不能保持正常,也不敢生出什么觊觎想法的吧? 察觉林麒神色异样,宴雪行尴尬擦着脸上的水珠,这边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仙人,林麒不由得脸上一红,正想开口解释,哪知对面宴雪行神情突变,林麒很快意识到不对劲,顺着宴雪行的目光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已经出现了一群不速之客。 :“仙君大人,别来无恙啊!” 为首一人身骑高马,长相阴柔的他目光带着说不出来的阴险,看他装扮与长相分明是个太监,宴雪行又看向他身后,那是一群带了围攻刀剑的番役,他们个个身穿褐色厂服,全然听令于为首那人。 宴雪行认得他,是东厂提督李倾曲! :“督主说笑了,红尘难破,贫道如今凡夫俗子一人,如何使得督主这般挂念?” 宴雪行说着站起身来,林麒意立即站到宴雪行身旁。 :“你先走吧!这样贫道才会没了后顾之忧。” 宴雪行低声吩咐林麒,林麒不肯,看了看对面黑压压一片厂番,有骑马的,也有腰上佩剑的,林麒不禁担心:这么多人,宴公子真能抵挡吗? 林麒本想拒绝,却看见宴雪行好看的眉头皱了皱,眼里净是对于生死的蔑视!林麒无奈摁了摁刀柄,明白或许决个胜负难,但想要逃跑,对于宴公子来说决不会是件难事!几番掂量 ,林麒终于咬牙先行一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看见林麒离开,对面番子人头微微攒动,一双双阴鸷的眼神写满了迫不及待,显然对于林麒离开很是不满。为首的李倾曲更是神色一变,向旁边手下递过去一个冰冷的眼神,那番役心领神会策马向林麒追去。 宴雪行叹了口气,微微佝偻的身躯一颤:看来,今天又躲不过去杀孽了! :“三界之内,六合之中,借太上之令,道无不应!敕!” 东厂的马膘肥体壮,番役勒着马缰动作利落从宴雪行身旁经过,马上的番役还想着要不要冷不丁射出袖中毒针好让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道士死于非命,哪知宴雪行突然手中符咒一抛,伴随口中咒语,配合着八卦手势向马的后半身一指!那符咒仿若飞星入幕“嗖”地一下进入马的体内,那马像被什么刺激立即发出一个可怕的嘶鸣,还来不及收回马蹄,很快便倒了个人仰马翻! 番役被甩在地上,李倾曲神色大变!再没法冷眼旁观立刻策马上前,宴雪行冷眼看着他的动作,直到李倾曲手中软剑贴着面门而过,宴雪行后退避开,回头双指一弹,随着一股深厚的内力传来,李倾曲一惊!手中软剑差点挣脱出去,然而他仍咬牙撑着,飞速回调剑招继续向宴雪行右肩刺去! 宴雪行动作行云流水,看似游刃有余其实也不费吹灰之力,飞快躲过李倾曲的剑招,宴雪行躲在他的身后一掌拍在他身下的马背!那马立即受惊猛甩,把背上的李倾曲颠得七荤八素,最后不管李倾曲如何拼尽全力,竟也控制不住惊马,李倾曲无奈只好放弃跳马,那马得了自由死命一般向前奔跑,疾乱的马蹄差点踏破李倾曲的头顶,气得李倾曲抱头鼠窜站到手下身后惊魂未定半天,回过神来气急败坏骂道:“好你个臭道士!都给本督上!” 番役们得了命令如同脱缰野马一般向宴雪行飞扑过去。 :“把姓宴的给本督大卸八块!本督主就不信了!我们这么多人还对付不了他赤手空拳?!” 本来番役们对宴雪行还心存忌惮,毕竟仙君的名号如雷贯耳,神通广大如清玄仙君且不说刚才把他们督主给弄得狼狈不堪,就是这个清玄仙君据说会咒语,得罪他不知道会倒什么大霉呢!然而李倾曲这么一吼,番役们也不再犹豫,纷纷将宴雪行围成一个圈,凶狠的眼神看似恶狼扑食。 :“督主何必赶尽杀绝?!贫道乃修道之人,不想枉生杀孽!” 李倾曲很是得意:“仙君大人若是怕,自我了断本督主可以赏你个全尸,下去见了先皇,也别说咱家心狠手辣!” 宴雪行冷笑:“督主以为就凭他们能拦住贫道?” 李倾曲人多势众,只当宴雪行在说狠话,当下手一扬,为首的番役们得了命令,纷纷举起武器想向宴雪行砍了过去。 李倾曲就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首先围攻宴雪行的几个番役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他们武功深厚并且配合十分默契,就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都未必能赢过他们。 然而李倾曲多少低估了宴雪行的身手,哪怕被番役围着,其中还有使不同兵器的厂番,宴雪行面上仍然看不到一丝惊慌,此时的他已经夺过去一名厂番的长刀,那边刀剑“乒呤乓啷”的打斗声不停地响,好不容易手下使着“铁索连环”逼退宴雪行,眼看着接踵而至的尖刀就要刺穿清玄仙君那不染纤尘的皮囊,哪知宴雪行微侧头躲避,尖刀与“铁锁连环”互相碰撞!厂番们再回头,便看到宴雪行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一张符咒! 厂番们扑空很是不服,看见宴雪行毫发无伤,为首几人咬牙切齿举起刀剑便砍,然而宴雪行飞快念着咒语,手诀中心符咒金光一闪,随着宴雪行一指,符咒落入一人身体,那人是个使着双刀的厂番,看起来应该是李倾曲手下得力的干将,察觉有东西落入身体,他先是低头一看,再抬头,便感觉有东西在他身体里钻,他开始止不住身体抖动!同伴见他中了符咒皆是一惊!不安的情绪在围攻几人眼中蔓延,不约而同停下手上的动作。 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天旋地转一阵晕颤,然后听见双刀番役抽搐一般骨头“咔擦咔擦”地响,仿佛被什么东西重新安置骨骼,从脚底一直到头顶,一股诡异的力量将那双刀厂番如同烟囱一样瞬间撸直!直到看见同伴狰狞异常的表情,厂番们头皮一阵发麻!这究竟中了什么样的巫术?!怎么像鬼上身似的? 厂番们神情紧张,紧了紧手中的兵器,再看向双刀番役时,厂番们发现他双目变得赤红,看似挣扎又像是快要发狂! 宴雪行在双刀番役身后首先发起进攻,厂番们来不及多想,迅速形成阵型作防御,然而就是他们配合默契,宴雪行的刀法却没有一丝破绽,变化莫测的刀法加上深不见底的内力,宴雪行一刀砍过去便击退一片,围攻几人勃然变色,受宴雪行刀法影响,纷纷不同程度向后退去。 :“双刀占!快醒醒!”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不远处有番役大喊,不叫还好,一喊那双刀番役像完成某种呼应,目光突然变得锐利且凶狠,抡起双刀飞快向声音方向攻击过去! 李倾曲脸色黑得吓人,此时他再也坐不住了,挥手示意所有的番役一拥而上! 双刀番役中的是宴雪行用精血修成的“摄魂咒”,不但双刀砍得又凶又猛,而且“摄魂咒”激发出他体内所有潜能,思想更被宴雪行控制,双刀番役连手砍翻几个同伴,一时间断肢与喷溅的血液肆意乱飞!宴雪行有了傀儡帮手,动作不再缩手缩脚,而是弯刀向前一挥!剑气如长虹破空一般势如破竹! 李倾曲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望着不断倒下的手下,李倾曲目光中似能滴出火来! :“弓弩营!上!” 李倾曲一声令下,一排身穿褐色厂服的番役立即手持弓箭,纷纷瞄准宴雪行。 一时间弓弩齐发,围攻的厂番们立即退到一边,箭矢如雨一般飞向那如仙人一般的道长! 宴雪行举刀抵挡,随着“砰砰”箭矢与刀碰撞的声音,弯刀刀口很快钝化卷曲!由于之前的砍杀,宴雪行身上那从狱卒剥下来的玄青色外袍已经被大朵大朵暗色渲染,再加上他白皙脸颊有点点猩红的雪梅,箭矢如夺命银蛇射来时,宴雪行身体灵活如一只暴风雨中急于逃命的飞燕,仿佛咫尺毫厘就会丧身箭林之中! 手持箭矢的厂番兴奋异常,那种集体追杀猎物的快感让他们眼角都在闪动着激动的光芒! 然而疲于应对的宴雪行还暂时失去对双刀番役的控制,这边没来得及重新念咒,那边就已经有厂番在拉着双刀番役离开,宴雪行眉心微皱,这样下去他非得交待在这里不可!他在狱中都尚且毫发无伤!总不能到了外边还能功亏一篑不成? 宴雪行手中弯刀卷起一把箭矢往回甩去,立即又倒下去几人,厂番们一惊!愣神之际,宴雪行竟又双手合了个剑诀,口中飞快念出咒语,那边被番役控制的双刀厂番突然红目一睁!手上动作突然力大如牛!双刀番役像疯了一样猛地甩开同伴,两把钢刀如同两扇密不透风的白墙,打斗中,身边同伴被砍得哀嚎不绝,双刀番役也飞快地跳到宴雪行身前挥舞着钢刀,为他挡去大多数箭林,从李倾曲的视角望去,宴雪行躲在身后念着咒语,如同驱使妖魔的神明。 :“妈的!” 李倾曲暗骂一声,夺过身边一人的弓箭,瞄箭对准!只听见“嗖”地一声,箭矢穿过双刀番役的耳垂刺向后面!宴雪行此时正忙着一边念咒一边应对从刀墙中漏出的箭矢,那支李倾曲射出的冷箭冷不丁擦着他白皙脖颈皮肉而过,虽然只带走微不可察的一点,然而宴雪行感觉脖颈一疼!低头把手摁在擦伤处地方,无法察觉那里正在快速地变黑化脓! 箭上有毒! 意识到这点,宴雪行立即躲在双刀傀儡身后,把内力聚于指尖,企图一寸一寸将脖子上的箭毒逼出体外。 然而傀儡虽然好用,但双刀番役来回躲避的身体根本不足以抵挡全部的箭矢,宴雪行只能一边逼出箭毒一边抵挡 。 厂番们看见督主射中宴雪行,纷纷眼里向李倾曲投去崇拜的神色,李倾曲亦十分得意,东厂的“蚀骨散”是何等威力?只要粘上一点无不化为血水而亡,他立即狂妄地挥手喊停剩余的弓箭手,他要亲手杀了宴雪行!要将曾经那个天子都奉若神明的清玄仙君一点一点踩在脚下,受千刀万剐而亡! 再没有什么能比将高高在上的神明踩在脚下的感觉更令人疯狂?!然而突然停下攻击却让宴雪行有了喘息之机,他本就百毒不侵之身,就算东厂用毒再厉害,只要把毒逼出体外却也不成问题! 李倾曲与剩下十余名厂番用一种近似疯狂、嗜血的目光看着宴雪行,若是平常人可能会被这种赤裸裸的变态杀意吓得心惊肉跳,然而中了宴雪行“摄魂咒”的双刀番役却像个最忠诚的奴仆,死死护在宴雪行身前! :“给本督主上!谁能亲手诛杀清玄仙君,本督主赏他百户!” 李倾曲一声令下,手下便像饿狼一般扑向宴雪行!李倾曲那白得不同寻常的脸庞也因为兴奋而闪现出一丝变态的红霞。 厂番们大多使的都是钢刀,之前双刀番役就因为有毒的箭矢刺中早已神志不清,面对一把把白晃晃的尖刀刺来,宴雪行最终抛弃了他最忠诚的仆人,夺过双刀番役的钢刀同时,也一把将双刀番役推了出去。厂番们早已杀红了眼,更何况这双刀占因为中了巫术杀了这么多同伴,厂番们出手狠厉,三刀两刀将碍事的双刀番役大卸八块,纷纷刀尖刺向宴雪行! 对于宴雪行来说,这些厂番算不得武功多么高强,但神灵难抵难缠的鬼,宴雪行之前给双刀番役用了用精气所写的“摄魂咒”,驱动时也要精气念咒,再加上被李倾曲暗箭所伤,宴雪行其实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他不想再跟李倾曲纠缠下去,想着快意杀他几个厂番震慑便趁机逃跑,然而疯狂的番役们却不答应,李倾曲的软剑也像神出鬼没的毒蛇一般准备时时夺走他的性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远远低估了阉奴的疯狂,宴雪行一时竟脱身不了,正在心里着急,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大喊:“师父!‘祭仙拂’!” 宴雪行定睛一看,不知何时阉奴身后竟出现了一名身穿青衣道袍的青年,听到喊声,宴雪行往他手上看去,青年手上拿着的不是仙门的祭仙拂又是什么? 青年面露焦急,看起来十分担心,待宴雪行看清楚他的面容,一股怨恨却从心底升起,然而他微蹙双眉,手上动作只是略微迟疑,便伸手接过了青年抛过来的祭仙拂 。 有了祭仙拂,宴雪行突然如有神助,飞身退后躲开密集刺向他的尖刀,手中祭仙拂便如银龙入海一般闪动着白色的拂须,那尘须甩动时如千斤重担,散开时又如锋利钢丝一般能刺穿人的身体,厂番们近身不得,气得李倾曲回头大怒:“王苟!竟欺骗本督!” 青年吓得身体一缩,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按道理说救了自己的师父青年人理应开心,然而他却一副像吃了狗屎一样的表情,李倾曲可没想这么多,正想一掌劈了这个背叛自己的骗子,可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身后宴雪行嘴里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紧接着,便看到那个曾经他可望不可及的蓝仙君跪倒在地。 :“王苟?原来这才是你原本的名字?!” :“……师父!” :很好!原来你也知道你不配为师给你的名字!” 听到宴雪行说“为师”,跪在地上的青年泣不成声,顾不得地上的石头锋利,青年人不停地用力磕头,仿佛这样可以勉强减轻身上的罪孽。 :“这…怎么回事儿?!”李倾曲忍不住心里疑惑,焦躁喝问道。 青年抬起头露出淌满泪水的脸,宴雪行看见心里有说不出的厌恶,冷笑道:“从前教你武功、医术总偷奸耍滑,你唯独对用毒功夫上了心,当年你莲生姑姑多么心思单纯的人,她怎么可能恶毒到用毒去伤害你沈叔?” 青年人面露愧疚,当年他初碰毒经,不过想通过莲生姑姑的手来试一下毒,刚好莲生姑姑那时害怕回去滇州,青年想不过是平常毒药,就算沈叔真中了毒,有师父在沈叔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只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后来出现的黑衣人,杀害李伯福婶他们不说,沈叔和师父,就连自己都差点丧命。 提起这事,宴雪行露出更加厌恶的表情,他知道当年蓝新始唆使莲生毒害沈赫有笑面书生逼迫的缘故,但他没想到至始至终自己以为的徒弟竟一丝顾及彼此的师徒之情。 :“刚刚你知道我难以脱身,面对突然出现的祭仙拂断然不会拒绝,然后你把毒药涂在拂须上,只等贫道驱动祭仙拂,毒药便会瞬间顺着鼻息进入贫道的体内,始儿啊始儿!为师还想着你回头是岸,原来还是从前那般狼心狗肺!” 宴雪行看向蓝新始的眼神里充满怨恨,蓝新始…不,应该叫他王苟,他原本是个无人在意的贱民后代,被父母买掉时,还幻想父母因为爱惜不愿他跟着他们颠沛流离,然而他从未想过父母会为了区区一块饼就把自己卖了,卖给走江湖的老道士。他做过苦力,进过象姑馆,还跟老道士干过许多坑蒙拐骗的事情,小小年纪见惯了世态炎凉,要不是遇到宴雪行,估计王苟这辈子就只能是个小偷小摸的小贼,是宴雪行把他带到京城,见识过最繁华的都城,见到过世间最尊贵的天子,他想自己大概也算出人头地了。他把父母接来京城,让父母见证自己曾经弃如敝履一般的儿子如今伺候在君王身侧,有时看着父母谄媚讨好的嘴脸,王苟甚至会有种说不出来的畅快!仿佛就是戚长锋、李成凉那样的大将军也不过如此!他王苟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然而王苟清楚自己不过借着师父的势,师父也不过是因为得了天子的宠信,师父就算再神通广大,他能和皇上比,能和未来的天子比吗? 他不过想要一个前程而已,他从未真正有过陷害师父和沈叔的想法,只不过从一开始的侥幸,到最后的逼不得已,王苟明白,自己与宴雪行的师徒情份已尽,他也再不能回去被叫“始儿”的日子了。 王苟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宴雪行,身后的李倾曲听到对话却是一喜! 曾经目空一切的清玄仙君如今被自己的好徒儿下毒陷害,如此说来,自己只要落井下石便可以将轻易他杀死?! 李倾曲想想就兴奋!不知不觉眼里露出凶光,趁着宴雪行不注意,李倾曲小心向前靠去。可宴雪行听觉何其灵敏?很快察觉出李倾曲的动作,此时宴雪行眼底和嘴唇发黑,额头也在不停冒着冷汗,看样子宴雪行身上剧毒已然发作,就算医术高明如他,一时竟也没有战胜李倾曲的可能。 :“督主大人!贫道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只是奉劝督主一句,这孽障今日能背叛师门,背叛太师,他日也一定能背叛你!” 李倾曲脚步一顿,笑道:“这便不劳仙君大人费心了!王苟他日若是反骨,咱家有的是手段!不过清玄,同知大人噩耗传来时咱家还在想,是不是哪个不识趣的主放出来的假消息,后来多番查证,沈同知确实死在了关楼!咱家也劝仙君大人莫要挣扎了!黄泉路上,沈同知还在等着您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李倾曲的声音阴柔尖细,阴阳怪气的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宴雪行冷笑一声,冰冷的眼神瞥了一眼王苟,最后轻声叹息道:“虽然你忘恩负义,不过贫道也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很多事情必定会有更改,从前裕王深受卜术所困,‘二龙不得相见’的预言如今只剩下他这么一条真龙,天行宫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贫道若是裕王,第一个便是拿你这个从前的仙君徒弟开刀!这些年你该捞的钱已经捞得差不多了吧?李督主身为新皇鹰爪,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要跟他合谋呢?” 宴雪行说到最后语气平静,王苟脸色一白,如同被抽去所有力气整个人都蔫了下去!他抬头看着宴雪行,这个他曾经以为会包容自己胡作非为的师父,对自己的恨居然已经到了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地步了吗? :“师父…!您当真如此恨始儿了吗?” 王苟满脸苦涩,如师父所说,新皇对卦卜之术深恶痛绝,从前便恨死了先皇身边借着卜术胡言乱语之人,连过去大臣们升迁都与青词有关,如今新皇继承大统,整顿朝纲可不正好拿他这个没有根基的天山派余孽以儆效尤么? 宴雪行不可置否,此时他脸上毒气几乎化成一团黑云,王苟看不清楚师父的面目,可师父嘴角那抹嘲讽却十分刺眼。 王苟苦涩一笑:“师父冰雪聪明,居然临死前都不肯饶了徒儿!您还是那个心怀慈悲的仙君大人吗?…哈哈哈哈!” 王苟突然发出一阵狂笑,笑声中带了几分愤恨与不甘! :“师父啊师父!要怪就怪您当年有眼无珠,救下苟儿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王苟眼神瞬间变得癫狂起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疯狂往宴雪行的身上刺过去。 宴雪行见状举起祭仙拂猛地一甩,拂尘“啪”地一声落在王苟的胸口,王苟立即被甩飞出去,落在地上时还不停吐出血来。 :“贫道怕脏!自有人会取你性命!”宴雪行声音冰冷,目光似有所指看向了不远处的李倾曲。 龙泉寺时,师父哪怕听闻噩耗,癫狂之下也没有取自己的性命,如今居然不愿脏污了手!可师父看似仁慈,却已把话挑明,即使东厂阉奴对自己有收买之心,然而宴雪行不但在二人面前说明利害关系,就算李倾曲不计前嫌留用王苟,王苟也不敢完全相信李督主,毕竟谁知道李倾曲会不会为了向新皇邀宠而出卖自己?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两人便开始了隔阂,哪怕为了利益也不可能做到双方完全没有提防! 师父还是这么厉害!他能在先皇天行宫里掌控一切,今天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使自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王苟倒在地上又哭又笑,看向宴雪行的眼神是又敬又恨:“师父不要怪徒儿!恐怕你也看不到徒儿落魄下场了!这次毒药是徒儿试炼了七七四十九日,集成各种至阴毒物制成,哪怕师父武功再高!医术再怎么天下无敌!您也解不开这天下第一奇毒!哈哈哈…怎么样?徒儿其他学不好,练毒的技艺怎么样?徒儿还没给这药起名字呢!不如就叫它`戮仙散’如何?哈哈哈…!” 王苟最后疯狂大笑,毕竟是曾经悉心教导的徒弟,不说让他学成大儒开班授徒,也不说武功医术能悬壶济世,至少能明辨是非,做个知恩图报的人吧?然而宴雪行看错了他!当时只觉得他可怜,即使王苟出身卑贱并且资质平庸,宴雪行仍愿意倾囊相授,没想到今日反而中了这孽畜的毒手! 想到这,宴雪行捂着心口猛地吐出一口黑血,他眼睛里布满一道道黑色的蛛丝,由于毒药的作用,看着满地陈尸,宴雪行感到自己身上仿佛也在散发着腥臭腐烂的气息。 师徒二人冷眼相对,一时竟看不出谁更恨谁!一直手持软剑的李倾曲却面露兴奋!不管是神通广大的清玄仙君还是这善于使毒的王苟,显然他们都已深受重伤!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李倾曲不假思索,全身意念将十成内力灌于剑上! :“仙君大人!这次就让咱家送您上路吧!” 李倾曲说完,剑尖直指宴雪行,他的剑势又快又凌厉,宴雪行口中仍在汩汩冒着黑血,眼看软剑就要刺中宴雪行的眉心,哪知面前突然起来一阵浓烟,软剑落了空,面前也被迷雾挡去了去路! 李倾曲可不想失去杀清玄仙君的机会,立即冲进浓烟里去找,结果转了一圈,浓烟散去时,李倾曲站在原地失去宴雪行的踪迹,再往四周看去,不知何时,连王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 李倾曲最后攻击宴雪行的时候,其实宴雪行早已被毒药侵蚀得看不清楚东西,只模糊看见有东西刺过来,幸好他动作够快,推动一张“遁火令”符咒,当李倾曲还在迷雾里转圈时,宴雪行已经凭着最后的意志力,向林麒消失的方向走了十多里。 走过一片荒地,宴雪行明显感觉身上像要被撕开一样,他已经无力支撑,终于扶着荒地里的一颗矮松停了下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番外 张圭年 :“…虽无耻虏夷之辈,然抢食贼耳,不足为患!” :“今虏在宣府城下杀人放火,岂可言是抢食?正须议所以御之之策!” :“然也…!”:“徐大人所言甚是…!” :“那么,依徐爱卿所言,当如何战俺答夷狄?” :“回陛下,虏夷凶狠,唯飞将军所不能敌也!” 嘉靖二十八年春,天行宫昆仑殿中,内阁几位大臣商讨东虏鞑靼人边境来犯,分别是首辅严嵩、次辅张治、少詹事兼翰林学士吕本、翰林右中允赵孟静,还有彼时任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事的老师徐阶。当时我奉职翰林庶吉士,虽然秋闱高中两年有余,然而这种场合我这个不入流的庶吉士原本是没有资格旁听的,可我月初阁试胜出,老师有意提拔,便将我放在了侍诏的位置。 侍诏主要记录陛下与大臣们商议政事和起草诏书,在场我是最年轻的官员。鞑靼俺答侵扰边陲多年,守卫西北宣统府的凉州总兵周彦章已经七十有余,虽然年轻时英勇善战,有“飞将军”的名称,然而周彦章垂垂老矣,也不知能抵挡到何时。眼下找不到替代将领,边城守备难防,大臣们各抒己见,严阁老居然提议任由俺答侵扰我大明城池,屠戮我边城百姓!说什么鞑靼人不过是一群土匪,抢杀餍足过后自会退兵,用不上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我在一旁敢怒不敢言,写字的手都在颤抖!在场其他言官也气得涨红脸,若不是碍于严阁老身份,他们估计恨不得上前撕碎严首辅的嘴了!身为万百官之首,居然能说出这般厚颜无耻,罔顾百姓身家性命的话来! 幸好陛下还是忌惮鞑靼人的,兴兵讨伐虽然免不了劳民伤财,那年各地还天灾匪患不断,可皇上又怎能眼睁睁看着百姓惨遭鞑靼人欺辱我大明的百姓呢? 然而准备粮草事宜,户部被叫来报账大家又不出声了。 :“…宣统府主兵钱粮、查得先于嘉靖二十八年、该廵抚宣府都御史刘逵、奏该户部会官、查得本镇各项支用该银九十一万三千二百五十两八钱零、除支给外、少银八万九千四十五两五钱零、巳经题派存积塩一十四万一千九百六十七引八十六斤、并银三万六千八百九十三两补足讫…” :“…今止有屯粮六万二千三百石、先年岁有备冬草四十三万九千五百二十束、秋青草九万六千五百五十束、今皆缺数、相应查理…” 户部尚书李大人手捧黄册,眼看皇上眉头愈加深锁,李大人报账时额头冷汗直冒,连舌头都开始了打转。 随着户部报完账,原本赞同出兵讨伐俺答的大臣们噤若寒蝉,一双双心思流转的眼睛微垂着到处瞄看,就是老师也黑着一张脸。对于边防军队支出巨大,粮饷不足的问题大家都略有耳闻,但真细算起账来漏洞百出,剩下备用居然不足五万兵马三个月的粮草,真到周彦章手里还好,问题原本足够十万兵马半年的粮草只剩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二,其余粮草银钱来处和去处无法查证,若再拨粮草,官官作用下又不知道途中还要“耗损”多少钱粮。 回到翰林院,老师抬头望着还未长出新芽的光秃柿枝叹了口气:“没想到拨钱粮还要先查去处,查出来什么一群户部官员会被砍头,怕就怕户部各处打马虎眼,账目不清不楚的,最后落得个不了了之。” 之后一段时间果然如老师所料,户部自己查自己,要么账本不知去向,要么便是账目不清,总之一查便是两个月。到了夏末,俺答囊吉更加猖狂,集结数万骑兵围攻宣统府,其中烧杀抢掠自不必说了,周彦章老则老矣,“飞将军”名号却尤是不减,还未入秋,前方便传来了捷报。 “飞将军”与俺答辗转于“曹庄之战”,双方鏖战数日,战士们拼命厮杀,周彦章不但斩酋首四,搴其旗,还一举击退俺答数百里。 捷报到时,朝野上下振奋不已,陛下让王公公当众宣读:“虏近鸷甚,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边民受其荼毒,我兵积怯,已成不振。今兹诸将能挫败其锋,使之狼狈出奔,盖数年所未见,所宜略过论功,用作敢战之气,风示诸镇!” 皇上龙颜大悦,当即便让我这个侍诏拟旨,拟周彦章以首功,加太保兼太子太傅,赏银五十两、纻丝六表里。 然而“飞将军”周彦章却上疏奏曰:诸将士奋不顾身,三战三捷,即所摧败,前此无闻”,请求辞去升赏,建议世宗奖励英勇杀敌的将士。 周彦章老当益壮,殊死与战却谦不居功,皇上更加念他忠义,又细慰问一番,才知周彦章居然“曹庄一战”受了重伤,皇上便特意恩准他归乡养伤。可周彦章长年旧伤又加上严重新伤,舟车劳顿回到百里之外的凉州城,不到一个月便薨了。 恰好此时户部的账目已有定论,当时我也在场侍诏,不知何时,那上面每一条账数都清楚明了,何时何日何地何人交接,唯独到了宣统府账目开始模糊,再问便是周彦章部下粮曹官去清点粮草时,宣统府内仓大使官居然失责漏记,反正如今俺答已退,周彦章部下数目更正,至于失察不明,乱报谎报之罪,周彦章功过相抵,不予追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此事可大可小,若真有其事,周彦章管下不严与否先不说,这些无故匿失的粮草粮饷去了哪里?粮曹官账目又因何不清?自古以来贪墨军饷是大罪,就算多大的的功劳也不能掩盖其罪行,然而周彦章在宣统府边关驻守几十年,凡事身先士卒,在军中颇有威信,如今薨逝不到十日,便有人开始泼脏水? 我和老师自然是不信周彦章贪污的,周彦章守关几十年从未出过纰漏,尸骨未寒便遭这般构陷,不可谓不心思歹毒。更何况作为翰林侍诏,当时曹庄一战捷报我是查看过的,上面说“飞将军士卒死力,曹庄数日,与囊吉子血战,逐敌百三十里,敌终遁去。然鏖战累日,将军力竭,归途坠马…” 试问一个殚心力竭的老将又怎会为了一己私利克扣粮草? 朝臣们大家都心知明了其中必有隐情,然而御史台一些见风使舵的言官却抓着不放,说什么周彦章恃功为贪墨粮饷之利,皇上念其久守边关之不易,故网开一面。然此人恃宠而骄,罔顾君恩,此等贪官,岂堪封赏? 接下来辽东巡抚贾衍、通政使司罗知詹,还有其他一些官员一同上疏弹劾,要求皇上撤销对周彦章的封赏,言辞之恳切,罪行之恶劣,仿佛周彦章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奸大恶之人。一时间皇上也开始怀疑,犹豫要不要彻查周彦章的“罪责”。 周彦章已经年过七十,为了退敌竭尽所能重伤坠马,这些人为了掩盖一些事实居然疯狂攀咬飞将军,我捧着那些弹劾的奏疏气得说不出来话来,于是把一些替飞将军说话的奏折也放了进去。 首先是夏言之后的继任首辅,如今已经闲职家中的前谨身殿大学士翟銮上书:“臣历九边,骁将固多,若廉勇严明、与士卒同甘苦者,周彦章(阙)最,臣荐疏中备陈之,但彦章军法过严耳” 接着便是二十八年礼部侍郎许承旻直接了当请赏:“迄今彦章以老将筹边,奇功懋着,特膺上赏。” 还有礼科给事中沈宗安连上两道附议:“彦章忠勇素着,国之长城,其死也,边人亡不洒泪者。” 就连当时还是翰林右中允的赵孟静都上书都求情:“求录周彦章之功,以励边将,即虏可不战而退。” 我当时也想要奏书一封,但老师阻止我说,皇上正是疑心时候,太多人求情反而适得其反,毕竟太得人心,可不见得陛下乐见。 我只能噎着一肚子气静观其变,并且老师说的不无道理,现在只是要求撤销封赏,若闹太过,陛下为堵住谏言官的嘴说不定发回宣统府重新查账,第一次都能把黑说成白,下一次就更不知道会怎么罗织罪名诬陷了。 老师和我都隐忍不发,然而沈宗安却没有想过其中利害,仍然每日上书要求保留周彦章的封禄,后来皇上不理会,他言辞更加激烈,甚至大逆不道大骂陛下宁信奸佞,也不信周彦章几十年戍守边关耿耿忠心的话来。我与户部的人不熟,却也知道户部一直和严嵩走得近,严阁老估计怕沈宗安闹出来更多牵扯,一日与陛下昆仑殿密谈许久,陛下从开始的犹豫不决,很快便有了决断,于是王公公派人匆匆传我侍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治国有常,在于明罚勖众。近日,宣统府太仓内使吴文宝,职司仓储,乃国之重务,而疏忽职守,致仓廪不实,储备亏空,实乃大谬不然。又粮曹官谢栾,掌理粮秣,亦属要职,然监管不力,账目混乱,失察之责,难辞其咎。二臣之失,败坏朝纲,其罪当诛。 今特诏示天下:吴文宝、谢栾二人,即日起削去官职,贬为庶民,流放千里,以示惩戒。其家族三代之内,不得入仕…” 他们在遮掩什么我这个九品侍诏无从得知,最后处罚了两个小吏,看似保全了飞将军的荣辱,也将罢黜了言辞激烈的礼事给事中沈宗安,倒不是严嵩仁慈,只是宣统府很快迎来新的总兵——凉州总兵仇鸾,他原先因贪污进过大狱,结识严嵩父子后才得以起任凉州总兵,而后又走马上任宣统府总兵,虽然不过相差百多里,但宣统府是面对鞑靼人的第一关塞,这样从朝廷到地方,甚至一府总督,上下沆瀣一气,我简直无法想象这样各自为利的府兵如何能面对凶残成性的鞑靼人? 果不其然,二十九年正月,俺答率军卷土重来,这次没有飞将军的抵挡,此时已经封为“平虏大将军”的仇鸾非但不战而败,还以重金贿赂俺答,使俺答退兵几百里,捷报传到京城时,陛下被蒙在鼓里,犒赏三军之余,还宣告大赦天下以显示我大明得上天恩德。 只是假的终究是假的,俺答很快弃宣统府绕道凉州,前方打得如火如荼时,我在此时听说了仇鸾重金贿赂俺答之事,恨官官相护误了忠良,也恨这些贪官污吏蒙蔽了皇上。我想,作为熟读二十多年圣贤书的学子怎能袖手旁观? 我憋着一股气蓄意待发,想要上书一封以免陛下被奸人蒙蔽却毫无所知,偏偏此时老师让我给翰林修撰杨叙打下手,他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头,为人古板少言,做事要求一丝不苟,我当时在他手下被折腾得够呛,哪怕我已经全心全力帮忙查阅典簿,没日没夜翻遍山川地志,然而只要有一处不明,有一处疏漏,都会招致杨编撰的责骂。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等我抽出身来,已经是二十九年夏,俺答从凉州东进蓟州,一直掠夺抢杀至京郊,俺答率三万骑兵驻扎在京郊汝口孤山,并且派人传信陛下:予我币,通我贡,即解围,不者岁一虔尔郭! 简直是奇耻大辱!除了“飞将军”周彦章,居然没有一个人能抵挡俺答鼠目!京城藏兵十几万没有一个人出兵,并且当时的兵部尚书丁汝夔下令按兵不动,任由鞑靼人在城下烧杀抢掠,百姓哀嚎哭喊凄绝,经过了人间炼狱一般的八天,陛下答应俺答通市,俺答才终于退兵而去。之后丁汝夔被问斩,其他一干人等被问责,一场浩劫才算过去。 庚戌纪年,这等变故归根到底是我大明人才不济还是我大明国力衰微?十几万大军对三万贼寇,如此悬殊的兵力,上至首辅下至兵卒竟无一人应战! 后来据说俺答掠夺人畜共二百万,我在翰林院出不去京郊视察,一时间人人面上丧如考妣,包括长年久居天行宫的先帝,难得日日昆仑殿召见朝臣。 然而不到半年,随着与俺答通市边关趋于安定,京中严嵩一手遮天,整个朝野没有一个人敢违逆严首辅半个字,然后首辅提拔党羽,党羽再扶持严嵩之子严世蕃,整个朝堂俨然成了严嵩的一言堂。 :“有什么能比身家前程更重要呢?” 老师手里捏着我这两年来呕心写成的《论时政书》满脸担忧,对于上面所指弊端老师其实并不认同,他觉得这封奏书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到时别说什么忠君报国,可能身家性命跌入万劫不复都有可能。 :“归年进翰林院以来多得老师提携,归年深感五内,然而政令不通,奸邪们狼狈为奸,他们欺上瞒下欺压百姓,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毒疮!并且供养大明朝各封地的王公侯爵,朝廷已经多年入不敷出,导致守在各地的戍边将士缺衣少食,这样的军队如何能守得了我大明辽阔的的疆土?”更别说这次俺答区区三万骑兵就这样堂而皇之在京城门外烧杀掠夺。 老师没有回答我,看向我时,他漆黑深沉的目光带着隐忍,他仍然想劝我不要轻举妄动,可那时我年轻气盛哪里肯听?非但没有听老师的劝告,还直接越过翰林院把奏书交给了内阁。 严首辅看了奏书后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召见我问了一些问题,作为一国首辅,他哪里会不知道国家入不敷出,供禄岁累巨万,宗亲骄恣豪奢等等问题呢? 他看似诚心问我,当下我也顾不了那么多,直截了当说,朝廷应当广纳人才,革除弊政,宗亲也该缩减供养… 严嵩沉吟良久,我当然不会天真到他会将我的意见全盘接纳,但也希望经过这次鞑靼人侵扰,他作为首辅会有提防,至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大明安危置身事外而不顾。 可我还是想得太所以然了,我永远记得严首辅合上奏书时看我的眼神,那时他不过六十有余,不管面貌还是精神都炯然不惑,他先是叹气一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张侍诏,难得你有此心,大明正需要张侍诏这般忧国忧民的青年才俊,其他人即使有这样的志气也未必像你这般勇敢啊!” 面对严嵩当时赞赏我心中一宽,然而他很快接着道:“你说的这些本辅也不是不了解,只是革除弊端弄不好容易引起朝野动荡,再说了,地方供养皇族宗亲这是太祖定下的规矩,陛下仁德至孝,他日飞升见到太祖,张侍诏,你让陛下如何自处呢?” :“可是…” :“本辅了解你们后生想要作为的心思,只是很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身在朝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了解,本辅爱惜侍诏才华,今日这章奏折本辅就当全没看见,侍诏觉得如何?” 严嵩目光温和,和我说话的口吻全然一个慈爱后辈的长者,然而他的话语却是这般冰冷,甚至我心头涌动的热血都在慢慢变冷。 我早该知道,若严首辅勤政爱民,我所罗列的几大弊端哪会轮到我来提?他不过是个欺下瞒上的奸佞弄臣!骗得皇上手里的权力,也欺势了对陛下忠心的文武百官。我不甘心呀!严嵩不也是十年寒窗,默默无闻从袁州穷苦村落,靠着勤奋苦学一路考中的进士?后来更是皇恩浩荡成为如今一国首辅,他从百姓中来,理应了解民间百姓疾苦,怎么后来反倒成为大明招权纳贿、专权祸国的毒瘤了呢? 想到这,我心下阵阵悲凉,不知不觉脸上就露出了几分厌恶之色,也可能我的沉默使严首辅心生不满,他常年伴驾,察言观色的功夫无人能比,也或许早看穿我的想法,正在我心乱如麻之时,突然听到严嵩道:“张侍诏年少有为,想必不愿待在翰林院誊抄诏书,本辅知道你是个想要做事情的人,荆州江陵知县空缺,江陵又是侍诏家乡,不若本辅就做主让张侍诏回去江陵造福父老乡亲如何?” 严嵩的声音威严且冷漠,不安感觉在我心中盘旋!江陵知府权位低下不说,若严党起了谋害我的心思,我的家人乃至整个家族都会因此受到牵连!严首辅只手遮天,先后斗倒夏言、翟銮两位首辅,在严嵩之前他们哪位不是陛下面前举足轻重、说一不二的心腹大臣?然而他们一个被陷害致死,一个被迫致仕,他们尚且不能与严嵩争个输赢,更何况我这个从九品的翰林侍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冷汗瞬间湿透我的后背,如果抬头,严嵩一定会看见我了无血色的面孔,然而我哪里敢抬头?战战兢兢地跪伏地上,魂飞魄散的我脑子乱成一团,不知怎么的,想起不久前被罗织罪名抄家问斩的沈宗安,全家几十口人无一幸免!我突然意识到得罪严党会有怎样的下场!我的三个儿子聪明乖巧,尤其我那刚出生不久的幼子,早上出门时我还抱过他,他眼睛还没睁开如株堪堪破土幼苗,指甲盖般大小的殷殷小口在吮吸着,原本是无意识的婴儿,却在睡梦中冲着我笑,我还没给他起名呢!怎么忍心让他受到我的牵连就此消失? :“首辅大人英明!是下官愚钝!本想着尽力为大人分忧,没想到顾虑不周,下官不到之处,全凭大人处置!” 我“扑通”跪下磕头认错,心中万分希望严嵩能网开一面,然而他只是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等到再听不到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才终于敢抬起头看向周围。 跪了这么许久,我的腿脚已经肿胀发麻,像突然要把我脑子里的血往腿上冲刷一般,只感觉眼前一片黑暗,我甚至看不清楚前面严府精致的鹤腿花枝方桌的样式,待我浑浑噩噩回到家里,家中妻儿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妻子王氏一如既往温柔地迎上来伺候,我侧头一看,幼子提溜着黑乎乎的小眼珠儿在奶娘怀中看向我,然后“咯咯”冲着我笑了两声。 我从奶娘手中接过孩子,之前长子敬修次子嗣修我都没抱过,第一次抱这样幼小的孩子,像抱着一团难以掌控的肉团。我小心翼翼地将他圈在怀里,然而毕竟幼子还小,被我抱着不舒服,黑漆漆的眼睛望了半晌他的父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正在我捏把汗时,他竟小嘴一瘪,“哇…”地大声哭了起来。 哭声震耳欲聋,我从不知道这么小的人儿竟也会发出如此响亮的哭声,一时间僵硬抱着的手不敢乱动,不知所措看向妻子。王氏忙从我手上把孩子接了过去,又细声哄了半晌,孩子才停了下来。 孩子到了他母亲怀里倒是乖得很,七八个月的孩儿脸上挂着泪珠,看向我时瞳孔里还氤氲着雾气,吧嗒吧嗒抽动的小鼻子一双无辜大眼睛默默地望着我,那道小鹿一般的目光既害怕又想亲近我这个父亲,望着他稚嫩的脸我的心中忍不住一片柔软,伸出手去又想抱他,然而他又飞快缩进他母亲的怀里,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抓得更紧了,仿佛害怕我又要将他抢走。 :“孩儿乖…孩儿,是爹爹呀!” 妻子王氏不停哄劝着孩子,我也上前一步想要继续逗弄他,只是他在他母亲怀里偷偷看了我一眼,之后便再也不肯转身,紧紧抓住他母亲的衣襟,仿佛生怕有什么豺狼虎豹要把他叼走一样。我无奈笑了笑,旁边奶娘和丫鬟也在捂嘴偷笑, 怪不得古人常以含饴弄孙为乐,若是平平凡凡过一辈子,这样倒也不失为一种安逸。 只是这样短暂的天伦之乐虽让我暂时忘记烦恼,心底隐隐不安却还是时不时往上涌。 :“懋德垂承诏,遗荣遽乞身…不如季儿就叫懋修吧!”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前朝曾巩所作的《送任逵度支监嵩山崇福宫》里面的这两句诗来,如果可以,我也想志节初皆壮,风流久更新,不说枢庭承远派,郎位袭清尘,起码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在朝中如履薄冰,日子过得这样艰难。 :“…懋修?以往不是周岁才给孩儿起名的吗?” 夫人有些疑惑,但抬头看见我眉间的阴郁又立马闭了嘴,她不知道我究竟在面对什么,或许她只知我与她夫妻荣辱与共,也没有追问我许多,只是把懋修交给乳娘,尽可能温柔服侍我。 :“你怎么回事儿?怎么伤成这样?” 当我正想与王氏商议一番时,长子敬修被仆人周安领了进来,也不知道去哪里疯玩,身上衣服被擦破,脸也青了一块。 看见我板着脸,敬修先是害怕地颤了颤,然后低下头去吧嗒着眼泪缄默不言。 仆人周安告诉我,敬修这是出去的时候被撞过来的马车擦伤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被马车撞了呢?”夫人上前满脸心疼查看长子的伤势,见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夫人恕罪!都怪小人照顾不周…大公子想去书肆挑些书,没想到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哪家的马车不长眼的横冲直撞,小人都已经抱着公子站在街道边边上了,那马车还是向着我们驶过来,小人只得拼命护着公子,可还是被那马车擦到了公子…” 周安说话时有些激动,显然还惊魂未定,听了他的话我才看清楚他身上衣服不但破了,右边胳膊上手臂和半身都不同程度受了伤。他是从小伺候我长大的仆人,身体平时跟武夫相比也不多遑让,周安的身手无疑是敏捷的,然而连他都躲避不及,可想而知这辆马车原本的企图… :“可有看清楚是谁家的马车了吗?” 我皱眉不禁怀疑,周安却摇了摇头,我见他伤得厉害,身上许多口子都在汩汩往外冒着血,明白此事定然有不对路的地方,我强忍愤怒,压下心头的不安吩咐周安下去养伤。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周安忍着疼痛磕头退了出去,然而我却是越想越怕,若周安没护住敬修,以敬修如此弱小的身体,怕是不死也得落得伤残…! :“以后没有什么必要的话就不要让孩子出门了!” 我一脸凝重,夫人被我吓了一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还是忍着恐惧讪讪向丫鬟春桃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把敬修带下去擦药。很快屋里只剩下只剩下我和夫人,夫人这才落下泪来,还一边搅着手帕咬住红唇欲言又止。 我叹了口气,朝堂那些事又岂是她这般深宅妇人所能理解的?不管是事发突然还是有人蓄意图谋,我这个做丈夫的总不该让她担心。 :“放心吧夫人,不会有事的。” 我轻声安抚,可夫人温柔聪慧,又哪里是我三言两语便能安抚得了的?我只得给她大概讲了讲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当听到严嵩要把我贬出京去时,她一时竟忘了落泪,手帕擦了擦脸上珠儿问我:“那…夫君打算怎么办?” 我又叹了口气,虽然不想让她担心,但我并不想骗她:“荆州是辽王的地盘,你忘了么?辽王与张家有仇!” 夫人脸色白了白,她不知道该如何帮我,只能低头垂泪不语。 她的眼泪让我觉得心中更加不安,但夫人一介妇孺,我也不想让她担心,安慰许久她才扶她躺下。 :“今日内阁议事,首辅已经提议让你外调江陵,看样子,是势在必行了。” 次日,我登门拜访尚书府,老师看着我忧心忡忡地道。 :“那…各位大人表示如何?” :“首辅已经开始着人誊写奏疏,平常官员外派而已,大家都不想得罪严党,哪里会有人异议?” 听到老师的回答,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若是真的外派做了江陵知县,辽王与我张家不清不楚的仇怨不说,我呈的奏章《论时政书》显然已经得罪了许多人,世人喜欢锦上添花,然而别人落拓时落井下石的人也在不少数,如果辽王得知我写的《论时政书》,那里面那么多对皇家宗亲不利的谏言,连同之前积怨,他一定不会放过我,放过张家…唉!老师当时为什么就不能替我说几句话呢?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获了我,像是困在地狱被妖魔勒住了脖颈,抽去我所有力气让我透不过气来。然而老师自诩清流,夏言沈宗安他们案发时他选择袖手旁观,如今我是他的门生,他竟也一声不吭?! 我的心里忍不住生起一股怨恨,看向老师的眼神也不知不觉多了几分不满。 老师虽然口口声声说匡扶天下为己任,还说什么一心光明,可涉及自身利益时却总是选择独善其身,这不是虚伪又是什么? :“你在怪老夫?” 察觉到我的异样,老师突然沉下脸来。 :“圭年不敢…!” 虽然的确心中不满老师只顾着自己独善其身,但他始终是我的老师,我并不敢真的让他感到羞辱。 :“当时我就跟你说过,这奏疏呈不得,如今被首辅针对,你倒是怪上为师了?” 老师显然听出了我语气中的不满,干脆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看着我冷声道:“很多事不能靠着一意孤行便能成功!你少年成名,二十三岁便中了进士,如今你在翰林院也待三年了,很多事情不用为师讲也明白,试想今日就是陛下看了你的《论时政书》又能怎么样呢?你会因此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 我低头不语,老师倒也不恼我的当时年轻莽撞,只是摇头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圭年呀!这三年来我一直留你翰林院做读书工作,并不是不知道你心中抱负,只是很多事情须得从长计议,别说我们如今人微言轻,就是身居高位又如何呢?没有经过大量研究探察,如何推断你所举列的弊政能够得以解决?” 虽然老师说得不错,呈《论时政书》确实有我考虑不周的原因,然而我当时我以为老师会支持我,就是严嵩,虽然他欺上瞒下,并且贪婪成性,但他毕竟读书人出身,我书上所讲都是为了大明江山,严嵩自诩忠君无二,身为一国首辅,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大明江山腐朽破碎? 可我都想错了,嘴上说着可以为大明肝脑涂地,但涉及自身利益却是万万不能的。 我没有与老师反驳,因为即使老师拼力帮我,我也逃不了被针对的下场,最终不过连累老师遭人非议罢了。 老师保不了我,也不会为了我和严嵩撕破脸皮,在朝堂,我这三年左右进士毫无根基可言,也根本不会有人为我说话。 我心里越想越是苦恼,难道我真的就要回去江陵做个不知何时出头的知县吗? 很快翰林院的人都知道了我得罪了严嵩和皇族宗亲,几乎所有人都对我避而不及,甚至侍诏时,连宫里的小太监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唯恐与我扯上关系遭到牵连。 :“我看了你的折子,写得不错!” 当我心里惴惴不安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连忙抬头向四周望去,只见翰林院里各位翰林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有进出谈笑的同僚,也有专注读写的学士,唯独没有一个人看向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难道我刚才出现错觉了?我不禁有些疑惑,然而正在我继续誊写手上的书稿时,我旁边一人突然放下自己手上的书,笑着对我道:“怎么?敢直斥皇族宗亲官僚弊端的张侍诏,居然谨小慎微至此么?” 我猛地一惊,敢在翰林院里不避讳与我谈论这些的人会是谁?居然不怕牵连被人记恨吗? 我不由得细细打量起他来,只见面前之人举止儒雅,气度不凡,虽然粗犷的面容上蓄起八字胡须,然而他肤色白净,身上赤色青罗青衣缘的翰林侍读学士官服显示出他有着绝对不低的学问,居然是二十一年进士,如今已是翰林侍读的高鼎—高侍读! 对面见我紧张,微微一个眼神示意我不要声张,笑着小声道:“侍诏不必紧张,高某人并不是那趋炎附势、胆小怕事之人。” 我连忙拱手作了个颔首礼,说不上什么心情,旁边或许已经有人注意过来,许多道目光都开始有意无意向我们这边了看,然而高鼎大手一挥,毫不在意靠向我,然后用只有我们二人听到的声音对我道:“严阁老提议让你调任江陵知县的事我听说了,以侍诏之才,配这低微的官职实在是我大明之失矣!” :“大人慎言!恐隔墙有耳,圭年实不想敢令大人遭人非议。” :“怎么?难道你真想去江陵做那芝麻县令不成?” 高鼎压着声音瞪着铜铃一般的眼睛看着我,通常这种小地方县令都是从有功名的举人中选任,就算有些富裕地方县令用的是进士以上的官员,但一旦离开翰林院外调,说明内阁不再栽培此人,不历练个十年八年,想要往上升任几乎不可能,若政绩斐然或有人提携也就罢了,若无人提起,可能几十年辗转各县衙也不一定。 :“皇恩浩荡,若江陵百姓需要下官,圭年也不敢推辞。” :“得了吧!你虽然来了不过三年,但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若不是这次惹首辅不满,以你的才能,怎么说也是要在继续皇上身边侍奉的…” 高鼎一脸真诚,他虽只比我早几年进翰林院,但他的学识却不是我所能企及,如今个个都想与我撇清关系,他却不计后果跟我说这些,当时我心里不免有些感动,哪怕后来他与我政见不合双方反目,想起当时他一番言语,我仍忍不住感叹他的耿直无畏。 :“张侍诏,我知你难处,你那折子写得这般好,陛下还未看过呢!” 高鼎突然凑过来一脸神秘地笑,我回头看了看周围,发现并没有什么人注意我们,高鼎这才继续道:“你放心吧!我虽然不至于为你得罪严党,但我不会眼看着你被流放江陵的。” 我身躯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老师都不敢为了我惹严嵩不快,他区区一翰林侍读又如何能做到? 我将信将疑,并不信他能有这般手段,虽然回到江陵做知县不是什么好的出路,但我不得不认命,蚍蜉不能撼树,老师也有难处,或许过些年情况变了,他会想起我也不一定。 之后一连几日我都没有什么精神,妻子见我无精打采也无法分心于我,不知怎么的,包括妾氏所生,府上几个儿女都不同程度发生了痢疾,大夫说是时疫引发,可事情哪里就会这般凑巧? 我心里的一天比一天更加不安,翰林院里时不时的排挤还是小事,孩子接二连三出事才真的让我如鲠在喉,有时候我都恨不得任命快些下来,我宁愿回去江陵面对辽王也不想留在京城日日如芒刺在背。 之后又过了些时日,临近年关,陛下照常在昆仑殿召见各位大臣,尚书们接二连三禀告各衙门收支,内阁大臣们也照常商议来年各种事宜,透过仙幔,隐约可见涎香袅袅萦绕的紫檀牙床上闭目养神的天子。 一切和往年一样平常,就连官员都相差无几,唯一不寻常的只有我。我那封《论时政书》必定惹了很多人不快,严嵩也说过要把我流放江陵的话,然而到了年关还没有动静,甚至我还能坐在一旁侍诏,不可谓不诡异至极。 如果过完年我还留在京城,是不是代表奏书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拿不定主意,心里也总忐忑不安,老师说应该不会有事了,我还在提心吊胆每天小心做事,直到高鼎跟我说,为了不让严嵩有机会把我踢到江陵去,他在给陛下诵经的时候,故意把我的《论时政书》落在了语心殿,皇上必定是看见了,严嵩把建议我流放江陵的奏书呈上时,皇上还特意看了看,万幸陛下天恩浩荡没有批示,也没有说起任何关于《论时政书》的只言片语,只是跟严嵩说了一句:“张侍诏此人虽莽撞,却难得坦荡!” 皇上轻飘飘一句话就这么定论了我的是非过错,之后严嵩却也不再为难我,只是其他人仍然疏离我,只有高侍读一如既往。他跟我说,想要在朝堂谋得一席之地,除了能力才干,勇气才是最重要的武器,不然被人逼到墙角也不反抗,你只能落得个任人宰割命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对啊!一如战场不能畏缩,朝堂也容不下懦夫,高鼎真知灼言我深以为然,之后几年我一直谨小慎微,没有再随意评论任何一件事,也不再惧怕跟任何一个人走动。我甚至开始跟老师一样,对严嵩多有奉承,对此高鼎并不鄙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论时政书》的原因,他反而一直对我多有提携。 我兢兢业业做了几年侍诏,一共迎来两次学生进翰林,我也从一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官场中人。 昔日针对已经消散,老师和上司对我也颇为满意,就是陛下也偶尔为我侧目,只要我不出错,我想总有一日,我这个昔日九品侍诏升修撰升学士,再入内阁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并且老师于三十一年入东阁官至次辅,也由于仇鸾同敌卖国与严嵩言行过密的原因,再加上兵部员外郎杨仲芳极力弹劾之下,皇上开始渐渐露出对严嵩不满,于是老师这个时候趁机提拔了一些心腹门生,一时之间竟有了和严党分庭抗礼之象。 当然这其中并没有我,老师并没有对我表现出不信任,然而他就是对我视而不见。那时我已升至翰林编修,换作以前我可能会怪老师没给我机会,可我已年过而立,很多事情也已看得明白。那时皇上分明对严党的信任有了松动,老师即使不想与严党斗,严党也不会对老师有什么侥幸想法的。 可老师并非等闲之辈,他非但跟严嵩表示自己一切听从严首辅的意见,还把徐小姐嫁给严世蕃做妾,一切不可谓不唯严首辅马首是瞻。 不管严党是被老师迷惑也好,还是严嵩真的已经自信到了可以掌控一切的原因,老师与严嵩之间并没有想象中出现势同水火的可能,他们之间泥水相融,于是连带我这个昔日惹严嵩不快的翰林编修,也任由新的翰林掌院宁肃斋打压弃用。宁肃斋善于奉承,也瞧不上我当年不自量力的行为,有什么他也不使我,不过看在老师的面子赋予我闲职,以至于嘉靖三十三年我整天无所事事,每日除了看书写字,便是与家人朝饔夕飧。通过几年经营,也有同僚邀我出游,可每次出去城外,即使官道两旁芳草萋萋,然而人烟稀少,少了走卒贩夫走动,也掩盖不了被俺答烧杀过的痕迹。 :“求老爷可怜可怜,老乞儿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老爷可怜可怜吧!” 每次经过城外我都能看到一个断了腿的老乞丐蹲坐在老槐树下哀声乞求,同僚们多数会慷慨解囊,只有我俸禄微薄,家中妻儿老少也须养活,所以几乎每次我都只能偷偷转过头去,那老乞见我铁石心肠,又见我身上穿着并不破烂,每次经过,都会先铁青着一张干瘦的脸,然后沉默一阵,眼看我们走出一段路时,偶尔还会追着我后面大声叫骂。 这个时候我一般都躲在同僚身后,那老乞见讨不了我的钱,通常撕心裂肺咒骂一番,然后又会柱着枯木做的拐杖重新回到老槐树下。 我出游时不习惯带上奴仆,于是我窘迫的样子落在同僚眼里,他们会笑我落魄孤寒,还会一边走一边调侃我不如请去当个富裕地方知县,这样也不至于堂堂翰林学士被个乞丐追着讨钱了。 我也不跟他们计较,回过头望去,老乞丐已经坐在老槐树下认真数着讨来的铜板,我想起以前老槐树下有个茶棚,如今只剩下几块长条碎布挂在上面,可能是以前店家挂着的店名,也可能是那些被鞑靼人杀死的冤魂黑幡,总之夏天的老槐树绿意盎然,也抵不过风中飘扬着的碎布条破败的样子。 那段时日惬意自在,可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过于懒散,有同乡邀我回江陵游玩,想起前些日子江陵托人书信来说祖母近来身体有恙,我想着反正也没什么事情,于是便打算跟着同乡回去几个月看看祖母。 然而我告假时掌院却不准,还当着翰林院那么多人的面当众奚落我偷闲躲懒,骂我每日不是瞎晃荡就是拿着皇上的俸禄不干正事,那时我已过了冲动莽撞的年龄,我知道掌院并不待见我,也可能真的懒散一段时日惯了,像这样既没事做又要挨骂的日子我也都懒得跟宁肃斋争辩些什么,于是干脆辞官回乡,我想我就是回去当个教书先生也比这样受到排挤强。 得知我要回乡,高鼎先是劝我不要冲动,大丈夫能屈能伸,寒窗苦读多年好不容易翰林及第,总不能为了个小人误了前程。可我去意已决,高鼎见劝我不得,只好叹息一声道:“权力这东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们这些小喽啰夹在其中,总难做得很,编修出去躲一阵也好,有机会总能为陛下效劳的。” 不但高鼎劝我,其他交好的同僚也劝我不要跟宁掌院置气,可我哪里只是为了跟宁掌院置气?连老师都对严嵩溜须拍马,他可是圣人首徒门生,学富五车的东阁大学士啊!如果连他都成为了严嵩党羽,那么朝堂还有一处净土么? 我灰心丧气,老师听说我辞官的事也要劝我,可老师身为次辅本就繁事绕身,当他得知我辞官时,我已心怀着雀跃的心情打包好一切,只等向他辞行便翌日归去江陵。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后来老师也不再劝我,只是意味深长地跟我说:“暂时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好,等你回来时,想要做的事都会成为现实的。” 我要做的事成为现实?我要做什么事呢?我突然忘了我以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心只想回到江陵去。翰林院这几年磨灭我的锐气,我也不再对官场再有什么幻想,进京时我孑然一身,如今除了妻儿,我也几乎一无所有 。 父亲得知我辞官很是气愤,回到家时还让我跪了祠堂,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官场黑暗,我已经谨小慎微了九年,与其被黑暗官场吃掉,我还不如跪上几天祠堂。 :“年哥儿,你难得回来看祖母…” 病床上祖母已经病得气若游丝,见我时脸上难得有了一丝血色。她还不知道我辞官的事,只道是我千里迢迢赶回来看她的,当我向她伸出手想要拉住她时,她高兴得落下泪来却不肯接,直言说不要把病气过给我。 我低头看着她苍白干瘦如枯叶的脸,曾几何时祖母是最疼爱我的人,包括祖父,孩童时祖父教过我读书写字,祖母也对我疼爱万分,如今他们都要一一离我而去了。 :“年哥不要哭,祖母没事!祖母会好起来的 …咳咳咳…” 祖母刚说几句便咳了起来,伺候的老妈子赶紧上前,与几位丫鬟一起,赶忙帮老太太顺气躺下,我再想去看便被赶了出来,祖母说什么也不肯再让我上前,以防沾到她的病气。 父亲骂了几天倒也不好再骂我了,他寒窗苦读十几年只考得个秀才,一直在辽王府上做事,即使后来在官府谋了个书算的职位,也总逃不过辽王的控制。包括祖父,张家几代人几乎成了辽王府家奴,还有族里的其他叔伯,只有我年纪轻轻中了进士,本以为前途光明会带领整个家族走上坦途,却不想才过而立便辞官回了江陵。 父亲唉声叹气,还说起祖父在辽王府做事时受到过的屈辱,一时抱怨声如洪水般袭来。 我整日无所事事,不但父亲,族中一些眼红我的子弟也开始阴阳怪气,直到一日祖母垂死,把我叫到床前,此时她已经认不得人了,只是不停叫着祖父名字,直到咽气,她也没能完整跟我说上一句话。 祖母葬礼并不隆重,但作为辽王府上的旧人,辽王妃派人送了挽礼,族中把这当做是一种荣光,管家过来答谢时,我跪在灵堂下首,那管家肥头大耳,神气的目光似有若无扫过我身上。我心情更加沉重了。他一个闲王府上的管家,不过仗了狗势的奴才,居然也敢对我藐视至此! 更可恨的是他用一种幸灾乐祸,又看似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堂堂翰林学士,什么时候轮到他这种贱婢造次了? 可即使这样的卑鄙小人我也得忍着,我压抑着愤怒没有发作,如果说被针对是一种痛苦,那么用那种怜悯的眼神更让我觉得可悲! 葬礼完毕,父亲时常顶着红肿的双眼示人,我没办法视而不见,他总爱喝酒,喝醉了又疯了一样哭着骂我,仿佛对我有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恨意,一刻也不想要见到我。 我知他没了母亲心里伤心,但我何尝又不为祖母离去而难过? :“昨日辽王派人来问,你回来这么许久,理应去拜会他才是。” 夫人王氏委婉提醒,既然辞官回来,我便知道要面对辽王,正好夫人贴心备好了礼,见到辽王时,他一如从前雍容贵气,也如从前一般对我热络客套,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他举止温文尔雅,甚至拉着我说话的时候语气都听不出来有什么起伏。 从辽王府出来,见到了族中一个我叫五哥的堂兄在做门房,他见我与周安路过时对他并未注意,他一脸鄙夷地看向我,语气里很是不善:“哎呦!原来是张翰林呀!今日怎么有空拜见辽王来了?” 此人名叫张钊,由于祖父得旧辽王信任的缘故 ,他祖父那房便对我祖父一直颇有微词,今日见我落魄,不奚落一番实属不正常。周安看不得他狗仗人势,正想上前理论,再怎么说我也曾高中翰林,如今也是有功名在身,再怎么样他也看不得别人欺辱我。可我却不愿与张钊计较,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便拉着他走了。 身后张钊倒也没有继续挖苦,回到家时周安还忿忿不平,我却劝他不要多事,只要一日辽王府不倒,张家人便要仰其鼻息过活,不要说从前祖父不明不白死在辽王府,就是如今张家子弟成为辽王府门前的一只看门狗,也会极力维护辽王的利益。 周安不懂这些,与他多说也无用,祖父当年在辽王府当差无故身死,只说是酒后突发恶疾,家族里没有一个人敢有异议,辽王府一点小恩小惠便可让张家人肝脑涂地,若让他们发现我父子俩心存不满,辽王在荆州一带势力极广,单单张家人便能让祖父身下一脉灰飞烟灭。这么多年来族里几位叔伯与父亲兄忍气吞声,我知道他们都把希望寄于我,只可惜我没用,没能替祖父沉冤昭雪,所以父亲骂我我只得默默受着,希望以此他能缓解心里苦楚。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回到江陵那两年,夫人又给我纳了一房妾氏,辽王虽然派人传信相邀,有意让我替他做事,可夫人与妾氏又生了简修、允修,我子女众多,烦扰之事实在数不胜数,一次两次托词,辽王只道我被冗杂繁事困扰,加之我与旁人总说一些心灰意冷的话,辽王朱宪?便也暂时没有招惹我。 我落得清净,好不容易抽出身来,叔父家兄弟又邀我参加各种江陵各大豪族的宴请。毕竟年少成名,我也曾侍奉过天子,虽辞了官,可我功名还在,那些士绅豪族也乐意给我几分薄面。 :“这位闫公子府上是江陵田主大户,闫老爷族弟如今在辽王府上内务,大理寺卿闫胥初闫大人就出身江陵宗族大户,闫家更是江陵数一数二的士绅;还有那李公子,他家不但在江陵商号众多,就是荆州也有李家的产业,在他旁边的芩公子家里是盐商…” 族弟张穗年仔细向我介绍宴席上各路人物,宴会主人郑栩祁显然是这里面的佼佼者,其他人我也一一拜会。毕竟豪族出身,他们即使有些人平时奢侈放纵,但江陵士族大多讲究教养,像这种公子哥一般从小家中就会延请老师教导,倒也没有让我这个翰林学子感到有什么不适。 闫栩祁年岁比我差了几岁,虽然年轻,但他的教养极好,举手投足间尽显分寸,然而在他看似温和的面容下,举杯敬酒时,那一群公子哥无一不诚惶诚恐,仿佛生怕敬酒迟了便把闫栩祁给怠慢了。 酒过三巡,公子哥们除了对我颇为恭维以外,对闫公子也赞不绝口,那一副副谄媚的样子,仿佛闫公子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天子我都见过,像闫栩祁这种地方地方士族之子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虽然他众人簇拥的情况下看起来排场不错,但在我看来这一切都不过是哗众取宠的一群纨绔罢了。 :“张大人赏脸,是栩祁福分,栩祁敬大人一杯!” 闫栩祁说罢向我敬酒,我淡然举杯,很快一杯酒下肚,酒气烧得我的脸庞红了一片,闫栩祁高兴拍手赞我酒量,我无奈笑了笑,若不是为了迷惑辽王,我也不至于跟这些毛头小子们一起喝酒。 闫栩祁见我如此赏脸十分高兴,挥手让家里舞姬跳舞助兴。 推杯换盏间,闫栩祁见我并不怎么热络,又提议唱诗作词,对于这些我早过了兴致的年龄,青词我熟,风花雪月歌赋我反而不太擅长,不过闫栩祁他们一群公子哥而已,凭我随意做诗也比他们强作词好不知多少。我随便作了一首诗,他们齐声恭维我,闫栩祁很快遣散宴席,或许他已看清我的无聊,与其听那些纨绔吟些附庸风雅的诗句,倒不如和我单独相谈。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闫栩祁要做些什么,只知道他有意与我结交,我见他知分寸识礼数,谈吐间也算是个妙人,便也乐意与他相交。 :“江陵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人,他们都无趣得很!不若改天栩祁请阁下去荆州玩!” 闫栩祁摇着扇子,笑吟吟邀请我,完了还神秘兮兮跟我讲荆州城中繁华地方的酒楼花魁,我对那些并不感兴趣,便推辞离去,他也不拦我,还送了我一柄玉扇,美名其曰玉扇赠我这个君子。 不出两年我跟城中大多数豪族都混了个脸熟,当然辽王之后邀请过我,我去了几次,闫栩祁也在其中,每次喝酒时他都有意无意回护替我挡酒,这也使辽王有些不满。有一次酒酣耳热时,辽王还想灌我酒,我照常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辽王的客人一哄而笑,有些笑着笑着便出言不逊,说什么翰林学子不过如此!有调侃我酒量的,也有说我堕落的,总之或多或少语气有些嘲讽。我装作没听见,继续面带笑容接过来每一杯酒,辽王乐意见我窝囊的样子,我被他灌酒灌得天昏地暗,从前在翰林院时我几乎滴酒不沾,短短一个月,我便把过去几十年的酒都喝了,族弟穗年有时劝我不要再赴宴,省得每次都吐得不成人样,命都快喝没了,可我仍然每次都去,我不但去,而且酒量越来越好,哪怕把脾胃也喝伤了。 辽王见我识趣,更多宴请他的朋友与我,这些人中有荆州的名门望族,也有荆州各衙门的大小官员,我陪着他们喝到灯火通明,他们虽然仍然礼遇我,可醉酒调笑时,语气里都是对我的不屑。 每次醉酒都像一种煎熬,闫栩祁让我不要再去赴宴,或许他已看出了什么,但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我不得不去接受。最后一次赴宴时,朱宪?也笑着劝我不要喝了,他说当年我的祖父就是因为饮酒过多,引发急症身亡,他可担不起谋害张家祖孙的罪名。 听到他提起祖父我微微怔忡,朱宪?立即警惕看向我,坐在我旁边的闫栩祁也暗暗放下酒杯,一脸焦急地看着我。 宴席上齐刷刷投过来许多目光,我立刻惊醒过来,摇摇晃晃快要炸开的脑袋,我多想大叫跳起来指着辽王朱宪?的鼻子骂,骂他草菅人命,骂他人面兽心,更骂他胡作非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