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在我娘武则天称帝后》
1. 第一章
永徽年间,唐高宗李治秘密下令成立情报组织天枢阁,网罗天下奇人异士,为朝廷卖命,使之成为周旋在各方势力中的暗流推手。
数十年后,武后登基称帝,天枢阁部分核心成员因知晓太多秘密,选择脱离朝廷掌控,转入地下。
朝廷多番派人追寻,始终无果。
这日,突厥使臣进谏,与武后商讨和亲事宜。
午时刚过,长安城内涌现大量金吾卫,好像丢了什么要紧的人。
长安酒肆内,空气中弥漫着新丰酒的醇香和奇异香料的香脂气味。
台上胡姬踏鼓起舞,足踝间系着的金铃清脆作响,合着来往尊客高谈阔论的声音。
无人在意的角落,神色紧张的红绫伸手扯着桌边独酌的上官琢玉的衣袖,低声劝道:“您怎么又穿成这样,秦姨和花大叔看到,非连我一块罚不可。”
刻意扮成胡人男子的季琢玉大马金刀坐姿,右脚踩在矮几上,左手端着葡萄酒杯,抖腿哼曲,散漫随意地吐掉葡萄籽。
“我今日只是听个曲看个歌舞,你慌什么,有你替我瞒着,他们又怎么会知道。”
“红绫不能撒谎。”红绫的脸拧成麻花,一本正经地小模样跟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季琢玉眼角微微上挑,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抿着嘴角站起身往外走。
“榆木脑袋,小爷这就跟你回去还不成吗?”
红绫眉头舒展,松了双手,呼出一口气,赶紧跟上她的步子。
长安城中哪儿有女子像她这样,整日扮成男子模样,一句一个小爷,闲逛在酒肆青楼的。
两人刚走出酒肆,季琢玉似乎看到什么新奇玩意,用手指着远处铺子道:“红绫,我想吃一碗杏酪,你去帮我买来。”
西市食店中就不远处的张记杏酪店今日排队的人最多,偏偏季琢玉指的就是这家。
红绫看一眼排队的人,又看向季琢玉,再三嘱咐:“小姐,今日长安城内不太平,您在原地等我,哪儿都别去,我去去就来。”
若不是今日金吾卫突然挨家挨户搜查,闹得坊间不安宁,秦姨也不会青天白日的让她出来找小姐。
季琢玉点头应声,等红绫没入人群,她便钻进了旁边的铁匠铺里。
“店家,我要的东西打好了没?”
后坊铁匠应声答道:“好了好了,季小爷,您的东西我一早就给赶制出来了。”
季琢玉摸出一锭银子拍在铁案上,随后拿走铁匠递过来的簪刃。
银光闪闪的簪子小巧精致,簪头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莲,簪体抽开内嵌锋利短刃。
“谢了。”
季琢玉满意地收起簪刃,藏于腰带间,豪气十足地谢过铁匠。
江湖泼皮做派让人忽略她那张过分清秀白皙的脸,靛青色圆领窄袖胡服下的身形更是异常单薄,裸在外面的脖颈,线条细腻,肌肤莹白如玉,绝非寻常男子所有。
季琢玉一只脚刚迈出铁匠铺,便看到红绫揣着杏酪在外头寻她,她赶紧收回脚,改了主意从铁匠铺后坊溜出去。
做贼似的穿过两条巷子,躲过红绫和巡逻的金吾卫,怎料一抬头撞上一个活生生的人。
从下到上打量一番,年纪不大的女人,颧骨高且锋利,目光犀利如鹰隼。
粗布衣裳松松垮垮勉强能挂在身上,显然这身衣裳此前不属于她。
没等季琢玉开口询问,女人慌慌张张抓住她的小臂,微微弯腰神态焦急地乞求。
“这位公子,求您救救我,给我找个藏身之地,我家中父母要将我卖给七旬老翁做妾,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恐又要被抓回去。”
季琢玉审视她一眼,漂亮眸子一转,故作惊讶地附和道:“竟有这样的事?”
女人连连点头,哭得梨花带雨,再怎么装柔弱,眼中锐气如小狼一般不减分毫。
“旁边戏班子的班主与我相熟,你如此苦命,我怎么能袖手旁观,随我来吧。”
季琢玉一拍胸脯,反攥住她的手腕将她一并带进宜春班。
两人一前一后刚进去,金吾卫便浩浩荡荡赶到,盘问百姓,咄咄逼人。
“见没见过一个胡族女子?”
路过此地挑着梨子卖的小贩被拦住。
“没,没见过,官爷,我做的都是小本买卖,哪儿能瞧见什么胡族人啊。”
“要是让本将军知道你瞒而不报,连同你家中妻儿老小一同问斩!”
“是,是,官爷,您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欺瞒官爷啊。”
“走,继续搜查。”
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女子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季琢玉站在她面前,一脚踩在板凳上,单手把玩着闪着银光的锐利簪刃。
“公子,你让人绑我做什么,我一个弱女子……”
季琢玉抬眼看她,威胁地口吻:“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什么良家公子,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被绑在椅子上的胡族女人点头如捣蒜。
靠在藤架边的宜春班班主秋娘,看戏似的表情,手里还捧着炒瓜子,边嗑瓜子边看她们,绣花鞋边吐了一地瓜子壳。
“名字。”
“小……小雅。”
“来长安干什么的,那些金吾卫为什么抓你?”
“跟随突厥使臣来长安朝见大唐皇帝,公主丢了,我是公主的贴身女婢,那些金吾卫是来抓我回去下狱的。”
“公主失踪真的跟我无关,我什么也不知道,使馆的人却冤枉是我放走了公主,他们就是想拿我当替罪羊。”
“公子,您一看就是良善之人,您不会把我交给外面的金吾卫的,对吗?”
苏拉雅一口气把话说完,眼里噙着黄豆粒大小的晶莹泪珠看着季琢玉,感情真切。
她想活命,倒是真的。
季琢玉回头看向不远处的秋娘,两人对视一眼,她收起簪刃走过去,附耳小声交谈。
“你怎么看?”
秋娘嗑完最后一个瓜子,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碎渣,盯着苏拉雅,同季琢玉严肃道:“突厥使臣送来和亲的公主确实失踪了,她所言不假。”
秋娘收回目光,清冷如一抹浅淡月色的目光落到季琢玉脸上,又继续说:“但她的话不能全信,公主失踪与她十有八九有干系,不然她跑什么?那些使馆的大臣怎得不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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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问罪,偏偏找她一个小女婢。”
季琢玉深思片刻,一字一句说:“我不这么认为。”
“你觉得她是清白的?”秋娘疑惑不解,情急之下伸出食指指向不远处的苏拉雅。
苏拉雅脸色又白了一个度。
她不是怕眼前这两个人杀了她,这两人一看就没杀过人,她是怕被交给官家人。
季琢玉眼神坚定,跟秋娘解释道:“不,依我看,她根本不是什么女婢,她是突厥送来的和亲公主。”
秋娘眼睛一亮,又仔仔细细多看了两眼苏拉雅,更多的是好奇。
早就听闻突厥和亲公主不是寻常女子,貌若仙娥,胆量过人,没想到竟能做出违抗圣旨的事情。
这样的女子,无论是大唐之人还是胡族人都让人佩服。
“怎么见得?”
季琢玉嘴角上扬,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她手上戴的青铜箭簇指箍,只有突厥王室才能随身佩戴,换了衣服乔装打扮却忘记摘下指箍,说明这指箍她戴的时日足够久,久到忘却。再者今日长安城中的金吾卫数量增加了不止两倍,只是搜寻一个使馆女婢,用不着如此大张旗鼓。”
秋娘点了点头,问道:“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把她交出去,就说是偶尔撞见了,金吾卫那群人不会为难我们的,还是说……继续把她藏在这,等金吾卫走了再放她出去。”
正当季琢玉要拿定主意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金吾卫大将军的声音。
“崔大人,您怎么来了,陛下不是把找人的事交给我们禁军了吗?”
“突厥使者波鲁一个时辰前被发现死在使馆里,证据指向公主杀人逃匿,陛下已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审理。”
“这……公主还没找到,不如卑职找到公主后再将公主移交给大理寺,崔大人意下如何?”
“哦?严将军是觉得大理寺能力不抵金吾卫,找不到人?”
“卑职不敢。”
“来人,传本将军的话,所有人撤回仗院。”
院中秋娘与季琢玉对视一眼,同时警惕地看向被绑着的苏拉雅。
突厥公主不满与大唐和亲,杀了随行的使者逃匿,倒是也说得通。
使者一死,无论是谁杀的,都会引起突厥可汗的愤怒,大唐如何不把此事尽快解决,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边关战事。
苏拉雅感觉到被怀疑,情急之下忘了方才刚编的谎话,脱口而出:“人不是我杀的,今早我见到波鲁的时候他人还活着。”
季琢玉走上前,嘴角浅浅勾起好看的弧度:“你承认你是突厥公主了?”
苏拉雅沉默不语,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人不是我杀的,不杀波鲁我也能逃出使馆,我杀他只会提前暴露出逃的事情。”
季琢玉扭头与秋娘眼神交视,秋娘应了一声,显然两人与苏拉雅的想法是一样的。
苏拉雅出逃和使馆使者的死,应该是没有干系的,至于大理寺的人为什么说证据指向公主杀人,这就得由大理寺那群饭桶去查了。
咚咚咚——
院门外一阵有力的敲门声。
“大理寺奉命搜查,速速开门。”
2. 第二章
季琢玉赶紧叫上秋娘一同把苏拉雅身上的绳子解开。
“你带她进去,我来应付这些官差。”
秋娘将绳子塞给季琢玉,说着就要往院门走去。
“等等。”季琢玉喊住秋娘,上跑上前,说道:“他们进来势必要挨个房间搜查,想藏人是藏不住的,我来拖延时间,你带她进去,扮上戏妆,再叫上几个人,送这些官差们一出好戏。”
苏拉雅眼睑下垂,似不解眼前的公子为何费尽心思冒险救她。
不是贪财便是好色,这世间男子又有几个是正人君子?
院门被砸的声音更响了。
“大人,这院子有问题,里面分明有脚步声,却没人应声开门,要不要属下……”
话音未落,“哗啦”一声木门被敞开。
季琢玉看见门外站着的人,瞬间瞪大眼睛,如果不是青天白日,她真以为自个是遇见神仙了。
这世上,竟有长得如此貌美的男子。
比她看过的画本上的俊俏公子哥还要好看数倍。
骨相清峻,眉眼如画,身姿颀长,一身绯色官袍,气质昂然。
真是惊为天人。
倘若没穿那身骇人的官服,又是个女子,长安城最有名的青楼醉花楼的花魁在他面前也要黯淡无光。
“胡人?”
崔恪眼眸深邃,盯着季琢玉,沉静如寒潭秋水。
轻抿薄唇微动,恰到好处的悦耳声音荡进季琢玉耳朵里。
她杵在院门中间,如时辰不再变动。
“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见过大人?”
崔恪身边的护卫持刀,见院中并无他人,稍稍放松警惕,出言提醒。
季琢玉回过神来,一副坊市小贩阿谀奉承官家的作派,嬉皮笑脸说:“小的见过大人,不止大人来访所为何事?”
“回答我方才的话。”崔恪用锐利的目光审视她,仿佛能洞察人心。
冷硬的声音如同一盆寒冬腊月的雪水浇到季琢玉头上,她吓得嘴唇颤抖。
她方才脑子被木门夹过了,才会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俊朗貌美。
“是……是胡人。”
她不假思索回答,话还没说完,就被崔恪眼神下令扣下了。
两个护卫按住她的肩膀,压得她直不起腰,胳膊像是被扭断了的疼。
“疼……好疼,大人您抓我做什么,小的是胡人不假,难不成长安城里的院子不许胡人住?”
站在崔恪身边的护卫皱着眉头,拔出佩剑护在自家大人身边。
“大人,这人在撒慌,他根本不是胡人,分明是我大唐男儿,却扮作胡人,居心叵测,属下这就将他带回大理寺严刑拷打。”
季琢玉倒吸一口冷气,她扮胡族男子也有数月了,从未被人识破过,今日竟被一个护卫给看穿了。
忽然又想到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绯色官袍加身的大人。
既然看她的第一眼就已经识破她的假身份了,干嘛还要再盘问她。
眼看就要被护卫强行带去大理寺行刑了。
“慢着。”崔恪突然开口,顿了顿说道:“此人不急于审,先去搜查院子。”
季琢玉担心秋娘尚未给公主扮好装,心一横下定决心要拖住眼前办案的大官。
“大人,小的冤枉啊,您明察秋毫,小的并非胡人,而是宜春班的人,正在院子里排一出胡戏,怎料大人造访,小的头一回见大人,惶恐万分,一时说错了话。”
“惶恐万分?”崔恪垂眸睨眼自己被拽住的衣袖,沉声如钟,听不出半分喜怒。
有胆子扯着他的官袍,在官家人面前撒谎,哪儿像是惶恐畏惧的样子。
一道刺目的剑鞘银光从季琢玉眼前划过,冰凉锋利的剑刃抵在她的白皙滑嫩的脖侧,稍进分寸便能取了她的小命。
鲜黄的夕阳落在她的侧脸上,双睫慌乱眨动如蝴蝶翼,流转的眸光中杀气稍纵即逝,忽然跪倒在地上,双手拽着绯色官袍随风摆动的下摆。
“大人,您别杀小的,小的没有半句虚言,院中确实在排胡戏。”
季琢玉话音刚落,内院便传来敲锣打鼓声,几个胡人牵着假骆驼,捧着宝箱走出来,用顶好的唱腔演一出胡戏。
“阿伊莎,你有何~冤屈?”
“大人~我本是疏勒舞娘,怎得在长安城中遇上欺男霸女之人,太尉之子高衙内,此人将我掳去,强行关押深院之中,我苦不堪言,愿将随身珠宝尽数奉上,只求大人将恶人抓拿归案啊~啊。”
“你所言属实,本官定然不会放过此等恶人,长安城中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
唱戏的阿伊莎一身舞裙背对着院门,扮作审案清官的人是秋娘不假。
季琢玉与秋娘对视一眼,便明白该如何打发掉门外的官差。
她脸上陪笑,低三下四地跪在绯色官袍前,说道:“大人,这出戏叫《胡旋舞》,您大驾光临,宜春班上上下下蓬荜生辉,不如您赏我们个恩赐,看完这出戏再去查案?”
“大胆!”护卫横眉冷对,一脸严肃地呵斥跪在地上的季琢玉:“我们大人是大理寺少卿崔大人,向来不喜低俗之乐,怎会看你们什么胡旋舞。”
季琢玉瞳孔微缩,抓着崔恪官袍的双手缓缓松开,如临大敌。
大理寺卿崔……崔恪,人称铁阎罗,办案手段狠辣,长安城中没有他查不清的凶案,进了大理寺牢狱的人,在他手下,不是血流成河就是剔骨碎肉。
城中百姓都说他长得凶神恶煞,身形魁梧如兽,怎得他跟传闻不一样。
大理寺那么多官差,今日偏偏碰上他。
此人不能惹。
这时,搜查院子的随从护卫从院子里撤出来,禀明崔恪:“启禀大人,院中没有发现可疑之人,查过过所,是从洛阳来长安的戏班子。”
“是啊,大人,我们都是苦命之人,靠着唱戏勉强糊口,千里迢迢从洛阳来到长安,哪儿敢惹上官家的事。”
季琢玉平日跟宜春班的人走得近,又闲着跟秋娘学了些唱戏的神韵动作,这会儿扯谎扮起戏子得心应手。
院子里《胡旋舞》再次响起,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划破云端,吵得人头疼。
“我们走。”崔恪随手一挥官袍袖摆,收起逼人性命的长剑,步伐沉稳率先离开,身后的随从护卫有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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紊快步跟上。
季琢玉快速从地上爬起来,钻进院中,反手把木门严严实实锁上。
“秋娘,还好你机灵,懂得我的意思,被那铁阎罗带走,我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秋娘摘下头上的乌纱帽,用手抹去额间的虚汗,直言道:“是她听出你话里的意思,叫我们扮作胡人,替你圆谎。”
“谢过苏拉雅公主。”季琢玉抱拳行礼,微微弯腰,倒是与方才泼皮的做派判若两人。
苏拉雅警惕地看她,试探问:“你知道我的名字?”
季琢玉漫不经心走到石桌前,倒上一杯茶水,一饮而尽,才说:“早就听说突厥人要来和亲,带来的和亲公主名为苏拉雅,擅柘枝舞,身姿婀娜,貌若天仙。”
苏拉雅放在腿侧的双手微微攥成拳头,眼底酝酿着一团嫌弃的神色。
他救她,果然是为了美色。
“苏拉雅谢过公子和班主的救命之恩,等本公主回到牙帐,便叫人送一份厚礼来。”
季琢玉想到什么,严肃口吻:“你想回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苏拉雅误以为季琢玉要对她做什么,脸色一变,如鹰般锐利的杏眼盯上她。
“你什么意思,你救了本公主不假,但本公主也救了你,算是两不相欠,想拦我去路,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不容季琢玉说什么,她先动起手来,几招过后,她便意识到只是赤手空拳她不是眼前人的对手。
她掏出身上揣着的精致瓷瓶,趁季琢玉躲闪之时,拔开塞子将里面的什么东西洒在她的面前。
白色的细粉末如寻常面粉,夹杂着呛鼻的香气,又像是突厥人特有的某种香粉。
季琢玉捂住口鼻,咳嗽几声,等到眼前香粉散尽,苏拉雅已然不见踪影。
秋娘不会武,只能在旁边看着,她也没瞧见突厥公主是怎么离开院子的。
她有这等本事,使馆使者倒真像是她杀的。“琢玉,你没事吧。”
秋娘快步上前扶住季琢玉,气不过嘟囔:“我们好心救了她,她竟然恩将仇报与你大打出手。”
“我却不明白,既然大理寺和金吾卫的人都走了,为何不叫她赶紧离开?”
季琢玉望向院门,表情凝重:“这会儿大理寺的人怕是已经跟上她了。”
“你是说,那位崔大人识破了我们的计谋,故意引蛇出洞?”秋娘仔细一想,明白季琢玉的意思。
怪不得崔恪没有亲自进来搜查,只听信护卫的话就轻而易举地离开。
他是早有定夺了。
季琢玉点点头,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可自行探脉后又什么发现也没有。
大概是突厥人特有的香粉过于浓烈刺鼻,她吸入不少,难以适应。
“那公主会不会有危险?”
秋娘虽然不喜苏拉雅的所做作为,却也是良善之人,使馆使者遇害,公主出逃,怕是大唐与突厥和亲之事有人故意从中使坏。
“不会,崔恪不属于朝中任何势力,与外番更无来往,他跟踪公主只是想查明使者被害一案。”
季琢玉这番话说的笃定,像是对崔恪的为人做事极为熟悉。
3. 第三章
“你今日怎得如此了解那大理寺少卿,你平日不是常说朝廷里的人都是酒囊饭袋吗?”秋娘似笑非笑,她方才可都看到了,这丫头瞧见崔大人的时候,双眼都看直了。
还从未见市井坊街间大名鼎鼎的季小爷有过那副“不值钱”的神情。
“我……我哪里了解他了,秋娘你休要胡说,我在你这耽搁的时辰够久了,红绫这丫头榆木脑袋不找到我是不会自个回去的,我得去找她了,改日再来跟你玩。”
季琢玉急着回去,与秋娘告辞后,匆忙赶到张记杏酪铺。
店家已经关门,临到宵禁,西市没几个人,只有个挑着梨子的小贩。
“诶,等等,给我来两斤梨子,顺便跟您打听个人,您瞧没瞧见有个穿绛色襦裙,梳双垂髻的小丫头,大概这么高。”
季琢玉在自己胸前以上比划了一下,红绫虽是秦姨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丫鬟,却与她朝夕相处多年,在她心里如亲生妹子一般。
找不到红绫,她是不会回去的。
“有,有,还真有这么个人,我方才从永兴坊过来,瞧见她往那边走了。”
卖梨的商贩挑着担子走了,季琢玉拎着二斤梨子疑惑不解。
永兴坊在东边,秦姨的胡饼铺子在西边,快到宵禁时分,红绫怎会孤身一人往远处去。
天色渐暗,长安城内一片水墨色,红砖青瓦间稀疏红光烛火。
季琢玉背后阵阵冷意,脚下步伐不免加快,漂亮的眼眸警惕四周,眼睑处映照下长睫剪影如树梢枝桠颤动,簪刃在出汗的手中攥得十分紧扣。
夜路她不是没走过,在长安城中的坊市间天不怕地不怕,地痞流氓谁见了她不恭敬喊一声季小爷。
只是,如今她身后跟了尾巴,不清楚是什么人,甩也甩不掉,更不敢驻足回头。
使馆死了人,杀害使者的凶手还未找到,莫不是她点背,叫她碰上了?
她今日就不该出门,又是遇上铁阎罗又是跟公主交手被暗算,这会儿寻红绫又遇上不知道哪路图谋不轨之人。
那人跟了她一条街,眼看前面就是永兴坊,跟在她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加快。
官靴一步步稳稳当当踩在青苔石子路上的声音,如催命符般钻进季琢玉的耳朵里。
就在那人快要靠近她的时候,她攥紧簪刃,转过身去,扬起手臂就要朝着身后的脖子刺过去。
没等她看清身后之人官袍上的花样,腕间被徒手一砍,手中簪刃“哐当”一声飞出去,砸到不远处的墙根底下。
“大……大人?”
季琢玉瞪圆眼睛,右手还保持着握簪刃的姿势,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崔恪。
他这个时候不应该带人跟踪突厥公主吗,为什么会跟在她身后,这说不通啊。
“你在这做什么?”
崔恪换了一身月白织锦缎的圆领常袍,金丝玉腰带系在窄腰处,单手背在身后,剑眉微蹙,浑身松弛自然,却难掩龙章凤姿。
“快要宵禁了,小的正准备回家呢,大人这个时候也是散值回府?”
季琢玉低着头不敢对视他的眼睛,脑子里不停的想,事情怎么跟她预料的不一样。
他追查凶犯,嫌疑人是公主,按理说该跟踪公主才是,怎么会一路跟着她来到永兴坊。
她没有杀人动机和作案时间,崔恪一查便知。
“来找杀害使者的凶手。”
崔恪说此话的时候,季琢玉分明看到他笑了一下,笑得骇人,可只是一晃神,她觉得是自己看走眼了,他的表情冷若寒霜。
季琢玉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什么,慌忙摆手解释:“大人不会怀疑是小的杀了使者吧,我整日都在长安酒肆中饮酒作乐,店中诸人皆可作证,您素来办案手段了得,肯定不会无凭无据抓人的。”
“无凭无据?”
“你可知这永兴坊是突厥使者真正遇害之地,你与宜春班众人伙同放走和亲公主又深夜到此地,不是凶手又会是谁?”
“我现在怀疑你是外番细作。”
崔恪一言一语不容人反驳,条理至极,面上毫无情绪波动,季琢玉听他说完都要怀疑使者真是死于她手中。
“你诬陷我,什么和亲公主我根本不认识,大人说这是案发之地,旁人不知,依大人多言,难道所有路径此地的百姓,都应该被当作杀人凶手吗?”
季琢玉保持冷静,她没做过的事情,怎么也不会成真。
她只是来找红绫的,什么使馆凶案,什么真正遇害之地,跟她有什么干系。
放走苏拉雅的事情,她打死不承认,崔恪没有证据,还能不顾律法治罪于她不成?
崔恪轻哼一声,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里是一个热腾腾的羊肉胡饼。
季琢玉一见胡饼脸色惨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用手指着崔恪,问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他手里拿着秦姨做的羊肉胡饼,是去过秦姨的胡饼铺子了,他查到了她的真实身份。
“我还说什么呢,你这是不打自招吗?”
崔恪将胡饼收起来,眼神轻蔑地扫过她异常白皙的小脸,额头上的汗珠绿豆粒大小,乌黑的鬓角散发着花露油的淡淡香气。
“现在知道怕了?”
季琢玉咬牙切齿,没想到栽在崔恪手里,她季小爷的名号难道就要毁在他手里了吗?
“你不许动秦姨,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想抓我回去就抓吧,我绝不反抗。”
崔恪挑眉,半阖眼皮打量她,玩味地口吻:“倒是还没被吓傻,有几分胆量。”
季琢玉吞吞口水,听他这话的意思,是没打算把她带到大理寺去。
“大人既然知晓我并非真凶,就请放我离开,今日就当未曾见过小的……我女扮男装不违背大唐律法,不归大人管,还请大人不要将此事告知他人。”
崔恪似答应点头,嘴上却说着:“我考虑考虑。”
季琢玉差点把后槽牙咬碎,中了苏拉雅的暗算内力损耗跑不动,又心知肚明打不过崔恪,反正他已经知道她是女儿身了,干脆豁出去。
她身体一歪,靠在崔恪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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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死拽着他的衣袖,眼波似有意无意的勾人。
“大人~您何苦为难我一个小女子,您就当今日没见过我,放过我吧。”
“至于放走和亲公主,我可真是冤枉,您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崔恪一把将她推开,拍了拍胸前的尘土,冷声道:“看来你是不打算道出实情了?”
眼看他又要拔剑,季琢玉赶紧喊他:“大人,大人,我说,您别动手啊。”
崔恪轻应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季琢玉走近一步,眼珠转动,心里已经想好了说辞。
“我想起来了,今日宜春班确实闯入一个陌生女子,那女子身手不凡,打伤我后就离开了,我本想将她抓拿交给大人的,怎料不是她的对手。”
“大人要找的,莫非是她?”
“只是她是自己逃走的,与我可没有半点干系,大人可要明鉴。”
话将说完,突然冒着寒光的剑指向她的鼻尖。
季琢玉吓了一跳,崔恪铁阎罗的称号还真不是虚言,喜怒无常,心狠手辣。
“大人若是不信,大可探我的内力,我若是与那女子是一伙的,她又怎会暗算中伤我逃走?”
崔恪武功高深,无需真上手去探知她的脉象,只是凑近感知她身上的气息,便察觉她中了突厥一族特有的迷药,浮沤散,此药能使习武之人在短时间内武功尽失。
多年前东突厥可汗曾进贡给大唐一瓶,如今收在大理寺库中。
这么说,和亲公主出逃一事与她无关,今日之事只是阴差阳错。
不知为何,崔恪莫名松了一口气,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收了剑,季琢玉松了口气,心里想着今日被他用剑指着两次,日后他可千万别落在她的手里,不然小爷她肯定报仇。
随行的护卫赶到,手里拿着一个佩囊,恭敬地交给崔恪。
“大人,属下在永兴坊找到了这个,盘问过坊中人,无人认领,属下怀疑这东西是凶手的。”
崔恪手捏佩囊,细看一眼,想要说什么被季琢玉打断。
她言词坚决:“不可能,这佩囊绝对不是凶手的。”
护卫呵斥:“大胆,我家大人自有判断,岂容你一介小民插手此事。”
崔恪手一抬示意护卫退下,问季琢玉:“何以见得?”
“这东西一看就是女儿家戴在身上的,永兴坊是繁华之地,多是达官贵族富商文人聚集,来往之人数不胜数,有女子把佩囊丢在这,不足为奇。”
“况且我听闻突厥人一个个力大如牛,身高八尺,从不单行,多结伴在长安城中游玩,我猜想杀害突厥使者的人,绝非是女子。”
崔恪面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心中想的却跟她一样,他查验过突厥使者的尸体,使者生前跟人打斗过,一般女子应该没有跟突厥人过招的本事。
重要的是,这佩囊绣工针脚与她身上的佩囊一样,这东西的主人与她认识。
“只凭这两点?你就敢断定这个佩囊不是凶手的,未免太草率了。”
4. 第四章
季琢玉犯了难,她对使者被害的详细事情一概不知,只凭着只言片语断言此物非凶手所佩戴,实在是说不过去。
但这东西确实不是凶手的,因为,这佩囊出自她之手,是她前几日送给红绫的生辰礼。
“如果大人愿意让我协助办案,我自然能找到更有力证据证明这东西与此案无关。”
护卫抱剑站在一旁,口气不耐:“你一介草民,大人容你说几句话已经是恩德了,你还想插手此案,你……”
“好,本官让你协助办理此案。“
崔恪同意的十分容易,季琢玉不过随口一说,怎料他就答应了。
护卫话没说完,闻言,惊得险些咬伤舌头,他傻眼看着自家大人,真以为是幻听,眼前这人当真是崔大人吗,莫不是叫什么人易容顶替了。
大人何时如此好说话了,他与大人共事数年,经未曾察觉。
“随我回大理寺。”
崔恪大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季琢玉得令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她真想给自己一巴掌,让自个多嘴,非要说什么帮崔恪查案。
秦姨和花大叔再三叮嘱她,不可招惹祸事,不可与官家人来往。
她一次性犯了两个错。
话是她自己说的,崔恪也答应了,她不能反悔,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去大理寺。
若不定,能找到红绫的下落。
红绫的佩囊出现在永兴坊绝对是意外,她跟使者遇害之事不可能有干系,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季琢玉总觉得崔恪身边的护卫看他的眼神有几分敌意,可她此前从未与这个护卫有过什么仇怨。
百思不得其解。
她低着头,随着崔恪的脚步踩在青苔石子路上,忽然抬头眼睛一亮,好似想明白了什么事。
怪不得崔大人多次婉拒陛下赐婚,年过二七不娶妻,府中更无小妾侍女,也未曾有人见过他留宿青楼花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崔恪站定在大理寺门外,转身对视上季琢玉看他奇怪的眼神,他理了理身上的常袍,面无表情地走进去。
抱剑护卫出声提醒:“季公子,请吧。”
季琢玉眯眼笑笑:“你别多想啊,我只是来查案的,查清此案,立马从你们眼前消失,绝对不会坏了你和崔大人的正事。”
她大摇大摆跟上崔恪的脚步进了大理寺,只留着护卫一人在风中百思不得其解。
“属下和崔大人的正事不就是查案吗?”
“季公子说的话,怎么让人听不懂,难道是这几日偷懒没读书的缘故。”
“看来该日见到贡院诸位大人要向他们请教一番了。”
大理寺院落大得目瞪口呆,铺满院心的青石方砖,棱角如刀切分明。
庭院两侧排列着冷峻的廨舍,四周一切都跟这里面的官差一样,透着一股子身如灰心如铁的寒气。
季琢玉被突然出现在小径拐角处的一尊獬豸石兽吓到,惊呼出声。
“害怕就滚出去。”崔恪站定在前方不远处,侧身冷眼看她,撂下冷冰冰的一句话继续往前走。
季琢玉快步追上去,小声嘀咕:“不是应该害怕就跟紧我吗?”
“你在胡说什么!”崔恪忽有无名之火,从胸腔袭卷身体各处,声音里夹杂着不耐。
季琢玉捂着嘴,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跟大人站得近,能清晰看到他压低的眉宇。
“我从画本上看到的,瞎说而已,你别生气。”
只是画本子上的一句话,他就生气了,她更加笃定崔大人不喜男欢女爱,另有其他不方便被人知道的喜好。
他是对男女之事失望了还是受过什么打击,才变成这样的,不被世人所知。
但这天底下还没有她季小爷打听不到的事情,她的人脉遍及长安城大大小小坊市,想打听什么秘密,不出三个时辰定能知晓。
“少看这些无用之书。”崔恪黑着脸,一挥袖进了旁边的书房。
“是,大人。”
季琢玉面上答应着,心里却想着,自己看的那些画本子才不是无用之书呢,她一身本领都是自个学来的,在旁人看来是无用之书,在她看来确实最有用的东西。
秦姨除了教她做胡饼,旁边什么也不教。
至于花大叔,会的倒是多,但却是吹拉弹唱吟诗作曲,描眉梳头沐浴焚香,这些她都不感兴趣。
她从小就崇拜各种奇人异士,偷偷拜师学艺,一身本领就是师傅明镜大师教的。
此事秦姨和花大叔并不知晓,所以她随身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只能让铁匠铺的人给打造一支簪刃,方便藏在首饰盒里。
“坏了,我的簪刃呢?”
季琢玉摸了摸身上,想起丢在永兴坊了,五两银子啊,她攒了半年的零用钱,就这么没了。
“姓崔的,你赔我簪刃!”
推门进去,她苦笑着来到案牍前,顺手给崔恪倒上一杯茶。
“崔大人,咱们查案,有没有补贴啊?”
“我的意思是说,外头天热,查案免不了要到处跑,小的倒是不要紧,只是怕大人身体吃不消。”
“若是能先支点银子,办案途中喝个茶歇个脚也是好的。”
崔恪放下手中案卷,沉声道:“每日一百文。”
“一百文?”季琢玉张着嘴,吃惊的表情。
秦姨起早贪黑卖一个月的胡饼才赚三百文,她帮着崔恪查案,一天就得一百文,这是肥差啊。
“有什么问题吗?”崔恪凝视她的脸,心里盘算着她奇怪的表情,这是嫌少?
“没问题,没问题,大人,您日后有什么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只管吩咐,不仅是这个案子,旁的案子小人也愿意帮大人查明,作为大唐子民,我……”
“好了。”崔恪打断她的阿谀奉承,语气平淡说道:“去把十八叫进来。”
“十八?大人您说的是门口那个护卫?“季琢玉看崔恪一眼,点头走出去,纳闷怎么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
难道崔恪身边还有十五十六十七?
这些人不会都是他的男宠吧,她在画本上看过,前朝就有很多权臣豢养男宠,这些人既要满足权臣的欲望又要为权臣牺牲性命。
崔家人应该算不上大唐权臣吧,崔太傅年事已高,致仕多年,虽在大唐享有威望,连武后都对他十分尊敬,却手中并无实权。
崔恪年纪尚轻,任大理寺少卿,只是个四品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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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上,还有数十位臣子,分别是武后亲信,太子岳丈一家以及长公主心腹,另有支持相王者数人。
崔恪有断袖之癖,断然不能被旁人知晓,她心里清楚,得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更不能让崔恪察觉她知晓此事。
知晓太多官家的秘密,她的性命堪忧啊。
季琢玉将书房的门关上,留崔恪和崔十八在里头,她自个躲得远远的。
书房内的谈话,她并不知晓。
“大人,您明知道此人谎话连篇,为何还要将他留在身边?”
“此事你不必多问,我自有思量。”
“要不属下将他抓起来严刑拷打,逼问他与杀害使者的凶手究竟是什么关系,依属下看,此人狡猾的很,不让他吃点苦头,他怕是很难说实话。”
崔十八磨刀霍霍,一副要将季琢玉捉拿归案的模样。
崔恪许久没应声,他抬起头看自家大人,英俊的眉宇间分明是怒意,他慌忙跪在地上。
“是属下多嘴,望大人恕罪。”
“起来吧。”崔恪手握案卷,神色凝重,语气沉沉:“她身边有个叫红绫的小孩,估计……凶多吉少,你秘密派人去找,不必跟她提起。”
“大人,这跟使者之死有什么干系?”崔十八被自家大人莫名其妙的命令搞得一头雾水,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如果没有猜错,带走红绫的人,就是杀害使者的真凶。“
崔恪从案牍前起身,满墙的书卷古迹与他袖口的水墨青竹颜色一致,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宽大的袖口随风摆动,似有竹香暗中袭来。
“大人,您去哪儿?属下让十九前来保护您的安全吧。”
“不必。”
崔十八看着自家大人往库房去了,摸了摸后脑勺,转身去带人找寻红绫的下落。
大人鲜少去库房,库中尽是大理寺的宝物,有陛下赏赐的珍宝,也有诸多神匠打造的兵器。
崔恪推开库房的门,袖口滑落出一支簪刃,他攥在手中,步伐沉稳走进去。
库中满墙冷兵器,寒光闪烁,藏于此处的暗器更是数不胜数,高架之上堆砌的传世珍宝绫罗绸缎似被弃之物。
崔恪环顾四周,似在找寻什么东西。
片刻走到高架之前,取下一个雕刻异域花卉的锦盒,打开盒子,盒中有一褐一白两个小瓷瓶。
白瓶上写着浮沤散三个字,褐瓶则没有留字。
他将褐瓶拿在手里,又将锦盒放回原处。
“崔大人,您怎么到库房来了?”
看守库房的官吏是大理寺中的老人了,花白胡须,崔恪的爹还在大理寺述职的时候,这人就在这里了,大理寺中的人都喊他一声酒爷。
他喜好喝酒,必得每日到城郊竹林酒肆去打酒。
这段时间他就把库房锁起来,今日回来看到库房门敞开,他还以为进了贼人,酒都醒了大半。
酒爷手提执壶,笑着跟面前的崔大人打招呼。
这位可是稀罕人,平日除了审犯人就是在抓犯人,想见他一面可难啊,跟他那个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崔大人的父亲,倘若不是因为数十年前的那桩旧案,也不会惹怒武后被贬岭南。
5. 第五章
少卿他爹,前少卿大人崔世茂,被高宗称赞为大唐百余年难得一见的破案奇才,若是今日还在京中当职,使者被害一案用不了三日就能告破。
“例行清点。”崔恪挺直腰板,骨指分明的大手藏在宽袖之下,一手握簪,一首攥瓶,面无表情地从酒爷面前阔步走出去。
酒爷望着崔大人走远的背影,空出手摸一把胡须,若有所思。
片刻收回视线,走进库房,环视四周,最终将目光放在了高架上方才被崔恪动过的锦盒上。
“原来大人是为此物来的。”
入夜,大理寺院中阵阵微风,月牙皎白,参天大树的枝桠似一双手从地下伸出来,触及九霄云端。
季琢玉被安排住在大理寺院中的一间偏房,一桌一椅一床,简陋空旷,窗棂一碰好似要掉下来。
比这更糟糕的地方,她都住过,有个能睡觉的地方就行,尽快破案找到红绫领了该领的银子回家,才是要紧事。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合衣躺在床上,闭上眼正准备入睡。
屋外闪过一个黑影,矫健的步子踩过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她倏然睁开星眸,远山眉紧跟着蹙起。
随后翻身站起,锐利的目光警惕看向窗外。
这里是大理寺,什么贼人敢在此地行凶?
季琢玉双手推开屋门,门外空无一人,唯有一片竹叶从半空中盘旋落下。
门外地上放着一个褐色瓷瓶,瓶底压着一个字条,笔力劲挺,成浩然之气。
“解药,服下。”
方才在屋外一闪而过的黑影是逃走的苏拉雅?
大半夜追到这里来送解药,算她还有点良心。
季琢玉弯腰拿走地上的东西,反手将屋门关上,服下解药,坐在床边运功,片刻便恢复了内力。
次日,鸡叫声连叫三次,季琢玉理好衣裳,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
遇到提着空执壶的酒爷从院中经过,她自然不认得眼前人。
酒爷一大早就听闻崔大人昨日从外面带回来一个胡人男子,他好奇偷看一眼,正巧看到屋内桌上放着的空瓷瓶。
酒爷皱起眉头,捋了捋花白胡须,心想这不是昨日崔大人从库房拿走的东西吗,原来是给眼前这位胡人少年的。
酒爷上前一步,日光照在季琢玉的脸上,浅黄的阳光从她的耳洞穿过,酒爷眉头拧得更紧了。
女扮男装?她是胡人还是大唐之人?
“胡人粗鲁,多如直立黑熊,像公子这般如此清秀娇小的男儿郎倒是少见。
酒爷走过去询问,继续端详她的模样,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像是一早就见过了。
十七八岁的少女,哪儿会跟他从前见过,看来他昨日喝下的酒,今早还没醒过来。
“您是?”
“老朽负责看管库房,他们都叫我酒爷。”
季琢玉看着走过来的酒爷,大理寺中少见两鬓斑白之人,看他穿着并不像是官家人,倒像是乡间务农的老伯。
“见过酒爷,在下姓季,是崔大人请来协助办案的,并非是什么胡人,只是借此身衣裳在坊市间行走图个方便。”
季琢玉清清嗓子,酒爷叫她公子,她还真把手背在身后,装起读书人来了。
酒爷并未多问她为何扮作胡人少年的模样,人既然是崔大人带来进来的,大人自然知晓她的底细,旁人也不必多问。
“原来您就是季公子,恕老朽眼拙。”酒爷点头,慈祥地笑着,“昨日大人给您的解药可还管用?突厥人擅用迷药,季公子日后可要小心些。”
季琢玉顺着酒爷的视线扭头看向屋内桌子上的褐瓶,伸手指着问道:“您是说,那瓶解药是崔大人送来的?”
“除了崔大人,再无人能堂而皇之从大理寺库房取走长安城中独一份的浮沤散解药。”
酒爷刚说完此话,季琢玉便赶紧探知自己的脉象。
“公子随老朽去饭堂用早饭吧。”
季琢玉收了手,跟上酒爷的脚步。
她的脉象并没有问题,可她想不明白,崔恪为何要送解药给她,他不是怀疑她是使者遇害的凶手吗?
她的内力恢复,他就不怕她趁机跑了?
饭堂里来来往往的官差,从季琢玉身边经过,皆目不斜视,她还想着躲人视线,压根不需要这么做。
季琢玉大马金刀往矮凳上一坐,抬起一只腿,一甩衣袍,左脚踩在凳子上,右手端着博饨,左手拿着肉饼,一口咬掉大半个。
“季……公子,用早饭真是豪放不羁。”
酒爷站在一旁笑得慈祥,余光撇见门口一角绯色官袍,颇有眼力见地挪步到旁边。
崔恪走进来看到季琢玉比男人还粗鲁的吃相,浓眉微皱,走到她旁边。
“吃好了就跟我走。”
季琢玉嘴上还沾着博饨渣,捏着肉饼的手满是油,她看到崔恪,赶紧把手里的碗筷肉饼放下,用衣袖擦嘴。
“大人,我吃好了。”
她不过才吃了几口饭,再给她几个肉饼几碗博饨也吃得下。
崔恪都这么说了,她哪儿能坐着继续吃,赶紧起身跟着崔恪出去。
崔恪穿着深绯色圆领公袍走在前面,腰间束着象征品级的金玉带十三銙,玉质温润,金饰闪耀,沉沉地压着袍服,步伐沉稳,隐约有刚从严肃朝堂中抽身而退的松懈。
“是有线索了吗?”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大人。”
“昨晚是您给小的送的解药吗,真是谢过大人了。”
季琢玉跟在他身后,两人隔着半步,她的个头刚到崔恪肩膀以下的位置,加之崔恪常年习武,宽肩窄腰,站在前面足以挡住她的身躯。
“你是在审我吗,想要我先回答你哪个问题?”
崔恪忽然站定,声音冷硬,话语中似乎有不悦,嫌她叽叽喳喳,一大清早话多扰人清净。
季琢玉险些撞上他的后背,上半身下意识后仰,好不容易站稳脚步。
“小的怎么敢审问您呢,我只是随口一问,大人做事不必告知我缘由。”
崔恪视线落在她的头顶,不着痕迹地收回,转身继续往外走。
季琢玉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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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便听到冷着脸走在前面的崔大人说:“有线索了,去长安酒肆。”
“长安酒肆?”季琢玉小声重复。
昨日她一整日都在长安酒肆,并未看到有什么可疑之人,都是酒肆的常客。
崔恪一低头便看到身后的季琢玉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对漂亮的眸子漆黑透亮,提溜滴溜地转。
她问了三个问题,大人只回答了两个,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呢。
未等她反应过来,崔恪脚下步伐加快,朝着西市的长安酒肆走去。
“诶,大人,你等等我。”
季琢玉跑过去,直到长安酒肆门外才追上崔恪的脚步,他跑这么快做什么,长安酒肆开了几十年了,又不会忽然挪地。
酒肆内,宾客众多,浓郁的烤肉焦香、葡萄酒的甜醇以及某种奇异的、带着辛料味的异域熏香已扑面而来,异域歌舞看得人眼花缭乱。
季琢玉看出崔恪未曾来过此地,背着手走到他面前,率先开口:“此店虽名为长安酒肆,却在几年前被上一任东家卖给了波斯人,故而现在前来此处喝酒听曲的多是外番人。”
“朝廷虽允许外番人在长安经商,却也划定了容他们居住的区域,波斯人怎能在此地买下这家酒肆?”
崔恪眼底似有思考,迈步进了酒肆,环看四周,眼中是冰冷的审视。
他虽换下了官服,脸上不容置疑的权威之色不减半分。
季琢玉站在他身旁,自然地从舞娘端着的银质鎏金果盘中取走一串新鲜的紫葡萄,细细咀嚼。
她是酒肆中的常客,舞娘皆都认得她,笑着跟他问好,声音娇而不腻。
“季小爷。”
季琢玉轻挑眉头,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她默默走到崔恪身边。
“大人有所不知,朝廷虽规定了外番人居住的坊市,却没说不许外番人在其余的坊市谋生,这家酒肆的东家住在东边礼泉坊,在此地谋生并不违背朝廷律法。”
崔恪站在酒肆之中,不落座,背手而立,眼神里是阅尽人心诡谲的冷漠,声音沉稳。
“从礼泉坊到长安酒肆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个时辰,在此地谋生并非是最好的选择。”
“大人所言极是,两地甚远,恐误了宵禁,所以这家店的东家并不常来,就连我也只见过她两次。”
季琢玉吐掉嘴里的葡萄籽,边跟崔大人说话,边跟台上的异域舞娘眉来眼去。
崔恪看到她这副样子,微拧眉头,刚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季琢玉拉住手臂拽到一旁。
“大人,您不能光站着呀,多引人注目啊,这会儿的人不怎么待见官差,您若是被识破身份,可就什么线索也查不到了。”
季琢玉抓着他的手臂,硬是把他按在角落的桌前,小声在他耳边提醒。
崔恪仪表堂堂,人中龙凤,又常年在大理寺那种地方做事,眼神和举止自带官家人的严肃与权威。
他们是来查案的,又不是来抓人的,还是不要暴露身份的好。
崔恪垂眸向下看,目光落在紧抓着他小臂的手上,眼底一抹异样的深沉。
6. 第六章
季琢玉注意到他的神色,立马察觉到自己的举止不合礼数,赶紧松了手。
一喝的醉醺醺的突厥打扮的客人扯着小二嚷着非要见这家店的东家。
“我倾慕丽娘已久,今日你务必要叫她出来见我,我已备好一万两银子,只要丽娘点头,我立刻差人将聘礼送来。”
小二见惯了这等肖想东家的男人,脸上陪笑,眼神难掩嫌弃,嘴里说着尊重又敷衍的话:“这位爷,不是我家东家不出来见您,只是东家这几日受了腿伤,实在是下不了床,最近几日没法来店里,您有什么需要跟我说,我一定给您办好。”
小二用眼神示意旁边的舞娘过来服侍醉酒的男人。
舞娘扶着突厥男人上楼,晃晃悠悠进了二楼包厢。
崔恪坐在一楼角落,并非僵硬的正襟危坐,而是蓄势待发的沉稳。
季琢玉见大人目光始终跟着他们,浓密的剑眉又紧锁着,便知道方才上楼的突厥男人就是他们来酒肆要找的“证据”。
“大人,要跟上去吗?”她试探问。
崔恪搭在桌沿上的手指微微绷紧,低垂着眼帘,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线索。
丽娘?
一个波斯女人在长安城中打理这样一家颇具规模,食客复杂的酒肆,并非是易事,若说无长安城中有权有势之人的帮衬,是不会有人信的。
这时,邻桌喝酒的波斯男人突然起身,端着盛着葡萄酒的琉璃杯走到季琢玉身旁,话还没说,手臂便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季小爷,昨日没喝尽兴,今天咱们继续啊。”
崔恪坐在桌边,腰背挺直,双手端正放在腿上,怎么看也不像是来喝酒作乐的。
看向冒然走过来的波斯男人,寒凉地目光落在季琢玉的肩膀上,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季琢玉面露尴尬,默默挪动一步躲开身边波斯男人的示好,她笑得不太自然。
“额图,我今日实在没法喝酒,我们改日再约,哈哈,改日再约。”
波斯男人只好端着酒杯回去,一脸的失望。
崔恪脸色更不好看了,抬起略显沉重的眼皮,盯着季琢玉,面不改色端起面前的葡萄酒。
“改日再约?”
“你既然这么喜爱喝酒,今天就在我面前喝个尽兴。”
季琢玉吞了吞口水,赶紧摆手解释道:“大人,误会啊,我不喜饮酒,只想跟着大人您查案,至于额图……他是当朝索将军的亲弟弟,您也知道,他这样的身份,不是我一介草民能得罪的。”
她现下只担心触怒崔恪,得不到查案的补贴银两。
一天百文,十天就是千文,秦姨得在家卖多少胡饼才能卖出来。
崔大人不语,季琢玉趁机转移话题。
“大人,我们一大早来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崔恪看向二楼包厢,开口时,声音低沉平稳:“波鲁身边有一随从,名为阿布,使者遇害后他便失踪了,今早有人看到他进了这家酒肆。”
季琢玉轻轻点头,听到失踪二字想到还没有找到红绫,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那大人一定要将此人带回大理寺,他一定是知道什么才逃走的。”
啊——
二楼包厢内,突然传来女子受了惊吓的尖叫声。
两人几乎是同时起身,三步变两步,迅速上了二楼。
名为“兰桂”的包厢外围了许多宾客,吓得脸色惨白的舞娘用手指着房内,嘴里嚷着:“死人了,死人了。”
季琢玉蹲到地上,随崔恪一同查看尸体。
一名突厥人躺在地上,已经咽了气,浑身酒气,身上并没有伤,也毫无中毒的迹象。
“大人,他的死状跟……”
昨日遇害的使者一样。
季琢玉话只说一半,从死者脑后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她看向崔恪,想到昨晚看过崔十八拿来的案卷,仵作验明使者死因是因为脑后中针。
此物可伤人也可救人,是东突厥可汗此番遣使来唐所带的宝物之一,但在和亲公主失踪后此物也不见了,故而使馆的人都怀疑是和亲公主用此物杀害使者,带走了凶器。
如今公主尚未寻回,此物再度害人,保不准那些官差还会以为是公主在害人。
崔恪轻嗯一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耳坠,通体金子,镶嵌鹅蛋形的透红珐琅,突厥送入大唐的和亲公主画像上就有这么一对耳坠。
“不是公主所为。”
未等崔大人问,季琢玉按耐不住性子,先下了定夺。
“何以见得?”
“我昨日见到苏拉雅之时,她耳朵上没有这副耳坠,而且这银针暗器应该也不是她的,如果她身上有这东西,压根就不怕金吾卫追来,早就跟金吾卫打起来了,可我并未听说追寻公主下落的官兵里有人受伤。”
崔恪单手背在身后,看着她说:“继续。”
“此地每隔半刻就会有守城官兵巡逻经过,苏拉雅在这里动手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她既然已经成功逃跑了就不会冒险杀人暴露自己的踪迹。”
季琢玉并不想为苏拉雅说好话,她只凭实情说话,丢在阿布尸体旁的耳坠,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这里只有一个耳坠,如果我没猜错,在波鲁大人尸体旁,崔大人应该也发现了一个相同的耳坠,也就是为什么使馆里的人都说是公主杀人。”
“依我看,只凭这个东西,不足以说明凶手是公主。”
“大人不仅不应该怀疑和亲公主,反而还应该派人找寻公主,将其秘密保护起来。”
崔恪看着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深意。
季琢玉一脸骄傲,看向崔大人的眼神,似乎是在说:“我聪明吧,你花百文请我协助办案,可是很值的。”
大理寺的人赶到,护卫封锁长安酒肆,一一排查酒肆中的人。
崔十八持剑从外面走进来,来到崔恪身边,态度恭敬道:“启禀大人,公主昨晚被送到别院后由我们的人严密看守,今早一直在院中并未离开。”
季琢玉看向始终冷静的崔恪,明白是怎么回事,咬了咬唇,她刚才干嘛卖弄,地里咕噜地说一通,自找没趣。
崔大人什么都清楚,根本不用旁人提醒。
他自始至终就知道是有人在陷害公主,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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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挑拨大唐和东突厥的关系,引起边关战事。
崔恪轻应一声,下令道:“把人都带回去,一一审问。”
季琢玉站在一旁,看着护卫将人全部带走,两手放在身前,绕着手指玩,心想大理寺的人还真是威风。
崔十八莫名其妙看一眼旁边的季琢玉,趁着她不注意,凑近自家大人身边,低声道:“大人,您交代属下的另一事,也有消息了。“
“随我出来。”崔恪走出酒肆,来到外头,问:“如何?“
崔十八摇摇头,面有悲伤,愤愤道:“那孩子的尸体是在城郊破庙里找到的,死状凄惨,生前受辱,衣不遮体。”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大人所料,杀害红绫的凶手跟杀害使者的是同一人,此人并非是我大唐之人,而是突厥人。”
“我们在红绫的尸体旁找到了这个。”
崔十八递上一块彩石,是突厥人帽冠上独有的装饰物,彩石表面光滑干净,不染尘泥。
前日长安城内下过雨,城郊破庙四处漏风,渗雨严重,这块彩石应该是昨日到今日之间被人遗落在破庙之中的。
这期间,红绫遇害,若不是凶手遗落,寻常百姓看到她的尸体,必然会跟县廨报案。
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人报案。
崔恪转身看一眼在酒肆里与他相望的季琢玉,穿胡服的漂亮“少年”歪着脑袋看他,俏皮灵动,一脸乖张笑意。
他薄唇嚅动,似乎是有什么很难说出口的话。
或许,红绫的尸体没被人看到,也是一件好事。
眼看护卫都要从酒肆撤走了,季琢玉走出来寻崔大人,她笑着走过去。
“大人,现在酒肆的线索断了,不如咱们从永兴坊查起,那是使者真正遇害的地方,您还记得昨日捡到的佩囊吗,或许找到佩囊的主人,会有破案的线索呢。”
她想借大理寺的人,找到红绫。
不过,也奇怪了,她虽然爱玩总是在红绫眼皮子底下偷偷溜走,但不出一个时辰,红绫一定能找到她,她常去的地方不多,红绫都知晓。
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还是没有红绫的身影,难道这次真生气了,先一步回家了?
“嗯,永兴坊我让人去查,你随我去使馆。”
崔恪转身从长安酒肆前离开,季琢玉快步跟上。
崔十八低着头一直默不作声,甚至不敢直视季琢玉的眼睛,他心里藏不住事,大人显然没想告诉季公子红绫的事情。
长安城已过午时,坊间传出诱人的饭香,街上没什么人。
青砖石瓦投下长长的阴影,两侧墙荫之间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正气凛然,身旁跟着的人则是娇小灵动,似洒脱跳动的林中小鹿。
季琢玉背着手,歪头看着崔大人俊美的侧脸,拽上他的衣袖,轻晃两下。
“大人,我昨晚一宿没回家,家里人肯定着急了,您能许我回去一趟吗,我保证不耽误查案,回去跟家里人报个平安就立刻去使馆找您。”
崔恪面不改色,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衣袖上掰开,直截了当拒绝她:“大理寺规定与案件相关之人不能私自回家。”
7. 第七章
季琢玉眨眨眼,冲着崔恪抛媚眼,不甘心继续哀求。
“大人~我没有私自回家,这不是在跟您请示吗,您点个头我不就是奉命回家了吗?”
崔恪睨眼看她,冷声道:“我从不徇私。”
季琢玉不满地哼一声,她就知道,号称铁阎罗的大理寺少卿怎么会答应她的请求,他昨日差点拔剑取了她的项上人头。
她现在能活着在这儿说话,已经是眼前这个铁阎罗手下留情了。
咕噜咕噜——
季琢玉走着走着,肚子突然响起来,已过午时,也到饭点了,可崔大人半个字也没提吃饭的事,一门心思在破案,他的心是铁做的,身体也是吗?
季琢玉拿眼神自下而上打量他,肩宽而平直,织锦袍服被撑起隐约可见的轮廓,浑身的紧实肌理并非是单是武夫般蛮横。
呼吸沉稳悠长,彰显强大内敛的内力,十三銙金玉的腰带紧束在窄腰上,勒出清晰而劲瘦的腰线。
臂膀双腿皆修长,手腕骨节分明,线条干净利落,大手微茧,指甲修磨的宽而圆润。
她正琢磨着该怎么开这个口,大人没饿,她却饿了,这个时候说要吃饭,会不会惹怒他?
今日的百文还没结呢。
季琢玉忽然出声:“诶,大人,这好像不是去使馆的路。”
她认出周围的铺子,一眨眼怎么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这里了,秦姨的胡饼铺子就在前面几米处。
“本官饿了。”崔恪语气平淡,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单手背在身后,气宇轩昂。
季琢玉赶紧小跑到他面前,用手指着前面的胡饼铺子,介绍道:“秦姨开的胡饼铺子是长安城中一绝,昨日大人应该尝过了,不如今日还是去吃胡饼吧。”
崔恪漫不经心应声,随她走进羊肉胡饼铺子。
秦姨刚做出一锅胡饼,一走进铺子,扑面而来的麦粉香气和火烤后羊肉的焦香,胡饼表面芝麻被烘烤过后散发着坚果油脂香。
“来四个胡饼,两碗酪浆。”
季琢玉吆喝一声,屁颠屁颠在崔大人身边伺候,又是拿袖子擦桌子又是倒茶水。
秦姨抬头看她,嘴里苛责,眼神却十分宠溺。
“你这丫头,怎得又打扮成这个样子,女儿家成何体统,红绫也是,怎么不拦着你。”
边说边端上吃食,看到端坐在桌前的崔恪,神色略惊。
这位公子昨日宵禁前只身一人前来,买了一个胡饼,并未提起跟琢玉是朋友。
季琢玉担心秦姨看出崔恪官家人的身份,赶紧介绍:“秦姨,这位是崔公子,是我刚认识的朋友,听闻秦姨做的胡饼是长安城中一绝,慕名来品尝。”
“原来是玉儿的朋友,崔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之人,不知是做什么生意的?”
崔恪欲要开口,便见季琢玉打断秦姨的询问。
“哎呀,秦姨,都说了是我的朋友,您问这么多像审人似的,吓着这位公子,人家日后不跟我做朋友了怎么办。”
秦姨看看两人,故作愠态:“你平日里交往的都是些什么狐朋狗友,如今好不容易跟正经人打交道了,还不许我问问了。”
“我知道了秦姨,好饿啊,崔公子也饿了,我们先吃饭,吃完再说。”
季琢玉冲着秦姨嬉皮笑脸,伸手分盘子里的胡饼,给崔恪两个,自己留两个。
崔恪手拿胡饼,凝视着季琢玉的脸,深邃的眼眶几分审视。
在自家人面前说谎,他大理寺少卿朝廷四品官员的身份就那么上不了台面吗?
秦姨低头一看,担忧问道:“你平日一个人就能吃四个,怎么今天就吃两个?是胃口不好还是生病了?叫你少在外面闲逛,是不是染了风寒,让我瞧瞧。”
季琢玉虽然管她叫秦姨,她说的话却不像是一个姨母会说的,这般关心,刀子嘴豆腐心,更像是一个母亲。
“秦姨,我没事,真的没事,您快去忙吧,不必招呼我和崔公子。”
季琢玉双手搭在秦姨的肩膀上,推着她往后院去。
要是被秦姨和花大叔知道,她跟官家人来往,非罚她一个月不许出门不可。
她这样的性子,可闲不住,禁足比打她一顿还要让她难受。
避开崔恪的视线,季琢玉赶紧问秦姨:“红绫回来过没?”
她神色不同于刚才的嬉笑,变得忧心忡忡,秦姨不明白她为何如此问,反问:“红绫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如此便是说,红绫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回过胡饼铺子。
“我把红绫弄丢了,我……”季琢玉眼里噙着泪花,嘴角一抽一抽,又委屈又自责。
秦姨眉头皱起,十分担心,没法子只能安慰说:“别多想,也许红绫是因为别的事情耽搁在外面了,说不定等会就回来了。”
谁都知道红绫是乖巧的孩子,怎会因为什么事耽搁在外面。
她是突厥商贩和大唐青楼女子生下的孩子,出身不好,五岁时被亲娘卖给人牙子。
十岁的季琢玉和秦姨出去逛灯会,在街上遇到人牙子,她闹着无论如何也要秦姨把红绫买下来。
最终,她跟秦姨预支了一整年的零用钱将红绫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来。
临走时,听人牙子说,红绫年纪虽小却是个美人坯子,原本打算高价卖到花船上的。
季琢玉只求红绫平安无事,她不敢往坏了想,点点头折返回去跟崔恪吃饭。
胡饼吃了一个又一个,她的手刚碰到第三个胡饼,才意识到手伸到崔大人面前了。
崔恪侧脸,抿一口茶水,冷声:“我吃饱了。”
“我替大人把剩下的这个胡饼吃了,别浪费。”
季琢玉咧嘴笑,嘴角沾着芝麻粒,牙齿咬破酥脆的饼皮,发出“喀嚓”极其悦耳的燋脆声响。
胡饼内陷是剁的细碎的肥瘦相间的羊肉,柔软且饱含汁水,饼皮内层未被烤焦的部分,吸饱了羊肉的精华汁水,变得柔软而富有嚼劲。
一大口下去,麦香与肉香、油脂香、香料香在舌尖交融,满嘴咸香鲜美。
“大人,我方才看您吃胡饼,您吃胡饼的方式就不对,得大口大口吃才香呢,得像我这样。”
季琢玉说着,一手拿着半个胡饼,另一只手端着酪浆,毫无坐相可言,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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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碗边喝酪浆,一口下去半个胡饼进肚。
“大人下次吃胡饼,可一定要学我这样吃,这样才能吃尽胡饼的美味。”
她擦净嘴边的碎渣,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我不会。”崔恪想都没想便拒绝了她。
这种没有礼数的吃相坐相,不如六岁孩童,但崔恪从小就是个知礼数克己的人,连在奶娘怀里吃奶的时候,都是个细嚼慢咽的主儿。
季琢玉心里嘀咕,怪不得他年纪轻轻就是大理寺少卿,这样古板的人朝廷最喜欢了。
崔恪整理袍服,正襟危坐:“人也见了饭也吃了,可以去使馆了吗?”
季琢玉点头如捣蒜,赶紧起身。
“诶,玉儿,怎么刚回来就要出去!”
秦姨从铺子后院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等她来到店外,哪儿还有人影。
远处走来一个手持花伞的男人,身姿婀娜如女子,点唇抹粉瞧不出真正的年纪,掐着兰花指在店外收了伞,身上穿的素白袍装特地焚花熏过,香气扑鼻。
“这是怎么了,大老远就听到你喊玉儿,她又闯祸了?”
男人的声音都有几分像女子,不似寻常男人的粗旷沙哑,多了几分尖细婉转。
秦姨拍打几下袖子上的麦粉,眼神不似刚才那般淳厚,有种不属于坊市小民的敏锐。
“只是单单闯祸还好了。”
“你不在的这几天,你那心肝丫头把官家人招来家了。”
花大叔拿着伞进店,将花伞放在桌子上,不以为然道:“你没说什么吧。”
“我有数,玉儿这丫头聪明,我说多了她会起疑心的。”秦姨端上一碗热腾腾的瘦肉酪浆放在他面前,又说:“我就当那位崔大人在长安城做买卖的商贩便是。”
花大叔端碗的双手一顿,抬头问她:“崔大人?你是说玉儿认识的官家人姓崔?”
秦姨:“玉儿喊他崔公子,我看那人通身的气质,不似寻常小吏,估摸在朝中担任不小的官职。”
“你所见到的崔公子恐是大理寺少卿崔恪。”花大叔紧紧蹙眉:“此人是崔之固崔太傅的嫡长孙,其父是前大理寺卿崔世茂。”
秦姨脸色难看:“竟是他的儿子,要不等玉儿回来,我编个理由让她跟崔恪断了来往,省得再惹上麻烦。”
花大叔舒展眉头,喝一口酪浆,放下碗道:“倒也不必如此,当年之事崔恪尚且年幼并不知情,崔世茂如今也已经调任岭南,咱们大可放心。”
秦姨转身,不悦地哼一声,嘴里嘟囔道:“怪不得我看着不顺眼,原来是那人的血脉,真是跟他一样,古板庸俗,玉儿跟他走得近但愿两人别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情爱。”
花大叔调侃道:“你若是不放心就早早让媒人给玉儿定下亲事,我听闻城郊问柳书院昌先生家的老三尚未婚配,又中了举人,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昌家老三?”秦姨想了想,果断说:“不妥不妥,昌家虽是读书人,但儿子众多,光是嫡出就有八个,玉儿嫁过去难免要处理妯娌婆媳这些让人头疼的事,女儿家婚事急不得,此事改日再议。”
8. 第八章
花大叔似笑非笑,他跟秦姨开个玩笑罢了,心里清楚她嘴上催着玉儿嫁人,实则心里万分不舍。
自玉儿行及笄礼以来,冰人隔三差五就过来。
宣阳坊孙家布店的老二貌比潘安;崇仁坊铁匠铺的鲁老大力大如牛;义宁坊韦记酥山铺的韦老六其父过世后留给他的家产颇为丰厚。
这些个请人来说媒的,秦姨一个也没相中,总是能挑出毛病。
孙老二貌比潘安,身体却不好,是个病秧子;鲁老大倒是力大如牛,可惜年过三十,老了些;韦老六家境殷实,却是外室所生,出身不好。
好不容易有秦姨中意的,姓卢,与她一同拜师学武功,算是她的师兄,人家哪儿哪儿都好,季琢玉自个又不愿意了。
后来不知道怎的,她竟说不愿再相亲了,此后一晃,就过去了六年。
如今二十又一,与她同龄的鲁屠夫家的女儿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
季琢玉和崔恪来到使馆,使馆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风光,外番使臣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一番盘问下来,什么线索也没有。
季琢玉一屁股坐在连廊的美人靠上,手随意搭在栏杆上,侧着身子看湖中的鸭子。
晶莹的汗珠顺着她的鬓角淌到尖细的下巴上,没入敞开的领口。
崔恪刚走上前一步,又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周身气息难以察觉的慌乱,耳垂泛出一抹浅红转瞬即逝。
“大人。”身后女儿家声声唤他,清脆悦耳。
一眨眼间,季琢玉来到他身旁,边说话边拿手扇风。
“大人,咱们都在这查了好几个时辰了,盘问了不下二十个外番人,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您确定凶手还在使馆中吗?”
“嗯。”崔恪轻答。
季琢玉无奈,她不知道崔大人凭什么证据作出的判断,既然大人说凶手还在使馆中,那她作为协助办案的随从,就得继续在这查下去。
使馆内的人,大理寺早就一一查过了,为什么崔大人还要让她再盘问一遍,她想不通。
忽然,使馆门口进来一个戴着面纱的波斯女人,不是生面孔,正是长安酒肆的女东家丽娘。
“是法丽。”季琢玉认出她,疑惑地看向崔恪,“她就是长安酒肆的东家,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个很少露面的波斯女人。”
使臣随从阿布醉酒时嚷着要见的人就是她,可当时小二说她受了腿伤无法下床,此时现身使馆的丽娘分明步伐矫健,行走自如。
季琢玉着急要上前拦住法丽的去路,刚起身就被一只大手抓住手臂拽回去了。
“再等等。”崔恪语气平淡。
“还等什么呀,她肯定知道使者被害的事情,不然跟她相识的阿布怎么会死,她又怎么会撒谎戴着面纱出现在这里。”
季琢玉皱着眉,柳叶似的细眉弯成小山丘,柔弱却坚韧。
“看看是什么人跟她见面,不要打草惊蛇。”
崔恪跟崔十八一同办案的时候,从不会说这些,崔十八只管听命行事,不会像季琢玉一样如同叽叽喳喳的雀。
季琢玉心想大人说的对,光凭丽娘一个人,怎么能完成如此缜密的凶案。
杀害使者嫁祸公主,随后将使者身边的唯一随从阿布也灭口,一切都在凶手的谋划之中,有条不紊地一步步进行着。
二人跟着丽娘去了使馆后花园,眼睁睁看着丽娘走到假山旁边。
假山中出来四五个突厥男人,健壮高大,穿着厚实的翻毛羊皮袄,腰间挂着宽厚的皮质腰带,裤腿塞进高及膝盖的皮靴里。
季琢玉瞳孔放大,仰头看向崔恪,说:“我借着这身衣服跟外番人搭话闲谈,这几个突厥人并未露面,他们是故意藏身在此地的。”
“嗯。”崔恪点头,松开抓着她胳膊的大手,半边高大的身躯依旧挡着她的身影。“如果他们是寻常的突厥人,见你出现在使馆中不会不出来相见。”
季琢玉百思不得其解,问:“可丽娘是波斯人,她怎么会跟突厥人搭上关系?”
“自从十几年前苏大将军领兵将西突厥击溃后,大部分西突厥子民归顺安西都护府,还有一部分人西迁南迁至波斯国和天竺国,与波斯、粟特人交往频繁,你认识的这位丽娘怕早就跟他们相识了。”
“大人学识渊博,没想到对东西突厥国的事情也了如指掌。”
季琢玉仔细看向不远处的几个突厥男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他们果然是西突厥人。”
她眼神坚定,语气不容置疑。
崔恪嘴角一勾,凝视着她问:“你看出来了?”
季琢玉浅浅一笑:“东西突厥国的人虽长相难以区分,但习惯却不同,西突厥人喜穿软皮靴,信奉波斯人创立的景教,故而身上佩戴十字架,东突厥国人不会如此。”
“还不算笨。”崔恪脸上笑意竟有骄傲的意味。
季琢玉抬头对视上他的目光,看得入迷,说:“大人您该多笑笑,没有人说过您笑起来很好看吗,您总是绷着脸也不怪大家叫你铁阎罗。”
“铁阎罗?”崔恪语气平平,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复问:“你也是这样以为的?”
崔恪不曾知晓坊市间百姓称呼他什么,崔十八等人也不会把这种无聊的事情告诉他。
季琢玉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怎么能叫崔恪铁阎罗,他可是朝廷四品官员,这是大不敬。
“您是大理寺少卿,秉公判案,铁面无私,这是好事,又何必在意寻常百姓的看法,他们敬您自然也怕您。”
季琢玉匆忙解释,崔恪脸上没有半分宽解之意,她想了想又说:“大人,我只是听闻,从未真正往心里去。”
崔恪终于把锐利严肃的眼神从她脸上挪开,她偷偷拍了拍胸脯,安慰自己受到惊吓的心脏。
忽然一脚踩在地上的断枝条上,“咔擦”一声,惊扰到假山后面的男女。
“谁!”丽娘慌忙将脸上的面纱蒙上,袖中掉落一个银针暗器攥在手心里,警惕地环顾四周。
季琢玉拽了拽崔恪的衣袖,小声提醒:“大人,快看,是凶器。”
突厥男人敏锐地察觉到树后有人,他用眼神示意丽娘不要用暗器动手,手持弯刀放轻脚步一步步走过去。
季琢玉捂住自己的嘴,一脸自责地看向旁边的崔大人。
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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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脸色不改,大敌当前还是一副冷峻淡然的做派。
她心一横,将他推到旁边,小声说:“别出来,我跟丽娘见过,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崔恪下意识伸手去抓她的胳膊,未碰到她的窄袖,她便已经冲了出去。
突厥男人看到她的打扮,丝毫没有善意,脸上的煞气更重,持弯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逼问:“说,谁派你来的?”
季琢玉屏住呼吸,余光看到抵在脖子上的弯刀,刀弧饱满,刃口薄如蝉翼,锐利地几乎能将空气切开。
“大哥,我,我们是同族啊,今日无意冲撞,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呸,谁他娘的跟你是一族,套上一层羊毛皮以为我看不出你是大唐之人吗?”突厥男人凶神恶煞,一说话腮帮子上的疤痕如毒蛇蠕动。
季琢玉脖子哽硬,求救地看向不远处的波斯女人,大喊道:“丽娘,是我啊,季小爷,咱们前几日还见过啊。”
法丽闻声走过来,冷淡地目光自下而上扫视她,用季琢玉听不懂的语言跟一旁的突厥男人交谈。
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突厥男人便将弯刀放下了,虽然收了刀,眼里的杀气却没有收敛半分。
季琢玉心想,这二人地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什么,难道他们打算放过她了?
她正要跟丽娘嬉皮笑脸,维持平日里“季小爷”一贯的痞气,丽娘忽然拿出手中暗器,轻盈飘逸的宽袖下飞出一根手指长短的纤细银针。
季琢玉眼疾手快,纵身而起,一个翻身躲过暗器。
丽娘眼睛一亮,凶狠之光从漂亮的眼眸中迸发出来,面纱下是一张极美的异域美人脸,可惜她的眼睛骗不了人,足见她心狠手辣。
“你会武功?”
丽娘只知她是长安酒肆的常客,整日女扮男装喝酒作乐,观察数日也没发现什么奇怪之处,是个没礼数的丫头,更是个不足挂齿的小人物。
却没想到季琢玉会躲过她的暗器。
季琢玉咬咬唇,觉得方才真是天真,怎会觉得丽娘会出手相救,她可是杀害使者和随使的凶手。
“丽娘,你为何要与我动手?”
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求崔十八能尽快带人过来。
崔恪还在树后站着,若是被这群歹人伤了分毫,大理寺的人治罪于她,她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丽娘非要杀了她不可了,也不回答她的话,又抬起手挥袖射出暗器,只是几根小小的银针,季琢玉还是躲的过去的。
“你们一起上,务必杀了她,此人不可留。”
丽娘恼羞成怒,对一旁站着的四五个突厥男人下令,她说的是波斯语,季琢玉听不懂,傻傻地愣在原地。
弯刀寒光崩发,霎那间冲她逼来,银光刺目,她来不及闪躲,紧闭双眸惊呼一声。
耳边是重物落地的咣当声,紧接着是突厥人痛苦的惨叫声音。
没有刺痛感,她缓缓睁开眼,崔恪稳稳立于她身前,单手持长剑,身形挺拔如崖边劲松。
身上深青圆领袍装的下摆在方才的疾动中犹自微微拂动,此刻却已沉静垂落,覆住了脚下翻飞的沙尘。
9. 第九章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四五个突厥男人,血流满地,痛苦不堪,丽娘浑身颤抖站不住,瘫坐在地上,金钗脱落,脸色煞白。
季琢玉微张红唇,强装镇定问他:“你有这本事,刚才干嘛不说?”
他早说他一个人就能打过这一群人,她还用得着把他藏在树后孤身一人现身赴险吗?
她以为崔恪是个文官,只会些花拳绣腿的功夫,没想到他的武功如此之强,单手持剑击倒强悍的突厥人,一滴血都没有沾到袍服上。
“想说来着,你动作太快。”崔恪收起佩剑,转身冷冷地瞥她。
季琢玉摊摊手,一脸无奈,怪她性子急,怨不得崔大人。
后花园冲进来一众官差,崔十八小跑到自家大人身旁,恭敬道:“大人,我们在礼泉坊丽娘住处搜到了迷药和与西突厥人来往的书信,信中密谋之事正是刺杀使者嫁祸公主。”
丽娘神色慌张,跪在地上,肩膀被官差压着,袖中暗器滚落到绣花锦鞋边。
“大人,不关我事啊,是他们逼我这么做的,我家中父母和小妹都被他们抓走了,如果不按他们说的做,他们会杀我全家的。”
季琢玉在听到“小妹”二字时,眉头皱缩,忽然想起这群人见过红绫,快步上前问道:“你们见没见过一个十四岁的小孩,穿绛色襦裙,梳双垂髻,昨晚宵禁前后她去过永兴坊。”
丽娘摇摇头,神色不像是骗人。
倒在地上的几个突厥男人,面面相觑,眼神有异样,什么话也没说。
“将人全部带下去,关入死囚大牢。”崔恪冷着脸下令。
崔十八示意官差把人都押下去,思虑片刻问自家大人:“陛下刚下了旨意,此事若查出是突厥人内乱,不必按大唐律法问斩,将凶犯交由鸿胪寺便是。”
“按我说的去做,陛下那儿我亲自去解释。”
崔恪不改主意,崔十八也不好再继续劝说。
当年崔世茂崔大人就是因为太过执拗,一意孤行,惹得陛下不悦,被贬至岭南任知府的。
怎么自家大人不懂前车之鉴呢,非要效仿父亲所为。
季琢玉心不在焉,神情落寞,一抬头才意识到后花园里的官差都走了,西突厥人和丽娘也被带走了,只剩下她和崔大人。
“大人,我……”
她欲言又止,无论如何崔恪也是朝中四品官员,公务繁忙,长安城中案子一个接一个,她就算说了,他也不会答应帮她找人的。
“本官从不徇私。”
崔恪之前说的话回荡在她的耳边,她抿着唇,双手攥成拳头。
不知为何,她心里隐隐约约像被针扎一样疼,可是丽娘的银针并未打到她的身上。
红绫会去哪儿呢?
崔恪走过去,从袖口中拿出一个佩囊,正是昨日在永兴坊搜查到的红绫的贴身之物。
季琢玉看着被塞在自己手心里的佩囊,目光上移落到不怒不喜的脸上。
“大人,这东西……不是此案的线索吗?您怎么给我了。”
崔恪纹丝不动立着,凝视着她的眼眸水波不兴,深不见底。
“这佩囊与你身上的佩囊出自同一人之手,既然是你的东西,案子已结,物归原主。”
季琢玉捏着佩囊,指腹搓揉过布面上的绣花针脚,针脚不平整,还有几处勾线缺针,像是在平静的溪底摸到石粒般硌手。
她的女工并不好,听秦姨的话被迫跟花大叔学过几天,但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学会就翻窗出去玩了。
花大叔向来惯着她,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苛责。
只有小红绫不嫌弃她的绣工,把她送的佩囊日日戴在身上,除了沐浴其他时候都不会离身,爱不释手,视若珍宝。
季琢玉眼眶湿润,紧紧捏着佩囊,自言自语:“说你是个榆木脑袋,你还真是了,找不到我就不知道自个回家吗,我一身本领,长安城中谁能奈我何。”
“她对你很重要?”
上一刻还无比倔强,死活不愿意让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被崔恪一问,与红绫有关的点点滴滴记忆涌入脑海。
温馨的回忆霸道蛮横占据着她的思绪,像是故意要把眼泪挤出来。
季琢玉仰起头的瞬间,泪水决堤般从她的眼帘下滚落,浓密乌黑的睫毛早已被浸透,湿漉漉地黏连在一起。
她咬着唇点头,看得人心疼。
“这佩囊是我绣了送给红绫的生辰礼,她虽是秦姨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给我作伴的丫鬟,却与我情同姐妹。”
“我昨日贪玩,把她弄丢了。”
季琢玉收起佩囊,好好地塞在腰带里,摸一把脸颊上的泪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秦姨和花大叔已经知晓此事,说不定他们已经把红绫找回来了,我得赶紧回胡饼铺看看。”
“大人这边案子已经了结,我就先回去了。”
她转身走,脚下踉跄一步,明明没有被什么东西绊到。
走出使馆,她回过神来,才发觉崔大人竟一直跟在她身后。
季琢玉停下脚步,歪头问:“大人不回讼棘堂吗?”
崔恪说:“用过晚饭再回也不迟。”
季琢玉料定他是吃腻了大理寺的饭菜,那些官差吃的东西经过朝廷层层把关,色香味早就没了,一点也不好吃。
“不瞒大人,长安城中的美食没有我不知晓的,哪家酒肆的葡萄酒最好喝,哪家铺子的汤浴绣丸最好吃,您只管问我。”
“大人晚上想吃点什么?”
她还没能卖弄“学识渊博”,崔恪答道:“胡饼。”
季琢玉眼珠一转,赶紧说:“大人既然已经尝过了秦姨做的胡饼,不如再去尝尝西市宋三娘做的胡饼,一点都不比秦姨做的差,或者去杏花楼也好,符合大人您的身份。”
她不想让崔恪再去见秦姨和花大叔了,他官家人的身份实在不讨好,而且折腾了一天,她实在不想招待他了,只想赶紧去找红绫的下落。
“我单就喜欢吃一家做的胡饼,旁的难以下咽。”
崔恪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再拦着就是大不敬了,只能请他一同回胡饼铺子。
“秦姨~”
季琢玉蹦蹦跳跳进了店,迅速环视四周,红绫不在店中,只有秦姨在柜前忙活,手拨算盘核算账本。
“花大叔和红绫呢?”
“官府来人让你花叔过去,不晓得是什么事。”秦姨抬头看她一眼,漫不经心说:“至于红绫,你走后我们出去找了,没人瞧见她去哪儿了,说不定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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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她亲娘了。”
秦姨对红绫总是不喜,因她身上流着突厥人和青楼女子的血,按秦姨的说辞,红绫长大肯定会去找她亲爹亲娘,绝对不会安心在胡饼铺子里操持度日。
红绫离开是早晚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
“怎么会,红绫想走肯定会跟我说的,她并没有提起要寻亲的事情。”
季琢玉回头看一眼坐在店中的崔恪,压低声音继续跟秦姨说话:“您赶紧做几个胡饼,把那人打发走吧。”
“那位崔公子不是你的朋友吗,干嘛着急把人撵走?”秦姨看出她在崔恪面前十分拘束,故意拿话逗她。
“秦姨~我的好秦姨,我累了一天了,实在没力气再跟人斗智斗勇了,还请秦姨行行好,帮我把这尊大佛送走。”
季琢玉才没那么傻呢,崔恪是官宦子嗣,家产数不胜数,什么好东西没吃过,怎么会想吃一天的羊肉胡饼。
他非要跟她回来,目的怎会单纯。
“拿去吧。”秦姨从柜下取出热腾腾的胡饼,装到盘子里,递给她。
季琢玉笑着接过胡饼,送到崔恪面前,态度恭敬:“您慢用。”
她弯下腰起身,翻毛领口敞开,白皙纤细的脖颈一侧隐约一道血痕,血迹已经干涸在布料上。
感觉到疼痛,她用手摸了摸,“嘶”一声皱起眉头。
应该是那群突厥人伤的她,那么锋利的弯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没取她性命也划伤了她的脖子。
崔恪目光状似无物瞥过她的脖子,随意搭在桌边的手指微微蜷起,眼神中徒增一抹不着痕迹的冷意。
季琢玉不以为然,只是翻了翻领口把伤口遮住,秦姨瞧见会担心的。
片刻,盘子里的羊肉胡饼尽数吃完,崔恪起身离开。
季琢玉笑脸送他出门,眯着眼睛,虚情假意地说:“您以后常来。”
崔恪走到店铺外,顿足一会儿,迟迟没有离开,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季琢玉收拾桌子,抬头瞥他几眼,擦桌子的动作不停,没有要出去询问的意思。
估计是在等崔十八吧。
不一会儿,果然瞧见崔十八赶到此地,只是换了身衣裳,不是刚才在使馆中穿着的圆领缺骻袍,而是藏青色交领紧身衣,腰间挂着一块大理寺的腰牌。
崔十八恭敬地跟自家大人禀报已将犯案的西突厥人押入诏狱,鸿胪寺的大人来过了,听闻崔大人不在,便离开了。
他禀明情况,等着崔大人的下一步安排。
崔恪若有所思,片刻说:“她今日在使馆里舍命救我。”
崔十八一愣,说道:“属下派人查过了,季公子虽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却没少在坊间行侠仗义,他今日会舍命救大人,并不为奇。”
崔恪脸色一黑,冷声:“不一样。”
崔十八一拍脑袋,忽然想通了,笃定说:“属下明白了,听闻此人见钱眼开,一定是为了查案的那十文钱补贴才如此做的。”
崔十八觉得自个可聪明了,一想就想到了季公子救大人的目的,崔大人如果出什么事,查不了案,季公子一文钱都拿不到。
崔恪阖了阖眼,嘴角绷成一条线,面色不悦,撂下一句话:“在你看来,本官的性命就值十文钱?”
10. 第十章
崔十八险些跪地磕头,慌张解释:“属下不敢。”
他觉得自个说什么话都是错的,搞不清大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莫不是崔大人怀疑季公子舍命救他,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崔十八低着头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再一抬头,自家大人已经走远了。
铺中,秦姨收了账本,看一眼时辰,估摸花大叔已经被官差叫去一个时辰了,担忧道:“怎得还没回来,什么事要他在县廨待这么久。”
季琢玉洗完盘子从店铺后院走出来,看到门口台阶上多了一瓶金创药,至于崔大人,已经离开了。
她拿起金创药,想到之前酒爷说的话,解药是崔恪送来的,全长安城就只有一瓶。
眼前这瓶金创药也价值不菲,其中龙骨和麝香价高,是朝廷供给大官们,一般官差手里不会有,寻常百姓更不必说,见都没见过这东西。
她知道这是金创药,是因为花大叔手里也有一瓶,藏在柜子里,她误打误撞翻出来过。
估计是花大叔从黑市买来的,生怕被贼人惦记,所以置之高阁。
天色渐黑,暮鼓敲响,一声接着一声,八百声后便是宵禁。
“花大叔怎么还没回来?”
季琢玉自言自语,此话刚落地,便看到花大叔低着头从不远处走过来,手里的花伞也没撑起来,攥在手里,单薄的身子步伐又沉重,神色更是从未有过的悲戚。
秦姨听到动静,放下水池里的盘子,拿着擦手的帕子走出来,先一步到花大叔面前。
“官差叫你去县廨做什么,是玉儿又闯祸了?这次是砸了西市的哪家铺子,还是欠了东市哪家店银子迟迟未清。”
季琢玉嘟着嘴,插上话:“秦姨,不关我事,这几日我可什么闲事都没管。”
她上次砸了西市卖饆饠的铺子,还不是因为追偷钱袋的小乞丐,孙家小姐的十两银子可是她追了三条街才给追回来的。
欠东市玉满楼老鸨的银子是因为给苦命的小丫头赎身,那小孩的爹忒不是东西,整日酗酒,没有钱买酒就把亲闺女卖到青楼里。
花大叔今日一改往常的轻浮,沉闷地说:“是红绫,县廨的人让我去把红绫带回来。”
“红绫?”季琢玉高兴起来,眼巴巴地找寻红绫的身影,没瞧见人,又问:“她人呢,怎么没跟着回来?”
红绫为何会去县廨,她暂且没想,也不愿问,只要红绫回来了就好。
花大叔沉默不语,秦姨与他对视一眼,瞳孔一缩,擦手的动作忽然停下,察觉到什么,皱起眉头。
“花大叔,你怎么不说话呀?”季琢玉追问。
她想要往县廨去,没走两步,看到县廨的两个官差抬着什么东西迎面走过来。
等到走近看清是什么,她脸色苍白,愣在原地,用手捂着嘴,迟迟不敢上前半步。
她胆子大,半夜连坟地都敢去,却在大白天被一块白布吓到了。
白布下不是别人,正是红绫。
巴掌大的小脸被掌掴的五官模糊,两条小腿露在白布外面,像是轻易就能折断的枯枝。
胳膊脖子上布满了刺目的青紫色淤痕,深深浅浅,狰狞地爬满了原本该是白皙的皮肤。
脚踝伶仃,赫然系着一根褪了色的五彩丝线。
这根五彩丝线是端午节的时候,秦姨买给她们的,红绫和她各有一条,说是祈福保平安的,她嫌戴着行走不方便就收起来了,红绫则是日日戴在身上。
“不,不!”季琢玉红着眼眶,嘴唇抖个不停,目不转睛地盯了白布许久,扭头看向花大叔,哀求般问:“这不是红绫,一定是县廨搞错了,对吗?”
她看画本又常常闲逛到青楼花船上,只一眼就知道眼前这具尸体是怎么死的,生前经历过什么。
她咬着牙,眼泪如黄豆大小,连成串砸在地上。
没有听到想要的答复,她忽然失了浑身的力气,双膝跪地,抱住那具尸体。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发出无声的轰鸣。
负责将红绫抬回来的官差在一旁说着什么,他们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只是模糊的,遥远的噪音。
花大叔走过来安慰她,声音沙哑:“谁也不想事情会变成这样,县廨的人说红绫不幸,宵禁前后遇上了醉酒的突厥人。”
“突厥人?”季琢玉把这三个字咬得嘎吱响,双手攥成拳头冲进胡饼铺子里,再出来的时候身上穿上了轻便的大唐儿郎家衣裳,拎着一把随便从后院取来的菜刀。
她跑到花大叔身边,声音怒急了颤抖:“害死红绫的畜生在哪儿,我要让他们给红绫陪葬。”
花大叔拽住她的手臂,使出浑身力气才将她扯住,赶紧说:“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说是还牵扯别的案子。”
季琢玉听到大理寺三个字,脑子里残存的一丝理智被拉出来。
她要去找崔恪,让他把人交出来。
这不切实际,确是她内心所想,心中所盼,不亲手杀了害死红绫的突厥人,她死不瞑目。
“你放心,我打听过了,关押他们的牢狱是死囚去的地方,他们活不成。”
花大叔看出她所思,担心她真去大理寺闹事。
季琢玉像是忽然明白什么,挣脱开花大叔的束缚,丢了手里的菜刀,发疯似的往大理寺跑去。
突厥人,永兴坊,大理寺,死囚,别的案子……
这些词在她脑袋里串成一条线,她已经见过杀害红绫的畜生了,就是使馆里被崔恪带走的西突厥人。
她恨自己蠢笨,没早点识破。
她边跑,耳边边回荡着红绫跟她说过的话,眼前是模糊的,是红绫冲着她笑。
十四岁的小丫头,临走时扭头看着她,小小的虎牙亮晶晶,声音是脆生生的:“小姐,你就站这等我,我去给你挑最甜的杏酪。”
她跑了那么多次,红绫怎会不知,想吃杏酪,不过是支开她的由头。
她与宜春班的秋娘早约了昨日闲谈,红绫识字也看过二人的书信,知晓她就在宜春班的小院里。
红绫察觉到有人跟着,自然可以到宜春班,把不怀好意的突厥人引过去,以此脱身。
她却越走越远……
暮鼓一声声敲响,小小的人儿头也不回地往东边走,倔强又固执,她怎么会愿意把不知目的的歹人引到自家小姐身边。
第八百声鼓声落下,城郊的破庙里,衣不遮体的人儿,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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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最后一口气,笑着闭上了眼睛。
宵禁了,小姐该到家了。
季琢玉冲进大理寺,一路上没有人拦着她,半路遇上酒爷。
“季公子?已经是宵禁了,您怎么到这来了,今晚可要住下?”酒爷拎着执壶,从饭堂出来,看来是刚一个人喝完小酒。
季琢玉像是没听到他说话,眼神直视不远处的牢狱,脚步飞快从他身边经过。
酒爷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这气冲冲的架势,手持菜刀,直奔牢狱,莫不是要劫狱?
崔大人这会儿正在牢狱里审犯人,她要想劫狱也该寻个合适的时辰,别让大人为难。
诏狱内,光线昏暗,几只松明火跳动的火光照在弥漫着陈年血锈的墙壁上。
崔恪一身绯红官袍,亲自坐镇审问死囚,腰背挺拔如松,面容沉静,深邃的眼眸不改往日理智。
他面容沉静如水,眼神锐利如鹰,双腿交叠,一只手随意搭在腿上,另一只手拿着浸泡过药水的牛皮鞭。
鞭子手柄处是乌木,镶嵌着红血髓,柄身缠绕鲛绡,鞭身银环相扣,冷硬尖锐。
牢狱外的护卫持剑将季琢玉拦在外面。
“让!开!”
季琢玉的声音嘶哑破碎,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撕裂出来,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和绝望的寒霜,砸在冰冷的诏狱石壁上。
崔恪闻声缓缓将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他看到她手中的菜刀,看到她红着眼,牙齿将唇角咬出血。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凝重,有痛惜,还有一丝……了然。
崔十八不明白季琢玉是怎么闯进来的,他瞬间绷紧了身体,一个箭步挡在季琢玉与牢房之间,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沉声道:“季公子,请止步!此乃重犯羁押之地,不得擅闯!”
季琢玉根本无视崔十八的警告,她的目光穿透崔十八,狠狠钉在崔恪脸上。
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止步?呵……”
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苦笑,“崔大人,您告诉我,红绫的事……您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她每说一个字,手中的菜刀就握紧一分,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刀柄捏碎。
崔恪沉默不语,只是一味凝视着她。
“你知道!你早就知道!”季琢玉吼着,泪水终于冲破决堤,混合着脸上的尘土滚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划出两道绝望的痕迹,“你却瞒着我,纵容这些禽兽多活一天,他们害死了红绫!红绫她才十四岁,她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
她在使馆时,就该跟这群西突厥人拼命。
官靴踩在石砖上,声音由远及近,未见官差,听到来报的声音。
“大人,鸿胪寺的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要将谋害突厥来使的一众囚犯带走,说是……圣人的意思。”
季琢玉脸色白而发青,她知道朝廷将人交给鸿胪寺,就是没打算杀了这几个西突厥人。
东西突厥国之间的纷争,自然该由可汗处理。
那红绫呢?
谁来给红绫报仇,谁能给红绫主持公道!
11. 第十一章
崔恪轻应一声,听不出情绪,如往常一般冷酷着脸。
崔十八回答外面来报的官差。
“且去外面等着,一会儿便将人压去鸿胪寺。”
官差连连应声离开。
崔十八目光官差走远,收回目光落到季琢玉身上,她正咬着后槽牙,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模样。
像小鸡仔似的,瘦弱的“小子”能跟谁拼命?
这牢里就三个人,西突厥人是圣上要保的,崔大人是四品大官,要真拼命也是他崔十八和他打起来。
在崔十八看来,眼前这位“季公子”会的都是三脚猫的功夫,花拳绣腿罢了。
“让我杀了他们。”
季琢玉冷冷地目光从崔十八面前一扫而过,最终落在拥有话语权的人身上——前日才认识的崔大人。
崔恪皱了一下眉头。
崔十八余光撇见他的神色,立刻上前一步,严肃道:“季公子,违抗圣旨是要被砍头的,你想死也不要拉上我家大人。”
季琢玉瞥他一眼,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当不起。”
崔恪打断她的话,淡淡的声音像山间流水淌过,不急不缓,却十分清晰。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硬生生把她眼中的怒气逼退。
季琢玉眼眶红的像兔子,额头上蒙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握着菜刀的手不停的颤抖,五指蜷缩着,骨节清晰发白。
铁阎罗,怪不得人人都这么喊他。
在他眼里,一介草民的性命算得了什么,他是朝廷的官,是圣人钦点的大理寺少卿,怎会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违抗圣旨?
“季公子,死的只是一个丫鬟,人各有命,生死在天,您这是何必呢,不知道的还以为红绫是您的心上人呢。”
“您今日所作所为若是传出去,怕是有损季小爷的名声,少爷跟丫鬟不清不楚,可不算体面?”
崔十八双臂环抱在身前,配剑夹在手肘下说风凉话。
季琢玉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牙齿咬得嘎吱嘎吱作响,瞪着崔十八,声音里夹着火药味:“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
他跟崔恪是什么关系,以为旁人眼瞎看不出来吗?
崔恪任职十年不娶妻不纳妾,身边就一个崔十八,连个女仆都没有,大慈恩寺里和尚都比不上他清心寡欲。
这两人之间,才是真正的不体面!
崔十八不理解这话的意思,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只以为是季公子气极了,胡言乱语呢。
崔恪脸色冷沉,一动不动地站着,单手背在身后,目光从未离开季琢玉半分。
他好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注意力集中在她的嘴巴上,樱桃未熟的浅红色,不停地一张一合。
可爱又不可爱。
“请吧,季公子。”
崔十八要将季琢玉请出去,话语虽然客气,眼神却不善,她若是敢反抗,他就敢拔剑。
季琢玉不理会崔十八,直接朝着崔大人喊:“崔恪!你妄为大理寺少卿,弃大唐子民于不顾。”
“大胆,崔大人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崔十八瞪眼,脑瓜子嗡嗡作响,头一回见如此大胆的人。
他回头看向自家大人,似乎看到了转瞬即逝的嘴角轻扬动作。
不,一定是看走眼了。
大人在笑什么?
季琢玉不愿离开,他正准备拔剑,就在这时,崔恪却抬起了手。
“十八,”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闪开。”
崔十八猛地回头,眼中满是震惊和不解:“大人?!”
“闪开。”崔恪重复道,目光沉静地看着季琢玉。
崔十八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咬着牙,侧身让开了通道,但身体依然紧绷,警惕地盯着季琢玉手中的刀。
季琢玉看着挡路的人消失,没有丝毫犹豫,举着菜刀就要冲过去。
就在她与崔恪错身而过的瞬间,崔恪动了。
他没有拦她,也没有夺刀。
一条坚韧牛皮鞣制而成的长鞭赫然出现在季琢玉眼前,鞭子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只有乌木手柄擦得锃亮。
她忽然停下脚步,错愕的目光看着崔恪。
他将那沉甸甸的、带着他体温的鞭子,递到了她拿着菜刀的手边。
“拿着这个。”崔恪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太大波澜,但眼神却锐利如刀锋,紧紧锁住她,“菜刀钝了,这个,趁手。”
季琢玉的动作骤然僵住。
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递到面前的牛皮鞭,又猛地抬头看向崔恪。
他那张总是带着清冷疏离、运筹帷幄的脸上,此刻清晰地映着她满脸泪痕的倒影,以及红肿的双眼。
“既然有了旨意,里面的人就不能死,更不能死在你手里。”
崔恪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实在要出气……”
他的目光转向那扇沉重的牢门,门内隐约传来西突厥人用听不懂的语言发出的粗野叫嚣。
“就用这个。”
他握着鞭柄,往前又递了一寸,几乎触到季琢玉冰冷的手指,“进去吧。”
季琢玉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恨意与崔恪眼中的决绝激烈碰撞。
她皱着眉头,相比刚才的生气,这下更多的是疑惑。
崔恪这么做,坏了律法,坏了大理寺的规矩,更坏了他这么多年引以为傲的原则底线。
“按照律法,打死他们,我会死吗?”季琢玉仰着头问他。
天真的问题是最好的试探。
崔恪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上位者的决断:“会。”
这句话,像一道赦令,也像一道催命符。
他甚至没有思考,脱口而出。
季琢玉死死盯着崔恪的眼睛,仿佛要从中分辨出真假。
他不像是吓唬她,像是很平淡的告诉她事实真相。
杀人就是要偿命的,哪怕她杀的是该死的人。
“崔大人是在威胁我吗?”
季琢玉恢复了些冷静,她还不能死,花大叔和秦姨含辛茹苦把她养大,不是让她给几个突厥混蛋陪葬的。
崔恪不语,平静看着她,背在身后的手,悄然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确实很擅长威逼利诱,是天生的判官,但此刻,他才是那个被“判”的。
季琢玉嘴角迅速扯动了一下,挪开跟他对视的目光,盯着牢狱角落的烛灯,冷冰冰说:“刚才那位官爷说的没错,死的只是一个丫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好像突然想清楚了,转身往外走,双腿有千斤重,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
崔恪望着她的背影,耳边响起几句话。
“这佩囊是我绣了送给红绫的生辰礼,她虽是秦姨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给我作伴的丫鬟,却与我情同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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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日贪玩,把她弄丢了。”
……
他手攥着皮鞭子,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剪得圆润干净,微茧的拇指搓磨过乌木手柄,发出吱吱的声音。
崔十八见闹剧停了,赶紧走到自家大人面前,恭敬地说:“大人,耽搁的时间够久了,鸿胪寺的那群人早该不耐烦了。”
御史台控鹤监丞来祖炎来大人几次拉拢崔大人,都没得到正面回应,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朝上朝下都不愉快。
今日前来要人的鸿胪寺卫大人正是来大人的义子,必然是不会给崔大人好脸色的。
因为季公子擅闯牢狱,崔大人迟迟没出面相迎,等会儿见了,免不了要受些刁难。
“你先出去。”崔恪沉着脸。
崔十八应声:“是,大人。”
牢狱的门敞开着,坦然,直白,渗出一股强烈的冷气。
崔恪高大的身影瞬间占据了牢门口的光线,将本就昏暗的牢笼拖入更深的阴影。
他下颌线绷得死紧,薄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盯着几个被绑在一起的西突厥人,眼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那几个西突厥人惊恐地抬起头,当看清去而复返、手持染血长鞭、眼神如同择人而噬凶兽的崔恪时,他们脸上残余的恶意和嗤笑瞬间冻结,化为深深的不解。
“你……你要做什么?我们是……卫大人要保下来的人……你不能……”
一个稍微懂点汉话的西突厥人用变了调的嗓音嘶喊。
崔恪没有回答。
他甚至没有给这些人再说一个字的机会。
他手腕猛地一抖!
只一鞭子,其中一个西突厥人的左臂便断了,一声声惨叫惊起窗外的乌鸦,痛苦地趴在地上,血流成河。
“说,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崔恪的声音低沉如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裹着凛冽的杀意。
“灭国之仇,不得不报。”看到同伴惨状的西突厥人不但不求饶,反而理直气壮,用汉话又吐字不清说:“大人,我们虽杀了使者,可颉跌利施可汗没有让大唐治罪于我们,您凭什么动用刑罚!”
崔恪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该知道,本官问的不是这个。”
西突厥人身体一抖,眼神明显不再坚定,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慌乱和紧张。
“大人是说那小丫头,我们喝醉了酒……要怪就怪她运气不好!”
他说着说着,忽然不再说下去,眼前这位崔大人的脸色极差,眼神被一层厚厚的冰覆盖着。
“你似乎没听懂本官的话。”
清脆的鞭挞声再次响起,只一声,随后而来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连着两个同伴失去手臂,最后一个西突厥人终于松了口,颤抖着嘴唇说出一个名字。
“是……天枢阁。”
话音未落,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把飞镖,一镖刺中西突厥人的喉咙,破喉而死。
崔恪迅速看向窗户,纸糊的窗破了个洞,浅白的月光照进来,洒在他的脚边。
守在外面的崔十八已经闻声追了出去。
崔恪陷入深思,天枢阁这三个字听祖父提起过,是高宗秘密组建的情报组织,武后掌权登基后,天枢阁的奇人异士便下落不明了。
朝廷这些年一直在追踪这群人的下落,企图将他们重新困于天枢阁,为武后所用。
红绫怎么会牵扯上天枢阁?
12. 第十二章
不一会儿,崔十八步伐匆匆从外面回来,一脸严肃,低着头也不说话,显然是把人跟丢了。
“大人,属下无能……”
“你确实无能。”
崔恪这话并非斥责,只是听起来颇不给人面子。
如果这的是天枢阁的人,崔十八就算是使尽浑身解数,丢了性命,也不是这群人的对手。
“属下跟在大人身边十年,大人您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啊。”
崔十八嘴里嘀咕。
“我已经让十九回来了,以后你替他监视岭南官员。”
崔十八一愣,他想不明白只是没追上刺客,为何大人要将他贬去岭南,虽说还是在大理寺任职,可任职的地方不一样了。
岭南和长安,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大……”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但心里清楚自家大人是什么脾气,大人下定决心的事情,没人能改变。
崔恪微微喘息着,胸膛起伏。
他缓缓垂下握着鞭子的手,粘稠的、温热的血液顺着鞭身流下,染红了他的手指,滴落在地。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看着地上那几具几乎不成人形的“东西”,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拖着那柄滴血的皮鞭,一步步走出牢房。
经过崔十八身边时,那股浓重的血腥气和肃杀之气,让崔十八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再多说一句,你便去房州。”
房州还不如岭南,岭南好歹有崔家人在。
“属下领命。”
崔十八不甘心离开长安,但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家大人为何要让十九代替他的工作。
明明他的武功在十九之上。
崔恪走到廊道中,停下。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沾染的血迹。
他的动作依旧优雅,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擦干净手,他将染血的手帕随意丢弃在地。
他缓缓抬起眼,望向季琢玉消失的方向,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混杂着痛楚、暴戾与一丝后怕的复杂情绪。
“收拾干净。”
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记档:西突厥重犯,抗拒审讯,意图袭官,被当场格杀。”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开步子,朝着季琢玉离开的方向,一步步走去,只留下身后一地的血腥和崔十八满心的惊涛骇浪。
伪造案卷,他跟在大人身边这么久,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为何不将刺客的事情禀报朝廷?
崔十八照大人的意思处理了尸体,他知道,大人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打算。
那柄沾满双份仇恨的牛皮鞭,静静地躺在地上,鞭梢的血珠,还在缓缓滴落。
长安城的雨,下得黏稠又冰冷,毫无征兆,像是天上有人撕碎了浸透陈年血渍的棉絮,没完没了地往下抖落。
雨水砸在大理寺高耸的朱漆大门上,溅起细碎的雾。
又顺着门板上狰狞的狴犴兽首浮雕流淌下来,在门前光洁如镜的青石板上汇成一道道蜿蜒的暗红溪流,最终没入阴沟。
两尊石獬豸蹲踞门侧,雨水在它们冰冷的独角上摔得粉碎,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石兽身上渗出的、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
离那象征着帝国最高刑狱威严的大门不远处,一座毗邻官署的屋顶,成了最好的瞭望台。
湿透的琉璃瓦吸饱了水,乌沉沉地反射不出半点天光,滑得能溜冰。
两道身影,一高一低,紧贴着最高处屋脊的阴影里,如同两只被雨水打湿了羽毛、却依旧死死盯着猎物的鹞鹰。
秦姨整个人伏在冰冷的瓦片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
她身上那件常年在西市胡饼摊烟熏火燎的靛蓝粗布衣,此刻被雨水浸透,紧裹着依旧利落精悍的身形,勾勒出紧绷的肩背线条。
雨水顺着她灰白散乱的鬓角往下淌,滑过眼角深刻的纹路。
她却连眼睫都不曾眨动一下,目光如同淬了火的锥子,穿透迷蒙的雨帘,死死钉在大理寺那扇紧闭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朱红大门上。
搁在瓦片上的那只手,五指微张,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尖下,一片无辜的青瓦“喀”地一声轻响,被她生生捏碎了一角,细小的碎屑混入雨水。
她的腰间挂着两把刀,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刀身锃亮,刀柄上的穗子洗的褪色。
旁边,花大叔蹲踞的姿态随意,甚至带着点他惯有的、摆弄胭脂水粉时的讲究。
轻薄的宝蓝锦袍下摆被雨水溅湿了一大片,深色的水痕晕染开来。
不离身的描金油纸花伞斜斜倚在肩头,伞面上精致的折枝海棠在灰暗天光下显得格外靡艳而突兀。
他翘着尾指,用一方素白得刺眼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按了按被雨水打湿的额角鬓发,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名贵的瓷器。
一双总是带着三分慵懒笑意的狭长凤眼,此刻锐利如刀,焦灼与一种近乎野兽护崽般的狠戾在眼底翻滚,同样一瞬不瞬地锁着下方。
他简直称得上是笑面虎,娇柔如女人的作派跟他眼里的阴森狠厉形成强烈的对比。
“姓崔的若敢动玉儿一根指头……”秦姨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被沙沙的雨声裹挟着,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进潮湿的空气里,“老娘拆了他大理寺的脊梁!”
花大叔没说话,只是搭在伞柄中段那滑润竹骨上的手指,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伞柄内部,某种极其精密的机括发出了一声比蚊蚋振翅还要轻微的“嗒”声,仿佛毒蛇在暗处缓缓昂起了头颅。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仿佛千年不开的朱红大门,竟毫无征兆地被人从里面猛地推开!
沉重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打破了雨幕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门洞内深沉的黑暗被撕开一道口子。
一个纤瘦却挺得笔直的身影,踉跄着从那象征死亡与律法的黑暗门洞里倒退而出。
她身上便于行动的男式靛青紧身袍服有几处明显的撕裂口子,肩膀处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是玉儿!”屋顶的秦姨看她的样子担忧不已,惊呼一声,作势就要飞身一跃从上面下来。
花大叔拽住她,“诶,不是说好玉儿安然无恙,你就不露面吗,你这个样子,打算怎么跟她解释?”
秦姨这才想起挂在腰间的双刀,她单手按在刀柄上,皱着眉头,似不情愿的模样。
玉儿不知道她会武功的事情,她也从未在玉儿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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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露过深厚的内力,她现在就是一个卖胡饼的妇人,应该连拿起双刀的力气都没有。
季琢玉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却带着一丝倔强的、被咬破的血痕,雨水冲刷着她脸颊的污泥和散落的发丝,狼狈不堪。
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盯着门洞深处,像是要从那片黑暗中瞪出一个人来。
她倒退着,脚跟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阶边缘,身体晃了晃才勉强站稳。
几乎就在她站稳的瞬间,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攥住她的手臂将她搀扶住。
“当心些。”
耳边的男声维持着一种陌生的温和,还带着几分低哑。
季琢玉站稳脚步,崔十九并未立刻松开,力道收得极有分寸,既让她无法轻易挣脱,又不至于弄疼她。
一缕清甜的石榴花香萦绕在鼻端,与周遭浑浊的空气格格不入。
他看着季琢玉强作镇定的眼睛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惊惶,像受惊林鹿湿漉漉的眼眸。
目光无意间扫过她微微敞开的领口,粗糙麻布的边缘痕迹清晰可见,他迅速挪开视线,耳朵涨红,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隔着粗糙的青布,季琢玉能清晰感觉到那臂骨纤细得惊人,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来人头戴斗笠,暗青色的护卫劲装被雨水打湿,紧裹着贲张的肌肉。
季琢玉看清他的脸,忽然一把将他推开,力气之大,险些让自己摔在地上。
“装什么好人。”
崔十八刚才在狱中说的一字一句她都记得清楚,他说红绫不过是个丫鬟,死就死了。
这种人,竟然也配当大理寺的官差?
在他眼里,只有皇亲国戚才配好好活着吗,平民百姓的性命就不是命了吗?
崔十九似无奈轻摇一下头,又有人把他认作崔十八了。
兄长何时能待人和善些,他也能少受些白眼和冷嘲热讽。
她挣脱开男人的手,踉跄几步,一低头,才发现胸前的扣子竟然松开了,青布袍的领口被拉扯得微微敞开了一线,露出一小段粗糙麻布边缘的痕迹。
那不是汗巾,那形状,那紧束的走向,分明是裹胸布深深勒入皮肉留下的印痕。
她慌忙拉紧领口,将扣子重新扣好。
是什么时候松开的?被人都看见了吗?
“姑娘不必慌张,我方才转了身,并未看见什么。”崔十九声音不高,恰好就他们两人能听到。
“你,你叫我什么!?”季琢玉瞪圆眼睛凝视着他。
等等,这人说话的声音不对劲。
他不是崔十八!
可是这张脸,分明跟崔十八一摸一样,只是.......下巴上多了一颗小小的红痣。
崔十九沉默片刻,意识到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称呼让眼前的姑娘不高兴了。
他确实没敢看她松开的领口,他看到的是她的耳垂,两个细小无法磨灭的空洞,那是女孩子家佩戴耳坠的痕迹。
加之眼前的“少年”眉骨清秀,红唇灵眸,身形单薄,她长得太标致了,女扮男装难度极高。
“姑娘若是介意,我,我崔十九愿意负责。”
崔十九目光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斗笠下一张俊脸,下颚线似乎紧张过度而紧绷着,拇指下意识地擦过腰间横刀粗糙的鲨鱼皮刀柄。
13. 第十三章
他将斗笠取下来,小麦色的肤色一览无余,高挺的鼻梁陡峭入眉间,下巴上的一点红痣更加显眼。
深灰旧布袍被他宽阔的肩背撑出利落棱角,布料下紧绷的肌肉线条流畅精悍。
衣料粗粝,毫无纹饰,袖口和下摆甚至有些磨损起毛。
这身与长安繁华格格不入的简朴甚至寒酸,反而将他挺拔悍利的身形衬托得更加突出。
“不必。”季琢玉摇摇头,疑惑地端详他,他叫崔十九,就该是崔十八的弟弟,他也是崔恪的手下。
崔十九轻应一声,眼神中划过一抹淡淡的落寞,眼前的姑娘似乎跟兄长关系不好,想来也不会待见他。
跟那些人一样,讨厌他兄长,自然也会讨厌他。
“崔十九。”
他前脚刚迈进大理寺,身后传来清脆悦耳的女声,唤他的名字,瞬间他紧皱的眉头松弛下来。
崔十九下颌线如刀削,唇紧抿,回头看向季琢玉,安静的等她继续往下说。
季琢玉微微张开嘴,酝酿了一会儿才说:“方才谢谢你。”
崔十九眼里多了一点光亮,不过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便消散了。
“姑娘不必在意,我是大理寺中的护卫,今日无论是谁摔在这,我都会搀扶。”
同胞兄弟,截然不同。
“无论是谁……不论出身贵贱吗?”季琢玉喃喃自语,不像是追问,更像是在强调。
“嗯,不论出身贵贱。”
崔十九不懂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
她有心事?
又是在大理寺前,莫不是她家中什么人牵扯了要紧的案子,让她一筹莫展。
季琢玉点点头,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像是在苦水中浸泡过的糖。
“你跟这里面的人,不一样。”
她盯着眼前的崔十九,两人站在大理寺朱红大门前对视。
最慑人的是他那双深潭似的眼,沉静锐利,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和挥不去的倦冷。
几缕碎发汗湿地贴在额角,几道浅疤藏于发际眉骨。
他从前一定受过很多伤。
旧袍衣襟微敞,露出一小截紧实锁骨和深色里衣领缘,引人遐想布料下遒劲的肌骨。
腰身劲瘦,被磨旧的牛皮鞶带勒出利落线条,上面悬着一柄毫不起眼却透着杀气的鲨鱼皮鞘横刀。
他随意站着,旧袍裹身,气息冷硬如玄铁。
宽阔的肩背是沉默的力量,微敞的领口泄露一丝不经意间的性张力,搭在刀柄上的手骨节分明、覆着薄茧,充满了掌控感。
“姑娘日后若是有事需要大理寺帮忙,可以随时来找我,跟人说寻崔十九,我定会出现。”
她不主动说,崔十九不好意思直接开口相问,只好如此委婉地告诉她,遇上麻烦就来找他,他会帮她。
季琢玉敷衍地点点头,她再也不想踏进这个地方半步了,什么崔恪,什么崔十八,她不想再看到他们。
一群朝廷的走狗,冷血禽兽。
怪不得秦姨厌恶朝廷的官差,每每有县廨的人来例行检查,秦姨都是发牢骚,不明所以的讨厌他们。
现在她完全能理解秦姨了。
“呸,铁阎罗,我自有法子为红绫报仇。”
季琢玉自言自语,眼神变得犀利又尖锐,攥紧双拳,心里已经有了好计谋。
鸿胪寺的守卫可没有这里的多,而且大多是些酒囊饭袋。
倘若几个西突厥人莫名丢了,估计鸿胪寺的官差都要好几个时辰以后才能察觉到。
“什么?”崔十九没听清她在自言自语说什么。
“没什么,我先走了。”季琢玉笑着摇摇头,她已经想好了法子,何时潜入鸿胪寺何时带走西突厥人,她又回头说:“倒是有一事,想请十九大哥帮忙,只是在这里说怕是不方便。”
“好。”崔十九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她从他身前走过,石榴花的香气停留在风中,甜而不腻,柔而不娇,跟岭南密林中令人窒息的硫磺与腐叶瘴气截然不同。
也不是繁华长安城中混杂着胡人汗臭、牲畜粪便和脂粉的浑浊气味。
崔恪一身深绯官袍,玉带銙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刚从衙署步出,便见不远处的石阶旁,他那刚从岭南调回的得力臂膀崔十九,正与一个瘦小的“青袍少年”低声交谈。
那“少年”身量单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听得一把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几分急切:“……崔护卫,那便说定了,明日巳时三刻,西市胡记茶肆……”
崔十九高大的身影微微前倾,侧耳听着,那惯常冷硬的轮廓在暮色中似乎柔和了半分,沉声应道:“嗯。”
崔恪的脚步顿在门廊的朱漆廊柱旁,无声无息。
他面上无波无澜,依旧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卿威仪,目光却沉沉地落在崔十九专注倾听的侧脸上,又扫过那“少年”匆匆离去的、略显仓促的背影。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感,悄然盘踞在胸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
他怎么不知道,她还有这本事,能让只见过一面的大理寺护卫如此听她的话。
季琢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朱雀大街熙攘的人流中。
崔十九这才直起身,习惯性地扫视四周,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
一个转身,便对上了廊柱阴影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大人?”崔十九微怔,立刻抱拳行礼。
他敏锐地捕捉到大人身上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并非是平日处理棘手公务时的凝重,更像是一种不悦,被强行按捺下去的……
莫不是大人还在忧心和亲公主案,此案不是移交给鸿胪寺了吗?
崔恪清冷的目光里带着一种怨气,似乎比这暮春的晚风还要凉上几分。
“嗯。”崔恪淡淡应了一声,抬步走下石阶,走到崔十九面前,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仿佛要穿透那层冷硬的表皮,看清里面藏着什么。“方才在门口,耽搁了?”
“是。”崔十九言简意赅,并未解释,“遇到一个……问路的。”
崔恪的视线掠过崔十九方才注视的方向,语气听不出情绪:“问路问到明日之约了?看来长安城的路,比岭南的瘴林还难辨。”
这话语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酸意。
崔恪自己似乎也察觉失言,立刻敛了神色,恢复成那个沉稳持重的大理寺少卿,仿佛刚才那点异样只是错觉:“罢了。今日案牍堆积如山,有些疲乏。”
崔十九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太熟悉这位上官了。
崔恪其人,恪守律法,心如磐石,极少言“疲乏”,更不会为公务之外的事情流露情绪。
今日这“疲乏”二字,听着实在有些刻意。
“大人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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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烦忧,属下愿效犬马之劳。”崔十九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为大人分忧,是属下本分。”
岭南十年,他这条命,早已与崔恪的信任和托付绑在了一起。
崔恪的目光落在崔十九忠诚而毫无杂质的脸上,胸口那股滞涩感却更重了。
他移开视线,望向远处宫阙的飞檐,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卷宗:“分忧?你刚回长安,是该好好休整适应。只是,”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官威,“明日大理寺有几桩要紧的卷宗需人手复核,你需当值,不可懈怠。”
崔十九一愣,立刻道:“大人,明日巳时后,属下能否请几个时辰……”
“不可。”崔恪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他转过身,正面对着崔十九,绯袍在晚风中轻轻拂动,目光锐利地看进崔十九眼底:“崔十九。”
“属下在。”
崔恪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崔十九心头一跳:“你年纪也不小了。在岭南数年,为国效力。如今调回长安,也该考虑安身立命之事。”
他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命令式的、不容拒绝的关怀,“我崔家虽非高门,但在长安还有些人脉。改日,让城中有名的冰人,替你寻一门门当户对、贤良淑德的好亲事。成了家,心才能定下来,更好地为朝廷效力。”
这番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崔十九猛地抬眼,眼中惯常的沉静被惊愕和一丝抗拒打破。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方才那个青布袍下纤细的身影,那缕清冽的梅香,那双映着自己、带着惊惶与复杂情绪的黑眸。
娶亲?贤良淑德?这些词此刻听来,遥远至极。
“大人!”崔十九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一度,带着不容错辨的斩钉截铁,“属下谢大人关怀!但属下……暂无成家之念!”
他挺直了背脊,像一把骤然出鞘半寸的刀,锋芒毕露。
觉得刚才跟上官说话过于生硬,赶紧解释道:“腥风血雨的日子过惯了,骤然安定,只怕反而不适。属下只愿追随大人左右,尽忠职守。”
暮色四合,将两人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崔十九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他自己都无法厘清的复杂情绪,低着头,恭敬的不能再恭敬,无比谦卑。
只一眼,他便认定,唯有石榴花才能入他的心。
大人能将他从岭南调回长安城,已经是大恩大德了,他无以回报,只能在大人身边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让他贸然开口跟崔大人提要娶方才那位姑娘,他说不出口,只能等哪天立了功,邀功请赏时提起此事。
最终只是沉沉地看了崔十九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最终只化作一句听不出喜怒的:“此事,容后再议。明日,准时点卯。”
说罢,不再看崔十九,转身拂袖,绯色的官袍融入渐深的夜色,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
崔十九站在原地,看着崔大人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
他敏锐地察觉到上官今日的反常,却想不通缘由。
手指无意识地再次抚上腰间冰凉的刀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另一张刻意涂抹、却难掩清丽的脸庞。
季姑娘……明日之约……少卿大人的“好意”……
纷乱的思绪交织,玄铁般冷硬的心,头一次,因一个女子和一个莫名的命令,激起了涟漪。
14. 第十四章
季琢玉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家胡饼铺子后院,推开虚掩的灶房门。
“秦姨,花叔,我回来了……”话音未落,她的脚步猛地顿住。
灶膛里余烬微红,映着角落里一件物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竟然两柄细长的弯刀。
她眼睛一亮,这兵器简直太称心了,恰到好处的尺寸,无比锋利的刀刃,玄铁打造而成,也并非是出自一般的打铁匠之手。
刀鞘古朴,刀柄缠着旧麻布,随意地倚靠在柴堆旁,透着一股与这烟火灶房格格不入的森然杀气。
季琢玉看到这东西,不仅不害怕,反而握在手里:“这刀……?”
正在案板前“哐哐”用力揉着一大团面团的秦姨闻声猛地回头,粗壮的手臂上还沾着面粉。
她一看那刀,再一看季琢玉的脸色,那张平时总带着点泼辣劲儿的圆脸“唰”地白了,手里的面团差点掉地上。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吓死我了!怎么悄没声儿地就进来了!”
她嘴里埋怨着,动作却快得像阵风,一个箭步冲过去,用壮实的身板挡住季琢玉视线,手忙脚乱地去抓那两把刀,面粉簌簌往下掉。
“这破玩意儿……是刚才一个不长眼的胡商老爷落下的!五大三粗,嗓门贼大,吃饼跟打仗似的!估计是急着去赶关城门,跑得比兔子还快,连吃饭的家伙都忘了!真是晦气!”
季琢玉狐疑地看着秦姨略显夸张的慌乱,又看向那刀。
那刀鞘的样式……确实有些异域感。
“胡商?”她蹙眉,声音带着探究,“什么样的胡商会带着这样的双刀来吃胡饼?还落在这儿?”
“哎呀我的玉儿!”
旁边正对着一个小铜镜、用小拇指小心翼翼沾了点胭脂膏子往唇上匀的花大叔,立刻放下他那宝贝胭脂盒,捏着嗓子,扭着腰就过来了。
他手里还习惯性地拎着他那把时刻不离身、伞面绘着精致缠枝牡丹的油纸伞。
他脸上堆起过分和蔼的笑容,用伞尖轻轻点了点那柴堆。
“这你就不懂啦!那些跑西域的胡商老爷,风吹日晒的,哪个身上不挂点家伙什儿壮胆?路上豺狼虎豹、马匪响马的,多着呢!”
“刚才那位爷啊,满脸大胡子,凶神恶煞,拍桌子吼着要快些,吃完抹嘴就走,风风火火的,可不就把这‘吃饭的家伙’给落下了嘛!你说是不是呀?”
他朝秦姨使了个眼色,尾音拖得老长。
“对!对极了!”秦姨忙不迭地点头,额角的汗混着面粉往下淌。
她一边用沾满面粉的手背去擦,结果糊得更花,一边使劲把那双刀往柴堆深处塞。
“那客人凶得很,跟要吃人似的,老娘……咳,我都没敢多问一句!就想着等他回头来取……玉儿你可离远点,这玩意儿看着就邪性,碰着了可了不得!”
她连推带搡,总算用几大捆柴火把刀盖了个严实。
季琢玉的目光在秦姨花猫似的脸和花大叔那过分殷勤的笑容上打了个转。
秦姨风风火火、咋咋呼呼是常态,花大叔爱俏又有点矫柔做作也早习惯了,两人虽然表现得有点夸张,但理由似乎也说得过去。也许真是自己多心了?
她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好吧……那秦姨你收好点,别吓着客人。我先去换身衣裳。”
看着季琢玉转身掀帘进了里屋,秦姨才像被戳破的皮球,整个人软靠在灶台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大口气,拍着胸口低声咒骂:“哎哟喂,吓死老娘了……这小丫头,走路都没个声儿!”
花大叔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翘起兰花指,戳了一下秦姨的脑门,尖细的嗓音压得极低,充满了后怕和埋怨。
“跟你说了千八百遍了!那要命的玩意儿,收好!锁进暗格里!当祖宗供着都行!你怎么又随手往柴堆一扔?!当是烧火棍啊?!今天要不是我脑子转得快,编得像,玉儿那丫头片子多精啊,眼睫毛都是空的,差点就让她瞧出不对了!你是嫌咱们在长安城中待得太安稳了是吧?!”
他一边数落,一边飞快地扒开柴火,抽出那对弯刀,心疼地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灰。
秦姨自知理亏,被骂得缩了缩脖子,但嘴上还是不服软,小声嘟囔:“师兄,我……我这不是想着,就趁玉儿没回来,拿出来擦擦油保养一下嘛……谁知道她今天回来得这么早,跟鬼催似的……下次!下次我保证锁得死死的,钥匙吞肚子里行了吧?”
她看着花大叔像捧着易碎瓷器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那双刀塞进灶台旁一个极其隐蔽、布满油污的暗格里,咔哒一声落了锁,又用几块黑乎乎的灶石堵好,这才感觉心落回肚子里一半。
花大叔锁好暗格,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还用他那块绣着并蒂莲的干净帕子嫌弃地擦了擦手上的油灰,这才直起身。
他看着里屋紧闭的门帘,捏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眼神里没了平日的矫揉造作,只剩下深深的忧虑和疲惫,声音也沉了下来。
“十年了……红刃,咱们是提着脑袋在过日子!玉儿她……她身上背着天大的干系!咱们瞒着她,是护着她!可要是她自己先发现了蛛丝马迹……那泼天的祸事,咱们这点道行,兜得住吗?!”
灶房里,只剩下炉膛里柴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
秦姨也难得地沉默了,只用力揉搓着围裙上沾的面粉,仿佛要把那份心惊也揉进去。
十几年前的那桩事就让它留在十几年前,不该再现世。
玉儿的身世,“天枢阁”这三个字,都不该再被人提起。
红绫的死,把玉儿牵扯到官家身边,已是他们未曾料到的,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愿不会牵扯出旁的事情。
次日巳时三刻,西市胡记茶肆。
季琢玉特意换了身藕荷色襦裙,未施粉黛,只简单挽了个髻,头上斜插着一根素银簪子。
早早坐在临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目光频频望向门口。
窗外的阳光透过格栅,在她清秀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脚步声响起,沉稳有力。
季琢玉心头一跳,抬眼望去,嘴角刚想扬起,却在看清来人时瞬间冻结。
崔恪一身墨绿色圆领袍衫,玉带銙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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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日光,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无波。
他步履从容地走到季琢玉桌前,目光在她瞬间僵住的脸上扫过,淡淡开口:“好巧。”
季琢玉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惊动了旁边几桌客人。
她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被愚弄的羞恼和冰冷的怒意:“怎么是你?崔十九呢?”
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崔恪神色不变,仿佛没看到她眼中的怒火,自顾自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姿态端方:“崔护卫今日有公务在身,抽不开身。本官恰巧路过西市,想起昨日似乎听闻你与他有约在此,便顺道过来告知一声,免得你空等到宵禁。”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仿佛真是“恰巧”、“顺道”。
“路过?顺道?”季琢玉几乎要气笑了,她看着崔恪那张毫无破绽、一派正气凛然的脸,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崔大人贵人事忙,竟还有闲暇‘路过’市井茶肆,关心一个护卫的私约?真是‘体恤’下属!”
她刻意加重了“体恤”二字,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崔恪端起伙计刚奉上的粗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
“职责所在,下属的言行操守,本官自然要过问一二。”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像针一样扎在季琢玉心上。
她昨日与崔十九在衙门口的交谈,果然被这位铁阎罗听了去!
“好一个‘职责所在’!”季琢玉再也忍不住,抓起桌上裹着短剑的布包,转身就走,“那就不耽误崔大人履行‘职责’了!告辞!”
她一刻也不想再对着这张脸。
他分明就是故意过来的,不让崔十九过来,让她在在这里白等,也去不成鸿胪寺,更没法劫走西突厥人。
崔恪,你这个伪君子!
季琢玉气得跺脚,提着裙摆,边走边嘴里嘟囔着,将崔恪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
崔恪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看着她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随即又被惯常的沉静覆盖。
季琢玉气冲冲地走出茶肆,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她难堪又愤怒的地方。
刚拐进一条稍僻静的巷子,准备抄近路回家,迎面一个小乞丐低着头急匆匆跑来,猛地撞在她身上。
“哎哟!”季琢玉被撞得一个趔趄,小乞丐连声道歉也没说,一溜烟跑没影了。
她皱了皱眉,没多想,继续往前走。
直到路过一个卖肉包的小摊,香气扑鼻,才觉得腹中有些饥饿。
早上走得急,没吃东西。她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装散碎银钱的荷包。
没了!
她分明出门的时候带在身上了的。
季琢玉脸色骤变,慌忙上下摸索。
没有!袖袋、衣襟……哪里都没有!
她猛地想起刚才那个撞她的小乞丐,是了,那一下碰撞……她只顾着赶路,竟没察觉!
“老板,一个肉包……”
她不死心,对摊主说道,声音干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