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龙》 第八十六章 风霜行(5) 十月一日,理论上进入到了冬日,但实际上天气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在前一天小雨的踪迹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一日,黜龙军如四日前那般早早埋锅造饭,大军缓缓而出,依旧如之前那般列阵,乃是骑兵单翼突出,剩余二十余营列了个鹤翼之阵,于刚刚成规模的营寨前铺陈开来。 但是,关西军竟闭门不出。 黜龙军立即发中军三营,也就是刚刚达成的一个行军总管军向前,分别是兵种复合度极高但偏肉搏的王雄诞营、以长枪为主极擅突击的阚棱营、同样是复合度较高但偏远程投射的贾闰士营……三营兵马突出阵前,王雄诞营居前,阚棱营居中却又明显偏向一侧,贾闰士营居后,立即占领了之前一战中关西军的中军阵地,然后遣哨骑上前挥舞旗帜搦战。 而且是指名道姓,要薛挺、薛立、薛亮、薛万备、薛仁五个出来,说是只须三营,便能一口气杀绝对面姓薛的。 得亏薛万全、薛万年、薛万成三个降了黜龙帮的头领不在,否则这话喊出来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当然,眼下没有出乱子,因为关西军紧闭营寨大门,拒不出战。 没过多久,沿着沁水突出的刘黑榥也察觉到不对,尝试自侧翼攻击关西军大营,却遭遇到了关西军的严密防守,几轮箭雨下来便也只能放弃,只等待身后军令。 这一次出战,黜龙军经验更丰富,准备的早,列阵完成的时间也早,而等了好一阵子,眼见到了中午,黜龙军高层便彻底掌不住了。 雄伯南落在张行身后,即刻开口:“首席,徐总管问你,是撤还是假装放松诱敌?” “他怎么说?”张行没有直接回复。 “他觉得咱们没有这种大兵团诱敌的经验,怕弄巧成拙,引起混乱,不如妥当一些,撤兵再论其他。”徐世英果然有自己想法。 “天王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张行望着前方宽阔如城池的营寨,头也不回。 “如何?”雄伯南是真的好奇……这次战事开启以来,他总有一种使不出力气的感觉,所以想摸清头绪。 “我想打进去。”张行以手指向西面远端。“大前日咱们顶住了,这一战其实也就稳住了,接下来就是相互逼迫、消耗……可越如此,越不能保守,而且咱们的兵确实需要历练……所以,他们避战,我们就打进去!现在撤军,回营打造弩车、石砲,发文给老柴,让他送火油、柴草!” 雄伯南醒悟,立即腾起紫雾离开。 过了片刻,中军开始密集传递军令,然后旗帜依次有序摇晃,小规模的锣声随之而起,伴随着这些,黜龙军交替掩护,全军后撤。 便是准备去摸河内城的刘黑榥也在得了军令后狼狈钻回大营。 这一日,竟然是连交战都无。 回到营中,张行召开会议,即刻确定了补充工程器械、进一步完善工程设施,同时辅助外交攻势的方略。 然后接连发布军令,要求军队转入轮换状态:即三分之一部队执行防御、侦查等军事任务;三分之一部队协助民夫和后备营执行工程器械与营区加固任务;三分之一部队轮休、娱乐。 这对基层军士来说当然是好事,但也有人不开心。 比如说单通海单龙头,好不容易获得成建制轮换机会亲自领兵过来,而且是听说这边己方“败了”,想要展示他黜龙军第一大将姿态的,却是这个局面,自然不甘。 而另外一个不开心的,却是谢鸣鹤。 没错,虽然这边说了,要以外交手段为辅助,可谢鸣鹤却只待了一日就立即动身了……南面白三娘来信,需要一个人为她在后方处理交涉江南事务,黜龙帮里难道还能有谁比谢鸣鹤更合适? 实际上,代替谢鸣鹤负责外交的,赫然是阎庆,而代替谢鸣鹤之前代替的靖安台的,赫然是钱唐。 阎庆是东都商人出身,钱唐是前魏靖安台出身,哪怕是有些人觉得这是张首席在利用战时给自己心腹铺路,也都无话可说……毕竟专业和出身对口。 而在将任务全都托付下去,包括正常军务也都甩手给了雄、徐、马后,张行则开始了自己最擅长的工作。 也就是组织娱乐放松活动。 首先当然是运动会了,这玩意百试不爽,何况军中此时唯一可行的就是这玩意……夺陇赛场被专门从繁忙的营地中空出来,还是一连搞了四个,射箭、掷枪、马术、披甲奔跑、阵列行进,各种比赛也都应运而出,各种各样的彩头也都挂出来,金银钱帛乃至于改善伙食的肉食、装备优先选择权、专项相亲会全都有。 运动会摆起来的同时,便是带着文书们下到营头里,去慰问军士,跟他们拉呱,替他们写信。 “老大叫水生,老二就不要叫震英了……要我说,老大改成震北,老二叫震西,你看咋样?”张行放下笔,对着案前坐着的人苦口婆心。 “首席说啥就是啥。”坐在张首席对面的中年疤脸队将迟疑了一下,方才点头,似乎是对震英和水生都有些不舍。 张行无可奈何,只能赶紧点头,在信上做了说明。 而那名中年队将还在继续输出:“还有件事,让俺老婆小心那些个雇工,这些人又不是往年头里卖身的奴契,个个滑着呢!少不了偷吃懒做,我不在家,她一个人要小心,尤其是马上冬天了,按照规矩十月中那些人也要散了回家,须防着他们顺东西,最好让大舅子过来,看着人走……发散钱也不能给太多。” 张行点点头,抬笔就写,身后立着的下营文书,也就是新科进士李义署,眼睛都看直了……因为他亲眼看见张首席答应的好好的,结果抬笔就变成要这队将老婆在家里对人家雇工好些,有人借钱千万不要收利息,十月冬散归家时让大舅子帮趁着务必每人送一套冬衣。 然而,张首席丝毫不慌,脸不红心不跳,写完之后复又抬头来问:“现在家里地不少吧?” “哪有多少,就是八九顷。”疤脸队将立即警惕起来。 “那你多少是个地主啊!”张行略显惊异。 “都是从济阴开始,一路靠军功攒起来的。”队将赶紧摆手。 “反正比我强。”张行正色道。“我军功也不少,却一亩地都没有。” “首席还要什么地?等你做了国主,这天下都是你的!”队将明显急了。 “胡扯!若是这般,现在是魏国主做国主,天下是他的?河北都不是他的!”张行言之凿凿。 队将愈发着急,赶紧来言:“这能一样吗?” “你说啥?” “我说首席,我的授田一亩一亩都有来由的!”队将也明显一惊。 “算了,我不是想问你这些。”张行摆手道。“我是想问你,若是这般授下去,乡里的地满了,没地授了怎么办?” 队将松了口气,倒是正色起来:“这个真想过,若是为了几亩地换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比方换到北地,我是不能受的,给多一半也不愿意去,但乡里人口多起来了,稳住不动了,也是实话……所以首席,我说实话,真要是这一代孩子长大了,本乡地满了,少授一些,比方以后再授地,按照军功给以往的八成,乃至于五成,我也是愿意的。” 张行点点头,继续来问:“本地只能给五成,换到关西给八成去不去呢?” 队将认真想了一下,还是摇头:“不去!不是我不服从帮里指示……首席,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们下军令,我自然无话可说,但要我自己选,我老婆孩子如今都在谯郡,我父母衣冠冢也立在那里,我亲旧、营里同列都在周边,还挨着千金教主的医院,还是不想走。” “可总得赏罚分明。”张行也叹了口气。“到时候没地了……或者说眼下,咱们在这里大战,又一时进展不得,到时候总得拿点什么赏赐军功?” 队将干笑一声,没有接话。 张行迟疑了一下,继续来问:“要是你们队将一层也跟着头领还有我们这些人走,怎么样?” “跟着头领首席走是啥意思?”队将明显不解。 “就是算军功还授田的话,领兵头领,还有我跟几位龙头,怕是要占不知道多少地,到时候必然出乱子,所以从去年就开始了,这次干脆全不再授田,转而给铺子。”张行正色解释道。 “给铺子也行呀!”队将眼睛一亮,然后赶紧来问。“但不好管吧?地都这么难,何况是铺子,还要两边跑……” “我们也不管。”张行看着对方笑道。“我们如何能有心思管铺子?都是算股本,放给曹总管曹大姐来经营。” 队将恍然,却又迟疑起来。 张行也不再继续讨论,而是拈起笔来继续问:“还有啥要写的?” “也没啥了,还有最后一个事……请首席跟我婆娘说一声,年节前去大虎那几家时要多添些,时候不一样了,现在有钱有粮了,还拿以前的礼数不像话。” “行台那边的抚恤没差吧?” “若是差了,我第一句话便是与首席讲这个了……公家是公家的,俺们兄弟私下是私下的。” “还有吗?” “真没啥了,不过首席既然来了也难得,麻烦再给家里婆娘捎句话……我要是阵前死了,她可不能改嫁,两个孩子养大也不能改嫁,不然我队中兄弟会找她。” “这话你们公母自家没说话,非得现在说?” “这不是首席来了吗?”那队将摊手道。“她知道这是首席写的信,便被吓到了,且不敢起心思的。” “那我不写这个。”张行将笔拍在案上,指着对方鼻子忽然就发作起来。“古往今来,东齐西魏南陈,哪个不鼓励寡妇改嫁?淮右盟的义子军不准老婆改嫁,被我写信骂没了,今日再给你写这个算什么?你若是不想干,去东夷去,那里还能让小老婆殉葬呢!” 队将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到底不敢再装憨,只能束手立起身来。 张行点了点桌案,继续来问:“还有没有言语?” “没了。”这厮这次老实了。 “画押写名,封信。”张行推了一下眼前的书信。 那队将赶紧趴下来在信的末尾画了三个圈,还带了个小尾巴。桌案后方的李义署则低头上前,协助对方将信封好,描好地址,然后亲手摆到箩筐里,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一开始还觉得这活有些掉价,只是不能离了首席而已,可如今跟着这位首席写了几次信,他就已经心惊肉跳了。 就这样,几封信写完,也颇骂了几人夸了几人,也杂七杂八问了许多话,下午竟已经过半,张首席这才离开营地,往充当指挥、后勤中枢的温城城内里而去,中途遇到一群夺陇赛得胜归来的军士,还不忘夸奖几句,说明日上午他要去看比赛的。 回到城内,入了之前的县衙,此地气氛却与城外截然不同,最起码留在这里真正做事的几位统帅都还有统帅的样子,断不会去跟某些人一样不务正业。 实际上,这里的气氛简直有些凝重。 “在说什么?”来到后院,张行先去枯掉的葡萄藤下的盆架子上洗了脸、擦了手,这才好奇来问。 “一开始是说韩引弓的事情,阎分管负责外交,自然把注意力放在了东都,可他以为,韩引弓这个人首鼠两端,如今又孤悬在大营之外,未必不能尝试一下。”许敬祖赶紧解释,同时瞥了眼跟着张首席进来的李义署。“后来,大家讨论开来,便干脆说到了此战首尾上……” “此战首尾?”张行略显诧异。 “就是此战到底如何能胜?”徐大郎也开口道。“不说其他各处,只说眼下此地。” 张行摇了摇头,也没吭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态度。 但意外的是,院中的黜龙军指挥中枢精英们,竟然没有什么意外。 “我们也觉得此战想要全胜,未免艰难。”马围身为王翼部分管,当仁不让,虽然这话说的有些泄气,却还是得说。“便是咱们这边军事上渐渐转为攻势,可司马正的态度摆在那里……真到了一方败退要走,另一方要追而成大功的时候,司马正怕也真会动手阻拦胜的一方,到时候怕还是没个结果。” “不止如此。”徐大郎继续说道。“这只是大略,具体到如何战而胜之,其实也艰难……别看他们闭门不战,我们还要作势攻打他们,好像局势扭转了,但其实不过是我们的版筑起了效果,他们害怕底层军士动摇罢了……真打起来,估计还是我们吃亏多一点。” “所以我就想,能不能把韩引弓或者韩长眉拉过来,占住他们后路。”阎庆接口道。“但念头起来简单,却也不晓得怎么做,尤其內侍军的几位,怕是要恨透了韩引弓……而马分管跟徐总管他们继续说起来,也觉得韩长眉不大可能倒戈,只韩引弓是个三心二意的,有万一可能倒戈,可韩引弓倒戈只是改观局面,又不能真的影响战事全局胜负,还要惹的内里不满……这才扯起来的。” 张行连连点头,似乎心不在焉,竟直接去了一旁自己盛了碗粥,端到廊下案上去喝。 几人无奈,也不知道是继续争论,还是汇报起来,反正继续说了下去。 就这样,又讨论了一阵子,单通海忽然烦躁的站起身来,声音显得瓮声瓮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哪怕是真要什么十场八场大战,可如果没有足够进度和斩获,凭什么最后赢得是咱们?” “单龙头,之前开会时首席说过许多遍,没人觉得不该求胜……但眼下局面,怕只怕反而是求胜过度的那一方更容易露出破绽来。”徐世英言语中竟然显得有几分艰难,似乎在同时说服自己一般。“那一战你不在,但加上之前的两日乱战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这种大战,不怕攻守异势,不怕平摊了乱打,怕只怕被人聚歼……所以很忌讳分兵与深入敌后。” 单通海沉默片刻,才继续言道:“我自然无话可说,只是想提醒你们这些中枢当家的,一定要存尽全力的心思,切不可将指望放到南北,否则便是成了,你们也无地自容。” 众人愈发无奈,气氛也有些干巴,不是说单通海这话多么震耳欲聋,而是这话听得几乎要磨出茧子了,张行本人都解释了不知道多少遍,如果正面战场有机会,绝不会放弃。 唯独眼下不是没有机会嘛,所以这些话又起来了。 几名文书和参军都忍不住去看廊下喝粥的张行。 后者也无奈,这个时候不说话不就显得不团结了嘛,便也放下粥碗来言:“老单说的有道理……如此大战,不是简单的持重就能行的,怕只怕我们持重了,也没犯错,人家被逼急了,奋力一蹬,到时候垮掉的反而是我们……真到了那个地步,咱们的努力、持重全都会成笑话。” “所以还是要试一些手段的。”徐世英接口道。“那我们试试韩引弓?” “韩引弓、韩长眉都试试。”马围插嘴道。“其他手段也要试……但是单龙头,你真不能动,真要是我们这里败了,就指望你救场呢。” 单通海愈发无奈:“都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要诸位警醒一些,千万不要持重持重着就不知道怎么赢了!” 到底是一摊手坐了下来。 周围人依旧多是苦瓜脸,倒是张首席喝完粥,忽然想起一事:“冬衣都到了吗?” “在汲郡。”徐大郎赶紧答应。“已经到了八成,剩下的四五日内也能到,差的也主要是民夫的白袄……天王亲自去了,准备先把预备兵的红袄在后面发了,然后带着战兵的黑袄过来。” “这就对了。”张行肃然道。“若是对面在沁水北岸发动一场乱战,然后寻个薛仁一般的将领,趁乱掩护他突袭到后方,一把火下去,到时候肯定是咱们狼狈退兵,大败而走。” “如此大战,真是……”其余几人还好,反而是单通海脸色有些变化。 “反过来说。”马围拢着手道。“是不是可以找到他们的冬衣,一把火烧了?” “不好办。”徐世英摇头道。“我想过,按照眼下情状,他们的冬衣肯定是都在河东,按照情报,后营那里是吐万长论,鱼皆罗则在河东坐镇,太原则是王怀通……我们要想烧掉他们的冬衣,要么从上党绕道在王怀通的腹下去打鱼皆罗,要么等冬衣送出轵关的那一刻,连续击败韩引弓与韩长眉,堵住道路。” “这便还是几无可能了?”阎庆再度摊手。 “说是几无可能,但还是要留意,真逼急了真要试一试。”马围正色道。“跟之前咱们说的那些走不通的路数一般无二。” 这一回,单通海全程听得尴尬,便没再吭声。 或许是单龙头在内的主战派逼迫,或许是黜龙帮的军事中枢本就有迎难而上的准备,又或许单纯是建造工程器械耗时耗力,此时不做些什么未免让人不安,所以黜龙军还是坚定的执行了一些“几无可能”的任务。 比如进一步渗透敌后,尝试策反敌方重要位置上的将领,最抱有期待的,其实还是东都的外围地区,比如南阳、淮西诸郡,但东都内里各处也都没有耽误,而几乎可以想象,大英对东都内里的渗透与策反尝试肯定是更进一步且先一步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虽然眼下东都的局势貌似因为东西两家直接对峙进入到了一个居高临下的状态,但本质上还是最弱小且被视为鱼肉的那个。 其次,即便是韩长眉、韩引弓、王怀通、鱼皆罗,包括东都势力独立驻守龙囚关且与黜龙军有仇的尚师生,也都有使者带着张首席亲自签名的劝降信过去。 这就所谓有枣没枣先打两杆子,真到了局势紧迫乃至于必须要弄险的时候也就有了抓手。 书信最先送到的一人自然是韩引弓,他的驻地是河内郡的郡城,属于前线侧翼支点,就是河内城、安昌城、温城、旧温城四座城构成的目前战场态势。 钱唐的人先在军中搜索,很快找到了吕常衡营中一名曾经在关西当过兵的人,当晚便打着弄错尸首,交还尸首的旗号来到河内城,然后在城内指名旧日同列,提出要见一见故人……城内明显迟疑了一阵子,但还是让他见到了这名故人,随即便转交书信。 这种粗暴的方式,明显是没指望的。 然而,让黜龙帮高层根本不敢想的,或者说有意思的是,韩引弓接到书信后却动摇了。 没错,凡人论迹不论心,但此时大家都无迹可寻的时候,只从心而论,韩引弓确实动摇了。 动摇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说回到关西后,白横秋没给他预想中的地位,反而是重新启用了他那个之前被大魏废弃的大哥韩长眉,使得他不得不放弃家业独立出来;再比如说,这几日不止是对面的黜龙帮,关西诸将其实也意识到了战事的艰难……但更重要的一点是,韩引弓面对过稚嫩时期的黜龙帮。 那一战,虽然韩引弓没有把心思放在战事上,也的确没有完成曹林安排的钳形攻势,继而直接造成了黜龙帮在济水流域的崛起,可是他到底是交过手的,他知道那个时候的黜龙帮是什么底色什么水平,打个自己先锋的麻祜都要首席带着踏白骑拼命,打个一郡之力的张须果都需要全帮上下豁出去,可如今呢? 这种成长的速度,太惊人了。 韩引弓早在曹彻的时代就被锻炼成了一只极擅长跳船的老鼠,经历了大魏崩塌东西崛起的过程后就更是如此,他不敢让自己不在胜利者一方。 所以,他动摇了。 十月初四,天气居然开始转热……这当然也是正常的,小阳春嘛。 这一日上午,韩引弓接到军令,让他在傍晚后便衣离城,往中军大营内里的旧温城内进行军议……对此,韩引弓从容回复,并让属下准备寻常衣甲,晚间出城去见皇帝。 毕竟,动摇只是内心动摇,韩引弓又不是傻子,直接就做什么或者回复什么,他现在干干净净问心无愧,便是到了地方被白横秋一把捏爆,那也是嫌弃他打仗不够利索偏偏又右脚先进了门,跟动摇没关系。 然而,等到下午时分,还远不到出发的时间呢,一个不速之客先到达了河内城。 来者一身寻常甲骑打扮,混在一队巡骑之间,赫然是李定的大舅父、韩引弓的亲兄长,现大英启国公韩长眉。 韩引弓到底是关陇做派,哪怕兄弟二人已经起了嫌隙,但还是亲昵如常,出迎相见,把臂言欢。至于韩长眉来干什么,自然是也收到旨意,晚上去见皇帝之前顺路过来看看亲弟弟……说破大天去这也合情合理。 双方入了河内城的仓城,天气炎热,也不在堂中坐下,而是直接在空地上摆开桌案,而等到茶水奉上,韩长眉迟疑了一下,果然从家事说起:“三弟,李客走前与你说话了吗?” 韩引弓顿了一下,立即点头:“如何能不说话?到底是咱们亲姐姐、亲外甥,难道还要关门不纳?二哥如何想起问这个?” “只是突然想到罢了。”韩长眉叹道。“咱们兄弟见面,不说亲戚又如何?何况这是至亲了……而且,之前还有些避讳,可如今白三娘都在南面开战了,对面喊打喊杀的张三贼更是咱们这位陛下的女婿,还有什么可避讳的?也是因为这个想起来。” “不错。”韩引弓点点头,复又一叹。“李四这小子不错,区区一个郡的本钱,竟被他厮混成眼下这般局势,竟比咱们兄弟还有李家那些人都要强了。” “不是说他被闲置,故意扔到北地了吗?”韩长眉略显诧异。 “或许有这个意思,但他到底是行台指挥,是个龙头,手下也有自己的人,地盘也是实的,被扔到北地不也逍遥吗?”韩引弓不由失笑。“二哥莫非不晓得黜龙帮制度吗?” 韩长眉苦笑一声:“我如何晓得黜龙帮制度?我一直在关中,不曾得见黜龙帮虚实的……不瞒你说,我被摆在石山那边,算是最后方,连此战虚实都不晓得,所以来找你。” 韩引弓摇头不止:“我又懂得什么?我虽在前线,也只是守城。” “话虽如此,咱们亲兄弟,不找你找谁呢?”韩长眉更加愁眉苦脸。“晚上皇帝要问,我话都说不出来……而要是真去找那些人,被人下了绊子,说不得就要栽跟头。” 韩引弓点点头,站起身来:“二兄,黜龙帮的虚实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回去找找知情的人自己问,我带你走走,说说战场上的虚实,晚上好做交代。” 韩长眉自然颔首。 兄弟二人稍作试探,便也打住,韩引弓提前换了衣服和寻常铁甲,也不让自己的人跟着,直接入了兄长的队列便往外走去。 出门打马,伪作一队巡骑,先往南走一走,沿着战场做几日前的战况介绍,顺便说一下军中流言,对面哪个头领的哪个营打得好、厉害,哪个头领哪个营是废物,大家如何暗中排挤极速崛起的薛仁,而薛亮又如何窝囊? 然后又往北走,避开了实际上掌控了旧战场的黜龙军巡骑队伍,顺着沁水往下游去,窥探黜龙军营寨。 而很快,下午的阳光下,他们就看到了那个所谓的“一夜巨城”,也就是导致了关西军士气低迷,不得不避战的元凶。 坦诚说,从沁水岸边的视角过去,反而可以清晰的察觉到这个工程障眼法的底色,因为这里是侧翼,那些版筑并不能在视觉上统一起来,反而像是什么参差不齐的柱子立在那里。 但似乎是因为西面的阳光反射过来,使得这些柱子涂上了一层金色的缘故,韩引弓和韩长眉兄弟二人都看得入了迷。 两人都没有说话,但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数十年前,他们还是个少年郎的时候,第一次从军,跟着大兄一起在毒漠隘口抵抗巫族侵扰,彼时就是用版筑法修补破损的城垒,而韩博龙治军严谨,即便是自家两个兄弟也只能光着膀子去和泥版筑……那时候,也这么一个温暖的傍晚,兄弟二人一起立起一个版筑,累的要死,就背靠背躺在了城头上,骂了许久大兄。 结果,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双方却不敢再交心,更不要说一起骂谁了。 一直到傍晚,两人才打马去了自家大营。 这里依旧壮观,但相较于一直扩张和翻新的黜龙军大营,关西军大营这里已经好几日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了。不过很快,他们就意识到,皇帝本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就在位于旧温城东面的中军大营侧前方,一个巨大的高台正在一些军中修行的高手亲自带领下飞速升起。 而看那已经接近中军大帐本身的高度就知道,绝对是已经辛苦了两三日。 “准备起多高?”韩引弓翻身下马,看向前来迎接的白立本。 “要一百尺高。”白立本平静做答。“然后铺上木板,贴上砖石,架上楼梯,上面再起版筑和小楼。” 韩引弓点点头:“没办法,总得做点回应,不然军心堪忧。” 白立本一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进入明显已经半永久化的中军大帐,里面已经等了不少人,韩氏兄弟跟白横元、司清河、刘扬基等人依次打过招呼,然后发现又多了一位面孔,对了一会才意识到是之前东都八贵,最早投了关西的张世本,好像担任什么侍郎,也不知道此战负责什么,为何又在此处。 一众关西权贵相聚,免不了乱糟糟的联络感情、冷嘲热讽,偏偏这里是皇帝兼大宗师的地方,谁也不可能真的表露心迹,或者说即便是真有目的的表达,也免不了表演痕迹。 一时间,这个说黜龙贼的修为,那个说司马正的脾气,你说你营中儿郎损失较大,我说我营中斩获更多。 第一次来到这个场合的薛仁左顾右盼,竟无一人与他搭话,好不容易找到角落里几个闷嘟嘟被人冷落的,正背着手站在那里,看着年龄也算好,结果一问姓名,好嘛,里面一个叫薛亮,也不知道回去该不该把旗子还给人家。 闹腾了好一阵子,等到帐内外点起蜡烛、火盆,正主也终于出现。 众人不敢怠慢,就如在朝堂之上一般,分列下拜,口称陛下,祝万岁。 平心而论,白横秋模仿的皇帝是大魏开国那位和早一些司马氏的那两位,不说别的,简朴总是真的,也不会让人喊他什么圣人,包括关西这里的一些气象,也被认为一扫之前的曹彻时期的万马齐喑之态。甚至,关西这里还采取了类似强制筑基一般的激进策略。 然而,上下内外,对这位皇帝守旧、专制、暮气沉沉的批评总是不绝于耳,对大英腐败、关陇权贵压迫百姓的指责也没有停过。 原因嘛,不问自知,这里面除了暮气沉沉可以对应白横秋的年龄外,其余的批评都是来自于黜龙帮的对比,甚至就是黜龙帮本身喋喋不休,从不间断的指责与批评。 当然,关西这边对黜龙帮乌合之众,上下不明的嘲讽也是广泛存在的。 而现在,两军相撞,双方上下更是晓得,各自那些嘲讽还真不是瞎编出来的……更重要的是,将来谁赢了,那另一家身上的这类说法就要流传几百上千年的,遮都遮不住的。 就这样,关西诸将几乎与对面的黜龙军头领们一样,带着复杂心思,开始了这一轮军议。 军议内容很简单,如何取胜? 很显然,这是双方都要面对的问题,只不过黜龙军刚刚从防守转向进攻,而且还在筹划新一轮进攻,所以还不需要这种级别的扩大会议来定调与讨论。 “既如此,我先说。”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场合的张世本只一拱手,便径直闪出道来。“陛下,臣以为眼下局面切?不可动摇退缩,此类国战,虽血流成河亦要决出胜负,要是计较什么得失,考虑什么周全,反而会自取灭亡!” 这话说的极重,不少人都斜眼去看,但也有人面不改色,因为他们知道,张世本曾有个如司马正、白有思一般的英俊儿子,结果丧命在了黜龙帮手中,态度自然激烈。 便是这厮当年头一批离开东都,据说也是因为司马正与黜龙帮的不战之约。 白横秋也没有生气,反而点头:“张卿说的有道理,可该如何作为?” “臣有缓急两个法子。”张世本肃然道。“关键在韦元帅那里……” “韦元帅?”饶是白横秋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有些惊异。 “不错,只要在当面击败了黜龙军主力,一战打垮他们三十个主力营,然后追入邺城,那么天下就已经定了,江南一隅之胜负无足轻重。”张世本恳切言道。“所以臣的急策便是,让韦元帅利用自己修为的优势,扔下南面战场,直奔此地而来,抢一个先手……” “然后呢?”白横秋心中已经否了这个急策,但还是耐住性子来问。 “然后,我们这里应该提前准备,请吐万长论大将军、鱼皆罗大将军、王怀通留后一起至此,这样,我们就能在猝然间多出一位大宗师、三位宗师,然后陛下亲自督阵为先锋,全力一击,便可完胜!”张世本说的兴奋,唾沫都喷了出来。 白横秋依旧耐住性子,继续点头:“那你的缓策呢?” “缓策便是不用等韦元帅,只北面三位宗师来此出阵。”张世本言简意赅。 白横秋堂堂大宗师,竟再度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对方,其余诸将也都如见了鬼一般来看这位河东张氏出身的大员。 张世本似乎是察觉到众人的异样,想了一下,复又拱手补充:“但若如此,须以吐万老将军为中军指挥,上下一体,迭次突击,方可成功!” 白横元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转到自己头上,但军中讽刺他不如对面一个三十不到豪强子弟的说法确实已经喧嚣甚上,便欲出声辩解。 而白横秋在上看的清楚,赶紧摆手接口:“确系是个法子,咱们听听其他人的想法,一并讨论。” 张世本闻言,非但不退,反而就势跪地叩首:“陛下,当断不断,必遭其乱,臣决不是危言耸听,臣自爱子丧命,多留意黜龙贼,晓得彼辈狂悖之处……张三贼蛊惑世间,帮中上下乃至于河北、中原士民都为之所动,便是乌合之众也如泥土烧砖一般被他锻炼成了一体,指望着他自败,宛若玩笑!” 白横秋微微敛容,周围人也都重新冷静下来。 “陛下。”张世本再度叩首。“臣晓得军中有议论,觉得北地半降半盟,不会全力助他;还有人说,李定是被他搁置遗弃或者干脆正是用来镇压北地的;还有人说,打到现在,不见幽州突骑,只有一个幽州出身的宗师魏大刀在,倒是河间降人颇多,可见黜龙军刚刚降服他处,真正能动员、管理的地方只到滹沱河……但要臣来说,这都是狗屁!黜龙军只是碍于战场狭窄,不能施展全力,所以干脆隐藏起来误导我们而已,一旦他们从晋北、江南处打开局面,便会势不可挡!” 话到这里,张世本再度叩首,言辞恳切至极:“陛下!眼下是最好的机会,趁他不备,趁他自家大意,只拿这些兵马来,咱们一战而胜,便是豁然开朗!否则的话,一步步跟他们对下去,咱们关西人便只有满盘皆输的局面!” 这话说得更离谱了,白横秋终于也有些掌不住,微微蹙起眉来。 白横元忍受不住,扶刀上前:“张公,我多问一句,咱们现在局面总是西魏对东齐的格局吧?东齐当年还握有东都呢,一开始还是东齐入关打我们呢,最后不也是我们胜了吗?怎么到了如今,我们主动来打他们,却成了我们一开始便在弱势呢?” “不错。”韩长眉也插嘴道。“若是张公指着强制筑基的道理,说往后几年他们的修行者越来越多,或者指着幽州、北地,说他们将来能控制局面,势力越来越大,所以这一次不能胜,往后我们要苦上两三年,我是认的……可现在不是咱们占优吗?便是之前一战,也是我们锋矢阵攻过去,他们狼狈之下用尽了手段守住了局面而已,谈什么此时不胜满盘皆输呢?” 张世本在地上抬起头来,几乎是翻身坐在那里环顾四面,然后气急败坏:“诸位,你们既然知道这些,难道还不明白吗?当年关西能胜东齐,是因为东齐那里仗着自己地大物博人多,肆无忌惮,到处浪费人力物力,而关西则开创了府兵,尽全力动员出了关西的底力!可如今却是反过来,人家黜龙帮的制度才是更能动员更多人、更多钱货、更多高手的,强制筑基就是个明证呀!偏偏人家地盘也比我们大,人口也比我们多!此时真是最后机会!” “张公危言耸……”韩引弓也要出言驳斥。 “危言耸听个屁!”张世本气急,以手指向周围诸将。“你们真是自大惯了!之前数代关西英豪的成就与你们何干?一个个只是仗着父兄的恩荫,如何能比得上对面草莽中历练出来的豪杰?!真以为祖上英雄自己便也是?说句难听的,便是咱们关陇的英豪,不也去投了黜龙帮吗?张世昭、白三娘、曹铭都去了!牛河都去了!对面版筑难道不是何稀造的?!如何只留下你们这些废物!” “够了!”白横秋终于听不下去了,直接呵斥起来。“张世本,朕晓得你与黜龙帮之间有深仇大恨,更兼此番去招降段威不成,心中羞愤,但这也不是你在这里肆无忌惮贬损同列的道理,张长志,把你族叔扶出去!” 张世本闻言,似乎还想说什么,却一口气呛到嘴里,再难说什么激烈言语,被拽走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干脆当着所有人的面嚎啕大哭哭泣起来,任由那个河东张氏出身的中郎将将他拽下去了,看的同为河东出身的薛仁目瞪口呆。 此人既走,灯火通明的大帐内反而冷峻下来……没办法,遇到这么一个开头和这么一个人,谁都觉得无语加晦气,甚至有人心里明显不安起来。 见此形状,白横秋的心腹重臣们自然不会继续躲闪,刘扬基闪身出来,却是将自己之前的方略摆出来,他的意思是,现在就撤兵……甚至称不上撤兵,掉头从河东转向弘农,打段威!就看司马正敢不敢从黜龙军大军眼皮子底下离开河阳去支援? 坦诚说,这似乎也的确是个方案,但白横秋只觉得气闷。 因为不管是张世本还是刘扬基,本质上都是认为,现在打不过黜龙军,他白横秋之前的战略计划是不对的。 不过也就是这两人了,很快白立本、韩引弓、司清河各自提出了一个算是务实的战术方案。 白立本的意思是,让鱼皆罗离开河东,出上党,过红山,威逼邺城,这样即便是不能把黜龙军惊吓回去,最起码也能试探出那位大司命的真正态度。 对应的,韩引弓则提出,上一战刚刚过去数日,即便是黜龙军做了替换补员,还是大英占优,之所以陷入困境,不外乎是黜龙军版筑的把戏,既如此,何妨有样学样,也做版筑……一来,自家版筑立起来后,下面的军士便会晓得对面到底是什么;二来,黜龙军明显要趁着大英不好出兵的间隙发动对营寨的攻略,以竖立信心,起版筑也是有效的防御手段。 司清河则建议,既然还是大英兵马占优,还是要攻,何妨趁着战事拉扯和防御营地的名义,迅速将营地往东扩展,拉近战场距离,确保双方一旦再度大规模交战有足够时间,而且这样的话,双方兵马猬集在空间极小的地区,便很容易将占优的攻势转化为全线击溃。 以此三件为准,大英国的精英们很快商讨出了一系列方案,充分反击了张世本“大英都是废物”的指责,倒是让人无话可说了。 于是乎,白横秋拍板,事情定下,复又摆宴招待诸将,一时觥筹交错,气氛好的不得了,只刘扬基区区几人脸色不佳,却也不影响气氛。 然而,酒过三巡,白横秋忽然抬头,然后便见一人闯入中军大帐,却几乎不能支撑,直接摔倒在地,然后抬起头来复又哆嗦到说不出话来。 白横秋在内,全场鸦雀无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可能是黜龙帮又起了一个什么“巨城”,因为来人正是张长志,刚刚将张世本拽走的人,所以,必然是张世本又闹出什么事端来了。 “说话!他怎么了?”白横秋放下筷子,不免愤愤,这皇帝怎么当起来这么难! “族叔,族叔……自尽了!”张长志尝试了好几次,才把最后三个字说出来。 满帐皆惊,就连白横秋都呆住了。 这至于吗?! 而且你不是跟黜龙帮有血海深仇吗?! 怎么就支撑不住了呢? 除非…… “族叔没有留下遗言,但臣劝他的时候,他曾说……大英想要胜黜龙帮,只有两条路,一是眼下战局,速速胜之,但没人信他,都觉得他荒唐,便是他死谏,也会觉得他荒唐;二是迅速吞并东都,但是他这次去劝降东都,看的清楚,段威那些人并不只是简单的拿东都做进身之阶,而是真对大魏有些怀念,对大英有些愤恨,所以东都也不可能迅速吞并。”张长志跪在地上,艰难复述。 听到这里,白横秋还在想什么,刘扬基一声叹气,站起身来,拱手相对:“陛下,不必在意,这厮早在他儿子死的时候就已经疯了……而且据我所知,他不光是把张三贼当做仇人,便是三娘也被当做了仇人,大魏同样做了仇人,司马正没救他儿子他也当做了仇人,如今怕是把我们也做了仇人……天下皆仇,不疯不死就怪了。” 众人唏嘘,白横秋也只能点头:“厚葬吧!” 确实,还能如何呢? 于是乎,众将纷纷出列下拜,口称陛下仁义。 ps:感谢碧雪剑老爷对绍宋的上盟,感谢琉璃琴老爷与数学老师老爷对黜龙的上盟……愿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也希望大家五一玩的开心。 第八十七章 风霜行(6) “砰!!!” 伴随着一声巨响,薛亮面无表情的将目光移到了身后那被巨大弩矢直接炸开一个口子的版筑层,然后便立即扭头看回了之前目光所在的主战场上。 彼处,正有经天纬地之势,龙腾虎跃之威。 没错,战争升级了。 尽管双方似乎都认定这场战争会是一个相对持久的战斗,双方也都认为眼下的战场已经陷入到了某种战略价值持续减少的泥淖境地。 可是,战争还是升级了。 十月上旬,黜龙军卷土重来,带着几十辆弩车,上百架简易长梯,几十队拖拽牲畜队,四五架撞车,出现在了战场上,然后就对关西军的大营进行了激烈围攻。 围攻很失败,或者说在有充足修行者的大规模战场上,这类工程进展并不能确保随后的肉搏战推进。 到了这一步,战事其实已经在短短的一日内完成了两次升级,一次当然是工程器械的大规模投入,另一次则是在工程器械的压制下,双方成丹、凝丹级别的修行者不再顾忌,或主动或被动开始密集介入战场,控制区域阵地。 正因为如此,黜龙军在热热闹闹打了半天后,下午时分就开始撤军了……大量的工程器械被遗落在战场,引发了不少关西军的追击、争夺,于是早有准备的黜龙军又反扑了回来,数个精锐营头试图将这些追出营寨的失序关西军包抄、吃掉。 当此局面,特定的凝丹高手是不敢轻易冲出营寨的,于是乎,立在百尺高台上的大宗师兼大英皇帝终于出手了。 其人居高临下,在天地之间画出经纬,每落一白子,对应苍穹下的战场上大英军士便振奋莫名、疲惫尽消,彷佛四下有风生助其扶摇;而每落一黑子,对应苍穹下战场上的黜龙军士便行动滞缓、气力不足,似乎周围化为泥沼碍其往复。 这是一个与之前直接攻击的金银赤色棋子截然不同的大宗师法门,而且效果显著,下方关西军受此激励人人奋发,几乎要冲出营寨,全面追击。 对此,张行不敢再有丝毫怠慢,他稍微度量了一下,随军的五百踏白骑摆出来三百,然后在三位宗师的组织下再度显化为一条数百尺高的金色辉光巨龙,直接张开双翼朝对方军阵扑打过去……没办法,张行没有对应的高端手段,只能用这种低端方式应对。 你还别说,大英皇帝再高端,遇到这种打法也没办法继续高端,只能转化战术,重新排列金银赤色棋子,与辉光真龙当面对决。 这么一来,这大河畔真真是神仙斗法一般精彩,打到最后,两军寻常士卒几乎无人战斗,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这神仙斗法上了,只有少数掌握弩车的黜龙军与占据营垒的关西军时不时来一发冷箭。 而且,双方主帅竟然真是个不分胜负的局面。 这不是谁刻意的控场……实际上,双方都是被局势逼着上了台,都在不停地加码、试探,都在反复提高真气的强度、利用可能的战机发动攻击,但越往后打越心惊,因为双方都意识到对方远非昔日水准,不敢说势均力敌,最起码是短时间内难分胜负的。 当然,双方也都没有敢拼命,也都没有让各自押阵的那位宗师上场,毕竟嘛,河阳城那里还有另外一位大宗师,而且是立塔的大宗师在冷眼旁观呢……至于组织规模更大、威力更强的真气军阵,仓促间也没法子呀,也不敢呀,万一败了怎么办?! 不过,两军上下却并没有为这种势均力敌而感到震惊,恰恰相反,在他们看来,本就该如此才对——那张行虽只是个宗师,却也是河北之主,黑帝点选,背后神异肯定是通天的,配上两位宗师和三百奇经自然能与带着几十骑伏龙卫的关西之主不分伯仲;反过来说,白横秋虽然没黜过真龙,可到底是正经大宗师兼大英皇帝,关陇屹立天下近百年,如何能真怕了这三位宗师加三百踏白骑? 就这样,双方战至黑夜,兵马早已经撤回,却各自临营观战,宛若看夺陇比赛,看比赛前的舞蹈一般振奋。而双方真气纵横,皆以辉光真气为底,更是将夜空照射的流光溢彩。 这还不算,真龙跃动,往往带来风啸,棋子落地,更有雷鸣之音,端是热闹。 当然,白横秋怎么想的不知道,张行到底心疼踏白骑,寻了个机会,远离了那座百尺高台,然后在对峙中缓缓撤了神通……而从白横秋的反应来看,这一天打的,他也麻爪,不然也不会这么默契的撤了棋盘。 恢复平静的暮色中,一身金甲赤袍的白横秋面无表情走下高台,身后是满脸潮红的薛仁和同样姿态的残余伏龙卫,而迎接他的竟是数以百千……乃至于在他大宗师视野内可称万计的振奋面庞。 这些人近处则在火光下诚心诚意的行礼,远处则欢呼雀跃,好像自家皇帝得胜归来一般。 白横秋心知肚明,不仅关西军会欢呼自己,张行回营后也会得到欢呼,哪怕双方都没有胜利……因为本质上,这是一种释放,战场上压力的释放,经此一役,下面的将领、军士都晓得,自己承担的战事责任变小了,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所以才会由衷的放松下来,进而欢呼。 这还不算,如果后续战事没有意外的话,那么这场战斗将会被载入史册,会覆盖掉之前军士们的辛苦作战,乃至于撤军后,大家还会根据这一战双方那神乎其神的表现给出一个此战不分胜负的总结,而无视掉内里许多纷繁复杂的事物。 甚至今晚之后都不会有人再担心仓促撤兵引发军心不稳了,因为可一切的军事矛盾都在表面上转移到了最高级高手之间的战斗上去了。 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经此一役,白皇帝反而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这场战争,最起码是眼下汲郡这场战役,很可能就是要靠下面的将士才能定胜负。 可为什么? 是天意吗?天意不许修行者自行天命?!可天命不是有加于自己吗?还是如冲和所言,张行自己动摇了天命,所以天意不敢再展露天命? 所以接下来还能有什么?司马正? 不对,司马正来了,三方更加纠缠不清,难分胜负,是真气大阵,汇集双方所有修行者再结合军阵的真气大阵……可万一真气大阵也不能了断呢? 恍惚中,思绪有些混乱的白横秋看到了刘扬基,后者居然也明显振奋起来,几乎可以想象,如果此时再问对方策略,这位起兵时的心腹宿将说不得会不再坚持撤军另战的建议……而对方不晓得是,眼前这位正在接受数万将士欢呼的皇帝,此时反而在一定程度上认可了他的建议,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了张世本。 没错,之前一直没有动摇过的白横秋,此时竟然有了一丝动摇。 三更时分,雷声隆隆作响,后半夜的时候,一场标准的雷雨在这个温暖的初冬时节落下。 这很不合理,因为昨天还艳阳高照,没见半点云彩,但考虑到之前真龙跟天地棋盘的斗争,什么不合理也都合理了,说不得是四御老爷天上看高兴了,打个雷助威呢。 伴随着雷鸣,雨水淅淅沥沥的下,温度终于稍微转凉,不过到了第二日,黜龙军提前发放战兵标配黑色冬衣的举措还是引起了不满,因为温度还达不到那个份上,冬衣到手又免不了自家保管,丢了脏了都是自家的事。 当然,这些抱怨都是虚的,真正的情绪来自于冬衣背后的含义,任谁都知道,冬衣的到来意味着黜龙军做好了在整个冬日继续作战的准备,军士们难免不安与厌倦。 之前理解的战争长期化可不是这种长期化。 “得加强轮换,务必保持军心……尤其是在持续伤亡又没有地盘、金银钱帛战利品入帐的时候。” “前日那一战后,军心其实是被鼓舞的。” “没有意义,他们只是觉得首席那么厉害,自己可以省点心罢了,而不是真的军心振奋……要我说,可能往后军士作战会懈怠也说不定,偏偏这一战反而证明了,上头就是势均力敌,就是要下面敢战能胜才行。” “开军市如何?” “没有战利品,军市无用,总不能去搜罗妓女吧?真那样,只怕魏国主先杀到此间,砍了几千当兵的与你我。” “把家眷接来如何?” “嗯?” “现在是十月,农闲,放在往日也是做市场、搞祭祀,邺城和军中也要搞夺陇的……” “咱们已经搞了。” “但还不足……我的意思是,反正战场在河内,背后就是咱们河北腹地,如何不能许闲坐在家的军士家眷来汲郡探视?顺便开建市场,让曹总管那里送些军需,允许他们家眷自购一些额外的补给进来?” “家眷买补给?” “当然……我们本身自然是发足了的,但只要家眷过来,就总会觉得自家父兄丈夫缺东西,就好像强制筑基一般,一个郡怎么都不可能饿着这几百个孩子几个月的,但现在家里有钱的要是不给孩子买个军中淘换下来的牛皮包,没钱的不给缝个布包,都是过不去的……咱们把济阴军衣场的护耳、围脖拿过来发卖,她们几个小钱花下去,便有了心安的道理,她们家眷心安了,军士也就心安了。” “……” “确实有些道理。” “受伤的不说,可以先定个规矩,有战功的先去,然后慢慢的铺陈……要不要盖些房子?” “来不及了,租赁些吧?” “你不晓得,汲郡那里现在是寸土寸金……甚至都不是钱的事情,太多物资、伤员、民夫了。” “确实,可那也没办法,总得做些事情,不然要我们这些军务部文书跟王翼部的参谋干什么?” “不错,汲郡再麻烦,也总比河内强,河内倒是干净,老百姓有钱的去东都、去邺城,没钱的跑山里……” “发文给魏公,让他想法子收容一下北面山里的河内难民。”斜靠在温城县衙公房窗台上,听了半日雨落屋檐的张首席忽然插嘴。“然后斟选一下,送一些到此间做民夫,比从后方征发民夫要好许多……汲郡开军市请家眷也无妨的,可以做。” 几名正在议论的参军、文书立即闭嘴,然后迟疑了一下,许敬祖越过了还在发呆的马围来应声:“首席放心,马上做文书。” 倒是张行,此时察觉到了马围的异样,却没有直接询问,反而继续来问许敬祖这些人:“马分管在想什么?” 许敬祖等人能如何,只能尴尬束手去看马围。 马围回过神来,难掩面上疲惫:“首席,我实在想不通,东都那些人到底为什么不降?我原以为便是我们无法动摇东都根基,可大英总能吧?人家本就是关陇一脉,可为什么一直到现在,东都那边都稳若红山呢?” 张行笑了笑:“其实我倒是想通了一些……” 马围肃容道:“请首席指教。” 那些文书、参军们也都竖起耳朵。 “小马,你在东都住过吗?”张行先行来问。 马围苦笑:“首席说笑了,我这个破落户连河北老家都住不成,谈什么东都?” “我在东都住过,这辈子怕是都忘不了那段时日……而且有一说一,那段日子竟是人生最惬意的一段日子。”张行语出惊人。“只不过日后渐渐发觉这好日子后面的一团乌七八糟,这才弃了东都。” “所以他们便怀念大魏?”马围点点头,心下恍然,复又疑惑。“不对,寻常官吏、普通百姓,因为在大魏时过了几年好日子,自然本能依存东都,可那些顶级的关陇门阀呢?也怀念大魏?” “如何不怀念?”张行不以为然道。“你想想……就拿现在弘农的段威来说,他这辈子最好的光景,是不是跟着大魏一统天下,然后居东都执掌四海那段时日?” “这倒也是。” “不止如此的,换个方向想一想,如段威那代人,生在乱世,之前几百年也都是乱世,周遭人多给孩子起个‘世’、‘常’之类的名字,渴求天下太平,然后经历了大魏,现在又回到了乱世,是不是觉得,你们这些人都只是乱世中的渣子,所行争斗毫无意义,只是在重复之前几百年的旧事而已,反倒是大魏宛若美梦一场呢?” 马围沉默了很久,周围文书和参军都是聪明人,也都默不作声了许久,然后才由这位王翼部的分管代为一叹:“于这些人来说,大魏不止是人生之巅峰,竟也是理想之托付吗?可为何又变成暴魏了呢?” 这次轮到张行默不作声了。 其余人也都见怪不怪……宗师嘛,观想真龙甚至可能是至尊的宗师嘛,还是河北、北地、东境、淮西这么大地盘的世俗统治者,三分天下的地气供养着,打完一仗,有任何奇怪的举动都不算奇怪。 当然,张首席没有那么玄乎,不过也的确在思考前日那一战。 首先是战事升级的问题, 那天打着打着,就战事升级了,不可控的战事升级……黜龙军制造了一个小陷阱,想吃掉一部分追击出来的关西军,而关西军无法承受这个伤亡,于是白横秋就正式出手了,他充分展示出了一个大宗师单人成军的威力,对战局影响太大了,张行和前军压阵的牛河、魏文达不得不出手。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还要不要坚持这种攻击性的战术? 如果坚持的话,就需要跟之前一样,主动升级战事,可再升级的话就只有摆出真气大阵了……而如果那样的话,胜负怎么说? 须知道,关西军与黜龙军在修行高手配置上明显错位。 黜龙军没有先发优势,靠的是多年征战自己养出来的大量后发高手,也就是多位新宗师、多位凝丹、八百奇经踏白骑和已经进入军中的第一批强制筑基的青年。 相对应的,关西军有先发优势,所以每个阶段都有上段位的优势,却缺乏后进。 比如说关西军有大宗师,有临界突破的顶尖宗师,也有几位老牌宗师,却没有新宗师;凝丹高手数量双方差不多,但成丹高手却明显比黜龙军多;下面的奇经高手也有,但却没有形成踏白骑这种大规模成建制的部队……伏龙卫只有百余骑,现在更是因为徐世英的“小把戏”弄得只有几十骑。 但他们真缺奇经高手吗?会不会是散在军阵中,各卫大将军牢牢抓住不愿意撒手导致的?否则白横秋不至于这么轻视伏龙卫吧? 那么一旦开启大阵,双方胜负到底怎么说? 理智的选择似乎应该避一避,只要避过这个冬天,明年再战,黜龙军中的基层修行者数量就会爆发性增加,但那样的话,会不会露怯?会不会让对方产生某种正确或错误的判断,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这些都要考虑。 除此之外,前日战中,司马正过于稳当了。 双方这一次交手可不是事先下战书约定好时间、地点、参战力量搞起来的,而是战场上自行发展出来的对决,而面对这种突发的战况,司马正稳坐在河阳要塞内,除了一开始有些真气动静外剩余整场战斗都没再有半点波动……这只能说明司马正自己早有相关计划,所以才能岿然不动。 换句话说,结合战前的态度,司马正几乎一定会出手展示实力,只是不晓得是在两家撤军时,还是等双方将最大实力使出来的时候。 所以,问题又绕回来了,要不要将最终的战力给露出来?能不能承受相应的结果? 这些思考可不是张行一个人胡思乱想,自从黜了真龙以后,张宗师明显感觉到了一些变化,他对于事物的感知能力在上涨,上了战场后就更加明显……哪个营头强,哪个营头弱,接下来战线是焦灼还是崩溃,在这里守下去能不能撑住……此类判断,一个经验丰富的将军在观察完局势后也能做出来,所以理论上只能说张首席比其余人多了一份真气角度的观感。 但实际上没那么简单,天地元气是这个世界的精华所在,一通百通,且具有根源性。 尽管没有证据,但张行能明显意识到,自己的猜度和思虑是“有效用”的,这就好像冲和的占卜、曹林的镇压、郦子期的舟船巡察、三娘的真实伤害一般,是真的会有概念性的影响和准确率。 所以,真的全力以赴打起来,只以眼下这个战场态势来说,真不好说胜负……但败的那一方一定会损失惨重,而这正是张行极力避免的事端。 从这个角度来说,罗盘…… 思索许久,徐世英冒雨从外面回来,却连护体真气都没有展开,一进来居然放下了一把伞,见到张行和马围立即开口:“单龙头走了,张公慎他们到了。” 这是正常的且处于流程中的轮换,只有四个营的规模。 张行点头,忽然来问:“十三金刚现在都在河北吧?” “都在。”徐世英点头,然后迅速补充。“但白分管现在很忙,御史台的事情把他拉进去了,此外高金刚去了滹沱河……” “让他们来!立即来!”张行即刻下令。“三日内全都要到……扔下部队、行台事务,立即过来!” 徐世英顿了一下,没有多余询问,而是追问:“要不要请殷龙头去邺城坐镇?” “不用。”张行摆手道。“殷龙头在滹沱河正好……如果大英尝试出奇兵绕后,现在这个局面下是断不敢出武安去邺城的,否则咱们就能立即扔下此处回身吃掉,而他们的追兵必然会被司马正咬住。” 徐世英想了一下,先点了下头,却没有直接看许敬祖、李义署那些人,而是看向马围,随着马围也点头,他才摆了一下手,随即,聚拢在公房里的文书、参军们立即行动起来,然后一系列的文书,包括之前去山里搜罗河内难民、在汲郡设立军市与家眷探视点,全都被依次交给了徐世英。 徐世英签完字给了马围,马围附署,只有调度莽金刚的那份文书张行亲自签了名。 处置完了一切,徐世英方来问张行:“所以,首席下定决心了?” “不错。”张行正色做答。“不能泄了这口气……” “我其实也赞同。”徐世英也认真道。“咱们上面明白,可下面双方军士却不是这么明白的,得营造一种咱们什么都不怕,反而越来越强的印象……只要双方底层军士信了,到时候战场上可能就是这一口气的事情。” “也是要大英那边晓得,咱们这里是要十万分注意的,把他们的眼睛和手都钉在东都这边。”马围也表达了赞同。 然后公房内便陷入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沉默中了。 过了许久,伴随着屋外的雨声,徐世英将目光从发呆的张行身上收回,严肃下达了军令:“召集所有头领,今晚军议……马分管,召集人手,绘制阵图,准备起大阵。” 十月份,汲郡的战争陷入泥潭。 与此同时,相隔数千里的大江之上,这里的战争已经陷入停滞很久了。 这里的战场更清晰明了,占据了巨大江心洲的联军跟占据了南岸据点的关西军之间只有半条大江,而离谱的是,就在这个狭窄的战场两端,立着很可能是天底下最强大的两位宗师……什么船队都过不去,两位顶尖的宗师都无法从对方手下保护住自己的人,也无法跳过去消灭对方。 这还不算,因为北面正式开打的缘故,双方都没能得到任何可见的大规模支援。 于是战争变成了停滞战,只是隔三岔五两位宗师临阵交一剑而已,连多余的动作都无。 “下面人有讨论,都觉得这一战的胜负在我和韦胜机谁能先跨过那一步上面。”临江的望楼上,白有思扶着栏杆望向西南面的城市,显得很放松。“但也有人说,我们恰好就是对面跨越界限的试炼,谁赢了这一仗,谁击败了对方,谁把兵锋推进对方腹地,谁就自然而然的成了大宗师……谢总管,你觉得哪个说法对?” 昼夜不息赶到此间的谢鸣鹤想了一想,直接摊手:“照着我的品味来说,自然是后者,我祖上就是这么来的……但其实仔细想想,哪个都未必,哪个也都可能。” “不不不。”白有思笑着摇头。“谢总管这个答案看似滴水不漏,但实际上是错的。” “哦。” “答案很简单,就是后一个。”白有思继续笑道,却眯眼看向了西面方向的那座临江城池。“到了宗师这份上,单纯的心血来潮也好,掌握了一些真气法门也好,是能感应一些事情的,更不要说是晋升大宗师这种要害了……谢总管,我明白告诉你,我从第一日见到对方浮江而下时便晓得,这位当庐主人与此地就是我成大宗师的契机。” “原来如此。”谢鸣鹤恍然。“所以,这大江上的事情,乃至于全天下的事情,甚至是几百年乱世的结果,竟是要由两个人心情、机遇来定了……可这跟张首席平素的话好像不搭呀。” 白有思再度回头来看对方,失笑摇头:“谢总管这话诛心。” “不是故意调侃,而是真的发懵。”谢鸣鹤正色道。“这种局势还能如何?” “首先……”白有思转过身来,同时伸手在栏杆外侧布上了一层真气障壁,语气也严肃了起来,却似乎张口便是一句废话。“这种局势并非无解,实际上我觉得胜机恰恰就在这个晋升大宗师的契机上,谢总管想一想,我晓得的道理,韦胜机也肯定晓得……不然也不会隔三岔五凌空一剑,察觉到我没露出破绽后便放弃。” 谢鸣鹤没有说话,他还是有些没饶过来。 “道理很简单。”白有思不由叹了口气。“韦胜机想做大宗师想疯了,这是他的心魔,说不得关西那边主动给他派个宗师他都不乐意,而我呢?我没那么着急做大宗师……所以,何妨放弃这个机会,利用对面的纹丝不动,请谢总管替我寻个外援过来,直接败了他?” 谢鸣鹤愣了足足两三个呼吸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的意思很简单,她愿意放弃成大宗师的机会以寻求此间战事的突破。 但是话说的轻巧,大宗师的契机也可以放弃吗? 这当庐主人之所以入魔,不就是他许多年都不能成大宗师吗?眼瞅着太阳西斜,自然不安,以至于成了心魔。 似乎是看穿了对方想法,白有思坦荡以对:“就像谢总管说的那般,千百万人的性命,天下大势的走向,凭什么要系在我们两个人身上?若是大宗师不能以人为本,妄图以一人来定兴衰,那这样的大宗师别人爱做去做,我是不会去做的。” 这算是一个解释,谢鸣鹤连连颔首,也不再计较那些,而是直截了当来问:“所以白总管的意思是让我去劝说操师御来助你?” “不拘是谁。”白有思明显思虑妥当。“正是要借谢总管的人脉地位,替我寻来援军,当面破了对方!当然,操师御自然是最方便的一位。” 谢鸣鹤再三点头,不顾连日赶路辛苦,即刻应许:“我这就走,顺流而下,先去找操师御,沿途也替你观察局势,以防后方出变故。” 既然说明白了事情,谢鸣鹤当然不会耽搁。 不过,这位黜龙帮的总管也不是当年为了逃避大魏对江东镇压而四处游历的中老年废人了,他离开江心洲,顺流而下,一个时辰后他便停船上岸,然后去见了周效尚。 南方将门与江左世族,可真是几辈子抄家灭族一般的交情,双方知根知底,有事在身的谢鸣鹤也不含糊,转交了分别来自于周行范、张行的两封私信,来自于军务部徐世英、帮务部雄伯南、大行台陈斌、国主魏玄定、首席张行的一系列正式文书……以及来自张首席的公开承诺。 “出兵前张首席在吞风台大头领扩大会上说的,天下浩荡,人心不定,英雄四起,有些人其实相差不多,能耐差不多、想的差不多、态度差不多,但偏偏有的人遇到了时势,或主动或被动与我们走近了一些,可莫小瞧了这走的一小步……因为千言万语不如一行,就这一小步我们就要认,反过来说,如果将来谁离了我们这一小步,我们也要追究到底的。” 码头上,谢鸣鹤复述完毕,似笑非笑来看对方。 “周公,首席说完这话,便通过了你与周总管一起暂署龙头的专项,我就不说什么一门双龙头了,周公,此间事成与不成,你都是黜龙帮的人了,一辈子都拖不开了,所以一定要遵守帮规、国法、军令,放到眼下,允许你暂缓推行黜龙帮的律法、制度,但要尽全力支持南线战帅白龙头的对峙。 “还有一条,你到底是外藩,有了淮右盟的前车之鉴,你这里不能有太多的大头领、头领名额,哪怕是你现在有了荆北七州之地,也只有两个大头领、八个头领名额,而且需要身为战帅的白龙头署命认可。 “可有什么言语?” 认真看完信又沉默着听完对方转述的周效尚平静开口:“没有,我感激张首席与大行台三位副指挥的英睿,完全接受这些任命和调度。” 谢鸣鹤眯眼看了下对方,点点头,同样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一拱手,便重新上了船,往下游而去。 不是没有异议、不满,也不是没有察觉……谢鸣鹤比谁都清楚对方的心思,周效尚走的是典型的南方将门路线,乱世自保,却对真正的强者恭顺到了极致,可但凡强者没有触及到的地方,他都会尽全力扩张他的私人势力,以求自保。 就好像这一回,周效尚的投靠成为了白有思在南线强有力的支撑,可这也不耽误他表面上老实巴交、忠心耿耿的同时迅速在荆北扩张一样,九个郡,或者说是昔日南陈七个州,全都被他吞下自肥。 刚刚的认可与服从里面,有多少是这七个州、九个郡的重量,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那又如何呢? 黜龙帮里,有东境的豪强、良家子、基层官吏,河北的盗匪、官军、世族、寒门,东都的各类流人,南陈的贵族,北地的战团、贵族与荡魔卫,还有江淮的帮派,难道还差一个典型的南方将门? 十月间,谢鸣鹤继续顺流而下,迅速抵达了下一站,在巴陵见到了江淮的帮派,也就是杜破阵与辅伯石为首的淮右盟诸位。 这里没什么好说的,夸了一下阚棱和义子军改编的那个营如何如何出彩,然后埋怨了杜破阵和辅伯石到现在都没有成宗师,委实让人失望什么的,获知了荆南现在是林士扬在倒腾后就直接走了。 只留下杜破阵在洞庭湖畔的风中发闷气。 再往下走,就是江西地界,饶是一路都是顺流而下而且昼夜不停,还有真气辅助,可等到谢鸣鹤在九江见到了逡巡不定操师御后,还是花了足足六日的时间。 双方见面,谢鸣鹤言简意赅,请对方即刻往上游去做支援,即便是大军臃肿,操师御操元帅、操国师也可以孤身前往,联合白龙头击败韦胜机,一举决胜。 否则的话,在这里坐观成败,若黜龙军胜,凭什么要容忍他?反过来说,若韦胜机胜,直接顺流而下,便又是一个杨斌,倒是很操师御作为江南本土的宗师,怕是性命都不保的。 这话情真意切,操师御当然……没有答应。 开什么玩笑,这个道理他不懂?他是懂了以后才聚集兵马停在江西的!你谢鸣鹤来,代表了黜龙帮中枢来,当然会给他带来一定的压力,但若说直接就催动他了,目前看还不至于。 谢鸣鹤当然也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耳听着对方说什么军队汇集起来以后就立即去支援什么的,便自请下去歇息,然后理所当然的在城外一处自家子侄的地方约见了军中、地方一些江南八大家出身的官吏、将佐,只说乡友聚会。 聊了一会,大约察觉到哪几个人是有些思路的,便摒弃了其他人,只留下这四五个来做询问:“这位元帅国师教主想作甚?” 这话问的干脆。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枯坐了片刻,其中一人无奈拱手来言:“不瞒世叔,这事我们自然早有议论,若是我们猜的没错,他应该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把江左势力都控制起来,以求自立或者篡位……具体到眼下的步骤,应该是想把对岸萧辉最后一点兵马、人手给骗过来,若成了,他直接遣一名大将趁着对岸空虚驱逐了对方,事情便了了。” 谢鸣鹤愣了一会。 其实,这也属于江南传统保留节目了,只是他去了黜龙帮,做了那么多事,开了那么多会,一时没把江左这个味道适应回来,也属常理。 “然后呢?”回过神后,谢鸣鹤莫名有些不安起来。“就成皇帝了?” “不瞒世叔,我们议论了很久,都觉得确实是个好机会,因为现在天下各处都因为黜龙帮和关西人的对峙卡住了。”另一人站起身来,小心翼翼来言。“这个时候,反而没用外力来干涉了,就是萧辉和操师御两人对弈。” 谢鸣鹤张口欲言,本想问成了皇帝之后怎么办?不需要应对关西人跟黜龙帮了吗?这俩家胜了谁放过你?还是你操师御觉得自己当了皇帝就能让南朝脱离困境反扑出去? 不说别的,只是占了江南三分之一的荆襄那边就没完没了好不好? 叛乱没了,可叛乱的人都在,下面人还是恨真火教,上面还塞进来几家战斗力更强的过江龙,再加上黜龙帮跟关西人实际上在那里搞对抗,都成斗兽场了,你要怎么处置? 而且莫忘了,这大梁可是好几十个异姓王、异姓公的,这可都是有地盘有兵的,你要怎么理顺? 空头子皇帝这么吸引人吗? 好在之前几百年江南那些烂事不断地提醒着谢鸣鹤,没错,就是这样,这些人就是为了一个皇帝名号而忘记一切,什么宗师、元帅、教主都不缺的,三合一的也不可能跳出去! 于是乎,谢鸣鹤强压着某种类似于呕吐一般的感觉,继续来问:“你们觉得萧辉会上当吗?” “回禀世叔,萧辉肯定不会上当。”又一名八大家出身的官员起身笑道。“但是操师御可以直接拉拢他下面那些人的,一来二去,有个动摇,事情不也成了吗?” 谢鸣鹤“恍然大悟”。 等前一个人坐下,又一人起身:“其实,萧辉也在拉拢这边的人,只是操师御势大,他的效果远不如操师御对对面的效果……听说,现在萧辉那边驻守六合的大将张破石已经动摇了。” 谢鸣鹤点点头,认真来问:“所以你们觉得操师御要胜了?” “也不好说,往回看,这大江上不知道多少以为自己赢了的被人一个算计分崩离析。”那人刚刚坐下,复又起身,却似乎有些得意之态。 “所以,这事不好说,对不对?” “对。” “还是要观望对不对?” “对。” “操师御短期内不能西进对不对?成了皇帝也要耽误许久才可能西进对不对?” “对。” “你们听我一句话。”谢鸣鹤终于忍耐不住了。“趁着现在两边拉拢你们,你们的情境稍微放松,赶紧把家眷从海上送往徐州,自己也算准日子跑!跟这样的虫豸是搞不好政治的!” 几名世交子弟对视了几眼,明显茫然。 谢鸣鹤等了一会,眼见身前无人回应,却是忽然爆发,起身呵斥:“不对,你们也是虫豸!江南都是废物!” 说完,拂袖而出。 既然出了门,眼见九江城与鄱阳湖在侧,其人到底是冷静了下来……自己身上还有任务,需要找一位宗师去襄助白有思。 然而,江南都是废物! 这可怎么办呀?! ps:感谢jackchenyl老爷对绍宋的白银盟,感谢黑夜女神座下忠实守护者老爷对绍宋的两个盟,感谢鼠玲珑老爷对绍宋的上盟,三位老爷五月发大财!诚惶诚恐,感激不尽! 第八十八章 风霜行(7) 就在谢鸣鹤突然陷入迷茫的时候,河内的风停了。 之前几日,先是下雨,嘴上说着没有变冷、没有变冷,可几日雨水之后还是明显冷了,然后就开始刮风,河北初冬的这个风,不敢说与河南五月的雨相提并论,但也差不离了。 尤其是隔了一日,地上干了以后,风卷起扬尘,那个味就对了。 到了这个份上,便是体感上不冷,实际上一日冷过一日。 此时,根本不需要任何本地人讲解地理气候,双方上下都可以想见,等到下个月月中的时候,就会例行结冰,大河开始凌汛,到了腊月就会封冻,然后开春再凌汛,也不晓得中间会不会下雪,有没有寒潮,会不会有大风…… 这些可不是什么小事! 恰恰相反,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气象、气候变化对于正在河内对峙的三方几十万大军而言,真是要命的事情。 所谓水火无情,冷暖自知,这点从称赞一个大宗师时说他几乎能引发天象就能看出来,换句话说,这天象变化引发的影响对于军队来说,真比一个大宗师来的强。 于是乎,那日大战后,刮风下雨期间,双方不约而同选择了避战……毕竟谁也不想打到一半,来个妖风四起,全军崩溃;或者战至暮色,当夜大雪,生者皆伤,伤者皆死。 可现在,风停了。 要不要打? 答案是当然要打。 这些也不是什么废话,因为战争对人的摧残太严重了,经历了大半个月的对峙,连续打了四五场后,说出这话本身就代表了极大的勇气。 像李定那种,闻战则喜,将战争的一切视为乐趣与成就而孜孜不倦的人太少了……战争开始以来,三方、乃至于四方的政治领袖们都是煎熬的,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本人外加身后的军政集团一朝崩塌;下面的军士更不用说,双方都在拼尽全力维系士气,怕的是什么?怕的就是这些基层军士、民夫直接崩溃。 而如果最上面和最下面都是提心吊胆,煎熬难耐,那敢问中间的人? 当然,还是那句话,李定是个例外……可其余人,只说黜龙军这边,徐世英战战兢兢,紧绷的如同一张淋湿的弓,不晓得还能不能拉的响,马围兢兢战战,却似一柄豁口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断,还有雄伯南、徐师仁、单通海、刘黑榥、魏文达,乃至于尉迟融到寻常头领之患得患失、焦躁失控,也一个比一个清楚,倒是王叔勇、秦宝、阚棱、韩二郎等寥寥几人,方显从容。 可这几个人,也是有说法的,王叔勇是政治底子太厚,自己主动放下后到了现在的位置又不用担太多责任,堪称游刃有余;阚棱是纯粹新来之人,所谓外来的道士好占卦,无心无记;秦宝和韩二郎则是自己想通了路子,没有功业压身,一意向前。 但也就是这区区几人罢了。 黜龙军如此,对面的关西军呢? 看起来从容避战,其实一直承受红山压顶之势的东都各部呢? 都跑不了的。 实际上,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战事打着打着,看起来要拉锯几十年,结果一方随着一战之胜负莫名其妙就崩溃了。 没办法,这就是战争,通过大规模暴力手段消灭对方集团内精英乃至于根基的肉体,来换取绝对的胜利。 这个过程中,双方最珍贵的东西被当成消耗品摆在了阵前,每一次摩擦都让人提心吊胆、头皮发麻,每一次交战都让人心头滴血、肝胆俱丧。 而且谁也躲不过! “我还是那句话,我从头到尾都认定了咱们是必胜的,这不是喊出来鼓舞士气的,我就是这么认的,不然如何敢做这般军事布置? “而且,我也是从头到尾都认定了这一次东西对决会很快分出胜负!因为天下一统是必然,天下思定,没人再愿意过几百年人人皆禽兽的乱世!只是我们不去硬碰硬,找到他们的底子,谁也不知道这一日何时来! “最后,坚持作战当然有给北面做掩护的意思,但是你们要只以为我们只是在做掩护,那就是在小瞧我张行也是小瞧你们自家了!兵马分奇正,正从来不是佯攻做吸引的,更是要有主力决战的威胁,才有资格做正!” 张行说完,对着下方一挥手:“现在,谁还有话说?” 下方一片沉寂。 “那就开战!明日一早,出营列阵!”徐世英竖起眉毛来,长生真气也随之鼓起,身后探出的真气长蛇竟然已经头角峥嵘,且牙眼俱全。 下方诸将惊愕之下,不敢怠慢,纷纷起身呼战。 定下明日出战决断,便也散场,大小头领们离开县衙后院,忍不住议论纷纷,都在说徐副指挥这不声不响的,怕是这一仗胜了,便是宗师了。 果然,跟之前传闻类似,想提升修为还得担责任……别看徐副指挥这些天一直绷着,但撑下来真有用。 另一边,张行倒是没看徐世英,他对徐大郎的情况心知肚明,他现在的目光摆在了院中并没有起身的十三个光头上面……光头在月光和无数火把、火盆的映照下亮锃锃的,很显然是刚刚理了发。 张行将目光晃来晃去,最后落在了其中一人头上,然后笑问:“芒大头领,你什么时候到宗师?” 莽金刚有些扭捏:“让首席看笑话了,当年天下还没乱的时候,俺就是出名的成丹,黑榜前五的高手,结果到现在不光是让雄天王、魏大刀这些齐名的人超了过去,就连徐副指挥都撵上来了,不如去营前寻块版筑撞死。” 张行赶紧摆手:“照这么说,伍大郎也该寻块豆腐撞死,他当年黑榜上可比你高,修为也是早早到位,不也没宗师嘛……” 莽金刚是真有些尴尬了,他固然脑袋滑溜溜,嘴唇也滑溜溜,可伍大郎却不是他能滑溜的对象,当年他可是托庇在南阳义军麾下的半独立势力,又跟着人家一起来的黜龙帮,非要计较,他们十三金刚全都是人家伍大郎山头的。 张行见状,倒似乎察觉到对方的不安,反过来做了解释:“其实我跟他细细说过这事,按照他的意思,到了宗师这份上还是需要个契机才行……比如他当年一心一意想打回东都或者西都报仇,如果让他堂而皇之的打进武关或者轘辕关,怕是立地便成了宗师……这有道理吗?” “应该是有道理的吧?”莽金刚非但没有释怀,反而眼见着更加尴尬。 “当然是有道理的。”月光下,张行又指了指自己。“我当日在河北,都不晓得自己观想了什么,稀里糊涂的熬进了成丹期,结果真实实在在黜了一条真龙,应了咱们黜龙帮的名号,便也是宗师了……所以,宗师确实需要契机,而且这个契机往往跟自己念想、成就相关。只是老莽,你的念想,你自己竟不知道吗?” 不止是张行,也不止是雄伯南、牛河、徐世英、马围以及在场的文书、参军们,就连其余十二个光头也都神色复杂的看向了自己的大师兄。 莽金刚沉默片刻,终于苦笑了一声:“若是首席想问这个,俺就要让首席失望了,俺的念想是有的,那就是完成入世的修行,等天下太平后,回到青城山,到时候也不入前山白帝观做什么教主、住持,就在后山师父坟前,寻个挨着溪流、望着岷江的山窝子筑个草庐,然后拿着帮里的分红,着人不停地往山里送好酒好肉,吃了睡,睡了吃,将来哪天死了,就葬在师父坟边……可若是这般,就要咱们先击败了大英才行,我这个宗师修为也一根筋变成了两头堵。” 众人听完,十二金刚自然神色复杂,而其余人多是无语。 还是张首席见多识广,早就习惯了,竟是片刻不停点了头,俨然不以为意:“无妨的,咱们如此,依着我看,对面也是如此,断不会真因为差你一个修为就如何。” “惭愧,惭愧。”莽金刚只能起身连连拱手。 “若是这般说……”就在这时,裹着冬装的马围忽然插话。“司马正是怎么回事?之前只觉得,白横秋、司马正和咱们首席都是一样的,作为军政领袖都是自家地盘稳固、政治上有了成就,修为就上升,可若是要讲究契机和念想,司马正稳固一个东都怎么就大宗师了?难道他的念想便是稳固东都?” “司马正天赋过人。“张行干笑道。“人家的念想未必是稳固东都,说不得是想保护东都,结果真就有了保护的能耐……莫忘了,他观想的乃是甲胄。” 马围摇头不止:“那可是大宗师!若他不是大宗师,这一战必然还是要相持不下,可却断不会这般煎熬。” 张行回头打量了一下那些光头,然后再来看马围:“小马,你这几日太累了,先去歇歇……这些眼下不着边的事情放到一边去。” 马围想了想,便从火盆前站起身来,却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而在几股真气抵达的同时,随从十三金刚一起抵达的封常也扶住了这位王翼部分管,然后一起下去了。 须臾,这温城县衙后院中就只剩张行、雄伯南、徐世英、牛河等几位要害,外加十三位光头了。 等了一会,白金刚最先撑不住,起身来言:“首席莫要忧虑,我们十三兄弟一体,便是大师兄修为过不去坎,可这些年我们其余兄弟都在帮里长进,光是新凝丹的就有四个,当年就能接对面一颗棋子,如今总还能再接几颗!” “要你们来就是为这个。”张行微微正色。“前线打的越来越烈,不能藏着掖着了。” 白金刚点点头,重新坐下,然后继续来说:“刚才首席那些话,估计有些人自诩聪明,是不大信的,可我这些天在大行台,反而是信首席的……帮里一些人一直说我视咱们帮内为仇雠,可这次我却要说,咱们帮里比那些什么朝廷还是强太多了,徭役是公平的,钱粮都用在了军务上,连滹沱河的河堤都没停,若是这般都不能胜,我只能说天道出乱子了。” 庞金刚、寿金刚等人也都附和,有人说起了大行台那里的事情,还有人说起了自己的那营兵,马上就热闹起来。 很显然,莽金刚或许想着回蜀地再上青城山,其余兄弟的心思却都是在帮里……不止是白、庞、寿这几位中坚,便是后面几位原本只是结阵凑数的,如今修为和资历上去,也都在战前暂署了头领的,想要有一番作为。 张行也趁机来问这些人大行台与后方境况。 依着白金刚的性格,他说不错大概是真不错,但真说开了,却还是少不了抱怨和麻烦……比如白金刚就对御史台组建的速度感到不满,他觉得有些人是在故意拖延,好等到战事结束,这些领兵头领回去造成反对舆论,而且他对河北各处黑帝观如今得了荡魔卫撑腰就抵触管理也很不满,觉得该下重拳整治;庞金刚则对军医的使用权提出了不满,而且不是他不满,大行台那里都对不能妥善调度医生感到不满;寿金刚则是说起了他部中驻守四口关,整日只是帮忙转运物资,几乎要沦为民夫,不免军心浮躁,乃是请求将部队调上前线。 张行和雄伯南当然只能依次安抚,徐世英则板着脸讲前线难处。 最后,张首席总结——敌我决战岂止在战场,大家相互都是为了帮里大业,就不要分什么内外前后,敌我和帮内是不一样的。 到底是安抚了下去。 然而,众人各自休息,到了四更做饭的时候,廊下食尚未开启的时候,清晨尚未散去的迷雾中,数骑自东而来,给黜龙军前线指挥中枢送来了一个坏消息——白横秋遣老将鱼皆罗督两万军出恒山郡。 考虑到鱼皆罗之前一直在河东,那么算算时间,应该是那日双方斗法前就启动的策略。 不过,张行丝毫没有在乎,黜龙军此时只是河北就尚在幽州、邺城有多个营,河南的各营也可以随时支援,还有一位大宗师在滹沱河畔,当然不用在乎,所以在跟雄、徐、马三人通气,并遣人告知了王叔勇、徐师仁二人后便直接将军报归档于机密一层,然后便是廊下食,接着便是乘着早间阳光发兵。 一旦发兵,群情震动。 没错,整个河内战场全都耸动,黜龙军士气自然鼓舞,白横秋、司马正俱皆大宗师,便是不论什么心血来潮,只说观察形势、感知其中高手分布,也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黜龙军意图,自然震动。 一时间,非止是关西军字面意义上的如临大敌,匆匆调兵遣将,便是一直沉寂的河阳城也都动了起来,河阳要塞体系中的河上浮桥更是第一次出现了大量北进援军。 “陛下旨意,你营中调两个凝丹去中军,归薛将军指挥!”一名金甲伏龙卫立马到营寨前,根本连营寨都不入。“速速随我去!” 营中主将罗方立即去看身后,薛亮、丁顺、马开三个中郎将都在身后,稍一迟疑,便要点丁顺和马开这两个昔日跟他们一起入关的义兄弟过去。 孰料,薛亮似乎意识到对方意思,抢先一步用半只手掌的手拱手:“大兄,我跟老十一去。” 罗方这才点头。 那伏龙卫在外面似乎是不耐,又似乎是不满,勒马转了一圈,到底没敢在一位成丹、三位凝丹面前多嘴,只是等两位中郎将牵马出来,便打马往中军高台而去。 别人不说,只说薛亮与丁顺抵达中军,并没有直接上高台,而是先去见了薛仁……丁顺还无言语,薛亮先在“薛”字旗下从容拱手行礼,倒是让薛仁反而有些尴尬,便匆匆摆了下手,赶紧带着他们往中军大帐里钻。 入了大帐,此间火热一片。 一面是温度确实比外面高很多,另一面则是人多嘈杂,不停有人走来走去,还有人在毫不避讳的讨论与争论,就连白皇帝也在上面不停与几位大将低声说着什么。 薛亮也不吭声,只低头走过去,认真倾听: “上一批粮草已经到了?” “是,足够十日。” “冬衣呢?” “已经到了三成,后续还在。” “他们是打这个主意?破我们营寨,让士卒没法保暖,冻馁不能立足?” “不可能,咱们营寨足够厚,让他们拆也不可能全拆光,何况咱们燃料充足……” “真拆光了营寨,咱们全军就崩了,还考虑什么挨冻?” “两军都有营垒、坚城,都能立阵,且战场狭窄,那只要不在一日内被对方将全军击溃,就决难出现那种死伤累累,全军覆没的战斗。” “朕就是这个意思……他们有可能一日击溃我们吗?” “……” “不是你们想的那些,我是说后勤、布置上的纰漏。” “想不到……还有一个就是没准备饭,到了下午会饥饿失控……但也不对,咱们有充足的干粮。” “想不到?” “想不到。” “那他……那他为什么要来拼命?一战下来,凝丹以下的修行者怕是没个十天半月不能缓过来,凝丹的也要歇个三五日……他那般自大,觉得他们的大阵一定能压过我们的?” “他肯定没那么自大,而且也一定没把握,因为便是朕都没有把握。” “那就不是自大,是示威。” “用这种手段示威?!” “诚然如此,他们就是要告诉咱们,此时此刻,咱们拼尽全力也不能胜他,然而时间却在他们那边……等明年,他们当年强制筑基过的军士就会更多,我们……” “好了,不用说了,他要战,便来战!朕与他战!” 帐中一时凛然,谁刚要再说些什么,忽然又有人闯入,赫然是出去高台上观察敌势的白立本,此人神色紧张,甫一来到跟前便朝白横秋行礼相告:“陛下,黜龙军只出了三万人便不再出兵,但这三万人甲胄旗帜齐全,乘着朝阳而来,金光闪闪,外面军士都在喧哗。” “又来这一套!”白横秋尚未言语,一旁白横元已经气急。“整日不断的小把戏!” “这不是小把戏!能杀人的都不是小把戏!”白立本毫不犹豫对名义上算长辈的中军指挥作色,然后不待对方回应又来看白横秋。“陛下,咱们需要赶紧调整!对方兵马数量不多,起阵更快,若是我们继续准备大阵,怕是要吃大亏,可偏偏前营军士已经骚动喧哗……” “该当如何?”白横秋肃然来问。 “遣一支精锐……不拘是一军还是一位宗师,去阻拦、威吓!”一侧刘扬基毫不迟疑给出答案。 帐中陡然一滞。 原因嘛,不问自明。 但军情严肃,委实没法耽搁,白横秋目下一扫,厉声来问:“听到没有,有没有人愿意领一军,去做阻拦、威吓,去送死!来替全军争取重新集合整备的时间?!只要出战,不论事成事败,不论战死、俘虏、生还,不拘活赠、恩荫、死追,必有家中一卫大将军的前途!” 帐中还是一时无人应声。 主要是畏惧,但不止是畏惧,还有没反应过来,以及担心自己不能胜任,或者觉得按照身份轮不到自己,甚至有人是在看了眼面无表情坐在位子上的吐万长论老将军后才意识到,这话不是说给这位宗师听的。 “末将愿往!” 就在这时,薛仁直接翻身拜倒,叩首请战。 白横秋大为欣慰,立即站起,周围将佐这一次依旧纷纷侧目,却少了几分审视之态……说难听点,这当然是被君主一根萝卜吊了起来,就要去送命,但反过来说,薛仁这厮被连番提拔,此番主动,也算是君臣相得了。 当然,军情紧急,来不及表演什么,白横秋扶起对方,直接来问:“照理说,你修为不足,得要五七位凝丹随从,才能确保他们起阵前逃回,但此时朕反而不能与你这么多战力,而且还要你回身后努力来高台上支援……本部两千骑,加上两位凝丹中郎将,行不行?” 薛仁再度叩首:“士为知己者死,末将既白袍至军中,便已将性命托之国家!何况陛下这般恩遇?!” 白横秋无言以对,只是拍了拍对方肩甲,然后便抬手示意。 薛仁不再多言,转身招呼薛亮、丁顺走了出去。 出得大帐,白横秋补给薛仁的本部两千骑就在中军,其人传达军令,倒也顺利。然而,待其部鱼贯而出,来到营前,望着前方三万黜龙军阵型严密有序,旗帜、衣甲整齐,在朝阳下宛若泛着金光的黑潮,饶是薛仁部俱为白横秋专门挑拣出来的精锐,此时也都不安。 待到两面来看,竟只有他们一军出营,更是惊惶起来。 见到部众明显犹疑,而黜龙军已经在视野之中,薛仁只是一勒马便回身呵斥:“我为一卫大将军,尚不惜命,你们如何迟疑?只随我旗帜往来便是!伏龙卫为督战,全军畏缩不前者,斩!” 言迄,亲自跃马当先出征,直趋黜龙军大阵。 骑兵临阵呼喝冲突,须臾便至……不过,待薛仁冲到阵前,也同样无奈。 无他,黜龙军阵型太严实了。 而薛仁在其中,率部左右冲突,却惊讶的发现,自己这一次根本无法穿透明显缩编的黜龙军各营兵马……一来,这些都是精锐,各营几乎只取半,而且其中颇多生力军;二来,因为阵型紧密、部队规模较小,其中高手支援迅速,而且骑兵也挑选了精锐在其中,哪里都能撕咬他……这使得他往往在攻击一营不得手之前便要狼狈逃窜,以免自己的部队被夹住。 坦诚说,这不对劲,因为按照常规来说,过于严密的阵型在临敌时不方便调度,也缩小了接战面,难以发挥每一个士卒的战斗力,但是这愈发说明了黜龙军是要进行另一种战斗模式。 但由不得薛仁多想,就在他准备撤出这些严密军阵,绕到身后衔尾骚扰时,变化陡然出现了。 一开始他以为是起风了,因为周围黜龙军的旗帜的确开始猎猎作响,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就算是风,这风也不对劲,因为四面之风居然都朝着他来了! 然后是寒气,四面八方乃至于天上地下一起来的刺骨寒气。 再然后,便是一种排山倒海一般的真气涌动,仿佛有地震、有海啸、有山崩,就发生在自己身侧一般,而且是陡然发生。 可能是天气已经很冷,也可能是处在阵中央,竟然没有多少标志性的白雾出现。 但薛仁只是脑子一晃,便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觉得黜龙军坚硬如铁、不可动摇,可黜龙军到底也是被他阻拦迟滞了一二,觉得他是个麻烦,为了迅速解决掉他,竟然提前起了大阵,而且成功了。 很难说的清薛仁此时的心情。 那是一种释然居多,但夹杂着恐惧与豪迈的诡异心情。 释然是因为,不管如何,他都完成了白皇帝下达的任务,对方大阵提前这么一起,谁也不能说他没有尽力;恐惧,自然是他知道自己现在陷在人家的真气大阵中,待会也不知道迎来什么样的强力打击;而豪迈,则是他为自己在这种关乎天下大势走向的节点上,依旧一马当先,立在风口浪尖而自豪。 须知道,数月前他还只是一个落魄白衣,为了凑一套能在阵前被人记住的白袍而让妻子典当嫁妆,可这几个月的从军经历,足以让他被天下人记住了。 脑中豪情刚刚起来,从他的视角下,一只巨大的青色龙蟒便当头咬下。 只看这股真气大小,薛仁便晓得自己不可能抵挡,便干脆弃了长戟,就在已经嘶鸣崩溃的战马上弯弓一箭,射向了那巨蟒头颅,只是一射,如石投大海,然后随着对方如排山一般的真气落下,当场双眼一黑,再无知觉。 黜龙军既提前点起大阵,轻松一击生擒薛仁,原本阵中阻拦的两千骑便登时溃散,大军也不做追击和清扫,只是随着已经联通的真气大阵之涌动,继续奋勇向前。 关西军此时虽说乱作一团,但还是有些说法,原本搭建起来是为了表威风、对抗黜龙军版筑工程的高台此时起到了绝佳的作用,各营修行者和精锐们随着将领纷纷往彼处而去。 黜龙军大阵既成,半点不敢耽搁,提速之后,撞入营中,上一次攻势下根本不能占据的营盘迅速被扯碎,大量因为反复军令来不及走的关西军死伤惨重,只能狼狈逃窜。 但也就是如此了。 待到黜龙军那灰白色的大阵连续碾破了四五层营寨之后,随着王叔勇迫不及待的引动真气,凌空一箭射向刚刚进入射程的那座高台,好像是什么信号一般,高台上猛地光芒四起: 先是最常见的金色辉光真气,恰如之前薛常雄、司马正那般,彷佛凌空腾起一个太阳,然后裹上一层银色,再然后是赤色,登时便让百尺高台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光炬。 随即以高台为中心,在台顶和台下同时漫延起无数横平竖直的光线,点亮了两面巨大的棋盘,尤其是地上棋盘,所到之处,星星点点,一时难以分辨清楚数量的成丹、凝丹、奇经、正脉如星火一般被点燃,变幻出各种各样奇的颜色,复又与棋盘融为一体。 这还不算,可以清晰的察觉,地面上的成丹、凝丹在下方棋盘上亮起后,天上的棋盘竟然也都亮起对应颜色、大小的棋子。 已经接阵的黜龙军管不了这么多,又一只青色巨蟒从灰白色的阵中探出头来,足足数丈大小,彷佛真龙出海,直接朝一颗最近的绿色棋子吞去。 白横秋居高临下,只是当空一推,天上靠近巨蟒的数颗棋子便汇集一起,半空中便化为一只与龙首差不多大小的辉光猛虎,当空扑下。 非只如此,随着下方数道光芒汇集,尝试抵御那巨蟒,竟然也都随着光芒汇集发生变化,或为刀剑盾甲,或为虎豹豺狼,或成旋风云雾,而且每次汇集都会被其中强者引动,合为一体,以更强者的形态重新出现。 但是,黜龙军这里也不止是一只青色龙首,灰白色的大阵中,金箭、金爪、黑刀、黑潮也几乎是同时涌出,将对面涌过来的神异一一击破。 一时间,彷佛两个不同的小世界交汇、撞击在一起一般离奇。 而几乎是让双方都有些惊讶的是,上方猛虎落下,竟被那蟒首回头一卷,当空咬碎,然后再度扑下时,一条彷佛蛇尾一般的青绿色竟然已经将原本的目标捆缚住,任由青色巨蟒张开大口,将其衔回阵中。 接着便是一声惨叫。 很显然,一名凝丹当场不知生死。 白横秋在高台上,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那条长生真气所化之龙——他又不是什么蠢货,如何不晓得,刚刚牛河只是偷袭捆缚自家将领的那个,而这青色巨蟒分明另有他人! 可要到这种修为,要么是个宗师,要么是如司马正、三娘、张长恭那些人一般的奇才到了成丹最尖上才行。 黜龙军真真卧虎藏龙! “黜龙帮怎么起的这么快?!”河阳城城头上,头发发黄、眼珠发绿的骨仪扶着腰刀来问。“这分明是当年一征、二征的规制!两家加一起便是当年大魏全胜之势了!” “我都能到大宗师,黜龙帮不起这么快反而奇怪。”司马正负手眯眼来言,然后看着依然在龙争虎斗的两大战团下了结论。“白横秋要退了。” 骨仪大吃一惊:“如何这般结论,我看俩家就算有些小亏小胜,也依然不伤筋骨,如何便要退?” “因为关西军是来求胜的,见到不能取胜自然要退;反过来说,黜龙军到底是后发,都是年轻人,只要拖住关西人不吞掉咱们,自然就能接受。”司马正负手来看这位大魏忠臣。“就好像咱们只要守住就能接受一般。” 骨仪思索片刻,微微颔首,但还是蹙眉:“可若是这般说,关西军期待大胜却不胜而走,难道不会引起动摇?黜龙军不会追击,以求扩大战果?” “只是动摇是不会伤筋动骨的,而黜龙军的追击嘛……”司马正冷笑了一声。“他在指望我呢。” “不错,咱们应该阻止胜方追击才对……”骨仪恍然,复又犹疑。“可话虽如此,他们都没有伤筋动骨,我们却要为了撤退一方可能的损伤与另一家做阻击……元帅,莫忘了咱们大魏是三家最弱,这家底子折损不得!” 司马正点头:“说得好,所以,我是不会让大家轻易折损的。” 骨仪心中微动,似乎反应过来什么,想要再说,可最终放弃——毕竟嘛,这东都都是这位撑着,若是这位没有那个能耐,东都又能坚持多久呢? 河内方寸之地,三家汇集,两家精华乱战,打的人心惊肉跳。 中午之前,黜龙军折损了一位凝丹——黜龙帮资历头领,早年的河北大豪郝义德战死,数名凝丹、成丹受伤,而奇经、正脉更是损失不计其数。 对应的,凝丹数量更多的关西军损失更明显,开战到现在最少五位凝丹在他们视角内生死不明,而他们的普通军士则堪称损失惨重。 这其实让所有人都收敛了起来。 到了下午,黜龙军意识到情况后,一开始还想避开高塔,去后方攻击对方营寨,对没有入阵的寻常士卒进行杀伤,可立即就发现,关西军结阵后也是可以从容移动遮拦的,人家只是一开始在高台周围集合而已……于是乎,整个下午,双方都不再进行多余的冒险,而是围绕着高台进行攻防,少有凝丹、成丹一层高手主动突出大阵攻击了。 这一战,竟似乎也是个不分胜负。 然而,似乎是想抗拒这一点,就在太阳偏西,黜龙军明显大阵后撤的时候,忽然间,天上棋盘的所有棋子一起落下! 潜藏了一整日甚至都没有连入阵中的十三金刚高高跃起,织出一张大网,将最大的几个棋子兜住,然后白金色的大网一歪,竟轻飘飘将这难以想象的一击转移到了一侧营寨中,引得整个营寨如遭遇了疾风骤雨一般,瞬间垮塌碎裂一地。 黜龙军大阵则继续缓缓东撤。 大阵刚刚撤出营地范围,关西军便呼唤雀跃,而落日之前,黜龙军返回寨中,也旋即欢呼振奋,双方都如同得胜。 没办法,和上次一样,这种超出认知的奇幻战斗,表面上的胜负足以让所有凡人将士摆脱那种责任感。 刘扬基腾跃起来,连续两次,才登上那座百尺高台,然后一脸喜悦的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的皇帝双手颤抖、气喘吁吁。 似乎是意识到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战后表现,刘扬基重新带上笑意,准备拱手称贺。 却不来白皇帝先摆手制止,然后语出惊人:“咱们要准备撤军!” 刘扬基大惊,赶紧上前扶住对方一只手,压低声音来问:“陛下受伤了?” “没有。”白横秋扭头来看这位心腹。“这一战被他们占了先手的便宜是不错,但也仅此而已……但是老刘,我现在……就是他们刚撤走之后,竟然心乱如麻,且比昨晚要乱十倍,这必是什么预兆!虽不晓得是什么,是冬衣未到马上有大雪,还是南面三娘胜了韦元帅,又或者北面鱼皆罗投了敌,乃至于司马正会出兵,全都不晓得!只晓得再不走,必要出大事!” 刘扬基看了眼狼狈不堪的营盘,既是信服,又明显有些惶恐的点点头,然后低声来对:“请陛下给诸位总管、大将军旨意,臣尽量去操办!” “好!”白横秋以另一只手抚住对方之手,言辞恳切。“封住高台,只许大将军、行军总管以上,万事就拜托你了!” 刘扬基只是匆匆颔首,匆匆下高台去了。 数千里之外,北地,落钵原,黜龙帮龙头、北地战帅、行台指挥李定正在射猎。 不止是他,此时前来参加这次冬猎的,还有几乎整个北地西面行台的大小将领,以及北地剩余两个行台的部分将领,包括至今被战事拖延没得到任命却实际负责东行台的黑延、留守北行台的陆惇,外加幽州行台的龙头窦立德。 一群麋鹿被赶到了预设好的围场里,李定抬手一箭,竟没有中,然后也不着急,反而失笑着将手中弓箭递给一侧的窦立德。 窦立德接过来,也是一箭,还是没中,复又在自己女儿女婿在内的无数北地将领尴尬注视下面色如常的传给了黑延。 黑延接过弓箭,望着前方的鹿群,抬手复又放下,语出坦荡:“我是积年的老猎户,自然能中,老陆也肯定能中,可要是那样,两位龙头不就太丢脸了吗?” 李定、窦立德一起来笑,笑了一阵子也觉得尴尬,便收起弓箭,让部属们自去射猎,只与两位司命一起转回到身后小丘另一侧的房舍内。 这里是战团春日放牧牲畜的驻地,算不上什么好地方,基本上都是宿舍加牲畜棚子,而可能是此时整个北地权势最重的四个人竟一起钻进了其中一个平平无奇的屋子。 有人在里面靠着墙、歪着身子来烤火,见到四人依次进来,当场笑问:“四位怎么没带些猎物过来,正好烤了吃。” 李、窦愈发尴尬,只能打着哈哈坐下,而黑延、陆惇则是真的哈哈大笑着坐下。 那人,也就是一个多月前从大行台调任到北地西行台的张世昭了,其人何等聪明,一下子醒悟过来,也跟着笑。 笑完之后,五人稍作沉默,李定咬牙开口:“张公,你来说吧!” “好。”张世昭正色道。“我上任时没有直接过来,而是从晋北那里走苦海去了一趟巫地,在东部巫地稍微转了一下……今年到此为止,还没有出现明显的天灾,但一来,巫族到了冬日便形同散沙,聚集调度艰难总是不变的;二来,他们被赶回巫地后,损失惨重外加东部、中部内讧对立也是无疑的……所以,我以为可以直接趁着冬日发兵,击败东部巫族,绕至关西之背!” 火塘旁边,几人自然有些迟疑与不安……他们都晓得李定有临机决断之权,但事到跟前,不迟疑反而奇怪。 “东部和中部为什么反目?”窦立德象征性追问了一句。 “因为大魏。”张世昭脱口而对。“中部那里,成义公主是大魏宗女,先后嫁阿波、突利两位可汗,掌握后帐数十年,影响极大,当日打入关西,成义公主甚至立了一个前魏远房宗室做了傀儡,而东都都蓝可汗嘛,当年雁门之围就是他做的,他对大魏有切骨之恨……两家为此出兵前就闹,占据关西时也闹,但因为彼时是得利,还能相互容忍,如今被打了回来,自然有一万个相互记恨。” 窦立德缓缓点头:“那确实有可乘之机,咱们只要对付都蓝可汗一家就行。” 也就不再说话,什么兵马如何,都蓝可汗性格如何,多少高阶修行者,渡海要什么准备,冬日后勤保障如何……这些早就是他们讨论烂的东西,多说无益。 “需要我们发兵吗?”黑延也肃然来问,却也明显问了句废话。 “不只是发兵。”李定认真道。“后勤转运、外交迷惑、向导骚扰、参战作战,都需要……这是咱们之前在首席面前说好的。” “这是自然。”陆惇连连颔首。“但是,大司命就在滹沱河,马上就能回来,要不要等他一起?” “不耽误事情。”李定继续道。“咱们今日下令,各部回去以后一起出兵,等过了苦海,大司命也就该到了。” 黑延即刻颔首:“咱们既然做了讨论,你们又黜了吞风君,我们自然不会推辞,一定按照约定参战,何况如今还是一家人!而李龙头又有战帅的临机之权!断然不能反驳!” 陆惇闻言不再言语,只是束手而立。 “那就出兵。”李定昂然道。“我们做了如此多准备,焉有不胜的道理?一冬一春,即可击败东部,然后震慑住中部,便可南下关陇,直趋长安!则天下可定!” 其余人都没有言语,事情似乎就要按照临机之权定下来,但李定还是在笑了以后直接举起手来。 窦立德随后,黑延紧随,陆惇也只好跟上,张世昭便来拊掌大笑。 日落之前,李定设“廊下食”,正式向在场所有头领宣布了出兵决断与出兵日期。 第八十九章 风霜行(8) 李定发布进军的命令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实际上,北地这边绝大部分人早就对这个军令的可能性进行过讨论,尤其是南线两处战场依次开辟后……没办法的,这么多军事力量被堆积在李定的麾下,外面人可能会猜测、会疑惑,甚至黜龙帮内部的其他人都会质疑,但北地这里的人自己是心知肚明的……说句不好听的,他们有没有力量他们自己不知道吗?他们忠不忠他们自己不知道吗? 那么作为可用的力量,这么多、这么强的可用力量,没有被用在河内,没有被放在河南,没有去守邺城,甚至没有在晋北、幽州集合,只在北地这里窝着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战争! 战争已经准备了许久,整个北地、幽州的物资都被持续的汇集过来,大量的战马、牲畜、甲胄、武器、冬衣、夏衣、毛皮、草料、军粮、盐巴、醋布……甚至按照李龙头的要求,还有一些类似于核桃、信鸽、乌鸦、硫磺、咸鱼、铁制烧火棍等等奇怪的事物。 相较而言,之前就尝试的外交努力下,针对苦海对岸小部落源源不断的金银钱帛、漆器陶瓷,乃至于印绶锦衣,反而显得正常了许多。 哪怕是不打巫地,也显得正常。 而就在李定这边下定决心跨海西征的时候,河内主战场这里,局势也在迅速发生变化。 一开始只是一如既往的交换俘虏、伤员、清扫战场,包括防守方的关西军在修补营寨等等,但是很快黜龙军这边就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同意了?”躺在榻上的张行略显诧异。 “同意了。”庞金刚正色道。“司清河亲自出面接待的我,一开始还在计较,但后来听说薛仁被我们俘虏,便忽然认了……说薛仁是他们皇帝爱将,他不得不从,愿意拿所有俘虏和尸身与我们交换重伤的薛仁。” 张行迟疑了一下,继续来问:“你有没有觉得有些不对劲?” “有。”庞金刚肃然道。“他们准备的太妥当了,答应的也太干脆……我觉得,便是我们说薛仁死了,他说不得也会用薛仁的尸首做借口,直接答应交换……首席,河内这边已经有些‘规矩’了吗?我看他们昨日一战,士气似乎未堕,如何就要这般利索?” “正是此言。”张行艰难翻身坐起,他现在四肢都酸疼的厉害,真要是现在再来昨日一阵,撑是能撑住,但肯定随后就会受伤。“若是他们早就准备妥当,不拘是哪方面,便是有计划了……他们想作甚?” 说着,复又推开了想要搀扶他的封常。 “不知道。”坐在门内凳子上的徐世英摇头道。“但肯定是要做大动作……打到这个份上,双方已经尽力,依着对面此番主动来攻的姿态,必然求变,只是不晓得是要撤了还是要孤注一掷。” “孤注一掷个屁!”张行缓慢将双腿收起,在榻上盘膝而坐,同时忍不住龇牙咧嘴。“且不说关西军其实未伤元气,如何就要拼命?就算是白横秋失心疯了,想要孤注一掷,可他营中十几位总管、大将军,却总要跟他撕扯两日才行……十之八九是撤军,只有撤军那些人才不会计较那么多!只不过,便是撤军,咱们也要做好一万个提防与准备便是。” 徐世英点点头,复又摇头。 “是心中不安吗?”张行笑问道。“无妨的,最后一遭必然难熬,但只要熬过去,咱们便多一位宗师了,往后便更好打了。” 徐世英还是摇头,过了片刻,似乎想起什么一般,方才认真来言:“我的意思是,要不要遣人问问姓韩的,他之前刮风那段时间不是动摇了,主动跟我们联络了吗?” 这是张行的卧室,来到这屋内的只有徐世英、庞金刚和封常带领的几位负责通讯的轮值文书、参军,此时其余几人闻得此言,都有些惊喜。 姓韩的、总管、大将军、主动联络,加上之前的讨论,俨然就是韩引弓那厮又跳反了。 “可行。”张行想了一下,干脆应下。“我现在这个样子,小马又病倒,你跟天王多担待些……有些事情让我跟小马知道就行,不必事事亲自来商量。” 徐世英心中微动,立即起身答应,告辞离去了。 就这样,接下来两日,局势日益明显和清晰。 首先是第二日,双方交换完俘虏和尸首后,立即着手送回各自牺牲将士尸首,黜龙军这边都来送郝义德在内的诸多将士尸首,关西军也在运送尸首走轵关……然而,很快就有利用之前韩氏暧昧态度安排过去的间谍回复,说是关西军运送尸首的队伍不正常,规模大的有些过头……这倒不光是说上一战关西军基层军士死的人多,而是说按照一般的习惯,运送尸首的队伍一般很单纯,就是单纯送尸首,连伤员都不会随从,省的军心动摇,可这一次关西军却明显在其中掺杂了大量辎重转运车和大量民夫。 这就显得太着急了。 第三日,双方开始进一步转运伤员,间谍也进一步回复,轵关那里,伤员队伍中也多了很多辎重车,而且很多明显还有战力的轻伤员居然也出现在了队伍里。 这还不算,处在后卫与侧翼的关西军韩长眉、韩引弓部竟然也开始重新整修清理轵关方向道路。 也就是这日夜中,韩总管终于不再装忠臣了,他找到了一名黜龙军的间谍,让此人连夜脱身回到黜龙军营中,告知了黜龙军高层特定的、确切重要信息——白横秋确实准备撤退了,军令只传达到了总管、大将军一层,不过中郎将们已经有所察觉,而在撤退前,则很可能会有一场佯攻。 徐世英虽然得到授权,但还是主动找到了张行一起来探访那日之后就病倒的马围,迅速制定了基本方略——不管是不是陷阱,是不是佯攻,到底撤不撤,包括司马正会不会阻拦,姓韩的会不会临阵反水,都要做好再次决战并追击的准备。 决议一定,便是加紧备战,静待时机。 果然,时间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仅仅是两日后,随着一场略微明显的降温和结霜,关西军动了。 一整日的战斗过程乏善可陈,却足够激烈和紧凑。 关西军先发骑兵大队近万渡河,自沁水北岸集结进发,主将赫然是白立本,黜龙军则针锋相对,以刘黑榥为行军总管,集合了包括上次支援过来的张公慎所领一营幽州骑兵在内的五营骑军,约八九千众,迎面而击。 但很快,黜龙军这几营开战后基本上捞不到仗打的骑兵就在关西军的同行面前暴露了底细……就像步兵第一仗时的岌岌可危一样,黜龙军大队骑兵也全线落入下风。 于是乎,以此为契机,双方开始了一场添油战术,黜龙军率先支援了步兵,然后是关西军,反复数次后,沁水北岸在下午时分就已经打成烂仗。 而很显然,白横秋不可能舍弃北岸的诸多兵马直接后撤,所以他继续在当面开辟了第二战场,乃是亲自发兵攻打了徐师仁驻守的安昌城。 安昌城就在沁水边上,是联结两岸的要害,黜龙军自然不敢怠慢,刚刚有些好转的张行亲自带队,三位宗师随从,双方在安昌城下再度上演了一出好戏。 一直到傍晚,两家方才撤军。 这一天,看起来似乎是之前一系列不分胜负的对决延续,可实际上,双方统帅心知肚明,这是关西军的战术佯攻顺便试探有没有可行的战术掩护撤退机会。 当然,黜龙军没有给这个机会。 唯独白横秋既然心意已决,自然也不会再纠缠,当晚他召集所有中郎将、监军以上臣子,直接宣布了翌日撤军的事宜,且他本人将亲自断后。 决议不容置疑,尤其是总管-大将军一层已经达成一致,更不要说之前还有一位死谏要决战都未曾动摇今日决议的张世本。 于是乎,接受了撤军序列相关军令后,诸将回营,立即开始着手相关事宜,军士们也开始打包行礼。 说是打包行李,其实啥都没有……也没战利品,作战一个多月,次次平手,也没多少赏赐,甚至冬衣也刚刚发了一半,现在回到河东,正好领了冬衣回家过年……所以,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一个晚上而已,几乎上上下下就做好了回军的准备。 只能说,所幸关西兵习惯了苦战。 这其中,前大魏扶风太守、如今的大英中郎将薛亮同样没什么好收拾的,他早早亲自清点完自己的衣甲武器,便呆坐在自己的榻上,望着自己那断了半截的手掌出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帐篷被人掀开,前大魏冯翊太守,如今的大英扬武将军罗方出现在了帐内。 罗方看到自己义弟的断手,心中不由一阵酸涩……就是因为这个,自己这个义弟才绝了修行之路,从此止步于一个低劣凝丹,但也是因为这个,白横秋入关的时候才放了他们兄弟几人一马,稍作任用,因为谁都知道,他们兄弟几人跟大英固然是敌我之分,可跟黜龙军也是势不两立的。 “我没敢试探老十一。”罗方坐下来,低声告知对方。“他跟老十二一样,随义父时间短,跟咱们关系也没那么深……我也不瞒你,当日老七跟咱们生分后,一心一意做白横秋马前卒的时候我就觉得,咱们若要再做些什么事情,就只有咱们兄弟二人了……” 话到这里,饶是罗方自诩豪杰,又是成丹日久的修为,此时竟也哽咽起来:“都是我无能,之前不能援护义父,之后又不能遮护咱们兄弟……若只是不能倒也罢了,最起码当日在淮西、在关西死了,也算是为你们尽力,何至于到了今日这种寄仇人篱下地步?” 薛亮的表情终于生动起来,只苦笑来言:“大哥说的什么话,事到如今,咱们还不明白吗?这天下反覆,就算是张三郎、白三娘、司马正、徐世英那般恣意之辈如鱼得水,不也有张长恭那样陨落的吗?至于白横秋、韦胜机,包括义父这些根深蒂固之人,也要讲究一个顺逆……咱们有什么呢?乱了七八年,走到眼下,还能有咱们兄弟二人相互扶持,已经是天意怜惜咱们了,就不要计较长远、计较周全了。” 罗方只能点头。 兄弟二人便一起在薛亮帐中枯坐起来……也不知道是在回忆过往,还是在担心未来。 这个夜晚如两位太保一般枯坐的人注定不止一位,白横秋在枯坐,张行在枯坐,司马正也在枯坐,徐世英还在枯坐……当然,这几位枯坐是有理由的,这一战之后局势会如何发展?要怎么继续已经不可逆转的全面战争?包括明日怎么打? 全都是要思量的事情。 相对应的,韩长眉、韩引弓兄弟也在枯坐……这似乎也理所当然,他们兄弟不约而同的因为局势而对自己的立场产生了动摇,其中一位甚至已经跟黜龙军正式的传递了军情,算是地道的反水,偏偏他还位置紧要,明日真要反水,怕是关西军要坏掉三五万的精锐战力。 没错,迈出那一步的不是韩引弓,而是韩长眉。 道理很简单,韩引弓的位置没有韩长眉紧要……谨守着石山、看管着轵关通道入口的韩长眉心知肚明,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有类似的机会握住这么大的本钱来反水,所以他没有忍住。 但话说回来,真要是下这个决心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假设明日他反水,尝试控制轵关道、截住关西军退路,固然会立大功,可他也必然要遭遇到来自于关西军各部最疯狂的打击,更不要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能控制多少所谓本部兵马……万一根本无法调度本部,又被白横秋一巴掌拍死怎么办? 他又不是他大哥,百战威风和能博真龙的修为摆在那里。 甚至他能做这个什么国公,都全靠他侄子没了,而白横秋的英国公恰好是接他哥哥的盘,不给个位置脸上不好看。 更不要说,跟天性凉薄的弟弟相比,韩长眉的家眷还在长安,只是派了一位心腹回去告诉这些人,听到战败消息就扔下所有直接往秦岭里钻……这本身就很危险。 所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大问题。 相对来说,韩引弓的枯坐原委就更简单了,他属于有心而无力,根本拿不出本钱去反水,偏偏他反水的心态是最认真的,他是真觉得黜龙帮不可抑制,尤其是最近几仗打完,就更加觉得对方迟早要胜,而留在关西这边不知道哪一战就要被人当成鱼鳞给刮了。 可偏偏明日就要撤军了。 天亮后,炊烟袅袅尚未散去,新结的寒霜也没有融化,大撤退便拉开序幕,关西军故伎重施,以骑兵出沁水北岸,尝试调度黜龙军大队骑兵,却不料黜龙军大队骑兵几乎是同时出战,而且是来攻当面关西军大营。 “这是要作甚!”听到消息后,刚刚走到浮桥上的骑军主将白立本大为震惊。“骑兵来攻营寨有甚用?!” 周围骑将也都发懵。 为什么要渡河从沁水北岸进军,因为常识就是营寨当面战场狭窄,不利于骑兵作战,只有沁水北岸才能放开了打。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白立本的震惊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不管这些骑兵有没有用武之地,黜龙军反应都太快了!动员规模也太大了! 所以,这会不会意味着黜龙军已经知晓了他们今日要撤退的消息? 而自古用兵最难者莫过进退,会不会出大乱子? “继续进兵,放缓速度!”一念至此,白立本对手下骑将下令,同时放弃战马,腾跃而起,径直往中央高台而去。 “此间朕自当之,你发兵如常。”白横秋见到人来,没有半点耽搁便下令。“他们若知晓我们今日撤军,必然要以打乱我们布置为先,切不可被他们调度。” 白立本闻言,只在高台上落了片刻,立即又腾跃起来,扑回沁水方向。 就这样,关西军骑兵大队渡河如初,而几乎是他们抵达对岸开始进行整备的同时,黜龙军骑兵大队也抵达关西军那刚刚修缮过的营寨前,这下子,关西军立即意识到黜龙军要做什么了。 无他,这近万骑竟然人手一根蘸了油料、裹了麦秸秆的木柴……称不上火把,什长们拎的才是正经火把……来到寨前,火把已经被点燃,随着一声令下,木柴与火把一起被扔入寨中。 一时间,长达十余里的宽大营寨,几乎全线烟火四起。 这不算什么成功的火攻,因为早间湿气太重,而且关西军的营盘虽然大,却也称得上层层迭迭、错落有致,中间分营隔寨设计的非常有条理,到处都是壕沟,火势未必起得来;更不要说那日大战后,这些前线营寨实际上已经很空虚,马上还要撤退,完全可以轻松放弃,就算是有烟,也未必有多大效果。 但是,黜龙军肯定也没指望着火攻有多大战争效用,他们只是要用这个驱赶营盘内的部队,为后续黜龙军大队进逼制造机会而已。 “放火。”白横秋只是观察了一下风向,就忽然失笑,然后做出了一个堪称福至心灵的应对。“撤出前营,然后我们也放火,把带不走的杂物都扔进去,让前营变成阻碍他们追击的烟火废墟!” 旁边的白横元迟疑了一下。 白横秋晓得他的意思,立即扭头看向对方:“提前撤退!不必顾忌!这是机会!” 白横元拱了下手,转身下去了。 烧自己的营寨可比烧对方的要方便的多,不过片刻便火起,而伴随着火起,整个关西军营寨也都沸腾起来,却是全体军士、民夫得到了军令,提前开始了西归。 而这个时候,黜龙军大队的前锋刚刚出了营盘,得到前军骑兵传递的消息,一时措手不及。 只能说,这把火放的极妙。 晓得自己出现失误的徐世英面色铁青,迅速寻到了张行:“首席,局势有变,不大好从正面进逼追击了,我现在引导后续主力渡河,从北岸压迫他们骑兵做追击,能留下几个是几个,当面战场白横秋肯定会留守高台,已经出营的几个营也不可能收回来,只能请你去坐镇!” 原本安坐温城城头的张行即刻起身,并做安慰:“无妨,只要他们撤了,便是我们胜了,不必求全责备。” 徐世英来不及多言,只点点头,便匆忙去了。 就这样,自作聪明的黜龙军终于遇到了白横秋一方的“小把戏”,被迫临时改换战术,徐世英-雄伯南都督大队步兵借助安昌城的掩护大举渡河,与此同时,张行-牛河-魏文达加踏白骑的组合则都督领已经出营来不及转头的三四个营往前方与骑兵大队汇合。 战局无疑变得混乱起来。 上午时分,沁水北岸,两军开始交战,黜龙军前锋开始连续不断冲击已经占据好战场的骑兵,虽然上来就遭遇骑兵猛扑,落入下风,但考虑到后续足足近二十个营的步兵主力以及关西军迟早要撤退的现实,北岸战场的结果与过程似乎已经注定。 至于南岸堪称满目疮痍的旧战场上,就显得很平和了。 张行缓缓出阵,沿途收拢部队,抵达前线,再往前便是着火的营寨,火势不大不小,黜龙军当然不敢轻易迈过去,而是按照军令就地列阵。 便是张首席本人,似乎是因为腿脚酸痛还没有好利索,也寻了个高地放下一个条凳,安坐了下来。 相对应的,隔着一道火墙,正西面的关西军中军高台上,白横秋也是负手而立,俨然下定决心要亲自断后;河阳要塞上,司马正则一如既往,立在城头观望局势。 三人呈一个直角三角,一时纹丝不动。 看的出来,大家都能沉得住气。 只不过动态的战场上,有的是人沉不住气。 最先显露失控迹象的当然是关西军的骑兵……没办法,局势如此,他们其实是承担了断后的任务,而且面临的赫然是黜龙军主力、数量四倍于他们的严整步兵……一开始还有些优势,可打到中午,便已经无法立足,开始大面积后撤,一旦后撤,自然焦虑于撤退事宜。 于是乎,这一撤就撤到了营寨齐平的位置,然后停在了一个理所当然的位置——韩引弓所据河内郡城的对岸。 不能再往后撤了,再撤不光是会失去河内城遮护与对应浮桥退路的事情,关键是白皇帝在对岸高台上看着呢,再撤就要顶着皇帝加大宗师的目光撤了,不到万不得已,谁敢去承受这位的怒火?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韩引弓很快得到旨意,要他出兵接应骑军,并确保接到撤退旨意之前河内城的安全。 这下子,韩大将军也沉不住气了。 平心而论,这个旨意不是针对他的,而是单纯担心骑军的安危,担心全军后路被突破,进而造成被人衔尾追击的被动局面。 所以,要韩引弓隔河兜一下。 但问题在于,这么一来,不就相当于让他韩大将军也一起跟着断后吗? 而他现在因为大撤退只有几千防守河内郡城的步卒在手,如何能与那些骑军一起进退? 且不说韩大将军如何无力,回到战场上,大撤退还在继续,这种十余万人的大撤退,只要撤下去,哪怕再有序,撤退方也肯定会越来越慌,越来越乱的。 很快,轵关道上也出现了堵塞。 韩长眉领着一队亲卫、三队甲士列阵在道旁山坡上,一直在发呆,竟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一幕,还是下属提醒,方才赶紧打马而下,呵斥阻道之人。 而也就是随着他的呵斥声出口,韩长眉心中微动,起了个念想——借着严峻军法的名头制造事端,以图阻碍大军撤退,算不算一个折中的法子呢? 毕竟,前军出现了意外,大军竟然顺利从营寨脱身了,而黜龙军只能依靠步兵自侧翼追击,这使得他反水的风险进一步扩大。 真要现在就反,不划算。 然而,还不等韩长眉来到跟前,一名将领早早从旗帜下闪出,恭敬拱手:“韩公见谅,我这就带人撤出去,让开道路请刘总管部属先行。” 说着,便直接挥手,让自己部下往道路另一侧,也就是南面山麓下避让,一时引得路口这里连番抱怨与哄闹。 韩长眉定睛一看,晓得是杂牌将军罗方,便也有些无奈……因为他知道,这厮跟他几个兄弟在军中窝囊的厉害,断不会跟自己梗脖子的,但还是摆手呵斥:“如今我来了,你便要让开道路,之前我不来,为何又抢道?” 罗方愈发将头低下去,言辞诚恳:“韩公见谅,不是我要抢,是我兄弟薛亮,他被划到薛仁大将军麾下,而薛大将军又重伤难起,本部也缺员严重,他是为了让薛大将军先行,才闹了起来,我已经让他撤走了。” 韩长眉更加不好发作了。 毕竟,薛仁也是个奇葩,所谓天子之宠幸、寒门之骤进,还是个打仗不怕死的,这种人躲着便是……真要是重伤状态下在自己跟前有个三长两短,便是今日不反,回去长安也要被拍死。 “要不……”韩长眉迟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让薛大将军先过吧!” “回禀韩公。”罗方依旧低着头。“陛下有旨意,要亲自护送薛大将军过轵关,还要送他去河东老家,显耀于家乡……若非如此,前几日伤员走的时候他便该走了,所以刚刚其实是我弟因为修为低微而焦虑于撤军,不由自主便违逆了旨意……所此时醒悟,断不敢先行的,也请韩公恕罪。” 韩长眉看了眼往道路南侧撤的很远的“薛”字大旗,也有些无奈,更兼心中煎熬,便挥手让对方去了。而罗方免不了千恩万谢,才缓缓离开恢复了通行的道路,沿着庞大营盘与山麓之间的空隙往南侧避让开来。 非只如此,罗方既走,此地反而秩序井然,更是让韩长眉无奈。 难道白白弃了这么好的机会? 要不,算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面旗帜缓缓抵达,赫然是刘扬基,韩长眉不敢怠慢,打马向前迎上,二人就在路北面的高坡上闲聊。 先是问了下战事,打听了一下自己弟弟韩引弓的情况与位置……韩引弓落到最后断后且不说,关键是撤军之顺利……按照刘扬基的说法,得益于陛下的那把极妙之火,全军大部都已经离开营盘范围。 今日撤军应当是无恙了。 “那陛下本人呢?”韩长眉没有关心自己弟弟安危,反而说起了白皇帝,端是一副忠臣姿态。“陛下难道要等到最后吗?会不会有差池?司马正可是一直没动呢!” “正是因为司马正没动,所以才不会有差池。”刘扬基正色安慰道。“韩总管想想就知道了,司马正势弱,怎会让东西俩家其一坍塌?他便是有野心,有想法,也要多经历几次这等事,使双方削弱,使东都人心安稳再说其他。” 韩长眉点点头:“如此说来,陛下是决心要以至尊之身替我们挡在最后了?想我弟也能妥当回来。” 这话刚说完,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刘扬基自然不晓得怎么回事,反而在那里调笑:“你们兄弟竟也兄友弟恭起来了?” 韩长眉尴尬一笑,迟疑了一下,还是指着已经消失不见人影的道路南侧来问:“老刘,陛下既然决心挡在最后,为何还要亲身护住薛大将军?” “薛大将军?哪个……” “薛亮……” “薛亮算个屁的大将军?” “薛亮护送着薛仁抢了道,然后罗方……”韩长眉赶紧将事情转述了一遍。 听完之后,刘扬基愣了一下,然后隔着满满都是人员、车辆的轵关道入口,望着已经看不见人影的道路南侧呆了起来,半晌方才回头:“罗方那四个贼种反了?!还挟持了薛大将军?!” 韩长眉在马上两手一摊,愣是把亲眼看见十二太保马开早早过去的话咽了进去。 刘扬基毫不迟疑,立即从马上腾跃起来,却不是去追那“四个贼种”,那可是一个成丹、三个凝丹,他如何敢追,偏偏薛仁真是白皇帝的心头肉,又如何能不管? 便直奔高台而去。 一刻钟后,白皇帝得知情讯,也是目瞪口呆,然后立即在高台上寻找迹象……罗方一个成丹、薛亮一个凝丹,外加薛仁虽然受伤但也是一个凝丹,且就在身后营盘外围,还有大略方位,依着白横秋的修为如何找不到? 可一察觉之后也是更加惊慌,因为这俩人真的在带着受伤的薛仁往大河畔跑!是真要反! 可是……可是曹林都死那么多年了,你们几个义子,玩什么命呀?!我养了几十年的闺女,也不没见这么孝顺好不好?! 气急之下,白皇帝终于也沉不住气了,其人当空飞起,毫不迟疑扑向已经跑到自己西南侧的罗方一行人。 也就是这个时候,司马正动了。 先是那团宛若太阳的辉光真气闪过,配合着本就南移的太阳照耀了整个河内狭地,然后一个约莫二十丈的金甲巨人彷佛拨开云雾一般出现在了天地之间。 这还不算,巨人一伸手,手中竟然凭空多了一副巨大弓箭,只凌空一箭,直接射向了半空中的白横秋。 巨人显化是要耗费时间的,白横秋当然不会被一击而中,但饶是如此,其人在半空中也怒气勃发,同时本能想到,这是不是就是之前心神不宁的原委所在——罗方这几个贼厮的叛逃会引发司马正的被动参战,自己若再晚几日不走,便会受到两家的全线夹击?! 一念至此,其人不由看向了张行的那面红底“黜”字大旗。 而称不上是可惜还是让人稍微放宽心的是,大旗纹丝不动。 当然大旗不动,有的是人动——随着司马正的显化,整个河内狭地都陷入到了震动之中,二十里方圆内,尚未逃入轵关道的关西军狼狈不堪,原本秩序井然的路口直接陷入到纷乱之中,而隔河作战的两军也明显撑不住,很多骑兵直接打马向西。 很显然,经历了前几次那种作战,没有哪个人还不晓得大宗师的威力,此时这位大宗师摆明车马对关西军发起攻击,几乎是一瞬间便让原本就在紧绷着的大撤退产生了动乱。 也难怪白横秋会愤怒。 但越是这个时候,越没有发脾气的余地,几乎是在看了张行一眼后,这位大宗师便也毫不迟疑,甚至是尽全力施展了自己的神通,棋盘如网、棋子如凿,兜头朝着金甲巨人扑来——不将司马正制住,连薛仁都救不得! 金甲巨人如何怕他? 随着张行眼皮一跳,那巨人当头化出一杆怕是有四十丈长的银色长枪,只是一戳,便将宛若天罗地网的棋盘给搅住,然后拍到一侧河堤下,同时脚下不停,闯入关西军大营内,直奔那高台而去。 大营内的人早就走的差不多,而放开手脚的白横秋也没有放弃,棋子几乎如雨点一般砸向对方,却在落在对方身上后直接弹开,若说以卵击石还不至于,却像极了以石击铁,根本无法阻拦。 而随着营地被蹚平,几乎是片刻便让巨人冲到高台之下,然后速度不减,奋力一撞,真真如山崩地裂一般,百尺高台便轰轰然倒塌了,只留下一个二三十丈的底座。 白横秋心都凉了。 无他,这座高台其实是一个标杆,是他倚之起阵的中枢,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他的实力,而司马正显化的巨人可以轻易推倒高台,便意味着他白横秋恐怕不是人家的对手。 这是赤裸裸的示威! 数里之外,望着这堪称共工撞不周山一般的奇景,张行依旧坐在那里不动,好像浑不在意,但心里其实也已经麻了……他似乎应该惊讶的,但那是司马正,凝丹时就是凝丹第一,成丹时是成丹第一,宗师了压着雄伯南打,到了大宗师,有这个战力似乎也理所当然;唯独量变形成质变,这厮到了大宗师还这么强悍,已经算是无人可制了好不好? 会真切影响战局的!是需要无数英雄豪杰汇集起来才能应对的! 这不公平! 就在张行坐在条凳上思考人生的时候,高台的倒塌涟漪已经扩展到了整个战场,之前还因为几次战斗稍微有些脱敏的关西军几乎再不能支撑,河对岸的骑军大队当场崩溃,无人再听军令,纷纷打马逃窜。 而他们前方赫然是狭窄的轵关道口。 这种情况,便是白横秋打起精神再度施展神通,也都不能阻止。 面对这一幕,骑军主将白立本痛苦异常,他没有犯任何错,甚至没有人犯错,包括今天的撤退此时来看都没有什么问题,就是低估了司马正嘛,但司马正此时出手,却还是让他部下这些堪称表现优异的骑军莫名其妙成为了代价! 这不公平! 一瞬间,白立本竟然跟张行不约而同起了某种类似的心思,尤其是没有心理准备的前者此时终于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古以来的豪杰会厌恶四御真龙的干涉了。 这种伟力在自己一方,或者双方齐平的时候,还能坦然,可出现在对面的时候,就会让人迅速醒悟。 混乱是全方位的,停在轵关道入口的韩长眉也不能支撑,什么本钱、什么机会此时全都不想了,也没法想,因为他握在手里尝试控制局的三队甲士包括他的亲卫已经被人流冲击着进入到了狭窄不可回头的轵关道内。 而在望了一眼倒塌高台处的金光巨人后,韩长眉一声长叹,带着最后十几骑加入到了撤退行列中。 还不忘沿途努力恢复秩序。 另一边,几十里外的徐世英倒来不及反思,反而大喜过望,他真没想到峰回路转之下,会有如此意外变化!而黜龙军大队也在他的催促下继续向西追击,甚至分出了三个营尝试反向渡河去攻击韩引弓占据的河内郡城。 当此局面,韩引弓彻底崩溃,怎么就一下子全都跑光了,只剩他一个呢?!欺负他和他的兵马都在城里不好跑是不是? 关键是,现在降,没有任何功劳,反而只有旧怨,会不会连命都不能保呀?! 正想着呢,却见河对岸一面紫色巨幕忽然腾起,一时心惊,便准备掉头从沁水内侧出城逃窜,可刚到这边城墙上,却又望见此战几乎算是窝囊透顶的黜龙军骑兵大队已经越过熄火的前营,又从这一面兜了上来! 韩引弓颓丧而不能定,只好遣心腹出去,与当面那个姓刘的大头领做商议。 张行端坐在条凳上,望着前方金甲巨人和在巨人身侧花里胡哨的线条、球块,似乎是在观战……也的确是在观战,只不过他观察的范围非常之广,这是他的习惯和天赋。 他当然不能细致的察觉到整个战场各类人的喜怒哀乐、动作举止,可是,当那个高台坍塌后,却足以察觉到除了金甲巨人周边整个战场的形势……哪支敌方的部队在消散失序,哪支自己的部队被堵塞难行;哪个敌将进退失据,哪个黜龙军头领越众出击……他都知道。 但是,最引人瞩目的,还是眼前的战局。 司马正根本就是在戏耍已经怒火攻心的白横秋,很明显在等待着什么;白横秋明知道不能成功还要尝试,很显然也是有理由的……而很快,一刻钟往上,两刻钟不足,随着张行注意到一个成丹带着两个虚弱的凝丹沿着河堤连续腾跃抵达河阳城下时,金甲巨人忽然甩开了白横秋,向着沁水方向而去。 张行等人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即刻在小丘上结阵,但还是不够快,司马正只是一个人而已,几乎是轻易的越过营寨,抵达沁水,然后越过沁水……等到张行这边真气弥漫起来的那一刻,前来阻挡的巨大紫色幕布已经被巨人当空抓住,拍在地上了。 等张行这边结阵后刚刚成了点形状,金甲巨人更是冲入黜龙军主力行进道路上,挥舞起之前一条长刀,如巨灵神一般奋力横扫。 一时间,所当的黜龙军损失惨重,更重要的是他们追击的进程被完全打乱。 当然,也就是如此了,废弃倒塌的高台上,一只双翼铺开近七八十丈、抬起头高低四五十丈的双翼四足金色巨龙落在此间,挡在了司马正回归河阳的路上……张行甚至没忘记他的条凳,他将条凳放在废墟之上,然后继续坐着来看对面的金甲巨人。 双方对峙片刻,效果就已经很明显了,黜龙军没有再遭遇伤亡,可是追击的进程完全被打断,徐世英在后面后槽牙都快要掉了,他能感觉到自己丹田内的真气在鼓动,感觉自己身体周遭的真气在跃跃欲试,可就是跳不出来。 很显然,这就是司马正的目的。 他隐忍了一个多月,从大局而言,只要东西两家相互损耗,而东都成功守过去,便已经算是战略目的达成了,而此番出手,固然是为了示威,是为了接应眼下于东都势力而言珍贵莫名的反水将领,但也绝不愿意打破平衡,让关西军损失惨重。 所以,接应成功后,他反而开始阻挠黜龙军追击。 过了好一阵子,日头渐渐西斜,也不晓得轵关入口处到底趁机逃窜了多少英军,忽然间,有人放弃了对峙——之前撤退到西面山麓前的白横秋猛的启动,往河阳城而去! 他这一动,司马正自然不能忍受,金甲巨人手中长刀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柄更长的长枪,然后便往当面的金色巨龙而来。 这还不算,居然跨过沁水,每迈开一步,真气凝结的身形都在扩大,逼到跟前时,已经有了三四十丈高矮,长枪长度更是难以计量。 早已经熟稔的两位宗师和数百踏白骑立即行动起来,秦宝与尉迟融自两侧铺展,金龙自然腾翼,与此同时,龙尾远远便高高举起,则是魏文达潜身其中,准备格开那支长枪,而牛河则立在高台下方废墟中,长生真气如匹练一般在周边反复回转,使金龙双足与下腹稳稳顶住了高台废墟。 河对岸,紫色幕布也再起,明显是雄伯南要尾随攻击。 而张行望着前方冲锋而来的巨人,面色严肃,却还是端坐不动,似乎是想看清楚对方的虚实一般。 须臾,巨人跨河而来,夸张的长枪先到,破空之声宛若霹雳,巨人动作更是引发风雷之啸……但金龙的动静丝毫不弱于对方,龙尾一甩,登时变为十余丈长的黑色巨刃,便将长枪拍散。 好像,好像之前那夸张的长枪是个样子货一般! 但金甲巨人丝毫不在意,也没有继续幻化武器,乃是径直扑到真龙胸前,张开双臂要来撕扯真龙脖颈,但早已经展开的真龙双翼带着两个前肢后发而至,将巨人双肩压住,也要撕扯,引得巨人不得不双臂撑开去抓龙爪。 两个神话般的生物,似乎要上演一场肉搏大战,就像那些百族时代的传说一般。 但不是这样的。 黜龙帮首席张行坐在条凳上,扶着腰中弯刀,望着前方巨人,只觉得寒毛直立。 非只是他,河对岸的徐世英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几乎是不顾一切“腾跃”起来,往这边战场而来。 下一刻,张行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了——辉光真气凝结的巨人还在与同源真气的真龙角力时,并未着甲的司马正本人竟然弃了那庞大如斯的躯壳,一人一剑冲破庞大的真气外层,钻入金龙内里,并直奔高台废墟上端坐之人而来。 旁边牛河想要动作,却惊讶发现自己浑身真气根本牵扯不开,就好像通过金龙反过来被那巨人压住一般,只能眼睁睁看着司马正跃上高台,冲到张行之前。 两人没有多余交流,身遭并无半点真气的司马正临到跟前,挥剑就砍! 张行端坐不动,提起手中弯刀便来格挡! 司马正见对方还能行动,明显惊讶,却不耽误他二度挥剑来刺。 张行依然坐着不动,只是再度格挡……不是说他到了这个份上还要维持风度,而是他有预感,自己一旦起身离开或者挪动条凳,那么由自己显化的这条金龙便要支撑不住,当场散开,到时候自己依旧会任人鱼肉不说,踏白骑也要死伤累累。 只不过,既然是坐着格挡,这第二挡,虽然也挡上去了,却明显乏力,再加上是因为对方是刺击,所以长剑一滑,直接点到张行肩头。 甲胄起到了一定作用,但还是稍微刺破了肉体,产生了一种很难描述的刺痛感,跟真正的皮肉伤不是一个感觉。 司马正没有半点迟疑,第三次举起长剑,却没有直接落下,反而利用对方无法起身的姿态转到张行侧后方,然后朝着对方脖颈甲胄的缝隙砍去。 张行弯腰低头,将弯刀递上,第三次挡住对方。 这一次,司马正没有再撤回长剑,而是居高临下,将长剑一别,别的弯刀刀刃也跟着向下滑开,再双手握柄奋力一压,便推着弯刀去切对方脖颈。 张行奋力反抗,却还是不能阻止弯刀缓缓侵入……这种情况,似乎下一瞬间,弯刀便会脱手,有人就会脖颈断裂。 但忽然间,司马正明显身形一滞,长剑上的力气也明显一落。 张行低着头,不耽误他察觉到原委——雄伯南的紫色巨幕已经自后方追上,虽不晓得此间事端,却还是裹住了外面巨人一个手腕,使得金甲巨人落入下风,恐怕这正是司马正来到这里后如此急切砍杀的缘故。 稍微有了些自恃,不顾自己还被人用刀剑挤着脖颈,张行旧病复发,竟然当场歪着头来笑:“司马二郎,哪来的这番怨气?!” 司马正闻言,非但没有和缓,反而明显被激怒,手上力气也重新加大:“张三郎,你以为你有天命在身,便万事顺理成章吗?便一定能活吗?!” “我们黜龙帮的天命是自己争来的!是万事顺理成章方才有的天命!”张行继续来笑。“倒是你司马二郎,眼下之处境,明明是你自甘如此,却还是怨恨天命,岂不可笑?!” 司马正似乎是晓得口舌之上争不过对方,干脆腾出一只手绕过对方脖颈,然后捏住对方刀背继续切入。 张行一时间被勒得喉结发痒,气息粗重,当然也不能开口再嘲讽了。 看的出来,司马正早就留意雄伯南,之前一过河便做了针对,以至于现在雄天王是带伤协助,并不能真切改变战局。 只不过,黜龙帮如今规制,哪里又只有一个雄伯南呢? 忽然,一只只有十余丈的青色蛟龙自北面飞来,抵达跟前后,一口咬到外面巨人腰间,司马正一个趔趄,惊骇去看,才发现黜龙军竟然又多了一位材质卓绝的宗师,而这位宗师在自己刚刚渡河时分明尚未显化! 这还不算,张行既然一时脱困,且依旧端坐条凳,却不耽误他不顾一切利用徐世英争取来的机会侧身来刺敌人。 司马正跳开闪过,刚要动作,外面的青蛟复又游到外面巨人腹部,然后又是一口……这下子,司马二郎到底认清了现实,只是愤愤一剑掷出,只斫到对方所坐条凳一角,眼瞅着一块木头随着长剑掉下,便转身赤手向着大河方向而去。 张行依然不能离开条凳,却不耽误他回头教诲:“司马二郎,你若想脱困,先得不恨这天地人才行!我都不恨!” 可惜,司马正既从另一侧脱出构筑金龙的真气外层,身后相隔着的金甲巨人登时便也消散,而且不是凭空消散,乃是浓烈如实质的真气如雷鸣、地震一般轰轰然落地,继而缓缓散开。 这动静,把张行的话给遮盖的齐齐整整。 司马正既脱身而走,临到河阳城边,竟然再起金甲巨人如故,彷佛之前未曾消散过一般,白横秋见状,恨恨不已,也只好转身离开,去往轵关道亲自押后如故。 张行这边赶紧散了金龙显化,然后驱散了徐世英、雄伯南等人,只按着自己肩颈上的伤口,端坐如故,一直到天色转暗,委实不能再扩大战果,各部鸣金收兵,这位首席方才撤离。 回到温城,众将汇集,准备点验战果,徐世英刚把韩引弓提上来,准备交给张行裁决,却不料,封常自外面闪入,说是马围马分管有请张首席。 张行吓了一跳,只说让徐世英和雄伯南自行主持这些事情,自己便匆匆去了。 来到马围养病的地方,见到对方虽然还是气色不佳,但到底呼吸顺畅,动作稳当,心里这才放下来……毕竟嘛,马围这里还有几位长生真气的高手轮番帮忙养着,哪里就能死了? 只是这厮生活习惯太差,又对战事过于焦虑,所谓日思夜想、殚精竭虑,这才病倒。 “首席。”马围见到张行过来,反而显得焦急。“关西军撤退,你有什么打算?” 张行当然不会跟自己的参谋长卖关子,当即来到榻沿坐下,然后道出自己想法:“我的意思很简单,之前是他们主动开战,我们被动应战,而现在他们要撤,我们却没道理回去枯坐……咱们该继续打下去!” “正是此意!”马围长松了口气,然后努力来言。“正是此意! “首席,这一轮碰下来,双方虚实其实已经很清楚了,大英没他们想的那般强,可也没有那么弱,现在是我们占了便宜,他们明显受损,却没有动摇根基,所以一定要咬住他们不放,让他们没法休整,只能持续损伤直到根基动摇为止; “至于东都,听说今天司马正大显神威,连首席都差点受伤,可越是如此,越说明他们只是倚仗司马正,下面的根基、实力还是最弱的一个,所以应该持续压迫他们,而且应该主动避开司马正,去削弱他们的根基; “更不要说,还有南北两线,尤其是北线,估计也要动了,就更要主动出击,把视线吸引走…… “所以首席……咱们换战场,去河南,走淮西夺取南阳,尝试打通荆襄!且看他们敢不敢放任!” “好!”张行点点头,俨然早有考虑。“正有此意,而且这一次你跟徐大郎、雄天王都不要着急动,徐大郎整编部队,你和天王则要保养身体,南阳那边攻心为上,我一个便可主持妥当……等你们休整好,咱们再从北面发起攻击!” 马围还要说什么,张行直接摆手:“我意已决,是绝不会让自己的参军活活累死的。” 马围只能喘了口粗气。 当夜,黜龙帮首席张行下令,斩韩引弓,传首河南;又,全军撤离河内,各营士卒邺城休整半月,归乡过年。 ps:感谢37天下无双老爷对绍宋十二个盟的打赏,也感谢新盟主半生戎马付西川的上盟,六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祝大家今年发大财! 推荐大家看百世经纶新书《福禄天师》,一本轻松有趣的现代仙侠文,更新稳定,品质有保证! 第九十章 风霜行(9) 十一月中旬,黜龙军大军折返,尚未抵达魏郡,便遭遇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不大,而且在这之前地面就已经微微发硬,倒是没有阻碍交通……实际上,黜龙军大队冒雪归来,军中士气反而高涨,沿途多有歌颂。 真的是歌颂……一会唱“河北雪花大如手”,一会唱“嗟嗟烈祖观功业”,一会见到张行骑着黄骠马路过,还要改个词,唱“三辉四御有成命,正要首席做至尊”。 哎呀呀,气氛好的不得了。 随行的封常、许敬祖这些有文化的,都准备记录下来,当成某种祥瑞了。 来到邺城,更有魏玄定、陈斌、柴孝和等留守龙头带领大行台与邺城上上下下一起出来迎接加劳军。 黜龙帮不尚风华,或者说普遍性出身低微,统一河北前没几个人懂那些,倒省了许多事情……一如既往的简单仪式,然后便是廊下食。 胜利之后,没什么比大吃一顿更合适了。 军士们分营,将整猪整羊和整坛的酒领回去,就在预设好的营地内杀猪宰羊且为乐起来,各营主将与提供这些猪羊酒的屯田部屯将、仓储后勤部吏员也都留在营中与本营士卒一起享用;而大行台也在城南的大铁坊外搭棚开席,宴请归来的大行台直属文书、参军们……唯一的要求是,必须坚持廊下食的基本原则,也就是露天公开平等饮食,以示无私与公正。 酒过三巡,气氛变得非常好,毕竟嘛,说一千道一万,这次对撞之前黜龙帮上下还是有些心虚的,很多人虽然心里猜度是没问题的,甚至觉得必胜的,可还是心虚。 现在好了,碰一次,没吃亏,回身吹一个连战连捷,再加上黜龙军日益强大的根基,此涨彼消,不出三五年,这天下不就在眼前了吗? 气氛能不好吗? 只不过,也不晓得是不是封常这类人早就摸透了张首席的脾气,竟无人敢当众歌功颂德,也无人搞什么政治暗示,让魏玄定立即让出国主位置来,甚至没有人吟诗作赋以作夸耀! 着实可惜。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张行举起杯来,也不用真气,就是大声当众吟诵了一首看起来挺合时宜的短歌,一时间只有周边黜龙帮高层能听得清楚。 这歌当然合乎时宜,讲的就是出征归来,而且也的确下雪了,时宜两个字算是到头了。 吟诵完毕,一口酒下肚,就更妙了。 “首席不是一月内三次大捷,逼退对方得胜归来吗?如何就悲哀了?”眼瞅着张行放下酒杯,就在旁边桌子上的魏玄定这才皱眉捻须来问。“况且,是我们后勤供给的不足吗?如何又饥渴起来?而且首席走的时候也不算杨柳依依吧?” 不止是魏玄定,在座几位龙头和大行台的总管、分管们也都停箸紧张来看。 “老魏这就是不懂文学了。”张行带着三分醉意摆手来笑。“杨柳依依是夸张,是为了跟雨雪霏霏对照,你根本不晓得文人为了对仗能硬编什么东西……至于说饥渴、悲哀,也不是说我们,而是从士卒,乃至于士卒家人的角度来言……于他们来说,战争这个事情总是危险的,哪怕是不停大捷,可只要继续打仗,也可能会毁家灭身,所以一月三捷,也要我心悲哀;相对应的,哪怕是后勤妥当,猪羊酒面俱全,也比不上家里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再兑上一碗面疙瘩汤,所以是说回家之路‘迟迟’与‘饥渴’。” “这倒是情真意切了。”听着张首席的硬掰扯,魏玄定也只能拢起自己制式黑色冬衣的袖子幽幽一叹。“怪不得首席能做首席……打完了胜仗就立即想到这个,寻常人哪能往这里想?” 张行摇头不止,也不知道是真喝多了还是没听懂魏国主的阴阳怪气:“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因为马上还要打仗,路上又见他们因为要回家过年高兴,到处唱民谣,方才想到这个……你们几位在后方,恰是前方的支柱,这些事情上真的要上心。” “确实。”陈斌也肃然起来表态。“这一仗早着呢,只怕来年一开春就要再打!而且不止是咱们这里,北面也要开始了……首席接到密函了吧?” “自然。”张行点了下头,复又摇了下头。“但我说的不是来年,也不是北方,我是说马上……我准备即刻南下,带领河南诸军攻打南阳。” 周围沉默片刻,留守三位龙头注意到随军几位的表现,立即意识到来的路上这些人便已经讨论过此事,而且已经自行通过了,气氛自然显得有些微妙起来。 “首席的意思是,若非需要来邺城走一遭,哄一哄关西和东都的人,安抚一下河北人心,否则当时就要直接渡河的。”雄伯南扶着双膝在座中肃然解释道。“南面战场的人选也定了,我跟徐副指挥、马分管都留下养伤,安抚、重整河北部队,柴龙头南下总揽后勤,与单龙头、伍龙头他们一起辅佐首席……至于魏公跟陈总管,坐镇邺城总得靠你们,委实没法动。” 柴孝和便要起身拱手,而陈斌则继续来问:“这样的话,此番南下会不会人手少一些?” “不至于。”徐世英端着酒杯道。“南下的时候牛公跟魏大头领都会一起去,更关键的是南下战场开阔,淮西与南阳诸将态度暧昧,外交与政治许诺才是最重要的,而首席素来擅长此类事,多一个少一个其实并不碍事。” 陈斌点了下头,他刚刚发言其实只是出于大行台文书总管的本能,担心事情会超出自己的认知,现在确定事情确实很急促,不是这些军前任用的龙头要故意对他们这几个留守邺城的龙头做遮掩,便也无话可说。 至于张行对他权力的侵犯,陈斌倒是没有多余想法……非要说这个,只怕佩着泰阿剑的陈总管一直觉得自己是在为张首席防备那些人呢。 “此外。”徐世英继续旋转手中酒杯笑道。“我刚刚在河内那里证了宗师,再带着我不划算……现在回头想想,首席之前为了让我锻炼,一意沉默,也是憋屈了不少,河南的事情,还是让首席肆意为之吧。” “不错,不错!”张行难得张扬起来。“也该我再出些风头了。” 首席如此姿态,刚才猛的一惊的陈斌也只能胡乱点头,魏玄定则无声斟酒自饮,倒是柴孝和终于找到机会拱手行礼了,将事情应承了下来。 十一月中旬,邺城下雪了。 但反而变得格外热闹了。 先是担心凌汛的部分河南籍贯的军士纷纷南下,提前归乡,军功点验暂时没法覆盖到他们,可只是走前拿着这几个月积攒的军饷搞大肆采购红头绳跟牛犊子,就已经让邺城车马纷纷了。 河南人着急回家,河北人就不急了,在张首席的直接关心下,河北的军功点验复核立即展开,而不止是战斗人员,参军、文书、地方官,甚至部分表现突出的民夫也都得到了嘉奖。 与此同时,依然是在张首席的直接关心下,例行的相亲会以及祭奠牺牲的追悼会竟然也同时展开。 这使得那些最突出的,也就是被指定为“战斗英勇”、“军功卓著”,最先得到此次战斗表彰鲸骨牌和升迁机会的河北籍贯年轻人,往往是上午刚刚参加完相亲会,下午就去追悼会,转头第二日一早就拿到了新的任命文书。 然后,就要考虑腊月过年和婚姻前程了。 没办法,这就是战争年代下新兴政权的特色。 可以想见,这种生死、慌乱、结合、离别、成长挤在一团的过程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也就在这么一片生机勃勃万物竞发之态里,在一切都熙熙攘攘着往着年关而去的好时节中,张行张首席忽然就离开了邺城。 走这么急是有原因的,首先是凌汛已经有迹象了,再不走,大队兵马连浮桥都难过……没错,张行不可能真的一个人走,柴孝和不说,这次立有大功的何稀也要随行,他学生冯端的那个土木营也要带走;因为河南缺骑兵,之前退往平原一带驻扎的几个骑营也专门挑出来刘黑榥、张公慎两个营带着过了河;包括更熟悉淮西地区的阚棱义子军,此行既有打通南阳的旗号,也不可能不去;王雄诞营因为是张行亲兵,加上多是河南人,也愿意去……总之,零零总总,包括踏白骑在内,说是不去,最后还是去了足足万把人。 其次,自然是邺城这里确实气氛很热烈、局势很安稳,后面从晋地冒出来的偏师也早被大司命给吓回去了,算是没有了后顾之忧。单就从张行个人感觉来说,这一个多月的战事后,可能邺城变化最大的就是他这个身体的小外甥……小孩子长得极快,已经能简单对话了;印象深刻的政务也只有一件,那就是欧阳问申请人手,准备收集各地的志怪神异,建立文档。 而既然没有后顾之忧,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那就走呗! 坦诚说,张首席走的这么匆忙,哪怕是没有公开成行,却还是引发了一些政治动荡……一个不太好确定规模的流言暗示,张首席这么急着走固然是军情需要,但也有为了逃避召开年前例行大会的意味。 毕竟嘛,只要不开大会,那么按照战时的规矩,他这个首席就可以为所欲为,今日暂署一个大头领,明日建个御史台,后日调任一个总管啥的,谁也没办法,而更妙的是,等到这些事情积攒的多了,自然就会跟战事纠葛在一起,等到战事结束时搞一揽子追认时,根本无人能反对。 倒似乎也有些道理的,只是张首席注定听不到了而已。 十一月廿六日,张行自四口关渡过了大河,抵达东境。 而一直到了这一天,理论上军事水平更高的李定,竟然还没有渡海。 可即便如此,李龙头也没遭遇什么政治流言,道理再简单不过,毕竟是跨海征伐,毕竟北地和巫地在全天下的最北面,而现在偏偏又是一年最冷的时候,那么任何军事行动都应该准备的更充分……甚至,不是有快马急报,说是张首席那边成功得胜回到邺城去了吗? 那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着急跨海了? 当然不是。 结了婚的苏靖方并没有因此陷入思维上的迟钝,作为李定最亲密的学生兼下属,他自问非常了解自己的老师……自然条件越恶劣,就意味着在物资和组织度上处于劣势的巫族越容易打,就更容易在短时间内击垮对方,相对来说,自己这一方因为自然条件引发的减员,于自己这位老师来说,怕也就是个数字。 所以,李定李龙头一定是在等待什么,或者说是在犹豫要不要做什么。 不过很快,军令下达,若廿七日一早若无风浪,便即刻发兵,而廿六日晚间,李龙头将于苦海畔的落日堂召开晚宴,所有头领以上军官文武一并赴宴,做进军前的最后饯行。 这倒似乎无需多想了。 廿六日下午早早开宴,赫然还是廊下食。 没办法的。 这个廊下食,基本上都是最简单米面肉蛋凑成的菜式,少数会有一些酒水,而且几乎每桌都一样,甚至不分主次排列,还要最起码相互之间不做遮蔽……若是让十几年前的东都贵人们看到一定会笑话,但是伴随着黜龙帮-大明政权的确立与稳固,这种官方最高层坚持下来的东西,反而会成为民间的追捧。 甚至河北、河南、北地一些明显有传承的酒楼、大店也都做了改变,增加了许多常见份菜,设计了新的大堂与楼上开间。 至于军中和地方署衙,更是视之为一种政治表达与传统,平素不敢不用的。 宴会本身没大问题,大家吃吃喝喝,畅想一下未来,吹嘘一下战力,展示一下伤疤,气氛总体不错,唯一的问题出在不知道是不是恰好十几年前属于东都人上人的李定李龙头身上——苏靖方开席不久就确定了,自己这位恩师确实心里有事,以至于多次走神。 所以,这场宴会应该会有波折。 只是,这厮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瞒着自己这个好学生呢?苏靖方不免有些警惕起来,不由自主的捏了下刚刚蓄了几个月的胡子。 酒过五巡,忽然间,一个熟悉的将领站起身来,踉跄到大堂中央,捧着酒杯高声来言:“属下为战帅贺!终于得偿所愿,领十万众横行天下!” 众人放眼去看,赫然是王臣愕……此人固然是李定嫡系,是起于武安的本土大将,但之前卷入了一些不好的传闻中,此番还能领兵,依旧保持头领待遇,自然是因为李龙头在张首席跟前一力保举。 那么此番单独称贺,既是气氛到了,也是个人有些情绪激发,属于理所当然。 实际上,也无人多想,恰恰相反,从苏睦等武安旧将开始,随着这句话,在座众将纷纷起身,包括幽州、北地的将领也都没有破坏气氛,从张首席亲舅黄平到荡魔卫的黑延,刚来的监军张世昭,以及算是客将的侯君束,包括与李定并案的另一位龙头窦立德,全都象征性起身举杯,一起维护了李龙头的权威和此间和谐气氛。 李定也从容起身,当众与众将饮了一杯,但却没有着急坐下。 这让刚刚坐下来的苏靖方心里一个咯噔,立即晓得事情要来了……包括黑延几位经验老到的,也诧异来看,就连刚刚来投奔李定没多久的亲弟弟李客都明显有些发懵。 果然,王臣愕举杯饮了之后也没有归座,而是扔下酒杯,上前几步,直接跪下,扯住了李定的衣袍,一张嘴,还未说话,就先流下眼泪,半晌才在许多人的惊疑之中开口:“战帅于我有救命之恩,今日局面,战帅身死就在眼前,属下不得不吊!” 李四明显等这话等的有点急,立即作势摆手:“王将军这是什么话?我如何就要身死了?!” “战帅还没看清楚吗?!”一片寂静之中,王臣愕努力大声来道。“你现在受任一方,提领大明兵马近半,偏偏所部皆出自黜龙帮之外……这还不算,渡海之后,如若兵败,自然要将你做象征,杀之以谢国内!而若成功,巫地人员要不要招募任用,巫族外事要不要自行其是?北地大军要不要赏罚升黜?如若攻入关西,直入长安,要不要安排分派人员为任?偏偏到了那个时候,你的功勋已经超过了张首席,他还能容你?! “所以,战帅此番出征,是败亦死,胜亦死!属下难道不该吊吗?!” 说完,王臣愕抱着李定的大腿,痛哭流涕不止! 周围上下,不知道是慌了还是懵了,竟然任由这位将一大段荒悖之言清晰无误的倒完,然后还任由他在这里哭泣,也没人起身的。 苏靖方脑子转的极快,瞬间回过神来,趁机四下去看众人反应,却见他爹苏睦目瞪口呆、惊疑不定;他妻子窦小娘则慌里慌张反复在窦立德和他身上回转,似乎是想要什么答案,可同时却也扶住了腰中长剑;而他的岳父窦立德只神色怪异盯着身侧的李定……但那眼神跟他爹苏睦还不一样,他爹明显有惊吓和惊疑,而他岳父只是一种单纯的不解和震惊。 好像长见识了一般! 至于其他人,要么如李客那般战战兢兢双手发抖,要么就如苏睦那般弄不清情况,要么就如窦小娘那般慌张中带着某种跃跃欲试,但也有少数人如窦立德那般满脸疑惑,唯独目光转了一圈,迎上了张世昭,却发现后者正跟自己一样四处乱看。 两人目光相对,还本能的干笑了一下,相互点了下头,稍作致意。 落日堂外,落日被乌云遮蔽,只有冬日微微寒风卷着一点小小雪花能被人看清,堂内却热如油锅。 好在李定没有让大家久等,便扶着对方一声叹气:“你这话其实是有些道理的,但如之奈何呢?” 王臣愕估计也是被堂中气氛给弄得心虚,此时闻言,抬起头赶紧厉声来对:“战帅,现在大行台那里主力刚刚苦战一场,回到邺城后便也解散回家过年,河北至此皆有风雪,而我们已经做好了冬日作战的准备,这不是天赐与战帅的机会吗? “战帅集合此间兵马,明日伪作渡海,其实南下,自晋北登陆,然后出恒山,沿着旧领四郡南下,沿途动员旧部,并让前魏齐王召回牛河……这样的话,只要扑到邺城城下,则大势可定! “更何况,人尽皆知,战帅年轻时曾遇真龙,与你批下命格,说你遇龙而颓,遇猪而废,遇客而富,遇山而兴,遇潮而止……这苦海虽窄,依然是潮!便该在这里停步!而红山便是山,回身南下,反而将会大兴! “这难道不是说战帅天意所归吗?” 李定一声长叹,跌坐在座中,便要言语一番。 孰料,此时坐在末尾的窦小娘终于不能忍耐,当即拍案而起:“龙头!姓王的鼓动你造反,为何不立即杀了?!” 苏靖方心里咯噔一下,便晓得自己师父玩砸了,果然,随着窦小娘起身,呼啦啦站起来二三十人,客将末尾的侯君束更是趁机扶剑而出,大声宣告: “窦龙头,若是李龙头念及旧情犹疑不定,请你下令!我必斩了此人!” 这音量,彷佛他是什么苗红根正的黜龙帮头领一般。 此言既出,又有十几人起身,起身的十几人中则有七八人一起拔剑……算起来,此间已经站起来三分之二的人了。 李定眼见如此,只觉得嗓子里发痒,赶紧摆手:“都坐下!不要喧哗!” 窦立德回过神来,也赶紧无语呵斥:“都且听李龙头说话嘛!真能造反?!” 李定也晓得不好,只能在自己座中扶着王臣愕明显发抖的肩膀,然后去看上下所有人,不由一声叹息:“你们呀,既是小瞧了我,也是小瞧了张首席!我李四如何会反了张三?!” 得到这话,才有几人坐下。 “你们不晓得我跟张首席的交情。”李定继续缓缓言道,将腹内准备好的言语摆出。“当年在东都,我们贫贱相交,常常谈论天下大势,动辄通宵达旦,张首席擅长政治,我擅长军事,常常自诩能重塑天下,结果呢,等到雁门之围前,他老早就猜到都蓝会来围攻,我却笃定都蓝不会来! “最后都蓝果然围了城,他却没有笑话我,因为他知道,军事都是政治推动的,而我虽然擅长军事,却因为连续多年蹉跎为下吏,执着于前途,反而对政治已经失去了洞察。” 话到这里,更多的人也都讪讪坐了下来,更有几人直接醒悟过来,而早就醒悟的几位此时则是真被李定言语给吸引住了。 “后来,暴魏三征,天下大乱,他浮马沽水,入东境而立黜龙帮,我恰好为都水使者,在蒲台掌管军需和民夫,也趁机建立了一支兵马,占据了两县之地。这个时候他来找我,希望我能入黜龙帮做个龙头,然后和他一起清扫东境、河北,以成大事。我却觉得,这些人都是乌合之众,难以成事,便将蒲台军程名起那些人交予他,自己孤身回了东都。 “现在大家都知道,黜龙帮已经天下三分有其一,是我有眼无珠。但他却从未因此嘲讽我,反而屡屡来信,要我去与他汇合。因为他知道,我出身关陇名族,亲眷友人、家族影响都在关西,凡人就是难脱离出身的窠臼,属于人之常理。 “再后来,我得到机会,出任武安太守,而他也很快到了河北,依旧是屡次好言相劝,让我与他合流,我却还是不应,甚至加入当时的朝廷联军讨伐他。结果呢,到底是天下板荡,各方归位,黜龙帮得了河北立为根基,我也降服于他了。 “而且大家都晓得,他还是没有与我作态,反而屡屡推崇我,任用我。这是因为他知道,我这个人少年负志,中年蹉跎日久,便存了逆反之心,乃至于逆天逆人,就是觉得这天下非我莫当,连至尊的神像都要打几鞭,自然也存了与他较劲的心思……不过这个坎,终究不能服从于他。 “当然,他一再优容于我,总是因为他知道,也愿意相信我李定是一柄足以替他割取天下的快刀,所以至此。 “诸位,诸位,以此而论,不敢说生死契阔,情同骨肉,可所谓生我者父母,知我信我者张行,总是说得通吧?” 言至于此,已经满堂无声,大家也多猜到今日是怎么一回事了。 “起来起来,老王,你委实不必忧虑局势,也不必担心自己。”而李定终于趁机扶起了王臣愕。“你说相互生疑,不错,换了任意一人到了这个关系,必然生疑!可独我与张三不会如此,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是首席,我是战帅,所以我才可以肆意任用、赏赐,他才可以从容谋伺东都,不计其他。 “至于局势……如今正是他替我清廓了政治,摆脱了出身,保障了后方,又将兵马汇集与我,中间多少辛苦与考验,才到了现在这个局面……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支持我到底,而我无论如何也要趁机伸展生平志向,将自己这刀刺出去的! “还有什么山海之言!说句不好听的,如今便是呼云君亲身在此,我也能一刀两断,遑论什么潮水了。” 说着,李定甚至摆出佩刀,隔空点了一下前方的苦海。 到此时,王臣愕早已经趁机起身,堂中则鸦雀无声……照理说,上上下下八成都晓得这是李龙头安抚人心的把戏了,本该喧嚷一番,凑个热闹,然而,从一旁窦立德开始往下,满堂之人却多还是有些惊愕之态。 别人不晓得,只说窦立德,一开始是愕然于对方之拙劣,现在不免愕然于对方之大巧不工——这张三李四的交情总是真的!自己确实没法比,便是跟着对方渡了海,这巫地的人事权也怕是抢不到的! 过了片刻,第一个打破沉默的赫然是侯君束,其人持剑下拜,就在堂中高声来对:“战帅,要我说,我等正是你的填海之山!君束之前无知,惭愧万分,请为先锋,先渡苦海!” 气氛立即恢复了正常。 这才对味嘛! 你李龙头跟张首席的友谊未免有些纯洁和抒情的过了头。 十一月廿七日一早,河南之地竟然起了风雪。 雪花乱舞于四面,地面冻得梆梆硬,夹杂着不大不小的北风,一夜之间便到了一年最冷时节。 历山这里也是如此,张行昨日渡河后与柴孝和分开,径直来此……他不是专门来这里的,原本他只是想从这里取道,顺便做下祭祀,然后就要去济阴那边去见单通海、王焯、伍惊风等南线将领,迅速确定攻击计划……可能还要安抚和说服这些头领,毕竟下雪了,这种情况下发动大规模攻势,肯定会有非战斗减员,而一些头领对此类事情是素来有抵触的。 然而,等到简单的祭奠仪式于山下完成后,这位首席不知道是注意到了什么,竟临时改了主意,然后便在本地官员与踏白骑的护送下登上了山顶。 来到此间,赫然立着一座破败的小观。 “按照首席的要求,我们没有碰这座观。”本地县令虽然出身踏白骑,但面对如今的张行时还是有些紧张。“这些都是它自败。” 张行点了点头,而前面尉迟融伸手一推,这座无名小观那已经半垮塌的木板门便整个塌掉。 众人随即走了进去,此地积雪甚多,却遮掩不住道观的破败,到处都是自然倒塌的痕迹,入得中堂,就连里面分山君的宫装女子形象雕塑与真龙形象的木刻也都朽败。 这让张行不禁一声叹气。 旁边那位县令立即上前询问:“首席,需要稍微整修一下吗?这观极小,每季我们都有人手来整修墓地,顺手的事情,绝不会劳动太多。” “不必。”张行摆手道。“分山君本君我们都打过,何况是一座观?再说了,这观已经没有真气汇集了。” 县令立即颔首。 尉迟融在侧,颇为诧异:“按照首席的意思,之前这观有真气,真是真龙居所?可现在为何又没了?难道是这真龙怕了我们黜龙帮,竟不敢来了?” 张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穿过小观,来到挨着山壁的后院,此地只有一处石桌石椅尚存,也被枯藤和新雪遮蔽,而从这里望去,哪怕是没有修为的人也能看到一处堪称奇观的景象——对面和此间下方的山麓上,数不清的墓碑层层叠叠,虽然雪中看不清墓碑本身,但因为墓碑的遮掩,碑后并没有积雪,反而使得墓地醒目。 远远望去,彷佛什么鳞甲一般长在山上。 而若真是什么鳞甲的话,那鳞甲之下的巨物怕是已经不逊于分山君本身……而且完全可以想见,随着战争的继续,在数年间,这里的墓碑数量还会继续增长,这种情况下,什么真龙怕是都要退避的。 只不过,靠着死人数量压倒一条活生生的真龙,固然悲壮,也难免让人哀伤,随行之人,全都沉默,不再多问。 “这便是三哥急切发兵的缘故吗?”半晌,还是最亲近的秦宝打破了有些过头的气氛。 “这就是人心思定的缘故。”裹着披风的张行缓缓摇头。“打仗这事谁都经不住……咱们如此,关西人也如此,江南人如此,巫族人跟东夷人还是如此!神仙真龙都撑不住!没必要求全责备了,天下统一已经是足够好的答案了。” 秦宝似乎听出了对方一点额外的意思,但当此情境,也没有多做表示,只是点了点头。 “走吧,不必等雪停了,现在就出发!”张行回头吩咐。“给刘黑榥他们下令,让他们先行!” 众人不敢怠慢,各自收敛心神,匆匆下山去了。 早一日渡河的刘黑榥部与张公慎部四千骑到底是大部队,反而落在了张行身后,此时正驻扎在了济北郡与东平郡交界地的寿张县境内,而因为起了风雪,两营骑兵都在查看和照顾自家战马,倒也真没起什么多余的心思——过年、赏赐、军功、家人,全都被暂时淹没在风雪中。 非只是下面军士,就连刘黑榥、张公慎这两位堪称要害的主将也都没有太多心思。 只不过,暂时淹没他们俩的并不是什么风雪,而是即将开始的淮西-南阳战役中自己这两营骑兵的战术定位——之前的河内战场过于逼仄,双方又都是立鼎的强军,打的有来有回,委实难让骑兵发挥优势,白捱了一个多月的苦战,所以此番南下,自然会想着地形开阔,河道封冻,可以放肆一些。 最好立下一些奇功,不使得几营骑兵上上下下都被人笑话。 所以,他们一直在等待即将召开的军议,或者是更直接的军令。 “军令!”细密的雪中,数骑径直闯入中军。 刘黑榥不慌不忙,披着大氅、挂着鲸骨牌大步走了出来,只见这伙子骑兵里,外围数骑,一半悬铃,自然是巡骑,一半配着雕花马甲,是刘黑榥本部,中间围着一人,却不是寻常参军、文书,乃是一名眼熟的踏白骑,便当即兴奋起来:“首席有何军令?” 那踏白骑见到刘黑榥开口,方才翻身下马,将一封手书送到。 刘黑榥打开看了一看,先是一愣,再是大喜,只是强行按住:“只是如此,首席可有其他交代?” “首席说了,若是可能,尽量不要惊动梁郡,而到了淮阳之后声势务必壮大……”踏白骑立即叮嘱。“但首席也说,这些只是最好如此,一切还是以奔袭淮阳为上,越快越好,这是唯一军令。” 刘黑榥连连颔首,再不迟疑,不顾漫天飞雪,大声呼喊,要包括张公慎营在内,全军准备,即刻成行。 而其人下达完军令,眼见那踏白骑要走,方才想起什么,终于认真来问:“首席现在何处,还在历山吗?” “回禀大头领,委实不晓得,非要猜测,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济阴。”那踏白骑在马上稍作回转,便打马而去了。“我从历山下来时,踏白骑已经往济阴方向去了。” 刘黑榥更加操切,直接对属下催促起来。 张行当然不在历山,也不在济阴。 而且这一日,从历山,或者说从他身侧下达的军令不止是一封,整个河南,从单通海的济阴行台到王焯的內侍军,从已经在淮西前线的伍惊风部到登州、徐州各部,全都有针对性的军令。 内容参差不齐,但合在一起,无外乎是先锋先动,同时在后方发动接应式攻击并汇集兵力,尽可能快的、突然的对整个淮西地区进行打击。 没错,刚刚渡河,漫天飞雪,黜龙军便直接发动了攻击。 廿八日一早,风雪稍驻,张行和随行踏白骑更是抵达梁郡。 具体来说,是梁郡郡城宁陵城外。 这里是黜龙军的统治范围之外——梁郡太守曹汪、淮阳郡太守赵佗,早年大魏崩坏时就是墙头草,名义上都跟黜龙帮对立过,也都暗地里接过头,但之前司马正北归,双方在谯郡做过一场,就此分野,淮阳郡全郡归了东都,梁郡除了东四县也归属东都。 当然,谁都知道,这两家是半独立势力,是双方的缓冲。 只是来到这日早晨,忽然有人告诉还沉浸在河内战事的曹汪曹太守,张行来了。 “谁?”还没从火炕上起床的曹汪有些发懵。“谁要见我?” “不是见,是召见。”同样衣冠不整的郡丞焦急来言。“是咱们张首席来咱们梁郡视察,所以要召见头领曹汪!要你赶紧出城去迎接!” 曹汪到底是七八年的军阀,算上之前在本郡的太守经历,他足足在这河南四战之地的谯郡把持快十年,脑子还是有的,几乎是片刻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即从火炕上跳下来,匆匆穿衣。 见他这个样子,上下都松了口气。 而等到曹汪走出衙署,翻身上马,沿着城内大街走了半截街,眼见着不知道谁已经把踏白骑放出来了,红底“黜”字旗下,算是见过几次的张行张首席骑着黄骠马正往自己这里来,不由更加惴惴,干脆下马侍立。 只是甫一下马,一阵风卷着地上积雪一吹,当面而来,这位大魏宗室出身的资历军阀忽然又清醒了三分,然后忍不住压低声音,恳切来问身侧郡丞:“我当年入黜龙帮的时候,难道不是大头领吗?” 正所谓: 涣水河畔几曾见,兔园馆内当面谈。 正是河南好风景,风霜时节又逢君。 ps:大家端午快乐,人人发大财! 第九十一章 送乌行(1) 十一月廿八日,张行带踏白骑冒雪入梁郡后,并未与梁郡上下发生任何多余冲突与对抗,甚至没有什么多余讨论。 张首席就好像真的来到黜龙军前线某个郡一般,询问本郡所存粮草、军械、防卫兵马,然后告知他们,已经有四千骑先锋抵达淮阳郡内,并有河南各行台各处兵马将经行此地前往扫荡淮西-南阳十郡之地,以求打通荆襄 李健刚刚收拾好心情准备观看,腰部便便马蜂蛰了一下猛地疼了起来。 倒是蒂莉斯顿时眼神一亮,跑到木槿身旁友好地拍了拍她的手臂,颇有一副自己找到了知音的欣慰感。 神主曾经说过死亡本身就是生命的一环,其他天使包括大天使长们也信奉着这一点,凡间拥有数千年寿命的精灵也同样将死亡看的很平淡,但她就是做不到。 他如今还有要紧事做,暂时不想继续去走黄沙路,陷入漫漫修炼之中。 凯斯只感觉到四周的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只要他动一下,仿佛就能被背后飘动的强劲奥能碾碎。 可镜子里, 他唇边划过一道血线, 给嘴角勾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像在笑。 林雨明显感觉到在吞噬沙罗珠中土元素的同时,沙罗珠中的土元素便少了一些,但下一刻源源不断的土元素竟疯狂的向此珠聚集起来,不到片刻其中的土元素便恢复如初。 这张卡对于刚刚开始考试的人来说,就是一张免考卡。但对本场考生来说,意义完全不同。 另外,上次击败宇智波带土,估计也是有很大影响的,具体什么影响洛羽并不清楚,所以现在的事情自己有责任。对于木叶村的情感洛羽不会忽视,或者是逃避,他不希望村子招到破坏。 不仅莫将军激动,其余人都掩不住震惊,看羽靳北的目光,跟看贼似的。 现在一看,极有可能是这样,说明慕容梅对灵力,有一种可怕的亲和力。 她总算想起來最后那个坏人对着两人说的是什么了,他在问“哪一个”,这些沒有人性的混蛋,竟然把杀人当成了一场虐心的游戏。 伏击战艇之上的风揉雪,出手时,稍纵既逝,漫步雾隐间,些许玩家陆续而上,其装备散发的光芒,有微淡,有摧璀灿夺目,当然,也有躺尸地上的蔻国玩家,暗淡无光。 狐影在旁,见者落慌而逃,就算一旁有玩家,借他十个胆都不敢打断风揉雪,虽然目前九尾妖狐徒有其表,只保留了其速度,但假以时日,品阶,等级,上来,那便是叱咤风云的存在。 两人全身巨震,气血翻腾,皆是神色惊愕,止不住身,连连后退了十几步。 虽然辟谷有这么多好处,但像古宇这样吃惯了五谷杂粮肉蛋瓜果的凡人哪能一下就一点东西都不吃了。 突然,他的手指就像刀刃一样,削断了她的那缕头发,将其收入袖中。 灵力级狙击手,使用的狙击步枪,可不是市面上可见的狙击步枪,全部都是特制,威力很大,如果使用特殊子弹,威力足以威胁到七段强者。 田甜拿着那封信的手开始颤抖,因为,这分明不是只是一封信,而是,一颗被自己伤得鲜血淋漓的心。田甜很紧张,她甚至没有勇气去拆开来看。 司马卉一张英气的脸冷冷的,她眉头皱着,双眼里满满都是疲惫和失望。 后来,她还去了殡仪馆,固然,是去签字。同时,她也在了解相关情况。 发烧了,四十度,请假 rt。 大舅子结婚,去了乌蒙山,前后四天,准备回来码字。 但回来当天在车里就嗓子发痒,暗叫不好。 然后昨天夜里发烧37,今天下午发烧39.8……严重怀疑中招了。 坐在那里眼窝都是疼的,全身都是烫的。 根本无法做任何事情。 特此请假,顺延几日。 《黜龙》发烧了,四十度,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黜龙》 第九十二章 送乌行(2) 原本她的主要目标是冲着韩家栋去的,结果看电影时差点没把她笑得肚子疼。 “安心吧,表演赛而已,我不会出全力的。”慕容方嘿嘿贼笑道。 听到张飞的提问,姜麒并没有回答他,直到使出百鸟朝凤枪最后一招‘百鸟归巢’,这才一个旋樱回枪收身而立。 “咦?碗儿姑娘,你来这里做甚捏?”叶开惊讶地叫道,刚才他分明察觉周围没有任何气息波动。 安然是知道丁九的,功夫好,看来丁九,丁十,他们都是黑虎营的人。 叶开低吼一声,体内的灵力运转到极限,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剑芒虚影。 “我……”红绫当然能解开,但是如果现在就解开的话,岂不是告诉叶开自己在骗他,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如意郎君。 等他进浴室后,童怡先将肩带弄好,然后在沙发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回到卧室。 “洛哥哥?哪个洛哥哥?”夏夜诺脸色一沉,环在郝心腰上的手不由的收紧。一种不祥的感觉贯笼罩在他心头。 光华散尽,凌傲天缓缓的从空中落下,轻如柳絮,随风飘逸,周身上下泛起层层大道的纹路,如同秋水涟漪一般,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又好似真仙降临一般,凌傲天气息全然改变,焕然一新。 说罢,就发动车子离去,可是就在刚刚在第一个红灯处停下的时候,周亚夫却像是猛然明白过來什么似的爆了一句粗口。 窗外有类似于号角的声音响起,君无遐本是想要再说一句,听了那声却是止住。 她惊呼一声,忙抽手去捂他的口,心疼地恼道:“好好儿的说着话,你怎么胡说起來了你……”话一出口泪就落了下來。 “恐怕神宫并没有停止他们的行动,现在改成暗地里行动了。”萧炎点着头。 这时,凌羽拉着祝云川的手,指着金铃儿、巴特森、郎德和赵大山等人一一做了介绍。 说话的是郭临,没想到自己统治的贺家,出了这样的败类,居然是管家这么重要的位置。如此下去,必遭民愤。对郭临来说,整个东裕城是一个庞大的来钱机器,也是酷毙党的第一个家业。他不希望有任何不稳定的因素出现。 赵敢步出屋外,颓然坐到了地上,怔怔的望着远方的太阳,一直到火烧云渐起,一直到黑暗彻底笼罩了大地。 “什么?”司徒萧大吃一惊,风一般的冲进了车厢,身旁的侍卫一见,也飞也般地冲了上去。 “安侍卫,我不知道他们是哪个房间。要么我下去掌柜的那里问一问。”张龙忐忑地道,作为家丁,在家族侍卫面前,地位是很低的。 皇上不在,筎肆也再不压抑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啪啪往下掉。 陈帆越加疑惑,但见马先云神神秘秘不肯说的样子,于是他掏出匕首,在指尖轻轻划一下,滴在戒指上。 尉迟迥作为主力大军,麾下十五万士兵,五万骑兵,在十万多夏军全力防守的情况下,竟然也打的灰头土脸,到最后夏军撤出濮阳城时,企图追击的周军还被打了一个反击,再次损失近万人,也实在是太丢人了。 “唉,老爷子始终老了,陈帆虽然品性不错,可他太年轻了,如今陈家的这种局面,他怎么撑得起来。”一名宗亲看陈帆离去,唉声叹气。 “好美,好妩媚!好高贵。”看到狐天媚的容貌时,那位白衣男子被惊艳到了。 “不要”李雪儿看着他们要把叶天带走,顿时心里一急,挡在了叶天面前,“是他们调戏我在先,然后叶天出现救了我,这也只是正当防卫,你们怎么能把叶天带走”李雪儿气愤的看着李诗涵。 但能够活到现在,爆熊伊万并非真的傻大憨粗,相反还有一丝精明。 灵目尊者眉心竖目浮现出一道道淡金色的光芒,他扫视一遍周围,与另外两大尊者交流几句,灵目尊者挥手一招,九枚令牌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出现在不同的方位。 还未等冷寒霜反应过来,只见床上的陌生男子,起身一把抱住了自己,直将自己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就比如这次,在他睡觉的时候,纳米虫没人掌控,自然也起不到预警的效果了,所以说,还必须另想办法才行。 极品活血养纹丹,甚至可以造就出武王强者,价值无法衡量,江天竟将这种重宝赏人,叫他们怎能不震惊。 十冠王等人脸色有些复杂,但并没有犹豫,一个个破开虚空,迅速离去。 看着充满杀气,誓死不休的金龙剑,肖凡祭出戮仙剑挡隔在前面,然后猛的往前一推,朱乃身子未稳,锵锵锵倒退五六步。 “这个嘛……”菜鸟勇者掰着手指头很认真的在计算着自己要离得多近才能扑倒一个盗贼职业。 “你们几个带着受重伤的先走,我来殿后!”暗一说完就要提起长剑上前,不过这次却是被几个暗夜卫队给拦住了。 电光火石间,她身形横移,同时果断祭出了那颗神秘的石珠,护住了自己。 第九十二章 送乌行(2) 原本她的主要目标是冲着韩家栋去的,结果看电影时差点没把她笑得肚子疼。 “安心吧,表演赛而已,我不会出全力的。”慕容方嘿嘿贼笑道。 听到张飞的提问,姜麒并没有回答他,直到使出百鸟朝凤枪最后一招‘百鸟归巢’,这才一个旋樱回枪收身而立。 “咦?碗儿姑娘,你来这里做甚捏?”叶开惊讶地叫道,刚才他分明察觉周围没有任何气息波动。 安然是知道丁九的,功夫好,看来丁九,丁十,他们都是黑虎营的人。 叶开低吼一声,体内的灵力运转到极限,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剑芒虚影。 “我……”红绫当然能解开,但是如果现在就解开的话,岂不是告诉叶开自己在骗他,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如意郎君。 等他进浴室后,童怡先将肩带弄好,然后在沙发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回到卧室。 “洛哥哥?哪个洛哥哥?”夏夜诺脸色一沉,环在郝心腰上的手不由的收紧。一种不祥的感觉贯笼罩在他心头。 光华散尽,凌傲天缓缓的从空中落下,轻如柳絮,随风飘逸,周身上下泛起层层大道的纹路,如同秋水涟漪一般,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又好似真仙降临一般,凌傲天气息全然改变,焕然一新。 说罢,就发动车子离去,可是就在刚刚在第一个红灯处停下的时候,周亚夫却像是猛然明白过來什么似的爆了一句粗口。 窗外有类似于号角的声音响起,君无遐本是想要再说一句,听了那声却是止住。 她惊呼一声,忙抽手去捂他的口,心疼地恼道:“好好儿的说着话,你怎么胡说起來了你……”话一出口泪就落了下來。 “恐怕神宫并没有停止他们的行动,现在改成暗地里行动了。”萧炎点着头。 这时,凌羽拉着祝云川的手,指着金铃儿、巴特森、郎德和赵大山等人一一做了介绍。 说话的是郭临,没想到自己统治的贺家,出了这样的败类,居然是管家这么重要的位置。如此下去,必遭民愤。对郭临来说,整个东裕城是一个庞大的来钱机器,也是酷毙党的第一个家业。他不希望有任何不稳定的因素出现。 赵敢步出屋外,颓然坐到了地上,怔怔的望着远方的太阳,一直到火烧云渐起,一直到黑暗彻底笼罩了大地。 “什么?”司徒萧大吃一惊,风一般的冲进了车厢,身旁的侍卫一见,也飞也般地冲了上去。 “安侍卫,我不知道他们是哪个房间。要么我下去掌柜的那里问一问。”张龙忐忑地道,作为家丁,在家族侍卫面前,地位是很低的。 皇上不在,筎肆也再不压抑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啪啪往下掉。 陈帆越加疑惑,但见马先云神神秘秘不肯说的样子,于是他掏出匕首,在指尖轻轻划一下,滴在戒指上。 尉迟迥作为主力大军,麾下十五万士兵,五万骑兵,在十万多夏军全力防守的情况下,竟然也打的灰头土脸,到最后夏军撤出濮阳城时,企图追击的周军还被打了一个反击,再次损失近万人,也实在是太丢人了。 “唉,老爷子始终老了,陈帆虽然品性不错,可他太年轻了,如今陈家的这种局面,他怎么撑得起来。”一名宗亲看陈帆离去,唉声叹气。 “好美,好妩媚!好高贵。”看到狐天媚的容貌时,那位白衣男子被惊艳到了。 “不要”李雪儿看着他们要把叶天带走,顿时心里一急,挡在了叶天面前,“是他们调戏我在先,然后叶天出现救了我,这也只是正当防卫,你们怎么能把叶天带走”李雪儿气愤的看着李诗涵。 但能够活到现在,爆熊伊万并非真的傻大憨粗,相反还有一丝精明。 灵目尊者眉心竖目浮现出一道道淡金色的光芒,他扫视一遍周围,与另外两大尊者交流几句,灵目尊者挥手一招,九枚令牌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出现在不同的方位。 还未等冷寒霜反应过来,只见床上的陌生男子,起身一把抱住了自己,直将自己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就比如这次,在他睡觉的时候,纳米虫没人掌控,自然也起不到预警的效果了,所以说,还必须另想办法才行。 极品活血养纹丹,甚至可以造就出武王强者,价值无法衡量,江天竟将这种重宝赏人,叫他们怎能不震惊。 十冠王等人脸色有些复杂,但并没有犹豫,一个个破开虚空,迅速离去。 看着充满杀气,誓死不休的金龙剑,肖凡祭出戮仙剑挡隔在前面,然后猛的往前一推,朱乃身子未稳,锵锵锵倒退五六步。 “这个嘛……”菜鸟勇者掰着手指头很认真的在计算着自己要离得多近才能扑倒一个盗贼职业。 “你们几个带着受重伤的先走,我来殿后!”暗一说完就要提起长剑上前,不过这次却是被几个暗夜卫队给拦住了。 电光火石间,她身形横移,同时果断祭出了那颗神秘的石珠,护住了自己。 第九十三章 送乌行(3) “老夫人,我是来做说客搬救兵的。” 圣母山上,谢鸣鹤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当着南岭圣母冼夫人这位老人家兼大宗师的面从容喝了两盏茶,吃了不知道叫什么的新鲜水果,还连吃了半斤,待到全身都舒坦了,周围冯氏子弟外加无数各族出身的使女们聚齐了也看烦了,这才从容开口,却意外的坦诚。 “能不能请您老人 李业诩的表情顿时痛苦的皱在了一起,但是惨叫声却被牢牢地遏制在喉咙里无法散发出来。 城门的数百守卫士兵将迟华围在了正中,急促的哨声响起,更多的城防军正向这里赶来,龙城的大门正嘎吱嘎吱的缓缓关闭。 只刘大趁着火光向倒塌的木府内走去,在前院的石桌下刘大在一处石椅根出,按了一下。 “看来舞姐姐和夜大哥的感情真的很好。”千泷微微叹了一口气,她现在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她希望舞姐姐幸福高兴,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哥哥难过伤心,尤其是像几天前那样,那种冷寂的眼神让她感到深沉的绝望和害怕。 县医院的位置距离镇子还有段距离,两人直接找了辆车不计钱数的拉着两人赶往医院,张远志此时超乎寻常的平静,他身边的梁辰反倒皱起眉头,这个时候的张远志一定非常痛苦,但他这样的冷静,倒更是不正常。 二弟薛丁海接到兄长军令之后,便手持大刀,骑着自己的战马,一路杀向猎齿龙。 收敛心神,凝神静气,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压下胸口中的剧烈冲动感觉,目光冷冷的瞟了闪电一眼,竟是先发制人。 这些被凤凰城军队摧毁、血洗的营地都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或明或暗的支持和同情以艾孜买提为首的分裂势力,向他们提供兵员、粮食和情报。 林鹏不解的到。如果如独孤舒琴所说,那刘夏娜应该以前就开始做这种梦了才对,怎么会最近才出现呢? 这玄通六耳冒充暴兽龙得到了骇龙天王下达的指令后,便意识到骇龙天王发起的总攻就要开始了。便将这一明显信号告诉给了杨鸿大元帅,让他们早做准备。就这样官军在山下布置好了一切,就等待着骇龙天王下山决战。 推己及人,到现在,央这一个层面,同样也是如此。乔总的意思也很明确,央的意见是占据了主导作用的。但是,你聂振邦也还是要在下面做一下工作。 到了客房门口,便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她便停了下来,将耳朵贴在窗户上偷听。 释迦将心一横,毫不犹豫地选择接受了,这几乎不可能完成的s级任务,并同时对询问的妮妮点了点头。 听到这个结果,别说那两个俘虏了,就连鲨鱼也只觉一阵冷风刮过,全身不禁剧颤。 而那些日军俘虏,唐健没有多余的兵力看管或者押送,唯有就地处决,免得这些放走了这些俘虏,转身他们就会拿起武器和华夏对抗,反而会徒增华夏士兵的伤亡,所以,他们就必须死。 唐绍仪即刻让下人将袁世凯附近了卧室服侍休息,安排好了袁世凯之后,唐绍仪整理了一下衣衫从总理府走了出来。 金行者为人粗心,话却不多,此刻知道自己毫无办法,索性便坐了下来,养精蓄锐。烟雨也便扶着阿水坐下。但阿水已然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