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和嫡姐的结局以后》
 1. 风雪停
    风和着雪粒吹来,冰透冷意刺骨寒凉,叶拭微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看向自己所处空间。
    庭院四周虽不奢华荼靡,但远比她记忆中所有见过的院子都要贵气讲究。单是脚下这条连廊,就建造精巧,雕梁绣柱,长得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叶拭微以为自己在梦中。她分明记得自己在和姐姐踏青,怎得只是眨眨眼的功夫,她就站在了这样一处陌生的地方。
    叮铃——
    不甚清晰的铃铛声响起,叶拭微却觉出些许熟悉,循声走去。
    周围人越来越多,他们身上服饰发髻千姿百态。不乏有一些人,和叶拭微印象中名门大户的偏好相符。也有些人,贴合叶拭微见过最多的平民白身。可大部分人,都让叶拭微感觉陌生。
    再往前,映入眼帘的未知事物越来越多。叶拭微虽知世上万象无尽,也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没有见识。譬如许多人手中拿着的巴掌大小的方形物体,里面竟有许多活灵活现的人头在动。他们对着这东西说话,又听到从中传来的声音。
    光怪陆离,宛如她看过的志怪小说中的奇技法宝。
    叶拭微抓住一个人想要询问,却发现自己伸出手去,竟然落空,什么也抓不到,只感到雪粒落在手掌,一阵冰凉。她试着张口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太奇怪了。
    叶拭微静了静,继续向前,去寻找那道叮铃叮铃的声音。
    约莫走了一刻钟,又看到许多新奇事物,叶拭微停住脚步,呼吸没来由地滞涩起来。
    面前是一间寺庙,门头正中央悬着块古朴匾额,写着三个字——
    无常寺。
    无常寺大门敞开,门口石狮子雄武精神。一个接一个的人走进去,口中说着叶拭微听不懂的话。
    叶拭微驻足观察许久,才迈步进去。
    入目一切都透着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叶拭微想到什么,脚步加快,沿着自己曾走过无数遍的路,停到一扇小窗前面。
    窗棂上方,一个竹筒风铃悬挂其上,铃铛在雪中随风摇晃。那让叶拭微感到熟悉的叮当脆响便是由此而来。
    风铃样式简单,制作随心,颇为容易。叶拭微就有一个,还很巧妙的和面前这个极为相似。
    如果不是面前风铃下方又悬着一柄铜牌,叶拭微几乎要以为,这就是她的那个。
    周围人来人往,叶拭微四下看看,还是走近前,将铜牌握在手里细看。
    铜牌正反面分别刻有小字——
    「天地盈虚,寒暑周回」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叶拭微分辨出来内容,却隐隐约约不甚明晓其中意思。
    她兀自费力思索,将将品出些许其中意味之时,忽觉一阵头痛。
    铜牌从手中脱落,风雪漫天狂舞,铃铛激烈摇晃,响声四起。
    叶拭微耳边尖锐刺痛连连,随即发现异样。她竟然能够听懂周遭人的交谈了。
    那些话语还是原来的样子,可听到叶拭微耳中,似乎就经历了一番重组,叶拭微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不知道,阿微很苦的。小时候没有人管,自己一个人在寺里挣扎求生。等到成年,才被家里人接回去,当做联姻工具嫁与他人。两人不过联姻,没有感情,顾狩刚一拜堂就上了战场,留她一个孤立无援,在婆家倍受磋磨不公,又被嘲讽一介庶女小家子气、不通礼数。如果不是她机灵聪慧,敢想敢做,替家里解决了不少麻烦,只怕都不能撑到顾狩回来。”
    “不过还好,顾狩回来以后就好很多了,他被阿微吸引,爱上阿微,对她关怀备至,呵护体贴。阿微苦尽甘来。”
    “就是那个叶净渊,真的很讨厌!”
    叶拭微于纷乱之中抓住这个名字,再大的疼痛都顾不上,思维分散,恍然无意识地捕捉那些落在耳中的杂音,追逐说这些话的人。
    “她是阿微的嫡亲姐姐,结果居然那么狠辣恶毒,对妹妹大下杀手。亏她一开始还表现得知性优雅,对阿微关怀备至,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丫鬟送去陪伴她,用自己的钱给她贴补嫁妆。我差点以为她是真的对阿微好,结果就是个表里不一的刻薄鬼。这不最后遭报应了,她夫君也爱上阿微,知晓她的尖酸阴恶,对她厌弃憎恨,将其打入冷宫,赐她毒酒白绫了却残生。”
    叶净渊……
    毒酒、白绫、了却残生……
    这几个字组在一起,实在太让人不适。
    叶拭微心脏抽痛,不由得皱眉,呕吐欲望丛生,几乎连路都走不动。她强硬忍住,锁定正在说话的一个人,快步走去。
    “阿微就是聪明啊,大大小小的危机,都能机智地化解,只有一次险些丧命……可惜了赵鸩,人如其名,本来是为找妹妹才来到京城,结果找到最后,妹妹没找到,倒是替阿微挡了那杯鸩酒。”
    “其实我还挺喜欢他和阿微在一起呢,感觉那时候的阿微,真的很开心。不过顾狩才是真正有能力守护阿微的人,作者都说了,这个故事是她来无常寺当晚做梦梦到的,结局早就定好,是阿微亲自……”
    “她叫什么?”叶拭微终于来到这人面前。雪越下越大了,她手掌冰凉,伸手欲抓眼前人,仍旧徒劳落空。
    难道还是无法接触?
    叶拭微心下一凛,无可奈何,不管不顾拼力追问:“那个阿微,她叫什么?”
    耳边嗡鸣不断,眩晕感突袭而至,叶拭微直觉不妙,却听那人小声嘀咕一句:“奇怪,怎么没人?”
    意识渐远,万籁俱寂。那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就在所有一切化为一个黑点之际,叶拭微听到她的声音。
    声量微弱,却震耳欲聋。
    “拭微。”
    “她叫叶拭微。”
    叶拭微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眼前立刻出现一双手,抚摸她的额头,捋顺她翘起的头发,关切地问:“醒了?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不等叶拭微回答,一片苦涩味道幽幽飘了过来。
    叶拭微听到人说:“先吃药,吃完药让大夫再来瞧瞧。”
    棕黑药汁被人用勺子喂到嘴边,叶拭微垂眸,看到那双惯来细腻白净的手上多了道约一指宽的紫黑淤痕。贯穿手心,连接到手背边缘。
    不自觉皱了皱眉,叶拭微低头啄走药汁,没再去想那恍然似梦的一切,抓住那只手,看一眼身旁人,对方眼中血丝密布,她心疼地问:“怎么伤的?”
    “不妨事。”那只手挣脱走,又一勺药喂过来,“吃完药说。”
    叶拭微抿唇,抬手拿走药碗,又将勺子轻轻一碰,翻转过来,勺中药汁尽数洒进碗中。
    仰头一饮而尽,忽略喉中苦涩,叶拭微看着面前人,想起那人口中“叶净渊”的结局,心痛敛眉,喃声喊道:“阿姐……”
    一声轻笑,叶净渊拿一颗糖塞进她嘴里,“被缰绳勒了一下,已经上过药了,不要担心。”
    叶净渊扶人躺下,掖好棉被,“你先休息,我去喊大夫过来。”
    甜味在口腔四散,压下喉口苦涩,也抚平叶拭微心头许多不安。
    阿姐就是阿姐,怎么可能会是那个叶净渊?阿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断然不可能害她。阿姐配得上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一切,如何会落得那般下场。
    门打开又关上,寒风透过一瞬开合的门缝钻进来,刺骨之意遍生。
    叶拭微僵住。
    明明三月春日,时光正好,怎会有如此刁钻冷风?
    她观外面天日,白日朗朗,决计不是清晨或傍晚时分。
    想起那怪诞记忆,叶拭微一把掀开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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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踩上鞋子跑出房门。
    屋外冰封雪飘,银霜满地。
    这雪一定下了很久很久。
    自己又睡了多久呢?
    叶拭微不清楚。她甚至分不清如今是何年月,自己又身处哪里。
    叮铃——
    叶拭微转身走至窗前,仰头看着窗棂之上的竹筒风铃,心神巨骇。
    那竹筒风铃下方,多了一张裁剪得当的纸条。叶拭微很熟悉这种东西,她曾经帮忙制作过许多。
    这是无常寺的签文。
    上面写着叶拭微曾在铜牌上看到过的一句话。
    「天地盈虚,寒暑周回」
    “怎么出来了?”叶净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外面风大,快回去。”
    叶拭微抬手抚上签文,手腕发颤,转头问道:“这是哪来的?”
    “你无端昏迷,久久不醒。大夫也找不出缘由,只说你可能是劳累过度,有些气血两虚。”叶净渊说:“我便去大殿求了一签。”她拉着叶拭微回房,“说来很巧,求过签后不过半日,你就醒了。”
    会有如此巧合又诡异的事吗?
    为什么签文偏偏和她在铜牌上看到的内容一样呢?
    “我昏了多久?”疑惑太多,叶拭微挑紧要的问:“这雪是何时开始下的?”
    “三天。”叶净渊说:“你昏迷以后一刻钟,我刚带你回来,雪就下起来了,又急又骤,只是出去一瞬,回来便成了雪人。”
    叶拭微握着她的手,轻抚那道淤痕。只怕手上的伤,便是她冒雪去请大夫的时候来的。
    叶拭微越发觉得离谱,叶净渊绝不可能是别人口中的恶毒模样,她们又怎么会有那样的结局?别的暂且不论,自己这个被驱逐在外的庶女,这世上几乎已经无人知晓她的存在,只怕知道的那几个,也以为她早死了,怎会有被接回家的那一天?
    整个叶府,只有叶净渊,会偷偷来看她。
    “你不回去吗?”冷静过后,叶拭微更亲密地抱着叶净渊,“之前都只能在这里陪我一天,现在已经连着三天了,她们不会找你吗?”
    “无事。风雪太大,路被封了。”叶净渊说:“而且,吟春吟夏会帮我遮掩。”
    叶拭微开心起来,“那阿姐是不是就可以多陪陪我啦?”
    “是呀。”叶净渊推她坐在床上,“快躺好,大夫等会儿过来。”
    叶拭微摸一颗枕边的糖,笑嘻嘻说:“我已经没事啦,阿姐吃糖。”
    大夫过来望闻问切一番,确认叶拭微已无大碍,唯有气虚血亏一事,乃是辛劳过度,长久累积,须得慢慢调养。
    叶净渊叮嘱:“我离开后,你也要好好吃药。”
    叶拭微不舍:“不想和阿姐分开,下次再见,不知道还要多久。”
    心中牵挂不已,忧虑横生,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叶净渊亦不舍,然而没有办法,除非能把叶拭微带回去。
    到底是不可能的事。
    两姐妹同躺一张榻上,各怀心事,只是越贴越近。
    次日醒来,二人皆不想起,小声说着话。
    房门忽被敲响,听着很是着急。
    一童子的声音随后响起:“拭微姐姐,你们醒了吗?”
    “醒了。”叶拭微一边应他,一边披上衣服下床开门,“承慧,有事吗?”
    来人是无常寺年纪最小的义工,现今十岁,原是个孤儿,同叶拭微一样,被人收养,在这寺中做些活计还恩。
    承慧往房间里看一眼,声音大了一些:“相府来人了。”
    而后音量小了点,只对叶拭微道:“说要接你们回家。”
    “我们?”叶拭微惊奇,随后记忆纷至沓来,身体立时僵住。
    “对,你们。”一道清隽男声传来:“净渊,还有你,叶……拭微。”
 2. 回相府
    叶拭微的房间很小,只摆的下一张一米宽的床和一张桌子。
    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她不需要很大的地方,只要有一处容身之地就可以。
    房间内现在站了四个人,本就狭小逼仄的空间更显拥挤。
    叶新台长身玉立,一张脸端正英朗,看叶净渊站在叶拭微旁边,全然没有到他身旁介绍自己的意思,无奈自己开口,不自然道:“……拭微是吗?我是叶新台,你该喊我一声兄长。”
    “叶公子。”叶拭微稍稍欠身做礼,直视他,并未正面回应,只是问:“你方才所言,是何意思?”
    今天之前,叶净渊屡次过来,都没有任何意外。叶新台贸然前来,又说要接她二人一起回家,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想起那怪诞到自己无法区分是梦境还是真实的经历,叶拭微十分不安。
    果然就听叶新台道:“净渊来找你那天,正值沐春节刚过,大兴国寺内尚有不少夫人小姐未曾离开。而后天降大雪,众人被困寺中。”他看了叶净渊一眼,“闲来无事,卢家小姐前去找你,吟春吟夏挡不住,如今几乎所有世家都知道我叶家嫡女离奇失踪三日……”
    叶净渊蹙眉,兀自思索。
    她此次出府,是因为大邺一年一度的沐春节盛会,随继母前往大兴国寺祈福。旦逢沐春节,各世家名门均有留宿大兴国寺吃上几餐斋饭的习惯。
    仪式过后,叶净渊换了衣服,交代好吟春吟夏,便偷溜出来找叶拭微。
    若是一般邀约,只要听到吟春说自己身体抱恙,出于礼节,问候两句便是。现在这情况,分明就是卢家小姐强行闯入,这才识破了自己不在一事。
    她与卢家小姐素无仇怨,缘何至此?
    莫非……
    叶新台已经看回叶拭微:“为了你姐姐的名声,你和她一起归家,向世人证明,这三日你姐姐只是与你一处,并未接触他人。”
    叶拭微神情有所松动,不再冰冷。
    叶新台继续说:“我们会对外认下你的身份,说你是父亲早年出仕幽黔时纳的一房小妾所出,带你们回京之时,遇到流民,于是走散。十二年后,你带着信物前来认亲,叶家不欲声张,便将你安置在无常寺,着我和你姐姐过来确认。只是无常寺小,我在此多有不便,陪你姐姐过来后停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归家。”
    “这便是三日来,你姐姐‘失踪’的真相。”
    能带叶拭微回府,叶净渊心中欢喜,却不知道她作何想法,当即止住思绪,期期然看着她。
    叶拭微对她轻笑:“我答应。”
    而后朝向叶新台:“但我只是为了阿姐名声,绝非贪图你们叶家的荣华富贵。你们无须心有怀疑,待事了以后,我会自请离开。”
    “不用。”叶新台说:“既认了你,就没有这些顾虑。当年之事,是我们对不住你。”
    他认真对叶拭微行了一礼。
    “本也不是你的责任。”叶拭微自认心怀宽广,他这一礼过去,彼此间前尘便了。
    况且,叶净渊从他到来以后便不发一言,也是想看他们关系拉近。叶拭微心甘情愿满足。
    叶新台:“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会尽力去做。”
    叶拭微向来随性而活,方才又说过不图叶家富贵,没有什么要求,只是问:“我跟你回去,当真能保全姐姐名声,不会再对她有任何影响?”
    叶新台神情严肃:“当真。净渊是我妹妹,我不会害她。”
    叶净渊想通始末,问道:“太子之位,五皇子是否已经胜券在握?”
    叶新台沉默须臾,答:“大皇子离宫多年,或许早已不在人世。而今陛下身体欠安,五皇子作为唯一的嫡子,朝中确有许多人支持。可你此次遭祸,原因实在二皇子。”
    “二皇子?”叶净渊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他做了什么?”
    “二皇子有军功在身,又是大皇子之下最长的一个,也有继位可能。”叶新台说:“半月前,他曾宴请祖父,表达对你的倾慕之意,意在求娶。祖父并未承允,只是,你既不嫁他,他也不会让叶家支持他人。”
    于是叶净渊便横遭灾祸,被身为二皇子一党的卢家盯上。
    叶拭微暗暗记住这两个人。
    左侧衣摆被扯动,她扭头看去。
    承慧眼中惶惶,叶拭微只看一眼便揪心不已。曾经,她在镜子中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她对叶净渊道:“阿姐,我同承慧说几句话。”
    叶净渊拍拍她肩膀,朝叶新台递了一个眼神。两人带上门离开。
    承慧眼中泪珠已经忍不住,叶拭微蹲下.身,柔声道:“不要害怕,姐姐会回来看你的。”
    承慧泣不成声:“我不想和你分开。”
    无常寺中,除了僧人和尚,只有他们两人整日居住。承慧来时不过五岁,他二人彼此陪伴对方五年光景,早已视对方为亲人。
    叶拭微擦去他脸上泪痕,“你等等我。”
    说罢开门出去,问叶新台:“我若要带他一起离开,可有什么办法,让他不做奴仆还能留在叶家?”
    叶新台沉思须臾,道:“倒是有一个。我收他为伴读,留他在我身边。但只是名为伴读,我会替你照顾,找先生授他课业。你想见他,提前告我,我来安排。待到日后你成婚,可带他一起离开。”
    “那便如此约定。”叶拭微道:“多谢你。”
    叶新台被叶净渊看了一眼,知道她希望自己说什么,扭捏半天,到底是没说,只道:“我来时,母亲为你二人准备好了衣衫,你们进去换上,我们该走了。”
    辞别无常寺主持等人,留了些香火钱,叶拭微同叶净渊一起上了马车。叶新台恐觉不自在,没与他们一起,带着承慧骑马开道,给叶净渊留出叮嘱叶拭微的空间。
    这架马车无比豪华,车厢空间开阔,豪华敞亮,几乎比叶拭微房间还要大。厢壁刻有桃林美景,细闻之下有淡淡桃花香。
    再看自己,更是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叶净渊为她梳了单螺髻,内插一支镂空云凤纹白玉簪,素雅别致。脸上涂抹些许胭脂,显得唇红齿白。衣裳是粉蓝色交领襦裙,清丽可爱。手腕上带了金镶宝珠钏,富贵繁华。
    如此穿金戴玉,叶拭微并不欢喜,反觉不安。她粗茶淡饭、布衣粝食的日子过久了,乍一如此,倒是不适应了。
    只是也没有相形见绌和自惭形秽的难堪,适应片刻,倒也罢了。
    更让她担忧的事情,尚在别处。
    无论是真是假,她决不能让叶净渊落得那般下场,也不愿与她反目成仇,姐妹离心。若是决计不回叶府,倒是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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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办法。
    可如今叶净渊名声因她陷入争议,她又可帮忙解决,必然不能坐视不理。
    叶净渊抱着她右手手臂,真心夸赞:“小妹如此打扮,真是好看。”她越说越开心,“我还会许多种发髻,以后日日给你梳可好?”
    往日她来找叶拭微,也想这么做,可提过一次,被叶拭微以麻烦和用不上为借口拒绝。她明白叶拭微的意思,寺中义工,像大家闺秀那样繁琐装扮,反倒不方便了。
    从那以后,她便熄了这心思,再过来时,也是素衣盘髻,不施粉黛。
    现在有了机会,她只想把最好的都给叶拭微。
    叶拭微埋头在她肩膀之上,蹭了稍许,喃声道:“阿姐,你对我真好。”
    “方才听说有人向你求亲……”她抬起头,声音不知怎么像在发颤:“你已经准备成婚了吗?”
    察觉她心中不安,叶净渊虽然疑惑,觉得毫无缘由、不该如此,仍旧暖心安慰,拍拍她脑袋,缓声回答:“只是到了议婚年纪,并未要成亲。”
    “但你未来的夫君,一定是皇子,对吗?”
    谈及此,叶净渊也有些伤心,“我倒是不想这样,但大抵是无力改变。”
    “为何?京城之中名门公子许多,怎么就非得是皇室中人呢?”叶拭微担忧不已。
    虽然叶拭微还没有弄清楚那经历是怎样一回事,但她知道,打入冷宫,唯有皇帝才能做到。
    只要叶净渊不嫁皇子,未来几年没有改朝换代之类事情发生,那便一定能够避免。
    叶净渊道:“祖父官拜丞相,父亲身居高职,兄长如今尚未出仕,便已名动京城。叶家想要明哲保身,几乎是痴心妄想。”
    最主要的,她父亲叶修明也没有明哲保身的想法。多次向她提及,要她在几位皇子之间做出选择。若不是祖父誓要清白传家,不擅皇权,在她之上替她挡着,只怕叶修明已经替她做出选择,早早定下亲事。
    只是这话,不能对叶拭微说。
    “阿姐可有心仪之人?”
    叶净渊摇头:“我的婚事,我的心意是最不要紧的。”
    叶拭微惆怅不已。
    “你倒是可以找自己喜欢的。”叶净渊看她伤神,笑着说:“以后若有宴会游玩,可以对那些世家公子多加留意,有合心意的,我帮你同母亲说。”
    叶拭微果断拒绝。
    既是把她当联姻工具,那么这些世家公子,便都是有危险的。
    叶拭微哪个都不要选。
    她与叶府之间,真论起对错,倒是叶府亏欠她。倘若到了那一天,她宁愿将本就不多、几近于无、如一根丝线般细弱欲崩的情谊断绝,绝不妥协。
    心上突然发沉,喘不过气。叶拭微掀开珠帘,透过车窗朝外看去。
    天气晴好,春风和煦。
    暖阳高升,冰雪消融。
    竹林之内嘀嗒声接连不断。
    忽闻马蹄踏踏,扬鞭声凌风破空。
    不消片刻,叶拭微见到一蓝衫男子骑马冲过。
    匆匆一眼,本应是看不见什么的。
    可那人黑色斗笠之下,眼角一颗红痣亮得分明。恰好一滴雪水划过,红痣沾染湿润,更是惊心动魄。
    叶拭微脑海忽而闪过一个画面,虽未捕捉到,却是不由得心脏狂跳。
 3. 下马威
    叶相府坐落于大邺京城——长隆,最好的地段,长安街。
    乃是今圣继位以后,御笔钦赐。
    承平七年,叶相发妻去世,悲痛欲绝,身体大不如前,将家中诸事交由长子叶修明。
    马车辘辘停下,吟春吟夏走上前,接叶氏姐妹下车。
    叶拭微被叶新台和叶净渊领着,前去拜见现在的叶家主母、叶丞相长子续弦,孙文蓉。
    孙文蓉已在正堂等候他们多时。
    甫一进去,叶新台和叶净渊便躬身行礼,恭敬道:“母亲。”
    叶拭微有样学样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大娘子。”
    叶新台和叶净渊,是叶修明亡妻孙佩瑶所生。
    孙文蓉,乃是孙佩瑶的庶妹。嫁进来后,贤惠持家,克己有礼,对叶氏兄妹视如己出,爱护有加。五年后生下自己的孩子叶庭宇,依然没有变色,公平对待三个孩子,从未有过刻薄偏驳。
    是以叶净渊两人对她尤为敬重。
    叶拭微则不然。她被驱逐出府,虽与孙文蓉没有直接关系,却有少许间接原因。
    叶拭微在外多年,除了叶净渊常去探望、时时关怀,这府中上下,不曾有一人问过一言。
    叶拭微看待孙文蓉,唯有对当家主母的尊重,却无将她看做母亲的敬爱。
    孙文蓉不在意。她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便宜庶女同样无甚好感,如果不是为了叶净渊,她无所谓叶拭微如何,生死皆可。
    只是人来了相府,表面功夫还是要做。
    孙文蓉道:“进了相府,唤我一句大娘子,我便要照料你的起居。你兄长去接你时,我算算时间,想你应当是十六有余,这年纪的孩子有的抽条,有的小巧,给你准备衣裙时费了不少力气,担心做得不够好。如今瞧来,竟然正正好好,倒真是让人满意。”
    叶拭微:“谢过大娘子。”
    孙文蓉站起来,走到叶拭微面前,握住她双手细细打量,欢欢喜喜地说:“出落得真是标致,有你娘当年的风采……可行过笄礼了?”
    叶拭微听她提起娘亲,心中已隐有不适——孙文蓉根本没有见过娘亲,如何知晓娘亲风采?
    现在又问她笄礼的事,更加觉得这人不怀好意。
    她虽在外漂泊,但十五那年,叶净渊还是为她行了笄礼的。只是这话,不好对面前人说,恐会给叶净渊招惹麻烦。
    谁知叶净渊主动接过话去:“去年岁末,拭微十五岁生辰那天,我为她换上新制衣裙、梳高发髻、戴上发钗,便算作笄礼已过了。”
    “怎能如此草率?”孙文蓉听后不满,“既成了相府小姐,便该有相府小姐的仪制,笄礼不可如此草率。七天之后,四月初三,正是好时候,不如在那天为你重新行礼?”
    “劳大娘子挂心。”叶拭微挣开双手,“笄礼既过,便算作过了。隆重也好,草率也罢,我只在意这件事本身。那些虚礼于我而言,没什么重要的。”
    叶净渊从中说和:“拭微一路过来,劳累极了,我带她先去休息,这些事情,便算了吧。”
    “如何能算?”屋外混浊男声由远及近,正是叶府现今主君叶修明:“你母亲为你的事操劳一夜,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若非你闯下大祸,怎会需要我们费心至此?”
    看清来人,叶净渊和叶新台恭敬欠身:“父亲。”
    叶修明大步走来,狠瞪叶净渊一眼,同叶拭微道:“你姐姐名声有损,你入府一事须得名正言顺,让外人挑不出一丝错处,真真切切当你是我叶家女儿才可。这笄礼,你母亲已经在准备了,还是不要让她白费功夫才好。”
    他轻轻敲打,不给叶拭微说话的机会:“从前是我亏待了你,如今你进了相府,以后的尊荣富贵不可小觑。前尘旧事,便就此忘了,好好做这相府小姐便罢。”
    “你母亲向来做事停当,笄礼一应准备,断不会薄待于你。”
    叶净渊万万没想到,才进家门,叶拭微要面对的竟是一个接一个的敲打胁迫,一时上火,忍不住打断:“父亲!”
    “你闭嘴!”叶修明扭头呵斥,“你的事还没完呢!不顾礼数横生是非,回去以后,抄写《女训》十遍,不写完不准出房门半步!”
    “我可抄写百遍,但这笄礼不可办。”叶净渊与之分说:“拭微回来,本就是为我声名,她不喜的,不要逼她。”
    “既成叶家子女,自己喜好,便是最不重要的一环。”叶修明转头问叶拭微:“你自己说,这笄礼,你是要还不要?”
    叶拭微垂着头,看着颇为懦弱,半晌后咕哝出声音:“要。”
    她缓缓抬头,似是畏惧,又似胆怯,仿佛被叶修明那几声怒斥吓到,犹犹豫豫地说:“我能否……单独同父亲说说话?”
    叶修明无心于此,却不知怎么想起她母亲,那个柔弱可怜的女子,心软下来,对孙文蓉道:“你们先出去。”
    脚步声窸窣,关门声轻响,正堂之内转瞬剩下她父女二人。
    叶拭微眨了眨眼,眸中胆怯畏惧尽数消散,一派淡然的平静,微笑着轻声开口:“父亲?”
    叶修明突觉一阵恶寒。
    静默须臾,叶拭微看着他说:“叶御史,你真以为,你让我回叶府做这什么劳什子小姐,我就会感恩戴德,安享这狗屁荣华?”
    叶修明愠怒道:“你怎么如此粗俗?!”
    “比不上你诓我母亲无名无分同你生下我,又在她逝后带我回京,谎称我是你友人之女,最后东窗事发,大娘子气极之下早产,一尸两命,你为求孙府原谅将我赶出家门……”叶拭微抬眼,眸中尽是嘲讽,“你可还记得,我那时几岁?”
    不足五岁……
    叶修明心中一瞬就冒出答案。
    叶拭微看他表情,更觉好笑,“你还记得啊。”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是尽责。十二年过去,你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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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那个被赶出家门的我?午夜梦回,或许还被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
    叶拭微嗤笑道:“叶御史好大的功德!”
    “拭微……”叶修明去抓她的手,刚一碰到,便被甩开,但只是那短暂一触,他依旧被叶拭微粗糙的手掌划到指腹细嫩皮肉,原来准备好的措辞梗在喉间,最后化作一句:“我会补偿你,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保你下半生富贵如意。”
    这所谓的好亲事,想来便是将她当做联姻工具送出去。
    叶拭微愈加恼火,念及以后自己和承慧还要在府里生活,到底是忍住没有说更多。
    “叶御史为官多年,手段雷霆,收放自如。回到家中更是正言厉色,威重令行,无人敢违逆。可我不惧你在朝使绊,也同你没有父女情分,你所许诺的好亲事在我看来也是不值一提。”她道:“我此次回来,就为一件事——不叫阿姐名声受辱。”
    “可……”
    “我知我既已回来,认下了这相府小姐的身份,便无法轻易自己脱离。但不代表我就要事事委曲求全。”叶拭微道:“笄礼一事,涉关阿姐,也算因我而起,我会配合。”
    “只是从此以后,还望御史牢记,你我二人,只做堂前父女,堂后互不相干。我不会当着外人驳斥你,致使你丢人失面,可也不会任你摆布,捏圆揉扁。苦日子我过惯了,无甚畏惧。我也没有世家贵女为家族劳心劳力、奉献自身的高洁品性。”
    叶拭微缓缓说:“你没有什么可威胁我的。”
    “以后再有事情,还希望御史提前告知,你我好好商量着来。不要再像今天这样,敲打利诱,让人作呕。”
    叶修明多年来受人尊崇,除去在自己父亲,这大邺朝百官之首,当朝丞相,以及当今圣上面前遭受过训斥,从未被人如此对待,当即气得脖子涨红,却是无法发出一句反驳之语。
    “父亲……”叶拭微躬身行礼,声音冰冷:“女儿告退。”
    转身快走,开门离去。
    叶新台和叶净渊等在门外,一人面色不悲不喜,看不出情绪,一人面带急色,焦躁不已。
    见她出来,叶净渊快步上前,叶拭微冲她摇头,“我没事。”
    叶新台道:“那孩子我已安顿好。”
    “多谢。”
    叶净渊和叶拭微一起离开,走远以后,她屏退吟春吟夏,忙问:“你是不是很不开心?”
    “有点,但没有很不开心。”
    “父亲是太过不通情理、独断专行,你若心里难受,可与我说。”叶净渊凑到她耳边:“我也憋了好多父亲的坏话呢。
    叶拭微笑出声,四下看看,也凑到她耳边:“我们夜里再说,不叫旁人听到。”
    “笄礼的事……”
    “很重要,”叶拭微看她一眼,郑重其事地说:“阿姐可要好好想想,必得送我一份大礼。”
    叶净渊一愣,随即朗声:“那是当然!”
 4. 疑云遍
    白雾茫茫,天地苍苍。
    独身行走于天地之间,周遭看不到一个人影。叶拭微几乎要以为,自己再次去到那个奇怪的地方。
    耳边骤然出现轻微的尖锐声音,她闭上眼睛,揉按几下眉心。
    再睁开眼,前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一个身影,在苍茫雾气之中若隐若现,飘飘若仙。
    对方背对着她,身形挺直,头发梳得规矩。叶拭微仔细分辨,瞧出那是回相府那日,叶净渊为她梳的单螺髻。
    心下忽然生出一种怀疑,她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未料不及到达,那人便转过身来,决然快步朝她走来。
    叶拭微停下脚步,犹疑片刻,还是选择迎上前。
    二人在弥漫四起的雾气之间会合,叶拭微听见一道有些熟悉却想不通为何的声音在周围响起:
    “我同你一样,不信那个结局。你只有这一次机会,查清真相,或者,改变一切。”
    她话语突兀,又说得模糊,叶拭微心却猛然一跳。
    她冷声逼问:“你是谁?这一切是你在搞鬼?!”
    红日高升,雾气四散,天地一派清朗明亮。
    叶拭微看清楚——
    那人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只周身气质与她不同,看上去雍容华贵,富态自然,唯有眉间淡淡一抹愁绪,似是萦绕了许久。
    她露出欣慰的笑,看向叶拭微,好像有些羡慕,须臾释然开口:“你还有这一次机会。”
    “记住,查清真相,或者,改变一切……”
    话音渐远,那人也消散于天地之间。
    叶拭微睁开眼,抬手一摸眉眼,指腹顷刻间濡湿一片。
    “怎么哭了?”叶净渊撩开床幔,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做噩梦了吗?”
    叶拭微:“太困了。昨夜说话说太久,睡得短了些。”
    她二人住一处,都在留芳苑,中间隔了几个屋子,但还是极近,聊天聊到兴起,想着反正走不出几步便能回房休息,于是很晚才睡。
    “那你再睡会儿,让吟夏在外面替你守着,不叫旁人打扰。”叶净渊说着起身,抬手掀上床幔,又想起什么,停下来,“你身边没人可用,我把吟夏给你如何?她是个细心的,在你身边贴身侍奉,你能省心不少。”
    叶拭微想说不用,她可以照顾自己,转念一想,把话吞了回去。自己在外太久,许多规矩做不明白,许多人也认不清,恐会被人抓到把柄手脚,遭到嘲讽讥笑,她倒是不惧这些,只是难免多事麻烦。
    于是应允,会心一笑:“阿姐真好。”
    叶净渊摸摸她头,“睡吧。”放下床幔,轻手轻脚离开。
    叶拭微其实不困,她现下很是迷茫。
    她不清楚为何频繁遇到奇怪的事。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出现,让她怀疑这所有事情都是她自己胡思乱想。
    可想想那人的话,还有她昏迷后叶净渊在无常寺中求的那一签……
    叶拭微思定过后,做了结论——宁可信其有。
    只是……
    查清真相,改变一切?
    要从哪里查起,又从何处改变?
    叶拭微毫无头绪,只能反复回忆听到的那些事情,搜罗其中有用的信息。
    门轻轻开合,一股幽浅香味飘了过来。
    叶拭微唤了一声:“阿姐?”
    “二姑娘。”吟夏应声,说道:“大姑娘在书房抄书,着我来为您点上一支安神香。”
    叶拭微识得一些字,只是不太会写,在这一事上无法帮忙,去了也是添乱。
    她倚靠床头,同吟夏闲聊:“你今年多大了,几时开始跟着阿姐的?”
    从府中离开之时,叶净渊身边只有吟春一人。
    “奴婢十七,十一那年被妈妈从乡下接过来,之后就跟着姑娘了。”
    和阿姐一个年纪。
    又说了几句,叶拭微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这京城之中,世家大族、朝中显贵都有哪些?”
    吟夏一一说出,叶拭微留意着,没听到“顾”这个姓氏。
    是没有这个人,还是尚未出现?
    叶拭微不清楚,张口想问别的,不想先打出一个哈欠。
    吟夏轻笑一声:“姑娘无须着急,笈礼尚有几日呢,奴婢和吟春会在接下来把要注意的事项都说给姑娘听。姑娘既困了,便先歇着。晌午相爷回来,您还要去拜见,没有精神可怎么好。”
    自发妻死后,叶相每年三月,沐春节前后,均要前往大兴国寺参禅半月,为亡妻祈福。如今已是第七年。
    传闻此人极其耿直,注重规矩威仪,行走坐卧皆是一副严厉色彩,唯有在发妻面前,才会露出一丝笑脸。
    叶拭微对他没有太多印象,幼时入府那些时日,因着叶修明不欲让别人发现自己是他女儿,将她藏得很好,是以叶拭微并未见过他。后来倒是从叶净渊口中听过几句,却也不多。
    未知令人忧虑,算得上一个要费精力应付的人。
    叶拭微听了吟夏的话,在床上躺好,闭着眼睛。安神香馨香的味道围绕着她,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巳时三刻,叶拭微被吟夏唤醒,迷瞪一会儿,就见叶净渊推门进来。
    叶拭微走下床,净手净脸,被叶净渊推着坐在妆台前,手指穿过她头发,沉吟道:“今天梳个什么发髻好呢?”
    叶拭微看她一脸认真,甚至纠结得都有些苦恼,简直哭笑不得,“就昨日那个就好。”
    叶净渊看她一眼,忽然灵机一动,拿起梳子把头发理顺,从头顶分出两股编好,手腕灵活翻转,在头左侧绕作花瓣交叠形状,拿起一支兰花钗插上固定,后面头发散着,又挑起额前绒发,梳得毛茸茸,看着娇俏可爱。
    是女子未行笈礼之前的发饰。
    叶净渊满意点头:“既然尚未行笈礼,这几日就这样梳发吧。”
    叶拭微没有意见。
    二人去往正堂,孙文蓉已经携带一干家眷在那里等着。
    叶拭微跟随叶净渊,对那些伯母婶娘一一见礼,站到孙文蓉身后。
    不多时,叶新台和叶庭宇从大兴国寺接上叶相回来,孙文蓉带着她们迎上前,和蔼恭敬地好一阵寒暄。
    天色不早了,一行人转至膳堂,一大家子人凑到一起用餐,场面热闹。
    有不少人对叶拭微好奇,只是有叶争讼在,便无人敢说那些冒犯的话,只时不时丢来一个问题。
    叶拭微一一作答。
    午膳用过,人群默然散去。
    唯剩被单独留下的叶净渊和叶拭微。
    叶争讼今年已七十有六,发须皆灰白,脸部沟壑纵横,多年经历浸润之下,姿态不怒自威。
    “净渊。”他看着叶净渊说:“你爱护姐妹,此举可为,亦当嘉奖,但不应该被人抓到马脚……这事情是你没处理好。”
    “净渊知错。”
    叶相摆了摆手,又看向叶拭微:“当年的事,我不知情。我若知道,必然不会让你父亲那般对你……唉,终归是我们叶家对不住你。”
    这话叶拭微不信。
    一家主母去世,乃是大事,何况当时事情始末都已经传到孙家,叶争讼说他不知……怎么可能。
    叶拭微面色不变:“那……不知祖父可否允我一个心愿?”
    “你说。”
    “我还没有想好。”叶拭微道:“待日后我想到,再来同祖父讲,可好?”
    她态度平和,不露怯,也不张扬。叶争讼满意看她两眼,点了点头,“你虽在外长大,但行为举止还属得体,不算辱没我叶家门风。你的心愿,我应了,日后若想到,便来找我。”
    叶新台多留了片刻,待到她们出来,看出叶净渊没有被祖父责备,这才安心。
    他同她们一道走,路上对叶拭微说:“我已经为那孩子请了先生,日后他的课业,我着人日日送来给你过目?”
    “……”
    “不必这样繁琐,我既然把他交给你,央你帮我,便会信你。”叶拭微抬眼看他,“叶公子不必如此谨慎,我不会对你有不好的臆测。”
    叶新台提到此事,还真没有这些担心,只是惯来行事如此。不过换位一想,叶拭微如此想法也毫无问题。于是不再多言。
    来到叶新台院子玉树阁,尚未进去便听到里间一阵叱骂声。
    叶拭微顿觉不妙,大步循声而去,在书房门口,透过微启的门缝,看到了伏跪在地上、眼睛通红捂着嘴巴抽泣的承慧,和衣服上有一大片墨痕、指着他鼻子大骂出口的叶庭宇。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反抗我!兄长赏你的东西我想要就要,想收回就收回,你居然还敢推我!”叶庭宇怒道:“我告诉你,别说是你,就算是你那个姐姐,见到我也得恭恭敬敬,上赶着讨好我!一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不知真假的庶女,拿什么和我比!”
    叶拭微推开了门。
    叶庭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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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音霎时停了,扭头看她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睨着自己,一张脸顷刻间红透,“你、你、你”地结巴几声,梗着脖子道:“你要是敢为这不识好歹的狗奴才对我以大欺小,我就去告诉父亲母亲,让他们赶你出府!”
    叶拭微把承慧拉起来,用衣袖擦干他眼角和脸颊泪痕,摸摸他脑袋,让他站到自己身后,转身看向叶庭宇,拧眉道:“你去。”
    叶庭宇未料她不按套路出牌,一时无言,尚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听叶拭微又道:“你平日如何做派,与我无关。你只记住一点,承慧不是这府中下人,我也不会上赶着讨好你,你若是再对我二人出言不逊,我绝不会这么好说话。”
    叶净渊和叶新台赶了过来。
    叶庭宇有了倚仗,抽噎道:“兄长……”
    叶新台瞥他一眼:“禁闭三日,抄书五遍。以后不得对你二姐姐无礼,承慧乃我伴读,亦为府中客人,你当善言恭敬以对,不得再有下次。”他拉人起来,让他站到自己身前:“向你二姐姐和承慧道歉。”
    叶拭微看着他。
    叶庭宇抿着嘴,一语不发。
    叶净渊道:“本就是你做错,道歉还委屈你了?”
    叶庭宇从叶新台手下挣脱开:“明明是兄长说话不算数,说好要送我的太仓笔和《兰亭序》贴,转手就给了旁人,我抢回来有什么错……姐姐也是,你现在都不疼我了。”
    他推开叶净渊,哭着跑走了。
    叶新台道:“今日之事,责任在我。我会解决。”他打开柜子,取出里面的一个匣子,对承慧道:“你没有抢他的东西,他的那一份在我这里,只是还没来得及给他。”
    他转身去追叶庭宇。
    叶拭微陪承慧待了一会儿,同他说了许多话,看他不再害怕,哄他睡着,才起身离开。
    叶净渊在叶新台书房内抄书。
    叶拭微过去,坐在旁边看她写字,待她合起书页,喃喃道:“我是不是不该带承慧一起过来?”
    “庭宇是家里最小的,大家都娇得厉害,要什么给他什么,这才惯得如此蛮横。”叶净渊说:“你不要怪在自己身上。”
    叶拭微朝她笑了笑。
    叶新台哄完人回来,接连倒了三杯茶,全部一饮而尽,而后说:“这事怪我,是我没有安排好,以后会尽力避免。”他又从那柜子取出一个匣子,给了叶拭微,“这是你的。”
    叶拭微:“……我不爱写字。”
    叶新台就没有硬给,转而问:“笈礼那日,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按照规矩,我理应送你礼物。”
    “多谢,不过不用麻烦了,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叶新台一时不知道她是何意,是真的无意于此,还是不想同他扯上关系,又或是讨厌他……想了想,他道:“规矩如此,若你没有想法,我便自己挑来送你。”
    “既如此,不如许我一个心愿,留待日后?”叶拭微提议。
    她态度转变太快,叶新台不由一怔,须臾后点头,“可以。”
    离开以后,叶净渊说:“兄长和父亲不同,他性格肖像祖父,为人正直,没有太多弯弯绕。通常情况下,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没有其他意思。”
    叶拭微奇道:“那他日后入朝为官也会这样吗?难道不会被人坑死?”
    叶净渊叹气道:“我也担心。”
    沉默片刻,叶拭微说:“你找机会同他说说吧。人不能太没心眼,在官场之上更是不行。”
    叶净渊:“那倒不用担心。兄长不是分辨不清别人话中好坏、心计如何。只是他不屑此道,故而不用。”
    叶拭微没再说什么了。
    只是好奇,在叶修明的影响之下,叶新台是如何长成这种性格的。
    叶净渊又问:“你为何同祖父和兄长,都说让他们许你一个心愿?”
    叶拭微笑了笑:“一时间想不到要什么,他们随意送的,我估计不大喜欢,倒不如换成心愿。”
    叶净渊听后点头,稍瞬后沉吟道:“那怎么不多要两个?”
    叶拭微:“……我忘了。”
    她叹了口气,惋惜道:“亏了。”
    叶净渊轻笑出声,正要说“我许你无数心愿”,就见叶拭微扭头朝身后看去,眉头拧起。
    “怎么了?”叶净渊也扭头看过去。
    身后空荡无人,叶拭微长舒一口气,“没事。”
    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人跟在她身后,一直盯着她。
 5. 及笄礼(一)
    四月初三,雨后放晴。
    金乌高悬,灿烂炳焕。
    路面被前一日的雨水洗刷得干净,相府门口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下人们来来往往,迎接在门口停驻的车马,引着来观礼的客人往外院去。
    孙文蓉满脸得体笑意,从容应对所有夫人、小姐明里暗里的“关心”,将叶净渊“失踪”一事摊开在众人面前,毫无顾忌地解释开来。
    坦荡如斯,倒是叫人不好再提出更多诘问,反是先一步占了上风。
    下人来报:“卢大娘子携小姐前来观礼。”
    孙文蓉笑吟吟迎上去:“周姐姐,一路过来辛苦了。”
    来人正是身为二皇子一党的兵部尚书卢瑜焕之妻,周如意。
    也是孙文蓉远了好几房的表亲姐姐。
    因着这层关系,决定为叶拭微行笈礼之初,孙文蓉便做好打算,要让周如意亲任笈礼的正宾,亲自为叶拭微加礼。
    流言既从卢家出,便要从卢家止。
    双方都知道对方什么打算。大兴国寺一事,已经被叶家查了出来,为避免真的撕破脸,卢家不好推拒。周如意便应承下来。
    此刻更是举止言谈皆合洽,挑不出一丝错处。她道:“妹妹邀我做正宾,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不怕妹妹笑话,昨日夜里,我高兴得都睡不着呢。”
    她说着感慨起来:“净渊笈礼那时,我就盼着能做一回正宾,只是贵妃娘娘在前,我不好冒头突进。如今能为拭微加礼,真是圆了我一桩心愿。”
    孙文蓉握住她手,笑着道:“瞧姐姐这话说的,受宠若惊的当是我才对!”她偏头看向卢彤云,惯例夸奖一句:“彤云真是越发标致了。”
    “姨母谬赞了。”卢彤云微欠身,笑着回答,而后四下看看,玩笑道:“我那个多年未见的妹妹呢?怎的还没出来,莫不是害羞了?”
    “是呢。”孙文蓉并未解释,顺着她话说:“那孩子羞涩得很,入府以后话都没说过几句,亏得是净渊在寺里陪了她几日,同她熟络些许,不然我真是要怕不知道她的喜好,无意中薄待了人。”
    “妹妹辛苦了,继母是不好做。”周如意似有所感地应和,又问:“那孩子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名字里有个‘微’字?”
    “叫拭微。叶拭微。”
    “来了。”叶拭微穿戴好,打开门,见叶净渊抱着一其貌不扬的乌黑箱子进来。
    叶新台远远跟着,此刻站在院子门口,并未上前,也拉住了身旁的承慧。
    叶拭微看不到那里,欢喜地拉叶净渊进房门。
    叶净渊将怀中盒子放置桌上,屏退吟春吟夏。
    叶拭微屈指扣了扣盒子顶,笑眯眯问:“这就是阿姐为我准备的大礼吗?”
    叶净渊挑眉道:“打开看看?”
    叶拭微动手,箱盖启开,惊喜入眼——
    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一张房契,地处幽黔;还有一些同样在幽黔的地契和许多金元宝和碎银子。
    结结实实堆满了一箱子。
    叶拭微身体一僵,砰一下猛地将箱盖压下来,抬手就把箱子往回推。
    叶净渊早有预料,按住对面,认真道:“衣裙首饰那些东西,母亲已经准备了许多,我若再送,只是锦上添花,不算特别。笈礼一应事宜,同样有母亲做主,况且你我去年已单独行过笈礼,我总觉得,再为你做一次,显得好没诚意,倒不如这些身在之物来得实在……”
    “唯有这些,才是傍身根本。从前我送你,你总推说用不上。我知道你是不愿意收,可如今情况有变,你是为我而来,我该为你做好打算。”叶净渊顿了顿,“说来惭愧,你没回来之前,我总希望你来,心想不论如何,相府里的日子总是要比外面好过许多,可这几日过去,我看你并不开心。”
    叶拭微抿唇,试图辩驳:“没有……”
    叶净渊轻声打断:“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这些东西必不可少。我知道你对幽黔别有感情,便在幽黔购置了宅子和田地。那里富饶,民风也淳朴,是个宜居之地,待到你想走之时,可为去处。”
    听到此处,叶拭微有些犹豫。
    她的确对幽黔别有感情,娘亲的坟冢便在那里。她早先就有打算,待到长大,便回去幽黔,同娘亲一起度过后半生。十四岁那年她就有动身的想法,只是承慧还太小,她无法保证自己能保护他们二人,这才拖到了现在。
    她从没把这些同叶净渊说过,不知她是怎么发现的。
    “听话,收下。”叶净渊将盒子锁上,寻了一处隐蔽地方放好,钥匙塞进叶拭微手中,“只此一把,你收好。”她将对方手掌合上,“走了,兄长在等我们。”
    叶拭微没再推拒,只是在她转身之后,从后方抱住了她,脑袋轻轻搁在她肩膀上,声量极小又极为犹疑难过地问:“阿姐,你以后会不会突然不喜欢我了?”
    叶净渊一怔:“怎么这样想?”
    “只是问问。”叶拭微后知后觉这话奇怪,正欲收回,听见叶净渊问:“你还记得,你离开相府以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情形吗?”
    叶拭微印象不深,没想起来那有何可深刻的。
    却见叶净渊险些哽咽出声:“我那次见你,便决定一定要对你好,这辈子都要对你好。”
    叶拭微心中惊诧,却是思前想后都搜罗不出来多少记忆。
    外面吟春敲了敲门,催促道:“二位姑娘,时间到了!”
    两人出去,承慧远远朝着叶拭微招手,欣喜道:“拭微姐姐!”
    他面色红润不少,脸上也多了些肉,不再是之前枯瘦如柴的模样。
    叶新台站他身旁,仪容整洁,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叶拭微同样点头,走到承慧身旁,一边走一边同他寒暄。他兴致出奇高昂,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叶拭微十足耐心,句句皆给回应,偶尔还会做出好奇的样子主动问他,承慧更是激动,说得眉飞色舞起来。
    路上几人遇到叶庭宇,他脚步一顿,冲叶拭微拉着脸,被叶新台淡淡一瞥,立刻瘪了,气急败坏地恶狠狠瞪了承慧一眼,扭头离去。
    叶净渊大步追过去教训他。
    承慧见到他那一刻,话音便立刻止住了。又被他那一瞪,瞬间小心地瑟缩到叶拭微身后。
    “别怕。”叶拭微揉了揉他的头,“姐姐不是同你说过?不会被你连累。”
    承慧缓缓点了点头,须臾后道:“对不起,是我不够勇敢。”
    叶拭微笑了笑:“你这个年纪,本来就是可以软弱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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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保护你。”
    承慧露出笑脸,凑到她耳边小声说:“笈礼结束后,姐姐来找我,我有礼物送你。”
    距离外院仅剩几步距离,叶新台提醒道:“到了。”
    承慧仍期待地看着她,叶拭微笑着答应:“好。”
    叶棋将承慧带走,去角落处观礼。
    叶净渊等在院外墙边,同叶拭微一起进去。
    外院说话声断续停止,全都扭头看了过来。
    孙文蓉亲亲热热地拉着叶拭微,走到中心位置,同众人介绍她。
    叶拭微面带微笑朝众人行了个礼:“夫人们安好。各位姐姐妹妹安好。”
    夸赞声立时四下而起。
    叶拭微心里顿觉讪然,却是面色不改,一派宠辱不惊、云淡风轻的自然模样。
    叶修明姗姗来迟。
    叶争讼如今身体不大好,待人全部来到以后才从里屋出来,居于主位。
    时辰已到,宾客落座,及笄礼始。
    叶修明起身致辞:“时维仲春,花明柳媚,正是大好时节。适逢小女成人,特择吉日嘉礼。诚谢诸位见证。”
    他准备的原就这廖廖几句,只是说完以后他忽然停顿,扭头看向叶拭微,须臾后又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值此吉时,祝愿小女长乐未央,福禄攸归。”
    叶拭微抬眼,心道叶修明这是何意……莫非是要同她修复父女之情?心中不免失笑,说这么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如像阿姐那般,送她一些金银钱财才是正当。
    她眼眶微红,晶莹湿润,躬身垂首:“多谢父亲多年教诲,拭微铭感五内。”
    叶修明眼睫不易察觉颤动一瞬,未再多言,坐回位置上。
    叶净渊领了“赞者”一职,协助周如意加礼。她起身净手,立于西侧,看着叶拭微走到中间,朝向南方,同前来观礼的宾客行了揖礼,而后面对着叶净渊跪坐席上,朝她微笑。
    叶净渊绕至她身后,为她梳头。
    周如意起身,净手后擦干,走到叶拭微面前,和蔼可亲地吟诵祝辞,为她加礼——
    “令月吉日,始加元福。弃而幼志,顺尔成德……”
    她将叶拭微头发挽了一个髻,用簪子固定。
    “一拜——
    侍亲以孝,阶下以慈。”
    叶拭微朝向叶修明和孙文蓉,悄悄抬眼看向远处天边,唇角微扬,心中呢喃一声“娘亲”,躬身下跪,行了大拜之礼。
    “吉月令辰,乃申尔福。谨尔威仪,淑慎尔德……”
    周如意笑意盈盈,动作认真地去掉簪子,改簪发钗。
    “二拜——
    和柔正顺,恭俭礼仪。”
    叶拭微面向来宾行拜礼。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福……”
    周如意眉眼弯起,从容和煦,去掉发钗,为叶拭微加钗冠。
    “三拜——
    不溢不骄,毋诐毋欺。”
    叶拭微再次面向来宾,行拜礼。
    “礼成,请主人赐字——”
    叶修明扭头看一眼叶争讼,后者朝他点点头,他便站起身来,张口欲言,忽听门外传来宫人通禀之声:
    “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到!”
 6. 及笄礼(二)
    不算那个离宫多年生死未知的大皇子,大邺朝这一代共有十位皇子。
    今日来的这四位,恰是朝堂上最受器重的四位,也是最出风头的四位。
    除去四皇子没有争权之意,其余三位和他背后代表的世家皆表露出夺位倾向。其中属二皇子和五皇子势头最盛。
    叶争讼寒门出身,历经三代,一步步爬到丞相之位。众人皆知,此人高洁衷心,只效忠当今圣上。
    可此人门生无数,又深得今圣信任,无论是谁,都没有熄过要将人拉拢到自己身边的心。
    大兴国寺一事,虽皆知是谁搞鬼,但无人不想让此事成功。怪只怪叶争讼太过耿直,屡次拉拢都未能成功。叶家长房又只有叶净渊一个女儿……众人皆抱着“我娶不到你也别想娶”的心思。
    况且二皇子自恃军功在身,越发势大,他既要动手,其他两人自然乐得看他折腾。
    却不曾想,居然能被叶家巧妙化解,还不知从哪里多出来了一个女儿。
    虽是庶女,娶做侧妃却是未尝不可。
    是以今日笈礼,这三人便一窝蜂跑来。
    至于四皇子李怀仁,则是因为与叶新台师出同门,素来交好,未免这三人一个没把握好,闹了别人的及笄礼,急匆匆请了一道旨意,跟过来监督。
    一路上战战兢兢,颇为闹心。
    宫人在相府外高声通禀之时,他更是不由在心中长长叹气,觉得这样实在不好。
    也不知里面到了哪一步?
    满座默然。
    朝中显贵皆知众皇子有拉拢叶相的心思,却没想到,竟然连一个庶女的及笄礼,都值得他们如此费心,居然还亲自观礼。
    当即四下里面面相觑,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叶相晕了!”
    叶拭微抬眼看过去,叶争讼脑袋一歪,躺倒在身后椅背上,胡子被风吹得乱飘。
    装的。
    叶拭微心中几乎立刻就冒出了这个想法。
    她反应极快地拉着叶净渊扑上去,高声惊呼:“祖父!”她去握他的手,动作间不小心将宽大衣袖蹭上他眼睛,果然见他眼皮微动,鼻息变重。
    连日来时不时出现的被人盯着的感觉再度出现,她倏然扭头,照旧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叶拭微拧起眉,不太开心。
    叶新台急忙着人去请太医,又安排人准备工具,将叶争讼抬回房间。
    孙文蓉安抚着一众宾客,妥帖招呼着人前去用膳。
    叶修明扭头看一眼,一切井然有序,抬脚往院外走去,对门外那四位皇子大礼相迎。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把叶争讼抬回房间,叶拭微将人全部遣散,犹豫再三,还是说道:“祖父,这里没人了。”
    叶争讼呼吸停了一瞬,慢慢睁开眼来:“你倒是机警。”
    叶拭微垂首,没有接话。
    叶净渊长吁一口气,于惊惶忧心中回神,下意识拍了拍自己胸口。
    叶争讼道:“你就是太重感情。”
    叶净渊无言以对。
    “我早前便同你说过,你须得改改你这性子,让自己变得心狠一些。”叶争讼道:“我没几日好活了。你父亲如今官拜御史,纵使没有了我,这相府也不会没落,依旧是大邺朝如日中天的显贵之家。你的亲事,现在我能帮你拦着,可日后我没了呢?你要如何?”
    “你和你兄长,没有哪个是让人放心的……”叶争讼顿了顿,忽然道:“你认为四皇子如何?”
    叶净渊睁大了眼:“祖父是想把我许给四皇子?”
    “他为人谦和,又与你兄长交好,两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古板性子,也无争权打算,你许给他,是最合适的。”叶争讼道:“其他三位,全都心计深沉,你太重感情,来日必被拿捏,甚至可能枉送性命……就四皇子,你若愿意,我明日就去向皇上请旨赐婚。”
    他看着叶净渊,眼中疲惫明显,问道:“你意下如何?”
    叶净渊深感为难,说不出话。
    叶拭微道:“此事症结不在阿姐。”
    “祖父方才说了,阿姐哪里都好,唯有一点,太重感情……”叶拭微无声笑了笑,“父女之情,同样情深恩重。祖父若有想法,不如先去让父亲松口。”
    叶争讼抬眼,冷哼一声:“便是我一定要让净渊许四皇子,他又能如何?”
    “父亲自然不能对祖父如何,可阿姐就不一样了。”叶拭微说:“祖父不也说了,您时日无多。待您去世,皇家纷争不断,纵然四皇子不欲争权,就一定能独善其身了吗?若他牵涉其中,被人坑害,没入大狱,不得好死……到了那时,您觉得父亲可还会管阿姐?”
    叶争讼盯了她好一会儿,忽然道:“你倒是适合同那三位结亲。”
    叶拭微立刻拒绝:“我不愿。”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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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争讼:“怎么之前不觉得你这般张狂?”
    叶拭微:“我入府以后,统共就见了您一面。”
    叶争讼点头,若有所思道:“是了,就见一面,从我这里要走了一个承诺。”
    他顿了顿,说:“我有些后悔了。”
    “那真是不巧……”叶拭微说:“我现在就想请祖父兑现诺言。”
    “你说。”
    叶拭微跪下行了一礼:“还望祖父好好保重身体,长命百岁,无恙无秽。”
    叶争讼讶异地看着她,须臾后笑了,“你的确适合同那几人结亲……你若嫁过去,少说也是侧妃,日后他若登基,凭你父亲的手段和运作,皇后也不是不能想……真没想法?”
    “没有。”叶拭微不假思索回答,而后微微停顿,一副纠结的模样,说:“实话说,这相府我都不是很愿意待,不如我在寺庙里来得自在。”
    “可是,你嫁过去,你阿姐此后余生,当得安稳。”叶争讼又问:“如此,还是不愿吗?”
    “我不愿。”久未出声的叶净渊乍然开口:“我不愿。拭微不曾受过府中恩泽,不当为此勉强自己。我明白到了最后,我大概还是躲不过去的,我愿意认。祖父恩德,净渊铭记在心。只是我亦有我的坚持,于此一事,实难认同。”
    “若我为了阿姐而屈服,阿姐余生都难得安稳。”叶拭微也道:“祖父这想法,一开始就错了。”
    叶争讼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约莫着时间,算着叶新台何时来到,在那之前说:“笈礼已成,只是你父亲还未给你赐字,今日我做主,你就叫‘拂轻’,可还愿意?”
    叶拭微跪下磕头:“多谢祖父。”
    “你二人既然情深义重,彼此着想,我就不再多说。”叶争讼道:“我活一日,便挡在你们前面一日。有事可来找我。”
    外面叶新台敲了敲门,询问情况。叶争讼冲她们摆了摆手,往床上一躺,闭眼装晕。
    叶拭微两人离开,看叶新台带着太医进来,守在门外。
    没过多久,下人来报:“老爷请您二位前往正堂见客。”
    叶拭微神色凛起,有一瞬间也想躺下装晕。
    叶净渊却已经道:“二姑娘身体不适,留在这里陪祖父,我同你去。”
    叶拭微扭头,见叶净渊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思索过后,捂着眉头扶住门框,俨然一副要晕的模样。
 7. 及笄礼(三)
    太医搭上叶争讼的脉,感受须臾,紧皱眉头看叶新台,奇怪道:“大公子,从这脉象来看,相爷无事啊。”
    叶新台一瞬想通其中关窍,却不能当面拆台,尽量让自己神情看起来没有变化,仍是那副焦急姿态,“这可如何是好……您再瞧瞧呢。”
    太医在宫里任职多年,早见过许多是非曲直,心照不宣意识到什么,像模像样地重新搭脉,好一番外行人听不懂的术语哗啦啦说出,最后道:“许是劳累过度所致,我开一副安神补脑的方子,先给相爷用着,若相爷用上几副还是觉着不适,公子再遣人告我。”
    “麻烦了。”叶新台揖礼,陪着走到门外,让叶棋好好送人出去,拿上方子去抓药。
    叶拭微跟他一起进去,喊了一声“祖父”,便见叶争讼从床上灵活坐起,哪有半点不舒服的模样。
    叶拭微瞧着,觉得这人至少还能有十年八年好活,没有他口中那般严峻。
    当即深思:叶争讼真如他说的那样,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吗?他对阿姐说的那番话,是真为阿姐着想,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逼迫?
    叶拭微突然生出一种猜测:叶争讼,也或许是他背后的人,当今陛下,看好的是四皇子。
    收回心神,她道:“父亲派人将阿姐带走了,说是要去前院见客。”
    她故意用上“带走”一词,叶争讼却好像并不在意,只是抬手指向叶新台,“你去瞧瞧。”
    手腕一动,指尖所指移至叶拭微所在方向,“你留下。”
    叶拭微目送叶新台离开,视线落在背后那道灼人目光的主人身上,“祖父?”
    叶争讼盯着她:“自己找地方坐。”
    叶拭微走到桌旁,面对着叶争讼坐下,等他指示。
    却见对方收回目光,从枕侧摸了本书,倚靠着床头看了起来。
    书页翻动声簌簌而起,叶争讼时不时发出“啧!”“嗯——”“噫?”的声音,看得极为认真,似乎全然忘了叶拭微还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叶拭微觉着可能有一个时辰,叶争讼还是没有理她。
    她轻抬眼,站起身揖礼:“祖父若无事,拭微便先告退。”
    “站那儿。”叶争讼头也不抬,继续看着手下那册书,又揭过几页,看到最后,方才合上,抬头看叶拭微,“刚刚让你坐在那里,你都想了什么?”
    叶拭微主动问:“祖父想告诉我什么?”
    “你有些小聪明,却不懂得收敛锋芒——”叶争讼看她一眼,“之前,你在试探什么?”
    叶拭微装傻道:“什么试探?拭微不明白。”
    “不管你在试探什么,都记住,你的小聪明太过拙劣。”叶争讼说:“我为大邺丞相,你父亲官拜御史,你阿姐乃是长房嫡女,都逃不过被人算计。你凭什么觉得,你能逃过?”
    叶拭微垂眸不答。
    “从前你所处环境,须得你争强露狠、先一步震慑旁人才能保全自身。可现在,你站在权力漩涡之间,便该知道,有许多人都能于神不知鬼不觉间轻松取你性命。你是个聪明的,以后说话做事之前,先多想想。”叶争讼把他方才看过的那本书递出去,“回去吧,把这本书好好看看。”
    “多谢祖父教诲。”
    叶拭微走前几步,接过书,拿在手中推门出去,低头看一眼,“咦?”
    山海经。
    这老头什么意思?
    叶拭微收好书,回了留芳苑,叶净渊尚未回来,她把书放回房间,吃了些吟夏准备好的吃食,交代她留意前院情况,独自去了玉树阁。
    承慧在他自己房间休息,叶拭微敲门进去。
    承慧房间结构大变,原来整洁干净的模样,现在十分杂乱,遍布着各式各样刀枪剑戟、鞭斧棍棒的图,全部摊开在地上、桌上、床上,几乎要集齐十八般兵器。
    叶拭微进来之时,他正自己制作一把木剑,听见响声一个猛抬头,看清叶拭微后欣喜不已,手中锉子差点戳到自己手上,把叶拭微吓得不轻。
    她倒了杯水压惊,用手扇走落在凳子上的碎木屑,坐下来,略瞧了瞧,颇觉惊喜,那把木剑做得还真挺有样子。她拿起来细细端详,发觉剑刃并不十分锋利以后放下去,笑着问:“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承慧咧嘴一笑,拿着那把剑放在左手边,右手按着桌子边缘一撑,人就跳上了桌,再顺势一蹲一滑,又从对侧跳了下去,“还没跟姐姐说呢,我现在不读书了,改练武啦!”
    “噫?”叶拭微惊讶问道:“怎么改啦?哪天开始弃文从武的?”
    “就是那日小公子训斥我以后,你和大姑娘回去夜里,大公子来我房里……”承慧挠挠头,羞涩道:“大公子说我字写得不好,书读得不通顺,字更是不识几个,倒是有一把力气,问我要不要学武。”
    叶拭微笑出声,安慰他:“姐姐字也写得不好,读书也读不通顺。”突然好奇,问:“他怎么知道你有一把力气的?”
    虽说他们在寺里做的都是粗活重活,但只凭这个推断,似乎不太有力,不符合叶新台性格。
    承慧一张脸瞬间红透了:“就是那天……小公子要抢我的笔,我不小心推了他一下,结果他就坐地上了。大公子告诉我说他屁股红了好大一块,让我以后不要再推他了。”
    “……”
    叶拭微没忍住,笑了。
    承慧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拉着叶拭微出去,“姐姐快来,我舞剑给你看!”
    春风和煦,日光明亮。
    院内哼哈声四起——
    承慧卖力地握着那把木剑,在院中空地挥舞起来,动作虽然还算可以,却实在不怎么美观。叶拭微几乎每过一瞬,便能看到他撅着屁股在空中乱砍。
    还是练得不够,时间太短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叶拭微一点都不扫兴地鼓掌,待承慧舞完一套剑招来到她面前,蹲下.身来,笑吟吟道:“我们承慧日后说不好能当大将军呢。”
    承慧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额头几滴汗水滑落,在地上炸开,“姐姐净诓我。”
    “哪有?姐姐才没诓你。”
    “可是今晨大公子还说我练得不够,总是忍不住撅屁股发力,一点都不标准……”承慧说:“我本来都不好意思舞给你看了,是师父说你不会介意,让我尽管舞……说你看到会开心的……”
    “别听大公子的,他说话不好听。”叶拭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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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你师父说得倒是不错,姐姐确实很开心……”她拿过承慧的剑,在手上掂了掂,很轻,随手就挽了个剑花,夸赞道:“你这剑做得也不错。”
    “是师父做好送我的,你来的那时候,我只是在刻图案。”承慧道:“师父说,每把剑都是有灵的,会认主,江湖门派家传宝剑上面都有图腾,他让我也想一个图案刻上,这样这把剑就是真正属于我的了。”
    木剑剑身有一大一小紧挨着的两个圆圈,叶拭微仔细分辨,还是没能看出那是什么,只好问承慧:“你刻的图案是什么呀?”
    “花生。”承慧说:“我最喜欢吃烤花生了!”
    寺中实在没什么好吃的,承慧被捡到寺庙的那年,叶拭微偶然间从香客那里得来一些花生,便开垦出一小片荒地,种了下去。待花生长成,她架了一堆火,把花生烤熟,远远就能闻到那股喷香焦味,承慧吃得很是开心。
    只是次年,常有大旱,又逢虫灾,叶拭微的花生地颗粒无收。这些年常有灾劫,求香拜佛的人多了几倍,叶拭微劳累过后只想休息,没有再管过那块地。
    没想到他竟然记到现在。
    叶拭微把剑塞回他手里,“下次还带你吃。”
    承慧高兴地重重点头,扯着叶拭微回房间,“还有要送你的礼物,你来看看!”
    小心翼翼地从床底拿出被油纸包裹的小小一个不规则物体,承慧珍之重之地放在桌子上拆开,一把袖箭跃然眼前。
    从外面看,此箭长约八寸,箭筒为梅花形状,共有六个出口,叶拭微猜测,应该是可发六箭的意思。
    再看做工,精致无比,用料乃是纯铜,金光灿灿,箭身雕刻花纹精致细腻……
    当不便宜。
    叶拭微问:“这东西你哪里来的?”
    总不至于叶新台还给承慧发零用钱,那也太好了一些。
    承慧道:“我央师父买的。”
    “你哪来的钱?”
    “大公子给我的零用钱。”承慧开心道:“一个月有三十文呢!”
    “……”
    叶拭微失语片刻,又问:“你师父三十文就把这袖箭买来了?”
    承慧道:“师父说是不太够,让我不用担心,说差得不多,他可以替我补上。”
    叶拭微心道这何止是不太够,是相当不够,差得尤其多,别说三十文,就是一两银都还差上许多……这师父是来做慈善吗?
    她顿觉不妙,问承慧:“你可知道你师父月俸多少?”
    承慧摇头:“不知,怎么了?”
    叶拭微又问:“他几时过来?”
    “应当快了——”
    他话未说完,叶拭微便感觉连日来那被人盯着的窥视感自身后而来,且比以往哪一次都更具存在感。
    她倏然扭头,厉声道:“谁?!”
    来人站在门边,一袭青色素衫,头发高高束起,用一墨色发带固定,一缕发丝绕过肩头,落在前胸,随着门侧吹开的风飘然而动。他面色惊愕,似是受到惊吓。
    承慧声音先一步响起:“师父!”
    那人神情柔和许多,朝叶拭微轻轻一笑,躬身揖礼,嗓音清润:“小人……赵寻真。”
 8. 眼角痣
    赵寻真……
    叶拭微细细咂摸这个名字,脑子里最后只剩下两个字。
    姓赵?
    那人做过介绍,已经直起身来,叶拭微同他对视,下意识看进他眼睛里。
    他瞳仁极黑,似一汪墨,明明是很平静温和的眼神,却不知怎么就让人觉出种悲伤来。叶拭微看着看着,忽然间就什么都忘了。
    直到一股淡淡脂粉香传来,她鼻翼微动,恍然回神,盯着那人,“你抖什么?”
    虽然赵寻真已经极力隐藏,但叶拭微一直有留意别人神情动作的习惯,她能确定,这人掩藏在袖口内握成拳的手,正以一种极微小的频率发着抖。
    她问:“我看着很吓人?”
    赵寻真呼吸停了一瞬,“小姐平易近人,心肠柔软,并不吓人。”
    你如何知道我心肠柔软?叶拭微对这人怀疑加重几分,“那你抖什么?”
    赵寻真静默须臾,说:“小人早年练武太过,伤了手臂,有时会控制不住。”
    “没去瞧过大夫吗?”叶拭微问他。
    “瞧过,大夫说无药可医。”赵寻真笑了笑,“不过好在发作并不频繁,让小姐见笑了。”
    “这可不是什么会让我发笑的事,好歹是身上的伤痛,不要这样就放弃,多去几个地方找当地名医瞧瞧,总能有机会的。”叶拭微不喜这种拿自身伤痛调笑的做法,不由得多说了些,而后趁势道:“你如今来了相府,平日吃住花销都省了,可攒些银钱,留着日后去看这毛病。”
    赵寻真点了点头。
    叶拭微拿起身旁袖箭,“听承慧说,这东西是你贴了些钱买来的,你贴了多少,我拿给你。虽说相府家大业大,但兄长小气,给你的月钱大约不多。”
    “小姐多虑。”赵寻真说:“我一月十两银子。”
    承慧在一旁张大了嘴:“十两!”
    赵寻真解释道:“我除去做承慧师父外,还要教小公子武功。大公子说他身体太差,让我练练他,只是小公子脾气火爆,担心他和承慧一起会有矛盾,这才分开教学。”
    原来如此。叶新台的确细心。
    赵寻真眨了下眼,再看向叶拭微时,眼中多了些柔和,“我知道小姐是过意不去,但若是没有承慧,我怕是找不到这么轻松又高酬劳的差事。这袖箭,小姐放心收下。”
    叶拭微点点头,心中想着还是要找机会把钱给他。她拿着那袖箭赏玩几下,甚至夹在两指中间,如转笛子那般转动一番,忽然觉出不对,她问赵寻真:“怎么没有箭?”
    “箭乃利器,我担心会伤到承慧,还未给他。”赵寻真从腰带上解下鞶囊,递给叶拭微:“小姐请看。”
    叶拭微接过来,那鞶囊很有些重量,她打开粗略一扫,里面竟有二十余支箭!
    又是要花费大价钱才足够的。
    叶拭微百思不得其解,这人到底图什么。难道真如他口中所说,是为了还恩,感谢自己因承慧之故才能来到相府?
    可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
    大邺朝律法严明,普通百姓购买武器,须得备案,且有限额。叶拭微没有买过这类东西,不知道限额多少,却能猜到,自己手中这些,绝对超额了。
    赵寻真似是察觉到她心中所想,主动说道:“这些都是小人自己做的。比之铁匠铺所制,稍短些,杀伤力没有那么大。但若遇意外,足够自保。”
    叶拭微收好鞶囊,指尖勾起系带拿好,对赵寻真点了点头,问承慧:“你师父是不是要给你上课了?”
    “是!”承慧点头,“姐姐要看看吗?”
    “好呀。”叶拭微摸了摸他的头。
    三人转至后院,叶拭微寻了一棵大柳树,坐在它荫凉之下,看着那边的赵寻真和承慧。
    赵寻真先让承慧扎马步练核心,自己就站在他对面,不错眼地盯着动作,一旦承慧动作有一点变形,他就会立刻开口指出。
    叶拭微远远听着,觉得他这时与方才很不一样了。
    声音压得有些低,听着很冷。
    倒是严厉。
    叶拭微对此并无意见,她不懂这些,胡乱干涉只会打乱别人节奏,只要赵寻真在授业一事上没有恶意和坏心,叶拭微不会去打断。
    目不转睛看了一会儿,叶拭微有些困了,脑袋禁不住地往下点,她清醒了些,晃了晃脖子,把包着袖箭的油纸包和鞶囊都拿出来。
    她取出一支箭,挪动身体转了个方向,侧对着承慧他们,用心钻研一阵,那支箭被她装了进去。
    四下看看,没寻到靶子,倒是她身后方有一个废弃的石台,不知道原来是做什么用的。
    粗略估了估,石台距离自己约有五六米。叶拭微一手拿起袖箭,瞄准石台,按动机括,弹簧快速伸展而带起的噼啪声响在耳侧,手指感受到细微振动,那支箭脱筒而出,飞速朝前,“锵!”一声嵌入石台,只是位置偏了许多,在石台最底下。
    “哦?”
    叶拭微由衷疑惑,不是说杀伤力不大?
    她正纳闷,被盯着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她烦躁扭头,却见赵寻真已经站到自己面前。
    “可有受伤?”他声音有些焦急,手也抬了起来,朝前抓去,又在半空停住。
    叶拭微皱起眉,应了一句:“没有受伤。”
    她转身要走,去石台前拿回那支箭,却没等抬起的脚落下,就退了回来。
    赵寻真额间大汗淋漓,一滴滴沿着脸颊滑落。在他左侧眼角,一点红色露了出来。
    那股脂粉香气更重了点。
    汗珠越滚越多,那点红色也越来越清晰。
    叶拭微心神一动。
    她曾见过这颗红痣。
    在她回相府的那天,在路上遇到过一个和她背道而驰的人,那人一身蓝衫,头戴黑色斗笠,策马扬鞭,眼角红痣沾染水痕——
    匆匆一面,却觉惊心动魄。
    可是眼下,叶拭微只觉惊恐万状。
    “三月二十七那天……”叶拭微举起袖箭,瞄准了他,压低声音问道:“你去了哪里?”
    赵寻真眉心微动,眼睛微微眯起一些,“三月二十七?过去有几天了,我记不清了。”
    他往一边躲了躲,叶拭微的手臂跟着他动,袖箭始终瞄准他,“那你好好想想,若是不能给出我一个答案,就算你武功高强,我也会在死之前射你一箭。”她轻笑一声,“你做出来的东西,该知道威力有多大。”
    赵寻真表情绷紧,沉默片刻,而后道:“大兴国寺。”
    叶拭微复述一遍:“大兴国寺?”
    “是。大兴国寺。”那袖箭距他更近,赵寻真已经能看出里面并没有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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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脑海闪过一个片段,一时思绪良多,心中复杂万千。须臾以后,他嘴唇微微勾起,似是飞快地笑了一下,只是间隔太短,且在这之后他便开口回答,叶拭微并不确定。
    只听他道:“那时小人初来长隆,身无分文,马疲人累,心想正值沐春盛会,大兴国寺人声鼎沸,本欲过去借宿,顺便凑个热闹求吉利,却得知大兴国寺乃国寺,不容普通百姓留宿……”
    他这番话说得并不磕绊,神情也镇定自如,但也不排除是他在强自伪装,只是看他年纪并不老成,一张脸光滑无纹,没有任何风霜痕迹,会有那么深的心计吗?
    还是会的。那几个皇子就是例子。
    手臂维持平举的时间太久,叶拭微握着袖箭的手颤动一下,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收回。
    却听赵寻真道:“小姐,我看到了……里面没有箭。”
    叶拭微不纠结了,放下手臂,捏了捏自己肩膀,没再刻意看他。
    赵寻真又说:“小姐信我,我不会骗……人。”
    “怎么不去无常寺?”叶拭微没有理会他那句话,回去了之前的话题,说:“无常寺虽小,但海纳百川,无论谁去,都可在那寻得一处栖身之所。”
    赵寻真:“一开始并不知道还有这处地方。”
    无常寺与大兴国寺在同一个方向。
    大兴国寺地理位置更好,距离长隆京城也更近,朝廷年年拨款,修得金碧辉煌。寺内那口钟更是硕大无比,要三个僧人合力才能撞响。只是平素不接待普通百姓,唯有遇上诸如沐春节这类的日子,才会大开寺门。
    无常寺稍远些,古朴陈旧,门口两座石狮子守着,狮身隐有裂痕,据说是二十年前,住持亲自下山募捐来的。寺中僧人不多,但香客不少,每人每次搁那么些香火钱,再加上僧人们自己有种地,倒也能够维持下去,只是日子清苦。
    不过叶拭微看过来来往往的无数香客,同他们比起来,寺中生活已经非常不错了。
    赵寻真若是要寻一留宿之地,无常寺是比大兴国寺更好的选择。
    只是他听完以后,一脸茫然,道:“我不知道还有这处地方。”
    叶拭微心中怀疑稍减,停下揉捏手臂的动作,同他道:“沿着大兴国寺那条路继续往前十数里,就会看到无常寺。若你以后再遇上这种事,可去那里借宿。对于普通人来说,无常寺比大兴国寺更适合前往。”
    “多谢小姐。”赵寻真道:“我记住了。”
    他扭头看一眼承慧,见他动作没有变形,又收回目光,去石台那里取回那支箭,交还叶拭微,“我看这支箭钉在了石台最底下,小姐可是故意如此?”
    “不是。”叶拭微说:“射偏了。”
    “袖箭这东西,拿在手里,没有扣在腕上好操作。”赵寻真说:“小姐可要再试试?”
    叶拭微看他一眼:“你今年多大?”
    赵寻真一怔,回答:“十七。”
    “年纪不大,这么爱给人当师父?”叶拭微知道他岁数应当不大,却没想到才十七,不由笑了,“你莫不是真想给我当师父?”
    她凑近他一些,笑意敛起,低声道:“赵寻真。”
    赵寻真本能后退,却见叶拭微直起身来,手指轻点自己左眼下侧,“你要藏起来的东西……暴露了。”
    赵寻真身体一僵。
 9. 怀柔术
    红霞若枫,染红了半边天空。
    赵寻真周身沐光,剑招频出,招式干净利落。
    只是他那身衣服不太配合,总是在某些时刻,挡住一些,让叶拭微不能够将他动作尽收眼底。
    不过观赏性意外得高,衣袖如影随形,衣摆摇曳若流波,长剑一指,剑锋化作笔锋,沾了霞光做墨,一拉一转,凌空作画。
    眼角红痣则是那点睛一笔,是这幅画中最瑰丽的存在。
    手腕翻转,剑花飞舞,顺势收剑于背。
    承慧在一旁拍手大喊,直呼“师父厉害!”
    赵寻真朝他轻轻挑眉,小声说道:“你以后也会这样厉害。”转头看叶拭微,就见她站在树荫之下,霞光透过枝叶缝隙落于她身,光影斑斑,明灭交缠。
    叶拭微朝前走,同浴在那片霞光织作的海下,笑着夸道:“赵先生厉害!”
    赵寻真瞬间脸热起来,转身去看承慧:“今天就到这里,明日教你射箭。”
    送完承慧回去,叶拭微也告辞离开。
    赵寻真在她身后,看着她背影渐渐远去,要追上去的欲.望疯狂滋长,最后长吐一口气,转身离开。
    叶拭微回头,他长身玉立,大步朝前,头发些微凌乱,随着他动作在空中左右摆动,十分活泼。
    她面无表情看了一会儿,嘲弄一笑。
    叶拭微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对自己好的人,也不信这世上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她能感觉到,赵寻真面对她时刻意表现出的讨好,和被他隐藏起来的性格习惯。
    甚至就连那身衣裳,应当都不是他惯常会穿的。
    此人必有所图。
    可图什么,叶拭微暂时还想不清楚。
    霞光消散,天色逐渐暗淡。
    她摇摇头,回了留芳苑。
    叶净渊早已回来,正在抄书,看上去颇为疲惫,只是抬头以后,叶拭微看到她眼中沉静色彩。
    叶净渊粲然一笑,“我听兄长说,承慧现在学武,学的如何了?”
    叶拭微在她身旁坐下,拿起墨条边磨墨边道:“学的时间太短,看不出什么,不过兴致很高,再学些日子看看吧。”
    “也是。”叶净渊应了一声,低头抄书。
    叶拭微问:“不是抄完了,怎么又抄?”
    叶净渊沾了些墨,低头写字:“这是兄长的。他今日贸然进去,惹了父亲不快,罚他抄书十遍,我闲来无事,替他写写。”
    叶拭微奇道:“他那么刻板的人,竟也同意?”
    “我烦心之时,就喜欢抄书写字,写着写着,心就静了。”叶净渊说:“兄长知道我这习惯。”
    叶拭微磨墨动作一顿:“父亲让你嫁人?”
    叶净渊“嗯”了一声,忽然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叶拭微问。
    叶净渊笔尖一顿,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痕,“三皇子今日一定要你出来见客,我说你身体不适,他居然提出要请太医一同过去看你……”
    叶拭微抿了抿唇:“父亲怎么说?”
    叶净渊沉默片刻,道:“父亲没有应声。兄长说,他来之前你就晕倒了,彼时为祖父请来的太医尚在,请他一道看过了。”
    叶拭微早知如此,只是没想到,那日将话说尽,叶修明竟还是没有熄了那份心。
    “三皇子笑嘻嘻的,说看过就好,又说你身体羸弱,待他回宫以后,会派人给你送一些大补之物……”叶净渊说:“傍晚那时,三皇子宫里的人将东西送到,父亲已着人送你房中。”
    叶拭微忍住恶心,又问:“四皇子呢,你怎么看?”
    叶净渊看她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久久不言,半晌后道:“拭微,你去幽黔吧。”
    叶拭微笑了,“担心我啊?”
    “你别笑了。”叶净渊说:“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开心。”
    “三皇子的事的确让我恶心。”叶拭微拿走她手中笔,手臂一勾,挽住叶净渊,头也靠过去,倚在她肩膀上,“可阿姐担心我,我很开心。”
    叶净渊没接这话,又说一遍:“你去幽黔吧。”
    “你要赶我?!”叶拭微做出不悦模样,委屈地说:“你不是很想我来吗?”
    “是我想错了。”
    先前她觉得叶拭微生活清苦,终日劳累,又意外昏迷三天,被大夫诊出“气血两虚”的结果,才十分想带叶拭微回来。
    她早知叶修明重利,可叶争讼不是。她本以为,叶争讼对叶拭微也会这样,可没想到,在他看出叶拭微胸有沟壑以后,却是一再问她愿不愿意……甚至今日那几位皇子离开以后,他还把自己叫过去,让她多劝叶拭微,接受“最好的安排”。
    “是我想错了。”叶净渊看着她,眼中不忍弥漫,“……祖父找过我。”
    叶拭微一怔,随即笑出声:“我当什么。”
    她很不在乎的模样,“我早猜到他会这么做。”
    叶净渊看着她:“你不难过?”
    说好会挡在她面前,结果转身就背着她找了别人,让人劝她接受安排。
    怎么会不难过呢?
    “十一年前,我就经历过了。”叶拭微说:“我的难过已经过去了。”
    “也就是你,才会相信他的话。”叶拭微知道她在想什么,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一瞬间仿佛身份倒换,她成了姐姐,叶净渊才是妹妹。她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如果二皇子站在你面前,同你说‘他会保护你,替你挡住一切苦难’,你会信吗?”
    叶净渊一阵恶寒。
    叶拭微就笑了,“对我来说,他们和二皇子没有区别。”
    叶净渊沉默了。
    “不过阿姐还是可以相信祖父的。”叶拭微说:“你和……兄长,还有叶庭宇,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会对你们好太正常不过。我能看出来,他对你的确心肠不坏。”顿了顿,又说:“对我或许也不算坏?在他眼里,我这样的身份,得嫁皇子,当是很荣幸的。至于我的意愿想法,无足轻重。他只是选了那条他认为对我好的路。”
    “别想啦,我真的不难过。”叶拭微笑着说:“这府里,我只信你一人。别人的话,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不能动我心神分毫。”
    吟春推门进来,眼神闪躲:“二姑娘,老爷来了。”
    “我去瞧瞧。”叶拭微站起身来,学着叶净渊的模样拍拍她脑袋,“安心点。”
    叶净渊跟着也要站起来,就见叶拭微摇了摇头,“你忘了兄长为什么被罚抄书吗?我不会有事的,父亲走了我就来找你。”
    待她走出门外,叶净渊意识到什么,突然笑了。她整理了自己抄好的书,拿着去了玉树阁。
    叶新台正面无表情地抄书,听见推门声抬起了头,“怎么这时候过来?”
    叶净渊:“有事找你。”
    “何事烦劳父亲亲自前来?”叶拭微一进门,就看到房内琳琅满目的“礼物”。
    叶修明:“三皇子送了你许多东西,说是你的及笄礼物。”
    “父亲替我收了?怎么没问问我?”叶拭微问:“我们不是说好,凡事商量着来?”
    “……他态度强硬,我没来得及。”
    叶拭微看着他,说:“那就烦劳父亲,替我多谢三皇子。”
    “你可自己谢他。”叶修明说:“他邀你后日出游。”
    这是没替她答应的意思?
    那又为什么要告诉她?
    叶拭微问:“父亲何意?”
    “三皇子说,若你愿意,他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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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聘你入府。”叶修明道:“我觉得是个好选择……”顿了顿,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娘亲在天之灵,想也能得安稳。”
    叶拭微本想同他虚与委蛇几句便算了,谁知他竟然还敢提及娘亲来逼迫她,当即冷笑出声:“你既如此在意娘亲在天上的安稳,当初赶我出府以后,怎么不亲自去她面前请罪!”
    叶修明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话锋一转,“今日事出意外,为你取的字我还未同你说——拂卑,你觉得可好?”
    “父亲是想我忘掉那段卑贱如泥的日子?”
    “那些终归是往事,忘了也好。”叶修明说:“以后,我会对你好。你娘亲的牌位,大娘子已经派人去幽黔请了,从此以后,我们一家人再不分离。”
    叶拭微笑出了声:“父亲图什么呢?”
    “我只是想对你好,什么也不图。”
    “不想让我做你手中筹码,去同哪位皇子结亲,好追求荣华富贵吗?”叶拭微说:“来这里之前,父亲又去见了谁呢,让我猜猜——祖父?这些话是他同你说的。”
    “你不要这样想,那不是做我手中筹码,是你会有好的生活。”叶修明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不要因为仇视我,把自己的幸福给耽误了。”
    叶拭微觉着他今日表现十分奇怪,她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一瞬间想起叶争讼的话,心想叶修明也被提醒了吗,这才在她面前收敛锋芒,改用怀柔之术?
    “为父是觉得,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叶修明见她神色平和些许,缓缓道:“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呢。”
    叶拭微寒毛倒竖,见招拆招道:“好,我同他出游。”
    叶修明不甚明显地松了口气。
    门外突然出现一高大人影,轮廓看着极为熟悉,而后自他身后走出一人,抬起双手比了个手势。
    是阿姐!
    叶拭微一边说话一边走到叶修明身后,点了点头,“可是父亲,女儿只是答应同他出游,可没答应别的。婚事嘛,总要多多观察……”
    门被敲响,叶拭微赶在叶修明说话之前拉开,诧异道:“兄长?”
    叶修明险些没原地摔倒,站稳后朝着里侧行礼:“父亲,庭宇不知为何哭闹不止,一定要见您,您快去瞧瞧吧。”
    叶修明脸色瞬变,抬步欲走,就见叶拭微神情复杂望他,犹豫一瞬停了下来,“你先说。”
    叶拭微不可置信抬眼,而后瞬间收敛情绪,仿佛刚才那些不曾发生,“希望父亲不要瞒着为我定下婚约,一定要等女儿开口说愿意的时候,再说这些……一定。”
    这自然可以答应,只是——
    叶修明扭头看一眼杵在门口极具存在感的叶新台。他这个儿子与他不一样,秉性正直得很,脑子又死,实打实的一根筋,若当着他的面应承下来,以后有了变故,只怕他这一关就过不去。
    他又看一眼这个儿子,心中十分不悦,就非要这时候来?
    方才的忍气吞声在这一瞬间化作熊熊怒火,叶修明没好气地说:“大晚上的,叶庭宇哭什么呢?!我去瞧……”
    边说边往外走,却被叶新台拦住,“父亲,二妹妹等着您的话呢。”
    叶修明扭头一看,叶拭微眼中含泪,倔强地偏过脸,微微仰头,泪珠挂在眼角,要掉不掉。
    叶新台像是催命的鬼,幽幽道:“父亲。”
    叶修明一甩袖子:“你书抄完了吗?”
    “再加十遍!”不等叶新台回答,他就瞪着他道,又说:“家法呢!拿过来!叶庭宇这小子就是该打!”
    言罢一拂袖,气冲冲离开。
    “父……”叶拭微艰难出声欲留,同时眼泪瞬收。
    叶净渊自院中黑暗处走出,两人相视一笑。
 10. 身试险
    “二姑娘,三皇子已至府中,老爷让我来看看你好了没有?”
    相府管家浑浊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铜镜映照出一张无比抓人目光的脸,原因无他,实在是可爱得紧。
    叶净渊欢欢喜喜地看着自己杰作,心中喜悦不已,只是这喜悦没能持续很久,一想起叶拭微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她就很是郁闷。
    门外催促声不止,叶净渊扬声说了一句,“再等等,就好了。”又不悦皱起眉头,对身前叶拭微道:“你真要同三皇子出游?”
    叶拭微笑笑:“箭已离弦,哪能收回呢?”
    她按住叶净渊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安心啦,我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叶净渊努眉,不信道:“他是皇子,祖父见他,都要毕恭毕敬……他真要做什么,你如何能不吃亏?”
    叶拭微忽然想起昨日自己去玉树阁的情形。
    阴云蔽日,天地失色。
    她微俯头,郁闷同承慧道:“一点都不想和三皇子去游玩呢。”
    转身以后,府中那位一月十两银的先生出现在视野之中,掩藏在袖子之下的手臂发抖,眉头紧皱,眼中阴郁尚未散尽,神情错愕怪异地愣在她面前。
    叶拭微看他一眼,微微点头示意,转身离开。
    她笑了笑,撸起袖子,给叶净渊看她腕上袖箭,“阿姐可还觉得,我会吃亏?”
    叶净渊一愣,随后震惊出声:“刺杀皇子,乃是死罪!”
    “我不杀他。”叶拭微道:“只是自保。他若不对我做什么,我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不行!”叶拭微摇头,“我还是去找兄长,让他替你拒了去。”
    “不用。”叶拭微说:“我想看看,这位三皇子,是怎样一个人。”
    既然她和叶净渊注定无法逃离皇室漩涡,不如主动入局,以身试险。
    叶净渊恍然看她,喃声道:“感觉你好像变了些。”
    叶拭微心情复杂,她从未想要隐瞒,只是不知要如何同叶净渊讲自己那段经历,才能让她认为,自己不是说鬼话。
    最终她道:“可我永远是叶拭微,你永远是我阿姐。”
    她笑了笑,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叶净渊一时失语,怅然若失。
    行至外院,府中马车已在等候,另有三个随从,瞧着身强体壮,应当都是练武之人,唯有一位瘦些……
    叶拭微抬眼一看——
    赵寻真。
    赵寻真眼神闪躲,朝她揖礼:“大公子吩咐小人几个,一定保护好……二姑娘。”
    叶拭微打量他几眼,扭过头去,“嗯”了一声。
    既然来了,那就让她也看看,赵寻真所图谋的,究竟为何。
    环珮叮当,琉璃声撞。
    三皇子笑吟吟走来,揶揄道:“二姑娘真是好难请的一个人。”
    叶拭微欠身行礼:“前些日子身体不适,劳三皇子记挂。”
    “不必这么约束。”李怀瑾道:“御史大人曾做过我三年老师,师者,父也。二妹妹叫我瑾哥哥就好。”
    “这不合礼数。”叶拭微轻笑道:“父亲告诫过我,出门在外,代表的是相府门楣,不可逾越,不可冒进,不可贪失,不可……”
    “好了,我不在意这些。”李怀瑾抬起手,往前伸了一段距离,似乎是想去抓叶拭微的手,却在半空刻意悬住,后转摸摸自己的头,“我们走吧。”
    叶拭微又坐上了那架厢壁刻有桃花林的马车。
    她掀开珠帘往外看,赵寻真跟着车在走,只是这次,他们同路而行,叶拭微没有再看到那颗鲜艳欲滴的红痣。
    赵寻真觉察到,扭头一瞥,珠帘垂坠在叶拭微脸侧,滑下脖颈。他惊愕睁大眼睛,匆匆转过头去。
    赵寻真眼角微红,那颗红痣被他以脂粉遮住,照旧是看不见。只是珠帘落下之际,叶拭微看清他发红耳尖,挑起了眉。
    马车停下,三皇子在外柔声道:“二妹妹,这里有家栗子不错,你尝尝。”说着伸进一只手来,手上是一包香味扑鼻的栗子。
    “多谢。”叶拭微拿过来,有些烫手,便放在一旁晾着,将珠帘掀开一条缝,透过缝隙往外看,赵寻真频频回头,不知在看什么。
    他有所察觉,扭头看过来,却只见到晃动不停的珠串,犹如他此刻心情,躁动不安。
    他知道,自己没藏好。叶拭微已经发觉不对,今日出行,便是对他的一场试探,可他还是不放心……快走几步,紧盯着前头骑马慢走、身形左摇右晃、意气风发的三皇子,杀意几乎忍不住。
    长隆城外有一片花海,草翠花艳,春意盎然。
    叶拭微今日要来的,就是这地方。
    她自马车下来之际,李怀瑾朝她伸出手,叶拭微瞥一眼,没有犹豫就隔着衣袖将手放上去,一旁赵寻真缩回自己已经抬起的手。
    李怀瑾睨他一眼,吩咐道:“你们自去待着,我同二妹妹四处转转,别来惹烦。”
    叶拭微拿开手,没有出声,默认了他的行为。
    李怀瑾爽快不已,指着前方一高大树木,爽朗道:“二妹妹可知那是什么树?”
    叶拭微抬眼,面前树木高约五米,树冠开展,叶片呈卵形,花梗细长下垂,花色粉红亮丽,空气中漂浮着浅淡的苦味。
    叶拭微在寺庙之时,除了干活就是干活,没有时间游玩享乐,对观赏类的花草树木几乎全不相熟。
    不过这棵树,她还真认识。
    叶净渊送她的一方手帕之上,绣的便是这花。她记得,叶净渊说,那是海棠花。
    她开口:“不知。”
    李怀瑾怔然一瞬,随后表情平和,轻声道:“此树名为海棠树。”
    叶拭微看他一眼。
    “世间花千万,我独爱海棠。”李怀瑾又道:“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叶拭微思索片刻,问道:“这是何意?”
    李怀瑾明显愣住。
    叶拭微浅笑道:“三皇子勿怪,小女此前奔波不停,为的不过是果腹蔽体,实在无闲暇关注这些风花雪月。”
    李怀瑾了然于胸,说一句“无妨”,扭过头去,神情闪过一丝鄙夷,解释道:“哪怕在雨天,海棠花也依然绽放,坚韧不拔。”他叹息一声:“可惜今日无雨。”
    “虽然无雨,却有日光。”叶拭微从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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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捡起一朵落下的海棠花枝,道:“在雨中绽放固然是好,可于阳光下与群芳争艳,也是不俗呢。”
    “于阳光下与群芳争艳……”李怀瑾笑起来:“的确不俗,的确不输。”又凑前一些,小声道:“这里四下无人,不会有人告诉御史大人,说你不通礼数,你可叫我瑾哥哥。”
    “三皇子还真是喜爱海棠,不过海棠明媚,确是不输。”叶拭微只当没有听懂他话中有话,将手中海棠送上前给他,笑着道:“不过拭微觉得,这世间花千万,各有各美好,谁都不输。”
    李怀瑾看她一眼,眼中带了些怜悯,拿走她手中那朵海棠,捻在手中,直至花瓣碎在指尖,花汁淋漓,他微微敛眸:“话是不错,只是可惜了。”
    他抬起头,取出一方手帕,手指沾染花汁随意涂抹上去,几块污渍瞬生,碍眼得很。
    叶拭微对他那句话心生不适,借着赏花赏景,不动声色四下看看,寻到远处赵寻真身影,又感觉这花中藏匿风波无数,收回目光问:“可惜什么?”
    “总会有人将花分出好坏……”他笑起来,揶揄道:“就像你和净渊,不也一样?你是庶女,她是嫡女。她从小显贵荣华尊崇无数,你却还要为果腹蔽体奔波不休。”
    “那是自然。”叶拭微毫不在意道,顿了一顿,又放低声音问:“三皇……瑾哥哥是想到自己了吗?”
    李怀瑾一愣,随后脸部肌肉抽搐起来。
    叶拭微急忙后退,“我不是故意的!”她脚步顿住,又上前两步,“可我是真觉着,无论嫡庶,只看人心。嫡与庶,不能区分一个人的好坏,唯有人心才能用作区分依凭。”
    说完转身欲跑,却被李怀瑾拉住追问:“那你觉得……我如何?”
    叶拭微抿了抿唇,小声说道:“瑾哥哥送我许多礼物,带我出来玩,又长得俊朗,人都说识人面观人心……瑾哥哥自然是好的。”
    李怀瑾笑道:“那你可知,还有一句话,叫做‘人面兽心’。”
    叶拭微心中不安愈甚,佯装生气:“瑾哥哥胡搅蛮缠,我不同你说了。”
    李怀瑾在她身后,笑意瞬收,心中轻嗤:到底是外面来的,小家子气,不过轻轻勾.引,便如此轻松上钩。
    叶拭微面容严肃向前跑去,闻听簌簌声不止,心下大骇,一手搭上袖箭机括,间隙扭头看一眼,见到李怀瑾手掌落下——
    随即听他痛叫一声,大声喊道:“有刺客!二妹妹快跑!”
    叶拭微没听他说完就像一阵风那般,更快地跑起来,所过之处,空留花枝颤颤,不见半分人影。
    李怀瑾看得瞠目结舌,连身上的痛都忘了,也可能是因为本就不严重。
    赵寻真解下马车车架,驾马而来,朝叶拭微伸出手,叶拭微搭上去,被他一把拉上马,随即一扯缰绳,调转马头,狂奔而去。
    三个刺客从天而降,搭箭射死叶府其余两位随从,看着远处马蹄掀起的灰尘旋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跪下问:“主人,还追吗?”
    “追个屁!”李怀瑾捂住伤口的手抬起,挨个扇了那几人的头,打得人脑袋发懵,怒道:“不追难道让人跑了?!都去给我追!增加人手!杀了叶拭微!”
 11. 首合作
    苍穹广袤,天地浩渺。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唯有马儿卖力奔跑时的马蹄踏踏声和自己砰砰不停的心跳声。
    赵寻真握着缰绳的手掌已经僵了好一会儿了。若他有心留意,便会察觉那只手现在酸麻不已。之所以一直没有发现,是因为他大多注意力都放在了身后——
    叶拭微双臂揽住了他的腰,双手在他腹部正中心交叠一处,很有些用力地箍住他,掌心下压,隔着三层衣裳布料,按在他神阙穴之上。
    那里曾延伸着连接生命的脐带。
    赵寻真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冥冥之中,有某种存在,将他和叶拭微联系到了一起。
    远山如黛,层峦起伏。
    叶拭微回头看一眼,心下觉得安全了,说道:“停下吧。”
    赵寻真没有作声,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
    叶拭微收回一只手,弯成半圆拢在他耳侧,凑近前道:“停下吧。”
    温热气息扑在耳侧,赵寻真皮肤忍不住些微战栗,霎时拉紧缰绳,马儿缓缓停下。
    叶拭微另一只手也收回,撑着马背跳了下去,踩到一处稀泥,足弓下陷,轻轻趔趄,好容易才站稳。
    赵寻真也从马背之上跳了下来,隔着点距离站在她身后,双手抬起在她身侧护住,“……小姐有事?”
    叶拭微扯了几片叶子在手里,寻一干燥地方,那里正好有着伐木过后被留下的树木圆桩,她坐下去,本就隐隐作痛的尾椎更是一阵酸胀,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赵寻真意识到什么,说了一句“烦请小姐在此等我一会儿”,接着布帛撕裂声伴着脚步声响起,赵寻真身影走远,却始终在叶拭微视野之内。
    叶拭微盯了他背影一阵,见他忙着捡树叶,吐了口气,将手绕至身后,揉了揉屁股,感觉好转一些,脱下鞋子用叶子清理鞋面。
    赵寻真回来了,衣服下摆少了好大一块,手上则多了一个……垫子。
    垫子三面用利器锥出洞来,使柳条穿过去,而后打结,柳叶已被清理干净,柳条隐藏在布料之下,看上去奇妙地平衡,一点不会觉得难看。
    赵寻真把垫子放上马背,解下发带缠绕一圈固定。侧过身来,一眼看到叶拭微尚未穿鞋的脚,脸颊一热,瞬间转过头去,没话找话说:“……我们要回去救三皇子吗?”
    话一出口他便顿住,表情也梗住,在心中对自己痛骂出口:没话可以不说,做什么说这种恶心人的话?
    只是脑海中突然出现那只捧着栗子伸进车厢的手、车厢之前隔着袖子抓住叶拭微的手、和海棠花树之下相谈甚欢的身影,以及……那一声声“瑾哥哥”……
    胸腔好似被什么堵住,原来叶拭微十六岁时,是会这样说话的。
    赵寻真吃味非常,不等叶拭微回答,便絮絮地说:“小人觉得,那些刺客……大约和三皇子脱不了干系。通常情况下,刺客带着任务追杀谁,就一定会对准谁出手,尽量一击成功,不伤及旁人,免得徒惹麻烦。所以刺客绝对不是针对小姐而来。”
    “那便只能是另一个人,三皇子。可刺客第一招却射向了他的手臂,我特意观察,那支箭还是擦着他手臂过去,只划破了衣裳……和一点点皮肤——”
    “噗嗤——”
    一声压抑到极致以后终于忍耐不住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他转过头,看到抬起手臂、以衣袖掩面的叶拭微,她肩膀簌动不止,明显正在憋笑。
    赵寻真面色讪然,渐渐爬上红晕,身体僵着站立,没再说话,只时刻注意着叶拭微。
    叶拭微笑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眼角眉梢笑意仍留,配上她今日妆容,实在光彩照人,夺目非常。赵寻真不敢多看,微微偏过头去,躲避她正面而来的视线。
    却从余光之中,见她从头上拔下一支发簪,问他:“会挽发吗?”
    赵寻真一愣。
    叶拭微说:“你头发乱了。”
    赵寻真这才想起,发带解下以后,他头发便散开了,原想拆掉香囊系带将就一用,却被自己的多话多思打败,脑子抽风,就忘记了。
    低头看那簪子一眼,很普通的纹如意玉簪,但不知怎的就是十分好看,远不是香囊系带能比的。
    他在心中说:我真就是为了好看,不是因为别的……
    迅速接过叶拭微手中发簪,三两下飞快将头发挽了起来。
    叶拭微穿上鞋子,站起身,看他一眼,觉着这样更像是先生,比原来稳重许多,她移开目光,说:“我知道,那些刺客,只怕就是三皇子的人。”
    “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或许是想上演一场英雄救美,或许是想因为刺客突袭,带着我以保护之名,在深山老林待上一晚,也或许就是想要杀了我……”叶拭微轻嘲一声:“毕竟这些全部对他有利。”
    赵寻真听她如此自然说出这些,突觉难过,却见她顿了顿,似乎没有因为那番话有任何不开心,而是轻松道:“幸好今日没有让吟夏跟着出来。”
    不然还不知道两个人要怎么跑。
    她眉心一沉,沉重地想:只怕另外两个随从,现在已经命丧黄泉了。
    她抬眼,唤了一声:“赵寻真。”
    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轻声问:“那两个随从,还有可能活着吗?”
    赵寻真心脏发紧,实话说:“很难。”
    叶拭微点了点头,半刻没有犹豫道:“我们回相府。”
    话音方落,地面便震动不止,二人对视一眼,赵寻真一把揽过叶拭微肩膀将人送上马,自己紧随其后飞身上马,将她环抱在身前,握紧缰绳,全力一甩马鞭!
    “驾——!”
    刺客已至身后,数百箭矢急发!
    “抓紧!”赵寻真将缰绳塞进叶拭微手中,旋身下马,凌空伸手抓住空中树枝,悬吊在那儿,同时抽出腰间软剑,手腕极速翻转,动作快成一阵银白光影,所有箭矢被他挡下,掉落在地上。
    他脚尖轻点,飞身上前,和刺客对上。
    刺客共有十人,绕成一个圆形将他包围,十人动作同步,死死压制住赵寻真。
    赵寻真倒不觉吃力,只是突破麻烦,且要耗费时间,若是还有其余刺客,叶拭微必有危险。
    他这样想着,正准备献祭一条手臂,不做抵抗,冲出一个口子之时,自身后方传来一道极轻的破空声,他察觉什么,迅速转身,只见身后方一人应声倒地。
    在他身后,叶拭微逆光骑于马上,手臂朝前直伸,袖箭机括弹起,神情从容。
    赵寻真立刻飞身上前,手中软剑左右横劈,又杀两人,径直从缺口处飞奔而出。
    叶拭微朝他伸出手,赵寻真身形一顿,将原来蓄起的力放了一些,紧握住她的手,借力上马,同时夸赞道:“小姐好箭法!”
    不过侥幸而已。
    叶拭微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害怕惶然隐而不发。
    她能射准这一箭,却不见得每一箭都能射中。
    身后刺客仍然没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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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踪,马儿却已经开始疲乏,远不如一开始那般有劲儿。
    赵寻真又一次把缰绳塞到叶拭微手中,凛声道:“我去杀了他们。”
    叶拭微紧攥拳头,没有接。
    “我不善骑马。”她朝赵寻真伸出手,说:“你拉着我,让我转过身来,我来对付他们。”
    赵寻真往后挪动一些位置,拉住叶拭微的手,手臂猛然发力,将她拉了起来,又轻轻一扯,使她转过身来,扶着她坐下。
    四目相对,纷纷错开目光。
    赵寻真尽心驾马,叶拭微举起手臂,贴着赵寻真手臂朝前瞄准,按动机括!
    射空了!
    那人被激怒,举起手中长剑便突然丢了过来,叶拭微惊恐万状,猛拍赵寻真肩膀,“快躲!”
    话音未落,已经察觉到危险的赵寻真揽住她后背,往一旁躲了少许,那把剑擦着他们身体过去,割破了赵寻真手臂上的衣服。
    叶拭微吐了口气,眉目神情十分严肃,带着一丝狠意说道:“下次我一定射中。”
    她瞄准,按动机括,袖箭箭身一震,精铜制作的短箭矢应声而出,正中一刺客眉心!
    叶拭微信心大增,将剩余三箭发射出去,无一虚发!
    所有箭矢全部用完,叶拭微说:“还剩三人,我们停下,你去动手,杀了他们。”
    赵寻真勒停马儿,提着软剑下了马。三人远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几个来回,那三人便死在他剑下。
    对方身上的血溅到他脸上,叶拭微取出一方帕子,“擦擦吧。”
    赵寻真擦干净脸上血污,和叶拭微一起去收回六发箭矢,用那一方手帕包好收起来,垂着头说:“我清理过后,再还给小姐。”
    叶拭微没有拒绝。
    两人绕了远路,没有再和出发时的路线有重合,回府走的也是后门。
    这时,相府内正在上演一场大戏。
    叶拭微回去留芳苑,吟春吟夏俱等在那里,一见到叶拭微,当场直呼“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叶拭微问:“阿姐呢?”
    “在前院。”吟春声音低了一些:“三皇子在那里哭呢。”
    叶拭微早有预料,对着镜子照了照,镜中自己头发凌乱,面色红润,衣衫染污。
    她对吟夏说:“帮我打盆水来,要井底新吊上来、凉一点的。
    吟夏打水回来,叶拭微屏息闭气,头扎入水中,浸泡一会儿。
    如此反复几次,她脸上血色尽褪,换了一件外衣,在吟夏陪伴之下去了外院。
    外院三皇子的哭啕声震天响:
    “老师,都是我对不起您!对不起二妹妹啊!如果不是我邀二妹妹出去,她就不会死……可怜二妹妹才十六岁,竟就这样香消玉殒……”
    巴掌声连续响了两次,随即是一阵推搡声和布料摩擦窸窣声。
    三皇子嚎声不断,听着真是让人忍不住流泪。
    叶拭微行至外院,刚一进去,就见到扒着墙往前伸头的一个低个子小人。
    她站在他身后,拍了拍他肩膀。
    “叶书!别闹!”声音听着有些不对。
    叶拭微又拍了拍他肩膀,轻声道:“庭宇。”
    “别闹了叶书……”他惊惶转过头来,脸上几道泪痕鲜明,眼中一滴泪正好滚落,睁大眼睛,神情愈加惊悚,随后猛地闭上眼睛,连手也要盖上去死死捂住,用力之大,连指尖都泛了白,崩溃大喊:
    “鬼啊!!!!!!”
 12. 真心戏
    外院正堂一干人等听见叶庭宇惨烈的叫声,纷纷走出来,定睛一看,怔住。
    只有叶净渊朝叶拭微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将人前后左右上下看上一遍,确认无伤后抱住她,声音微哑,带着哽意道:“你吓死我了。”
    叶拭微揽了一下她的背,指尖抵住轻蹭两下。
    叶庭宇悄悄张开指缝,透过缝隙往外看,再三确定,才明白这院里没有鬼,而是叶拭微还活着,并没死。
    想起被她看到自己何种窘状,叶庭宇心生不悦、难堪,暗骂自己同情心泛滥,撅着嘴瞪了叶拭微一眼。
    一扭头,叶修明正直勾勾盯着他。
    “……”
    他站直身体,没再言语。
    庭院之中一时无人说话,最后是孙文蓉先反应过来,拉开叶净渊和叶拭微,仿佛是自己劫后余生般长吐一口气,拿出手帕擦拭眼泪,拍着叶拭微手道:“哎……还好没事,没事就好。”
    叶修明这才出声,问道:“怎么回事?”
    叶拭微眼眶微红,谨慎又惊惧地看看四周,一副不敢多言的模样。
    叶修明屏退其他人,只留下叶拭微、叶净渊和叶新台三人,此外还有李怀瑾。
    叶拭微看一眼李怀瑾,后怕地说:“有人要杀瑾哥哥!”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李怀瑾,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近乎有种痴迷的味道,眼泪如雨而落,“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李怀瑾:“……”
    他有点弄不明白了。
    安排这场刺杀,他就两个目的。一是英雄救美引得叶拭微芳心暗许,二是疲命逃亡和叶拭微孤男寡女共处一夜引人非议,使得叶府不得不将叶拭微嫁他。
    他早就看出来,叶修明与叶争讼不同,此人钻研名利,图谋富贵,只是从未看得上他,更倾向于老二和老五。
    叶净渊,是他手中最好的筹码。
    李怀瑾知道自己够不上,想退而求其次,迎娶叶拭微。向叶争讼提出邀其游玩,就是他做的第一次试探。
    叶争讼一口答应。
    李怀瑾知道自己想对了。
    和叶拭微相处那段时光,其实很不错。叶拭微容貌姣好,天真开朗,关于嫡庶那番话更是深得他心,最主要的是好骗,看向他时眼神让人十分舒服。
    李怀瑾很不介意娶她,哪怕是正妃也可以给她。既然要联姻,那就给出最大的诚意。
    只是他没想到,在他“受伤”之际,叶拭微竟然跑了,还是和相府的一个下人跑了!
    凭什么?她怎么敢!
    李怀瑾只想杀了她。
    他脑子向来聪明,转得很快,一下子就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
    费点心思运作一番,把这件事栽赃到老二和老五身上。叶修明或许会不在意叶拭微之死,叶净渊和叶新台却不一样。
    这两兄妹一个赛一个的正直有气节。
    老二追求叶净渊多年,老五也屡屡表露爱重之意,换成别人,怕是早就兴高采烈贴上去……叶净渊从未那么做,她一直守礼持重,不曾逾矩分毫,更未给过他二人任何希望。
    叶新台今年二十,早就是可凭家中荫封入朝为官的年纪,却非要通过科举入仕。
    只要让他们认定是老二和老五杀了叶拭微,那就对自己有利。
    李怀瑾是这么想的。
    他派出杀手,让他们追杀叶拭微和那个该死的下人,又狠心对自己出手,让伤口看上去悚然可怖,跑来相府不顾形象大哭一场……
    可,叶拭微居然活着回来了?
    还表现出一副很关心他的样子……
    李怀瑾越发看不懂了。
    抛下他的人不就是她吗,现在这副姿态,是在做什么?
    李怀瑾觉得自己最可贵的一点,就是无论如何,都能够装作冷静,他拉住叶拭微的手,悔恨不已道:“二妹妹,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害你受惊害怕,你打我吧。”
    “不、不……这样不行,原就不怪你……”叶拭微陡然被他抓住手,扯也扯不出来,便顺势扇了他一耳光,啪地一声脆响,远比之前她在院外听到的那两巴掌响亮。
    李怀瑾表情怔住,嘴角抽了两下。
    屋内寂然无声。
    叶修明怒斥:“混账!”
    叶新台和叶净渊立刻上前,一人拉李怀瑾,一人拉叶拭微,将他二人分开。
    叶修明一掀衣摆,朝着李怀瑾就要跪下去,同时嘴里已经在说:“小女无知愚昧,这才伤了殿下,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李怀瑾左右摆动挣扎,将叶新台推搡到身后,往前一扑,拉住了叶修明,让他没能跪下去,“不怪老师,不怪二妹妹,都是我的错,若非我今日一定要带二妹妹出去,定不会发生……”
    “那就请殿下,日后不要再邀拭微出游。”不等他说完,叶净渊便克制恭敬地打断。
    今日一场闹剧,波折不断,叶净渊心神俱疲,早就没有再看他诉衷情长的心思,只想带着叶拭微离开,让她好好休息,再问问她为何如此行事。这实在太不像她性格。
    “净渊!休要胡言!”叶修明沉声开口:“带着拭微下去,好好休息。”
    叶修明不是傻子,官场多年沉浮,是非早已看遍。今日之事,从李怀瑾来到相府那刻,他便明晓了所有可能。只是叶拭微已死,他必得将这事把握在手里。三皇子也好,二皇子、五皇子也罢,无论是谁动手,都不妨事。只要最终受益者,是他叶家。
    可是,叶拭微好端端回来了。
    坦白讲,叶修明那一刻是庆幸的。好歹是自己亲生女儿,他还是在乎她的。
    叶拭微却总是要和他对着干,好好同三皇子说说话,说自己如何担心他,说自己如何害怕,把人牢牢抓在手里不好吗?非要胡来!那一巴掌,打的不是三皇子的脸,而是他叶修明!
    叶净渊也越发不识大体,罔顾规矩。
    将人清退,他让叶新台去看太医为何还没过来,邀三皇子坐下,为他斟了一杯茶,自责道:“是臣教女无方。”
    李怀瑾摸着自己的脸,仍处于回味当中,心情出奇地好,“二妹妹乃是无心之失,老师不要自责。”
    “净渊也不懂事……”
    “那是净渊在乎姐妹。”
    叶修明:“……”
    顿了顿,他又道:“今日之事……”
    李怀瑾笑了笑,拿起那杯茶啄饮一口,说:“今日无事,还请老师不要挂念。”
    叶修明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太医快到了,臣去让下人准备新衣、热水,供殿下沐浴。”
    “那个不急。”李怀瑾喊停他,慢条斯理问道:“二妹妹今日是上了一个随从的马,同他一起离开的……老师觉得,这样是否存在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无非还是和叶净渊那事一样,被人强加上的名声问题……叶修明问:“殿下是想?”
    李怀瑾徒手捏碎茶杯,“那人护卫不力,当杀。”
    “我不怕。”赵寻真半边肩膀裸.露,叶新台抽空赶来问他情况,见他手臂血流如注,看得人眼晕头眩,忙让叶棋拿了绷带和金疮药过来替他包扎,又同他分析情况,结果就听这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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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不惭道:“三皇子要对我动手一事不难想到,却一定不会动用大阵仗来杀我,那就无须害怕。多谢大公子牵挂。”
    叶新台脑海出现自己被三皇子几下推开的情形,又想起叶拭微那一番看不出一点异样的“真心”大戏,和叶净渊那句不敬之语,一时无言,突觉一阵疲累,只想就此撒手不管,一走了之……
    叶净渊和叶拭微他不能不管,赵寻真这个没有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的人难道也非要管吗?可一想这人年纪才十七,正是年少轻狂之时,便坐下来,同他好好说道:“你不要如此自信……”指着他肩膀伤口,说道:“这不就受伤了。”
    赵寻真明白他意思,点点头,真诚地说:“大公子放心,真不是我狂妄,的确是一般人无法伤我。今日这伤,乃是我自己所致……总要给府里一个交代不是?”
    哪有这样交代的?
    叶新台不管了,扭头离开,不忘拉上叶棋一起,徒留伤口还未包扎好的赵寻真在原地。
    赵寻真静思须臾,把绷带扯开,扯得乱七八糟,露出下方狰狞伤口。
    叶新台还要去外院,叮嘱叶棋再过一刻钟,重新去给赵寻真包扎,却听见叶拭微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去吧。”
    “这不合适。”叶新台转身看她,说:“还是让叶棋过去。”
    “此事天知地知我们三人知,难道兄长和叶棋之间,会有人泄露出去?”叶拭微笑了笑,说:“他是为救我而伤,我该去看看的。”
    叶新台没再说什么。
    看着他背影,叶拭微说:“没有人会想要在自己身上割肉放血,如果真的那么做了,必定是有更重要的原因。”
    叶新台没有回头,只是没忍住叹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去看看他吧。”
    他不认这种“交代”之法,却总有其他人只认此法。
    叶拭微走进房里,赵寻真正在费力地缠绕绷带,却因只有一只手臂能动,半天过去,依旧不得其法。
    “你倒是下得去手。”叶拭微走到他身前,从他手中接过绷带,一圈又一圈缠绕。
    赵寻真惊愕抬头,喃声:“……小姐怎么……”
    叶拭微瞥他一眼,拆穿道:“兄长不可能不管你,这绷带是后来你自己扯开的。你早知我会过来。”
    赵寻真脸颊瞬红。
    叶拭微看过去,又移开目光看了看他耳尖,一样的红。她手上动作轻了许多,问他:“疼吗?”
    赵寻真抬起头,撞进她温柔目光中,时间仿佛就此倒流回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那时,叶拭微也是这样看着他问:“疼吗?”
    赵寻真喃喃出声:“好疼。”
    叶拭微系着绷带的手用力一拉,赵寻真不设防地闷哼出声,听见她道:“活该!”
    赵寻真一边拉好衣服,一边小声嘀咕:“怎么对我就这么凶。”
    叶拭微冷不丁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是何种模样吗?”
    如何不记得……
    那时他把脸涂得黝黑、穿着破衣烂衫,杀上土匪窝,正遇上叶拭微设计取回自己被抢走的货物,对方以为他也是被山匪掳上来的山下百姓,拉住他就要一起走。快到山下时,山匪察觉不对追了过来,他们被包围,叶拭微将他拉至身后,袖箭频出,箭无虚发,看得他甚觉惊艳……
    “现在是不装了?”叶拭微冰冷的声音打断他思绪:“还是装不下去了?”
    赵寻真恍然抬头,见她紧紧盯着自己,目光又柔和起来,看得人忍不住沦陷,她轻声呢喃:“赵寻真,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13. 告诉我
    日已迟暮,柔和夕阳照过窗棂,被分割成许多光点,斜射在两人身上,落成光斑,忽明忽暗。
    赵寻真看着叶拭微,看她怀疑惑乱的表情,看她不解蒙昧的眼睛,一瞬间几乎脱口而出全部过往。
    可那算什么呢?
    现在的叶拭微与他并不相熟,自己说出那些事,她可能会愧疚,然后对自己另眼相待。他或许会更容易得到自己想要的……
    可,那算什么呢。
    赵寻真不想要这样“绑架”来的爱,他只要叶拭微毫无顾忌、毫不牵强、没有条件、没有理由的爱。
    他希望叶拭微只是因为爱他,所以爱他。
    叶拭微也并不是真想知道这个答案。时机到了,赵寻真自然会说。即使不说,她心中也已经有了猜想,虽然有些荒谬。
    叶拭微道:“你好好休息,今日多谢你,我明日再来给你换药。”
    赵寻真闻听这话,抬起了头,就见她转身要走,几乎是本能就拉住了她的衣袖。叶拭微偏头,发现他用的是那条受伤手臂,往后退了一小步,不解地看他。
    赵寻真其实是很疼的,但是没有松手,他直愣愣地看着叶拭微,眼也不眨,耳朵依旧泛着红。他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叶拭微。
    “我听承慧说,你们以前在无常寺的时候,会头抵着头烤花生吃。他同我说过许多次,每次提起都神采飞扬,今日正好出府,我给他买了一些,你帮我拿给他好吗?我不想他看到我受伤。”赵寻真停顿一下,又说:“我吃过这家,很不错,比今日那家炒栗子好吃。”
    “哦?赵先生不过来京城几日,竟就知道哪家烤花生好吃、哪家炒栗子一般了?看来平日没少出去潇洒……”叶拭微揶揄道:“也是,先生一月十两银呢。”
    赵寻真本就话中有话,被她点出来也不生气,只是有些赧然,没有回她的话,把油纸包无声往前又递了递。
    叶拭微轻笑一声,接过油纸包,拆开,抓了一把放到赵寻真手边,俯身同他对视,轻声说:“不过先生有句话说得不错,我也觉得,那家炒栗子一般般。”
    赵寻真恍然睁眼,叶拭微已经推开门出去。
    他拿一颗花生剥开,放进嘴里,脸有点僵。
    怎么还有糊的!
    “这家烤花生真不错!”承慧面前花生壳一堆,把已经剥好的小半茶杯往叶拭微面前推,“我一边剥一边忍不住吃,有姐姐之前烤出来的味道。”
    “是吗?”叶拭微捏了一粒放进嘴里,焦香味十足。其实她品不出来有没有自己当初烤的味道,只能说确实不错,火候正好。
    承慧屈起食指在油纸包里面扒拉几下,惊喜道:“而且,一颗糊的都没有!这老板就应该挣钱,太良心了。”
    叶拭微笑笑,摸了摸他的头,“快吃吧。”
    承慧仰头在她掌心蹭了蹭,把剩下的那些剥了,放到另一个茶杯中,攒了满满一杯子,扯一张写过字的纸过来,从上面蒙住盖好。
    叶拭微疑惑问:“你不吃吗?”
    承慧摇头,“等晚上过去和师父一起吃。他受了伤,夜里定是睡不好的,我过去陪他。”
    “你倒是周到。”叶拭微夸夸他,又想到什么,说:“我屋里有安神香,你和我去拿些过来,夜里燃了,或许能有点用。”
    承慧点头。
    待他拿完安神香离开,叶净渊从房间出来,和叶拭微同站连廊下,隔着一间屋子的距离,与她远远对视。
    金乌西沉,皎月高悬,照射下孤冷清凉的光。夜太深了,那点光实在不够看。
    叶净渊看不清叶拭微的脸了。
    叶拭微朝她走过去,挽住她的手臂,呢喃着唤了一声:“阿姐。”
    凉风习习,庭院桂树叶片轻轻摇晃,阴翳斑斑。
    叶净渊偏头看依靠在自己左肩的叶拭微,瞧见她精致五官,上面已经没有了自己亲手描出的妆容,只剩下那张她最熟悉的面孔。
    对方嘴唇开合,叶净渊听到她说:“我有点难受。”
    叶净渊右手抬起,摸了摸她的头,问她:“今夜要和我一起睡吗?”
    “好啊。”叶拭微想也不想回答。
    语落,她噔噔噔跑回房间,须臾拿着一个茶杯回来,站到她面前,笑意满满。
    叶净渊闻到花生香味。
    叶拭微献宝一样:“一起吃呀。”
    叶净渊没忍住笑了。
    身体挨着身体坐在桌前,面前是小半茶杯剥好的烤花生米,叶净渊沉默思考一会儿,说:“好像缺点酒。”
    叶拭微:“哪里有酒?我去取。”
    “算了,醉话才最当不得真,醉鬼也让人看不懂。”叶净渊倒了杯茶给她,笑着说:“不如以茶代酒,越清醒越好。”
    叶拭微伸过去接茶的手顿住。
    叶净渊看着她的眼睛,说:“拭微,告诉我,你怎么了。”
    叶拭微忍不住往回缩了缩手,只是没缩回去多少距离就被叶净渊抓住按下。
    叶净渊用的力道不大,叶拭微却觉得自己挣脱不开。
    之前面对赵寻真,她想时机若到,对方会告诉她一切。
    现下面对叶净渊,她感到不安,不知道这会不会是自己的时机。
    她不清楚,心下纠结不停,下意识抬起眼,问叶净渊:“你信我吗?”
    “信。”几乎在她话尾音落下那刻,叶净渊的回答就随之而来:“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在这府里,你只信我一人。”她说:“如果我都不相信你,你心里的话,还能对谁说呢?”
    叶拭微心脏一酸,随后低下头去,揉揉眼睛,缓慢地轻声说:“我昏迷那三天,好像去了另一个地方。那儿也有无常寺……我听到那里的人在说我们的事情。”
    “我一开始没当回事儿,只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可我醒后,看到了你为我求的签文——天地盈虚,寒暑周回。”叶拭微道:“我在那个无常寺,也看到了这句话,还是在相同的地方。我这才觉得,那或许不是一场梦。”
    ——天地盈虚,寒暑周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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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叶净渊知道这句诗,寓意世事无常,也说物极必反。
    “后来和你回到相府,我又见到了一个陌生的我。她对我说,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改变一切。”
    叶净渊神情渐渐严肃,抓着叶拭微手掌的力气越来越大。
    叶拭微觉得有些疼,但没有吭声,继续之前的话:“在那个无常寺,他们说……你我最后反目,一死一生。”
    “砰——”一声闷响,茶杯跌落,水珠四溅,染湿了两人放在桌子上的手臂和衣衫。
    叶净渊一瞬间明白什么,嗓音发紧:“死的是我?”
    不待叶拭微回答,她又说:“我的死和三皇子有关?你为了我去接近他?”
    她重又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追问:“你我反目缘由为何?我又为何而死?你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这些?”
    停顿一瞬,她松开叶拭微的手,失神道:“他们口中,你我反目,是因为我做了什么?”
    叶拭微抓住她手,用比刚才更重的力道,试图让叶净渊因疼痛回神,可惜没有成功。
    “我不信。”她说:“我不信那些。”
    “不,你得信。”叶净渊回神,恍惚道:“万一那就是真的……我就是动手要害你呢?”
    “且不说那不可能,”叶拭微道:“就算是真的,你也一定有苦衷。”
    那有什么用?
    “苦衷”二字,最恶心了。
    让人恨也不能恨得名正言顺,只能在恨中追忆曾经的好,又在好中反复确认对方带来的伤害。
    纠结百转,煎熬不堪。
    叶净渊说:“这事先放放,我问你,为何你要因为‘我死’一事去接近三皇子?和他有关系?”
    “尚不清楚是不是他。”叶拭微道:“这大邺朝每一位皇子都有可能。”
    “在他们话中,你死那时,人在冷宫,有人给你送去毒酒白绫。这只有当时的皇帝才能做到。”她犹豫一瞬,说道:“阿姐,你一定不能同皇室结亲。”
    叶净渊轻轻点头,没有回话,又问:“我……为何要害你?”
    叶拭微气恼地一拍桌子,桌面的茶水弹起,溅到叶拭微身上,她却全然没有感觉,愤怒道:“说是因为你夫君爱上了我,这什么玩意儿!怎么可能会是因为这样!”
    叶净渊噗嗤笑出声。
    叶拭微更恼,嗔怒道:“阿姐!”
    叶净渊所有沉重心情全被她一句话一个动作打散,郑重其事道:“你这些话,我全都相信。”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那样,但是拭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变了,你一定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叶拭微不悦皱眉,没等说什么就被叶净渊按住手指,捏动指腹安抚:“但我也不认为我会变成那样,如果真是因为那该死的‘苦衷’,我和你一起……我们改变这一切,好吗?”
    “你不要自己背负这些,”她笑得温柔,声音也温柔,“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阿姐……”叶拭微眼眶一酸,“我想喝酒。”
 14. 有人找你
    风清气爽,红日初升。
    “父亲同我说,三皇子指责你护卫不力,要将你杖杀。”玉树阁内偏房,赵寻真房间,叶新台揉着眉眼,眼下乌青明显,严肃问:“你怎么想?”
    赵寻真一脸真诚道:“我自然是不想死的……”他突做震惊表情,“莫非公子也要我死?”
    语落他看着桌上对方一早带来的琳琅满目的吃食果子,默默往叶新台方向推了推。
    叶新台:“……”
    赵寻真哈哈笑了两声,拿起一个果子自然放进嘴里,颇为享受地吃下去,笑着对叶新台道:“只是开个玩笑,希望大公子不要那么紧绷绷的。”
    “我早知三皇子不会放过我,”他哂笑道:“毕竟杀了他那么多人。这年头在京城里养那么些死士,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叶新台听他议论皇室,下意识就不舒服起来,打断道:“那你怎么想呢?”
    赵寻真看他一眼,笑着说:“他让您将我杖杀,您若是不遵照,怕是也难办,不如就听他的?”
    “这是什么话!”叶新台道:“你没做错什么。”
    赵寻真收起方才的吊儿郎当,认真道:“三皇子只说要我死,可没说是要赵寻真死,劳烦公子为我编造一个新身份,再让我死。”
    叶新台满意看他,“是个主意。”
    在来之前,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叶拭微出游当日,赵寻真莽撞过来,求自己让他前去保护叶拭微……叶新台那时就知他有图谋,但这人给他感觉不坏,只是心思太多,藏得太深,便想试他一试。
    事实证明,这人脑子还算可以,也的确心思不少,不符合他一贯以来对于武夫蛮勇少智的看法。
    叶新台道:“说来,我还没有问过,你孤身奔波至京城,是为了什么?”
    赵寻真面对着他,就没了对叶拭微时的难言、嘴拙,以及无法言说,当下便道:“我来找人。”
    “找谁?”
    “我同胞妹妹。”
    “十一年前,她被人拐走,从此杳无音讯。去年岁末,我终于查到拐她之人住所,追过去,得知他将妹妹卖到了同宁郡。我将人移办官府,赶赴同宁,几经辗转,确认妹妹最后所居,是在长隆。”赵寻真抬眼看他,坚定地说:“找到她,是我此生追求。”
    叶新台心说:你就没想过,或许她人已经不在了?
    最后却道:“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我看看能否帮你。”
    赵寻真将两辈子查到的情况尽数说出,而后对叶新台跪下,行了大礼,嗓音发紧,隐隐哽咽:“多谢大公子。”
    叶新台把他扶起来,道:“我能懂一些你的感受。”
    “是因为大姑娘和二姑娘?”赵寻真问。
    “不是……”叶新台站起身来,似有些纠结,最后才道:“只是因为净渊,和拭微无关。”
    “为何?”赵寻真说:“两位姑娘都是很好的人。”
    叶新台闭了闭眼,许久才沉声说:“是我不好。”
    赵寻真早知内情,却没有再追问,只是说:“公子也是很好的人。”
    叶新台笑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赵寻真在他身后,看着他似乎不再如平日那般挺拔的背影,淡声问道:“如果有一天,二姑娘面对和大姑娘一样的困局,公子会出手帮她吗?”
    叶新台脚步顿住,须臾回答:“坦诚地说,我觉得我应该那么做,可我不能保证一定会做。”
    门外叶拭微静静听着这话,无声笑了笑,扭头走开。
    回到留芳苑,隔着小院门口到书房的那段距离,她看到孙文蓉坐在桌边,叶净渊站在她面前,微微欠身垂首,静静听她训话。
    看到叶拭微,孙文蓉身边的张妈妈欢欢喜喜迎过来,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兴高采烈道:“姑娘这一大早的去哪了?大娘子赶着来同您说好消息呢!”
    叶拭微跟着她脚步而动,含着笑说:“什么好消息?”
    “皇后娘娘让您和大娘子一起,参加游园会呢!”
    “游园会?”叶拭微喃声重复。
    “是。”孙文蓉笑着说:“御花园的花都开了,芬芳馥郁,香气扑鼻,娘娘有心让大家都能品赏这番美景,要在五日后举办游园会,命小太监来传了旨意,要让你和净渊都过去呢。”
    叶拭微揖手做礼,“谢娘娘恩典,劳大娘子牵挂,还望拭微到时不会给您丢人。”
    “怎么会呢?”孙文蓉慈眉善目看着她,和蔼道:“你出落得这么标致,又懂事知礼,谁见到你,都要觉得喜欢呢。”
    她站起身来,“行了,我就来告诉你们这消息,现在该走了,你兄长后日就要去参加科考,我得去看看还有什么没完善。”
    “大娘子慢走。”叶拭微目送她离开,转过身问叶净渊,“兄长后日科考?”
    “是。”
    “怎么感觉府里都没什么人提起?”叶拭微疑惑道:“这明明是大事,怎的好像还没有宫里来人邀我们参加游园会更重要呢?”
    叶净渊:“兄长不喜欢别人特别关注,很早以前就吩咐过,不许张扬讨论。”
    叶拭微忽然有些不安,隐晦问道:“你觉得,兄长此次会否金榜题名?”
    叶净渊笑着看她,“你担心啊?”
    叶拭微不甚自然地扭过了头,“肯定担心啊……回府这些日子,他又是要去接祖父,又是要安排承慧的事,还要哄叶庭宇……哪里还有时间准备科考呢?”
    “不要担心啦。”叶净渊说:“兄长之前在外求学多年,只在特定时日回府,这是科考将近才早早返回家中。考试非一夕之功,兄长多年苦读,寒暑不拒,定然能一举夺魁,金榜题名。”
    叶拭微放心许多,只是还有隐隐不安和愧疚。
    叶净渊明白她想法,道:“我正准备为兄长求一个平安符,你陪我去吧。”
    叶拭微抬眼看她,往前走一步,头搁在她肩膀之上撒娇:“阿姐……”
    叶净渊忍不住轻笑,拍拍她肩膀。
    叶拭微:“要去大兴国寺吗?”
    “一般都是这里。”叶净渊问:“你想去无常寺?”
    叶拭微说:“大兴国寺只接待富贵人家,总觉得不太好。按理来说,佛渡众生。大兴国寺这样,该是伪佛才对。”
    “……不过也说不好,我在无常寺待得久了,见过苦命妇人一步一跪来到佛前只为怀中孺儿平安,可那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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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最后却断气在大殿之中;也见过夫妻数次前来求子,却次次无果;更有天灾之下,庄稼人求天显灵,仍旧没用……”叶拭微忍不住叹了一声,说:“大抵这些事情,许多都是求一个心安,至于佛祖保佑,或许是不存在的。无论大兴国寺还是无常寺,人人祭拜佛祖,最后求的,却是自己。”
    “是这回事儿,我相信兄长。”叶净渊说:“无论我们去哪里为他求平安符,他都一定能在此次科考平稳而行。”
    “不过我也不太喜欢大兴国寺,去了那里,难免会碰到别家夫人小姐,少不得要虚情假意寒暄两句,颇费心力。”她道:“既是为兄长求平安符,还是全程都诚心一些、不要有他想才好。我们就去无常寺,可好?”
    叶拭微点点头,又问:“要带上叶庭宇吗?我看他很在意兄长。”
    科考乃是大事,尽管叶拭微自己也知道祈福一事实在飘渺,仍旧想要认真去做。何况,那是无常寺,叶拭微现在总觉得,那是一个玄妙的地方。带上叶庭宇,或许没别的用处,但终究多个人多份力气。
    “母亲会带他一起去的。”叶庭宇太过矜傲,对着叶拭微,好话也要说赖了才算,去无常寺一路遥远,叶净渊不想叶拭微总是被他拿话刺,“我们去我们的。”
    既已决定,二人不再拖延,当下收拾了东西,坐上马车出发。
    原来那架马车已经损毁在那片花海之中,这架与那架大小相同,结构也相同,只车厢内刻画图案不同,这一架,雕的是神话故事,精卫填海。
    叶拭微分辨那副图,看到最后——
    海被填平,精卫踩在石头之上,向远方眺望。
    叶拭微总觉得,精卫的眼睛之中,是带着笑意的。
    通过大兴国寺之后的那段颠簸路,便到了无常寺。
    叶拭微扶着车辕跳下去,回身去拉叶净渊。
    将小厮随从留在原地,二人带着吟春吟夏进去。
    大堂之中,姐妹二人跪地叩首,虔诚奉香,从当值和尚那里领了平安符,合于掌中,面向佛祖,于心中默念所许心愿。
    结束以后,叶拭微多搁了些香火钱,把自己回府以后拿到的月钱全放在这里,和叶净渊一起走出大殿,对她道:“我去看看师父们。”
    叶净渊本欲一起过去,转念一想应该给叶拭微一些自由空间。无常寺于她而言,或许比相府更像是家。
    现下回来这里,便是回家。总是有一些想说的话的。
    叶拭微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里都是故人,且都是很好的人,回来一趟,总是要来见见的。
    这个时间,僧人们已经做过早课,正分散在各处做清洁整理,叶拭微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去见了住持,了无大师。
    了无大师不爱说话,但每次开口,都会给人豁然开朗之感,对叶拭微也很好。二人寒暄一阵,叶拭微起身,准备离开。
    临走之际,她忽地想起什么,问了无大师道:“我回相府那日,可有人来这里找过我?”
    了无双手合掌,“是有一位施主过来。”
    叶拭微呼吸一停,又问:“那人可是一身深蓝衣衫,左眼下有颗红痣?”
    了无回忆一会儿,点头。
 15. 小姐耍我
    林间风过,簌簌叶落。
    马车车厢之内,叶拭微撩开珠帘,朝外眺望。
    风擦着她脸颊过去,带动额间碎发,在额头轻轻搔刮,痒意蔓延,渐渐抵达心间。
    她勾起嘴角,无声一笑。
    待放下珠帘,扭过头来,叶净渊看她一眼,笑着说:“你很喜欢无常寺。”
    “是很喜欢。”叶拭微坦荡承认,又觉得奇怪,“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看上去很开心。”叶净渊顿了顿,坏心眼地说:“许久没见你这样笑过了。”
    叶拭微被她一臊,心内讪然,嘴上却不服软,脑子也没停止运转,当即就反击道:“哪有,阿姐净乱说。我明明每日都会这样笑,几乎每次都还是对着你,你怎么能没看到?”
    叶净渊噗嗤一笑,揉了揉她的头,目光温柔,“不一样的。”
    叶净渊说“许久没见她这样笑过”,还真不是假话。
    在相府时,叶拭微虽然也笑,却总给人种隔着层什么的感觉,让人觉得并不真实。从前在无常寺,叶拭微脸上又常常带着疲惫倦累,笑时常常牵强。
    现在,她脸上多了些丰腴,看着柔软许多,轻轻勾唇,更显出脸颊上的那点肉,眉眼温和。
    叶净渊捏了捏那团软肉,果然手感很好,又细又软,笑着对叶拭微道:“以后我们常常来。”
    叶拭微点头,又说:“不过我开心不只是因为今日来了无常寺,还因为别的。”
    “什么?”
    “还没确定,”叶拭微也捏捏她的脸,“等有机会了,我验证以后再同你说。”
    回到相府,马车在外院停下,二人下车,去了玉树阁。
    叶新台正看着赵寻真给叶庭宇授课,表情显然不太妙,眉头蹙着,额间满是愁绪。
    叶拭微看过去。
    叶庭宇正在扎马步。他腿肚子不停抖索,手臂也颤颤巍巍,一张脸汗珠密布,五官皱成一团,看着十分痛苦。
    叶净渊远远对叶新台招了招手,叶新台微微点头,对赵寻真说了几句话。
    叶庭宇被他扶着直起了身体,抱着他的腰,没骨头般歪倒在他身上,一瘸一拐地走到树影之下。
    承慧站在那里,一等他来到就递给他巾帕和水杯,叶庭宇抬手接过,将水杯中的水全数倒在身上,拿了巾帕擦干脸上水珠,毫不顾忌形象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哧喘气。
    赵寻真看他一眼,低声说了句话,得到他迅猛摇头的回应,没再说什么,点了承慧过去,指导他练剑。
    叶拭微对他微微一笑,跟在叶净渊旁边,进了叶新台的书房。
    叶净渊拿出平安符给他,“我和拭微帮你求的。”
    叶新台接过,揣进怀里,瞧向叶拭微的目光些许闪躲,不很自然,轻咳一声,道:“多谢。”
    叶拭微点点头算作回应,又问:“父亲打算如何处置赵寻真?”
    叶新台沉默一瞬,略有些纠结,看了叶净渊一眼,叶净渊对他点头,他这才直说:“三皇子说要杖杀。”
    那就是叶修明也同意的意思。
    “现在是要如何处理呢?”叶拭微问。
    “我同赵寻真商议过,给他做个假身份,再让那个身份去死。”叶新台说:“三皇子身份高贵,对下人从来不多关注,只要日后赵寻真不总是去他面前晃悠,应当能就此顺利躲过。”
    叶拭微:“假身份做好了?”
    叶新台:“尚未,我刚把事情吩咐给叶棋。”
    叶拭微笑了下,“正好,那就请兄长给他多做几个假身份,说不好日后还有用。”
    叶新台表情空了瞬间,应了下来。
    “对了,兄长找赵寻真入府以后,可派人去查过他的底细?”叶拭微问。
    “查过,身家清白,是幽黔一镖局门下镖师之子,家风刚正。”叶新台道:“他父母康健,有一个妹妹,十一年前被人拐走。为了找回妹妹,他多年来奔走各地,循着线索查到了长隆。”
    找妹妹?
    又对上了。
    只是……这人是幽黔人士?
    叶拭微垂眸瞬间,抬头道:“祝兄长科考顺利,一举夺魁。我昨日答应过赵先生,今天会来给他换药,先行一步。”
    她朝叶净渊眨眨眼睛,推开门离开。
    门关上,叶新台对叶净渊道:“皇后邀你们赏花,必不会只是赏花那么简单。届时我不在,会把叶棋留给你,他功夫不错,在你周围,能保证你安全。但你依旧不可松懈,一切注意。”
    “好。”叶净渊回头,确认门是关紧状态,问:“赵寻真这个人,当真可靠?”
    “功夫不错,脑子也好。唯有一点不好,有些吊儿郎当。”叶新台问:“你觉得他有问题?”
    “倒也不是,可能是我想多。”叶净渊皱眉,还是不放心道:“我觉得,他和拭微,似乎走得太近了。”
    他入府尚且不足半月,和叶拭微之间却有无形的熟稔,几乎越过叶新台等人,成为这府中继她和承慧之后,叶拭微最亲近的人……
    那把袖箭,大约也是来自他手。
    叶新台一怔,随即思索着道:“你这么一说,似乎是有些近了。昨日是他来找我,说要陪着拭微出游,好保护她。”
    “什么?!”叶净渊险些控制不住声音:“你为何不早说!”
    叶新台讪讪道:“……我之前不觉得这有问题。”
    叶净渊:“如果二皇子或者五皇子来找你,说要保护我,你还觉得没有问题吗?”
    叶新台慌了,转而一想,又说:“可赵寻真,实则是四皇子那样的人啊。”
    “我还以为,小姐把我忘了,”赵寻真衣衫半解,自己抓着左边袖子拢住身体,只露出受伤的手臂,眼睛追着叶拭微拆解绷带的动作,小声说:“我可是等了您好久。”
    叶拭微把染上血污的绷带丢到一旁,重新给创口洒了金疮药,有些没洒准,跑到没伤的地方,叶拭微伸手指去抿,感觉到指腹下的皮肤一阵战栗,抬眼觑他,问:“你害怕?”
    “不……没有。”赵寻真错开她的视线。
    “没有?”叶拭微看着他,手指依旧没有挪开,反而又换了一处地方,抿走那里的金疮药,“那你慌什么?”
    赵寻真回头,同她对视,眼睫微颤,“小姐手上……有茧。”
    叶拭微抬起手掌,自己的手上确实有很多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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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心、关节、指腹,哪里都有。
    “这是嫌我?”叶拭微又在他手臂之上揉按两下,将金疮药抹开,笑着说:“你倒是肤如凝……”
    话未说完便被赵寻真一把抓住手腕,他耳尖微粉,垂眼一扫,发现自己和叶拭微手背之间,竟没有任何阻隔,急忙松手,又害怕叶拭微再次乱碰,抬手重新抓回去,隔着衣袖握住她手腕。
    “赵寻真。”
    叶拭微忽然唤他名字,赵寻真本能看向她,听见她道:“你手上也有茧。”
    手掌之下犹如着了火,赵寻真慌慌松手,转过身去,立刻就要把衣服拉好。
    叶拭微站他身后,默不作声看他杂乱的动作,直到他衣裳布料蹭到伤口,喉间溢出声轻轻闷哼,才道:“转过来吧,我给你用绷带。”
    赵寻真原地犹豫须臾,心间忽觉一阵冷意,仿佛被人兜头泼下一盆淬冰的水,最后还是转过身来,看着叶拭微,“小姐是在耍我?”
    叶拭微不解反问:“什么耍你?”
    赵寻真分不清她话中真假,垂下头把衣服拉下去,往她面前移动些微距离,把手臂送到她眼前。感受着绷带在手臂之上一圈圈缠绕,他低声说:“小姐不要耍我,我会当真的。”
    叶拭微动作一顿,随即又继续缠绕,最后轻轻系好,把他衣服也拉过来,说:“我没有耍你,是你在躲我。”
    叶拭微看着他:“你一直都在躲我。”
    “哐——”
    门被大力推开,叶新台站在门外,不太从容地走进来,把叶拭微挤到一边,站在她前面,对赵寻真说:“我还是觉得,庭宇这样不行。他身体太差了,他只和承慧隔两天学武,承慧如今都能像模像样地耍一套剑招了,他却连个马步都扎不稳……赵先生?赵寻真!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赵寻真抬头看他,“我在听呢。小公子于武艺一道,确实弱一些,但他比承慧壮实得多,若是能好好练一练,以后也会像承慧那样的。”
    叶新台却已经没再听他说话了,而是戒备地看着他,严肃问:“你耳朵怎么是红的?”
    赵寻真:“……”
    叶拭微在他身后憋住笑,“方才换药之时,我没掌握好力度,缠完绷带打结的时候用力重了些,听到赵先生那时候闷哼一声,应是觉得疼了。”
    赵寻真轻咳一声:“是很疼。”
    叶新台回头看她一眼,又转回来,“下次还是让叶棋给你换药吧,他做这事比较熟练。”
    “庭宇的事,还要麻烦你多费些心。”叶新台说完转身,问叶拭微:“你还有事?”
    叶拭微坦荡荡道:“我也要和赵先生聊一聊承慧的事。”
    叶新台往旁边挪了两步,安静站着。
    叶拭微挑眉看着他。
    叶新台皱眉问:“怎么了?”
    叶拭微:“……我可能会说几句叶庭宇的不好。”
    叶新台意会过来,走了。
    赵寻真看他把门关好,对叶拭微道:“承慧很不错,是个学武的好苗子。”
    “我大概能看出来一点。”
    “赵寻真——”叶拭微轻唤他名字,笑着说:“明日,我还过来给你换药。”
 16. 教我练剑
    叶棋被赵寻真看得心里毛毛的。
    他昨日接到大公子吩咐,要他今日一早就过来,帮府里的赵先生换药。
    叶棋是个办事妥帖的人。
    天还没亮就起了床,将自己收拾齐整,无聊地等着朝阳初升,敲开了赵先生房门。
    赵先生似乎没睡好,两眼下一片乌青,给他开门时还在打哈欠,坐在那里等他换药的过程更是一脸幽怨。
    叶棋觉得自己把大公子身上那份审时度势的能力也长到自己脑子里了。
    他当没看到,毕竟是早起,有点怨气很正常。他惯会体谅别人的。
    系好绷带,他对赵寻真道:“药换好了,现下时间还早,先生如果很累,可以再睡个回笼觉。”
    赵寻真纳闷问:“那你为什么来这么早呢?”
    叶棋自然不能说这是大公子特意吩咐的,就说:“大公子还给了我别的差事,我怕到时赶不回来,耽误了先生换药。”
    耽误了也没事,你耽误了自会有别人给我换。
    赵寻真给他倒了杯水,同他闲聊:“公子给了你什么差事?”
    叶棋看他一眼,毫不心虚地小声咕哝:“给您做假身份。”
    赵寻真肃然起敬,抱歉地看着对方,说:“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叶棋笑笑,表情颇为满足,“我一月二十两银子。”
    “……”
    赵寻真少有地不知如何言语了。
    “好多。”他似是没话找话,“公子考试那半月里,你有事吗?”
    “怎么?”
    “我看你也会些功夫,想同你讨教讨教。”赵寻真说:“来京城这些时日,太安逸了,总觉得功夫荒废不少。你我二人切磋,想来对彼此都有助益。”
    “那感情好。”叶棋郁闷又开心地说:“我正发愁自己这水平要怎么才能再提高呢。若是先生陪我练上一练,想来是要好许多的。”
    “我也一样。”赵寻真笑着说,又奇怪道:“公子乃是名门之后,怎么身边只有你一个会功夫的跟着?”
    “原是有两个的。”叶棋说:“只是那人在背后借着公子和相府的势,欺压别人。公子得知后大怒,把人移交官府,也没有再找过别人了。”
    他朝自己胸膛拍了拍,挑挑眉,“不过我这身功夫也够用啦,保护我和公子不成问题。真有什么摆不平的事,我挡在公子前面,替他去死。”
    赵寻真闻言脸色稍变,却是没再说什么,而是突然朝他出手,试了试他的身手。
    叶棋反应很快,一面往后退步闪躲,一面伸臂欲捉他手,被赵寻真飞快躲开。屋内空间小,赵寻真左臂又伤着,叶棋动作显然收着,二人就这样勉勉强强过了几招,几乎不相上下。
    停下来后,叶棋长吐一口气,心间十分爽快,“真想和先生好好打一场。”
    赵寻真:“会有机会的。”
    他看着叶棋,心间猜想也多了一点确定,心情十分复杂惆怅。
    晌午刚过,叶拭微就来了。
    赵寻真主动交代:“叶棋晨起已经帮我换过药了。”
    叶拭微看他一眼,无声笑了下,问:“那你想我帮你换药吗?”
    赵寻真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她。
    叶拭微:“我看看你的伤势。”
    赵寻真乖乖坐下,绷带和金疮药从他袖间掉出来,他老实在桌子上摆好,解开扣子,撩开了衣服,露出左边手臂。
    叶拭微小心翼翼解开绷带,看了眼里面创口,被割破的皮肤已经在往一处长了,有些位置还可以看到泛着粉色的皮肉,微微鼓起。
    她又往伤口处洒了些金疮药,把绷带重新缠好,问他:“你怎么做到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的?”
    赵寻真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小姐会觉得我这样骇人可怖吗?”
    “会。”叶拭微看着他,“所以……你想好怎么骗我了吗?”
    赵寻真慌张解释:“我不会骗你。”
    “赵寻真。”叶拭微轻声念出他的名字,就见他瞬间不再说话了,而是有些恍然地看着自己,好似这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就带上了某种让人沉溺的魔力,她道:“我昨日去了无常寺,听住持说了一件事。”
    赵寻真霍然睁大了眼。
    “住持说,我回相府那日,有人去找过我。”叶拭微看着他,音量不大的句子却让人完全无法平静,“那人一身深蓝衣衫,眼角有颗红痣。”
    她瞥一眼赵寻真光滑白皙的眼角,指尖轻点上去,指腹处的茧不经意在那里蹭了一下,而后两指轻捻,感觉到一丝细腻粉感,再看他眼下,已经能瞥到一点红色痕迹。她轻声说:“就在这个位置。”
    赵寻真眼看着明显的慌乱,“我那日的确是先去了大兴国寺……”
    “你想说你没有骗我,只是隐瞒了我一部分,是吗?”看他点头,叶拭微说:“其实我不关心真实情况是什么,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也没什么。”
    “我能感觉到,你没有恶意,甚至还对我有着没有由来的关心。”她顿了顿,抬眼望着他,摇了摇头,“我不懂你。”
    赵寻真喃喃出声:“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那就等你想好再说。”叶拭微道:“我不急着听你答案。”
    赵寻真静默瞬间,点了点头,又悄悄看她,犹豫一瞬后问:“小姐可会骗我?”
    “只要你不骗我,我就不会骗你。”叶拭微说得模棱两可,但极其真诚。待他反应一会儿,她又说:“我今日过来,还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何事?”
    “教我舞剑。”叶拭微说:“四日之后的赏花游园会,我得做些准备。诗词歌赋我不擅长,琴棋书画我一窍不通,想来想去,大约只有舞剑才能讨巧。你可有什么好一些的法子,让我在三日内学成?”
    赵寻真眼眸一亮,笑着说:“小姐聪明伶俐,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叶拭微一时无语。
    却听他信誓旦旦道:“无须三日,小姐两日就能做好。”
    想到什么,叶拭微没再同他多掰扯,笑了笑,“借你吉言,这几日都要麻烦你了。”
    赵寻真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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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过脸,从墙角一箱子内拿出一把木剑,一把玄铁宝剑。
    叶拭微瞄了一眼,问:“你剑上图腾,是个盘子?”
    赵寻真:“……是太阳。”
    叶拭微梗了一下:“抱歉。”
    赵寻真把木剑放到桌子上,将那柄玄铁剑送到她眼前,太阳图腾正对着她。叶拭微这才看清,那个“圆盘”周圈,有着规则排布的一些不甚明显的短线条。
    她顺手接过来,那把剑很有些重量,她拔出三指距离,剑身寒光瞬间折射出来,刺得叶拭微眨了下眼睛。
    将剑全部拔出来,似乎就有寒风拂过,叶拭微挽了个剑花,心情非常好,抬眼问他:“这剑可有名字?”
    “坤煌。”
    “你打的?”
    “我没有那个能耐。”赵寻真说:“是我姑姑。据说此剑原身乃是五百多年前桃花城慕家家主慕泠槐所铸,后来没人有她那种天赋,此剑便也失传。我姑姑周折各地,遍访询问,收集了许多资料,才从中窥得一二,造出这把剑,在我十五岁那年送给了我。”
    叶拭微羡慕看他:“你姑姑很厉害。”
    赵寻真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似是有话要说,最后只是沉默。
    随后又问:“现在天儿有些热,小姐可要等等再去?”
    “现在去。”叶拭微说:“时间不多,我得尽早学会。”
    二人去了后院。
    烈日当空,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间。
    赵寻真说:“有一套剑招,是我母亲所创,这套招式不复杂,但也没有杀伤力,不知道能否满足小姐需要。我先舞给小姐看看。”
    话音方落,他便飞身而出,于空中拔剑出鞘,剑身寒光乍出,刃如秋霜。赵寻真今日穿一身黑色劲装,舞剑时没了上次衣袖打搅,更显得身姿轻盈,点剑而起,剑花飞舞。
    叶拭微发现,这套招式,的确是没有任何杀伤力。就连赵寻真这样惯用杀招的人,舞起来也十足得柔和,且速度较慢,足够人看清所有动作,颇具美感。
    只是不知为何,叶拭微看着看着,总觉得一旁应该有人与他共舞,才显得圆满周全。
    赵寻真停在叶拭微面前,把木剑给她,“小姐试试。”
    叶拭微瞥他一眼,调笑说:“不舍得让我用你那把?”
    赵寻真摇头,认真解释:“小姐这身衣服宽大,裙裾过长,本就不太方便。您又是初学,免不了磕磕碰碰,若用开了刃的剑,怕是会伤到自己。”
    叶拭微拿走他手上木剑,笑着看他,忽然道:“你还真成了我师父啊。”
    赵寻真愣住,又听叶拭微笑意盈盈的声音响在耳边:“师父?”
    她轻笑一声,又叫:“师父。”
    赵寻真一双耳朵瞬间酥麻至极,又烫又热。恍然间似乎有另一道声音,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无尽时空,带着被追忆被磨砺后的万千思念、期盼和眷恋,远远传来,灵动地落在耳边:“师父?师父。”
    一如此刻。
    亦如当年。
    赵寻真眼眶一酸,没任何预兆地落下泪来。
 17. 橘子叶水
    他那眼泪掉得突然,把叶拭微吓了一跳。
    叶拭微忙拿出手帕给他,又在手帕悬在两人之间、赵寻真尚未来得及接过之时看清楚他这副情态。
    泪水浸湿睫毛,有微小水珠挂在上面,本就幽黑的瞳仁染上水光,裹上一层水亮,仿佛寒潭盛放在他眼中。
    叶拭微又有了在相府与这人第一次见面那种感觉,心里有很浓重的悲伤,一时间像是要忘记所有。
    但现在显然不是好时候。
    叶拭微错开眼,将手帕又往前递了递,轻声说:“你擦擦吧。”
    赵寻真原本害怕她问,现在她不问,却也并不觉轻松,反而还有丝隐秘的难受。
    他按下自己杂乱心思,接过手帕,擦干眼泪和脸上泪痕。
    这一擦,他眼角用来遮掩的脂粉便被擦掉了,隐藏在下面的红痣暴露出来,日光照在上面,像镀了层金光,华丽的糜绝和绮艳。
    叶拭微却没有心情多看,只觉得心内悲伤加重。
    她试图打乱这种心情,说:“赵寻真,这是你拿走的我的第二条手帕了。”
    赵寻真心砰砰直跳,强装镇定道:“我用过的,不好再还给小姐,不如我给小姐买新的?”
    “你给我买?”叶拭微笑了笑,“合适吗?”
    肯定是不合适的。
    但赵寻真还是想买,他道:“小姐不说,我不说,不会有人知道的。”
    叶拭微不在意这些繁缛礼节,但也不想招惹麻烦,要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却被赵寻真殷切的目光一看,改口道:“随你吧。”
    她提着木剑,走到前方,一边在脑海勾勒赵寻真方才招式,一边举着剑粗糙地舞,将能记住的动作都记住,再去一点一点完善精进。
    赵寻真看她把动作记了个差不离,便去到她前面,放缓动作,提剑开舞。
    叶拭微瞥他一眼,意会过来,同他隔着一段距离,照着他的动作练习。她本就把动作记住大概,现在学得特别快,十几遍下来,已经具备雏形,只是偶尔,也会有承慧之前练剑时出现的毛病。
    但叶拭微干活时间更久,底盘更稳,力气也大,那种情况出现不多。若是要改,倒也容易。
    问题在于,赵寻真不知如何去说。
    曾经他是直接说出来的,毫无顾忌,随心所欲,心里没有任何挣扎,在看到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是自然而然地随口就直接点出来了。现在,他突然觉得很奇怪。
    叶拭微见他停下,眉毛一挑,目光瞥过来,“怎么?”
    赵寻真想了想,模仿着她的姿势,把那几个动作做了一遍,且刻意夸大了。
    叶拭微当即会意,没忍住笑出了声。
    “赵寻真。”笑完后,她开口,声音仍然带着没有完全消去的笑意,“你都给人当师父了,怎么这么放不开?”
    赵寻真本就已经不好意思看她了,闻听这话,更是被臊得差点抬不起头。
    “小姐不要闹我了。”他垂着头,走到叶拭微面前,轻声说。
    叶拭微道:“我没有闹你。”
    “只是想告诉你,你在我面前,可以不要那么拘谨。”她问道:“你不觉得,你碰上我,总是过分拘谨了吗?明明我们一起逃亡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赵寻真抬头看她。
    叶拭微笑着说:“我看你在兄长和承慧面前,也不是这样,怎么到我这里,就好似总是端着什么?”
    因为你是叶拭微。
    赵寻真笑了笑,说:“我知道了。”
    叶拭微又拿起剑,在他带领之下,把那几个动作也改正精进,一看天色,已经不早了。
    赵寻真说:“承慧和小公子要上课了。”
    “那走吧。”叶拭微收好剑,用手掌在脸颊旁侧摆动扇风,问他:“现在他俩是一起上课?”
    赵寻真:“小公子吃不得苦,每每练上一会就撒娇耍赖,喊着叫着要停下不练了。那次被大公子看到,教训了他一通,之后就问我,能不能安排他和承慧一起,让承慧激励激励他。”
    叶拭微:“他可有为难过承慧?”
    赵寻真:“一开始过来,小公子臊眉耷眼的,看谁都带气,和谁说话都呛人,承慧没和他一般见识,自己练自己的。等他一套剑招结束,小公子闭嘴了,虽然还是拉着脸,但等到承慧过去,主动给了他手帕和水。”
    叶拭微放心许多,又问:“他二人一起,对叶庭宇有用?”
    赵寻真隐晦道:“至少小公子态度端正了。”
    叶拭微:“……”
    好吧,也是有点用,不枉叶新台一番苦心。只是叶拭微还是有些厌烦,总觉得承慧会受气委屈。
    带去了玉树阁,承慧和叶庭宇已经等在那里,两人对坐在一颗榕树下,中间放着一篮子点心,旁边是个食盒,里面放着橘子叶水。
    叶庭宇热情地给承慧介绍那些东西,承慧拘谨地看着,叶庭宇说一个他就吃一个,叶拭微走到跟前时,他刚刚打出一个嗝。
    “……”
    叶拭微看一眼叶庭宇,又瞟一眼橘子叶水。
    叶庭宇护食般把食盒收起来,“我没准备你的。”顿了顿,又找补说:“不知道你也会来。”
    叶拭微无奈直说:“我是想说,能不能给承慧喝,我看他吃得有些噎。”
    叶庭宇拿一份橘子叶水给承慧,又瞥叶拭微一眼,小声嘀咕:“对他这么好,对我就很凶。”
    叶拭微不想理他,当没听到。
    承慧却从她身后伸出头来,对叶庭宇道:“你对她好,她才会对你好。”
    叶庭宇觉得这人吃里扒外,都吃了他的东西,居然还是向着叶拭微,梗着脖子冲他嚷嚷:“那她对我好,我也会对她好啊!她怎么就不能先对我好!”
    叶拭微耳朵疼,承慧被他吼得往后缩了缩,又伸出头,说:“可是,是你先对她不好的,她为什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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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先对你好?”
    叶庭宇愣住了,半晌别扭道:“那又不怪我,都怪兄长。”
    叶拭微听不下去了,问他:“既然你觉得是怪兄长,为什么他同你解释又哄过你以后,你还是对我发脾气呢?”
    “我哪有?!”
    叶拭微提醒他:“笈礼那天。”
    叶庭宇不说话了,低着头看怀抱里的食盒。
    “好了,不说这些,去练剑吧。”叶拭微站起身,“承慧刚吃了东西,让他歇一歇,你先去。”
    叶庭宇抬头看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片刻后,取出另一份橘子叶水给她:“我的这份给你喝,下次你要再过来,派人去同我说,我会让人把你的也准备好……你以后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他学着承慧的样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那天以为你死了,我还难受了好一阵呢,你不是看到我哭了吗?”
    确实是看到了,还有点欣慰,结果又被他一顿瞪,就又生气了。
    叶拭微没有回应他这句话,想了想说:“我明天还过来。”
    叶庭宇脸色瞬间变了,“明天?!”
    “嗯。”叶拭微看着他,“明天怎么了?”
    “明天要送兄长去考场啊!”叶庭宇仰着头问:“你不去送啊?”
    不等叶拭微说话,他就一脸着急,“你怎么能不去送呢,别人家都兄弟姐妹一大群人过去,偏你不去,为什么啊,你在家又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多无聊啊。”
    叶拭微发现叶庭宇话是真多,而且语速很快,根本不给人打断的空间,好容易等他说完,耳朵都一阵嗡嗡。她好脾气地问:“你送他考试,还能送一整天吗?”
    叶庭宇:“所以你是去的对吧?”
    叶拭微点了点头。
    叶庭宇松了口气,悄声对她说:“但我明天一定不来上课了,累死我了。你后天还来吗?还来的话我后天给你带。”
    “来吧。”叶拭微说:“应该会来,阿姐也来。”
    叶庭宇点头说“好”,把手中那份橘子叶水塞给她,又取出食盒中最后一份,跑过去给了赵寻真,在他的指令之下,扎起了马步。
    叶拭微坐在承慧旁边,问:“和小公子一起上课,你会觉得不舒服吗?如果他欺负你,你告诉我。”
    “没有。”承慧说:“我们现在,相处得还不错。”
    叶拭微点点头,看着他又说:“谢谢你维护我。”
    承慧也看着她,声音很小却坚定地说:“我就是要维护你呀。等以后我功夫练好了,我会更加维护你的!你出门我就随行,谁欺负你我都要打回去。”
    叶拭微冲他笑笑,举起了手中的橘子叶水,二人轻轻碰了个杯。
    她抬头,赵寻真站在叶庭宇身后,正看着这边,也对她举起了手中橘子叶水。
    叶拭微无声一笑,朝他做了个轻碰的动作,仰头饮下。
    清新沁肺,暑热尽散。
 18. 先生好棒
    旭日初升,朝霞若虹。
    “瞧这天色,可真是个好兆头呢。”
    贡院门外,无数马车停靠,来来往往的人哄做一片,朝着有官兵把守的贡院内张望,看那一间间狭窄的格子屋,无数人的命运就是在此处悄然改变。
    叶拭微也往里看了一眼,而后便收回目光,偏头瞥一眼叶新台。
    他正和赵寻真站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粗略看出一人有些紧张,一人则无端严肃。
    紧张的是赵寻真,他同叶新台说:“我听叶棋说了,公子考试这半月,您让他跟在大姑娘身边护着……二姑娘虽说力气大些,但身边没人也是不行,您知道,她还要去宫里呢,小人来府里虽然是教小公子和承慧武艺的,但也能做些别的,不然那十两银子的月俸,委实是拿得不太安心……”
    他这这那那的一堆话,叶新台只淡淡看向他耳朵,没红,心里那点被叶净渊点醒后产生的怀疑却没那么容易散去,毕竟耳朵不红也代表不了什么,自己又不是叶拭微。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叶新台,挑明问:“你想跟在二姑娘身边?”
    赵寻真本欲多拖延一些时间,等到贡院门开、准考生入院时再表明心思,好打叶新台一个措手不及,谁料叶新台突然挑明,自己反被弄得猝不及防。心意被发现的慌乱和担忧一齐涌上心头,不知还能说什么,只不自觉地偷偷觑向叶拭微方向,耳尖悄悄漫上丝红色。
    叶新台:“……”
    叶新台在心里盘算。
    三皇子虎视眈眈,二、五皇子更是毫不安生,夺储之战一触即发,谁也不知道这京城哪天就会变天大乱。叶拭微的确需要有人护着,父亲不可信,祖父不可信,唯有叶净渊是真心对待叶拭微,可她自保能力尚且不足,如何护人?
    他于心底无声长叹一口气,思虑再三,问道:“你有分寸吗?”
    赵寻真想起昨日想要给叶拭微买手帕的自己,颇有些心虚,强逼着自己理直气壮道:“有。”他只在唯有他们两人的时候,才会不那么绷着,做回自己。别的时候,还是有点“赵先生”的样子的。
    叶新台:“那你无事之时,就暗中保护二小姐吧。”
    赵寻真抱拳道:“定不辱命!”
    叶新台幽幽补上一句:“我会让叶棋盯着你。”
    赵寻真:“?”
    叶新台却已经走远,到叶棋身边吩咐几句,又同孙文蓉等人说了些话,最后站到叶净渊面前,温和地看着她,“注意安全,好好等我回来。”
    叶净渊让他放心,他又看向旁边叶拭微,“你也是。叶棋和赵寻真会在你们身边保护,若有事,不想告知祖父和父亲,吩咐他们就好。”
    暮钟声响,沉香味泛。
    有官人长诵:“考生入院,闲人退散——”
    叶新台朝他们轻笑一下,“母亲,带着他们回去吧。”
    回府路上,好几人坐一辆马车,二叔三叔家的妹妹也在,雀跃得说个不停,叶净渊不好同叶拭微说旁的事,只时不时看她一眼,看得叶拭微颇为莫名其妙,三番两次怀疑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好容易回了相府,她拉上叶拭微匆匆回留芳苑,却是什么都没有问。
    反是叶拭微先同她讲:“阿姐,我学了套剑招,你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这还是回府以后,叶拭微第一次对某件事表露出兴趣,叶净渊心里很是欢喜,可很快她就发觉不对,“你自己练的吗?”
    “怎么会?”叶拭微笑了笑,“我又不是什么根骨绝佳的天赋奇才,怎么可能会自己摸索出一套完整剑招。”
    “承慧不是在同赵先生学武吗?我也去学了几招。”她道:“后日游园会,若是皇后娘娘要让大家施展才艺助兴,我总不好什么都做不出来。”
    叶净渊就没有再说什么,吃过午膳,略做休息后,同她一起去了玉树阁。
    承慧在扎马步,他这时已经十分稳健了,动作标准,姿态挺拔,见到叶拭微过来,面露喜悦,动作却是没有萎缩分毫。
    叶拭微朝他无声鼓鼓掌,赞赏的眼神看着他,和叶净渊一起,站到了榕树下。
    赵寻真时不时瞥来一眼,叶拭微浅笑以对。
    叶净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间福至心灵,好像明白叶拭微要验证的对象是谁了。
    承慧那边结束,赵寻真同他一起过来,对叶拭微二人行礼。
    叶拭微:“劳烦先生帮我看着动作。”
    赵寻真错开身体,让她过去。
    叶拭微拿起榕树下那把木剑,朝前走了一段距离,回忆昨日所学,握剑开舞。
    叶净渊看得入迷,待她结束,笑眯眯地看着她:“很厉害。”
    叶拭微冲她轻轻挑眉,一脸自豪。
    赵寻真侧过头,无声偷笑。
    叶拭微问他:“这些动作我都可以了,速度却上不去,你能不能再带着我练练?”
    赵寻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直到暮色四合,四人才各自离开。
    回去路上,叶净渊说:“你还是要小心一点。”
    叶拭微看她一眼,了然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阿姐。”
    叶净渊沉默一会儿,道:“我也这么做过,对象是五皇子。”她叹了口气,“可五皇子那人十分精明,并不似他这般好骗。我没成功。”
    叶拭微脑海蓦然想起赵寻真曾说过的话:“小姐不要耍我,我会当真。”“小姐可会骗我?”“小姐不要闹我了。”
    或许,赵寻真也并不是好骗的蠢蛋。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次日。
    叶净渊被叶修明唤过去耳提面命,尚未来到。但玉树阁内仍旧是四个人,叶庭宇又带了许多吃的喝的,一见叶拭微就跑到她面前,邀功一样眉飞色舞道:“今天我可是给你准备了!你快夸夸我!”
    叶拭微便说:“你好棒。”
    叶庭宇脸色微红,却做出撇嘴不满的样子,道:“你真敷衍。”
    叶拭微:“那你教教我,怎么才不敷衍。”
    叶庭宇:“我听承慧说,你也在学习武艺,有一套剑还练得特别厉害,能让我瞧瞧吗?”
    叶拭微点了点头,给他展示一番。
    叶庭宇立刻上蹿下跳地鼓掌欢呼:“二姐姐好棒!二姐姐厉害!”
    身体力行地给叶拭微表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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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叫做“不敷衍”。
    叶拭微十分尴尬,一扭头,赵寻真站到了她身旁,无声道:“很厉害。”
    他招呼叶庭宇和承慧过来,给他们安排了训练动作,便对叶拭微道:“小姐可否随我来承慧房中,我有东西给你。”
    叶拭微随他去了。
    承慧房中桌子之上,摆着一黑布包裹的锦盒。
    赵寻真打开,叶拭微朝他伸出手,问:“手帕?”
    “嗯。”
    赵寻真拿出来放拿她手中,触感冰凉腻滑,乃是一瓷制瓶子。
    “这是?”
    “香膏。”赵寻真说:“用上一段时间,可以消去手上的茧。”
    叶拭微把香膏放回去了,“我并不介意自己手上有茧。”
    赵寻真说:“总是不舒服的。”
    叶拭微:“我已经习惯了。”
    赵寻真便没有强求,而是收好香膏,将锦盒拉近,给叶拭微看,“小姐不要嫌弃。”
    很难不嫌弃。
    这世上居然有人售卖绣工如此粗糙的手帕!针脚怎能那么大!
    她眼珠慢慢转过去,平静地看着赵寻真,一度怀疑他眼睛出了问题。
    赵寻真别过头,“我自己绣的。”
    原来不是眼睛出了问题,而是技术出了问题。
    但知道这东西不是花钱买来的以后,叶拭微便没有那么嫌弃了,她都不会绣呢。
    她拿起一条手帕,入手丝滑,且有些冰凉之感,显而易见,用了不错的料子。再看图案配色,也还可以,只是绣工不行。
    已经很不容易了。
    叶拭微:“这是你第一次做?”
    赵寻真沉默一会儿,摇头。
    “送给谁了?”
    赵寻真微微俯头看着她,须臾又摇了摇头,“没送给谁,我自己用的。”
    叶拭微笑了,“怎么不直接买,那不是更方便?”
    赵寻真说:“我就是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行。”
    叶拭微:“答案是?”
    赵寻真反问她:“小姐觉得呢?”
    叶拭微一指顶起手帕,在空中转了个圈,“我的想法很重要吗?为什么?”
    赵寻真眼睛跟着在她手中旋转的手帕转动,禁不住有些头晕,眼前也是晕的,似乎被手帕转动带起的风吹坏了脑子。
    他掐了掐掌心,“因为是给小姐用的。”
    叶拭微手指停住,那手帕也渐渐停下,最后盖住她的手掌,她道:“赵寻真,你做这手帕的时候,可想过,我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用?”
    这么粗糙的绣工,她只要拿出来,必然会引来别人目光,之后发生什么,更是不可控的……
    “想过。”赵寻真说:“但没关系,只要对小姐有用就好……一点点就好。”
    他抬眼看叶拭微,眸光热烈,近乎让人感觉迫人,“不知这手帕,对小姐有用吗?”
    叶拭微用自己刚学到的方式给他回应。
    她两手拍在一起鼓掌,那遮住手掌的手帕被两只手夹在中间,粗糙绣工制作的图案正好卡在手心处,叶拭微看着他,笑着启唇:“赵先生好棒。赵先生厉害。”
 19. 赏花宴会
    风和日丽,春光明媚。
    马车驶入太平街,太平街长有百米,尽头处红墙朱门,金光灿灿。
    正是大邺皇宫。
    叶拭微能清楚听到马车轮子碾在地面上的辘辘声,那声音及其规律,听到耳朵里,让她有些犯困,于是闭上眼睛休养心神。
    孙文蓉笑了一声,问她:“拭微可是紧张?”
    叶拭微睁开眼,神态一瞬间就染上瑟缩凄惶,朝孙文蓉不自然笑了笑,“是有些紧张。”
    孙文蓉亲热抓过她手,按在自己两手之间,轻轻拍了几下,“万事有我,有你姐姐,娘娘们也都是极温柔的人,你无须害怕。”
    叶拭微轻轻点头。
    孙文蓉:“你姐姐笈礼那时,还是贵妃娘娘亲自加的冠……就是二皇子的母妃,张贵妃……”
    叶拭微已经听叶净渊说过这些。
    后宫之中,三宫鼎立。
    分别是现任皇后的昭华宫,张贵妃的清涟殿,杨贵妃的静安轩。
    这三人也是前朝那势大的几位皇子母妃,背后母家力量,亦不容小觑。
    今日赏花宴,虽为赏花,亦可理解为相看笼络宴。
    叶拭微自然不会认为这是专为自己所设,她尚没有那么大力量,只是今日各方势力齐聚,必定少不了斗法,或会殃及到她。
    说话间,马车停了。
    孙文蓉轻轻撩开门帘,从那缝隙之间,看到宫墙大门,庄严肃穆。
    当值兵士查看过门贴,才放马车通行。
    孙文蓉不再说话了,还警醒叶拭微两人:“在宫里,若不知道怎么做,那就记住一句话,少说少错。”
    叶净渊颔首道:“是,母亲。”
    叶拭微也垂首,暗暗提了口气。
    行至外殿前数十米,马车便不能再往前了,三人下车,恰碰上周如意和卢彤云。
    上次笈礼,叶净渊来得晚,之后叶相晕倒,叶净渊随同离开,卢彤云还没有和叶净渊说上话,这下碰到,立刻上前挽住她的手,懊恼道:“好姐姐,大兴国寺一事,若非彤云莽撞,也不会让你陷入争议,你可不要就此怨上妹妹呀。”
    叶净渊拍拍她手,和煦道:“妹妹无心之失,我若因此介怀,岂不是我这当姐姐的小气了。”
    卢彤云笑笑,眼珠子一转看到她身旁叶拭微,“咦”了一声,笑着说:“这便是我那拭微妹妹吧?上次笈礼匆匆一瞥,还没来得及同你说上话呢。”
    叶拭微朝她颔首行礼,微笑道:“彤云姐姐。”
    周如意便在一旁笑了一声,同孙文蓉说:“拭微确实是腼腆了些。”
    “可不是嘛。”孙文蓉笑说:“今日还算是好的,初来相府那时,才真真是叫人不知如何是好呢,多亏了净渊……不说了,我们过去吧,莫让贵人们等。”
    来至御花园,筵席已经摆上,皇后娘娘尚未来到,宫妃、皇子、公主也还未来。
    御花园内站满了各家夫人、公子、小姐。
    叶拭微瞥一眼,趁着没人看见,悄悄在叶净渊耳旁说:“怎么没让叶庭宇一起过来?这不是别家公子也在。”
    叶净渊以手帕掩住口鼻,侧过头去,“母亲一向不爱带庭宇来宫里,怕他不知轻重,冲撞了贵人。”
    叶庭宇那性子,孙文蓉担忧不无道理。
    叶拭微想着,余光瞥见远处有人影过来。
    一人在前,二人随后。
    前面那人着黄色宫服,后面二人一墨绿一深蓝,远远走来,笑容已然挂在脸上,一个比一个的端庄和持重。
    在她们身后,分别跟着五皇子,二皇子,三皇子。
    再之后,则是其他妃子和皇子公主。
    尚隔着一段距离,叶净渊抓紧同叶拭微道:“走在最前头那位,是皇后吴氏,她左边墨绿衣服的,是王贵妃,右边则是张贵妃。”
    话音方落,贵人们便已走近,荣宁郡主领头,带着众官眷请安行礼:“拜见皇后娘娘,各位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吴皇后从人群中间走过,在宴席主位落座,张、王两位贵妃领着众宫妃在她面前躬身行礼。
    吴皇后衣袖一摆,于腹前交叠,淡淡抬眼,“平身吧,诸位落座。”
    一众人在宫人引领下各自坐下。
    叶拭微看到,这些人都很熟悉的样子,似乎不需要宫人指引,也能找到自己位置,想是来过多次的原因。
    待她坐下,看了看她们位置,是在官眷之首,对面坐着的,是沈国公夫人,荣宁郡主。
    更加清晰了如今相府势力,叶拭微皱了皱眉。
    接着就听吴皇后问孙文蓉道:“听闻几日前叶相晕倒在府中,如今情况可好些了?”
    孙文蓉答:“原就是为了拭微笈礼操劳所致,休息几日,已然好多了。”
    吴皇后了然点头,微笑道:“那便好。叶相乃朝中肱骨,必得好好保重身体。你身为家中主母,也要多多关注才是。”
    孙文蓉:“臣妇遵旨。”
    吴皇后又挑了几位官眷,问上几句话,这宴席才算是开了个头。
    之后又是张、王两位贵妃,这时便没有那么公事公办了,聊的更偏向于家中闲事。
    张贵妃直冲叶拭微而来,“你就是相府那位流落在外的二女儿吧?那日瑾儿回来,对我好一通夸你,说你冰雪聪明,可爱得紧。”
    张贵妃便是三皇子母妃,三皇子坐她旁侧,闻听这话,偏头笑了一声,“二妹妹容易害羞,母妃不要说这些,惹人误会倒是不好了。”
    叶拭微心说你这句“二妹妹”,怕不是更容易惹人误会?
    她无可奈何起身,躬手羞涩道:“三殿下过誉,娘娘不要笑话我才是。”
    一旁王贵妃听了,侧头看向二皇子,笑道:“怎么个可爱之法?怀仁从相府回来,倒是不曾对我说过。”
    二皇子道:“那日叶相晕倒,我只顾着看相爷去了,哪有功夫关心其它。”
    五皇子笑了笑,“二皇兄这话就狭隘了,笈礼那天,咱们谁不是一心挂在相爷身上,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三皇兄是后来知道相爷无事,特意邀了叶二姑娘出府游玩。听说……还遇刺了,三皇兄受了好严重的伤,我看他今日走路,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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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些虚呢。”
    六公主插了句话:“五皇兄说的这样关心,不知可查出来了刺客身份?”
    五皇子李怀章,现在大理寺任职。
    五皇子瞥她一眼:“六妹妹说得容易,既是刺客,便是死士。哪是那么好查的?”
    三皇子笑嘻嘻地说:“反正如今我没事,为此争吵,岂不伤了兄妹情分?也亏是今日四弟不在,不然又要唉声叹气长吁短叹一番,再说上几句诗词,劝阻我们不要如此。”
    二皇子点点头,饮了一盏酒,朝向六公主,笑着说:“六妹和四弟一母同胞,怎就没长成他那样的性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呛你五皇兄,一点面子都不给?未免太不懂事了。”
    六公主母妃,贤妃面露抱歉,起身道:“都是臣妾教得不好,回去以后,定当好好管教。”
    话虽如此,但谁人不知,六公主是被当今圣上宠成这样的,便是当今圣上,也被她当众呛过几句,却未曾受到只言片语的责罚,反而轻飘飘揭过去,还得到一句:“安儿这性子真是合朕的心意。”
    他都如此放任,还有谁能与他作对,责怪六公主?
    皇后自然不会追责,笑着道:“安儿性情如此,率直大方,贤妃不要紧张。他们兄妹说话而已,哪能真的怪罪呢?”
    贤妃谢了恩,坐回来。
    站着的便剩下叶拭微一人。
    听了方才那番吵嚷,叶拭微更觉头痛,这皇家之人,人人不怀好意,人人各有心思,面上一团和谐,实则一句话恨不能挖下无数个坑……
    “得了,说这么些也是无用,倒叫大家看了笑话。”吴皇后看着叶拭微道:“既然瑾儿对这位二姑娘赞誉有加,不如二姑娘就在赏花宴开始之前,给大家助个兴?”
    话音方落,许多人目光都落在叶拭微身上,叶净渊亦然。她鼓励地看着叶拭微,像是在说“别怕”。
    叶拭微原也不怕,朝她笑笑,走至宴席中央,朝吴皇后行礼,“臣女遵旨。”
    她四下看看,最后落在一兵士身上,问皇后:“不知娘娘可否赐那把剑给臣女一用?”
    “自然。”吴皇后抬抬手,身旁宫女便走了下来。
    三皇子意外地问:“二妹妹可是要舞剑?”
    叶拭微看他一眼,按下心底的不舒服,“嗯”了一声,只希望他不要再说别的话。
    但显然是落空了。
    三皇子闻言立刻就对皇后行礼,“母后,我的剑乃是父皇亲赐,不如让二妹妹用我这把?”
    吴皇后看他一眼,“准了。”
    三皇子从身后太监怀中拿走那把剑。
    叶拭微瞄了一眼,那把剑长一尺有余,宽近两寸,剑柄棱纹分明,剑鞘有黄金点缀……
    当即就觉不妙。
    偏三皇子像是全然不知,闲庭信步走到她面前,在众人眼前,郑重其事地隔着衣袖拉住她手,把剑放进她手里,亲昵道:“二妹妹拿好。”
    叶拭微握住剑退后,在心里骂了他八辈祖宗。
    这把剑,太重了!
    比她惯常练习所用木剑,重了十倍不止!
 20. 来接你
    叶拭微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将剑鞘还给李怀瑾,对他笑道:“多谢殿下。”
    李怀瑾让开路来,站到一旁不碍事的地方,目不转睛看着叶拭微。
    叶拭微手腕翻转,提剑挽剑花做起势动作,剑横于胸前,她左手二指并起,与剑身隔两指距离,从剑柄缓缓划至剑尖,凌厉眼神随之而动。
    而后握剑朝前下劈,身姿轻盈,挥袖若风。她今日着一粉蓝色襦裙,身后云天相接,发辫随动作跃动,剑招与身体极和谐,仿佛合而为一,以身作剑,在空中跃动摇晃的发辫便是灵动剑穗。
    李怀瑾眯了眯眼睛。
    须臾之后,他忽然拔出身侧一兵士腰间佩剑,飞身而起,刺向叶拭微!
    叶拭微猛地抬眼,本能提剑格挡。然而她学这些招式只是为了今日宴席能有才艺当众献出,并非真的擅长吃透,且她只会这一套剑招,攻击力并不强势。
    这一下格挡已经震得她手臂发麻,五根手指都在隐痛,若是李怀瑾继续步步紧逼,怕是今日就要在此出丑。一时无法,叶拭微在脑海急剧回忆赵寻真教给承慧的剑招,一招一式都在心底细细看过,终于从中挑出一招,在李怀瑾下一次攻击到来之前,先发制人,一剑刺向他咽喉!
    李怀瑾瞳孔骤缩,心脏狂跳,本能以手抓剑,叶拭微慌忙收回,按下心中意外慌乱,退后两步,朝他行了一礼,双手奉剑,“多谢殿下借剑之谊。”
    在座诸位俱是一语不发,这出变故实在莫名其妙,本来看叶拭微舞剑颇有意思,谁能料到三皇子竟会突然过来捣乱,打搅了别人好好的舞剑不说,反惹了一场风波。
    叶拭微那一举动,也着实冒犯,真论起来,治她大不敬也不为过,可眼下娘娘们和殿下们都不曾表态,其余人又哪来的资格?
    正想着,六公主李怀安已经鼓掌出声:“二姑娘这一场舞剑,当真是秒!尤其是最后拿住三皇兄的那一下,更是让我惊艳,差点没直接高呼一声‘厉害!’”
    她又看向李怀瑾,“说来也是,三皇兄没事过去搅什么乱,这宫里来来回回都是弹琴跳舞,都多久没出新鲜节目了?好容易出了一个,还被你毁了,皇兄可要好好同这位二姑娘赔不是才对。”
    李怀瑾闷不吭声拿回自己佩剑,目光流连在叶拭微身上,却是不曾再发一言。
    张贵妃已然看出不对,打圆场道:“看来瑾儿对这位二姑娘真真是喜欢得紧,竟都忍不住自己下去对上几招了。不过照臣妾看来,二姑娘这出舞剑,也确实新鲜,皇后娘娘觉得呢?”
    吴皇后本就出身武将之家,虽自己不擅弯弓舞剑,却见过无数次这种场面,看出来叶拭微乃是临阵抱佛脚,不过能到这种程度,绝对是下了大功夫的,这套剑招又极具观赏性,若是李怀瑾没有贸然上前打乱她的节奏,待她结束,必定是场视觉盛宴。
    她对这人多了些满意,笑着附和:“确实,二姑娘有心了,不愧是御史之女、相爷之后。”
    王贵妃调侃道:“能得皇后娘娘夸奖,还不赶快谢恩,求娘娘赏赐?”
    吴皇后看她一眼,“你倒是会做好人,也罢,二姑娘如此惊艳的开场,的确当赏。”说着取下腕间云纹金丝翡翠镯,递给身旁宫女,“给二姑娘送过去。”
    叶拭微右臂已经没有知觉了,后背冷汗涔出,现在镇定已是极力伪装,她强硬勾出一个笑容,却觉得身体有些不受控制。
    身后忽然搭过来一条手臂,叶拭微听到叶净渊声音:“怎还不谢恩?高兴呆了不成?”
    叶拭微感觉自己手臂被挽住,人也被她压着向下弯腰,心中有了些力量,道:“谢娘娘恩典,给拭微在您面前卖弄的机会。”
    众目睽睽,叶净渊不好一直支撑着叶拭微,将手臂撤走。
    宫女将云纹金丝翡翠镯拿到面前,叶拭微躬身收下,和叶净渊一道回去。
    坐下以后,叶净渊忙给她递过去一杯茶水,叶拭微饮下,却没有舒服多少。
    尚在众人目光之下,她不能做别的,在桌子掩藏之下,拉过来叶拭微的手,放在自己腿上,用手帕擦拭干净被她指甲掐破掌心而渗出的血。
    趁着其他公子小姐表演之际,她从袖间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给叶拭微服下。
    这药丸大约是有缓痛之效,叶拭微服下以后,好转一些。
    孙文蓉扭头看她们一眼,叶净渊轻声道:“母亲,拭微没事。”
    孙文蓉:“那你也该准备准备,去弹奏一曲。”
    叶净渊垂首示意自己知道,却还是迟迟没有过去,时刻留意叶拭微情况。直到叶拭微推她,且有皇后点名问她今日怎么没任何动作,才站起身,歉意一笑,不好意思道:“今日出门出得急,净渊把古筝落在家里了。”
    吴皇后笑道:“那有什么妨碍?直接同本宫说,本宫着人从库房里挑一把好的赏你就是。覃垣,你去库房把本宫新得的那把朱雀韵拿来,送给净渊。”
    不过多时,宫人怀抱一把古筝而来,那古筝用料上乘,制作讲究,筝身雕刻朱雀神鸟,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叶净渊谢过恩,演奏了一首《高山流水》,得满堂喝彩。
    她揖礼下台,叶拭微朝她笑笑,与有荣焉的模样,“阿姐很厉害。”
    叶净渊低声道:“都是糊弄人的,在座各位,哪个的拿手戏都是表演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看也看倦了,这些喝彩夸奖之言,没多少真心,不过时势催生。”
    叶拭微:“那也厉害。我觉着很厉害,回府以后,阿姐也要弹给我听。”
    “好啊。”
    一个时辰过去,要表演才艺的都表演过了,要互相相看的也都结束了,赏花宴才算真正开始。
    一盆接一盆新研制品种的花被太监们送上来,供各位贵人欣赏。
    公子小姐们一句句的诗词传到叶拭微耳中,几乎都不间断。他们用华丽美好的句子描述面前的花,叶拭微听了个半懂,按照自己的理解再去看花,就觉得这也只是一盆盆花,没什么特别。
    卢彤云瞥到这边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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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妹妹好一会没有说话了?可是有什么事?”
    不等叶拭微回答,孙文蓉就先替她找补说:“这孩子就这种性格,不爱说话。”
    张皇后看过来,“倒是不好,多少也要和大家说上几句呀,一个人闷在那里,岂不很没意思?”
    卢彤云便笑着道:“不如妹妹就面前的花,说些什么?”
    叶拭微淡淡看她一眼,心知她不怀好意,偏自己确实不擅此道,心烦不已,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花,忽然就若雨后初晴。
    可不是巧了,面前这花,恰是海棠。
    她轻轻一笑,道:“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世间花千万,我偏爱海棠的坚韧明媚,即便风雨摧残,也能绽放风采。”
    卢彤云面不改色:“二妹妹说的是,海棠和梅花,皆是这般高洁的花,一者不惧风雨,一者不畏严寒……”
    叶拭微留心听她的话,分了点心神,瞥向自她开口之际就落在身上的粘腻目光,勾起唇角,对三皇子笑了一下。
    李怀瑾怔然一瞬,后知后觉有些气,也笑了出来。
    那厢卢彤云话已说尽,叶拭微赞同地附和一句:“彤云姐姐说的是。”
    之后无事坐到散席,终于能起身离开。叶拭微手脚酸麻,右臂尤甚,简直比做了一天活还要累人。
    她随着人流,被叶净渊挽住右臂,手指掩藏在衣袖堆叠之下,给她揉捏放松,一路闲聊,很快便至外殿。
    各家马车已在宫门外停候。
    叶拭微一眼看到,叶府马车之侧,静立等待的赵寻真。
    目光交接,他对叶拭微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
    叶拭微拍拍叶净渊的手,“我先过去。”
    叶净渊知道叶拭微被三皇子那一剑伤了手臂,已经勉力支撑一天,虽然面上后来已经看不出什么,但方才她替她揉捏之时,叶拭微的手臂仍然在不受控地发抖。
    孙文蓉尚在同旁人说话,叶净渊便没陪她一起,给叶拭微打着掩护,看她过去。
    走到马车旁侧,赵寻真已经先一步拿下来马凳放在车旁。
    叶拭微经过,看他一眼,扶着吟夏,上了马车。她特意用左臂搭上吟夏手掌,为的就是不让右臂使力。但或许是那丸药效果已过,她往轿子里面进去的时候,右臂忽然没预兆地疼了起来,密密匝匝,犹如千万根针扎。
    饶是叶拭微再能忍,也是不由得从喉中泄出一声压抑闷哼。
    赵寻真立刻看了过来。
    叶拭微已经坐到马车之上,他只看到叶拭微一角裙摆。
    很快,就连那角裙摆也没入了车帘之下。
    赵寻真不免担忧,四下又都是人,他不知如何是好,直到余光瞥见车厢珠帘动作幅度有些微加剧,心中明朗,退至那个位置。
    就听叶拭微问:“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接小姐。”赵寻真想转头去看,忍住,嘴唇几乎没有动,声音完全是从喉间哼出来的,模糊又含混,“小姐可是受伤了?”
 21. 又躲我
    他如此发声,听在叶拭微耳中,像是有人在耳边呢喃低语,含混模糊,隐隐喑哑。
    莫名有些耳朵痒,叶拭微揉了两下,说:“手臂被震到了,没知觉了。”
    外面似乎有人说了句“等我片刻”,接着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不久后,马车突然动了起来。
    叶拭微没有出声,留神注意着,过了一会儿,她撩开轿帘,看到坐在车前驾马的赵寻真。
    他穿一身下人服饰,灰扑扑的,头发挽起,用同样的灰色发带缠绕数圈固定,只是背挺得很直,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整个人坐在车儿板上,日光落在他头发上,泛着微金光芒。
    叶拭微移开目光,恰巧与转过头来的赵寻真四目相对。
    对视瞬间,她轻咳一声,“这是去哪?”
    “回府。”赵寻真瞟向她手臂,“是哪边手臂伤着了?”
    “右边。”
    “怎么伤的?”
    “那把剑很重,还有……李怀瑾使坏。”叶拭微说:“他在我舞剑中途对我出手,我只能还击,但终究力不敌他。”
    赵寻真拧了拧眉,抬眼看叶拭微,声调至柔至轻:“我教小姐更厉害的,下次小姐找他报仇,好不好?”
    叶拭微点点头。
    赵寻真转过身,驾车的速度快了一些,叶拭微坐在车厢边缘,隔着晃动的车帘与他说话。
    “我们先行离开,大娘子那边怎么办?”
    “还有一辆马车,叶棋等在那儿呢。”赵寻真道:“我同大姑娘说你身体不适,我们先行一步。”
    “吟夏呢?”
    “吟夏和叶棋站在一起,伪装你在那辆马车上的假象。”
    “赵寻真。”叶拭微唤他名字,眸光冷静睨着轿帘最低处,低声道:“我的手臂,也会像你那样吗?”
    赵寻真心脏猛地一疼。
    未及回答,又听她笑了一声,故作轻松说:“你以后是有机会四处游历的,要是碰到好的大夫,记得写信告诉我一声……我这一生,大概是连长隆都没有机会离开了。”
    “不会的。”赵寻真心里越发难受了,顿了顿说:“其实我骗了你。”
    “什么?”
    “我的手臂没有受伤,那日发抖,只是因为见到小姐心太乱。”
    叶拭微安静须臾,扭头,车帘挡在眼前,她看不到他。
    赵寻真久未听她说话,心里着急,“小姐可是痛得受不了吗?”
    “不是。”
    “那……小姐是气我骗你?”
    叶拭微眯了眯眼睛。她本来是不生气的,听了这句话,却是真的开始心里不太舒服。
    这不重要。
    她摇摇脑袋,晃走那些莫名其妙又没有用处的心绪,问他:“见到我……你为什么会心乱?”
    因为你是叶拭微,我却不是赵寻真。
    赵寻真没有回答,时机不对。他看着近在眼前的相府大门,勒停了马,轻声道:“到相府了。”
    叶拭微撩开轿帘,看着赵寻真头发挽成的那个揪儿,想起他尚没有还给自己的纹如意玉簪……
    那个揪儿从她眼前离开,她听到赵寻真跳下马车的动静,偏头看去,赵寻真已经朝她伸出手,马凳也放了下来。
    叶拭微盯着他,须臾后道:“赵寻真,你又在躲我。”
    而后垂眸,手掌隔着衣袖放到他的上面,抓住,撑着下了车。
    赵寻真已然呆住,回神之际,叶拭微已经跨过相府大门,留给他一个出现在梦里无数次那样的背影。
    清瘦,决绝。
    正欲追上去解释,未料刚刚抬脚,身边的马突然叫了一声,又用头去拱他,垂下眼皮睨眼看他。
    “……”
    自那日李怀瑾搞事、他和叶拭微一起逃亡回来,这匹马便像是有了架子,脾气好大。
    赵寻真只得先把这祖宗安置好,又跑去玉树阁拿药,跑来跑去,那点子想要分说清楚的情绪便消失了。
    他也的确是不知道要怎么去说。
    总不能说自己是一见钟情,未免也太浪荡,显得自己好不持重。他又什么都没有做,轻飘飘地就说爱?太轻浮了。
    于是就什么都没有说,悄悄来到留芳苑,鬼鬼祟祟翻墙进去,敲响了叶拭微的房门。
    叶拭微已经换了身衣裳,脸上的妆容也拭去大半,只唇上余留些许口脂,让她人看上去精神许多。
    赵寻真没敢往她房间看,把药拿给她,“黑瓶口服,白瓶外敷,红色瓶子里面是药油,待大姑娘回来以后,你可以让她帮你揉按,不出三日,手臂便会好了。”
    叶拭微:“为何要等阿姐回来?你不管我了?”
    赵寻真愣住,呼吸都不由得快上两分,偏过头无奈出声:“我怎么管啊?”
    伤在手臂,药油要推、要按、还要揉……赵寻真不敢再想了。
    叶拭微:“不是说见我心会乱?”
    她眸光灼灼,气势迫人,赵寻真这下是真的心乱了,他闭上眼睛,破罐破摔道:“……若是我帮小姐,那我就不止是心乱了……怕是所有的一切都会乱套。”
    叶拭微闻言轻笑,道:“哦?你不想?”
    不等赵寻真回答,她又道:“别再骗我,你的神情已经告诉我你的答案,口不对心可不是好习惯。”
    赵寻真便睁开眼睛,看着她:“我想,只是那不对。”
    庭院花香醉人,周围粘腻,空气的流通都变得缓慢。
    赵寻真忽而想问一句:小姐于我,是如何看待,又是怎样想法?
    可是没来得及。
    叶拭微拿走他手中三瓶药,后退一步,盯着他关上了房门。
    不多时,里面传出一声模糊低语:“赵寻真,谢谢你。”
    赵寻真立刻便觉得,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这便够了。
    反正现在是他伴她身侧,那人还未出现,所有的一切都并不着急,叶净渊和叶新台那里,他也在留意。
    只要大家都能活着,便是最好的结局。
    *
    叶拭微的手臂果然在三日之后恢复,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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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她那条手臂几乎废了一般,没有力气,后面倒是慢慢恢复了知觉,只是疼痛难忍,夜里大汗淋漓地痛醒许多次。
    叶净渊睡在她房里,与她同睡一榻,每次她醒,叶净渊也会立刻惊醒,倒茶倒水,拍背揉眉,体贴备至。
    每当那时,她对李怀瑾的讨厌便多上一分。
    手臂一恢复,她就去了玉树阁。
    承慧和叶庭宇一人一把木剑,正在对打,能看出来叶庭宇逊色一些,承慧明显收着力气、速度和动作,但是底子扎实,动作间行云流水,收放自如。好几次,他都在叶庭宇明显接不住那一招的时候收了回来。
    叶庭宇也有了些长进,动作有模有样,且大约是他一直以来养尊处优,与王公贵族多有交流,明明动作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眉目间却透着股怡然自得的潇洒从容。
    叶拭微忍不住笑了下,又看旁边。
    赵寻真和叶棋同样也在对打。
    这两人的动作看着就更有料一些。拳拳到肉,招招式式都是实打实的。叶棋功夫路子更柔和些,赵寻真则狠辣许多,且更有体系。他有时刻意收着,等到叶棋占了上风打得他招架不住,又会绝地反击,气得叶棋大骂:“赵寻真!你再这样,老子真的生气了!”
    然后又是一个来回。
    渐渐的,叶棋也沾染了一些赵寻真那样的打法,刁钻狠辣,最后一个突然,竟往他□□袭击。
    赵寻真大概也始料未及,表情惊愕怔愣地躲开,扭头看一眼榕树下的叶拭微。叶拭微朝他挑了挑眉,赵寻真顿时脸和脖子红了个透。
    叶棋“喂”了一声,“不至于吧赵先生?”
    赵寻真羞恼极了,收起原来陪练的心思,认真起来,一招就将叶棋制住,“不打了,歇会儿。”
    叶棋愣住,完全状况外,被赵寻真用力往外一推,往前快走几步,一转头,罪魁祸首已经往榕树走去,没多久就站在树下喝了口二姑娘递过来的水,同她说起话来。
    隔着段距离,叶棋听不清楚具体内容,也没有过去,只是某一刻盯着赵寻真久红不退的耳尖,心里浮现种异样的想法,眯了眯眼睛。
    大公子让他盯着赵寻真,是这样吗?
    叶拭微不知道这些事情,同赵寻真表明来意:“我在你原有月俸之上加一半,你以后在闲暇之余,也教教我武功。”
    赵寻真意外道:“还给钱吗?”
    叶拭微笑了,“不给钱吗?”
    “不给了吧。”赵寻真说:“大公子给的已经够多了,一月十两银呢,小姐就不要再给了。”
    叶拭微却说:“应该给的。”
    赵寻真看着她:“我不想收……小姐若非要给,不如把钱换成别的。”
    “什么?”叶拭微也看着他。
    赵寻真答非所问:“我的发带好像有些旧了。”
    “不是有发簪?”叶拭微说:“纹如意玉簪,怎么不用?”
    赵寻真含糊道:“和我送小姐的手帕一个道理。”
    叶拭微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22. 白玉箫
    七天后,宁国公夫人朱盼景设宴,叶府受邀前往。
    马车上坐着叶拭微、叶净渊、孙文蓉,还有叶庭宇。
    与上次一路无言不同,这次马车上十分热闹。虽然热闹都是一个人的,但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吵闹。
    叶庭宇仿佛先天糕点圣体,平日在府里,去玉树阁找赵寻真学武的时候要带上一食盒糕点就不说了,今日出门赴宴,也还是这样。时不时捏一个放进嘴里,再评判几句,嫌弃不好吃,拉着孙文蓉撒几句娇,又自己坐好,安静一会儿,再捏一个放进嘴里,循环往复,一个人也玩得不亦乐乎。看他有趣是真的,头疼脑乱也是真的。
    好容易捱到目的地,叶拭微终于能从聒噪的马车内出来,一下车,便觉天地广阔,空气清新。
    这次宴会设在城外,宁国公府一庄子,空间辽阔,风景优美,且没有宫内贵人一起,自在许多。
    但也多了些危险,各家都带了护院随同,在不同地方安置好,才前往庄子中心。
    叶府权势大,人也跟着贵重许多,护院随从是跟着安排在席面周围的。
    赵寻真和叶棋也跟着来了,站的位置是最近的,几乎就在叶拭微几人身后。身前一张桌子,上面也摆了几道菜。
    宁国公同样不涉党政,两家关系也更好些,他家中无子,夫妻俩素日来看叶府几个孩子亲近。
    今日是第一次见叶拭微,朱盼景看她和看叶净渊一样和蔼,拔下头上金簪送了她,笑着道:“我素日不爱出门,你笈礼也没过去,这簪子就当是赔礼。今日宴会,是贵妃娘娘赏了岭南那边的奇珍过来,吩咐我说让大家也瞧瞧,才专程设下此宴,邀各家前来。”
    她说的如此详细,像是在解释什么,叶拭微想了想,多问了一句:“敢问伯母,是哪位娘娘?”
    “三皇子的母妃,”朱盼景拍了拍她的手,明明是笑着的,却看不出多少开心,“说来巧了,三皇子今日也会来呢。”
    叶拭微懂了她的暗示,轻声说:“多谢伯母。”
    宴会将开始之际,那四位皇子姗姗来迟,一并过来的,还有六公主李怀安。
    她一下车就四下张望,看到叶拭微以后直冲这个方向过来,熟稔地拉住叶拭微,兴奋道:“我被母妃关了紧闭,本来早就想去相府找你的!你那日舞剑真的好迷人,可不可以教教我!”
    叶拭微不适应和这样热烈的人交流,叶净渊帮她脱身,拉住李怀安,微笑着对她行礼道:“六公主安。”
    叶净渊幼时,曾做过公主伴读。李怀安本也与她相熟,只是看她素日来周旋于李怀德和李怀章之间,没个定数,渐渐的心生疏离。她虽知道那可能不是叶净渊本心,却也难免心生芥蒂,关系就慢慢淡了,但也不讨厌她,还是笑嘻嘻的,“净渊姐姐。”
    叶净渊:“宴会快要开始了,我们过去吧。”
    “好呀。”李怀安松开她一只手,拉住叶拭微,“过去吧。”
    李怀章看着她们远去,收回目光,发现其他三位也在看。李怀仁倒是没什么,他看的八成是李怀安。李怀德平日里就是这样,什么都要与他争抢,他早已习惯。
    唯有李怀瑾,他虽然也有心争权,却到底收敛很多,想过争取叶家,也知道叶净渊那里不会有他的机会,所以没有如此情绪外露过。现在这样,是真看上那个庶女了?
    不由得于心底轻嗤一声:到底是庶子,眼皮子太浅。
    李怀德自然也看到,当即出言奚落:“三弟莫不是真对那个庶女动心了?”
    “纵她背后是叶相和叶御史,也不过区区庶女,你娶了又能如何?甚至不如随便哪个大人家的嫡女对你更有助力,”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一眼李怀章,轻笑一声,“我看吴国舅家的女儿就挺不错。”
    吴国舅便是李怀章亲娘舅,他这是明目张胆挑事儿。
    李怀章知他目的,无动于衷走开,没给任何表示。
    李怀瑾则看向李怀德:“二哥也说了,不过区区庶女,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我便是娶了又如何?莫非……二哥现在就怕了?”
    李怀德当即变色,伸手一指他:“你……”
    李怀仁一看这俩人又要吵起来的节奏,慌忙阻止,劝说道:“这还在宁国公的庄子上呢,咱们吵起来,岂非让人看笑话?二位皇兄就当是给弟弟一个面子,我就歇这一会儿,用了膳便要赶回贡院继续监考,咱们不吵架,不吵架。”
    他和事佬做惯了,别人把他当台阶也当惯了,闻言李怀德冷哼一声,拂袖走开。
    李怀瑾则侧目看过来,问他:“四弟真的无甚所求吗?”
    李怀仁笑着反问:“莫非三皇兄认为我有所求?”
    李怀瑾:“我记得,贤妃娘娘曾是先皇后身边近侍……”
    李怀仁:“三皇兄何意?”
    李怀瑾摇摇头,边走边说:“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或许老大没死,还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回来了……”他顿住脚步,回身咧嘴一笑,“你说到时,老二那被他偷换概念还引以为傲的‘长子’身份没了,他还会不会这么张狂?”
    李怀仁微笑道:“席面开了,我们落坐吧。”
    两人过去同朱盼景问了好,在安排好的位置上坐下。
    卢彤云一舞结束,李怀瑾便看着叶拭微道:“上次宫里惊鸿一面,二妹妹那出剑舞真是让人难以忘怀,不知今日可否再舞一回?”
    赵寻真目光顿时看了过去,右手同时按住了腰间佩刀。叶棋看向他,寒毛倒竖,倒了杯茶逼他喝下。
    叶拭微微笑道:“多谢殿下宽爱,小女今日身体不适,不如下次?”
    李怀瑾一脸可惜道:“这样啊?那真是不巧,来时路上,我还想着今日是不是有幸能与二妹妹共舞一回呢。”
    他如此说,便就更不可能应下。叶拭微抱歉一笑,垂首正欲说话,便听另一道声音响起:
    “我看叶二小姐面色红润,方才和怀安也有说有笑,想来并没有十分不适,不如就全了三皇兄一番念想,和他共舞一回?”
    是李怀章。他有心看戏,不介意帮李怀瑾一把。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叶拭微那话,不过托辞而已。
    叶庭宇站了起来,很有一番样子地行礼,恭敬问李怀瑾:“近些日子,庭宇也同二姐姐学了些剑招,三殿下如此有兴致,不如我陪您舞上一回?”
    李怀瑾觑他一眼,笑道:“你太小了,我怕伤着你。这桌上果子不少,你多吃些。”
    李怀安见不得他们如此咄咄逼人,当即一拍桌子——没拍下来,被身旁李怀仁于半空一把抓住,慢慢按回桌上,示意她今日安生一点。
    他于贡院匆匆赶回,一是接了旨,二就是怕她惹事,见状低声叮嘱:“你上次莽撞做事,张贵妃已然向母妃发难,今日还不知道静观其变吗?”
    李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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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忿道:“明明是他们欺负人!”
    李怀仁安慰她:“你且静看着,我来处理。”
    他正措辞,便听叶净渊先她开口:“拭微的确是身体不适,不如净渊为大家弹奏一曲,聊表心意。”
    李怀章笑着道:“净渊于琴之一道,的确精通,每每弹奏,都若仙乐降临,让人心旷神怡。只是每逢宴会,净渊都为大家助兴,想来诸位早已司空见惯,不敌令妹上次一曲剑舞让三皇兄觉得新鲜,还是让令妹起身,全了三皇兄心愿吧。”
    叶净渊静静望着他。
    孙文蓉回身看她。
    继续僵持并不合适,叶拭微无奈,正欲起身,被叶净渊按下,她抬头,见叶净渊微微一笑,“既然净渊之前所奏,五殿下认为无甚新鲜,那今日净渊就换一种。殿下觉得,吹箫如何?”
    素来爱箫的李怀章登时来了兴趣,“净渊会吹箫?”
    叶净渊:“略通一二。”
    李怀章便解下腰间白玉箫,着人送过去,“那就劳烦净渊,奏上一曲。”
    孙文蓉表情忽而满意起来。
    叶拭微不懂为何,但直觉不妙。
    叶净渊垂首看她一眼,抬脚走至中心。
    她一身素色青衣,口脂涂得很淡,和风中站立,端直挺拔,不经意偏头,遥望前方,同远处的叶拭微对视,微微勾唇,眼角萦了浅淡笑意,让她不要担心。
    随后,她垂眸,看向面前被太监送来的白玉长箫,接过来。
    此箫名星辰,通体莹润透澈,箫身上有细碎金箔点缀,到了夜里,便会微微泛光。
    白光映黄,灿若天上繁星。
    被她握在手中,和她皮肤有种相得益彰的美。
    叶净渊沉了沉气,回忆多年前自己曾吹过的那首曲,那首她偶然间吹出来、却意外很好听的曲子。
    她将箫置于唇下,抵住吹孔,拇指按住箫身背面的孔,其余手指在箫身之上轻点,控制孔位。
    她衣摆随风扬起,端庄秀丽,缓缓呼出气流。
    箫声传出,其声呜呜,幽远沉雅,使人闻之心静。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李怀章满意地走到她面前,眸光带着笑意,“净渊无时不刻都在给人惊喜。”
    “殿下谬赞。”叶净渊垂首,拭去吹孔处不小心沾染的口脂,“此箫,还于殿下。”
    李怀章眉目温柔,“净渊方才一曲,悠扬别致,这白玉箫在我身边多年,不曾有人堪与其配,直至今日,才算是让我找到它的主人。此箫,当赠予净渊。”
    叶净渊没有推拒,躬身垂首道:“多谢殿下。”
    一场乱局,于此处结尾最为合适。
    朱盼景笑着道:“净渊这孩子,总是如此讨人喜欢,如今天儿渐渐热了,我也难免心浮气躁,方才那首曲子一响,顿时觉得心里都宁静了。日后有机会,净渊可要常来国公府做客才好。”
    叶净渊:“伯母邀请,净渊无有不从。”
    朱盼景:“好了,时间到了,大家用膳吧。”
    叶净渊趁势回自己位置,却见到赵寻真错愕拧眉,时不时看向自己,当即便觉奇怪,一落座便同叶拭微讲了此事。
    叶拭微闻言寻机回头一看,那人还真是看着叶净渊,时而惊喜,时而惋惜,时而忧郁,时而难过,真真是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当即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23. 赐婚旨
    宴席一散,众人各自见过礼,便四下散开,分别玩耍。
    马球,捶丸,吟诗作对……
    各人有各人的去处。
    叶拭微和叶净渊被李怀安拉着,乐滋滋地要一起组队打马球。
    叶净渊倒是会,叶拭微却不擅骑马,正欲推辞,李怀瑾找过来了。
    “三皇兄。”李怀安笑着行礼,“又有什么指示了?”
    一同过来的李怀仁松了口气,扭头看向李怀瑾。
    李怀瑾:“想同二妹妹说说话。”
    “我们着急去打马球呢,下次吧。”李怀安说:“下次你去相府拜见叶相,赖着多留一会儿,等到用膳,总能见到拭微的。”
    李怀瑾瞥她一眼,没应声,看着叶拭微道:“那日花海之约,我以为我们相谈甚欢,二妹妹觉得呢?”
    叶拭微笑了,“三殿下抬举了。”她偏头,同叶拭微和李怀安道:“殿下,阿姐,我去去就来。”
    看着她背影,倩约单薄,渐渐远去,李怀安眸光晦涩,又看一眼叶净渊。
    叶净渊:“公主?”
    李怀安有些复杂地小声问她:“为什么都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明明我可以……算了。”她对李怀仁道:“哥哥,我不太舒服,先回宫了。”
    言罢便转身离开。
    叶净渊其实没怎么听清楚她的话,但大概能猜到,心里也不是很舒服。
    李怀仁:“安儿虽然年纪与二小姐相仿,但心性单纯,好多事情过于想当然,冒犯你了。”
    叶净渊摇摇头,“我知道公主是好意。”
    李怀仁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难以言说,纠结一番才问道:“那首曲子,是你所创吗?”
    叶净渊:“怎么?”
    “没事。”李怀仁抬起头,目光有些奇怪,和从前叶净渊见过所有的都不尽相同。
    他道:“很好听。”
    转身看一眼,李怀安已经上了马车,他匆匆回头,对叶净渊说:“我要送安儿回宫,之后要去贡院监考,接下来几日都没有时间,待到一切结束,我会去相府递拜贴,我们聊聊,好吗?”
    他这副情态实在过于少见,不知怎么就让叶净渊想起某些时刻面对叶拭微的赵寻真,不由得错愕看他。
    李怀仁频频回头,看着已经动起来的马车,着急地又问:“可以吗?”
    叶净渊脑海蓦然回想起叶争讼的话,在理智催动下,点头说“好”。
    李怀仁便惊喜地道:“那就说定了。”转身去追马车。
    叶净渊看着他远走,心情十分复杂,这可真是从未预想到的发展,无奈扯唇一笑。
    “净渊还真是招人,”李怀章声音自身后传来,“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叶净渊回头,面容严肃几分,“二殿下此话何意。”
    “你不知道吗?今日晨起,二哥已经向父皇请旨,迎娶卢尚书之女为正妃。”李怀章笑道:“我本以为没人再与我争抢你了,可现下看来,四哥似乎又对你动了心思……”
    叶净渊皱眉,“殿下慎言。”
    李怀章笑了两声,凑近几分,抓住叶净渊的手,笑容全部敛起,声音低了许多,内有些许缱绻意味,“你学箫,是为了我吗?”
    叶净渊:“不是。”
    李怀章不信道:“你在骗我。众兄弟中,只有我爱箫,也只有我们曾有过——”
    “殿下慎言!”叶净渊挣扎几下,没能把手撤回来,反被他抓握更紧,她只得抬眼,看向他道:“这天下人都知道,我们什么都没有过。”
    她眸光平静,似乎在宣告她此刻的心境,毫无波澜。李怀章气极,咬牙道:“净渊莫不是觉得,如今四哥也被你吸引,成了你裙下臣,你便可以稳操胜券,从此安心?”
    “你可知道,我才是父皇唯一的嫡子?太子之位,立嫡立长。大哥离宫多年,早就死了;二哥如今改变心意不说,他所倨傲的‘长子’身份,更是胡扯来的荒谬之论……”他死死抓住叶净渊的手,将她拉近自己,二人近乎紧紧相贴的姿势,“这大邺太子,早晚会是我的,你也只能是我的。无论是谁,都别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距离太近,叶净渊嗅到他身上隐约传来的酒气,后退两步,忽略自己被攥得生疼的手,“殿下醉了,还请放开小女,莫要再做此等令人误会的事。”
    李怀章眸光渐深,深深凝望她,几乎是在盯她,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鼻唇,几乎所有都与曾经没有变化……唯有她的心,离他越来越远。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其实那时我并未违约……”
    眼睛睁开,他看到叶净渊平静无比的神情,话音顿住,手上力气也渐渐松了。
    叶净渊趁机挣开,“殿下醉了,我找张毅过来,带殿下回去,好生歇息。”
    转身便走,没有一丝留恋。
    李怀章原地怔然,左手仍然停留在抓握叶净渊的蜷曲姿态,许久之后,才缓缓握起,指腹相碰,似乎还能感知到叶净渊肌肤间的细腻柔滑。
    顿了顿,他抬起手,深深吸了口气。
    *
    叶净渊去找叶拭微,叶拭微仍旧在与李怀瑾说话,看上去似乎兴致很高,脸上带笑,姿态轻松。
    叶净渊叹了声气。
    扭头一看,赵寻真和叶棋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身前是叶庭宇。
    叶庭宇问:“阿姐为何叹气?”
    “因为她不开心。”赵寻真轻声道。
    叶棋瞬间扭头,震惊看他,全身绷起做防卫姿态,大有要拉着赵寻真大打一场的架势。
    赵寻真若有所觉,离他远了一些,低头看着叶庭宇,“因为二姑娘并不是真的开心。”又抬头,看叶净渊,“大姑娘心疼她,才叹气的。”
    叶净渊意外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叶拭微的方向,感慨般道:“是啊,她不开心。”
    “二姐和三皇子说话不开心吗?”叶庭宇做了个鬼脸,“那还不简单,我去捣乱。”
    三人一齐低头看他。
    叶棋胆战心惊。
    叶庭宇道:“三皇子不是说过,我年纪小。年纪小就是做什么都能装傻啊,我去装傻就好了。”
    他说完就转身乐颠颠跑过去了,不过几息功夫,便到了她二人身边,扯着叶拭微的手左摇右晃,嘴巴一张一张,看样子应该话就没停过。
    而李怀瑾,表情难堪无比,侧脸肌肉肉眼可见紧绷起来,明显是在隐忍什么。
    叶庭宇仍旧在不停说话,表情天真无邪,开朗自然,全然没表现出半点不对,应该根本就没发现三皇子已经很不耐烦这件事……
    叶净渊扶额,又叹了一声气。
    叶棋心道:这下不是因为二姑娘了,是因为小公子看上去似乎是真的傻。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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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忧心忡忡地深吸一口气,为大公子深深担忧——不过离开半月,家中怎能如此风雨交接?
    思考许久,终于在叶庭宇成功因为太傻解救了二姑娘、两人回来的当口,想出了折中的办法——
    他抬臂悬在赵寻真脖前,横着将人带走,中断了他依依不舍看向二姑娘的行为,“赵兄,我同你商量件事儿。”
    赵寻真被他勒得无有不从,最终答应,和他一起,训练小公子身边随从叶书,让他至少能保证小公子出门在外不会被打。
    暮色已至,朱盼景命人将准备好的点心果子送上各家马车,在庄子门口送别众人。
    这果子有好几份,孙文蓉给了叶拭微一份,“宁国公府的厨子在整个京城都是一流的,这果子味道必不会差。我听庭宇说你有个弟弟住在新台那里,给他拿去一些,让他也尝尝吧。”
    叶拭微:“多谢大娘子。”
    天儿渐渐热了,果子不能久放,甫一回府,叶拭微便拿上果子去了玉树阁。
    承慧果然很惊喜,吃得津津有味,问过叶拭微,猜想赵寻真今日虽过去,但大约没有享用到如此美味的东西,留了一半给他。
    叶拭微又与他聊了几句,起身离开。
    行至玉树阁外,撞上安置好一切回来的赵寻真。
    赵寻真:“小姐可否去我那里一趟?”
    叶拭微心中也有疑问,便点了头。
    进去屋里,赵寻真给叶拭微倒了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下肚后犹豫一下,顿了顿说:“小姐能否等我片刻?”
    叶拭微看着他,点头。
    赵寻真便从柜子中拿出一套衣服和一根发带,去了承慧房里。
    没多久,他提着点心篮子回来,羞涩道:“承慧说,这点心是小姐拿过来的,我厚皮脸些,就当作这是小姐送给我和承慧的点心了。”
    叶拭微没忍住笑了。
    赵寻真坐下来,一身黑色劲装,衬得他皮肤白皙,眉眼精致。头发高高束起,用红色发带固定,一缕头发和发带一边一同落在前胸,轻挑眉尾。
    他坐下来,松了口气,给自己又倒了杯茶饮下,“小姐总算笑了。今日回来见到你,你就没表情,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糟心事呢。”
    叶拭微:“确实有些。”
    这事情比较重要,她便直接开口:“今日在宁国公府庄子,你为何那样看着阿姐?”
    赵寻真怔住,随即慌忙解释:“小姐不要误会!我只是听那首曲子耳熟!”
    叶拭微:“耳熟?”
    赵寻真点头,“是,我曾经听过……小姐可知,那首曲子,大姑娘是从何处习得?”
    叶拭微:“那是阿姐亲创。”
    赵寻真又露出了那种怅然又惊喜的表情,顿了顿,他道:“有件事我目前还不能确定,小姐可否等我几日,待我弄个清楚明白,再同你说这事情始末?”
    叶拭微狐疑看他,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
    赵寻真认真看着她:“小姐,可以吗?”
    知道他不想说,自己现下追问也能问出来,可……叶拭微收回目光,呼吸几个来回,重新抬眼看回去,“赵寻真,你最好不是骗我。”
    她想,她可以给他这个机会。
    只是没想到,几天过去,她没等来赵寻真的解释,却先等到了崇文帝的一纸诏书。
    ——那是叶净渊和大皇子的赐婚旨。
 24. 你骗我
    黄昏时分,暮色初临。
    “咚——咚——”
    考试结束的钟声撞响,贡院大门打开,考生熙熙攘攘涌出,探头张望等在外面的人群,寻找自己的家人。
    叶新台也在看。只是没看几眼,就被挤到眼前的叶棋挥手打断。
    “公子!”叶棋很惊喜的模样,看他一眼又丧气起来,“你瘦了许多啊。大姑娘猜的果然没错,早早给你准备了膳食,等着你回去用呢。”
    连日来高强度的考试生活终于有了真正过去的实感,叶新台弯了眉眼,正欲说什么,身后搭过来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肩膀。
    “新台。”是李怀仁,他走到叶新台面前,“我要回宫向父皇复命,有事情同你说,不如你陪我一起过去?我在路上和你说。”
    考试刚结束,正是着急回家的时候,若非大事,他不会这样没有分寸。
    叶新台便应了下来:“容我先去同家里人说几句话。”
    他跟着叶棋来到叶府马车停驻地,拜见孙文蓉,看了叶净渊几眼,朝她笑笑。
    “瘦了。”孙文蓉感慨道:“惟愿你能一举夺魁,再不遭受这罪。”
    叶新台躬身道:“劳母亲牵挂,是孩儿不孝。”
    孙文蓉摆摆手,手中帕子抖了几抖。
    叶新台问:“这半月来,家中可还安好?”
    “好。”孙文蓉说着笑起来,“许是要三喜临门呢。”
    叶新台疑惑道:“哪三喜?”
    “还没定下,不能说太早。”孙文蓉道:“总之是天大的喜事。”
    叶新台就不问了,拉着叶净渊去一旁,问她这半月来的生活。
    叶净渊说:“一切都好,和从前一样。只一件事,四皇子似乎在向我表露心意。”
    叶新台愕然道:“他不是也在贡院?”
    “中间有一日,他去赴朱大娘子的宴……”叶净渊将来龙去脉说与他听。
    叶新台皱了皱眉,问她:“你怎么想?”
    叶净渊犹豫一瞬,道:“祖父曾说,四皇子是可许之人。”
    叶新台就懂了,“我会再为你把关。”
    “拭微如何?”他又问。
    “安好。”叶净渊说:“庭宇如今也很护着她。”
    这是叶拭微让她说的话,顿了顿,又说:“三皇子在纠缠她。”
    叶新台点头,“我知道了。四皇子还在等我,我先过去。这些事情,你们不要恐慌。”
    坐上李怀仁的马车,二人对视几眼,叶新台心中有了底,目不斜视。李怀仁闪躲几回,坐正了身体:“我想求娶净渊。”
    叶新台:“你说详细些。”
    时间眨眼便过,从宫门口进去之时,叶新台撩开轿帘回头看上一眼,似乎瞥到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马尾束得很高,看上去颇熟悉。
    叶棋也看到,扭头说道:“那人好像赵寻真。”
    叶新台就摇了摇头,“应当不是,他怎么会来皇宫?”
    *
    从宫里离开,赵寻真回了相府,甫一进门便被早已等在那里的叶拭微截住。
    赵寻真立时后退几步。他这一行来去匆匆,身上出了不少汗,黏了多时,怕有什么不好闻的味道。
    叶拭微问:“不是说有事不去接兄长了?怎么我还是在贡院门口看到你了?”
    赵寻真猛抬头,诧异道:“小姐看到我了?”
    叶拭微便冷了神色:“所以……你确实去了贡院。”
    赵寻真看着她,笑了,“小姐诈我。”
    叶拭微道:“我的确看到一个背影,十分像你,但并不确定。刚才一问,才知道答案。”
    赵寻真便说:“我确实是去了贡院。”
    叶拭微:“你去做什么了?”
    “有一同乡好友也来考试,成绩出来还需很久,我帮他租了房子,过去给他钥匙,带他过去。”
    叶拭微:“这有什么好瞒的,怎么不直说?非要偷偷摸摸。”
    赵寻真哑笑出声:“是我考虑不周全,害小姐牵挂了。”
    这话太过模糊距离,甫一出口,他便愣住了,但若要再解释,更显得欲盖弥彰。
    赵寻真悄悄觑了叶拭微好几眼,这下才真叫做偷偷摸摸,生动形象上演鬼鬼祟祟。
    叶拭微也觉得不很自然,没有点出,希望这事情能自然而然,随着空气中流动的风吹走。
    但或许是夏日将临,天儿总燥热,过了许久,两人都没能静下心来。
    赵寻真身上本就起了汗,现下更是赧然,衣服湿漉漉地贴在后背,汗珠滚落到颈间,滑过衣领,将后背衣服溽得更湿。
    共同的沉默催化了那种不自然,潮热暑气似乎突袭而至,二人在燥闷的空气之中,一个看到对方时不时瞥过来的一眼,一个听到对方狂乱不停的心跳。
    终于,赵寻真站不住了。
    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头发都湿了,还有的滑进他眼睛里,一刺一刺细密的疼,犹如他现下心头的慌乱……他抬起头,看叶拭微一眼,又收回目光,微微垂头睨着地面之上叶拭微裙摆,“我,先去换个衣服,然后再说——”
    “不用了。”叶拭微道:“我过来也没什么事,就是问你,你要给我的解释,到时间了吗?”
    这事涉关叶净渊,叶拭微必然十分在意。赵寻真立刻冷静了不少,他看着她眼睛,认真道:“大约还需要两天。”
    叶拭微就点了头,“那我过两日再来。”
    回了留芳苑,叶净渊正在抄书。
    砚台中墨汁见了底,叶拭微走近前捏住墨条研磨,“阿姐心情不好?”
    叶净渊笔尖一顿,随后抬头,把笔搁好,扭头看叶拭微,将自己瞒了她几日的事说出:“如果没有意外,四皇子今日会过来,向父亲母亲求娶我。”
    叶拭微手上力气失控,指甲都陷进墨条之中,她放好墨条,拿了帕子擦手,扭头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呀?”
    “宁国公府设宴那天。”
    “之前也没觉得他对你有意,是他也想夺位了……”叶拭微脑子转得飞快,“——还是那天被你吹箫吸引到了?”
    叶净渊看着她,没说实话,“我也不知。”
    叶拭微:“你怎么想?”
    叶净渊:“如果非要选一个,我想可以是他。”
    叶拭微皱了皱眉,道:“他到底是皇子。”
    “我年纪已到。”叶净渊笑了笑,说:“这几日我也认真想过此事,兄长如今科举结束,待成绩出来,父亲母亲便会为他议亲,我没多少时间了。五皇子此人反复无常,我若不嫁四皇子,早晚会落他手里。”
    叶拭微:“二皇子呢?五皇子就笃定自己一定能胜过他?”
    “他请了旨,求娶卢彤云。”叶净渊叹了口气,说:“我没有时间了。”
    先前李怀德和李怀章鹬蚌相争,虽然争的内容涵盖了叶净渊本人,让她头疼烦扰,但她也的确能从中获得利益,多一段喘息的时间。现在李怀德退出,李怀章便自认胜券在握,她若不及时寻找别的出路,怕就只能走进那条名为李怀章的死胡同。
    叶拭微想起什么,撸起她一段衣袖,上面紫青指痕已经好转许多,但仍然依稀可辨,“这是他做的?他逼迫你了?”
    那日回来,叶拭微便发现她手上痕迹,几次追问,都被叶净渊搪塞过去,她虽着急上火,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捧着一日上七八回药,让这伤尽快好转。
    现在想想,叶净渊不告诉她,也的确应该。
    她一日日的也不知在关注什么,不知道李怀章胁迫叶净渊,不知道李怀德已经求娶了卢彤云,也不知道李怀仁不知何时何故对叶净渊动了心思……整日按照自己那点匪夷所思的猜想,围着赵寻真打转,试图从他那里寻找到所谓的机遇。
    回头一看,自己后路却已快被人堵死。
    她呼吸都有些不畅快,几乎要喘不过气,叶净渊急忙抚她后背,助她顺气,一边柔声劝抚:“别慌,慢慢来。”
    叶拭微调整好呼吸,湿润着睫毛看她,“我是不是对你不够好。”
    叶净渊一怔,随即笑了。
    “想什么呢。”多年相处,二人早已彼此知心,叶净渊知晓她心中想法,无奈笑了笑,说:“你可还记得,祖父那日对你说的话——京城之中,百步一世家,十步一官员,哪个都是煊赫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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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府没有世荫,全仰赖祖父多年经营筹谋,忠肝沥胆,蒙陛下信任,这才于朝中站稳一隅,得群臣尊重崇敬。”
    “但在这之上,还有皇家,还有皇家之后的世家。平日无事,大家各自安好,无有争斗,但若太子之争开始,便是明哲保身,也会成为别人攻讦对象。”叶净渊道:“皇家才是最残忍的,那些消息,若非他想让人知道,没人能知道。”
    “那不是你的错,”叶净渊看着她,说:“你也没有对我不好。”
    有过那些奇诡经历,知道自己或许曾害过她,却仍旧对自己全然相信,甚至将那事对自己和盘托出……这世上只有一个叶拭微,不会再有如此真心对她的妹妹了。
    她笑着道:“你对我真的很好。”
    吟春推门进来,“姑娘,四皇子到了。”
    叶净渊点点头,对叶拭微道:“走吧,我们也过去瞧瞧,好歹是我的婚事,只此一次呢。”
    膳堂之内,叶争讼坐在主位。
    叶净渊被叫过去,坐到了李怀仁旁边,如此便只剩下叶庭宇身旁有位置。
    叶庭宇是挨着叶净渊坐的,她看过去,叶庭宇站了起来,要坐到一旁,把那个位置让给她。
    叶拭微走过去,制止他的动作,坐到了他旁边。她需要冷静冷静。
    叶庭宇抓过她的手轻拍两下,往她面前盘子内夹了些菜。
    这事情决定很快,全程几乎都是叶修明和孙文蓉在同李怀仁说话,叶新台和叶争讼偶尔插.进去附和几句,叶净渊面带笑容得体点头。
    叶庭宇闷头吃菜,叶拭微一语不发。
    一餐饭的时间过去极快,这事情本也只有他们这几人知晓,下人们在外面严防死守。李怀仁今日过来,是打着为叶新台接风的名义。
    除去这餐桌上的人,没人知道这天夜里,叶净渊和李怀仁的婚事就这样定下。
    叶修明满意,孙文蓉满意,李怀仁满意,叶争讼也满意。
    一切说定,叶争讼道:“明日上朝,我和四殿下便一起向皇上请旨赐婚。”
    叶拭微一夜未眠。
    次日大太监果然前来宣旨。
    只是谁也没想到,另一位主要人物却悄无声息发生变化。
    从昨夜商定好的四皇子,变成了谁也没想到的大皇子。
    ——圣旨上所说的秦王。
    叶府上下皆愕然,连接旨谢恩都忘了。
    最后是叶拭微先反应过来,扯了扯叶新台的衣袖,叶新台才回过神来,走上前从太监手中接过那明黄色帛文。
    大太监恭喜道:“待大公子成婚,秦王和秦王妃的婚事也该操办起来了,真可谓是双喜临门。恭喜恭喜!”
    叶新台往他手里塞了袋银子,垂首道:“多谢公公吉言。”
    大太监走后,叶新台坐上马车,前去宫门口等叶争讼两人,要问清情况。
    孙文蓉面容严肃拉着叶净渊离开,不知道是要说什么。
    叶庭宇张大的嘴就没合上,呆愣愣地看着叶拭微,好半天才闭到一起,恍神须臾,问:“不是四……唔……”
    叶拭微一把死死捂住他嘴,拉着他就往玉树阁走,边走边说:“昨夜之事,你必须咽到肚子里,谁也不能告诉,知道吗?”
    叶庭宇猛然点头。
    叶拭微把他往承慧房里一塞,堵住了换好衣服要出门的赵寻真,一脸怒气隐而不发,袖箭被她拆下,抵住他胸口。
    赵寻真身体一僵。
    叶拭微微眯眼睛看他,“你骗我。”
    赵寻真垂眸瞥一眼胸口袖箭,张了张嘴,心有些慌。他知道叶拭微在乎叶净渊,现下看来,事情明显被他搞砸,一时不知能说什么,也的确是无话可说,只能如实说道:“我现在也不知怎么回事。”
    叶拭微动了动手腕,袖箭箭筒随之而动,擦在赵寻真胸口布料上,窸窣作响。她道:“这次里面,我装了箭。”
    “我真不知情。”赵寻真却没有因她这句话而慌乱,十分信任地摊开了手,任她动作。只十分害怕另一件事,强装冷静地看着她,“我现在去找他,小姐可要一起?”
    叶拭微抬了抬下巴,淡声道:“走。”
 25. 师兄弟
    长隆京城集市热闹繁华,人声熙攘,叫卖声此起彼伏。
    因着人多,马匹不能疾行。
    怕她着急,赵寻真道:“这时间还未下朝,他……他突然回来,身份被认可,必是要在朝堂上多留些时间的,来不了那么早。”
    叶拭微藏在幕篱之下,背后是赵寻真宽阔胸膛,在马儿前行的过程中偶有触碰,她便能感觉到赵寻真的心跳。
    “我知道,我不着急。”叶拭微问:“你与他关系很好?”
    赵寻真犹豫片刻,“嗯”了一声。
    叶拭微:“我事先告诉你,我不会对他态度多好。”
    赵寻真许久没说话,片刻后又“嗯”了一声,“到时我出去。”
    马儿停在临近城外一街道深处,一间建造寻常的院落。
    赵寻真拿出钥匙打开门,把马拴在后院,抱着鞍上软垫回来。
    叶拭微仍在院外站着,赵寻真抱着软垫的手紧了紧,这时候觉得很不自然,“怎么不进去?”
    叶拭微:“我看这里有人住过的痕迹。”
    “是我师弟。”赵寻真道:“他们一起过来的,赶在科考前一日进的京,很是慌忙。这院子是我找的,事先打扫好,他们一到京城就住了进来。后来他去考试,师弟便独自住在这里,我时不时会过来看看。师弟也在京城找了活计,是个铁匠铺子,现在应该就在那里……屋里没人。”
    叶拭微就走了进去。
    堂屋内收拾得很规矩,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桌子上摆着茶壶茶杯,赵寻真收拾走,过会儿又回来,茶壶茶杯上面都挂着晶莹水珠。
    “这里没有茶叶,我们都不爱喝。”赵寻真说:“我烧了些水,一会儿就好。”
    “井水就可以,不用烧。”叶拭微嗓子确实是有些干,“我也没有那么讲究。”
    赵寻真便拿着茶壶又出去,过会儿拎着回来,给叶拭微倒了杯水,推到她面前,然后就默不作声地站到她身旁。
    叶拭微喝了口水,转过头来,“你不坐?”
    赵寻真摇了摇头,低声说:“我先站一会儿。”
    “坐吧。”叶拭微道:“有话问你。”
    赵寻真磨蹭着坐下,叶拭微问:“你们什么关系?也是师兄弟?”
    “是也不是。”赵寻真道:“更亲近一些,是我义兄。他娘亲和我父母,曾是同门。后来在幽黔遇到他,他身上带着他娘亲的信物,被我母亲认出,几番接触,确定了他的身份,便认他做了义子。”
    “他叫什么?”
    “以前叫李怀真,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叫李问渠。”
    “他来京城做什么,想要回宫?”
    “不是……是因为我要来京城,他担心会——”
    “师兄?”门被推开,一个看上去比承慧年纪大些的少年走进来,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小臂,喜气洋洋地走进来,看见叶拭微后愣住。
    “叶拭微。”叶拭微朝他轻笑,自己做了介绍。
    赵寻真收回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改看向叶拭微,“这位是我师弟,燕绍川。”
    燕绍川立刻把袖子撸下,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朝叶拭微抱了抱拳,“叶姑娘好。”
    叶拭微思索瞬间,也站起身来,朝他抱拳。
    燕绍川嘴角咧开弧度更大了。
    有他在,叶拭微不好再问赵寻真更多,便只是坐着喝水。
    燕绍川问:“叶姑娘和师兄可吃过饭了?”
    “没有。”赵寻真说:“厨房里面我煨了粥,你要是饿,便先去吃。”
    燕绍川走了。
    叶拭微问:“你还会做饭?”
    “会做一些,小姐要不要试试?”赵寻真道:“粥这东西没有难度,谁来做味道都不会很差。”
    叶拭微晨起就没吃饭,这时候是有些饿,想起接下来还要和人对峙,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赵寻真身体一僵,最后抿了抿唇,什么都没有说,起身盛了两碗粥过来。
    吃到一半,院门响了,燕绍川的声音随后响了半声,没说全。赵寻真出门去看,李问渠皱着眉头,轻轻摇头,张口无声说了句话:
    “有人跟着。”
    叶拭微已经打开了门,也分辨出这句话,随即就见赵寻真撸起袖子,拆下来一个什么东西,远远丢给李问渠,接着朝她走来,轻声留下一句“小姐藏好,我一会儿就回来”,接着一跃而起,脚尖轻点几下,从后院墙上翻了出去。
    隔空同李问渠对视一眼,叶拭微愣住,觉得这人长相有些眼熟,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哪里见过,随后目光一低,看到他手上不久前赵寻真丢给他的东西——
    一把袖箭。
    构造、大小、图案,均和她的那把一模一样。
    叶拭微笑了。
    李问渠莫名觉得后背发凉,本能就想离这个女子远一点。
    未及他反应,那女子转头回了房间,他凑近燕绍川,偷偷低声说:“这就是赵寻真替她死过的那位?”
    燕绍川点了点头。
    李问渠:“等会儿你去把咱们准备的礼物挑两件拿来,送给她。”
    燕绍川:“怎么不全拿来?那些不都是给这位姑娘准备的?”
    “笨呐!”李问渠说:“赵寻真那个呆子明显没让姑娘知道那些事,那姑娘现在看上去也不似喜欢他的样子,你那么多礼物砸过去,人家以为咱们是坏人、图谋不轨怎么好?!”
    燕绍川悟了。
    敲门声笃笃响起,燕绍川前去开门,李问渠跟在他身后,一看,是宫里吴皇后身边的大太监福全和那两位贵妃身边的大宫女锦绣和玉竹。
    他见过礼,问了好,“不知三位前来,有何贵干?”
    “秦王千岁。”福全行礼后道:“王爷回来得突然,王府还没安置好,您又不愿意往宫里住,娘娘担心您住的不好,派我过来瞧瞧,给您添置些东西。”
    他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条队伍,抬着三个红绸装饰过的箱子,还有几个太监宫女和侍从。
    李问渠笑了笑,侧开身体让他们看了看,婉拒道:“公公看到了,我这里地方小,实在放不下这些。”
    福全便没有再说,只回头点了那几个宫女太监,“王爷身份贵重,身边没人侍奉保护万万不行,那些东西您放不下便也算了,这几个人,您可是一定要留下。”
    李问渠指了指燕绍川,“我身边有他一个就足够。”
    福全:“那怎么——”
    话音未落,燕绍川几个闪移,那两位侍卫便倒在了地上,福全的脖子也被人架上一把刀,登时吓得腿软,斜着眼睛直看李问渠。
    “川子!回来!”李问渠喝了一声,燕绍川收回刀,重新站回他身边,垂着头十分畏怯的模样。他道:“这人是我从格斗场买回来的,身上功夫不错,对我也忠诚,偏偏脑子有问题,傻,莽撞。您刚才那些话,听到他耳朵里,就是有人要来抢他差事,心里一急就动手了。真是冒犯公公了。”
    福全赔笑道:“也是奴才不是,说错话了,说错话了。”
    李问渠:“那……公公回吧?”
    福全没应声,道:“这两个宫女手脚伶俐,做事妥帖……”
    凌空一飞镖射过来,正好扎在他脚边!
    “李问渠!过来挨打!”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他仰头一看,院墙上站了个提剑对着他们的人。一身黑袍,半边头发披散着,遮住了半张脸,露出来的那一半,上面两道疤痕交错,更显凶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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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煞。
    正是乔装打扮过的赵寻真。
    他往下看了几眼,冷笑几声,“如此声势,你是发达了?既如此,就快快还钱,否则今日必定打断你的狗腿!”
    随行侍卫纷纷拿出武器,严阵以待。
    福全大怒道:“哪来的狂徒!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面前的人乃是当今秦王!”
    “谁?”赵寻真哈哈笑了两声,“他若是秦王,我便是天王老……”话音忽然停顿,又往下瞥了两眼,狐疑地看看那群声势浩大的人,脸色变换,最后声音缓和一些,但仍是半点不客气:“既是秦王,那便快快还了钱来,不要如此不要脸皮,让人追债追到京城!”
    福全:“你——”
    李问渠拉住他,脸色红一半白一半,纠结难堪,低声道:“公公莫要再说了,我的确是欠他的钱,也确是逃债逃过来的。”
    福全:“王爷不要惧他,莫怕他动手,今日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我真不怕他。只是我的确欠着人钱,又因为还不上跑了,他也只是接了榜前来追债……”李问渠为难道:“那老板找了不知道多少人追剿我,个个都是江湖上一顶一的高手,若不是身边有个川子,我早被他们抓回去砍手砍脚了!”
    福全震惊:“竟如此没有王法!”
    李问渠:“哪里没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赵寻真又一枚飞镖丢过来,“商量好了没有?!今日是还钱还是断腿?!”
    福全扭头:“你闭嘴——”
    李问渠扯了扯他衣袖,目光一转看到后面那三个箱子,眸光一亮,惊喜道:“公公不如把那三个箱子给他,替我解了这燃眉之急?”
    那箱子加起来价值几万两,福全可没傻。
    他问:“王爷欠了人多少钱?”
    李问渠畏畏缩缩,扭捏不肯言。
    赵寻真道:“共计五千两!”
    福全声音都破了:“多少!”
    李问渠捂着脸支吾道:“……五千两。”
    福全嘴角都开始抽抽了,“您做了什么啊,欠人这么多钱?”
    李问渠:“吃了顿饭,不小心烧了人家酒楼。”
    福全哑然。
    李问渠软了声音,十分窝囊的样子,没骨气地央求道:“公公,您就替我还了这钱吧。”
    福全不情不愿地拿出了身上藏了许久的银票。
    赵寻真爽快地走了。
    李问渠大谢福全,俨然纨绔模样,十足的烂泥扶不上墙。
    福全本就是来探他虚实的,见状对他没了一开始的尊重,离开的时候,把宫女太监侍卫,还有那几个箱子全都拉走了。
    与此同时,赵寻真跳窗回到房间。
    叶拭微已经戴上幕篱,隔着帷幔,模模糊糊瞧见他的身影。
    他身上披的那袍子被他解下,露出出门前穿的那身黑色劲装,脸上乔装的疤痕也被揭了下来。头发完全散开,分散在脸颊两侧,落在前胸,因为方才那番动作看上去有些微乱,脸颊浮上一抹红,气息微微凌乱。
    叶拭微轻笑一声,“我竟不知,原来你可以做出那般狂妄的模样。”
    赵寻真梗了一下,辩解道:“我平日不那样……方才,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这几个字被她说得极慢,声音又轻:“那你们配合得倒是默契。”
    赵寻真犹豫一瞬,说:“让小姐见笑了。”
    叶拭微没有应声,抬手摘下头上发簪,朝他伸出手臂,檀香木制长簪被她拿在手中,映得肤色极白,看得人别不开眼。
    赵寻真索性扭过了头。
    却听她道:“我的发簪,再给你用一次。”
    赵寻真呼吸更乱了。
 26. 爱哭包
    翻墙回来的时候,赵寻真搁在袖口的发带掉了,正好掉在那匹马刚拉不久的马粪上。马儿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冲他甩尾巴,鼻间呼哧呼哧吐着气。
    赵寻真就没捡,拿来铁锹将马粪连同发带铲到一边用土埋起来,摸了摸马儿的头,净过手洗了脸,就着那副披头散发的模样回了屋。
    他本想过会儿等燕绍川和李问渠进来,找他二人其中的谁要一根发带来用。
    可是……叶拭微又说可以把她的发簪借给他用。
    赵寻真余光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瞟向叶拭微的手和发簪。
    长簪乌黑笔直,泛着幽幽光芒,实在是很让人动心,想就这样同意,拿来挽自己现下散乱的发。
    但是不行,太不清不楚了些。
    他轻声问:“小姐不怪我了?”
    “两码事。”叶拭微说:“还是怪的。”
    赵寻真偏头看过来,叶拭微摘下了幕篱。
    两人对视,叶拭微问:“不要吗?”
    “要的。”赵寻真连忙接了过来,别在指尖,用手指将头发梳拢顺畅,拢在一起挽住,以发簪固定。
    叶拭微静静看着他的动作,忽然问:“你只骗过我这一件事吗?”
    其实这事情也不算他骗她,只是因为信息滞后引起的阴错阳差。但叶拭微这一刻还是选择这种问法。
    赵寻真挽好头发,低头看她,眼睛很缓慢地眨了两下,点头说:“其它的没有了。”
    “那有什么,是应该告诉我,却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和我说的吗?”叶拭微轻声问。
    赵寻真悄悄攥紧了拳,许久都不曾出声。
    叶拭微便笃定地道:“那就是有。”
    赵寻真倏然松开攥了多时的拳头,闭了闭眼,点头道:“有。”
    叶拭微看着他,“现在还是不能对我说吗?”
    赵寻真摇头,又点头。
    叶拭微笑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声音几乎是从喉间硬挤出来的,“好,可以。”
    赵寻真如临大敌。
    屋门被笃笃敲响,片刻后李问渠和燕绍川走进来。
    李问渠礼貌朝叶拭微鞠了一礼,和叶新台平时行礼十分相像,十足的文人做派,“姑娘好,我是寻真兄长。”
    叶拭微瞥他一眼,冷哼一声。
    李问渠被她这样对待,倒也不觉生气,只是略微抬起些头,看了赵寻真一眼。
    你做了什么把人惹得这样生气?
    未料赵寻真没有回应他这个问题,反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问渠:“?”
    燕绍川不明所以,把屋里这三个人挨个看遍,捧好手中锦盒,蹑手蹑脚走到桌前,将锦盒放置桌上,悄声道:“叶姑娘,这是我们师兄弟给你准备的礼物。”
    李问渠耳朵一动,这女子姓“叶”?
    赵寻真如今人在相府,莫非这位,是叶府二姑娘?!阿源她妹?!!
    李问渠禁不住一阵胆寒牙酸。
    又想想,赵寻真喜欢的就是她……
    真是孽缘!
    他顿觉惹不起,把头垂得极低,几乎要栽进自己胸膛,只想赶紧开溜,内心疯狂祈祷这人千万千万不要认出自己才好。
    燕绍川也不是个多话的,说完那句愣了一下,又把锦盒打开,转了个方向,朝向叶拭微,里面是一副金镶玉头面,和一个镂空金雕臂钏,他道:“来时师姐选的,她说这个好看。”
    叶拭微哑然,忍住笑意。
    一直僵持不是回事,她轻咳一声,问起现在情况:“外面都解决了?”
    赵寻真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除去那支明面上的队伍,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也派了暗卫过来,要查探……嗯,查探秦王虚实。为了不惹人注目,他们派过来的人都不多,我解决掉了。不过我觉得,后面应该还有。”
    燕绍川:“我去房顶上看着,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说完从角落里摸出一把弓弩,背上一篓箭,打开门出去了。
    李问渠继续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还真是她见过最……特别的皇子,叶拭微一时不知道这人是害怕了还是怂了,看他始终没有抬头的意思,扭脸看向赵寻真,做询问状。
    赵寻真顿觉丢脸,抬脚猛地一下踩过去,擦着李问渠鞋尖边缘落下,没造成大面积伤害,但李问渠还是顿时就抱着脚在屋里乱跳,全然不顾忌形象地吱哇乱叫:“你要死啊赵寻真!要杀人啊你!!”
    这下换成赵寻真抬不起头了。
    只是没有李问渠方才那么严重,不至于栽进自己胸膛。
    李问渠不停控诉赵寻真,却看不出有任何生气的意思。他闹出来的动静不小,房顶上的燕绍川却没有出声询问过一句,似乎完全不担心这屋里发生什么。
    叶拭微大概能确定这就是他们师兄弟三人的日常,谁都没有架子,哪怕他们早就知道李问渠的皇子身份,哪怕李问渠现在已经成了这大邺朝尊贵的秦王……
    她收回目光,瞥了赵寻真一眼。
    这人的真实性格,到底是什么?
    赵寻真悄悄抬头,正对上叶拭微毫不遮掩的目光。那眼神极具探究意味,看得赵寻真莫名激动,又莫名心慌。
    他们就这样对视很久,直到李问渠停下了跳,停下了叫,带着自己累到不行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一屁股坐到叶拭微对面,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往桌子上一趴,不出声也不出气地闭上眼睛。
    赵寻真默默捂住了脸。
    叶拭微无声吐出一口气,示意赵寻真也坐下,倒了三杯水,其中一杯推到李问渠面前,平静道:“秦王千岁。”
    李问渠霍然起身,正襟危坐,摸索过面前茶杯送到嘴边,想喝口水稳稳心神,又在一瞬间想起这杯水从何而来,吓得重新放回去。
    叶拭微没管他这番奇怪莫名的动作,说:“我是叶拭微。”
    “陛下今晨给你和我姐姐赐了婚。”
    李问渠哈哈笑了两声,谄媚道:“妹妹好。”
    叶拭微:“……我想知道,你和我姐姐,有何渊源。”
    李问渠摸摸鼻尖,含混道:“也没什么渊源,就……以前遇见过。”
    叶拭微:“在哪里?什么时候?”
    李问渠:“大邺朝,小时候。”
    全是废话,没一点有用的。
    叶拭微自然也能想到这些。她看着李问渠,仔细回忆,确定自己的态度没有冒犯,还算诚恳,问的问题也没有冒昧之处……为何他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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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答案这样悬浮?
    而且,方才这人还不这样,俨然是很有兄长样子的。
    李问渠被她盯着,背后直流汗,生怕她想起自己是谁,十分不自在,小动作开始变多,一会儿抓握两下,一会儿手指在桌子上轻点……
    叶拭微又觉得眼熟了。
    她开始推理——
    赵寻真是听了叶净渊吹箫才开始有异样的,显然这异样是因为李问渠。
    但有个问题,这世上没有几人知道叶净渊会箫,因为她的箫,是和了无大师学的,只有无常寺的几个僧人和她们姐妹知道……
    叶拭微忽然停住思绪,抬眼看过去——
    还有个人,也知道叶净渊会箫。
    她笃定道:“你是那个爱哭包。”
    李问渠直接从凳子上滑了下去,后背着地,疼得倒抽冷气,但这次却没有叫唤,生生憋回去。
    赵寻真扶他起来,疑惑问:“什么爱哭包?”
    叶拭微看他一眼,“你以后可以问他。”
    既然已经被认出来,李问渠便也不隐瞒了,拎起茶壶要给叶拭微倒水,一看她面前茶杯是满的,讪讪放回去,脸上带笑,柔声说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敏锐,说话也仍旧……犀利。”
    “犀利?”叶拭微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反问道:“现在不叫我刻薄鬼了?”
    李问渠:“那时年少不懂事,劳你担待些。”
    赵寻真一脸茫然,“你们也认识?”
    “嗯。”叶拭微说:“认识,但是不对付,我喊他爱哭包,他骂我刻薄鬼。”
    赵寻真:“什么时候……”
    李问渠狠狠剜他,赵寻真闭上了嘴,坐到一旁安静听着。
    李问渠笑着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后来听你姐姐说了,你并不是真的讨厌我,是想让我赶快振作起来,只是选的方式不恰当。”
    这些都是往事,叶拭微无意追思,只问:“你为什么要直接从宫里请旨,让我阿姐做秦王妃……你可有想过,她是否愿意?”
    李问渠立时严肃起来,站起了身,朝叶拭微认真恭敬地鞠了一礼,说:“抱歉。”
    叶拭微抬眼看他,没留情面实话实说:“你如今是秦王,若让人知道你对我行此大礼,怕是我即刻就要人头落地。”
    李问渠:“现在我不是秦王李怀真,而是你姐姐未婚夫君李问渠,这一礼,应当。”
    叶拭微:“你真喜欢我阿姐?”
    李问渠不自然地点头。
    叶拭微:“那你为何不问她意愿,就一纸诏书请过来,强行娶她?”
    “不是我请的旨意。”李问渠说:“我今晨醒来,这道旨意便落下了,我也是后来才知。”
    叶拭微不怎么信,直言道:“我阿姐可是相府嫡女,二皇子和五皇子都曾追求她好久,这事儿在世家之间几乎人尽皆知。他们肯定也向陛下请过旨意,却没有一次成行……你是说,你只是睡了一觉,这天大的好事就落你头上了?”
    李问渠面色登时不怎么好看了。
    随即他道:“所以我觉得,他是真想我死!”
    “……谁?”
    “还能有谁?”李问渠控诉:“这大邺朝的皇帝,我那个狠心的爹!”
 27. 我不举
    叶拭微平静地看着面前人。
    李问渠喋喋不休,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让我做秦王,那可是最好的封号,这不就是活靶子,让二三四五那几位团结起来对付我一个,他们不内斗了,我完蛋了。”
    “天知道我本来只想去同他谋个官,好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和阿源接触,循序渐进发展感情。早知道我就不去找他了,反正天下人都以为李怀真死了,那李怀真这个身份死就死了,我做李问渠做得很好。”
    “我现在就后悔,后悔自己没能沉住气,按照一开始打算,等科举成绩出来以后再入朝为官,届时我可以用自己闯出来的身份去认识阿源。现在这样真是造孽,自己成了活靶子不说,还连累阿源也陷入这污泥堆中。”
    叶拭微:“……”
    赵寻真虽然早前便知崇文帝心狠冷血,当下却仍是忍不住震惊道:“怎会如此?世上怎会有这样狠心的父……”
    他话音突然顿住,余光瞥一眼叶拭微,剩下的字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剩下连声叹气,心酸无比。
    叶拭微尚有着思考能力。
    她倒不觉得崇文帝此举是想李问渠死。
    李怀德和李怀章,甚至于吴皇后与张贵妃,更甚者可能还有李怀瑾和王贵妃,都绝对不止一次地向他提过,要娶叶净渊为正妃,崇文帝始终不曾松口。
    叶争讼得皇帝信任抬举,势大不假,但在叶净渊婚事一道,却能那么坚定笃绝地拒绝二皇子和五皇子,名义上是说为了叶净渊幸福……但他真会有这么好心?
    即便他有,崇文帝就能看他独善其身?也信他是真要独善其身?
    这两个人,一个冷眼看结发妻子被人投毒郁郁而亡;一个无视亲生儿子害死媳妇赶走亲女佯装不知……
    哪一个都不是善茬。
    叶净渊的婚事,分明迟迟未定,却无一人不知道她早晚要做皇子妃,以至于其他名门贵族,至今不敢前来求亲。
    是谁给了暗示不言而喻。
    叶拭微突然一阵心惊。
    她抬眼看李问渠,忽然就十分恶毒地觉得,这人还不如真的死了。
    现今局面,分明是崇文帝一力促成,叶争讼则是从谋。
    叶净渊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人选。
    ——只能是那位离宫多年的大皇子,李怀真。
    至于今年,叶争讼突然松口,暗示叶净渊可嫁李怀仁,怕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李问渠始终不曾现身,这世间没有李怀真存在的证明……
    崇文帝放弃了这盘棋。
    恰逢四皇子前来求娶。他人品有证,又是皇子之身、叶新台至交,且无心于皇权。
    于是小范围内皆大欢喜。
    谁也不曾想到,原来的定数在这一刻成了变数。
    李问渠以李怀真的身份进了宫,找上了崇文帝。
    崇文帝便迫不及待于次日一早就下旨,昭告天下他和叶净渊的婚事,堵住了李怀仁要请旨赐婚的嘴。
    这一切都是为了李问渠。
    可李问渠,却全然不知叶净渊这些年因为他一早被当做棋子,又因为他始终没有消息被视作废棋,终日周旋于李怀德和李怀章之间,不得安生。
    李问渠感觉周围空气都掺了冰,凉飕飕的,不知道叶拭微突然的敌意是因为什么。
    好在他清楚这人的性格从来就是杀人也要利索给个痛快,焦灼又平静地等了会儿,就听她道:“我怎么觉得,陛下不是想你死,而是想你做太子?”
    李问渠瞪大眼睛,一时没控制住音量,恶狠狠道:“那他可真是个好父亲,好丈夫!”
    赵寻真立刻偏头看向叶拭微,心中惶惶,苦思冥想如何做才能稍稍安抚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机会。
    叶拭微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怎么说?”
    李问渠:“无常寺那时,我曾与你们说过,我父亲为了权势,坐视旁人给我母亲下毒,将她贬妻为妾,看她郁郁而终……可我没说,我母亲临终唯一心愿,是我能自由……”
    他顿了顿,咬牙道:“李丰泽要我做太子?不就是要我终日困于那透不过气的皇城之中,一遍遍回忆我母亲因何而死……他对得起我母亲临终之言吗?”
    叶拭微感同身受,却不能同情他,闭了闭眼敛去眸中情绪,道:“对他来说,太子之位,是他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谁稀罕?!”李问渠道:“我母亲被人下毒他不管,我离宫后被人追杀他不管,现在又在装什么好心!太子之位?真以为我稀罕?没有他和他给的那些荣华富贵,我不是一样长这么大了?”
    “你说的都对,只是……没有他,”叶拭微直击要害,“你是万万不可能娶到我阿姐的。”
    “你知道,五皇子乃是中宫嫡子,吴皇后母家以战扬名,封侯得荫,其兄长幼年之际便随着上了战场,大大小小功绩无数。吴家满门上下,没有一个是拖后腿的废物。”
    “二皇子,个性张扬,霸道狂放,三年前青岭关一战,带领数百人歼灭獬戎五千敌军,与宁将军前后夹击,大败獬戎。”
    “可你李怀真,背后无人,身上无功,还背着个大逆不道离宫多年的罪名,若有人有心,你这身份,也不是不能施加手段。你真觉得,你若没有秦王之名,没有与我叶府嫡女结亲之事,你能在这京城安稳度日?”
    李问渠哑口无言。
    赵寻真默默把他茶杯推至面前,李问渠恍神端起喝了一口,魂儿回了些,人还懵着。
    赵寻真轻声说:“小姐方才分析,十分在理。”
    李问渠喃喃道:“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叶拭微笑了,质问他:“难道就是我阿姐想要的吗?”
    李问渠倏然回神,目不转睛看她,须臾后不自信地问:“阿源……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有说。”叶拭微道:“圣旨一下,我兄长便动身前去接我父亲与祖父,要第一时间问他们情况,看看究竟为何。我母亲拉着阿姐走开,关上房门谈话。我弟弟直接吓傻,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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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怀真,李问渠——”她看着他,“你还真是走得轰轰烈烈,回得惊天动地。你可知有多少人因为你惶惑不安?你可知我阿姐,从此便是陷进风波之中,注定要与你同站一边,背负滔天压力,被人敌视侧目……可你竟全然无知,还在这里不停诉说你有多苦……”
    赵寻真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告诉李问渠,叶净渊就是他找了好久的人。
    叶拭微话没有停,仍在说着:“我知道你身世凄惨,心中痛苦良多。实话说,我与你经历有诸多相同,我是很能理解你的,可你万万不该扯上我阿姐,不该让她被迫同你一起,遭受以后数不清的算计,没尽头的争斗。”
    李问渠哑声许久,频频抬头,不敢吭声。
    在朝堂之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听到自己被册封为秦王之时,他是愤怒的。
    他大约能想到,李丰泽是要做什么。
    但随后而来的婚事,他和阿源的婚事,几乎瞬间冲散了那些愤怒,让他惊喜不已,欢欣激动。
    他就这样带着那般喜悦的心情,出了皇宫,一路走到这里,暂时将所有的阴谋算计全都忘了。
    可是明明,他最先想到的,应该是叶净渊以后会遭受什么。
    他却没想到。
    李问渠觉得自己这样简直罪大恶极。
    他道:“我会去请旨,要求退婚。”
    叶拭微目的达到,直着盯他一眼,“你问过我阿姐吗?”
    李问渠:“什么?”
    “赐婚不由她,退婚不经她。”叶拭微道:“刚赐婚就被退婚,你要她被天下人耻笑不成?”
    李问渠:“我会说是我的问题。”
    叶拭微笑了,“你的问题?什么问题?谁会相信?”
    李问渠顿了顿,道:“我会表明,是我不举,此生不能娶妻。”
    叶拭微愣住了。
    赵寻真也愣住了。
    三人头顶上骤然间响起道滑动声,像是谁摔倒了。
    半晌后赵寻真转头,欲言又止地问:“你真的……不举?”
    “怎么可能!”李问渠羞赧道:“只是托辞。总得让人将目光转移到我这里,不会去纠缠阿源……告诉天下人,我不举,是最好的办法。”
    叶拭微喝了口水压惊,“倒也不必如此。”
    她道:“你怎么不去问问我阿姐呢?恕我直言,你这样一意孤行地自行打算,只会让我觉得你实在是个很自私的人,而非真的对我阿姐有情,所作所为是希望她好。”
    李问渠僵了一瞬,须臾后问:“你不是来劝我离你阿姐远些的?”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叶拭微道:“在知道你是爱哭包之前……”
    “知道以后,就改变想法了,总觉得,应该要阿姐自己决定才对。”她看着他,淡淡道:“毕竟,这么多年过去,这世上知道阿姐会箫的人,一直都没有几个。”
    李问渠心里一动,心脏忽然疯狂乱跳起来。
    赵寻真则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叶拭微,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28. 离人回
    常言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李问渠此刻醍醐灌顶。
    因着幼年经历,李问渠自认性格并不好。他喜欢叶净渊,便也期盼叶净渊一样对他。
    他知道自己自私,也为此惶恐,担心叶净渊对他无意,甚至早已忘记自己是谁,这场意料之外的婚事只有他一人欢喜。
    于是下朝以后,他同叶氏父子攀谈一会儿,尽了自己该有的礼仪规矩,便道:“本王刚回京城,许多事不曾安定,劳您同大姑娘说一声,我明日登门拜访。”
    然后就直奔这处小院而来,想要拉着燕绍川去买明天登门的礼物。
    可是,正如叶拭微而言,此刻他最先做的决定,应该是去见叶净渊。
    至于礼物……他有一个十分想送、却不知叶净渊会否愿意收下的。
    他站起身,对面前叶拭微鞠了一躬:“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我即刻去往相府,向你阿姐赔罪。”
    叶拭微略抬头,觑他一眼:“不准备准备吗?”
    李问渠以为她在嘲讽。
    叶拭微:“秦王去准王妃家里拜访,难不成要空着手?让那几位的盯梢看到了,不知道要在京城怎么编排你。”
    李问渠暗道自己小人之心,羞愧难当,“妹妹说的是。”
    叶拭微将锦盒推过去,十分真诚道:“不如你现在立刻过去,这两件东西,可以拿去作为礼物。”
    李问渠这下简直要对她顶礼膜拜,内心狂甩自己嘴巴,无比鄙夷自己,“使不得使不得。”
    叶拭微看他。
    李问渠道:“这礼物本就是来京城之前,央师姐为……我们挑的,想的便是日后可以用来给……绍川做聘礼,但他现在还小,谈论这事为时尚早——”
    他说说停停,一顿一顿,实在怪异,叶拭微听着都不免怀疑这礼物一开始就是给自己准备的。见他越说越离谱,她打断道:“既是给绍川准备的聘礼,给了我岂不是不太合适?我不能收。”
    李问渠卡壳,被赵寻真疯狂用眼睛剜他,冷汗涔出,连连摆手,“没有不合适!给你也是一样的!”
    叶拭微扭头无言看赵寻真,拧眉问:“你都和他们说了什么?”
    李问渠心道自己酿成大祸,脚底抹油瞬间就溜,“我带着绍川去准备礼物,你们聊!”
    “嗯?”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叶拭微盯着他的眼睛,又问:“你和他们说了什么?”
    赵寻真呼吸几个来回,目光描摹她的面容,想自己方才突然领悟到的那些,眨了眨眼,低声道:“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叶拭微笑了笑,“走吧,我们回府。”
    赵寻真看她自凳子上站起,看她走出屋子,看她打开门回头望过来,动作自然随意,没有半点不适……心中茫然又无所适从。
    这就……结束了?
    不问问他喜欢的人是谁?
    是已经猜到了……还是……不关心?
    “不走吗?”叶拭微在门外轻声道。
    “走。”赵寻真把面前茶杯中水一饮而尽,朝门外走去,轻扯嘴角笑着说:“我们回府。”
    春风和暖送人去,马踏长街离人回。
    回去时路上行人少了许多,花费时间更短些。他们回到府里之时,叶拭微问过门房,李问渠和燕绍川还没有过来。
    将马儿栓回去,二人一道往内院去。
    赵寻真说:“李问渠这个人,毛病很多,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只要是他认定的人,就无论如何都会对他好。”
    叶拭微知他意有所指,转头问道:“若是我阿姐心有所属呢?”
    赵寻真:“他会尊重。”
    叶拭微:“若她一辈子都不会对他动心呢?”
    赵寻真:“他会认命。”
    这话不知为何有些好笑,叶拭微没忍住笑出了声。
    “或许你说得都对,但我没有与他长久接触过。”随后她道:“幼时经历,不过短短一个月,那时候,他性格孤僻阴郁,起初我喊他爱哭包,并非我真的刻薄,而是平直形容。”
    “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赵寻真看着她道。
    叶拭微就又笑了,“可是后来,再那样喊他,我就的确是存了一些刻薄心思的。你知道,其实我和他经历有些相像。坦白来讲,那时我看他,就像是在看自己……我很讨厌那样。”
    赵寻真静默须臾,“可你也确实如大姑娘所说那般,是希望他快些振作起来的,对吗?”
    叶拭微没有回答。
    赵寻真也没追问,自顾自又说:“赵寻真起初来到我家时,我们是不对付的。原因有些好笑,又的确像他会做出来的。因为我父母感情和谐,从不吵架红脸。他向往这样,喜欢这样,但又因为这样一次次觉得自己真是悲惨。他不愿意在我父母面前表现出来,就来找我麻烦。至于我……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处处看我不顺眼的人,自然也是不舒服的。于是我俩每次对上,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后来呢?怎么又对付了?”叶拭微问。
    赵寻真:“我俩打了一架,他输得很惨。”
    叶拭微又笑了一声。
    赵寻真:“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是一个雨天,我用了三招把他打倒。他不服,不管不顾又冲过来,脑袋狠狠撞在我肚子上,我胃里翻江倒海。绍川过来把我们拉开,他就坐在地上狠狠哭了一场。我和绍川蹲在雨里,陪着他哭。”
    “然后就变得关系好了?”
    “没有。”赵寻真摇摇头,“我们全病了。打架的事情被我父母知道,罚我们三个绕着家里跑了五十圈。我和绍川经常这样,底子好,他不行。刚跑二十圈就坚持不住了,我爹就是不松口,最后是我和绍川接力,一个接一个背着他跑。跑完回去,他朝我行礼,但是腿太软,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下了。”
    “然后呢?”叶拭微问:“你笑了吗?”
    “我吓死了。”赵寻真笑了笑,说:“本来腿不软的,硬是被他吓软了,登时就对着他也跪下了。旁边绍川一看,也毫不犹豫跪下了。李问渠先笑了,然后他说对不起。但那时也还是没有关系很好,只是缓和许多……”
    顿了顿,他扭头看着叶拭微,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只是普通叙述,说:“他总是话很少。”
    “后来有次,我妹妹有了点消息,我父亲动身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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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三个非要陪同,路上绍川病了,全身武艺都成了摆设。我们去的地方是个人贩子窝,我爹把我们安置到客栈,自己去查看,捅了他们老巢,折了他们小半人马。”
    “人贩子大怒,辗转得到我们消息,趁着我爹不在,打上门来。那是我第一次见李问渠拿起刀,他让我们走,去寻我爹过来,或者赶紧报官。我没犹豫,因为我知道我背着绍川逃跑一定比他快。”
    “我在路上遇到我爹,但还是晚了,李问渠已经被带走了。我们追过去时,他被人断了手脚,打落牙齿,半边头发扯落得稀稀拉拉,看上去就特别痛。”赵寻真说:“我和绍川都没忍住哭,他却笑了,说自己命大,又逃过一劫。”
    叶拭微无端有些难受,明明起初她看李问渠不顺眼,就是因为他孤僻懦弱的性格,可现在听了赵寻真这番话,却依旧不是很开心。
    就好像,叶净渊总是偷溜去找她的前两年时间。她们也是不对付。
    那时候,她也一样孤僻。
    “那天以后,我们没再有过争吵,天大的事也会好好说清楚,但也养成了另一个坏习惯……”赵寻真措辞一番,说道:“挤眉弄眼的坏习惯。”
    玉树阁到了,两人停下脚步,在院门口站定。
    “你和燕绍川都武艺高强,”叶拭微问:“怎么他看上去半点不会武的样子?”
    “他不愿学。”赵寻真说:“他觉得家里有那么多人善武了,也该有人善文才行,便寻一学堂,日日读书。后来倒真学了个知识渊博、学富五车,院试、乡试均拿到头名。但他对京城很抵触,不愿来参加会试。后来是因为我要来京城,他和绍川都十分担心,两人一合计,便在我出发时,也从家里出发,来了京城。”
    叶拭微:“来便来了,怎么又去参加会试?不是不愿意吗?”
    赵寻真:“他说京城水深,总要有人以身入局,舍身取义。”
    叶拭微笑了,看着他道:“京城的确水深,但再如何深,与终日奔波于做活谋生的寻常百姓却是干系不大。你要来京城,他二人便吓得一定要追着你来,不觉得牵强吗?”
    顿了顿,她问:“李问渠,一开始做的打算,就是重新做回大皇子,是吗?”
    赵寻真摇头,“不是的,他并不想做大皇子。”
    叶拭微:“那是为什么?”
    赵寻真看着她的眼睛,说:“因为京城水深。”
    叶拭微问他:“京城水深,他便是入朝为官又有何用?你若真犯下了弥天大祸,他就一定能救得下你?”
    “赵寻真。”她静静看着他,近乎是凝望了,很有些深沉地说:“你这个解释,圆不上。”
    “你说了那么多,可给我的解释其实没有多少,更多的是在说李问渠的经历。我知道的,他经历与我相似。”叶拭微问:“你是想让我同情他?还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我不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你还是在骗我。”
    赵寻真张了张唇,“没有——”
    “隐瞒部分真相,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是欺骗。”
    “你在骗我。”叶拭微几乎是笃定地说,随后看着他,安静须臾,又说:“赵鸩,你在骗我。”
 29. 想不通
    叶拭微走了。
    在留下那句话以后,就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失望,似乎是沮丧……然后走了。
    赵寻真顿觉周身冰冷。
    他想不通。
    “赵鸩”这个名字,他只在前世与叶拭微相遇的那段时光用过,连李问渠和燕绍川都不知道。前世那段日子,叶拭微也只知道他叫赵鸩。
    这个名字,勾连的是他心中,他们之间美好、苦涩又惨烈的回忆。
    都说人死后,听觉是最后丧失的。赵寻真不知真假,可他死那时,的的确确是这样的。那时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耳边不断回响叶拭微一遍又一遍痛彻心扉的呼喊。
    她在叫他:“赵鸩,赵鸩。”
    她说:“如果有来生,我们还要遇见。你早一些来,你带我走,我们离开这里,我们不要在京城了……”
    赵寻真忘不掉她一声声泣血般的呼喊,那是他对“赵鸩”这个身份,最后的深刻印象。
    其实他是后悔的,后悔没在一开始相遇时就道出真实姓名,以至于到他死,叶拭微都不知道,他其实叫赵寻真。
    这次相遇,他没再用“赵鸩”那个名字,一开始就告诉她和她身边所有人,他叫赵寻真。
    叶拭微第一次喊出他全名时,他竟然忍不住细细的战栗。那实在是一种很极致的感觉,让他沉沦,让他溺毙。
    他喜欢叶拭微叫他的名字——赵寻真。
    可是他没想到,当叶拭微看着他喊出“赵鸩”这个名字时,他的感受居然比那时还要震撼。心神激荡,几乎是从骨髓深处传出来的酥麻难挡,好像死后片段重现。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间,他怀疑眼前一切皆不真实,毕竟那时,他的呼吸、心跳,全都停了。
    他只有那一瞬体会。
    因为叶拭微说:“赵鸩,你在骗我。”
    然后留下那样一个眼神和背影,没有再问他什么,也没有要听他解释的意思,就那般转身离开。
    赵寻真所有感觉都消失了,只剩下围绕在周身的冰寒刺骨。
    他想不通。
    既然知道他是赵鸩,叶拭微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现?
    他本觉得,叶拭微和自己一样,是重生回来,但那念头只一瞬就被推翻。他来到京城、见到叶拭微那刻,她的的确确是不认得他的。
    那又为何,会知道赵鸩?
    赵寻真想不明白。
    叶拭微知道他想不明白,其实自己也不太能想得明白。所以她走了,这种时候,还是留出时间让大家都冷静最好。
    而且,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叶拭微回了留芳苑。
    叶净渊在她房里等她,一见她就问:“你去哪了?”
    叶拭微:“见了个人。”
    叶净渊便生气了,她猛地一下拍了桌子,第一次在叶拭微面前如此动怒,“你怎能如此胆大?!”
    “大皇子一朝出现,便被封秦王,一举越过势大的其他几位皇子,你背着所有人偷偷去见他?”叶净渊撸起她袖子,果然看到袖箭,后怕至今未消,心中恐惧更甚,指着她道:“你不要命了吗!”
    “我有把握的。”叶拭微知她担心,坐下来握住她的手,一边轻揉她指尖一边道:“他和赵寻真是一路的,且这人你我都认识……”
    顿了顿,看着叶净渊缓和许多的表情,她道:“阿姐可还记得,七年前无常寺内,你从井底救上来的那个爱哭包?”
    叶净渊五官舒展开来,“他就是大皇子?”
    叶拭微点头,“他喜欢你。”
    叶净渊怔然,随即理清思绪,那日她吹奏的曲子,便是当初送别他人时突然所作,这世上只有他二人听过。后来想是他告诉了赵寻真,于是宴会之上被认出,这才有了今日之事。只不过……她问:“这人一直藏身京城?”
    “不是。”叶拭微道:“他和赵寻真,还有他们一个师弟,一同过来的,接着他去参加了科考。”
    叶净渊咋舌,皇子参加科考,前所未有,随即想出两种他如此做法的可能,对此人钦佩许多。
    “阿姐,此人可用。”叶拭微低声道:“他或许是比四皇子更好的选择。”
    叶净渊:“为何这么说?”
    叶拭微把赵寻真的那番话告诉了她,又说:“他应该快来了,你准备准备。我已经给了他暗示,在你眼里他是特别的。至于何种特别,全由你自己把控。”
    叶净渊:“我要演戏?”
    叶拭微:“如常发挥就好——”
    正说着,吟春敲了敲门,“姑娘,秦王殿下来了,主君要你梳妆打扮,前去拜会。”
    来至前院,李问渠和叶修明孙文蓉都在那里,看上去氛围奇好,其乐融融。
    叶新台也过来了,身后跟着叶棋和……赵寻真。
    赵寻真心还乱着,看到叶拭微以后目光不再闪躲,而是直着迎上去,目不转睛盯着看。
    叶拭微同他对视一会儿,平静无波,而后偏过头去。
    叶修明看一眼过来的姐妹俩,见她二人为换新衣,妆容素净,眸光一时沉下,转头笑着对李问渠说:“秦王殿下,这便是小女净渊。”
    李问渠突觉不自然,偏头看了看,赵寻真也在,有了点家人在的底气,顿时好转不少,站起身走向叶净渊,克制有礼地低声道了句好。
    叶修明又说:“这是小女拭微。”
    李问渠似得救兵一般看过去,依旧有礼道:“拭微妹妹好。”
    叶拭微忍笑,扭头看了眼赵寻真。
    赵寻真心里更乱了。
    叶棋忿忿然地拉着他走了。这可是秦王,还有主君和主母在,这三人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就他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不是等着出问题?
    李问渠见他走了,心慌了,在心里大骂赵寻真不道德!
    就这么一恍神的功夫,抬头一看,这屋里就剩下他……和叶净渊。
    两个人,她坐在他对面,门关着……
    李问渠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仿佛凳子着了火在烧他。
    叶净渊:“殿下?”
    李问渠看着她,犹犹豫豫地说:“那个……拭微有没有告诉你,我就是……”
    他说不出那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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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常寺人本就不多,僧人们见他都道施主,叶拭微叫他爱哭包,叶净渊则不然,每次都是到他面前,直接说话。
    以至于这时,他发觉自己竟然没有能在叶净渊面前表明身份的体面名字。
    “说过了。”叶净渊及时开口拯救了他:“那时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冒犯,殿下勿怪。”
    “不怪不怪,也没有冒犯。”李问渠立刻便松了口气,随后看着她,两步跨到她面前。
    距离一近,四周都是她气息,李问渠觉得自己受不住,忙又后退,退出几步后又觉隔这么远同人说话,显得自己很有架子似的,于是又走近,又感受到她的气息……
    来回几次,他有点晕,腿也有点软。
    想到自己方才要说的话,脑子一转直接隔着两步对叶净渊跪下了。
    叶净渊:“……”
    她蹭地一下站起身,几步走过去,一边拉他一边道:“殿下这是做什么?真是折煞我了!”
    李问渠抬手搭上了她的手臂,“我腿软了,站不直,就这么说话吧,正好向你赔罪。”
    叶净渊便松开了,朝他身后走去。
    李问渠莫名随着她转头,见她搬着凳子走来,放他面前,笑着说:“站不直殿下可以坐着呢。”
    李问渠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叶拭微刺激疯了,他怎么感觉,叶净渊这句话,也有点嘲讽的意思?
    但不重要,他站了起来,按着叶净渊肩头,让她坐上去,自己又跪回去,抬头一看她悚然失色的表情,支起一条腿,“这样呢?”
    叶净渊只好另辟蹊径道:“……殿下,您可知,男儿膝下有黄金。”
    李问渠一脸正气浩然说:“我更知大丈夫能屈能伸!”
    叶净渊没话说了。
    “那我们就这样说话,你不要在意,我没有觉得这样会让我心里不舒服,相反我很喜欢,放心。”李问渠顿了顿,斟酌措辞道:“我们的婚事,不是我求来的。我是很想同你成亲,名正言顺在一起,可我不想逼你……”
    门外,被叶拭微按住双手多时,一脸吃了馊饭表情、极度凌乱的叶新台终于低声说了句:“放开我吧,我不进去了。”
    叶拭微松开了他手。
    “秦王离开以后,我会去留芳苑找你们……到那时再说吧。”叶新台转身,路过叶棋和赵寻真,看一眼后者,又看一眼前者。
    叶棋上道地拉住了赵寻真。
    赵寻真:“公子容我些时间,我晚些回去。”
    叶新台长吐一口气,随后说:“给你一刻钟。”
    赵寻真点头。
    叶新台带着叶棋离开。
    赵寻真扭头,走至叶拭微面前。
    叶拭微看他一眼,眸光柔和平静,“我们不在这里说。”
    赵寻真跟着他走,在连廊拐角停下。
    叶拭微看着他,问:“想说什么?”
    “姓名一事上,我没有骗你……我的确是赵寻真,这是我父母为我取的名字。”赵寻真说,而后停顿瞬间,又说:“赵鸩……则是遇到你时,意外之下产生的名字。”
 30. 叶式微
    那是一个月明星疏的晚上。
    赵寻真记得,那时也是三月,一个春光无限好的时节。
    他为了救人单枪匹马杀进土匪窝,一张脸涂得黝黑似锅底,找了山下农人的粗布黑衣遮掩,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
    叶拭微却还是注意到他了,以为他是被掳上来的山下百姓,拉住他就要一起走。他们一起被山匪包围,叶拭微站到他身前,目光坚毅,沉着冷静,六支箭连发,无一虚空。
    赵寻真虽看得入迷,但也明白,袖箭一次只能装六支,对方此刻力有不殆。
    他抬手抓住对方手腕,将人往后一拉,与此同时抽出腰间软剑,猛冲向前,将面前山匪杀了个片甲不留。
    叶拭微怔然一瞬,立刻反应过来,重新把箭筒装满了箭,在他身后,辅助杀敌。
    后来官兵过来,激战偃旗息鼓。
    叶拭微一把将他推了出去,同负责官兵说:“此人身份存疑,烦劳大人将人一起带走问询。”
    赵寻真那时候人都懵了,扭头盯着叶拭微看,想要斥责她恩将仇报是非不分,却愣是半天没组织好语言,一抬头一愣神的功夫,他已经被官差带走了。
    这是赵寻真这辈子第一次下大狱。
    好在清者自清,三日后他被释放,本想去找叶拭微对质,让她看清楚,自己和那群山匪到底哪里像了。正苦恼要去何处寻人,不料刚出狱门,就一眼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女子。
    一身青衫,两手叠放腹前,端正而立,头戴幕篱遮住脸庞,藏在幕篱下的眼睛,似乎对着自己遥遥相望。
    赵寻真直觉那人就是害自己进了大狱的人。
    他站定脚步,没再动作,却见对方朝自己缓缓走来。
    赵寻真果断后退,没两步就退到了大狱门口,被守门官兵厉声叱问:“做什么?!还想进去?!”
    赵寻真讪讪往前走,直到站到叶拭微对面。
    对方双手交叠,平举至胸前,俯身弯腰,满怀诚意道:“那天夜里情况突发,事出紧急,误会了你,是我抱歉。”
    赵寻真郁闷了三天的心情顷刻间好转了。
    “我贸然出现,又在一开始躲你身后隐藏身手,确实有些嫌疑。”赵寻真说:“反正现在官府查清真相,还了我清白,我也不曾在狱里受伤,没什么的。”
    随即便听对方笑了一声,“那我请你吃饭,向你赔罪。”
    男女有别,为免生事,两人便没有点酒,让小二上了茶。茶过三巡,赵寻真问:“我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
    叶拭微犹豫一瞬,随即道:“你我身份有别,我不能告诉你。”
    赵寻真点了点头,又喝了杯茶,还是没忍住问:“为什么呢?”
    叶拭微:“我已经嫁人了。”
    赵寻真立刻明白对方是为了避嫌。
    他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叶拭微轻轻摇头,“无妨。”
    一餐饭结束,两人走出酒楼,于门口分别之际,赵寻真忽然叫住了她:“那个——”
    叶拭微扭头,幕篱随着她的动作被风吹起,微微开合,赵寻真立刻侧过脸,什么都没有看见。
    须臾他问:“还会再见吗?”
    叶拭微笑着说:“许是不会了。”
    “那……也好。”赵寻真也笑了笑,他回转头,对方幕篱已经重新平整,将主人想要掩藏的再次挡了个结结实实,他又笑了一声,露出整齐雪白的牙床,轻轻启唇:“我叫……赵鸩,鸩酒的鸩。”
    叶拭微似乎是微微抬起了头,赵寻真看到她的幕篱又开始不断摇晃,光滑帷布之上映着金灿灿的日光。
    赵寻真被晃了一下眼睛,听到她说:“叶式微,指代黄昏的那个式微。”
    随即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
    赵寻真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再一抬头,头顶云霞交辉,绵延万里。
    他低头轻笑,随口喃喃出声:“已经……黄昏了啊。”
    *
    此刻也已近黄昏。
    叶拭微听了他话,本能驱使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落日熔金,霞光点点。
    还挺好看。
    她视线收回,放到赵寻真身上,毫不避讳地问:“你那时就喜欢我了吗?”
    赵寻真愣了一下,接着恍然许久,诚恳道:“我不知道。”
    只是,那天的那一幕,似乎从开始就印在了他心里,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
    “所以,你现在是喜欢我的。”叶拭微几乎是笃定地说。
    赵寻真眼睫簌簌颤动起来,不料很快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我不喜欢你……”叶拭微说:“但也不讨厌你。”
    赵寻真觉得世界又明亮了。
    他抬头,与叶拭微对视,感觉自己这时候应该问出他想知道的。这正是最好的时机。
    而且,叶拭微的眼神似乎也跃动着鼓励的色彩。
    赵寻真垂下眼睫,轻声问:“小姐是何时知道我是赵鸩的?”
    叶拭微看着他,眼也不眨,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加强自己话中真实度,温声说:“承慧房间门口,第一次见你,听到你姓赵,看到你眼角被藏起来的痣,猜测你曾去过无常寺……那时就怀疑了。”
    原来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已经露出端倪,马脚拙劣,轻易就被发现。赵寻真轻轻吐了口气,又问:“小姐怎么会知道赵鸩这个名字?”
    叶拭微顿了一顿,须臾后道:“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有道看不清的身影……”
    她看着他,一字字说:“高马尾,个子很高,背对着我,我听到我喊他——赵鸩。”
    赵寻真心里一动,想到什么,又很快紧张起来,接着问:“还有吗?”
    叶拭微看着他,犹豫良久,才轻叹一声,朝他走近一步,喊他:“赵鸩。”
    赵寻真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好像这样,就能让他更加贴近那些日子,那些他还是赵鸩的日子。
    叶拭微说:“在我梦里,你好像为我死了。”
    赵寻真悚然睁开眼睛,头皮发麻,全身僵硬。
    叶拭微迷茫看他,轻声问:“那是什么时候,人真的会有前世吗?”
    “或许吧,总不能,这世上就出了我这么一个例子。”赵寻真冷静稍瞬,说道:“只不过,我不是为你丧命,而是意外身亡……”他轻扯一下嘴角,一闪而过,几乎不太能看到,叹息似地说:“我实在是不怎么幸运。”
    叶拭微“哦”了一声,又有些不解,轻轻皱眉问道:“那你又为何会重生呢?不是都说,只有执念深重,不甘丛生,才会魂魄不死、倒转重来吗?”
    赵寻真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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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其实没有什么遗憾的。
    他死之前,接到父母来信,诸天神佛保佑,妹妹找到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憾事已经圆满。又在死前,护住了叶拭微。
    他觉得这样就很好了,人不能够太贪心。
    只是心中少不得还有念想:可惜,没能见到妹妹长大后的样子;可惜,没有机会侍奉父母晚年;可惜,不能给叶拭微将来的孩子当干爹教他习武了……
    他无法回答叶拭微的那个问题,也实在是摸不清楚,想了想,又说:“可能,我还是有点幸运的吧。”
    叶拭微看着他,没有说话。
    赵寻真便也安静下来,任她看,自己也静静地凝望她。
    二人在落日余晖下对望,直至夜幕低垂。
    叶拭微终于开口,嗓音因为许久不曾发声带上些哑意,“你……还有骗我的事吗?”
    赵寻真却没有回答,而是问:“小姐……之前是在耍我吗?”
    古人有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赵寻真之前只觉得,自己这一路走来,都太顺利了。
    顺利地进入相府,做了承慧师父;顺利地见到叶拭微,告诉了她他叫赵寻真;顺利地有很多机会和叶拭微接触,甚至是独处;顺利地发现叶拭微对自己并不排斥,不讨厌……
    这一切都太顺利了,以至于让人有种梦幻之感,只觉得不怎么真实。
    但有“重生”一事在前,无论怎样的不真实,这时候也让人觉得还好。
    他也曾小心翼翼试探过几回,没发现任何端倪。
    赵寻真便把这些归功于自己幸运。
    直到今日晌午那会儿,他看着叶拭微和李问渠交谈,听她告诉李问渠,有关于叶净渊的事。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这世上知道阿姐会箫的人,一直都没有几个。
    就这么一句话。
    他便福至心灵地懂了。
    叶拭微在安抚李问渠。用她看出来的、李问渠想要的,来安抚他。
    他立刻就想到自己,是不是一样也在被她安抚?
    他知道的,他装得委实不怎么样。
    他又问一遍:“小姐之前,有在耍我吗?”
    叶拭微摇头,“我和你说过,我看不懂你……但你又的确不招我厌烦,我怀疑你和我梦里那个身影有关,我只是想探究你,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又是“安抚”。
    赵寻真现在很能区分得出来叶拭微的安抚。
    可他并不讨厌。
    甚至有些开心,喜悦,希望这种“安抚”可以再来一些,多来一些。
    他道:“我知道了。那……”
    小姐怎么看待我的喜欢呢?
    赵寻真没问出口,不是不好意思,而是觉得这样像是逼问。
    叶拭微看出了他的犹豫,坦诚地说:“我现下没有你的那些记忆,但我想,我们可以创造新的记忆。”
    赵寻真霍然抬头,惊喜溢出眉眼,蔓延到全身上下几乎所有器官。
    叶拭微笑了笑,又问:“你呢,还有什么事是骗我的吗?”
    赵寻真的笑容慢慢僵住了。
    他悄悄握紧了拳,扯动嘴角,“没有了,再没有了。”
    叶拭微视线下瞥,又上移。
    这人和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手臂在抖。
 31. 深夜话
    天彻底黑下去了。
    夜幕深深,庭院树影婆娑。月牙高悬天上,映照下他们脚下这片土地唯一可见的光辉。
    昏暗光影下,赵寻真的五官轮廓没有白日里那么清晰了,仿佛裹上了一层浅浅的忧愁,模糊又朦胧。
    叶拭微静静看着赵寻真,她看了多久,赵寻真的手臂就抖了有多久。有那么一瞬间,叶拭微几乎要觉得,这人的手臂或许真的有什么经年未愈的顽疾。
    赵寻真也在看着叶拭微。她这时候太冷静了。
    叶拭微说她看不懂他,其实赵寻真也看不懂她。
    这次相遇,他明明来得更早,和叶拭微结识也更早,相处投机,可不知为何,此刻对视,他却觉得,他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远比不过上辈子相识之后的交往。那时他们性情也还算相投,又有几次他主动的说不上清白的“偶遇”。他总觉得叶拭微是知道的,可叶拭微从没有表露出反感。
    “偶遇”过一次又一次,两人很快便热络起来。
    可是现在,叶拭微看着他的眼神,有茫然,有疏离,似乎还有戒备。
    赵寻真闭了闭眼,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问题,明明昨天,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可以说是十分不错……
    忽而一双手臂绕着他的胸口环过来,在后背上下挨着贴住,似乎还轻轻拍了两下。
    身前是温热柔软的触感,鼻翼之间,还能嗅到淡淡发油香味。
    赵寻真身体僵住了,随后心间一阵热意涌上,整个人豁然开朗。
    “今天在李问渠和燕绍川面前,才是你真实模样吧。”叶拭微轻声说:“我并不觉得你那样有问题,你无须在我面前强装大方,沉着镇静……做你自己就好。”
    赵寻真忽然间想通了。
    他是戴着一层面具和叶拭微重逢的,也是戴着这层面具和叶拭微相处的。从一开始,他们这辈子的起点就与上辈子不同,偏偏叶拭微还知道这点不同,此刻更是直接挑明了他之前的伪装。
    有这件事在,叶拭微又如何能真正与他交心?
    他也想做回自己,那是他最熟悉的生活方式,他从不认为那样有过问题。
    可是……
    “你真的不讨厌吗?”他轻声问。
    “为什么会讨厌?”叶拭微觉得有些好笑,问他:“而且,你不是应该问我是不是喜欢,怎么会想到问我讨不讨厌?这好奇怪。”
    赵寻真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叶拭微只能听到他轻浅的呼吸,不是很均匀,轻一阵重一阵的。
    叶拭微感觉到颈间飘来的热气,有些痒,且似乎在顺着她颈间皮肤向下滑,她感觉身上其他地方也出现了相似的痒。
    很快,她就顾不上了,思绪被赵寻真的话牵扯着带走。她听到他说:“你不会觉得,我那个样子看上去十分没有担当吗?”
    叶拭微笑了一声:“这怎么会和没有担当扯上关系?”她顿了顿,想到什么,“是我曾经和你说过什么吗?”
    赵寻真轻轻摇头,不知何时移到胸前的几根头发擦着叶拭微脖颈,带起另一种不同感觉的痒。
    赵寻真叹息一声,无奈笑了笑,说:“是我想多了。”
    随即颈间忽然滚烫一点,灼得人心里莫名一慌。
    叶拭微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便感觉赵寻真偏了偏头,嘴唇正对着她耳廓,吐息滚烫落下:“对不住,冒犯小姐了。”
    后背忽然被人用力箍住,紧紧压向对方,两具身躯密切贴合,中间的布料都变得滚烫。但此刻,叶拭微顾不上脸热,赵寻真也未觉害臊。
    二人这时都无暇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叶拭微站在那里,和赵寻真相拥,感受着他砸在自己身上一滴又一滴安静的泪。
    在这个静谧无人的夜里,在温柔的月色之下。
    拥有了这辈子第一份,和两个人都有关的,无比深刻的记忆。
    *
    与此同时,房间之内。
    李问渠依然单膝跪在叶净渊面前,只这时后退了一些,和叶净渊隔开了更多距离。手中抓着一方手帕,上面有一片颇为明显的湿痕。
    他问:“你最初学箫,真是因为李怀章?”
    叶净渊点头,直视着他说:“是。”
    李问渠顿觉心酸,抿了抿唇又问:“那怎么没让他知道呢?”
    宴席之上的事情,他都听赵寻真说过,清楚知道,叶净渊表现出会箫以后,李怀章有多惊喜,那天之前他明显是不知道的。
    叶净渊别过了头,长长吐出一口气,说:“忽然觉得,不怎么合适。”
    “为什么?”
    叶净渊说:“你走那天,我临时起兴,吹出了那首曲子,你表现得十分……”她像是没想好如何形容,转过头来,看着李问渠说:“你哭得好难过,你自己说是因为感动,我当时其实没有分辨清楚,只是觉得,既然这样能让你如此感动,那就这件事的意义就只和你有关吧。”
    “我自认我称得上聪明,学什么都还算轻松,那就学一些别的,奏给他听好了。”叶净渊说:“就是这样,我没有让他知道我会箫。”
    李问渠低下了头,遮掩自己翘起来的嘴角,但实在是很艰难,最终抬起头时,嘴角还是有些消不去的笑意,只在开口瞬间,没忍住皱了皱眉,“那你最后学了吗?”
    “学了。”
    李问渠眉间皱得更深了,随即懊恼地叹了声气,嘟囔出一句话,叶净渊没听清楚,问他:“什么。”
    李问渠便看着她,认真地说:“我应该等等再走的。”
    叶净渊愣住,又听他问:“你后来学的什么,有让他知道吗?”
    叶净渊:“和一位娘子学了跳舞……他不知道。”
    李问渠就又开心了,仰头看着他,烛光映照眉眼,瞳仁明亮,“阿源,你真的好厉害,学什么都能学会。”
    叶净渊被他夸得有些别扭,忙打断道:“夜已深了,殿下快回吧。”
    李问渠不怎么情愿地回头看了眼屋外天色,见到一片漆黑,顿觉不合适,说道:“今日是我叨扰太久了,明日我再过来。”
    叶净渊送他到门边,在他尚未开门之时说道:“明面上,拭微是今年才来到京城的,我也不应该早前便和殿下相识……今日出了这道门,还望殿下不要同任何人说起我曾化名阿源一事。”
    李问渠点头,又突然停住,“赵寻真已经知道了,但他这人信得过,想来不会乱说。”
    叶净渊轻笑,“那便好。”
    她打开门,“殿下慢走,净渊就送到这里了。”
    屋外叶拭微和赵寻真也已经分开,之前的心情激荡,暗流汹涌,情愫真心,在这一刻全都停了。
    二人隔着一段距离站立,身后是叶新台。
    一见到叶静渊和李问渠出来,叶新台就迎向前,揖礼道:“秦王殿下。”
    李问渠说:“我们乃是一家人,叶公子不必多礼。”
    “礼节不可废。”叶新台抬起头,笑了笑说:“我送殿下出府。”
    李问渠偏头给赵寻真递了一个眼神,又朝他身旁叶拭微点头,最后看着叶净渊,笑着摆了摆手,这才跟叶新台离开。
    叶净渊和叶拭微也回了留芳苑,赵寻真远远跟着,见他们进去才快步走出,一到相府门口,叶新台和李问渠站立一边,面对着他。
    叶新台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扭头对李问渠说:“这人功夫不错,便由他护送殿下回宫,殿下一路平安。”
    这真是一个绝好的借口,李问渠摸了摸鼻子,“兄……叶大公子做事真是周到。”
    赵寻真讪讪迈出门去,站到了李问渠身后,对叶新台说:“公子放心,小人定不辱命。”
    待人离开,叶新台大步走向留芳苑,拍开了叶净渊的房门。
    叶净渊正等着她,一见他便笑,“兄长来了。”
    叶新台面无表情“嗯”了一声,走进去,径直停在桌子前,坐了下去。
    看一眼坐在自己侧对面的叶拭微,又看一眼刚关上门不久的叶净渊,“说说吧,怎么回事?”
    叶拭微:“让阿姐和你说吧。”
    叶净渊坐过来,给叶新台倒了杯茶水,“事情是这样的……”
    片刻之后,叶新台擎着茶杯,茶水还是满的,甚至随着他手臂发颤的动作翻出茶杯之外,撒到了他的手上。
    叶净渊摸了摸袖口,没摸到手帕。
    叶拭微把自己的手帕送了过去,叶净渊把叶新台手上茶水擦干。
    谁知没擦多久,那杯茶彻底翻了,直接将手帕泼了个湿透,把叶净渊吓了一跳。
    叶新台另一只手抓住那方手帕,问叶拭微:“这手帕是哪里来的?”
    叶拭微登时一个激灵,随即想想,镇定地说:“我自己绣的,兄长喜欢?”
    叶新台表面上平静了许多,摇摇头,“喜欢。你……绣得不怎么好看。”
    叶拭微:“我也觉得有点不够好……兄长喜欢?!”
    叶新台:“是啊,喜欢。”
    叶拭微震惊了,“你不是说不好看?”
    叶新台有理有据道:“它不好看和我喜欢有什么关系?”
    叶拭微摇头道:“没关系。”
    叶新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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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送我一个。”
    叶拭微:“……”
    叶净渊想要插话:“这似乎是有些不……”
    叶新台看着她,打断道:“你也送我一个东西,就香囊吧,今年还没有收到你做的香囊。”
    语落他站起身,不动声色将那方手帕装好,默了默又坐下,先是对叶拭微说:“我知道这府里的人,你都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我理解你的顾虑,明白你的担忧,只是你和净渊现今,一个和秦王定下婚约,迟早要做秦王妃,一个和秦王在民间之时的侍卫交好,怕也是来路不明、心思不正……我担心你们。”
    叶拭微张了张嘴,被叶新台抬手挡住,“你先不要说话,让我说完,我怕我没有勇气再说这些。”
    叶净渊于桌面掩藏之下拍了拍叶拭微的腿,叶拭微便没有再动作,安静听叶新台说。
    “我知道,我也是这府里对不住你的人之一,只是眼下,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希望你也能幸福快乐。”叶新台说:“如果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事,你可以告诉我。”
    叶拭微:“好的。”
    叶新台便看着她,“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你还是不会告诉我……以后我还是会问你要手帕,这很正常,别人家兄长也是这样的,就连四皇子,他的手帕也是六公主绣的呢。”
    语落便不再理会叶拭微,扭头看向叶净渊,“还有你……你的事,是现在我最着急的……秦王此人,你觉得如何?”
    叶净渊静默须臾,“兄长觉得如何?”
    叶新台:“我不了解。”
    叶净渊又沉默一会儿,问:“今圣对他,兄长觉得如何?”
    叶新台吐了口气,“怕是属意他为储君。”
    “这便是了。”叶净渊笑了一声,问:“兄长可还记得,我幼年之时,李怀章找我示好,我起初是愿意同他往来的。”
    叶新台顿了顿,抬眼看她,说:“你如今不是已经不那么想了吗?”
    “圣旨已下,几成定局,难以更改。”叶净渊说:“除了顺应天命,还能如何呢?”
    叶新台微微皱眉,“或许有个办法。”
    叶拭微忙问:“什么?”
    “拖。”叶新台看她一眼,说:“圣旨上定的婚期,是在我成婚以后,只要我一直不成婚,你便可以一直不履行婚约。”
    叶净渊:“兄长凭何不成婚?有何理由呢?”
    叶新台皱着眉思考了许久,最后说道:“就说——我有恶疾。”
    叶拭微眉毛忽然一抽,战战兢兢问道:“何疾?”
    “肺痨吧。”叶新台说:“此症骇人,亦害人,必不能连累别家女儿,嫁我为妻。”
    叶拭微暗暗松了口气。
    叶净渊道:“不可!”
    叶拭微看过去。
    叶净渊说:“兄长苦读多年,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可以一展宏图抱负,若你说自己患有肺痨,只怕仕途无妄,此举万不可行!”
    叶新台:“只要等到机会,我就痊愈。”
    虽未明言,但在座三人,无一不知那是什么机会。
    ——等到有一天,李问渠被那几位皇子斗死……那便是机会。
    叶拭微思考瞬间,说道:“怕是不行。”
    “道德方面,阿姐会心有挂碍,……我也的确同情他的身世,心里很不希望这样。”她说:“还有,兄长不觉得,这场婚事,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注定了吗?”
    叶新台焉能想不出其中关窍,他甚至知道更多,早在晌午去宫门口接叶争讼和叶修明下朝时,他便在马车上问过,此事是否早已注定?
    叶争讼承认了。
    叶修明亦知道。只他从更早之前,便认为李怀真已死,这才张罗着要叶净渊去结识其他皇子,同他们交好。
    从始至终,这便是崇文帝和他们早就做好的局。这场局开始的时间,是叶净渊方出生那时。
    在这其中,甚至包含着,要叶净渊引起李怀章和李怀德李怀瑾李怀仁几人自相残杀,为李怀真继位一事,早早助力。
    简直骇人听闻,触目惊心。
    而那日他们松口,同意了叶净渊和李怀仁的亲事,同样是今上授意——
    若李怀真一直不回,李怀仁,将会是今后的太子。
    这事,李怀仁自己都不知道。
    叶新台那时觉得,天已塌了。
    他们就这样陷在一方无数人操手的棋盘之上,谁的命运,都不在自己手中。
    没有人会护着叶净渊,只有他,只能有他。
    现下闻听此言,叶新台有些释然,或许还有叶拭微。
 32. 深夜话
    叶新台现在怀疑,李怀真于宫外与叶净渊结识一事,同样是局。
    叶拭微似乎看懂了他心中所想,说道:“其实我想,阿姐或许可以和李问渠接触试试。无常寺中初遇,那人身上衣服被血染透,正是濒死之态。”
    叶新台听懂了她的暗指,依旧犹疑。
    叶净渊叹了口气,笑着道:“兄长,我已十七,许多事起初看不明白,但过些时日,等到路被堵死的那刻,难道还能看不懂吗?”
    叶新台抬头看她。
    叶净渊还是笑着,说:“今日晌午,我问过母亲了。她起初不肯说,我一直问,她还是告诉我了。”
    叶拭微扭头看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最后只伸过手去,抓住了她的。
    一时无言,三人对坐,三人怅然。
    好似从此刻起,这屋子便自成一方天地,囚做牢笼,困住了每一个人的心和嘴,让他们无法再言语,连心声都不被允许。
    许久之后,叶净渊先有了动作。
    她给每人倒了杯茶,笑着说道:“不若今日,我们兄妹三人,以茶代酒喝上一杯,庆祝从此以后,真正长大成人。”
    她是这么说,但叶拭微知道,她并非是要庆祝长大,而是难过于从此以后,她只有他们二人可信。
    几乎是同时,叶拭微和叶新台拿起面前茶杯,和她手上的杯子一碰,轻轻撞响,一饮而尽。
    叶新台离开了,带走了那只杯子,留下了一句话——四皇子那边你无须担心,我会替你安抚,但你也需找个时机,同他说清此事,不要再让他留有他想,也防止有一天,他会因此,视你为仇敌。
    屋内只余下叶拭微两人。
    叶拭微挪了挪位置,坐到叶净渊对面,摇摇茶壶,里面已不是很多。
    她倒出两杯,拿着壶走到门外,找到吟夏,附她耳边说了两句话,这才回去。
    叶净渊看着她轻笑,“去要酒了?”
    叶拭微脚步一顿,也笑了笑,但嘴硬说:“阿姐方才说过,今日我们以茶代酒,那就是茶。”
    叶净渊便说:“好,是茶。”
    她表情几乎瞬时敛起,忧愁丛生,不知是在说什么,“指鹿为马,张口即诳,谁不会呢。”
    吟夏很快送了茶壶过来,叶拭微接到手里,闻到了十分浓郁的酒香。
    她拿了干净杯子,分别倒出两杯。二人各执一杯,倒也没碰,不约而同送到嘴边轻抿一口,顿觉凉爽。再一细品,酒味醇厚绵长,细细回味,竟觉甘甜,不由得想要饮下更多,于是一对视,立刻便从对方眼神之中看清楚其间意味,同时朝前伸臂——
    “砰”
    茶杯碰上,两人顿时都乐了,笑哈哈地饮下了这杯被指作为茶的酒。
    叶拭微不常喝酒,此刻便有了微醺之感,一只手臂横放在桌子上,下巴靠过去,抬眼看叶净渊。
    “阿姐,方才听你和兄长说,起初李怀章向你示好,你是愿意和他来往的……”叶拭微问:“是真心话吗?”
    “自然。”叶净渊说:“我在你和兄长面前,几乎不说假话。”
    叶拭微看着她,笑了笑,眼中开心溢于言表。
    叶净渊也学着她的样子,下巴搁在手臂之上,趴在桌子面,这样一来,两人平视,谁也不用仰着脖子,舒服多了。
    叶净渊说:“那时,先皇后病重,大皇子一并被幽禁于长明宫内,长达三年时间。后宫上下一应事务,全仰赖当时还是皇贵妃的吴皇后照料,几乎没人不知,她将会是先皇后薨逝以后的继后。李怀章同样受宠。”
    “一次宫宴上,他对我示好,祖父和父亲同我说——那是五皇子,一个很受陛下宠爱的皇子,且人品端正,性格温柔。父亲还说,他很有可能会是太子,而我们叶家尊荣富贵,我必然成为皇妃,若能同五皇子结亲,皇后亦可想象。”叶净渊说到这里顿了顿,“祖父那时还斥责他,厉声质问他都在说什么,怎能如此教诲我,实在是失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她又停下了,另一只手揉了揉心口,眼角也湿了一些,叶拭微便又倒了一杯酒给她,顺着她的话往下问:“阿姐是听从父亲的安排,同五皇子来往吗?”
    叶净渊饮下那杯酒,她酒量不错,并未有醉意,笑着摇了摇头,配合现在的姿势,鬓边步摇一晃一晃的,很有些可爱的意思。
    “我是自己过去的,那时我十分愿意和他交好。”叶净渊扯出一个笑容,说:“那可是皇后,谁不想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此尊荣光耀无穷无数,富贵利禄不尽不休……太有诱惑力了。”
    “我那时,是十分愿意的。”
    “你说的是。”叶拭微点了点头,十分认同,“的确是很有诱惑力的……”
    她给自己倒了杯酒,但没有喝完,只是轻抿一下,嗓音带着些湿润,问她:“后来呢,怎么又不愿意了?”
    “因为先皇后死了。”叶净渊沉沉吐了口气,好像接下来的话要说出口,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这之后没多久,李怀章当着我的面,杖杀了他身边一个太监。那时,他十四岁,他就那样面不改色,下达了那个指令。我到现在都能记起来那个场面,他从议事堂出来,满脸阴郁,那个太监,只是在经过之时,抬头看了他一眼,或许都没有真的抬头,只是有过那样一个动作……可李怀章停在了他面前,一只脚踩上他的手,高高在上,淡淡地说:‘杖杀’……一条人命,轻飘飘的就没了。”
    叶拭微顷刻间清醒了。
    “他不知道我在那里,看到了这一切,更不知道,让我看到那一切的,是李怀德。”叶净渊说:“可我现在有些怀疑,到底是李怀德想要我看到这些,还是陛下想要我看到……”
    叶拭微同样有这样的疑问。
    她说:“我想,是陛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叶净渊便点了点头,说:“那天,是祖父带我进的宫,他和殿下在太和殿议事,我被宫女带走,在太和殿侧房玩耍,之后李怀德进来,带着我去看了那一幕。”
    “阿姐有没有想过,或许现在我们仍在棋局之中。”叶拭微让自己暂时忘却白日里李问渠对崇文帝的控诉,也忘却后来李怀仁求亲一事,只从不掺杂任何情感的分析中寻找不当之处,“倘若当日无常寺相遇,同样是陛下设局,要你和李问渠幼时相识,之后这么多年过去,李问渠迟迟不回,是因为他孤家寡人,若留在宫里,怕是难以活着,这才直到成人才归来。”
    叶净渊:“想过,但不知如何才能走出去。”
    “兄长有句话说得很对,如果秦王薨逝,这场婚事便会直接作废……换种角度,我死亦然。”叶净渊摇摇头,“可我不想死。”
    “现今并非死局,远不到我要用自己的性命来拼死离开的时候,一切都尚有机会,不当那么做的。”
    叶拭微恍惚中摸到了一点头绪,但此刻她酒意上头,脑袋晕晕乎乎,那念头一闪而过,最后她什么都没有捕捉到。
    叶净渊起身,抓住她一只手臂绕过自己脖子,抬手握住,另一只手环过她腰,扶住了她,将人扶到床上,让她躺好,给她盖上薄棉被。
    看着她闭上眼睛,叶净渊轻手轻脚走到隔壁房间,躺到叶拭微床上。
    一觉至天明。
    叶拭微醒来之后,一看身边没人,便立刻去到隔壁,轻轻推开门,果然看到叶净渊。
    她小心走进去,没弄出太大动静,叶净渊却还是醒了,惺忪睁开眼睛,抬手揉了揉。
    叶拭微看到她眼皮似乎有些鼓,但没有点出,待她起床去清洁之时,才摸了摸自己的枕头。
    湿漉漉的,还有些凉。
    她收回手,当做不知道这事。
    只在吃饭之前,拿着浸透冰水后拧干的湿毛巾,轻轻按在了叶净渊眼睛之上。
    光透过窗照进来,空气中浮动着许多微小粒子,带着些金灿的光,昭示着今日天气晴朗。
    叶拭微往外看,窗外日光灿烂,明媚耀眼。
    赵寻真被光线刺到眼睛,睁开一看,李问渠和燕绍川一齐站到自己窗前,一人眼下乌青黑白分明,一人直打呵欠睡意惺忪。
    赵寻真被吓了一跳,忙问:“你俩这是做什么?”
    燕绍川捂住嘴唇,又打了一个呵欠,说:“师兄他疯了。”
    赵寻真就偏头看向李问渠。
    李问渠朝他咧嘴一笑,“你觉得,我当皇帝怎么样?”
    赵寻真仰面躺下,双手扯着被子蒙上了头,“我就说我是在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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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
    李问渠把他被子撤走,“我没开玩笑。”
    赵寻真久看了他一眼,又坐起来,认真打量他,须臾后说:“你当皇帝的话,还是李问渠吗?还是会变成李怀真?”
    李问渠顿时就嫌恶地摇头,“我不想做李怀真。”
    燕绍川呵欠也不打了,扭头就说:“那你为什么不可以当皇帝?”
    这下变成李问渠不开心了,他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肚去,说:“我能当好皇帝吗?”
    赵寻真问他:“纠结这个做什么,你能不能当得上都是问题。”他伸出三根手指,“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这三位,哪一位都不是好相与的,你要做皇帝,首先就得把这几人压下去,你有什么优势?”
    燕绍川悲痛长叹一声,直言道:“师兄,你没有优势!”
    李问渠看他一眼,“……是啊!我没有优势。”
    他倒了杯水给自己壮胆,“但是叶拭微说过,我那个爹,是想让我当太子的。“
    燕绍川这时不困了,脑子也从生锈的刀转做了光滑的剑,问他:“你知道从古至今,有多少太子,是死在太子之位上的吗?”
    赵寻真伸出手来数,“一二三四五……数不清楚。”
    李问渠倒了杯水给自己压惊。
    赵寻真下床,走过来,坐到他对面,燕绍川也坐了下来。
    李问渠给他俩人分别倒了杯水清醒。
    赵寻真问:“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当皇帝?”
    李问渠:“阿源昨天告诉我,她小时候想做皇后。”
    燕绍川诧异道:“就因为这个?”
    李问渠:“还有些别的……”他犹豫一会儿,说:“我读书时,先生说了许多,其中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民生多艰’。”
    “我参加科考,直接原因是你要来京城,而你曾在这里死过一次,我担心你,但也不是没有想过,若我真能金榜题名,或许也可有一番功绩,造福百姓。”他顿了顿,“昨天见那太监都能从袖中随随便便拿出几千两,更让我猜测上面尽是些蛀虫。而我借着那个爹的光,如此轻松便做了秦王,这让我觉得,我有更大的空间和机会去运作。”
    他笑了笑,“或许,我真能当个好皇帝呢。”
    赵寻真想起前世,想起叶净渊的死,想起那时的皇帝李怀章,偏头看他,“我支持你。”
    李问渠笑了笑,随即又有些苦恼,说道:“可是,我真的没有任何优势啊。”
    赵寻真提醒道:“叶大姑娘如今是你未婚妻。”
    李问渠顿时喜笑颜开,乐滋滋地说:“你再说一遍。”
    燕绍川翻了个白眼,说道:“叶大姑娘如今是你未婚妻。”
    李问渠捂住心口,更加乐不可支,笑得没了眼睛。
    赵寻真和燕绍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扭开了头,长叹一口气,嘴角却是勾起的,对现状比较满意,几乎是已经习以为常地说:“又疯了。”
    李问渠听到,笑容更加洋溢,“我知道了,我今天应该去见阿源,把我的想法全部说给她听。让她可以更加了解我,也听听她的意见……毕竟,她是我的未婚妻。”
    语落拉开门走出去,不多时,门外响起极娴熟的箫声,那旋律,赵寻真曾从两个人身上都听到过。
    思及此处,不由得勾了勾唇角,思绪一下子飞远了。
    燕绍川突然一拍桌子,打断了他,“该上朝了!”
    他几个步子大跨,从打开的门内走出,高声道:“师兄!不要笑了!你现在可是秦王!端庄一点!”
    赵寻真朝外眺望,感觉一切都十分有盼头。
    只是某个十分突然的瞬间,心脏疯狂跳了几下,让他极为不安。
    他匆匆换了衣服,做好清洁,和那两人在相府门口分开,快步赶去玉树阁。
    叶新台静静站立在院子门口,手上拿着个什么东西。
    似乎是早就在这里等着他。
    赵寻真放慢了脚步,“公子。”
    叶新台瞥他一眼,手中东西塞进他手里,说道:“你手艺真的很差。”
    赵寻真目光下落,顿时红了脸。
    那是自己绣出来的,送给叶拭微的手帕。
 33. 不藏了
    春日将去,初夏拂值。
    庭院艳阳高照,花草树木芬芳馥郁,新开的栀子花香自屋外幽幽传来,香味浅淡,却令人闻之便觉心神宁静。
    湿毛巾被体温暖热了好几回,叶拭微每次都细致地重新浸水拧干,再轻轻敷上叶净渊的眼睛。
    叶净渊头枕在她双腿之上,始终紧闭着眼,视线一片黑暗,仿佛又回到昨夜她独自思考时的环境。
    “拭微。”她轻声说:“我有个想法,你听了不要着急。”
    叶拭微已经有了些预料,平静道:“阿姐你说。”
    叶净渊顿了顿,低声道:“皇后那个位子,我想再去争一争。”
    既然注定躲不过,既然早就陷落局中身不由己,不如直面出击,以争得一胜之力。
    只是叶拭微那天说的话,还是让叶净渊感到不安。那件事发生的时间,便是在她做了皇后之后,且,叶拭微也的确和李问渠认识,还在无常寺中相处了更久的时光。
    似乎无论从哪里看,都是回到了叶拭微曾看到过的局面……叶净渊不可能不顾虑。
    虽不知这中间到底都有何变数,但无论如何,她不愿最后和叶拭微是那样的结局。
    “好啊。”叶拭微直率的回答打断了她的思绪,“我帮你。阿姐需要我做什么?”
    叶净渊拍了拍她的手背,推开了她按着湿毛巾的手,眼睛猛地接触到光亮,还有些不适应,她微眯着,目光触到叶拭微眼睛,勾起唇角,笑着说:“只要你能支持我就够了。”
    叶拭微坚定道:“我支持你。”
    想做什么,大胆去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你经历,陪你见证。
    至于其他的顾虑,我和你一起,一一扫除。
    叶净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视物能力逐渐恢复,她坐到妆台前,为自己梳妆。
    “我过会儿去宫门外等着,待父亲和祖父下朝以后,前去向圣上谢恩。”她手持螺钿为自己描眉,目光透过铜镜落在叶拭微身上,眉眼弯起,“我想你能陪我,可以吗?”
    叶拭微无有不应:“当然可以。”
    *
    宫道幽长,马车辘辘不休。赵寻真驾马前行,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门帘遮掩得紧实,什么都看不到。
    马车内叶氏三兄妹对坐,俱是端直身体,神情严肃。
    因着早膳那时,宫内太监传旨,要叶净渊入朝觐见。
    虽然能猜到大概是为赐婚一事,叶新台却仍是不放心,索性陪同前来。
    马车停下,叶新台和叶净渊下车,叶拭微则在外等待。宫殿之内,议政之峰,到底不是街头集市,去的人多了反而不好。
    叶拭微不纠结这些,看着他们下去,就安稳坐在原处,静等他们归来。
    同时也在思考,接下来的路何去何从。
    很明显,昨日夜里,将她安置好在她房间里睡了一晚的叶净渊也是想过这个问题的。
    她的答案,是“争”。
    这就又回到了曾经的那条路。
    叶拭微自然是相信叶净渊的,只是也害怕世事无常。
    会逃开那既定的命运吗?
    叶拭微闭了闭眼,唤道:“赵寻真。”
    赵寻真本就面对着马车车厢而立,他们的马车停得靠外,前面尚有许多挡着,是以很不起眼,他才敢如此放肆地盯着看。
    “小姐。”他朝前走了两步,一只手扶上车厢木辕,脑袋凑过去,声音压得很低,“怎么了?”
    “你进来。”
    赵寻真立刻一只脚踩上车板,无比丝滑地掀开帘子钻进去,前后用时不过两息,把叶拭微都惊愣了。
    “你这……也太快了吧。”
    赵寻真顿时有些无措,一边坐下一边笑着解释说:“我等着呢。”
    叶拭微也就不再多说,看着他点头笑笑,这才说:“我昨日又做了梦。”
    赵寻真顿时坐立不安。
    “梦里,我阿姐死了。”
    赵寻真骇然抬眼。
    叶拭微就盯着他,失神道:“看来,是真的了。”
    “这次……”赵寻真往她身边坐了坐,想拍拍她安慰,却不知道手要落在哪里。现下不是夜里,又在宫门之外……赵寻真手悬在半空半晌,落下去摸了摸她的发丝,“这次不会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叶拭微:“哪里不一样?李问渠如今受陛下宠爱重视,一朝回来,便是秦王之身,来日必做太子,继承皇位。届时,我阿姐又成皇后……不还是一样的吗?”
    “你知道她曾是皇后?”赵寻真面色古怪看她,难言道:“那你可还梦到其它?”
    “没有了。”叶拭微盯着他。
    赵寻真露出些许为难表情,说道:“你为何会梦到上辈子的事情,我不清楚。但你梦得太片段了,未免以后误会,有件事情,我得先告诉你。”
    “你说。”叶拭微看着他。
    “上辈子不知为何,吟夏给你下毒,事发以后说是你阿姐指使,你阿姐也承认了,对你说了许多难听话,那时你……位高权重,为了安抚你们一家,你阿姐就被打入冷宫,而后丧命。”
    叶拭微表情凝重起来。
    赵寻真连忙又说:“你不相信,私下找到我,托我去查你阿姐害你真相……我查过,疑点重重,但全部缺少关键证据。我个人觉得,那应该不是你阿姐本意。”
    “我知道,我梦到过。”叶拭微纠结许久,还是选择坦诚此事,然后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我也不信阿姐会对我做出那样的事。”
    赵寻真松了口气,“那是我多事了。”
    “你没有多事。”叶拭微说:“我喜欢听你说这些,我很想知道上辈子都发生了什么。”
    赵寻真面露难色,“这些事情,我知道得不多。”
    “那就说你知道的。”
    “你阿姐给你下毒之前,你祖父、父亲,还有你兄长,先后离世,前后不过三个月。”赵寻真说:“我查过他们死因,没有意外,但还是感觉不太对劲。”
    叶拭微拧眉道:“这是……清算?”
    赵寻真:“我觉得是。”
    叶拭微担忧道:“现今局面,也是如此走向……”
    “不一样的。”赵寻真说:“那时的皇帝,是李怀章。可是现在,你阿姐是李问渠的未婚妻。”
    而且,他也没有顾狩那样的本事,能从战场厮杀出来,一战扬名,青史永留。
    叶拭微依然不放心,谁能保证将来李问渠就不会变心?
    到这里她突然好奇,“为什么上辈子最后做皇帝的不是李问渠?他不是很受陛下宠爱?难道是被那几位斗死了?”
    “不是。”赵寻真说:“上辈子,他从未踏足长隆京城。”
    “什么?”叶拭微歪了歪头,不理解道:“上辈子,你不是也来京城了吗?他那时就不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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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水深了?”
    “那时我十九。”赵寻真笑了笑说:“这么大人了,又有功夫在身上,没什么可担心的。”
    叶拭微点头,却并未相信。十九和十七,又有多大差别呢?何况现在的赵寻真看上去,沉稳持重,甚至比李问渠还要成熟大方。外人看来,说赵寻真才是哥哥,也会有人信。
    叶拭微大约能猜到,李问渠担心的并非京城水深,而是赵寻真,曾在这滩深水中死过一回。
    她也能猜到,赵寻真隐瞒这点真相、不愿意告诉她是为何。她也不追问,尊重他是一方面,不相信他也是一方面。
    是的,时至今日,叶拭微尚且不能完全相信赵寻真。
    他们之间接触的时光,终究还是太短暂了。这些日子,不足以让她对赵寻真全然交付信任。
    赵寻真说他重生而归,和她曾有过一段情缘,叶拭微相信,这也的确和她看到的对得上。
    她也知道,他最后的结局如何。
    实话说,很难不为此感到心神撼动。也是因此,初次怀疑他就是赵鸩以后,叶拭微虽然抱着要从他口中得到更多讯息的目的同他接触,可那些另眼相待、凭空而来的信任,却并不是掺着假意的。
    昨夜里那个拥抱,亦是真心。
    她看着赵寻真,抬手触碰他额发,顺着向后,点了点他马尾凸起的那个尖,温声说:“十九岁也不大,独身在京城的那些日子,辛苦了。”
    赵寻真身体僵住,别过脸去,再回头时眼尾泛红。叶拭微伸手去碰,不经意感知到肌肤底下细腻柔滑的粉感,想起那颗总是被他藏起的痣,问道:“这颗痣很好看,你为什么总要把它藏起来?”
    赵寻真愣了愣,说:“我不喜欢。”
    叶拭微便问:“为何不喜欢?”
    “没什么。”赵寻真摇头,脑袋后撤躲开叶拭微在那里按抚的手指,拿出怀中手帕,“小姐觉得好看,我以后不藏了。”
    他拿过水囊,往手里倒了些水,将手帕浸湿,看着叶拭微,一点一点擦去了眼角脂粉,将那颗红艳靡绮的痣露了出来。
    叶拭微感觉有些迷幻,好似随着他的动作,自己心里也有什么被一并剥露。
    她呼吸慢了一些,盯着那颗痣,忽然不受控一般,鬼使神差地靠近,轻吻上去。
    赵寻真本能闭眼,长又黑的眼睫扫过叶拭微上唇,两人俱是一阵心痒。
    赵寻真更是全身都麻了,呆坐着未有动作。车厢内安静极了,赵寻真能听到叶拭微清楚的呼吸声,喷洒在自己额头时带起的温热麻痒,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惊天动地。
    直到叶拭微退开,他还是保持在那个状态。
    叶拭微不由得轻笑一声,问他:“这样吻你,你也不会呼吸吗?”
    赵寻真脸颊瞬红。
    “如果有天……”叶拭微手指点在他嘴唇之上,笑着道:“你该如何呢?”
    赵寻真抬眼看她,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腕,微微用了些力气压在自己嘴唇上,叶拭微指尖卡在他唇缝之间,只要再用些力气,就能触碰到他的舌尖。
    赵寻真望着叶拭微,叶拭微没有动作,表情仍旧是那副轻笑之态,同样也在看他,仿佛并不反感。
    赵寻真叹了声气,抓着她手腕上移,吻在她掌心,那带着茧子的位置。
    一触即离。
    叶拭微挑眉看他,听到他说:
    “到那时就会了。”
 34. 宫门口
    朝会散去,叶净渊被崇文帝留住,同李问渠连并叶氏祖孙三人,被诏进了勤政殿。
    崇文帝对叶争讼礼待有加,“叶相为我朝肱骨,一生励精图治,呕心沥血。朕本就心存感激,如今净渊又与怀真情投意合,亲事将定,实乃我大邺之幸事……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啊!”
    叶争讼不为此倨傲,恭敬行礼,躬身说道:“净渊能被陛下赐婚,有幸成为秦王妃,是陛下隆恩,亦是我叶府满门荣耀,老臣叩谢陛下圣恩!”
    说着就要跪下去。
    大太监江海得崇文帝眼神授意,匆匆过去,扶住叶争讼臂膀。
    崇文帝声音随之响起:“小辈婚事已定,你我乃是一家,叶相不必如此拘礼。来人,赐座。”
    早在三年前,崇文帝就免了叶争讼跪拜之礼,便是朝堂之上当着众臣的面,也可躬身垂首权当礼节已做。当下本就是做个形式,叶争讼不再推脱,坐上身后小太监已经放置好的凳子。
    “修明。”叶修明与崇文帝年纪相错不多,可算是一起长大,崇文帝不吝委以重任,“江北水患,朕忧苦于无人可用已久,不若你带怀真前去?”
    江北水患已发多时,朝廷拨款一次,放粮一次,当地官府亦有作为,如今已经初步控制,可说是不足为虑。崇文帝此言,意同于在为李问渠铺路,要将这一笔记在他身上。只是李问渠到底回来时日不多,他一人前去,恐出岔子,也恐其他几位暗中下手,这才让叶修明一并前去。
    既做先锋,亦保驾护航。
    婚旨已下,叶家和秦王早已绑定,功绩算在谁身无须介怀,叶修明也不惧沿路可能出现的刺杀,当即便道:“微臣遵旨。”
    李问渠亦识趣,不等他问就垂首说道:“儿臣遵旨。”
    崇文帝到嘴边的话咽回,眉目凝重地叮嘱:“怀真,此去路途遥远,你方回来,许多事尚且不懂,遇事不要莽撞,多问叶御史意见,听他吩咐做事。”
    “是,父皇。”李问渠抬头看他,轻松一笑,“儿子才刚归家就要离开,不能够亲身侍奉您,还望您千万保重身体。”
    崇文帝一怔,点点头,笑容很快爬了满脸,看向李问渠的目光和蔼又慈祥,连带着对叶净渊都多了些曾经没有的亲昵和满意,“净渊不如一道前去吧,趁此时机,与怀真培养培养感情。待到你们回来,应是放榜将至,秦王府也已修好。新台成婚过后,你二人的婚事,就该开始准备了……你意下如何?”
    虽是询问,然而语气却是不留余地的。
    叶净渊只能应下,正要开口,李问渠已经后退一步,同她站到一处。
    这一会儿耽误下来,她便失了先说话的机会,只听得他道:“父皇,江北遥远,且此去责任重大,危险重重,儿臣实在没有心思同叶姑娘培养感情,还是让她留在京城吧。”
    “你所言亦有道理。”崇文帝回避着,问叶净渊:“你如何想?”
    看上去倒是她若不应,则不罢休了。
    叶净渊朝他行礼,说道:“臣女愿去。”
    “如此甚好。”崇文帝满意点头,“那便这么定下。”
    叶净渊又道:“陛下,臣女尚有一言。”
    崇文帝示意她说。
    叶净渊:“臣女知道,陛下是为我和秦王考虑,可我若是这般前去,名不正言不顺,只怕不合规矩,且亦给人诟病秦王的机会。”
    “倒的确是。”崇文帝看着她,“那你要如何解?”
    叶净渊面带微笑,“不若直接将婚旨传遍天下,此行前去,臣女和秦王,便直接以秦王和秦王妃的名义行事,言明吾二人是代陛下过去,慰问受灾百姓,以彰显天恩浩荡。”
    “不愧是叶相之后!果然聪明伶俐,做事妥帖!”崇文帝满意看她,“那便如你所说,可你还是要谨记朕方才之言,万事以你父亲为主,勿要多事生非。”
    叶净渊:“臣女遵旨。”
    “新台。”崇文帝挨个看过去,这下轮到叶新台,却想来想去想不出有什么要说的,末了只道:“此次考试,你觉得如何?”
    叶新台:“……须得等到放榜结果出来,才能知晓。”
    崇文帝担忧道:“若你落榜呢?可要从祖荫直接入朝为官。”
    叶新台心知对方关心的绝非他的前途,而是落榜以后他是否还会成婚。心里颇觉冒昧,按下不表,只道:“一切听从陛下旨意。”
    多年苦读,他还是知道自己实力的,至多考得不够好,却绝对不会落榜。现在不必多说,足够让崇文帝安心即可。
    崇文帝果然满意,叮嘱他几句,无非如今身上得享的一切荣光,都是祖辈耗尽心力挣来的,让他不要固执……
    叶新台一一应下,态度诚恳,不卑不亢。
    出了勤政殿,他才无声叹出一口气。
    李问渠悄悄与他并肩,低声道:“抱歉。”
    叶新台偏头不解看他,李问渠又调动出一个诚意满满的笑容,“兄长必定蟾宫折桂,拔得头筹!”
    叶新台这才了然,点了点头,心里舒服许多,却仍是端着一张严肃面容,说道:“殿下与小妹尚未成婚,如此称呼我,实在不妥,我受不住。”
    “无妨,便是没有这场婚事,我也认你这个兄长。”李问渠完全不在乎,又承诺:“此去江北,我一定会保护好令妹,纵然我死,也不让她在我面前受一点伤害!”
    “殿下慎言!”叶新台胆战心惊,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心说这两父子不愧是父子,语重心长道:“此去,定然一路平安。”
    李问渠心知失言,讪然赔笑,全无架子地往自己嘴上轻打一下,“兄长说的是。”
    叶新台:“……”
    行至宫门口,远远就见李怀瑾站在叶拭微面前,同她说话。赵寻真和叶棋在她身后,表情说不上戒备,可身体姿态紧绷,看上去一点不轻松。
    李问渠高声唤道:“三弟!”
    李怀瑾扭头,脸上笑容瞬间爬满,热情回应:“大哥!”
    叶新台想了想,示意叶棋把马车驱过来,带着叶修明和叶争讼先行离开。
    李问渠快步走过去,亲热道:“昨日不曾好好看你,今日一见,才觉三弟如此封神俊朗……”他惋惜道:“想我当年离宫之时,你还是个小不点呢,如今也长这么大了,真是岁月不饶人。”
    李怀瑾看他如此热络,其实分不清这人真心还是假意,但很愿意陪他上完相亲相爱真兄弟的戏码,也难过道:“大哥还说呢,离宫多年,你竟也舍得不回来看我们一眼,当真是狠得下心。”
    后方李怀章几人慢悠悠过来。
    李怀德轻蔑道:“我还当三弟会不喜欢大哥回来呢,毕竟他一来,就得父皇青睐,直封秦王,一举越过我们所有人去。”
    李怀瑾嘻嘻扭头,“哦?二哥竟是如此想法,当真是要让大哥狠狠伤心呢。”
    李问渠尚且不知道这几人如何关系,只能凭仅有信息判断,李怀德和李怀瑾是明面上的不对付。再想方才所看,李怀瑾明显对叶拭微意图不轨……这哪行?
    叶拭微既是他故交好友,又是他挚爱亲妹,还是他虽非亲生胜似亲生的兄弟两辈子的爱人……李问渠当下便决定,可同此人交好,必要之时给他一个重创。
    当然,他也并不喜欢他其他几位兄弟,也深知他们没有一个希望自己好。
    于是作伤心态,悻悻然问李怀德:“二弟真不喜欢我回来?”
    “那哪能。”李怀德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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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人精,心里怀疑不断,一方面觉得李怀真是真傻到不懂夺储之战有多惨烈,一方面又觉得这人隐藏锋芒,心里谋图更多,表面却在维持假象和平。
    然这毕竟这是在宫门口,很明显父皇现在对这个儿子十分在意,他才不至于没脑子到这时候与他冲突,兴冲冲地过去把人抱住,狠狠搂向自己方向,兴高采烈道:“大哥!欢迎你回家!”
    然后就知:此人身体不好,一点武功都没有。
    李问渠被他勒得胸腔都痛了,忍住喉间干咳声,笑道:“二弟真是热情啊!”
    李怀章笑而不语,给这人下了一个“心计颇深”的论断,扭头看向叶净渊,如多日未见的好友寒暄般道:“听闻父皇下旨,将你许给了大皇兄?”
    叶净渊颔首道:“是,陛下隆恩。”
    李怀章毫不遮掩自己深情,目光流露出许多难过,“既如此,到底是我们有缘无分。”
    叶净渊知道他是故意挑拨,却不好当众发作。她不愿吃这哑巴亏,笑着反问:“我与殿下,从何而来的缘呢?”
    李怀章心中讶异,却更觉有趣,对叶净渊亦是越发满意,眼中难过却更甚,“净渊莫不是忘了,你还收了我佩在身边多年的星辰箫吗?现下竟说与我从来无缘,当真是让人伤心。”
    叶净渊:“殿下当日赠我星辰,原来是这般意思吗?说来是我迟钝,竟至今不曾发觉。待我今日回去,便差人将星辰送还。”
    “还送什么?”李问渠带着笑意的声音自身旁响起,同时抓住了叶净渊的手,轻轻牵上,对李怀章道:“正巧大哥粗鄙,不识礼乐,这星辰箫,不如就供我同你嫂嫂学习之用。大哥多年未回,五弟就大方一些,权当送了吾二人新婚大礼,可好?”
    他说着笑起来,畅想道:“来日若有幸学得你嫂嫂一成技巧,定亲自为五弟演奏一曲。大哥记得,你幼时甚爱箫……如今可还是吗?”
    李怀章心里好气得不行,这算什么?你夫妻二人联手御敌?不是还没成亲,如此亲昵,真是不知羞耻!
    他道:“大哥都这般说了,做弟弟的哪还能不应呢。只是还希望大哥不要忘记了今日之言,来日必得给弟弟演奏一曲才是。”
    李问渠仍旧笑着,“那是自然。”
    身后脚步声从容有节奏地过来,李怀章扭头一看,是姗姗来迟的李怀仁和李怀安,心生一计,冲叶净渊挤眉弄眼,暧昧地说:“净渊,怀仁来了,你二人可要另寻一处悄悄叙旧?”
    叶拭微眯眼看他。赵寻真站她身后,悄没声儿地拉住了她的衣摆。叶拭微回头,冲他摇了摇头。
    她只是生气,却不会当众出头,那对叶净渊无益,不过是横惹麻烦。她相信,叶净渊有能力,如同方才那般,轻松化解此局。
    随即就见,叶净渊脸上蔓延出一抹轻笑,对李怀章说:“殿下说的是,我同四殿下,确有事情要说呢。”
    言罢直接迎过去找人,擦着李怀章身边过去,却又隔了一小段距离,约有一掌宽。
    李怀章顿时气极,难道在她心里,他竟连才熟络不过几天的李怀仁都比不上了?他忍了再忍,才将那股愤懑之气勉强忍住。
    依旧不甘心,对李问渠道:“大皇兄不好奇吗?”
    李问渠笑吟吟看他,突然一拍脑袋,仿佛才反应过来。
    李怀章看戏心理加剧,暗喜已然跃上心头。
    谁知李问渠道:“那位就是六妹妹吧!想我离宫那时,她亦年纪不大,我竟没有认出来!”
    当即跑过去,亲昵地同他们打招呼。
    俨然一个好好兄长的模样。
    李怀章脸上笑容彻底僵了。
    这人到底是真的心计深沉,还是单纯就没脑子、傻?
 35. 来迟否
    人都道做人做事,最忌交浅言深。
    李怀安现下觉得不是。她对这个多年未见的大哥很有好感。
    他过来时,叶净渊和李怀仁正在说话,李怀仁还很有些伤感和叹惋,距离叶净渊隔着一步的空间,凝望着她,苦涩笑着说:“我会等你,直到你和秦王兄成婚前夜。”
    叶净渊还未出声,李问渠便从侧方过来了。因角度问题,再加上注意力没在那里,李怀安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的,那两人也是。
    那时,她的心脏狠狠狂跳,担心这样的僭越之语,会惹怒她这位正得圣宠的大皇兄,害怕他一句话,就让身边的两人再无宁日,正要先一步开口含糊事实以做遮掩,就听到他问:
    “四弟也喜欢叶大小姐吗?”
    李怀仁眸光一闪,正欲解释,被叶净渊抬手制止。他看过去,叶净渊幅度细微地摇头,于是退后,静默不言。
    叶净渊说:“陛下赐婚你我那天,祖父本欲向陛下请旨,为我和四殿下赐婚。”
    李问渠心间涟漪不断,一浪接一浪涌来,最后归在一起,掀起滔天巨幕。
    很难说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极其复杂。
    细品之下,排在首要位置的,是庆幸和懊恼。
    庆幸自己于前一夜回来,阻止了那场赐婚。
    懊恼自己没有晚一天回来,成全叶净渊早就定好的这桩亲事。
    他勉强轻扯嘴角,看上去还算从容,对他二人说:“抱歉。”
    对面三人俱是一愣。
    又听他道:“可我也是真喜欢叶净渊。”
    不是叶大小姐,不是相府嫡女,只是叶净渊。
    他直视着李怀仁,眼也不眨,就这样直白不含糊地表露心意。李怀仁听懂了他话语中暗指的意思,忽然有些想笑。
    这不就暴露了,他在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就已经和叶净渊认识了吗?
    据李怀仁所知,尚在皇宫时,他与先皇后一同被囚困宫内五年之久,并没有契机。
    那就只能是离宫以后。
    这就很有发散的余地了。
    无论他是因为什么,都可以往意图谋反这方面说。
    他静静地看着他,看他这位离宫多年的大皇兄,这位……周身环绕着温柔开朗氛围的……李怀真。
    李怀仁几乎恍惚了。
    记得这人离宫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李怀真胆小怯懦,臊眉耷眼,散发着一种腐朽衰败的气息……与面前高大鲜亮的人完全不能归为一谈。
    “这件事上,是我对不住你。只是净渊,我既已抓住,便不会相让与你。你方才也说,你会等她,直到我们成婚前夕……”李问渠顿了顿,才又说道:“我不会阻拦你们见面,也不会打扰你们相处,这段时间里,如果你能说服净渊,让她选择你,我会成全。”
    李怀仁颇觉震撼,抿了抿唇,“你真这么想?”
    李问渠侧头看了眼叶净渊,缓缓点头,忽然笑了一下。那是一个很温和的笑容,真就如春风拂过,好似带着他的祝福与轻柔呢喃低语,转头说道:“只要她亲自来告诉我,她选了你。”
    李怀仁自认做不到这样。他与叶净渊,本就是自己一厢情愿,对方温柔相和。方才她来找自己,就是表示歉意,并感谢自己对她的情意。
    如今李怀真回来,与他身份相当,同样怀着深厚情意……他完全没有把握,能够让叶净渊亲口说选择自己。
    也罢,她能幸福就好。
    退后两步,李怀仁躬身说道:“是弟弟冒犯,希望大哥和大嫂千万勿怪。弟弟在这里,祝你们二位白首相携,恩爱一世。”
    李问渠蓦然松了口气,一时间竟然忘记言语。
    叶净渊自如地接过来,同他笑着闲聊。李问渠察觉以后,偷偷勾起唇角,因着那点隐秘的心思,依旧没有开口说话,安静地挪动步子站到叶净渊身旁,余光扫过她的脸庞,偶尔分出一丝心神,听他们的交谈。
    李怀安也加入其中,心中对叶净渊的婚事终于安定感到欣慰,也由衷祝福。
    至于这位情绪稳定、在听到李怀仁和叶净渊曾经有过暧昧也没有乱发脾气的大皇兄,突然就有点想同他多说几句的意思。
    可时间已不早,叶净渊说:“陛下有旨,要吾二人随我父亲前去江北赈灾,这就得回去准备了。待我们回来,定去那最好的酒楼,请四殿下和公主好好吃一顿酒。”
    李怀仁还是有些遗憾,笑着望了叶净渊一眼,“那就如此说定。”
    两人转身,叶府马车已经驶了过来。赵寻真驾车,叶拭微坐在门口,撩开车帘朝他们望。
    燕绍川驾着马车缓缓经过,期间给李问渠递了一个眼神。
    他们便顺势坐上去叶府马车,没再同李怀章等人说话。
    走过这条漫长宫道,阒静冷寂涔然而去,喧嚣人声渐渐涌进耳朵。
    叶拭微看一眼李问渠,宫门口的事情犹在眼前。
    “你们聊,我出去坐。”她解下袖箭,递给叶净渊,示意她机括的位置,无视李问渠满脸不解、恍然与震惊,拿起幕篱,扣在头上,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和赵寻真一起坐在车板上。
    赵寻真偏头,隔着一层轻纱正对上叶拭微的目光。
    “好好驾车。”叶拭微笑着说,“平稳些。”
    赵寻真同样笑着回道:“遵命,拭微……小姐。”
    叶拭微轻轻挑眉,没有反驳。
    马车厢内,叶净渊笑着收好弩箭,扣在自己腕间,替叶拭微说话:“她没有恶意。”
    李问渠想了想说:“我知道,她只是想震慑我。”
    旋即突然笑了,问叶净渊:“你会拿弩箭对准我吗?”
    叶净渊看着他,静默片刻,忽然举起手腕,轻撸起一截袖子,袖箭暴露在空气之下。她抬手让手臂悬在空中,笑着说:“对准了。”
    李问渠怔然一瞬,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一边往她身旁坐一边扯着她的腕子轻拉过来,最后停落在心口位置,低低地“嗯”了声,“对准了。”
    比袖箭更靠近他胸腔的,是叶净渊在要靠近之时突然握住的拳头。她肤色极白,贴在李问渠黑色衣料上,泾渭分明。
    李问渠垂眸瞥了一眼,便立刻松开抓她手腕的手。叶净渊却也没有把手撤回,仍虚虚地抵在他心口。
    李问渠呼吸一个来回,屏住气息,悄声问她:“你和李怀仁……你是真心吗?”
    “不算。”叶净渊说:“只是我也不反感他,他来求亲,我家里人都同意,我便也没有意见。”
    “如果我不出现,现在你会是四皇妃,对吗?”
    叶净渊纠正道:“是未来的四皇妃。”
    李问渠忽地理会到她话中意思,脸颊倏然红了。他轻咳两声,眼神略有闪躲,声音更小了点,凑近叶净渊,几乎要额头贴额头,“你是说,即便到了那时,我也还有机会,是吗?”
    叶净渊轻笑道:“我没有说……不过,若是真有那一幕,殿下会争取我吗?”
    “理智让我不要去,但情感上,大抵做不到……”李问渠很认真地想了会儿,“你幸福的话,另当别论。”
    叶净渊看着他,表情是笑着的,说出口的话却是让人心冷的。
    “如果有那一天,我希望殿下不要来。”她看着李问渠微变的表情,淡笑着说:“如果晚了,那就不要来了。我不喜欢迟来的人,也不要迟来的爱。”
    李问渠愣了愣,忽然觉得庆幸,但又有些不确定,犹疑地问:“现在的我,来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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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自己觉得呢?”
    李问渠不知道,但想起来李怀章说过的话——到底是我们有缘无分……
    叶净渊自己也告诉过他,她学箫是为了李怀章,只是意外被他截胡,但很快又为他去学了别的……
    李问渠往后退了许多,没再保持方才那般亲近暧昧的姿势。他坐直身体,与她对视,笑着叹了声气,“还是迟了吧……你或许,喜欢李怀章?”
    叶净渊看着他微笑,没有回答,因他身体后撤而空悬的手也收了回来,攥紧的拳头松开,平放在身前。
    “你别喜欢他了吧……”李问渠就觉得自己还能再争取一下,他想了想,认真说李怀章的坏话:“他这个人心太坏了,明知道你我已有婚约,却还是要在我面前说那些模棱两可暧昧不清的话,我不知道他抱的什么心思,但是想来,应是要让我误会你,同你生嫌隙……”
    他对李怀章了解实在不多,说了这些以后就再也挑不出别的错处,冥思苦想许久,还是只能憋出一句:“你别喜欢他了吧。”
    说这话时,他微垂着眼皮,往前倾了些身体,全神贯注地凝望叶净渊,十分专心致志的模样,眉峰微凝,像是面临重军压境。
    叶净渊问他:“那你同我生嫌隙了吗?”
    李问渠笑了笑,说“没有”。
    他像是不怎么好意思,又往后退了一点,后背撞上车厢壁,“但确实也没有很高兴。”
    “怎么?”叶净渊问。
    “我那时候处境太差了,如果是我先认识你的,该有多好。”李问渠没忍住叹了声气,愤愤道:“我是来得晚了。”
    “你可能误会了什么。”叶净渊说:“我学箫,学舞,看上去是为了李怀章,可最根本的,实则是为了自己。”
    “我同李怀章,的确是有过不太清楚的一段。那时候我们甚至年纪都不大,要谈喜欢,其实有些幼稚……”
    “我不会否认我的那段过去,可我方才也同你说了,那日朝堂之上,祖父原本要为我请的婚旨,是我和四殿下。”
    李问渠眼睛亮了亮,“你是说,李怀章才是那个来迟的人?”
    叶净渊点了点头。
    “那我呢?也来迟了吗?”李问渠追问。
    叶净渊凝神说道:“我现下的确对你没有感情,但也不止是你,如今我对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男女之情……可是,我和你有婚约在身……”
    她顿了顿,说道:“——我会是将来的秦王妃。”
    李问渠拥有的本就不多,叶净渊这段话于他而言,完全是意外之喜,让他忍不住心尖发颤,欢欣雀跃。
    这份心情,一直到他们出发前往江北,长途跋涉五六日,也没有消去。
    同样多日过去心情仍不平静的,还有叶拭微。
    相府少了叶净渊,对她来说,整个相府都变得不是很好。她也学会了叶净渊喜欢的生活方式,练字修心。
    如今几日过去,她的字仍旧没有长进,心态却好转不少。
    但还是担心叶净渊。
    他们离开的时间不久,便没有往家里怎么寄信,唯一一封,还是三日前抵达江北时报平安的信。
    叶拭微知道自己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崇文帝十分看重他们安危,派了不少人马保护。
    随行侍卫和禁军、暗中守护的暗卫,可谓是安排得十分妥帖。
    叶拭微后知后觉,自己原来是想一同过去。
    她有些后悔,翻出《清心咒》开始临摹。
    窗子突然响了。
    她扭转头,一扇窗被推开,赵寻真的脸逆着光出现在眼前。
    他跳下窗台,挥了挥手中那页纸,脸上五官张开,神采飞扬。他激动道:“我妹妹有消息了!”
 36. 不自信
    傍晚时分。
    金乌当空,霞光万丈。红云滚了百里有余,是个百年难见的瑰丽景象。
    叶新台站立玉树阁内,手上拿着一页纸,脸庞平静若水,无波无澜。
    身后叶棋频频抬眼看过去,总觉得这情况不怎么对,过了会儿,听到前方叶新台一声叹息,才松了心,问道:“公子,二姑娘信中说了什么?”
    叶新台没回头,“她说,赵寻真这月的月钱分你一半。”
    “啊?”叶棋愣住,不明白这是何意。
    “他们去江北了。”叶新台说:“一起去寻他妹妹,让你替他教庭宇功夫,承慧那里他已经布置好了功课,无须你管。这一半月钱,就当作他对你的感谢。”
    叶棋顿了顿,问:“他们?”
    叶新台没回答,反而问他:“你觉得,赵寻真此人如何?”
    叶棋品味着他话中意思,问了句:“公子是问哪方面?”
    叶新台言简意赅道:“二姑娘。”
    “……胆大包天。”叶棋不是特别确定地说。
    叶新台没有回应,也看不出对这答案是否满意,或者说是否相信、认可,转而又问另一个问题:“二姑娘呢,你觉得如何?”
    “公子即问了,想必不是要听假话,小的就大胆直言了。”叶棋说:“二姑娘运气不好,这辈子就没有遇上好人。在这偌大相府,她也就在大姑娘面前,才会轻松一些。至于旁人,哪怕是公子您,她也总是有些紧绷的。”
    “你想说什么?”叶新台攥紧了手中那页纸,用力过大,纸上出现了许多皴皱纹路。
    “公子想问什么呢?”叶棋反问一句,须臾后又说:“小人敢说,这相府之中,除了大姑娘和承慧,二姑娘最亲近的人,就是赵寻真了。”
    叶新台:“你觉得这样很好?”
    “对叶二姑娘来说,自然不好……赵寻真那样的身份,必定是配不上咱们姑娘的。”叶棋声音平稳,“问题在于,姑娘并不仅仅是叶二姑娘。您也知道,这相府小姐的身份,对她并无吸引。在她心里,她是叶拭微……她觉得赵寻真好,那赵寻真就是很好。”
    “况且您不是查过,赵家在幽黔地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赵父赵母更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老前辈,许多人敬仰尊重。门下镖局票号无数,家境煊赫,家风清正,家中亲属众多,却始终关系和谐,没有生过嫌隙争端……这一点上,比咱们相府好了不是一星半点……他本人功夫亦是一流,认真起来的话,我是打不过他……”叶棋小声说了句:“总不能因为他来相府做了次先生,您就真当他是什么穷苦无能竖子吧?”
    叶新台更困惑了,“那他为何要来府里做先生呢?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皱了皱眉,他深沉道:“他和秦王相熟,难道是为了给秦王铺路?”
    但似乎也说不过去。他的目标实在太精确,事到今日,叶新台不得不承认,赵寻真一开始,就是冲着叶拭微来的。
    *
    “您误会了。”赵寻真解释说:“这位是我……妹妹。”
    赶了一天的路,这时已至同宁郡,叶拭微和赵寻真寻了客栈住下,却被店家误会他们是一对夫妻,正劝说他们只订一间屋子。
    叶拭微笑着问道:“掌柜的,我看您这店里也不是很多人,想来屋子应有富裕,怎得有钱不挣呢?”
    掌柜说:“二位有所不知,江家夫人重病痊愈,江老爷大喜,摆了十日宴席,任何过路人都能去吃。最近流民多,吃席的人有一半都是那些人。为了方便他们,江老爷包下了一郡所有客栈,现今我们虽然店内人不多,实则屋子都已被订下。如今您二位过来,我又多挣了一份钱,这不好让江老爷知道不是?”
    叶拭微了然道:“理解,一间屋子,劳您给我们多加两床褥子,今日我兄长睡地上。”
    待上了楼,赵寻真问:“真的睡一个屋子?”
    叶拭微笑着看他:“怎么,你有想法?”
    “不是。”赵寻真说:“怕你不自在。”
    “我不在意这些。”叶拭微说,而后看他一会儿,见他耳尖又挂上薄红,无声偏开视线,瞥向窗外。隔着窗棂,霞光染上一丝朦胧,蔓延整个窗子,在那糊好的窗纸上浅映。
    叶拭微抬手指过去,“赵寻真,快看窗外。”
    赵寻真扭头看去,感觉自己看到了一副画卷,卷上只有两个字——
    式微。
    一道身影闯了进来,她朝前走,直至站到窗子前面,推开了窗,外面红霞更绚烂。她转过身,沐浴着漫天霞光,对赵寻真微笑。
    这副画卷更加丰富了。
    拭微。
    赵寻真情不自禁走过去,心间不断呢喃这个名字,一声又一声,最后被两个字打断思绪。
    “赵鸩。”
    叶拭微这样唤他。
    赵寻真骤然感觉到亲切感,好似因为这一声称呼,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赵鸩——这个名字就像是某种隐秘的密咒,一瞬间可以打破时空,串联起所有的曾经。
    但那瞬间过去,赵寻真就回到了现在所见的真实。
    他问:“你又做梦了吗?”
    叶拭微摇头,说“没有”。
    赵寻真又走近她,两人间的距离变得更短了,叶拭微仰头看他,赵寻真突然后退一步。
    “……小姐。”他斟酌着开口,既想让叶拭微知道自己心思,又想暗暗表达自己的心情,但脑子实在太笨,斟酌不出什么好办法,最后只好直接说道:
    “其实,我有一些不自在。如果是在上辈子,我不会有这种想法,那时你对我就像我对你一样熟悉。可是现在,我知道你没有我的那些记忆,对你来说,我们才相识不足两月时间,经历更是少之又少……这种不平衡,会让我觉得我与你共处一室,是在欺你无知。”
    叶拭微说:“我知道。”
    赵寻真抬头看她,“啊?你知道?”
    霞光变换,有如瀑布般在天空流泻,天色略昏下去。
    赵寻真豁然开朗。
    唤他“赵鸩”,原来是这个意思。
    叶拭微站他面前,忽然笑了一声,很淡很浅的笑声,恍如未闻,赵寻真抬起头来,听到她说:“你不要不自在。”
    赵寻真由此更加清楚,叶拭微只是想让他能够更自如,但其实这些过往曾经对她来说,大抵仍是空白。
    他微微垂头,轻吐一口气。
    窗外吹来的风很热,撩的人心也跟着热了起来。
    叶拭微的头发被风卷起,其中一缕卷到了他眼前。赵寻真抬手握住,视线循着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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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向上移动——
    这缕头发的根源在她耳后。
    心思忽然一动,赵寻真缓缓抬手,朝前移动,将这缕发丝重新别了回去。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只要叶拭微想叫停,就能立刻躲开他的手。
    但叶拭微没有,就那样站在那里,等他的动作落下。
    对方手指无意外地碰到她耳朵,叶拭微说:“赵寻真,你的指尖好烫。”
    赵寻真点了点头。
    叶拭微抬手,一眨眼的功夫,就摸到他耳朵,“耳尖也很烫。”
    赵寻真“嗯”了一声,垂下眼皮,只用一点点的余光,注意着叶拭微的动作。
    手指擦着脸颊皮肤,斜着滑下来,最后点在嘴唇之上。
    叶拭微笑了笑,说:“嘴唇倒是凉的。”
    赵寻真心神一震,急忙后仰头闪躲,“窗子还没有关!”
    叶拭微又笑一声,扭头关上了窗户,将那霞光一并关在外面,回身看过来,眼中笑意依然漾着,又喊了他那个名字。
    “赵鸩。”她道:“我没说要亲你。”
    赵寻真一愣,脸颊更红了,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扭过头去,真心实意地替自己解释:“我也没有那么想……真的,没那么想……”
    现在还太早了,这个时机远远不对。
    “但是有想试试,你现在有没有长进。”叶拭微的声音打断他的话,传入他耳朵。
    “什么有没有长进?”赵寻真问。
    “看你现在是不是会呼吸了。”叶拭微说。
    话音方落,叶拭微已经凑近他,抬手按住他脖颈,在他瞪大眼睛的瞬间,踮起脚尖吻在了他唇角。
    赵寻真眼睛瞪得更大,无比震惊,久久不能回身,但有本能驱使,将头快速低了下去。
    叶拭微不再需要踮脚,只是脑袋却还是微微仰着,但并不觉得难受。
    赵寻真不知道时间过了有多久,他只知道自己应该推开的。可身体全然无知觉,完全不听他使唤了。他就那样静立在那里,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呼吸,全身上下唯一能有感知的,便是叶拭微那微凉的唇。
    凉意渐退,叶拭微的声音唤回了赵寻真的意识。
    “你还是不会呼吸。”
    她这样说,声音很轻。
    赵寻真像是被她提醒,在这一刻大幅呼吸起来,急促的喘气声断续响着,在叶拭微不后退的目光下渐渐变得规律。
    “笃笃——”
    是店小二:“客官,掌柜的让我来给您送褥子。”
    赵寻真心还乱着,转身去开门,背影摇晃,像是慌张逃走。
    接过褥子,他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关上了门,扭转身来,叶拭微靠着窗台,静静地看向他这边。
    天色暗淡下去了,她的身影隐在一片昏暗中,面色也有些看不清。
    赵寻真想了想,抱着被子的手更紧了一些,问她:“小姐方才,为什么那么做?”
    叶拭微起先没有回答,还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他,随后朝他走近,从他怀中拿走一床褥子,转身走向床的方向,声音随着她的脚步落在身后。
    “感觉你需要。”
    褥子放在床上,叶拭微转身看他,“你好像不只是不自在……”
    “还有些不自信。”
 37. 画中人
    霞光熹微,光线暗沉。
    叶拭微脸庞隐在昏暗光影之下,已然完全看不清。
    赵寻真却奇异地看到了。
    那是一种感觉,很虚无缥缈、手掌不可抓握的感觉。
    只能用心去感知。
    她坐在床上,那床褥子在她腿边,她一只手扶上去,指节微弯,一下下地轻点,静静望着赵寻真的方向。
    赵寻真不由得心一沉,许久都不曾开口说话。
    不自信吗?
    到底是被看出来了。
    在她面前,他总是不自信的——
    顾狩实在是个很优秀的人,两年时间从平民白身奋至新锐将领,之后又两年,屡战屡胜,明就功成,一跃成为大邺朝史上最年轻的护国将军。
    功名上,赵寻真不及他。
    叶拭微虽早早与顾狩成婚,然随后不过五日,顾狩便率兵出征,两年未回。赵寻真于此间结识叶拭微,二人谈笑风生,结伴走过一年光景。可顾狩归来,叶拭微的目光,十次有七次,都是落在他身上。
    感情上,赵寻真不敌他。
    他要如何保持自信?
    这辈子他来得是早了些,可上辈子,他亦不算晚。那时叶拭微与顾狩分明全无情意,只占得个夫妻名头。是他先与叶拭微一同经历风雨,齐步趟过酷暑严寒……顾狩一来,这一切,便好似被凭空一道屏障隔绝在外,全看不见一点了。
    ……
    顾狩早晚还会出现的,按时间来算,便是年关时节。
    而那时,他与叶拭微经历,却还不足一年光景,连上辈子也比不过了。
    赵寻真怎能不害怕?
    那天夜里,叶拭微问他,是否还有什么事瞒着她……
    其实是有的,一共两件,其中一件,不说是因其无关紧要,不需要说;而另一件,则是他不敢。
    他不敢说,一点都不敢说。
    他没有勇气让叶拭微知道,此后会有一个叫顾狩的人,来向她求亲;也没有勇气告诉叶拭微,你与他十分相配。
    ……
    赵寻真垂眸须臾,不自觉握紧了拳,抬步缓缓走过去,在叶拭微面前半蹲下来。
    他个子生得高,身材比例也好,这样蹲着,倒也不显得矮。但叶拭微坐在床上,还是比他高出半个头。
    光线越来越暗了,几乎快要不能视物。好在他俩挨得近,不影响什么。
    赵寻真仰头看她,睫毛簌簌抬起,好半天才开口问:“小姐喜欢我吗?”
    叶拭微目光逡巡过他整张脸,最后落在那颗眼角红痣,手指抚过去,轻轻揉弄,却是久久不曾开口回答。
    赵寻真不免心焦,于是追问:“喜欢吗?”
    叶拭微仍旧不答,只是低头,朝他嘴唇凑过去——
    赵寻真偏头躲开,心中明朗了。
    这时两人脸贴着脸,是很亲昵的姿势,彼此呼吸落在对方脸颊,灼热得很,……他勾唇无声苦涩一笑,正要开口,就听叶拭微道:“我不会这样亲别人。”
    赵寻真心脏猛地一停,又听叶拭微说道:“可我也很难现在对你说喜欢。”
    赵寻真懂了,他还是太急了。叶拭微几次撩拨,他根本躲不过,也拒绝不了。这几次不轻不重的亲热让他深陷。
    叶拭微却迟迟没有给出结果,两人关系变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他本是不着急的,可现下的情况却催着他着急,他想知道叶拭微是何想法,想知道叶拭微为什么会对自己做出那些行为。明明之前还同自己说,她没有前世记忆,梦里情形也不足以让她失去理智……至少不会这么做。
    他想知道为什么。
    尤其是今日被叶拭微点出他内心惶惑,回忆起前世,心中焦急又叠加一层忧郁,这才非常想要一个结果。
    现在他明白了——
    “小姐只是想试探我。”赵寻真仰头看着她,表情晦涩,嘴角平直,声音带着明显压抑后的喑哑,长吐一口气,不知是何想法,又将那句话平静诉说一遍:“小姐只是想试探我。”
    叶拭微又去抚摸那颗红痣,目光柔和落在那里,心却猛然一下刺痛。她手指没动,没从那里移开,转了转眼珠,同赵寻真对视,没有直接承认,却也不似否认,“我试探你什么呢?你不是说,再没有什么是欺瞒我的了。”
    赵寻真暗嗤自己的卑劣,连争取心上人的爱恋都不敢大方坦荡,故作轻松地轻笑一声,“是啊,再没有什么了。”
    叶拭微就俯身,额头与他相抵,轻声说:“那我为何要试探你呢?”
    赵寻真心下苦笑——可我就是对你有欺瞒啊,你也知道,你也的确是在试探,不是吗?
    他自然不会将这话说出口,只是感受着叶拭微额头温热触感,轻轻闭上了眼睛,好似怕惊动这一隅只属于他们的安宁。
    天彻底黑下去了,夜幕降临。
    赵寻真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恍然黑暗,须臾,他适应过来,便稍稍后撤脑袋,在隐约能察觉到的叶拭微目光注视之下,俯身低头,额头抵在了她膝盖之上。
    发带顺着他的动作垂落在颈侧,叶拭微伸手抓住,轻轻握在掌中。
    赵寻真的声音自下方响起,“小姐真的不会这样亲别人吗?”
    叶拭微蓦然笑了,她语气透着这话实在莫名的味道,反问出声:“怎么感觉,你好像很期待我这样亲别人的样子?”
    赵寻真顿觉一阵恶寒,急忙否认道:“怎么可能!”
    “那就是了。”叶拭微说:“我并非多情之人,亦非什么很有空闲的人。我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去与不必要不相干的人产生纠葛。”
    顾狩也是不必要不相干的人吗?你梦里出现过他吗?会出现他吗?
    这些话,赵寻真通通无法问,只得深吸一口气,头抬起来,在黑暗之中,再一次看向叶拭微那双眼睛,悄声问:“以后的某一天,小姐会对我说喜欢吗?”
    手中发带随着他脑袋抬起的动作滑走,快至尾端时,叶拭微一把抓住,攥紧在手中,连带着赵寻真高扎起来的马尾都感到一瞬间的紧绷。
    “会的。”叶拭微抬手,发带放在唇前,轻吻上去,接着松开,将那一侧发带与头发用手指顺平整,抓过来一缕发丝,放在手中,在指节上一圈圈缠绕,同时说:“而且,我真的不会这样亲别人。”
    赵寻真话都说不出一句,只觉这样的行为实在太让人无法逃脱,简直比叶拭微亲他的眼角、嘴角、甚至是嘴唇都还要让他动容。
    他呼吸重了两分,嘴巴仿佛不听使唤,也或许是内心不听使唤,额头重又抵在叶拭微膝盖之上,认真表露心意:“叶拭微,我真的……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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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喜欢你。
    叶拭微摸着他的头发,轻柔回应:“嗯,知道了。”
    蜡烛燃起,屋内暖光四溢,一派明亮。
    叶拭微看着从烛台前折返而归的赵寻真。
    他耳朵果然又是红的,脸颊和脖子也是。
    叶拭微端详几个来回,没忍住轻笑一声。赵寻真脚步顿住,脸上赧色更深,羞耻几乎要铺天盖地地飘过来淹没他。
    叶拭微站起来,朝他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小声问:“怎么方才无事,现下才知道害羞?”
    赵寻真看她一眼,破罐子破摔地朝她走近半步,缩短了那些距离,同样小声回答:“其实,刚才就是这样了。”
    叶拭微就点点头,须臾又问:“我刚刚就想说,你方才模样,与你素日全然不同……我可以认为,其中有一个你,是装的,对吗?”
    赵寻真静思片刻,摇摇头,“其实不算。那都是我。”
    无论是在叶拭微面前不自信的他,还是意外暴露出来的张扬随性又嚣张的模样,亦或是努力学习着某个人的样子,表现出温和有礼的他……全都是他。
    叶拭微就看着他,说:“那你以后多像刚才那个你学习……你不自信的样子,实在与你这个人很不匹配。”
    她端详着他,看他发间蓝色发带,身上蓝黑劲装——这其实才是赵寻真最常见的打扮,不禁想起承慧房中初见那日,赵寻真青色素衫,墨色发带……
    那时她就觉得,那身衣裳与他这个人并不匹配。他明明不适应那样,显然是刻意而为。
    “……我还是觉得,你自信的样子更好看,”她顿了顿,突然坏笑一声,调侃道:“你伪装作江湖杀手,要李问渠还钱那天,就很好看。”
    赵寻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笑出声。
    那天怎么可能会好看?脸上有他自己画出来的陈年旧疤,穿得邋里邋遢,头发更是仿似黑白无常……无论如何都不会好看。
    谁知叶拭微却又说一句:“你站在墙上喊那几句话,很有气势,衬你。”
    好像是很认真地觉得,那日的他是真的好看。
    赵寻真一时恍惚,不知怎么就问了一句:“初见那日,小姐可有觉得……我好看?”
    “皮相不错,气质也可,只是,”叶拭微看着他,平静问道:“那一刻的你,是真实的你吗?”
    赵寻真摸摸耳垂,撇过脸去,声音不大,却恰好能够听清楚,“是。”
    从幽黔到京城的这一路上,我练习了许多次,才能够以那样一副、我以为的最端庄优雅、最从容温润的模样,前来见你。
    叶拭微明白什么,拍了拍他肩头,又揉了揉他另一边耳垂,笑意裹在声音里:“知道啦,赵……先生。”
    顿了顿,又说:“那日的你,舞剑宛如作画……你就是画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令人过目难忘。”
    “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赵寻真心跳快如擂鼓,面颊上的红却稍稍退却,目不转睛凝望叶拭微,眸光闪烁着晶莹的光芒。烛光落进他眼里,耀出灿黄色曳动光点。
    赵寻真想起傍晚那一幕——
    叶拭微站在窗前,回身笑着看过来的那一刹,黄昏都失了颜色,沦作陪衬。
    她才是画卷之中,最为浓墨重彩的那一笔。
 38. 冒名替
    晨光破晓,鸡鸣缭绕。
    俩人几乎是同时睁开的眼睛。
    赵寻真睡在门边,当时就坐了起来,却没有动作,眼神定定看着门的方向,神思清醒地发呆。
    叶拭微躺在床上,揉了揉还有些沉重的眼皮,看着床幔停了两息,坐起来,撩开床幔,朝外瞥一眼,就是赵寻真挺立的背影,开口唤道:“赵寻真。”
    赵寻真立刻不发呆了,转头看过去。
    叶拭微:“我要换衣服。”
    “我在门外守着。”赵寻真道:“小姐慢慢来。”
    说是这么说,叶拭微却没打算慢慢来。江北离得不远,叶修明他们一行,人马众多,走走停停,间或被属地官员接待求见,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这才需要□□日才能赶到。
    他二人则不同,轻车简装,策马前去,若是赶得快些,三日便可抵达。
    是以叶拭微并未拖磨。
    换好衣服,她拉开门,迎面便是赵寻真宽阔结实的背影。他闻声转过头来,眉目间稍显厉色,看到叶拭微才渐渐松解。
    叶拭微说:“你去换,我在外面守着。”
    赵寻真却摇了摇头,推着叶拭微肩膀将人推回房内,随即自己也进去,关上房门,上了锁。
    “外面都是流民,小姐还是在屋里等我片刻吧。”
    方才在外等候之时,路过流民十有九个皆是面容凶恶的男人。他们看着瘦骨嶙峋,但大抵是这几日吃了江老爷家宴席的缘故,这时满面红光,脚步孔武有力。
    叶拭微闻言知道轻重,她在无常寺时,其实也没少面对香客闹事,且如今她有袖箭在手,又与赵寻真学了几招似是而非不知有用无用的招式,更是不惧。不过出门在外,还是少生是非、多多避人耳目才好。
    她四下看了看,还是走回床前,坐在床头,散下床幔,偏过头去,这才说道:“你换吧。”
    赵寻真的衣服除去那身特别定制的青色素衫,看上去几乎都是一个颜色。
    现在拿出来的,乃是一身黑色劲装。
    待他换好,叶拭微撩开床幔,不由得眼前一亮。
    那身黑色劲装腰部收束极为合宜,加之黑色显瘦,更显得赵寻真腰部窄削,往上看去,肩膀宽阔,脖颈修长。
    偏此人虽常年练武,又经常在外奔波,却是个实打实的“小白脸”,皮肤极其白皙细腻。也正因此,每次他害羞之时,身上蔓延的红色就十分鲜明。
    至于现下,黑色衣领紧贴在脖颈略下的皮肤上,马尾被他梳得规规矩矩。他这时正低着头检查包裹,马尾就随着动作晃来晃去,那截白皙修长脖颈若隐若现,发带今日换成红色,几相对照映衬之下,更添增了许多韵味。
    赵寻真检查完包裹回头,就见到叶拭微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看,不由得摸了摸脸,低声询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叶拭微回神,说:“让小二送些水来,我们洗漱过后便离开。”
    赵寻真点头,出去把门带上,叶拭微过去上了锁,长吐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自己耳垂。
    有些烫……
    又走到妆台前,对着镜子瞧了几眼,红的……
    这可真是……从未有过。
    定是赵寻真染给她的坏毛病。
    不多时,赵寻真敲了敲门,叶拭微打开,见他提着一桶水回来。
    “晨起事儿太多,我看小二们一个个忙得晕头转向,就问清楚地方,自己打了水过来。”他提着水桶站到门后,那里放着客栈准备好的木盆,但想来是不会如何干净的。
    赵寻真舀起一瓢水,悬在木盆上方,侧头看过去,脸上是满意且期待的笑容,“小姐过来,我给你放水洗脸。”
    叶拭微就着水瓢中流速合适的水做了清洁,甫一结束,赵寻真就递了一方手帕过来,看图案大约又是他自己绣出来的丑东西,只是这图案看上去有些眼熟。
    赵寻真见她顿住,解释道:“干净的。”
    “不是。”叶拭微接过手帕,擦干脸上的水珠,才说出自己想法,“……看着有些眼熟。”
    赵寻真脸一瞬热了,含糊地说:“之前送过你。”
    叶拭微忽然想起什么,顿了顿问:“这是……兄长还给你的?”
    赵寻真点头的动作十分僵硬。
    叶拭微深吸一口气,舀一瓢水,示意他过来,“……洗脸吧。”
    还真是被传染了。她不动声色摸着自己微热的脸,生无可恋地想。
    马儿已经被小二喂过草料,两人办了退房,出门买了些干粮,就出发上路。
    经过昨日两个时辰的赶路,叶拭微如今骑艺飞升。她的马鞍之上,又有专门定制的软垫,便也没了骑行时间过久引起不适的顾虑。
    二人专挑小路近路,一路飞奔,只中途停了三回,让马儿休息,也给自己补充一些水和干粮。
    如此三天,他们抵达江北。
    入城之时,也是黄昏。
    且风景优美,虽比不过之前风光,也十分值得一赏。
    可这时谁也没有心情观赏。
    江北乃是一郡名称,共囊括六座城池。
    他们如今来到的,是开宝县。
    此县乃是江北最边缘的城池,三面临山,经济萧条,土地也少,却是山匪横行,霸道无比。
    这是他们来之前就已经知道的事实。
    可如今亲眼看到,却还是觉得难受。
    从前在无常寺,叶拭微已看过许多苦命人,却都比不过此刻出现在开宝县的人。
    这里哀嚎不断,泣声不休。房租歪斜倒塌、满地疮痍;百姓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更有甚者,气若游丝,脚步虚浮。
    有妇人拖儿带女脚步蹒跚从他们旁边经过,对怀中稚子低声喃喃:“娘听说同宁郡有位大善人,摆了宴席,谁都可以去吃,娘这就带你们去,别睡,别睡啊……”
    话至最后,妇人语速加快,几不成句。
    叶拭微偏头看去,见她手指方从稚子手臂挪开,稚子手臂之上,一块红痕触目惊心。
    然从始至终,稚子不曾发出一点声音。
    在她脚边亦步亦趋跟着的女儿,也已经无力跌坐在地,抬手拉扯妇人衣角,张了张嘴,竟是连话也说不出口。
    妇人同样跌坐在地,抱着女儿失声痛哭。
    不消片刻,有人过来,对着怀中襁褓孺子亲了亲,就把人塞进她怀里,随即抱住妇人孩子,一边抹眼泪,一边转身,头也不回离开。
    妇人哭得更痛,更紧地抱住了女儿,颠三倒四说道:“不死……吃……我们有吃……”
    叶拭微和赵寻真心神俱颤,两人一个在民间生活多年,一个江湖中人,对此早有耳闻。然此刻看到,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叶拭微闭了闭眼,拿过马儿身上褡裢,低声说:“赵寻真,护好我。”
    来时早知会有此种情形,他们在经过沿路城池时,看到售卖那些抵饥耐饿的干粮时,就会买上一些。
    赵寻真知道她是何意,将褡裢搭在肩头,褡裢两端的包裹一个落在他前胸,一个落在他后背。
    他抓住叶拭微的手,另一手攥紧了随身佩剑。
    叶拭微走到那妇人身旁,从褡裢中拿出几块饼给她。妇人惊喜地抓过去,指甲刮到叶拭微手背,瞬起一道血痕。妇人把饼子掰开,吃进嘴里嚼烂,就立刻吐出喂给奄奄一息的女儿。
    叶拭微忽略手上刺痛,不忍再看,直起身来。
    只这一刻的功夫,他们身边便围满了人,一个个眼睛闪着绿光,吞咽之声咕咚咚连续响起,仿佛白日乍起的连声惊雷,骇人危险。
    他们朝叶拭微两人逼近,赵寻真横剑挡在胸前。叶拭微袖箭一出必然伤人,是以不敢用,于是站到赵寻真身后,确保自己不会拖后腿。
    赵寻真一语不发,眼神凌厉,多年游历江湖的凶悍气息由内向外散发。那群人尽皆骇然,却不曾停止过前进的脚步。
    叶拭微说:“这些干粮,会全部发给你们,但是谁也不能抢,否则谁都别想要。”
    这群人饿极了,心中想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吃。闻听此言,立刻戒备地看向身边人,凶恶目光也对准他们,仿佛是谁敢妨碍到自己吃饭,立刻就能上前将人撕了分食。
    赵寻真扭头,低声说道:“你就在我身后分发,别往前来。”
    叶拭微应下,包裹也没从他身上取下,还是放在那儿。她解开一个小口子,摸出一个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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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掰成两半,分别给两个人。
    就这样一个饼子一个饼子分发。
    场面一时秩序井然,没起哄乱。
    只是片刻之后,有人等不及,不敢抢这群人的,就去抢方才那妇人。
    赵寻真不能动,他二人安危和两包裹干粮的去向都在他一人身上。
    叶拭微当即露出袖箭,扭头瞄准射.出,一下击中抢劫的几人中一位手臂。
    人群顿起暴喊:“杀人了!!!杀人了!!!”
    官兵匆忙赶来,将人制服,抬头一看,见到两个衣着完整干净又规矩的陌生人,立刻明白这是外来人,顿时凶神恶煞地厉声叱道:“哪里来的贼子!竟然还敢下山行凶!快快受死!”
    叶拭微两人走的小路,抵达江北之时,遇上不少弯路,七拐八绕。是以错过了江北中心城池丰宝县,辗转来到开宝县。
    且并不是从城门口进入,而是一条隐蔽的羊肠小道。
    这些官兵不认得他们理所应当,可为何上来就断定他们是山匪,连盘问一句都没有?
    叶拭微心道不好。
    长隆京城得到的消息,乃是江北水患已得到控制,可观现下情况,那消息分明不真。
    叶修明等人却并未出现在此,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开宝县官府谎报灾情,隐瞒消息!
    官兵还在厉声喝道:“放下武器,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冥顽不灵,只有死路一条!”
    叶拭微不与他们周旋,想也是白费口舌,当即拿出相府令牌,高声道:“我乃相府嫡女、当今秦王妃,奉陛下之命,前来江北巡查,尔等还不速请知县过来听令!”
    官兵闻听她道出的身份,一时骇住,不知真假,四下里面面相觑,然几人眼神对上,面容之上凶相愈重,看上去俨然不惧。
    叶拭微瞧出他们杀心更甚,拽了拽赵寻真衣服。赵寻真早有准备,当即吹出一声口哨,扯着肩处褡裢将两包裹朝官兵方向猛然一甩,流民纷乱追随而去。
    赵寻真拉着叶拭微立刻就跑,马儿在他们面前停下。情态紧急,为能保证安全,两人弃了一马,同驾一马。
    叶拭微在前方拉住缰绳御马,赵寻真在后时刻警戒后方来的暗箭!
    城门是不能走的,那里的官兵定然也早已得了命令,不容外人进来,他们过去,怕是当场就会被截杀,什么身份都不好使。
    于是就还是朝着原来那个偏僻的羊肠小道跑去。
    为闪避追兵,他们花了许多时间,直到两个时辰之后,才终于抵达江北郡中心城池,也就是叶修明等人如今驻扎之处。
    江北府衙。
    因着方才的事,叶拭微仍旧心有余悸,不知道这里的人是否可信,亮出令牌,仍旧是说:“快去禀报叶御史!就说秦王妃回来了!”
    她推测,叶净渊到了这里,定然不会到处乱跑。出门赈灾,应也是隔着很远。
    那么也就不会有许多人认得她的容貌。
    且她有幕篱遮住面颊,更是另一层保障。
    如此说给当地府兵,就让他们以为叶净渊今日过来府衙有事,进去通报即可。
    府兵辨认一番令牌,前去通报。
    片刻之后,李问渠和叶修明相继焦急走出。
    李问渠脚步匆匆,面色惊喜,才刚迈过府衙门槛就喊道:“净渊……”
    这时恰巧一阵风吹来,叶拭微幕篱扬起一角。身后赵寻真的脸也同时映入对方视线。
    于是李问渠第二个音尚未落下,就被吞回去,他张了张嘴,失望又惊讶,正要开口,就被叶修明按住。
    叶修明走到他前头,看着叶拭微,对一旁江北郡守温和说道:“这便是小女净渊。”
    江北郡守沈林岩:“下官见过秦王妃。”
    叶拭微直觉不好。
    看她贸然前来,叶修明的反应绝不该是这样,大张旗鼓地让她冒名顶替——即便之前,她自己就已经先这么做过。
    她强逼自己稳住心神,配合地行了一礼,“大人安好。”
    待回到府衙,只有他们四人的时候,叶拭微问:“出什么事了?”
    李问渠眼眶瞬间红了,拼力压着声音说:“你姐姐不见了!”
 39. 应激心
    “人丢了三个时辰?!”叶拭微气得胸闷脑胀,却还要忍着不能大声言语,已然无法保持冷静,“侍卫是做什么吃的?暗卫又在哪里?怎么会让人丢了!”
    李问渠愧疚极了,也十分害怕,“对不住,是我没护好她。”
    叶修明瞥他一眼,表情似乎有一瞬的若有所思,又很快扭转头瞪着叶拭微,十分不满她方才斥责言论,“事发突然,我和殿下正为灾情劳心,一整日都不曾离开府衙。一个时辰前下人来报,才知净渊失踪……你莫要在这里罔顾君臣礼仪,乱发脾气。”
    “为灾情劳心?”叶拭微听他话语,心知又是他冠冕堂皇的开脱之词,不免好笑。她这时也没什么豁不出去的,连堂前父女也不欲做,当即嗤道:“父亲大人来了这几日,莫说有什么作为,怕是连实际情况都没有搞清楚吧?”
    叶修明皱眉问:“你发什么疯?”
    叶拭微:“我们来时路过开宝县,那里简直是人间炼狱。房屋坍塌,饿殍满地,百姓哀鸿遍野、易子而食。官府为防事情败露,封锁城门,不允人出,亦不允人入……”
    “不允人出,不许人入?”叶修明嗤讽道:“那你怎么路过的,又是怎么好端端出来的……”
    “御史大人,”赵寻真插了句话,躬身行礼道:“小姐所言非虚,我们是意外路过,费了好大功夫才逃出来。”语落侧过身,给他看自己衣服上的几点血迹。
    血染黑衣之上,不仔细扫,是一点都看不分明的。这时细细去瞧,才能窥得一二。
    叶修明便皱起眉头,陷入深思,须臾后转头问李问渠:“殿下觉得,这两件事会否有所关联?”
    李问渠认真思考一会儿,说:“开宝县那边,我亲自带人前去。”转头,对叶拭微行礼,请求道:“这些时日,还劳烦你继续装作净渊,陪我过去,莫要让人发现她不在。”
    “这些时日?”叶拭微抓住重点,问:“殿下打算耗时多久找到阿姐?”
    李问渠被她问住,一时没能出声。
    “时间过去越久,阿姐安危越无法保证。”叶拭微道:“最晚明天,必须找到阿姐,救她出来。”
    “开宝县情况亦不可轻视。”叶修明做父亲不怎么样,为官一道却是严谨认真,“净渊之事重要,民生较之更甚。依臣之见,殿下应立即动身,随臣一起去往开宝县。净渊失踪一事若与开宝县有牵扯,我们也好动手救人;若是没有,再——”
    “不会——”叶拭微和赵寻真竟是同时开口,两人对视一眼,赵寻真闭嘴不言,叶拭微说:“层层防卫之下,阿姐不会凭空消失,必然是出了内奸!阿姐失踪,必定不会和开宝县扯上干系。”
    叶修明此刻正眼看她:“你作何想法?”
    叶拭微:“开宝县遇险之时,我拿出相府令牌,领了阿姐的身份。如今算来,那个时辰,正是阿姐失踪之际。我又带着幕篱,无人看清我面容。既如此,不如将错就错,就让众人以为,那就是阿姐。”
    她这时已经冷静下来,暂顾不上同叶修明置气,找到叶净渊才是重中之重,虽仍旧严肃,但到底没有方才的不善语气,“开宝民情不容拖延,阿姐之事亦然,没有哪个更轻哪个更重。我想了,这两件事是可以同时进行的。现在夜深人静,殿下和父亲应立刻启程,让吟春冒充阿姐,你们一道前去开宝县,那人见此情况,必定心生疑窦,要看车里的阿姐究竟何人。”
    她看着李问渠:“我和赵寻真隐藏其后,待那人出现,就动手把人拿下,最晚明天,一定要救出阿姐!”
    叶修明满意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待他转身走至门边,李问渠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既然安排已定,叶大人就不要让沈郡守知道此事了。人多口杂,反不利于行动。”
    叶修明扭头,笑着说道:“那是自然。”
    门打开又关上,声音落下,叶拭微盯着李问渠,片刻后问:“关于阿姐失踪一事,你心里可有什么想法?”
    李问渠明白她的意思,脸上严肃尽消,只余担忧,“我只怕她受苦。”
    叶拭微略松一口气,“你今日之言,我记住了……希望你也永远记得。”
    “我会的。”李问渠说:“她会是我的妻子,唯一的妻子。我李问渠发誓,此生只钟情她一人,无论何时,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叶拭微不信这些誓言,但看着他,还是点了点头。
    *
    镜子里倒映着巴掌大的脸,少女头发散着披在两侧,眉宇间愁绪深浓,低声唤道:“赵寻真。”
    赵寻真过来,不等她开口,便送上一根发带,深蓝色,他惯来用的一款。
    叶拭微接过,头发高高扎起,发带缠绕数圈固定住。
    她早已换上一身黑色劲装,此刻没有宽大袖袍碍事,周身收束得当,无一点阻碍,抬起头来,脸上粉黛褪去,长眉舒展,凌厉之气顿起。
    “我记得,你有一把软剑。”叶拭微问:“我能用吗?”
    乱时杀人,不需要多精妙的剑招,她又是寻机偷袭,只要能狠得下心就好。
    “自然是可以的,但软剑难控,一时不察,更易伤到自己。”赵寻真从胸膛衣衫间拿出一把玄铁短刀,递过去,“我知道小姐心思,这个更适合你。”
    叶拭微从他手上拿走短刀,拔刀出鞘,刀身锋芒骇人,冷煞之气扑面而来。
    “多谢。”她道。
    “小姐有话没说。”赵寻真笃定道。
    若真只是要抓内奸,完全不需叶拭微动手。明处有燕绍川,暗里有他。他二人一起长大,默契非常人所能想,一个眼神,便足够明白对方想法,配合起来,事半功倍。
    叶拭微问:“你觉得是谁绑架阿姐?阿姐又会被送到哪里?”
    赵寻真想不出来,直接问:“小姐心中有人选?”
    “我也不知道。”叶拭微摇头,脸上忧虑未消,“但江北六城都在闹水患,灾情未消,城中处处布有巡防。阿姐必定不是清醒状态随他离开,绑匪带着一个被打晕的人,势必引人注目,或许不会藏身于江北六城之内……”
    她话没说完,赵寻真却听出了其中隐意。
    江北六城,最大的特点,便是都临山。其中开宝县特殊些,地处边缘,三面临山。另外五城,则均是一面临山。
    而山上,有匪。
    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赵寻真想了想,还是安慰一句:“既是内奸,便是京城出来的,如何会与江北匪徒有联系呢?”
    叶拭微也知道这个理儿,但越来越浓烈的不安感深深扑过来,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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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尤其加上方才叶修明的态度,更是让她深感不适,好似有一场巨大的阴谋,在他看着自己的那瞬间,从他心里滋生。
    叶拭微不欲去那样想,却还是忍不住。
    这件事,真的和叶修明没有关系吗?
    她不知道。
    赵寻真见她状态依旧不佳,想了想,拉住她手,“就算是山匪,我也陪你去救人。还有别的,无论要面临的是什么,我都陪你一起。”
    叶拭微看着他,突然有些应激道:“赵寻真,别说这种话。”
    赵寻真一时不解,正要说是自己胡言,一定不是山匪作乱,就听她又说:“别对我许誓。”
    赵寻真恍然间明白什么,握紧了她手,在她耳旁低声说道:“好,我不说。”
    敲门声轻响,一短两长,是燕绍川。
    二人对视一眼,停了一会儿,打开门出去,步履皆快,衣着又都是黑色,很快便隐入夜色之中。
    府衙门前,叶修明一行人已经出发。因考虑到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随行人员,亦有江北郡守沈林岩。
    他身旁跟着一年轻男子,瞧着与李问渠年纪相仿,嘴里叼着路边折来的一朵花,神色恹恹。
    叶拭微不识此人,却对他下意识地心生排斥,示意赵寻真去看。
    赵寻真瞥过去一眼,脸色难堪几分。
    怎么是他。
    叶拭微:“认识?”
    “上辈子见过。”赵寻真评价说:“不是好人。”顿了顿又说:“其实也是个好人。”
    “怎么?”叶拭微问。
    人马已远去二十米的距离,两人跟上,赵寻真说:“和他骂过几次,这人嘴很脏。”
    “骂过?怎么不是打过?”
    “他打不过我。只第一次打了,之后见我就骂,很没武德。”
    “那怎么又是个好人?”
    赵寻真突然沉默,神色闪过一丝恍然,“有过一次并肩作战的经历。”
    叶拭微察觉异样,“很怀念?”
    赵寻真笑了笑,说:“没什么好怀念的,只是有些意外……”他偏过头,很刻意地转移话题:“他们速度加快了,我们也赶紧跟上。”
    叶拭微看着前方几乎看不出分别的人马行进速度,点了点头。
    一刻钟过去,已至丰宝县和灵宝县中间的交汇地。这是一片树林,有官府修好的道路,直线距离约五里。
    如果要动手,这里是最佳地点。
    人马在此停下休整,叶拭微两人藏好,安静等着。
    燕绍川回身扫来一眼,手中火把照亮他的脸。他手腕微动,火光摇曳幅度加快,赵寻真看清了他要传递的信号。
    他握了握叶拭微的手,与此同时林间风起。
    风停后不过两息,燕绍川手中火把猛然被丢出!
    赵寻真飞身而起,脚尖点着沿途树枝,轻功运转,快速赶了过去!
    叶拭微紧跟其后。
    打斗声四起,金属碰撞声与沉闷喘息声混乱交织。
    待她到达,赵寻真和燕绍川已经将人擒拿在地,死死捂住了嘴,不让他说出哪怕半个字。
    叶拭微分辨出人,顿时心惊。
    那人乃是叶修明身边小厮,已跟着他两年时间。
 40. 急审讯
    叶拭微一路跑过来,气息微乱,此刻盯着那人,心中怒火顿起,举起手中攥了许久的短刀,刀柄狠狠敲在他脑袋上!
    那人立刻头晕眼花,懵了许久,眼皮上下颠倒半阖,却是硬撑着始终没晕。
    赵寻真补了一记,人彻底晕了过去。
    这一出电光火石,从发生至落幕只在瞬息之间。沈林岩方才受惊,正拽着那叼花男子的手战战兢兢地发抖。
    此刻反应过来,扭头问叶修明:“御史大人,这是……”
    “沈大人受惊了。”叶修明从容不迫地道:“府中出了奸细,本官拿人而已……让您看笑话了。”
    沈林岩平民出身,一路做到一方御史不容易,许多事看在眼里,懂在心里,瞥一眼那只见过一面的高马尾黑衣男子,按下心中疑窦与好奇,“下官明白。”
    他身旁男子吐出叼在口中的花,拉着他的袖子,附耳说道:“爹,那黑衣人功夫很高。”
    方才那黑衣人自远处一路踩着树木枝桠掠过来,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直至来到面前,才让人发现他的踪迹。
    叶拭微留意到他动作,余光瞥过去,就见沈林岩偏头瞪他一眼,让他闭嘴。
    马车之上,吟春得李问渠授意,轻声问道:“父亲,情况可还好?”
    叶修明眼神掠过沈林岩,说不上是不是刻意,总之十分意味不明,“尚可。”他语气殷殷,俨然慈父模样,叮嘱道:“你和殿下就坐在车上,不要下来,以免再有其它事端,伤到你们。”
    李问渠笑着道:“御史大人劳累。”
    赵寻真和燕绍川对上视线,微微眯了眯眼,同时转身,分别往两个不同方向追去,稍瞬之后,远处兵戈相撞,火花飞舞。
    两边俱是打得有来有回,周围树木受了波及,大片叶子簌簌落下,在空中被风卷住,晃悠半晌,落在叶拭微脚边。
    叶拭微正看着远方,瞄清行为鬼祟的人乃是崇文帝派来侍卫,没再管了,拿出绳子将那小厮捆了个结结实实,又摸出一块手帕,掐着他两腮迫他张开嘴,手帕严丝合缝塞进去。
    动作麻利,手法娴熟。
    捆好后她抬头,那叼花男子正直勾勾盯着她看,神色讶然。视线相撞,叼花男子朝她走来。
    赵寻真将人擒住,堵了嘴,捆住手,扯着过来,眼中狠意尚未完全消散,站到叶拭微身旁才停歇。
    叼花男子身后传来一声:“沈璞玉!你做什么?!”
    赵寻真身形一晃。
    沈璞玉脚步顿住,又回了他爹身旁。
    那方燕绍川也已将人拿下,不知道是否还有别的人参与,但此刻队伍风平浪静,一派祥和。只有那时不时投过来的眼神中藏着浓烈探究意味,但也无人出声询问。
    叶拭微指了指人,手背在身后,悄悄扯了下赵寻真飘至胸前的发带,似乎是掸尘土一般拍了拍自己肩膀。
    接着她走到叶修明面前,静静盯着他看。
    叶修明于心底无声叹了口气,走出几步远的距离。
    叶拭微跟过去,听到他说:“我真不知情。”
    叶拭微没有表露意见,仍旧看着他,眉头微蹙。
    叶修明就问她:“我指使人绑走你阿姐,于我有何好处?”
    叶拭微也想不通这点,于是抓着当下证据,说:“可那小厮,跟了你两年。”
    好歹是一朝御史,百官之首,身边亲近的小厮竟是他人安排奸细?
    未免荒谬了些。
    叶修明沉吟须臾,说道:“那小厮,乃是陛下派过来的。”
    叶拭微顿觉惊悚,想了又想,郑重其事道:“父亲,这次我信您,希望您不会再让我失望。”
    语落她转身回去,没再听叶修明其他言语。
    赵寻真已将那三个奸细捆到一起,此刻正同燕绍川站在一起。李问渠掀开轿帘,三人头凑在一起,低声说着无人能听到的话。
    沈林岩安排了人手护送,他们即刻便可折返回去府衙,审问这三人。
    叶修明又拨了十个养在府里的信得过的手下,下了命令,言明他们不在这些时日,这些人便听叶拭微号令。
    队伍继续行进前去开宝县,叶拭微和赵寻真将人带回府衙,没有下狱,寻了柴房、马厩和牛棚,将人分别关押。
    这事情干系大,府衙那些人信不过,叶拭微不敢交给别人审,就亲自来。
    那两个侍卫身上有功夫,都不低,没有十年光景练不出来。小厮也有功夫,底子也不错,只是招式软绵无力,像是受过伤。
    这是方才交手之时,赵寻真得来的结论。两人一合计,决定从小厮下手。
    赵寻真打了水来,将人泼醒,还没开口,叶拭微就拔了刀,朝那人肚子捅进去!
    鲜血泵出,顷刻间便染红了她衣袖。
    叶拭微面无表情,声音却狠厉:“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接下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答或是所言有假,我都会让你身上再多出来一个口子,听清楚了吗?”
    赵寻真怔然一瞬,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半蹲下去,扯出那人口中手帕,却没放开掐他两腮的手,防止他咬舌自尽。
    小厮没出声,也没动作,只是看着他们,神色痛苦。
    叶拭微不等他,直接就问:“叶大小姐是你们绑走的?”
    小厮无视。
    叶拭微也不留情,一点机会没有给,直接拔刀出来,换了个地方又捅进去!
    小厮痛呼出声,嘴却被人箍着,口水控制不住从嘴角溢出。
    叶拭微又问:“叶大小姐是你们绑走的?”
    话音方落,她拽着这人手臂到眼前,刀锋悬于其上,声音平静,却更显得可怖惊悚:“你不答也可以,我有的是时间同你周旋,一刀一刀捅进肚子里去,怕你捱不了多久。不如换个地方……你这手臂倒是挺合适,我一刀一刀割,你猜你能撑多久?撑不过去也无事,你死了,还有你两位同伴,审他们也是一样的。”
    小厮含混出声:“那你去审他们啊,来我这里做什么?”他嘶嘶笑出声,盯着叶拭微,说出她的身份:“二小姐。”
    叶拭微一刀割过去,小厮手臂顿起一道血口子,几滴血珠飘出,落到叶拭微一侧脸颊,血腥味浓郁散出,闻得人想吐。
    叶拭微却是面不改色,“你在相府做事,知道我身份有何稀奇?你当这样就能威胁我?”
    小厮:“我威胁你做甚?只要一直不告诉你大小姐的去向,你早晚会疯,我只要静静看着、等着——你做什么!!”
    他悍然垂头,看着扯他裤脚又依次捏过他两边脚踝的那只手,神情悚然,如临大敌。
    赵寻真却是笑出了声,“我当怎么回事?你底子不差,功夫也好,却不知怎么就是不耐打……原来,你这脚筋手筋,都被人挑断过啊。”
    叶拭微立刻也看过去,十分上道地把刀锋贴过去,旁若无人般同赵寻真交谈起来:“脚筋怎么断的?我就这么切下去,会断吗?”
    “一般这么断,”赵寻真比划两下,“这是最痛苦的一种方式,且极难恢复,不出意外,下半辈子就是废人。不过小姐说的那种,更是稳妥,直接切下去,莫说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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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筋,便是他这两只脚,也别想要了。”
    叶拭微于是试着轻轻在他脚踝上方划,随着时间推移,刀锋渐渐没入血肉,那小厮疼得腰腹弹起,却被早有准备的赵寻真按住,让他动弹不得。
    小厮惊慌叫出声:“是我!是我!是我诳了大小姐出去,将人打晕绑了!”
    叶拭微动作骤停,“人现在在哪?”
    小厮:“不知道!上面人只让我把人打晕交给别人,没说去了哪里。”
    “上面人是谁?你又把人交给谁了?那两个侍卫和你是什么关系?他们在这件事中又是什么角色?”叶拭微一连串问题问出来,那把刀隐隐又有要往下割的趋势,冷声道:“快说!”
    “是五皇子!五皇子!”小厮抽气声不断,“五皇子让我把大小姐绑走,送到柳花巷尽头,之后的事就不用我管,我也不知人现在在哪里!”
    “那两个侍卫呢?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听我命令,将大小姐送过去便罢。”
    “此行队伍,可还有你们的人?”
    “不知道,我手边的人就这些,其他人我也不知道!”
    叶拭微终于松了刀,赵寻真将手帕重新塞回小厮嘴里,把人打晕,用桶中剩余那些水洗净手,从怀间掏出洁净帕子,沾了水,擦掉叶拭微脸颊溅上去的血珠,又绕着她袖子轻柔按压,沾走袖边血污。
    叶拭微重重喘了几口气,方才表现得游刃有余,这会儿结束,那股浓烈的恶心和对险些杀人的后怕才缓缓从心底深处爬出来。
    血腥味盘旋周围,她扭头干呕出声。
    “他不会死的,放心。别害怕。”赵寻真轻拍她后背,待她吐完,倒了杯水让她漱口。
    叶拭微发泄过后好转不少,立刻说:“我们去柳花巷。”
    安排了府里人守着那三人,两人才出府衙,沈璞玉就驾马停在他们面前,拿出令牌,“我奉秦王之命,前来协助你们查案。”
    叶拭微瞥他一眼,其间眼睛不经意掠过令牌,的确是真令牌不假。
    她问:“秦王可有说,让你听谁命令?”
    沈璞玉目光晃过他二人,最后落在叶拭微身上,笑着说:“这位……赵大哥。”他抬手一指赵寻真。
    叶拭微浅笑道:“那你就过来吧。”
    柳花巷入口,叶拭微让沈璞玉先进去,随即她侧过身,赵寻真跟上,瞬间便将人控制住,抬脚踹向他膝窝,迫他朝前半跪在地,左手小臂横在他脖颈间,往后使力,让他不得不后仰头,完全是受制于人的架势。
    叶拭微问他:“说,谁派你来的?你来做什么?”
    沈璞玉一脸莫名道:“秦王派我来助你们啊!为什么对我动手?”
    叶拭微就笑了,“胡说八道,秦王不可能让你过来!”
    沈璞玉急了,理直气壮反问他们:“那我令牌从何而来?!”
    “偷的。”赵寻真说:“早前便听闻,沈郡守爱子师从凌棋门。凌棋门最擅模仿,你这令牌,做得的确不错,可以假乱真——”
    “你放屁,老子才不是那狗屁凌棋门弟子!”沈璞玉满脸火气,“听好了,老子乃是江北第一大门派凌霜门弟子,那什么狗屁凌棋门,分明是欺世盗名的宵小鼠辈!休要将老子和他们混为一谈,恶心!”
    “哦?”赵寻真玩味道:“那你这令牌哪里来的?”
    “你一开始不是猜到了?偷的!”沈璞玉气急败坏,“老子从秦王身边那小厮身上偷过来的!!”
    “——等等,”沈璞玉骤然反应过来,“你是故意的?你们诓我?!”
 41. 救姐路
    柳花巷破败荒芜,少有人烟。
    潮热夜风扑面吹来,叶拭微心焦更甚,拔出短刀,留意着避开赵寻真手臂所在,倾身架到沈璞玉脖颈间,打断他喋喋不休的嘴,冷声问话:“你只身来此,又假传秦王口谕,究竟有何目的?”
    沈璞玉霎时收了方才气急败坏的模样,垂下眼皮谨慎小心地睨着脖间泛着银白冷光的刀身,斟酌用词说道:“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
    叶拭微怕他使诈,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问他:“我们要做什么?”
    沈璞玉哪里知道?他一计不成,心里没了别的盘算,又觉脖间刀刃已经压迫到皮肤,当即悲着一张脸,连忙告饶道:“侠女饶命!我就是过来凑个热闹,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完全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也没有任何坏心啊!”
    叶拭微与赵寻真对了个眼神,得到他传达过来的“这人的确爱凑热闹”的暗示,依旧佯作不信,有心与此人推拉两回,要摧毁他心理防线,于是道:“你方才还说自己偷了秦王令牌,现在又说没有坏心?那可是秦王令牌,你就为了凑个热闹,敢做出那等不要命的事来?当我会信?骗鬼呢吧!”
    沈璞玉连声叹气:“我当然知道偷秦王令和假传口谕都是大罪。可我也不是傻子,这位赵大哥于马车前同秦王附耳密谈,定然是其心腹,要做的事必然也是秦王极为关切在意之事。我虽偷了令牌,却是实实在在过来帮了忙,届时功过相抵,如何不能全身而退?”
    叶拭微垂眸睨他:“倒是有理。”
    沈璞玉放下戒备,松了口气,“就是嘛。”
    叶拭微出其不意又问:“所以你所求为何?”
    沈璞玉眼睛紧紧盯着那缓缓后移的刀刃,随口回答:“和你春风一度,喜结连……”
    他话语突然顿住,猛然抬头,脖颈间刺痛骤生,对上叶拭微含着氤氲怒气的眸,听她骂道:“你这混账!”
    赵寻真瞠目结舌,一时忘了言语,心间却明朗了。原来上辈子他对自己那些毫无由来的怨怼和辱骂,皆来自于此?
    顿觉好笑,又暗自庆幸,随即嫉妒横生,一想到他方才对叶拭微冒犯至极的狂妄言语,更是怒气不休,手臂坏心眼地使力收束,不经意间蹭到叶拭微手中短刀,立刻被划出一道血痕。
    鲜血涌出浸染上他黑色衣袖,落下一片暗沉。
    赵寻真却仿若未觉,只道:“你太放肆了。”
    “干你何事!”沈璞玉倾刻间呼吸不畅,挣扎着去看叶拭微,费力说道:“我喜欢你,要追求你,这有何混账?”
    叶拭微被他的理直气壮气得想笑,又记挂着赵寻真方才蹭伤的手臂,抬了抬手,让他放开沈璞玉。
    沈璞玉一被放开,就嬉皮笑脸起来,对叶拭微道:“我真的喜欢你嘛,你别生气,你觉得我这样混账,我下次不说这话就是了。”
    叶拭微没理他,摸出一方手帕给赵寻真包扎手臂,一扭头,就见沈璞玉拧着眉,神色变幻不停,一眼就能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叶拭微没解释,只道:“你偷了秦王令牌,不是说要将功折罪,还不过来!”
    沈璞玉得意地瞪了赵寻真一眼,那是一种极为熟悉的眼神,赵寻真上辈子见过许多次,当即映证了他方才猜测。
    他如上辈子一般,选择了无视,抬步跟上去,并肩走在叶拭微身旁。
    柳花巷尽头荒草丛生,破烂的背篓、木板和蓑衣等杂物在路两旁堆得很高,占据了极大一块面积,只中间留出一条可供人通行的狭窄小道,远远看去却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规矩与整洁。
    于是墙角那里的杂乱就显得很不寻常。
    背篓倒在地上,开口对着他们的方向,木板横七竖八铺了一地,暴露在月色下的部分,颜色看上去略深。
    一抹粉蓝色布料勾在背篓内侧,在这无边夜色中极不起眼。叶拭微心头一梗,快步过去,伸手将布料拿出来,一再确认。
    这是叶净渊带过来的一件衣裳。出发之前,她陪她一起收拾的行囊,没让吟春插手,她十分确定。
    赵寻真看她表情,便知结果。他从怀里摸出匕首,在月光下折射出亮白的光,他蹲下.身,转动手腕,借着那光一点点查看地面。
    终于,他捏着一块土站了起来,对在翻找背篓和木板想要找出叶净渊可能留下线索的叶拭微说:“这土不对劲。”
    叶拭微已经发现手中那块布不像是被剐蹭下来的,裂痕完整,反而像是被人刻意撕扯而成。她不知道是否乃叶净渊所为,但又没找出其他线索,直起身来,顺着赵寻真匕首映照的光去看,却没看出什么结果。
    赵寻真把刀递给她拿着,将土块在掌中碾碎,指着里面不同寻常的犹如细碎银箔一般的成分,“你看这里。”
    叶拭微就皱着眉,不确定地道:“似乎是银子?”
    话音方落,就见沈璞玉面色微变,嘴角轻微抽动了一下。
    叶拭微:“你将功折罪的机会来了,知道什么,都说出来,别隐瞒。”
    沈璞玉敛眉,神情纠结。
    叶拭微思索片刻,想了想,扭头给赵寻真一个眼神。
    赵寻真明白,她是要让自己以李问渠心腹的身份说话,当即道:“秦王心怀仁善,却因初入朝堂根基不稳、势单力薄。现下境况,唯有一条路可以破局,那便是立下功劳风光回京。如今你已经露出马脚,我二人必向秦王禀报。你当然可以选择现在杀了我们解除后顾之忧,但你应当知道,你动手之后反被我们拿下的可能更大。要做秦王身边的第一近臣,还是他风光回京路上的踏脚石……全凭你现在选择。”
    沈璞玉抬头,顿了顿道:“我可以说,但我要知道,你们此行意欲何为。”
    叶拭微笑着道:“方才他不是告诉过你……要让秦王立下功劳风光回京。”
    沈璞玉点头,又问:“那你们来这里是为何?今日县郊那出捉拿叛徒的戏码又是为何?”
    叶拭微简短道:“找人。”
    “什么人?”
    “那就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了。”叶拭微说:“你只要告诉我们,这土块究竟有何深意?”
    沈璞玉知道自己再问不出旁的,想了想,“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告诉你。”
    叶拭微点头:“可以。”
    “——别再说方才那些污言秽语。”赵寻真拔剑三寸,警告他。
    沈璞玉瞪他一眼,指着赵寻真,对叶拭微说道:“事情结束以后,你把他赶走,从此不再和他出任务!”
    他语气爽朗起来,透着一股少年人的志得意满与欢畅淋漓,又说:“我会随秦王一同回京,做他身边近臣……以后,你我搭档,势必天下无双!”
    出任务?搭档?
    赵寻真嘴角一抽,忍了好久才忍住,没当场笑出声。
    叶拭微:“可以。”
    沈璞玉这才道:“若我所料不差,这土块应当是虞阳山上带下来的。那里新挖出一脉银矿。”
    虞阳山,临近开宝县,上面盘踞着江北第二大的匪落。
    事情紧急,叶拭微扭头就走到最前面,“赵寻真!我们先回府衙!沈公子,麻烦你准备一些火药。”
    叶拭微从自己来时包裹中翻出另一身与自己身上这套相仿的劲装,抓了条彩色带子塞进去,又找出黑色蒙面巾帕,连并一堆金疮药解毒丸止疼药,全都放进去,打包系好,拉开门走出去,头也不回地道:“走,我们去虞阳山!”
    三人骑马赶路,一刻不停。
    路上,叶拭微问沈璞玉:“那脉银矿是何时挖出来的?怎么没有上报朝廷?”
    沈璞玉:“去年年底,未及上报便被虞阳山那帮土匪占地为王。我父亲几次围剿都没能成功,是以不敢上报。那脉银矿又短,且多是些方才你们看到的那般状态,品质不好,淬炼极为麻烦。不久后又逢水患,诸事繁多,顾此失彼,我父亲只得暂时放下。”
    叶拭微:“几次围剿都失败?虞阳山上到底是些什么人?”
    沈璞玉:“不好说,我曾跟着去过两次,他们看着凶神恶煞,但其实训练有素,排兵布阵都颇为谨慎妥帖,远非府衙卫兵所能抵挡。我曾怀疑他们领头的是战场上下来的将领。”
    叶拭微犹疑问道:“我们悄悄潜入,有几成可能?”
    “一成。”沈璞玉被赶鸭子上架,虽然心甘情愿,但也真的慌乱,这时候寻得机会,立刻便想劝他们回去认真筹谋一番再来,于是佯作恐惧地吼出声来:“方才我就想说,你们两个是疯了吗!单枪匹马不带随从就敢去闯!这和闯刀山火海也没有区别了!”
    但那两人却另有一番考量。
    因着之前审讯小厮,曾从他口中得知,他是奉了五皇子的命令,才绑架了叶净渊。
    这就很容易想明白了。
    李怀章要的十分简单,无非就是要李问渠同叶净渊之间因为所谓名声生出嫌隙。
    又或者,单纯报复叶净渊,顺便摧毁李问渠与叶府的这场婚事,两边得利。
    若是前者,如今的虞阳山,或许可能已经备好一出空城计,等着他们过去。
    若是后者,救人则难上许多。
    但无论哪个,叶拭微都确定,此事不可声张,不能再让别的任何人知道。包括现在他们身旁的沈璞玉。
    他们只能这样过去,以现下单薄的力量,去闯那危险重重的虞阳山。
    叶拭微没学过武,现在这些派头,看上去挺能唬人,但到了真刀真枪干仗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能力。
    只能依靠赵寻真。
    “不管几成,我一定送你进去。”赵寻真扭头,轻声说道:“小姐信我。”
    那四个字他几乎是用气音说出来的,方一出口,就被连声不断的马蹄声和呼呼的风声混合吞没,无人听到。
    但叶拭微看到了。
    她转过头,更加用力地扬起马鞭,朝着前方无尽的黑夜奔去,声音轻轻道出,随着她朝左微偏头的动作,落在沈璞玉耳边:
    “沈公子放心,刀山火海不需你赴,只要你能在山下接应我们就好。”
    那声音裹着风,似乎带上砂砾感,有一点哑,又因为她刻意压低,意外地显出种深沉味道。
    沈璞玉不知怎么,居然听出来了一种深情意味。尽管他知道那完全不可能,但还是不由得深陷其中,认真回应道:“好。”
    沈璞玉后悔了。
    他没想到,这个“接应”,居然是让他一个人,将三匹马全部牵到虞阳山脚。
    ——马蹄声在夜里实在过于明显,极其引人耳目,他们想着可在虞阳山前八百米弃马,步行静悄悄赶至虞阳山。
    但回来的时候,或许会有一场硬仗,这距离太长,跑着过来,变数太大。最好的方式,便是让沈璞玉悄悄将马转移至虞阳山脚。
    沈璞玉无比后悔。
    如果他没说好,那现在留在这里转移马的就应该是那个姓赵的,他就可以跟着一起上山,届时再展现一番自己的雄武英姿,岂不美哉?
    他越想心里怨气越大,但转移马的任务倒是完成得不错,没有出现意外。
    叶拭微和赵寻真的经历就不怎么美好了。
    虞阳山没有给他们唱空城计,反而火把煌煌亮着,巡逻队伍不曾停歇。
    二人刚至虞阳山脚,就碰上山匪夜间巡山,只能无奈钻到草丛之中。
    时节近夏,又值午夜。
    草丛中蚊虫蚂蚁实在不少,二人被咬出不少包。
    叶拭微的包裹里有药,但巡山还在进行,他二人藏身草丛,任何一个举动都会引起响动,于是别说找药,简直连动手挠一下都不敢。
    终于捱过这番巡查,两人蹑手蹑脚走出,赶在队伍分散守卫山头之前遛上了山。
    上山的路没甚大意外。偶有几次,也被他们顺利躲过。
    这时夜色太晚,游走在上山这条路上的土匪俱是迷迷瞪瞪直打哈欠,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两人迎面撞上一个土匪,急忙躲开,找地方藏身。熟料那土匪晃晃悠悠追随而来,正好停在他们藏身的树木之前,抬手就解裤腰带。
    “……”
    叶拭微偏开脸,须臾后听到一声闷哼,这才又扭头看过去,见赵寻真一手死死捂住土匪的嘴,将人拖了过来,按在地上,仰头看她:“蒙汗药?还是直接杀了?”
    叶拭微去摸包裹的手一顿,垂了下来,“杀了。”
    赵寻真也不含糊,立刻拔出匕首,动手对准土匪胸口,干脆利落就要捅进去。
    头顶骤然落下一片阴影,是叶拭微蹲下.身来,抬手阻止了赵寻真的动作。
    土匪瞪直着眼睛,惊恐万分盯着他们。
    叶拭微:“告诉我今日你们绑上山来的那女子在哪里,我就放过你。”
    赵寻真把刀叼在嘴边,手掌抚上他咽喉,来回移动找到位置,狠狠掐了一把,松开了捂住他嘴的手。
    土匪立刻张大嘴就要喊人,喊了几句话方才发现,自己居然发不出半点声音,咬牙愤恨地怒视赵寻真。
    隐约能听到牙齿碰撞的咯咯声响,赵寻真无辜地看回去,咬着匕首露出森然雪白牙齿。月光一照,更是骇人。
    叶拭微:“快说!”
    土匪循声扭头,那女人已经拿着刀要捅过来了!
    脖子还在别人手中,腿也被人压着动弹不得,土匪悲愤欲绝,张开嘴说话——
    依旧是没有声音,二人分辨他口型,得到答案。
    叶拭微立刻攥刀捅向他胸口,却被赵寻真握住手腕,往上轻轻一提。
    叶拭微看过去,赵寻真微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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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收回手,取出自己叼在嘴边的匕首,叶拭微也伸手过去,学着他方才模样握住了他手腕,认真地摇摇头。
    赵寻真犹疑一瞬,没有再劝说,任由她的手掌圈住自己手腕,手臂使力带着移动,垂直落在土匪胸口处,随即身体忽然一僵!
    ——叶拭微将自己另一只手也覆了过来,双手齐握裹住他的,猛地使力,狠狠捅进土匪胸口!
    一击毙命。
    叶拭微脸庞隐在夜色之下,唯有匕首最顶端折射出来的银白冷光落在她右眼处,她眼中坚定情绪分明,轻声说道:“我可以做到。”
    若不想为人鱼肉,便亲持刀俎。叶拭微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起初不适应如此,是她不曾经历。但是现在,她可以做到。
    赵寻真笑了笑,暗示自己不要去注意裹着自己的那双手上传来的细微战栗,说“好”,又说“小姐比我厉害”,声音从始至终轻柔温和。最后凑近她脑袋,在她耳旁浅浅落下一个吻,感受着她逐渐攀升的体温,和缓缓停住战栗的手,说:“拔刀这事,小姐还不熟练,可能会溅到身上血,于我们离开时逃跑不利,让我来好吗?下次我们还是一起。”
    叶拭微松开了手。
    赵寻真从怀中摸出手帕,在匕首周围包裹一圈,将刀快速拔了出来,泵出的鲜血汨汨流出,很快染红手帕,却是没有弄到赵寻真身上哪怕一滴。
    叶拭微学会了,说:“下次我来。”
    扒掉他的外衣,将尸体掩藏好,直到山门前这一路两人都还算顺利,路上又捉了一个人,问叶净渊被关在哪里,得到的答案一样。
    虽然猜测这或许是李怀章早就准备好引他们前去的陷阱,但这个时刻,到底是宁可信其有。
    山门守卫有十个,此刻全都昏昏欲睡,但是想要直愣愣闯进去,也还是不容易。
    两人穿上从土匪身上扒下来的外衣,赵寻真捂住胸口那处破洞,一并掩藏那处染上的血污,和叶拭微肩抵着肩晃晃悠悠地往里面走。叶拭微带来包裹卡在两人中间,被两人微侧着站立的身体遮挡。
    守门土匪睁开眼睛瞥一眼,又眯上眼睛继续打盹。
    两人顺利通过,之后的路也颇为顺遂,虽然依旧免不了某一刻的惊惶不安和提心吊胆。
    他们来到土匪口中那个关押叶净渊的地方。
    虞阳山土匪窝中唯一一处四周挂满彩色帷幔装点的独立小屋,位于虞阳山后山。
    这地方在到处悬挂着各类动物皮毛、牙齿、角、以及各种暗沉色的幔帐帷布之间极其鲜明突兀。他们来到后山,几乎是一眼就能看到。
    叶拭微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更不清楚李怀章那人抱着何种心思才如此做法,只知道自己心脏涨疼。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把包裹中的火药拿出来递给赵寻真,“你在外面望风,我独自进去,如果我被抓住,就靠你了。”
    这是最合理的安排。
    赵寻真点头,抓住她手,轻轻握了握,找地方藏了起来,看着叶拭微单薄身躯,独身穿梭于夜色之下,心中无力感陡然而升。
    如果这时候是顾狩在这里,他是不是会请令,直接带兵过来,连同剿匪,直接荡平虞阳山?
    旋即又想到,叶净渊还在里面,这件事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似乎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局面了。
    可是……
    看着叶拭微孤独前行的身影,他就会想起前世那次,他拼死才能将将护住她的无力与伤痛。
    叶拭微并不知道他一个人都想了什么,一心留意周围,四下看顾,谨慎小心地在窗纸上戳了个洞,看清里面被遮住眼睛、堵住嘴巴、正在不断扭动的叶净渊。
    以及,房中并无他人。
    她略略松了口气,一口气移动到门口,推门进去,也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叶净渊此刻境况。
    叶净渊端正地坐在床边,双手被缚在身后,粉蓝外衣被脱下丢在地上,上面到处是一道道的划痕、以及随处可见的缺口,地上碎布块斑驳分散。她身上只着中衣,眼睛上似乎是一条腰带,缠绕了两圈系在脑后,口中则被一块手帕堵住。
    叶拭微霎时心间冰凉一片,滔天怒火涌来,大步走到了叶净渊身旁,眼泪止也止不住,颤抖着手去解她眼睛上绑着的东西,接着眼前白光一晃,她动作僵住,急忙低头去看——
    腹部被冰凉硬物抵住,叶净渊单手握刀,抵在她肚子上。
    叶拭微急忙出声:“阿姐!”
    叶净渊动作顿住,但还是有些晚了,刀尖碰上皮肤,留下了一道细小伤口。叶拭微明显感觉到疼,她忍住了没吭声,手上又动作起来,把那腰带解开,丢到一旁。
    眼前乍然明亮,叶净渊还不太适应,刀扔到一旁,一边来回睁眼闭眼适应光线,一边抬手去摸叶拭微肚子,“拭微?是不是伤到你了!”
    叶拭微:“没有伤到我,你放心。”
    她拿出包裹中的那身黑色劲装,“你快换上,我带你走。”
    叶净渊没有含糊,一边换衣服一边问:“你是怎么过来的?可有受伤?父亲他们呢?”
    叶拭微帮她整理头发,同样扎作马尾,用彩色带子缠绕固定,“我陪赵寻真过来找人,一到这里就听到你被绑的消息……为了不引人怀疑,父亲和秦王还是按照计划行事,且有吟春假扮你在外面吸引视线,我和赵寻真则过来救人。没有受伤,你不要担心。”
    马尾扎好,叶拭微收拾她换下来的东西,连同那件落在地上的粉蓝外衣一起,全部塞进包裹,眸光闪烁。她将包裹系上结,拿出黑色面巾给叶净渊,问她:“你可有受伤?”
    “没有。”叶净渊明白她的担忧,说:“绑架我的人是李怀章。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想坏我名声,将我弄成这副模样,也是希望秦王带人来营救之时看到。那件外衣,是我自己撕成那样的,我想着应该沿路留下线索,但到了山脚,他们将我交给李怀章的时候,他发现了,命人去将沿路所有线索全部找了回来,当着我的面一块块往上面拼凑,像个疯子。”
    叶拭微听得目瞪口呆,这……可不就是疯子。
    “我们先走。”叶拭微这下放心了,“现在山匪大多都在睡觉,我们趁机逃走,去临近的开宝县,父亲和秦王现下都在那里。今日之辱,来日再报。”
    叶净渊已经将面巾挡在脸前,两人往门口走,却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一时顿住脚步,对视。
    脚步声停在门外,那人并未进来,隔着门阴恻恻地道:“净渊,有人来了……是吗?”
    叶净渊:“你先走,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叶拭微倔强摇头,看着门外那个身影,抬起了手,撸起一截衣袖,露出其间袖箭,瞄准,深吸一口气,正要按下机括,就听外面传来震天声响!
    轰——!
 42. 山上战
    “着火了!快救火!”
    “人呢,都别像个死猪一样睡了,赶紧给老子滚出来救火!”
    “哪个畜生炸了我们粮仓!等爷爷抓到你,不把你扒皮抽筋爷爷跟你姓!”
    火光自无边夜色下冲天而起,爆炸声浪滔天!山匪们的谩骂声混杂其中,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门外人影头颅一转,叶拭微按动袖箭机括,箭矢飞.射而出,刺穿门上棉纸,径直打向李怀章右臂。
    叶拭微紧随其后跑出,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短刀已然抵上他后腰!
    “刀剑无眼。”她轻声道:“殿下千万勿动。”
    竟然是个女声!李怀章讶异一瞬,绞尽脑汁思索叶净渊身边何时出现过这种人物,半晌过去,才将声音与面容关联上,不由轻蔑一笑,“居然是你?李怀真呢,他自己的王妃,自己不来救,居然让你这弱小女子来救?本殿真不知是你太过不自量力,还是他存心谋害净渊了。”
    “殿下慎言。”叶拭微道:“我来救的可不是什么王妃,不过是我一朋友罢了,何至于殿下如此关怀。”
    山匪们听到爆炸声,大半都已惊醒,正奔跑着四处集合,有的去救火,有的往这边过来。
    李怀章又笑出声:“原来你不止不自量力,还自欺欺人……你觉得,就你这点伎俩,真能拦住本殿?”
    话音方落,一阵熟悉的幽香飘来,脖颈前方猛然触及一片冰凉。
    李怀章认出来人,牙齿咬得咯咯响,低声愤怒道:“叶净渊!你竟当真如此薄情!”
    “你我之间,确有儿时情谊不假。那时我是真的在乎你,哪怕后来你失信于我,我也不曾对你有任何意见,仍将那段时光当做人生中一段美好风景……”叶净渊平静说道,而后停顿片刻,倾身往他方向凑近些许,压低声音:“李怀章,你这次真的让我恶心了。”
    李怀章沉默一瞬,在这时极为突兀,随即他道:“你就不怕我现在便将你相府嫡女的身份公之于众?”
    叶净渊毫不畏惧回击:“你大可以说出来,但你五皇子今日出现在土匪山上、又绑架自己未来皇嫂的罪名,也定是逃不脱了。我充其量就是做不了秦王妃,你却有可能从此失去太子之位……殿下,您倒是说啊。”
    爆炸声又响一次,几乎能感觉到地在震动,一股异味飘来,空气中蔓延着不可言说的恶臭。
    谩骂声更加高昂,怒不可遏叫道:“你个狗娘养的畜生!你烧我们粮仓不算,竟然还敢炸粪坑!你恶不恶心!”
    赵寻真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你个没爹没娘养的臭老鼠,还敢骂起你爷爷我了!进去吧你!”
    咕咚一声——
    土匪的声音凄烈爆响在漆黑夜色之下:“你等着,老子今天不把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誓不为人!”
    “那你就做鬼去吧!”
    腹部骤然遭到拳击,正打中不久前被叶净渊误伤的地方,叶拭微疼得皱起了眉,不由得跌坐在地,整个人都想蜷缩起来,却见李怀章已然挣脱出她姐妹二人桎梏,情急之下只来得及再次按动机括,胡乱射出一箭!
    没射中!
    李怀章在对叶拭微出手之际,同时也掐住了叶净渊的手腕,将她顺势往前一推,又猛地下折,迫她在疼痛下松开了刀,扯着人就跑。
    叶拭微咬牙撑着疼痛,剩余四发箭矢全数射.出!人也捡走叶净渊落下的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晃了晃脑袋追着人跑。
    远处赵寻真正与土匪头领缠斗,那人的确有些功夫,出手皆是狠辣毒招,招招致人命门,又极其善于防御。赵寻真难处上风,不欲纠缠,逮住时机扭头就跑。
    鉴于早些年江湖经历,他腿上功夫不错,将人越引越远,最后猛地旋身,双脚自空中踹向他胸腹,将人踹倒在地,忙不迭往叶拭微方向奔来。
    叶拭微腹部遭受那一拳,伤口不知为何变得更大,或许是崩裂开了,也或许是别的原因。总之叶拭微手掌按在那里,手心一片粘腻,但她没停下脚步,反而不知突然从哪里来的力气,竟还跑得更快了些。
    叶净渊也并没有坐以待毙,先前被扯着走的时候,就一直在挣扎,后来李怀章干脆将人扛在肩上,叶净渊就扯他头发,生拉硬拽,扯得他面容扭曲起来。
    李怀章疼得走不动道,将她放下,一掌劈下,却因为心里没数,不知要用多大力气才不会伤到叶净渊,手上力气轻了,只将人劈得眼花头疼,却是没晕,正要又一掌劈下,叶拭微已经赶了过来,手持短刀胡乱朝前刺,没有章法,只是根据那日赵寻真的招数,怎么狠怎么来。
    李怀章顾忌性命,愣是被她缠住无法挣脱。但叶拭微到底没练过多久,招数不够,速度也不够,再加上已经受伤,此刻实在力有不殆,没过多久就落了下风,被李怀章掐住了脖颈。
    他朝着叶拭微面门攥紧了拳,凶神恶煞意欲砸下,叶拭微痛得微微闭上了眼,瞄到他中指之上,戴着一枚指虎!若真让他对自己砸了下来,怕是要受不轻的伤。
    她不断扭动挣扎,却是无济于事。叶净渊晕头转向地蹭过来,手里攥着从地上捡来的叶拭微的刀,对着李怀章脚面狠狠扎了下去!
    李怀章恼怒地垂头去看,却仍是没松开叶拭微。未料左侧突然一阵风袭来,紧接着腿部猛地遭受撞击!整个人无法保持平衡,情急之下本能松手,却还是不受控制仰面栽倒在地。
    赵寻真随后一把土朝他面门砸下,正糊了他眼睛!他扭断了这人戴着指虎的右手,扯着衣袖将人拽起来,死死桎梏在手里。
    确保这人无法逃脱,他分出心神去寻叶拭微,见她脖颈掐痕鲜明一道,触目惊心,也不知方才这混蛋用了多大力气,怕是真冲着要命去的,一时恼怒自己来得太晚,又垂眸一看,叶拭微腹部衣衫破了一块,斑驳湿痕暗沉,更有血珠缀于其上,缓缓滴落在地。
    “小姐!”他看到叶拭微站了起来,从腰侧系挂的鞶囊中取了一支袖箭出来,以手握住,对着李怀章腹部猛地连捅两下,随后呕出一口血,身体摇摇晃晃,眼睛要睁不睁,看上去随时可能晕倒。
    叶净渊已经好转不少,当即揽住她肩膀将人扶在怀里,走到了赵寻真身后。
    山匪轰然赶来,一个个面容凶煞,狠厉非常。
    赵寻真道:“让他们退后。”
    李怀章嗤笑反问:“我若是不让呢?你敢杀我吗?”
    赵寻真朝他肚子砸了一拳,在他的闷哼声中泠然道:“我自是不敢杀你,但你猜猜,我敢不敢与你同归于尽。”
    李怀章正要说“那你试试”,就见赵寻真不知何时变出一把匕首来,冷光凛凛。
    赵寻真坏笑一声,活脱脱一个不要命的流氓无赖,吊儿郎当的语气随口就切换出来:“老子贱命一条,死就死了,没甚可怕。殿下身份尊贵,若真是同我一道做了黄泉路友,说来倒是我荣光无限了。”
    他说着匕首已然逼近李怀章命门,李怀章赌不起。真为了这事丧命,实在太不值当,便挥了挥手,让那群山匪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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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拭微突然就笑了,虚弱无力地讥讽道:“原来殿下还真与这群山匪有牵扯啊。”
    叶净渊捂住她腹部伤口,那里已经不再流血,但叶拭微黑色衣衫已然湿透大片,不碰便不知道,一碰才知有多骇人可怖。她低声道:“事不宜迟,我们快走!”
    赵寻真挟制着李怀章,带着人往山下去。山匪们自他们走出不久便也追来,一个个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山下沿路巡夜的山匪尚在,听到爆炸声响后并未一道往山上来,此刻知道不对,一个个戒备森严,虎视眈眈。
    叶净渊便扶着怀间叶拭微一道转过身来,和赵寻真分别留意不同方向,一点点地往山下走。
    快至山脚时,又是一迭声的爆炸声响,直逼得附近人耳膜震颤。
    突然一声马儿嘶鸣,沈璞玉高声喊道:“这里!”
    “小姐先过去。”赵寻真看着叶净渊带着叶拭微离开,又看着二人上马,对沈璞玉点了点头,眼神中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那是很奇怪的感觉,好似从前就有过这么一遭。沈璞玉读懂他想说的话,从叶净渊身前接走叶拭微,让她坐在自己马上,随即踩住马镫翻身上马,在身后把人护住,又一扬马鞭抽向叶净渊身下马匹,同时道:“抓紧了!”
    马儿朝前奔跑,他也紧随其后。
    三人身影很快消失在这苍茫天地间。
    天光微亮,空气微凉。
    赵寻真挟持着李怀章来到马儿身侧,甩出怀间一香囊,火折子吹亮丢了上去,烟雾瞬间冲天而起,他将李怀章往反方向猛然一推,翻身上马,扬起马鞭,一夹马腹,在后方爆炸声响中追赶叶拭微的脚步。
    身后马蹄声不绝于耳,箭矢连绵不断,他拔出腰间软剑,剑花翻转不停,将全数箭矢挡回。却还是力有不殆,在某一刻阻挡不及,一支箭朝着马腹而来,他无法,只能用腿上血肉去挡。
    天光破晓,一行人业已逼近开宝县城。
    山匪得李怀章命令,不再往前。
    赵寻真抽剑一砍,将腿部那支箭斩断,加快速度赶往开宝县城。
    燕绍川在此守了一夜,一见他来便出城接应。
    赵寻真搭住他的肩膀,一瘸一拐往城内走。
    城门一开,一辆简朴马车停在那里。
    燕绍川示意他上去。
    赵寻真没纠结,掀开帘子一看,愣住了——
    叶拭微仰靠在车厢壁,闭着眼睛,身上衣裳尚未更换,脖间有乳白色胶状物体,下方红色掐痕若隐若现。叶净渊守在她身边,腹部伤口已经是处理过的模样。
    见他过来,叶净渊拍拍叶拭微手背,下了马车。
    赵寻真进去,低声道:“小姐。”
    叶拭微缓缓睁眼,眼睛许久才聚焦,盯了他半晌,才缓缓从嘴角挤出一抹微笑,有气无力地说:“沈璞玉的马太硌人了。”
    赵寻真就也笑了,眼眶发酸,抬手拭了一把,柔声道:“下次还坐我的。”他抬起手,朝叶拭微的方向伸去,又在快触碰到她脸之时顿住,收了回来。
    叶拭微叫他,“你过来些。”
    “不了吧。”赵寻真扭捏地撇开脸,咕哝一句:“我身上味道不好闻。”
    叶拭微噗嗤笑出声,指腹无意识地揉搓碰撞,想起他方才做过的事,“你还挺聪明。”
    赵寻真脸颊漫上薄红,偏头看向她,见她眼中笑意分明,久久不散,却是没有半点揶揄味道,不由得更加脸热,呜呜囔囔地开口:“哎,太臊人了。”
 43. 温情时
    曦露初降,空气潮湿。
    眼看天已大亮,叶净渊屈指隔着轿厢轻叩两声,却是不曾出声打扰。
    叶拭微目光游移一瞬,又落回到赵寻真身上,“受伤了?”原来慌于脱身,一口气时刻紧绷着,倒是没觉出来身体不适,现在处于安全环境,反倒是哪哪都不舒服了。叶拭微浑身都疼,艰难抬起手,未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就被赵寻真一把抓住,“小姐要拿什么?我帮你拿。”
    叶拭微眼睛向下睨着,目光定格在他腿上,“包裹里有药,你处理一下……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赵寻真垂头看了一眼腿上箭伤,那箭杆被他砍了,又被堆叠起来的衣裳布料遮挡,此刻只能看出来受伤,却看不出箭头尚在里面。他笑了笑,“小姐别担心,我这点伤不碍事。回去以后再说,大家都等着呢。”
    他说完又用力握了握叶拭微的手,目光流连在她脸上、眼角,她一张脸血色尽褪,苍白如纸,看上去让人好不忧心,“小姐闭上眼休息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到。”
    叶拭微轻轻点头。
    赵寻真下了马车,叶净渊脸庞仍被面巾遮挡,衣着打扮也与素日完全不同,原先黑夜之中情况紧急没顾上看,此刻一眼瞥去,确定不熟悉她的人认不出她。
    他微微点头示意,扭头一看燕绍川站在另一辆马车旁,招手让他过来。赵寻真走近,燕绍川扶着他上去,拍了拍他肩膀轻唤一声“师兄”,得他回应后转身走到叶氏姐妹坐的那辆马车旁,亲自驾马。
    一行人来到县衙暂住,这里已在昨夜被控制住局面,县太爷和太师等人被收押,一众衙役各打二十大板,领头欺压百姓的就地处死。
    又连夜开仓放粮,熬煮米粥,彻夜不休地分发给百姓。
    他们赶到之时,叶修明和李问渠正在亲自施粥。侍卫绕着粥棚站了一圈,时刻紧盯,有人捣乱便当场拿下。此刻施粥已过一轮,几乎每个百姓都喝上一碗热粥,多少缓解一些,又开始了第二轮。
    听到马车辘辘轮响,两人皆看了过来,隔着老远的距离,看到叶拭微和叶净渊下了马车,俱是重重松了一口气,又一看叶拭微气息奄奄,方落下的心倾刻又揪了起来。
    赵寻真本就是自己驾马而回——人手不够,大多数人都彻夜守在粥棚这边,城门口接应之人,唯有燕绍川一个。给他换了一辆马车,只是看他腿上有伤,让他有个放松的地方。
    燕绍川过来扶他,隔空给李问渠递了一个眼神,便转身进了县衙。
    待回到房间,吟春早已备好热水,帮着两位小姐擦擦洗洗,叶净渊重新给叶拭微上了一遍药。
    “阿姐,你得出去,在这开宝县的百姓中也露一露脸,坐实了你一直陪在秦王身边的事实。”药一上完,叶拭微就说。
    叶净渊也知事情轻重,当下应允过来,指腹依旧在她脖颈间掐痕之上来回轻轻揉按,“那你睡一会儿,等你醒了,我应该也回来了。”
    叶拭微笑着闭了闭眼。
    “吟春在这里陪你。”叶净渊又说。
    叶拭微迟疑一阵,低声道:“还是让她跟着阿姐……赵寻真等会儿应该会来。”
    叶净渊看着她,想了想还是叮嘱道:“你小心些,我总觉得,他起初来相府,就是居心不良,并非是想做先生。”
    叶拭微知道始末因由,此刻却无法诉诸于口,便点点头,乖巧应允道:“阿姐放心,我有数的。”
    吟春给叶净渊梳妆更衣,两人带上房门,燕绍川正等在门外,一见她来便抱剑行礼,“王妃。”
    叶净渊看他一眼,吩咐道:“你在这里守着二小姐。”
    “秦王让我跟着您,寸步不离……”燕绍川摸了摸鼻子,隐晦暗示:“二小姐这里,一定无事……您就放心吧。”
    叶净渊把周围能藏身的地方巡视一遍,没看出半点端倪,心里却是信任的,便在燕绍川护卫之下往粥棚方向而去。
    她们三人走出不久,赵寻真便从房顶上一跃而下。他腿上箭头已被燕绍川取下,也敷了药,他从来耐疼,此刻已不觉得那是问题,走路时也追求得体,全没了不久前一瘸一拐的模样,轻轻推开叶拭微房门,走了进去。
    叶拭微仰靠床头,见他过来脸上全无吃惊,反而染上一抹浅淡笑意。赵寻真脚步一凝,很快又走动起来,路过屋内桌子之时顺手拎起旁边凳子,稳当停在叶拭微床前,凳子随意往身后一放,就这样坐了下来。
    叶拭微:“我看看你腿上的伤。”
    赵寻真:“已经没事了。”
    “我看看。”叶拭微很是坚持。
    赵寻真就为难道:“我不想在你面前脱靴。”
    叶拭微从他过来就闻到一股淡淡香味,“你不是洗过澡了吗?”
    “……倒不是因为那个,我平素也是身上哪里都绝对没有异味的。”赵寻真认真为自己正名,顿了顿才说:“只是觉得,在你面前脱靴……不雅。”
    叶拭微就抬手攀上他左肩,“当日你左肩受伤,我为你上药,你半边身子都露出来,怎么没觉得不雅?”
    赵寻真哑口无言,脸却红了,喃声道:“那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没法说,总之就是不一样。”赵寻真捂着脸“哎呦”一声,又看向叶拭微,脸上笑意仍留,“小姐别看了,好吗,我真没事,我发誓……我刚才走过来的时候,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步伐稳健,如履平地,我还能上房揭瓦呢,方才就是从屋顶上跳下来的……真的,我不骗你。”
    叶拭微直勾勾看着他,倒是也没再坚持。
    赵寻真不知她此刻如何想法,也不好问,眸光怯怯地看,抬眼扫过去一个片刻,又很快收回,接连几次都是如此模样。
    叶拭微看得好笑,歪头笑了一声,才说:“我没有生气,只是很好奇,你为何不愿让我看,真的只是因为不雅吗?”
    赵寻真便也笑了,心情轻松许多,足以掩饰掉其间潜藏的那一抹愁绪,“当然了,那太不雅了。小姐方才不也说,上次我左肩受伤,便是你亲自为我上药。如果这次伤的地方依然在肩膀,我一定会缠着你的。”
    叶拭微听得半真半假,没再多纠结这个事,低声道了一句“谢谢”,又问:“你累不累?”
    赵寻真惊愕一瞬,被这反转打得猝不及防,反应了一会儿才说:“不累,小姐累了吗,那你休息,我不打扰你,只在这里守着你,直到大小姐回来。”
    叶拭微便点点头,动了动身体,赵寻真连忙去扶,帮着她躺在床上。只这几个瞬间,叶拭微便疼得额间出了薄汗。躺下之后身体舒展开来,脖颈上红痕便也全数暴露出来。
    赵寻真早便挂怀,此刻见到又是不由得心头一颤,他拿出一方手帕,轻声喊了一句“小姐”,又说:“脖子那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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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帮你揉揉,可以吗?我会用手帕隔着的。”
    叶拭微睁开眼睛,“不用手帕,我怕痒。”
    又闭上眼睛。
    赵寻真犹豫瞬间,又从怀间取出一方手帕,铺在地上,坐上去。坐在凳子上身体太高,俯身过去多少会有压迫之意,他那个腿也确实不能一直使力,坐在地上是最方便的。不想这一动作,竟扯到了腿上的伤。赵寻真禁不住一阵呲牙咧嘴,却是没发出半点声音。
    叶拭微听见他挪开凳子的窸窣动静,微微掀开眼皮一直留意着,于是也将他这副样子收入眼底。
    这就是没事吗?
    但她不知为何没有揭穿,而是真正闭上眼睛,一副已经进入梦乡的模样。
    赵寻真捱过了那阵疼,抬起手来,突然皱起眉。
    他居然忘了,自己这一手的茧。
    眼神轮转一圈,才找出一点比较柔软的肉,手心正中。他摸出怀间药膏,剜出一些在手心抿开,以体温融暖融热,轻轻放在叶拭微脖颈上,感觉到她还是猛然一颤,忙顿住动作,虚虚悬在那里,着急忙慌地问:“弄疼你了吗?”
    “有点痒。”叶拭微没睁眼,仍旧是原来那副姿态,“你继续吧,现在好了。”
    赵寻真顿了一顿,便开始打着圈轻轻揉按,力度始终极轻,叶拭微起初依旧感觉痒,到了后来便只剩淤痛被揉开的舒适,竟然真的就这样睡着了。
    赵寻真听到她平稳呼吸,知她睡着,担心自己不知哪刻便无知觉揉痛了她,轻轻停住,把手拿开。又想看看她腹部伤口,却是想想就觉得冒犯,立刻晃了晃脑袋,将那想法驱散。
    这下不知道要做什么了,便守着叶拭微静静地看。她这时候与上辈子他们初遇那时仅差一岁,面容上已经没有太大差别,性格也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其实相处起来也好似和上辈子别无二致,但他心有他想。从前不曾来到江北,没见到沈璞玉,尚且没有那么紧迫的危机感。如今见到沈璞玉,便感觉好似顾狩也近在眼前。
    上辈子那时,沈璞玉就是顾狩身边得力副手。现在不知是何情况,他没有跟在顾狩身边……赵寻真也不敢问他,只时刻战战兢兢,忧心哪一天顾狩突然出现,他会不会依旧如同上辈子那样,毫无招架之力便败下阵来?
    “呜……哈、嗯……”
    叶拭微突然皱起眉头,五官往一处扭,抬起手,指尖抠在自己脖颈,看上去极其痛苦,仿佛陷入梦魇之中。
    赵寻真思绪瞬收,一根根掰开她掐着自己脖颈的手,将她抱在自己怀里,一下下拍背安抚,口中哼着幼时母亲哄睡时哼过的歌谣。待她状态安稳,眉头解开,五官平和,他将人轻轻放下,用手帕将她额间汗珠一点点温柔擦掉。
    房间木桶内还有吟春之前着人备好的水,他舀出一瓢倒在盆中,将手帕浸湿,按在掌心中捂热,给叶拭微擦了擦脸。
    这时候已近晌午,日头出来了,明显能感觉热了起来。
    赵寻真往梳妆台瞟了一眼,看到一把团扇,便借了过来,坐回到床前手帕上,缓缓朝着叶拭微脸庞摇晃,轻轻慢慢地送出一阵又一阵和煦的风。
    叶拭微又睡着了,但还是会在某一刻突然哆嗦一下,眉心也不安地蹙起。
    赵寻真纠结片刻,握住了她的手,指节在她手背上一下下有节奏地轻点,另一只手依旧在摇着团扇,再度哼起那歌谣来。
 44. 谈话间
    施粥已过三轮,开宝县百姓此时大多手脚暖热,渐渐有了人气,声音或高或低地同周围人攀谈起来。
    其声有哭有笑,有悲有喜。
    李问渠远远看着,忽而叹了声气,对身旁叶净渊道:“我……来得太迟了。”
    这时已没有昨夜方来时情形急迫,他退出了施粥人列,才有时间同叶净渊说上几句。
    叶净渊自来到粥棚,便顶了叶修明的位置,站到他旁边,感受着前方锅里传来的滚烫热意,隔着氤氲水汽同他对视一眼。两人只来得及关心一句对方是否有碍,便再顾不得说上与施粥无关的半句话。
    现下得了空隙,李问渠转着圈打量叶净渊,确定她身上没有伤口,只是眼下隐有乌青,脚步虚浮,才松了口气。
    他寻了处偏僻地方,在粥棚木桩遮掩之下,将人揽进怀里,以自己作为她背后支撑,许久都不曾再说话。
    他肩膀挺阔,这样靠着感觉其实很好,叶净渊等了他一段时间,紧绷许久的精神松了,便觉得有些困倦。见他真的一言不发,她眨了眨眼,方才开口,“殿下的确来得太晚。”
    李问渠沉默须臾,“我书读了不少,自以为能够登科入仕、造福一方百姓。如今经由此事,才知自己曾经想法太过自大。”
    顿了顿,他又道:“今日之事,若换作李怀章,你可知他会如何做?”
    叶净渊仰头看他,想了想说:“他做事从来周全。若换作是他,在我们到达江北的前几日,便会有他的亲信先行一步,代他走过江北六县,记录当下民情,回去禀报于他。待他来至此地,表面温和有礼,背后却会突袭而至,直逼此地县衙,将一干人等尽数拿下。”
    李问渠瞧见她眼中赞许光彩,叹了声气,“我的确没有他做的好。”
    “可是——”叶净渊又说:“那必须真的只是遭受天灾、而无人祸的江北。”
    李问渠狐疑道:“你是说——”
    叶净渊低声道:“殿下可还记得,将此事交由我们之前,陛下曾言江北灾情已得控制。我们抵达江北府衙,见到沈大人,沈大人亦是一再保证,言明江北如今已经无事。”
    李问渠离宫太久,加上有心忘记,宫内许多勾心斗角已经模糊了印象,可到底也是经历过,现下叶净渊稍一提点,便很快明白过来。
    他沉思瞬间,说道:“背后之人,是李玟丰。”
    “陛下?”叶净渊讶异须臾,轻笑道:“我以为你会说李怀章。”
    “你觉得是李怀章?”李问渠好奇道:“为何不怀疑李玟丰?”
    叶净渊笑了笑,“其实怀疑过……只是那到底是当今陛下,我不敢说。”
    李问渠抱着她的手臂用力了一些,声音明显带着恼恨:“你不知道,他这个人狠毒得厉害。我母亲被他困了半辈子,却没有怨过他一句话,全因他生了一张巧嘴,惯会花言巧语诓我母亲。你能想到吗,我母亲喝下的那些伤身体的药,全是他一勺一勺喂下去的。”
    叶净渊听出他声音开始哽咽,转过身也抱住他,拍了拍他背安慰,脑海里想出一种可能,感觉十分恐怖,不知平白问出会否惹他伤心,转念一想又觉这人许是想她知道才在此刻说出这些,便问:“这些事情,先皇后都知道,是吗?”
    李问渠倾刻落下泪来,连串泪珠掉落,砸在叶净渊下巴上,又顺着滚落,留下几道湿润痕迹,被他抬手拭去,“母亲去世前夜,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才将这些告知于我,让我在她死后离宫,如此方能平安长大。后来我去到幽黔,见到赵叔林姨,从他们口中得知我母亲从前在门派之内,便是天赋异禀,不止因她武艺卓绝,还因医术一道上,她亦是出类拔萃……”
    他顿了顿,声音哽咽非常,几乎不成句子:“从一开始……他为我母亲端来那碗含毒的药时,我母亲就是知晓的。”
    真相从来都比猜测更恐怖百倍。叶净渊原以为,先皇后是后来身体每况愈下方才察觉,却不敢想竟是如此!
    她知道此刻一切安慰都十分无力,左思右想,还是不安慰了,只如实说出心中猜测,哪怕那样或许会使人更加难过心痛。
    “先……你母亲喝下那碗药,或许是知道,如果她不喝,就会是你喝。”叶净渊道:“对你父……对李玟丰没有怨言,或许也并非真是如此,而是她没有办法的办法……她在为你留后路。”
    “我知道。”真话固然让人伤心,但被人真心说出,言辞表情之间全是关怀,便可使人振作。李问渠此刻就是如此,喉间哽咽虽未停止,眼眶残泪却是被他亲手擦去,“她给我留了两条路,任我挑选。我可以永不回京,在外快活一生;也可以回到皇宫,和别人有一争之力。”
    并非赌李玟丰的愧疚,也不是赌他情深,而是在他心里留下一颗种子,一颗真心的种子。任众人如何算计,他如何抉择,这深宫之中,都曾有一人也唯此一人,对他有着如此真心。
    李问渠说:“那时我就迟过一次,没看出来。如果我早些发现,是不是可以劝她离开?可是我没看出来……我不知道……我怎么能一直都看不出来……”
    叶净渊看着他,眸色坚定,声量略低,却犹如山林之中陡然响起的一声嘹亮鸟鸣:“那你就去争那个位置,你坐上那个位置,不要让她的痛苦白白遭受。”
    李问渠脸上痛苦尚未退散,此刻却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那张脸上两种不同神色并存,显得有些滑稽。
    叶净渊却笑不出来,仍旧是一副正色模样,同他说道:“尽管背后之人是李玟丰,李怀章在此事之中也必然站稳了脚。只怕如今,江北隐藏的事,明着是李玟丰把控,实际当家人却是早已易了主。”
    她将昨夜虞阳山上的事说出来,又道:“他毫无所惧地与虞阳山匪一同出现,却又害怕我们真的将他和山匪联系到一起。想来代替李玟丰,暗中游走在虞阳山和京城的人,便是他。他得了李玟丰的令,往来做事自然无有畏惧的,但他将人全部收归己用,若是事发,必定遭到李玟丰猜忌。”
    “你说得对。”李问渠道:“接下来,我那位皇弟,应该很快会找上门来。”
    叶净渊很喜欢这种两人思路完全对上的谈话,笑了笑,“若我所料不差,怕是他会设计,诓你在离开之时,剿了山匪老巢,坏了李玟丰多日布局……你害怕吗?”
    “怕什么?”李问渠也笑了笑,“我只怕他不来诓我。”
    “那我们就借力打力,收了虞阳山匪,还这里百姓一片安宁,也为你争那个位置,搭好第一级台阶。”叶净渊挑眉,忽然又道:“顺便也给你那位骗子师兄一个顺水人情……若他只是一位教武先生,可配不上我妹妹。”
    李问渠忍俊不禁,不由得笑出了声,到底是没说那些有关前世今生的话。过往是过往,既然已经过去,那便没有提起惹人怜惜的必要。赵寻真若要追求叶拭微,合该要凭今生努力过了叶家人的眼。
    叶净渊这才问道:“殿下不好奇昨夜我都经历了什么?”方才她只说了逃走路上的事,没有提及自己被绑走的事。
    李问渠坦诚道:“自然是好奇的……从确定你安康,我就一直想知道。”
    “那你为何不问?”
    “我只是好奇,而非在意。”李问渠说:“只要确定你安康,那就足够了。”
    “我是愿意相信殿下这话的。”叶净渊看着他,话是真心,也是存心,“可方才听殿下说了李玟丰的事,也未免担心。所以这事,今日我同殿下说清楚,让你知道个明明白白,免得日后你我二人因为旁人背后嚼舌根而生龃龉。”
    李问渠只听见她说“担心”,心头一颤,对李玟丰又恨一笔,喃声道:“……抱歉。”
    叶净渊没理会这话,说道:“李怀章什么都没做,花了一个时辰,当着我的面,把我从衣裳上撕下丢在沿路做记号的碎布块一一拼回去了,之后他累了,也或许是故意离开等人过来,总之离开了半个时辰,接着拭微就赶到了。”
    “拼凑衣裳?”李问渠听得瞠目结舌:“他有病吗?”
    叶净渊被他样子逗笑,“可能是想折磨我?我那时的确内心十分煎熬,无比担心他会对我做什么。他这人若是冷脸倒不为惧,但笑着看人的时候,却是让人不寒而栗的。”
    何况,那时叶净渊被他用自己的腰带蒙住眼睛,剥夺了她视野内大部分光线,只能看到眼前地上坐着一个人影。人影手上动作不停,嘴里话语不休,一直同她说话,嗓音温柔,笑意盈盈……
    没人知道她那时有多害怕,然而这些,她不能对任何人说。
    本来叶拭微是可以的,只是在山上她把叶拭微当做旁人捅出那一刀时,全身都是僵硬的,连自己用了多大力气都不清楚,人也是懵的,直到她们赶至开宝县,她看到叶拭微腹部伤口居然有两道,才知道自己刺伤了她。
    没人知道她在看到来救自己的人居然是叶拭微的时候有多意外,多惊喜。她可以把这些心事都说给她听,可叶净渊担心说了之后,会惹得叶拭微再为了她不顾一切。
    那是整座虞阳山,山上有无数匪徒。叶净渊如何都想不通,她怎么敢只带着赵寻真一个人就上山的?她当然知道叶拭微是为了她着想,可她宁愿叶拭微是带着大批兵士打上山来,也不欲看她如此受伤。
    名声而已,和人命安危相比,算得了什么。
    李问渠松开了她,揉了揉她眼下乌青,却是无济于事,那块地方颜色未消散分毫。
    “这件事说到底是我连累了你,而且憋屈得很,我甚至不能为你报复回来。明着无法说,暗里我打不过,说来现在十分后悔,当初应该在读书之余,也去练练功夫,那样一来,也有机会对他下一战书,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好解心头之恨。”
    叶净渊问他:“殿下会射箭吗?”
    “射箭倒是会一些。赵叔曾赠我袖箭,让我用来防身。”李问渠点头,猛然意会过来,“冬猎!”
    叶净渊笑着道:“冬猎,不正是射杀畜生的好时候吗?只他到底不是真的畜生,真杀了他恐要惹祸上身,得不偿失,殿下届时记得留手。”
    李问渠笑着点头。
    “也记得要下狠手。”叶净渊又说。若非她于此道真是半点不精,无论如何学都不能上手,她必定要自己来,狠狠对他放上几发冷箭。
    “一定。”李问渠道,又抱了抱她,松开后说:“你一夜未睡,我让绍川送你回去休息。我和叶御史还要去看看临时屋舍搭建得如何了,争取在夜幕降临之前,将难民安置好。”
    叶净渊点头。
    李问渠拉住她手,面色欲言又止,问她:“你会不会怪我没去救你?”
    “不会。”叶净渊极为坦诚,“我若是此刻爱你,你没有救我,我必定十分伤心。可我如今并不爱你,我知道你的身份和处境,况且现在看过深陷水火之中挣扎不能的开宝百姓,就更加无法对此有丝毫芥蒂。”
    “若是李怀章……”李问渠从知道她与李怀章的过往以后,就一直挂记这段往事,不是在意叶净渊曾对他有意,而是时刻担心自己比不过,他问:“若是他,是不是一样也会做得周全完美、不留遗憾?”
    “自然。”叶净渊说:“只是我的死活,我的遗憾,怕是从此会余生难忘了。”
    李问渠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李怀章的周全,只考量他自己。
    但他又好到哪里去呢?若是没有叶拭微,这一局,他如何能破?纵是现在已经有了最好的结果,也是叶拭微豁了半条命换来的,是赵寻真腿上挨了一箭换来的,跟他李问渠有什么关系?
    若是他二人不来江北,叶净渊受了什么迫害,归根究底,元凶是他。
    方才叶净渊自己也说,她的死活,她的遗憾,余生难忘。
    自昨日叶净渊失踪起的所有惊惶害怕与悔恨在这一刻一齐涌上心头,他从没有哪一刻后悔过自己重新做回大皇子李怀真。
    “殿下若是真对我有愧疚,就把江北的事做好,让这里的百姓全部过上安稳日子。”叶净渊说:“这样,我才不会心怀芥蒂,认为殿下无能、两件事二择其一却还是做不好。在以后爱上你的那天,我才能全心全意地爱你。”
    话音方落,她转身离开,脚步虽然依旧虚浮,却每一步都迈得坚定。
    她说出的话不断缠绕回响在李问渠耳边,在他咚咚响起的心跳声下,被揉裹着一下下敲进他心里。
    与幼时他们分开之时,叶净渊那句“祝你此后,余生无忧”一起,刻印在他心脏之上。
    激荡得他心神振奋,更加心动。
    叶净渊,永远都会惊喜到他,让他为之心神跃动。
    即便她不爱他。也或许,正是她这般坦诚地向他说明,她不爱他,李问渠才会如此心动。同时也在期待,她真正爱上他的那一天,又会是什么样子。
    他没有在心底勾画,而是选择扭头去找叶修明,一起去到临时屋舍那里,看如今的搭建情况。
    叶净渊回到县衙,立刻就见到了站在门后的沈林岩。
    她皱了皱眉,怕被认出来,不欲在此刻与他对上,便轻轻微笑,权做打了招呼,越过他往里走。
    不想他却出声叫住了燕绍川:“燕大哥。”
    声音里盈满客气和谄媚笑意,直把燕绍川吓得一哆嗦,他开口,声音打着颤,“你你你知知知道我今年多大吗?我才十五,你别这么喊我。”
    “燕小哥。”沈林岩转换得十分自然,没有表现出来半点别的情绪,还是那样客气和谄媚的样子,“你那两位同僚现在何处?可否带我去见一见他们?我记得那位姑娘伤得不轻,心中实在记挂,想去瞧瞧,绝对没有别的心思,你就带我过去,可好?”
    燕绍川扭头看向叶净渊,询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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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妃。”
    叶净渊感觉不怎么对,但这人于她有救命之恩,担心的又是叶拭微,怎么都不好拒绝,便点了头,“过来吧。”
    沈林岩上道地应了一声:“谢王妃!”
    “等等。”燕绍川却挡住了他的路,“把你偷走的那枚令牌还我。”
    沈林岩表情讪讪,“令牌如今在赵大哥手里。”
    燕绍川让到一旁,“那走吧。”
    来到叶拭微留宿屋子之外,吟春说道:“两位止步。”
    语落迈过台阶,轻轻推开房门,随即倏然身体一僵,一旁叶净渊看到,也是愣住,但本能反应并未忘却,身体悄然左移,挡住了屋内情况——
    叶拭微躺在床上睡着,赵寻真坐在地上,头抵着床沿,像是也睡着了,只一只手握着团扇不断轻摇。许是开门声被他听到,他迅疾扭过头,戒备地看过来,额头上一条红印鲜明,看清来人,神色好转,站起身走到了一旁隐蔽角落。
    吟春回过神,见此情景没有担忧了,便将门打开,待叶净渊进去,又把门关上,守在门口。
    沈林岩走过来,被她叫停:“沈公子在这里静等片刻,姑娘不久便会出来。”
    沈林岩:“我们江湖中人不讲究这些名门贵族的繁文缛节。”
    吟春知道叶拭微没有表明身份,便道:“王妃也在。”
    沈林岩这才退后,神情端庄严肃起来。
    屋内叶净渊听闻外边动静消去,抬步走过去,路过桌子时顺手捞过一把凳子,赵寻真见状似是想来帮忙,被叶净渊瞥去一眼,“无须麻烦,我顺手拿去就好。”
    叶净渊此刻又回到闺阁小姐的姿态,赵寻真看一眼便觉紧张,一时赶紧回想自己昨夜行为,恐慌哪里不得体,是这些名士之家所鄙夷、觉得不入流的。
    这一想不得了,脸霎时就白了个透彻。
    他昨夜分明没有一点得体之处!
    叶净渊才把凳子放到他面前,一抬头就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怔住,紧张地问:“你伤得这么严重?快坐下。”
    赵寻真循声看去,见她担忧神情,后知后觉领会到她的话,老老实实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手也拘谨地叠在一起放置腿上,连连摇头,“不严重,不严重。”
    叶净渊这才松心,绕到一旁点了安神香,坐在叶拭微床头,顶了赵寻真的位置,用团扇给叶拭微扇风。
    看叶拭微眉头舒展开,她才扭过头,轻声道:“昨夜多谢你救我。”
    赵寻真拘谨道:“小人应做的,大小姐抬举我了。”
    叶净渊:“我已经知晓你身份同样不俗。不知道你口中的‘应做’,是因为拿着我叶家俸禄,还是因为你旁的心思?”
    赵寻真抬头看她,认真思考后回答:“我若说假话,凭借小姐的聪慧,定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如直言,所以我就不自作聪明了……我去救您,原因有二。一则,是因为二小姐,您若出事,她必定痛苦终生。二则,是因李问渠。”
    叶净渊听他回答,觉得颇有意思,“因为李问渠什么?怎么不说。”
    “那些不应该由我来说,不然像是挟恩图报。”赵寻真道:“我只能说,我去救您,有李问渠的关系。”
    叶净渊点头,又道一声“多谢”,问他:“你既是为了这二人前去救我,不知我要如何才能谢你。”
    赵寻真:“我既不是为您,大小姐便无须谢我。”
    叶净渊:“可你所求,凭我来说,实在有些过分。”
    赵寻真闻言低下了头,“我知道,我配不上二小姐。”
    叶净渊问他:“你准备如何做?”
    赵寻真垂头许久,不曾回答。并非是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实在是觉得,无论怎么做,都很难配得上叶拭微。
    叶净渊见他如此模样,不知他做何想法,便直言道:“你乃秦王亲信,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在京城受他差遣,暗中为他谋事。待得日后他登上高位,你同样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只是如此一来,旁人看你则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我是觉着,你不如走到明面上来,建功立业,为自己谋得一官半职,旁人看来也荣光无限。”
    赵寻真知道她是好意,且句句在理,只是他也有自己的顾虑。
    他若是走到明面上来,李问渠暗里的事,又有谁来做?若是日后他们失败,登上高位之人仍旧是李怀章,叶拭微再度遭逢上辈子的困局,又该如何破局?何况,高官后宅中的生活,叶拭微真的喜欢吗?
    他总觉得,上辈子的叶拭微,后来每次顾狩出去留她独身在府之时,他爬上墙头偷瞧她,她好似都没有之前快乐。要知道曾经叶拭微经商之时,他每次得到妹妹消息外出寻找,失望而归,都能看到一个轻松自在的叶拭微。
    每当那时,他憋闷的心情也会好上不少。
    叶净渊又问他:“你怎么想?”
    赵寻真抬头看她,“我知道小姐好意。恕我直言,我并不认同。”
    叶净渊没有不悦,只道:“我能否听听你的想法?”
    赵寻真坦白道:“抱歉。”
    叶净渊:“你的考量中,可有想到拭微?”
    赵寻真点头,直视着她,心中害怕她会因此对自己生出意见,认为自己是只会空谈大话油嘴滑舌的登徒子,其实半点不想真的为叶拭微付出,十分忐忑,深吸一口气才说道:“有。”
    叶净渊:“那我就不问了。只是来日,我父亲那一关,我无法为你说情。倘若以后有一日,你开始认为我是可信之人,还请告知我你的想法。”
    赵寻真笑着道:“多谢小姐。”
    “我让沈林岩离开,你寻机会出去,拭微这里有我陪着。”叶净渊说:“你身上也有伤,好好休息。无论你怎么想,我且先为你预备着。我已与秦王商议好,不日将清剿虞阳山匪,届时你若决定自去争取,便由你来打头阵。”
    赵寻真意外看她一眼,却见她已轻手轻脚走向门外,正对屋外沈林岩交待什么。
    居然没有嫌弃他吗?
    叶净渊关上房门,将安神香分出一些拿给他,“沈林岩已经走了,你回去好好休息。”
    房门打开又关上,叶净渊坐在窗前,已经重又执起团扇,瞥一眼叶拭微已经停了起伏的肚子,问她:“身上很痛吧。”
    叶拭微睁开了眼,笑着看她,“已经好多了。”
    叶净渊眼眶霎时酸了,拉住她的手,“对不起,你耗费心力来救我,我却第一个伤了你。”
    叶拭微知她难受,没有说别的,只反手握上她的手,“那阿姐可要好好照顾我到痊愈。”她微微仰起脖子,那里红痕颜色已经变深,显露紫色,“你都不知道,这里才是最痛的,你快点来给我揉揉。”
    叶净渊拿过药膏,动作谨慎地为她揉按,连话也不曾说,整个过程全神贯注,小心翼翼。
 45. 要卖惨
    赵寻真从屋内出来,吟春便走了进去。并关上房门。
    燕绍川见状立刻过来,不由分说按住赵寻真的肩膀,压制着他坐在门前旁边石阶上。
    随即拿出短刀,按住他一条腿。
    “哎哎哎!”赵寻真双手往前推,低声惊呼:“你做什么?这可是县衙府邸,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咱们身后那间房里还住着叶府两位小姐,你别太过分啊!”
    燕绍川懒得理他,身体早有预料地后仰一段,躲过他胡乱攀腾的双手,短刀轻轻一挑,“呲拉”一声,小腿布料被划开,他瞥一眼,皱起了眉。
    赵寻真当即识相地噤声,眼角余光也静悄悄地往那伤处瞟。
    因为他不安生,那口子又渗出血来,此刻已经沾上原本纱布,映出一大片刺眼红痕。
    燕绍川抬头,一脸十分熟悉的看傻子的不解,纳罕地问:“我真的很好奇,你怎么就不觉得疼呢?”
    赵寻真张嘴打了个哈欠,笑嘻嘻的,云淡风轻的口吻:“怎么可能?我很疼的好吧,只不过是我这个人太勇敢太坚强,不说罢了。”
    燕绍川嗤之以鼻地骂了句“有病”,熟练拆掉原有纱布,从怀中摸出止血药和金疮药,一一洒上去,重新包扎。末了抬头,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你应该向李师兄学。”
    赵寻真:“嗯?”
    燕绍川凑近他,低声暗示道:“男人,要懂得示弱和卖惨。”
    赵寻真:“……你懂得还挺多。”
    语落目光越过他,飘向他身后某处。
    燕绍川扭头看去,好奇道:“有什么好看的吗?”
    赵寻真突地笑起来,兴味盎然地瞥向他,看得燕绍川毛骨悚然,随后听见他道:“想玩秋千吗?师兄给你做一个。”
    燕绍川想说不用,他从来就不爱玩秋千,又听对方说:“你帮我找找材料呗。”
    燕绍川叹了口气。
    这才是真实目的。
    “等着。”他说。
    燕绍川做事效率很高,没多久就推着一车东西过来。一进院子,没看到赵寻真身影,果断跃上身旁大树——
    赵寻真果然在屋顶上,此刻他眼睛半阖着,嘴角叼着枝不知从哪里薅过来的小白花,枕着自己手臂,完好的那条腿半屈起来,阳光照下来洒满他全身。
    听见动静,他转头看过来,同时从屋顶一跃而下,嘴里那枝花仍没吐出,刻意保持这个姿势片刻,才拿开花枝,试探般问燕绍川:“这样好看吗?”
    “你能让你那条腿安生休息会儿吗?”知道他在做什么,燕绍川无语,但还是诚实摇头,“你不如展现你的吹树叶神功。”
    赵寻真笑起来,“有道理。”乐颠颠地去看那车材料,认真钻研起来。
    燕绍川则赶去李问渠身边帮忙,非常放心地将这里交给赵寻真守着。
    日薄西山,残阳将散。
    赵寻真终于完工,清扫了满地零落,孤零零地自己坐上去,偏着头目光落在叶拭微此刻所处房间,待到落日余晖散尽、夜色降落,才在心里嘀咕:是不是应该喊醒叶拭微?
    白日睡得太多,夜里该睡不着了。
    叶拭微压根就没再睡着。
    叶净渊揉按药膏的动作很轻,伤处虽是在脖颈,她手掌放上去时也一点不让人觉得压迫,只有一点点的痒意,就像是被头发刮蹭。
    任她无声揉了约有半个时辰,叶拭微叫停了,要求叶净渊躺下休息。
    叶净渊自然不肯,叶拭微也没多劝,只是说:“李怀章早晚会来,你不养好精神怎么应对。”
    叶净渊不奇怪她能想到这里,只是又想到她的伤,想起昨夜她被李怀章掐着脖子喘不过气的痛苦模样。
    叶拭微突然出声,是询问的语气:“阿姐觉得我跟着赵寻真学武如何?”
    叶净渊看向她。
    叶拭微说:“你不在家那几日,我学着你的模样在书房写字,于修身养性一道的确有益,但我那手字是真的让人看不过眼……”
    她很嫌弃的模样。
    叶净渊问她:“你想学武吗?”
    叶拭微点头:“想的……那把短刀,我用起来感觉很好。”顿了顿,似乎是强调一般又说:“比我握着笔时,更能让我宁静。”
    叶净渊笑着道:“那就去学。”
    叶拭微拉着她躺下来,不小心牵动了腹部伤口,闷声嘶一口气,叶净渊要起来看,叶拭微笑着说:“我再拉你一次,就会再扯到一次,那就再痛一次。阿姐躺着别动啦,你要好好休息才行。”
    叶净渊的确很累,昨日被绑架的那段时间时刻紧绷,耗费不少精力,那么长一段路逃回来,马匹颠得她全身酸痛,再加上久未合眼,现下近乎是躺下就能睡着的状态。
    只是没办法不去惦记叶拭微身上的伤。
    叶拭微又说:“阿姐一直帮我用药揉,我也没办法闭眼休息。”
    叶净渊这才应声:“那你睡,我不吵你。”
    叶拭微就闭上眼睛,还张嘴有模有样地打了个哈欠,呼吸放缓,思绪放空。
    一刻钟后,她听到叶净渊有些纷乱的呼吸。叶拭微知道那情况,身体极度困倦想要入睡,精神却还强撑着。
    她想了想,回忆起在梦中那时听到的哼唱声,尝试着缓缓哼出来。
    不太一样。
    但她声音轻柔,节奏缓慢,便也含有助眠效果,况屋内又有安神香燃着,叶净渊呼吸很快平静下来,变成有节奏的一段一段。
    叶拭微没停,脑海仍在回忆。
    梦中,那歌谣是赵寻真的声音。那时她也是在睡觉,可她在梦中睁开眼,看到的是另一张脸。
    她似乎也是受伤?总之脸色有些苍白,身体看着也不大好的模样,躺在床上,眼睛闭着昏睡。那张脸的主人守在她床前,抓着她一只手,另外一只手臂抵在腿上屈起,手掌握拳撑在额头侧边,同样闭着眼睛,眼下隐有乌青。
    叶拭微从那人结实宽阔的胸膛和身上沉重肃穆的气质推断——这人的名字,应该叫顾狩。
    叶拭微沉思许久,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她已经许久没有梦见过和上辈子有关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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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天光晃过,天色渐暗,叶净渊仍旧睡得很沉。她扶着墙费力又小心地坐起来,穿上鞋子忍着想要大喘气的欲望回头看一眼,叶净渊没醒。
    在桌上趴着的吟春却是醒了,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看到叶拭微竖指置于唇前。
    吟春静静起身,扶住了她,叶拭微抬手指向门的方向,吟春便扶着她小步走过去。叶拭微轻轻拉开房门,瞥到斜侧方墙角突兀出现的一个极具存在感的物体。
    那上面揽绳歪歪躺着的人睁开眼睛,目光凌厉地看过来,随后渐渐在他从藤椅上跳下走来的脚步中转化为温和柔软。
    叶拭微让吟春停步,独身走出去,随后小心关上房门,不待走动几步,赵寻真已经到了她身前,伸手扶住她。
    叶拭微刚从床上坐起来,身上正热着,赵寻真轻触到她肩膀,有些担心。两人走到秋千前,赵寻真扶她坐下,轻声道:“夜里还是有些凉,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拿件衣服。”
    叶拭微点头应下,看着他快步离开背影,自然注意到他裤腿之上的破损,一瞬间明白过来,倾刻皱眉,担忧神情爬了满脸。只是看他那副行走间如此自如模样,似乎无甚影响?
    但若是真没有影响,燕绍川又为何会将他衣裳划烂?
    正思索着,赵寻真已经回来,手上是一件自己的外衫,上下抖开,在给叶拭微披上之前小声说:“这件是新买的,我还没有穿过?”
    叶拭微疑惑不解,随口问出:“你怎么有那么多新买的东西?”
    自从这辈子遇见以来,他每次拿给她的,几乎都是新买的。
    赵寻真动作一顿,随后说:“我习惯在行囊中装些全新的东西。”
    叶拭微点点头,微微俯身,示意他给自己披上。
    赵寻真给她披上,在旁边的秋千上坐下。
    叶拭微:“腿伸过来我看看。”
    赵寻真这时没有可避讳的,裤腿上那么大个窟窿明摆着,便起身走到她面前,把窟窿两边撩开,让她看。
    纱布挡着,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叶拭微索性直问:“怎么伤的?”
    赵寻真本想胡扯一句,好让她知道并不严重。话到嘴边又突然想起燕绍川那句“男人要懂得示弱和卖惨”,鬼使神差把编好的说辞吞了回去,但也并未立刻直言相告。
    他想起了上辈子。
    那时他在叶拭微面前,全无一丝伪装,完全就是把自己素日里的模样一点不差地展示在叶拭微面前。
    这辈子重来,他有意改变,行为举止有些仿照别人,此刻也是如此。若是那人面对这种境况,想来是会隐瞒过去。
    如此一番思考,时间过去许久。
    叶拭微意会过来,知道他许是不想说,想了想,换了种问法:“疼吗?”
    赵寻真看着她探出又收回的手,似乎是想碰一下。
    顿了顿,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大胆地扯过她的手,轻轻碰在纱布之上,声音放得很低,仔细听的话,会发现其间还掺杂着一丝不自然的颤音。
    “有一点疼呢。”他说。
 46. 翻花绳
    “有一点疼呢。”
    叶拭微手指方才抵上那暄软纱布,听他如此言语,便立时屈起,没再碰了,反手握住他一截手腕,扯着他要拉人起来。
    赵寻真顺势站直,坐到她身旁另一秋千上,细致观察叶拭微表情,见她眉峰微蹙,眼波流转,知她是心疼了,立刻心满意足,赶忙找补说道:“方才不是说了,只是有一点疼。现在已大好了。倒是小姐的伤,才得好好将养几日才是呢。”
    “下次换药的时候,给我瞧瞧。”叶拭微知道自己伤情,很有分寸,便没理会,只看着他问:“怎么伤的?”
    “被射了一箭,没躲过。”
    “箭伤?”叶拭微皱眉道:“那是有些严重。”
    “小姐腹部伤口也不简单。”那地方赵寻真不方便看,便凝神认真道:“小姐若不舒服,一定要说,否则伤口溃烂生了炎症就不好了。”
    “我知道。”叶拭微转头过去,避开他的目光,犹豫须臾,轻轻唤了一声:“赵寻真。”
    “嗯?”赵寻真盯着她的后脑勺,那处头发蓬松,被她睡得有些乱,看着让人心里很是温暖。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用手指轻轻将头发理顺。
    叶拭微偏过脸来,月色之下眸光明亮。她眉眼弯弯,唇角微扬,很有诱惑力地问:“你想不想,真的给我做师父?”
    “嗯?”赵寻真愣住,稍瞬反应过来,猛猛点头,笑得要睁不开眼,“嗯!想!我想!”
    “那等我伤好了。”叶拭微双臂揽住两边秋千绳索,头偏着倚在赵寻真那侧的绳索上,望着天边一轮圆月,有些开心地说。
    赵寻真从秋千上下来,一瞬绕至她身后,两手拉住绳索,声音沉沉落在她身后,“我帮你推一会儿?轻轻的,只会让你觉得惬意,不会扯到你的伤。”
    “不要了。”叶拭微惦记着他腿伤,扭头过去,看着他道:“你坐下,安分一点,不要总是动来动去的。”
    赵寻真绕道去摘了几片又大又厚的树叶回来,乖乖坐好,“那我给小姐吹奏一曲?”
    叶拭微惊奇地问:“用树叶?”
    赵寻真点头,又羞涩道:“别的乐器,我……不太会。”
    叶拭微笑着道:“已经很厉害了。你吹来我听听。”她头枕到另一边绳索上,目光柔和落在赵寻真身上。
    赵寻真便也抵着绳索,同她面对面,拇指在树叶上刮了一会简单清洁,这才放到唇边。
    夜幕深深,又有他手在前遮挡着,叶拭微看不清楚他的动作,只没多久就听到一段悠扬调子,不急不躁,轻轻慢慢的,仿佛是柔软绸子绕着耳朵围了一圈。
    叶拭微想闭上眼认真倾听一番,却见月光洒下,正巧在他上半张脸铺开,将他明亮眼眸圈进其中。
    叶拭微瞧着,忽而没忍住勾唇笑了出来,只是没出声。赵寻真呼吸一滞,很快又在叶拭微凝望他的目光中继续吹响那片叶子。
    一曲终了,赵寻真停下。
    叶拭微问:“这曲子可有名字?”
    赵寻真摇头,赧然道:“本就是我瞎吹的,哪有名字。”
    叶拭微又问:“那你可记得调子?”
    赵寻真不解其意,想了想问:“小姐想学?”
    “不想。”叶拭微看着他,轻声说:“介意用我的名字命名吗?”
    赵寻真睁大了眼,连连点头,说:“不介意!”
    “那就说定了,以后这曲子就叫《式微》。”叶拭微拍板定下,打量一看,赵寻真月色之下的眼角微红,那颗红痣似乎熠熠闪着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不喜欢沈璞玉那样的。”叶拭微又说。
    赵寻真一怔,随即听到院子外面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听上去步调懒散,晃晃悠悠,却又十分有力,每次落地皆是稳稳当当。
    这开宝县中,现下恐怕只有一人符合。
    赵寻真忽然恶劣心起,倾身靠过去,一颗脑袋卡在绳索之间,月色打在他身后藤椅上,他整张脸庞隐没于暗夜之中,以气声说道:“沈璞玉来了。”
    叶拭微疑惑看他。
    又听他重新开口,仍旧是气声:“为什么不喜欢他那样的?”
    语落后仰回去,重新回到月色沐浴间。眼底悦动着某种期待。
    叶拭微感觉非常好笑,心里如明镜一般清亮,碰巧她也不想要沈璞玉这个麻烦,便欣然决定顺势满足赵寻真那点隐晦的恶劣心思:“沈璞玉轻浮孟浪,随意对我口出污言,我不喜欢。”
    院子外脚步声一顿,这下是连叶拭微都能听到了。
    叶拭微又说:“不过做个朋友却是不错的。他办事还算靠谱,为人也不错。”
    片刻之后,窸窣声恢复,却是越来越远。
    “满意了?”叶拭微开口,问眼前人。
    赵寻真又羞涩起来,眼神不自然飘向远处,行为动作也颇为做作,嘴上却是诚恳坦荡:“满意了。”
    叶拭微轻笑出声。
    赵寻真瞥她一眼,言语刻意又问:“小姐以后对别的什么人也会这样干脆吗?”
    那哪能说得准?万一还有利益牵扯,不得不虚情假意来回拉扯呢。
    估量着这人为何如此,叶拭微思考片刻,说:“对你不会。”
    赵寻真一愣,对这个答案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不满意,心里有些空,却又觉得涨。两相争斗一番,最后还是舒畅爽快占了上风,喃喃喊了一声“小姐”,随即又将一片新叶子用拇指一抹,置于唇前吹响。
    叶拭微这次顺从心意闭上了眼,惬意悠然地聆听这道助眠乐声。
    片刻过去,声音停下,叶拭微看着赵寻真飘起来的发带,回忆起那日客栈中将它抓在手里的感觉,突然就有些动心。
    “我幼时,阿娘还在,她会陪我玩一个游戏。”叶拭微说:“这些年我久居无常寺,一是终日劳碌,二是无人陪伴,只有阿姐过来的几次才有机会重温彼时快乐……”
    她铺垫许久,终于说出心愿:“赵寻真,你可不可以陪我玩。”
    虽是问句,却分明是陈述语气,俨然认定赵寻真不会拒绝。
    赵寻真也果然如此,不假思索道一句“好啊”,又问:“什么游戏?”
    “翻花绳。”她话音一落,赵寻真就兀自思索要去哪里寻找材料,余光却瞥见叶拭微唇角含笑,兴致勃勃看着他。赵寻真低头扫视一圈,没发现身上有哪里的东西可以用来翻花绳,正欲开口说自己回房找找,就听叶拭微道:“你把发带解下来呗。”
    “嗯?”赵寻真感觉迷惑,手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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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抬起扯住发带结扣,手指挤进去轻轻一扯。下一瞬发带横在他手掌正中,递到叶拭微眼前,他狐疑道:“好像有点太宽了。”
    “不宽。”叶拭微看他发丝顺滑落下,将他整颗脑袋包裹起来,黑亮发丝衬得他肤色白皙细腻,笑着说:“正好的。”
    赵寻真看她目光柔和,又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挑逗,一边将发带两端系扣连接,一边起身跨坐在藤椅之上,靠近叶拭微,双手一边摆弄花绳式样一边穿过绳索正中,停在叶拭微面前,问她:“小姐笑什么?”
    叶拭微观察他手中式样,一边拆招一边直言相告:“你真好看。”
    发带制作的花绳已经跑到叶拭微手上,赵寻真双手闲散下来,却忘了收回,直到叶拭微轻声唤他,才慌慌在自己脸上搓了两把,这才问:“真的好看?”
    “真的。”叶拭微双手凑近他,让他看清手上花绳式样,笑着说道:“好看。”
    赵寻真看她一眼,垂下头来,拆招的同时一边喃声说道:“小姐捉弄人。”
    叶拭微噗嗤笑出了声。
    “但是我喜欢。”赵寻真又说:“小姐只捉弄我就好,不要捉弄旁人。”
    “好。”
    午夜将至之时,临时屋舍那里终于安置妥当,李问渠几人回来。赵寻真听到纷乱脚步声响,立刻对叶拭微使了个眼色。
    随即飞快解开发绳,熟练又利索地把头发重新好好扎起,抬腿离开藤椅,经过叶拭微时顺手把她身上披着的衣服拿走,三两下叠起来,在叶拭微目光暗示之下递给她,被她若无其事抱在怀里。
    赵寻真不由得多瞥了两眼,随即规规矩矩站到叶拭微身后。
    门外一行人停步,先进来一个侍女,进院以后看到叶拭微,便对其行了礼。
    叶拭微:“连日奔波赶路,王妃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有事你同我说。”
    侍女垂头道:“难民已经安置妥当,未免意外发生,秦王和叶御史一并在那里歇下了,明日一早回来。”
    “知道了,你也去歇着吧。”
    侍女应声离开,门外脚步声又响起来,须臾后乌泱泱散开。
    赵寻真:“我扶你回去?”
    叶拭微伸出手来,赵寻真却突然扭头,厉声冲门外道:“谁?别装神弄鬼,出来!”
    沈璞玉本来是准备和其他人一道离开的,却不知怎么抬了脚又原地落下,待人群散去,才原地不安踟蹰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敲响这院子的门。
    此刻被人发觉,便坦荡走进来,对叶拭微躬身道歉:“昨日对你胡言乱语,是我不对。我同你道歉,望你原谅。”
    叶拭微不留情面,直接问道:“你听到我二人说话了,是吗?”
    沈璞玉抬起头,没有逃避,“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可我是有意说的。”
    沈璞玉抬头,愣住。
    “怎么样,要交个朋友吗?”叶拭微笑着问他。
    沈璞玉怔然许久,才闷笑一声,点了点头。
    叶拭微就道出姓名:“叶拭微。”
    赵寻真紧随其后:“赵寻真。”
    沈璞玉呆滞瞬间,不确定地问:“你和叶御史……?”
    “他是我父亲。”叶拭微平静道。
 47. 剿匪功
    此次水灾,江北六城之中,属开宝县百姓首当其冲,遭害最重。
    李问渠头日过去,一直操劳到黑夜,这才初步稳定住情况。
    开宝县丞一干人等全被查办,李问渠修书一封,呈表上奏。恰逢科举方过,不出意外,大抵要等成绩公示,才会有新官上任。
    李问渠多留了几日,派遣身边一干人等帮百姓修建房屋,又分发粮食,辅以叶净渊诚恳的言语安抚,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开宝百姓心中的惶恐畏惧。
    然受灾太重,又多日无人管顾,几乎每家都有人死亡,是以现下并无人开心,大多仍处于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对亲眷死去的哀恸。
    几人商量着,若能一举把那虞阳山端掉,再清扫江北周围所有山匪,解了这里百姓后顾之忧,或许会让民心更加安定。之后新官上任,再由李问渠和那人联合上表,免去此处三年赋税徭役,加以政策扶持,或可能够让开宝恢复一些生机。
    唯有一个问题。
    李怀章还没有来。
    李问渠和叶净渊原来的计划,是等着李怀章过来以后,设计一番,让李怀章以为李问渠是在他的游说之下才攻打虞阳山,借此躲避锋芒,让李怀章认定李问渠此人笨拙愚蠢,不足为惧。
    可现在情况却是,这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李问渠多次派人打探,全无消息,半个月都不见其踪迹。
    百姓已经基本安置好,李问渠又同叶净渊开始合计。
    叶净渊道:“既如此,不如锋芒毕露,让他知道,你并非鼠辈,可任他揉捏。”
    事情便就此说定。
    当即点了兵来,再带上一干侍卫,集结了一支五百人的精锐队伍。
    沈璞玉自从知道叶拭微的身份,便在她面前收敛许多,行为举止多了些名门子弟的规整,此刻悄声说道:“五百人是不是太少了?之前我父亲数次围剿都落败而归,真的不再多带些人吗?”
    叶拭微不知如何作答。
    虞阳山匪再悍厉,领头的人再有才能,整座山上也终归是人数有限。况且那日他们上山营救叶净渊,虽未同山匪有直接冲突,却也多少试探出来一些深浅。
    叶拭微笃定,不可能存在沈林岩多次带兵围剿都打不下来的情况。
    除非他不想打。又或者是,得了谁的命令,不能打。
    现在有李问渠这个顶包的秦王在前,莫说一个虞阳山,便是三个五个,也照样打得下来。
    沈璞玉依旧朝她这边俯身低头,眉头紧锁,担忧地絮叨不休。
    叶拭微叹了口气,忽然开口问:“你今年多大?”
    “十八啊。”沈璞玉疑惑道:“怎么了?”
    “大好的年纪,正适合做秦王心腹。”叶拭微认真激励他说:“这一仗好好打,没有你做不到的。让秦王看看,何为少年轻狂,一夫当关!”
    沈璞玉听得心花怒放,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旁边赵寻真看了,状似不经意地甩了甩头发,把控着角度让自己发带蹭过叶拭微脸颊,待她扭头看过来,便轻声道:“我今年十七。”
    叶拭微忍笑在心里说,你一个从上辈子回来的人,纵然现下十七,心智也绝非十七。不过还是可以说些好听的鼓励一下。
    谁知尚未开口,就听赵寻真又说:“小姐十六。还是小姐最厉害。”
    “……”
    油嘴滑舌。
    叶拭微乜他一眼,又说:“注意安全。”
    队伍整装待发,一行人向虞阳山开拔。
    叶拭微和赵寻真,连并沈璞玉,三人熟悉此处路况,便带一路小队作为前锋,先行前往。
    一队人虽数目减少很多,但也还是目标群,是以未至虞阳山脚,就被山匪发现,敲锣打鼓集结守山人马,另有人上山通知当家。
    赵寻真策马扬鞭,冲出人群,疾驰过这一段路。在叶拭微袖箭庇佑下,畅通无阻从虞阳山脚一众匪徒包围中冲出。
    他双脚自马镫滑落,手掌一按马背,径直将前去报信的人踹翻在地,而后旋身上马,安安稳稳坐上马鞍,一拽缰绳,调转方向,和已经赶到这里的叶拭微等人两面夹击,将山脚下守门的这群人收拾了个干净。
    山腰上的人看到,连忙跑去通报。但时间已经争取到,燕绍川和江北统领韩立带领的大队人马即将赶到。
    叶拭微等人并不恋战,将人捆了全部打晕,立刻自旁侧绕道上山,计划与大部队来个两面夹击。
    在他们身后,马蹄声翻腾,尘浪汹涌。
    虞阳山当家带领全部人马下山,两方对上,打得有来有回。但官兵到底多些,很快便隐隐占据上风。
    当家见势不妙,当即喝道:“何人统兵?难道无人告诉你我的身份吗?”
    燕绍川长枪一挑,从他鼻尖擦过,高声呛道:“你什么身份?难道还能越得过秦王和当今圣上?今日是天要收你,快快束手就擒,莫再负隅顽抗!”
    语落被人围住,缠斗开来。
    当家脸色瞬变,不知他话是真是假,又顽固争斗几息,身后竟突地飞来一支冷箭!
    他扭头要躲,却是没能成功,被那支箭径直射穿了耳朵!
    疼痛感铺天盖地袭上心头,他抬手慌慌捂住耳朵,扭头一看,眼中凶光大露,咬牙阴森森道:“原来是你们。”
    沈璞玉轻蔑一笑,“就是你爷爷我!怎么样!有本事过来打我啊!”
    当家被他一刺激,耳朵不疼了,全身都有劲了,从袖间抽出一条长鞭,悍猛朝着沈璞玉甩去!
    那长鞭尾端带刺,触之见血。沈璞玉侧身躲过,猛扯缰绳带动马儿转身,扭头对叶拭微两人道:“你们牵扯住他,我去近身刺杀。”
    长鞭优势在于远战,若被近身,则威力大减。
    赵寻真拔出腰间软剑,顶了沈璞玉方才位置,和当家纠缠起来。叶拭微看一眼,深觉不需自己帮忙,便策马退后。她现下功夫只能唬人,若真是贴身近战,怕只能再次落得被人掐着脖子提起来的结果。
    好在她射箭一道大有精进,如今已经百发百中,这几日赵寻真一有空闲,便寻机给她打造箭矢。如今她鞶囊之中装得满满当当,缀在腰间,沉甸甸的。
    她就坐在马上,看着远处战局,时不时放出一发冷箭,解决己方士兵燃眉之急。
    她观察到,这些山匪的确训练有素,联合作战意识浓厚,基本可达到两人对战三人的效果。
    目光一转,沈璞玉已经冲到当家身边,却被几个山匪拦住,暂时脱不开身。
    当家便只需应对赵寻真一人。
    赵寻真软剑翻转不停,除了太短这个毛病,俨然已经被他玩出鞭子效果,和那长鞭纠缠一起,又被他用巧劲解开。
    赵寻真重复这个动作数次,想要将长鞭尾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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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割断,如此便可心无顾忌地朝着当家身边突进。可那长鞭也不知什么做的,结实得很,这般来回几次,竟然仍旧毫发无损。
    赵寻真无法,在下一次长鞭与软剑缠绕一起之时,猛然往自己方向一扯。当家远处不知做了什么动作,长鞭尾刺张开,同时灵巧地从软剑之上脱落,朝着赵寻真心口刺去!
    若真被他得手,赵寻真一颗心怕是都要被他生剜出来!
    叶拭微看得揪心,偏偏沈璞玉和燕绍川全都脱不开身,她只能远远瞄准当家左眼,却是不太好瞄。因着赵寻真挡在中间,叶拭微很容易一时不察,没伤到对手,反让那支箭戳到赵寻真身上。
    赵寻真也并未坐以待毙。相反,他就是在等这个时机。
    那尾刺张开以后,他立刻使短刀从袖间滑落,攥紧刀柄,在尾刺触上自己胸膛前一瞬,持刀挡住!
    尾刺抓到东西,登时收紧,赵寻真立刻翻转手腕,借短刀挟制住尾刺之际,将长鞭鞭身一截都缠上短刀,固定得死紧,随后另一手软剑横空斩下,将那长鞭一分为二,尾刺一段落入赵寻真手里。
    叶拭微看清楚,忙喊一声:“赵鸩!”
    赵寻真心头一紧,立刻明白“她在关心我,不想让我暴露于众人之前,仍旧保留了我能隐藏起来的可能”,同时心领神会俯身趴于马背,一支袖箭自他身后疾冲而至,直直射中当家右眼!
    还是偏了,虽然偏得挺巧。叶拭微知道自己仍旧需要精进,至少方才那支箭证明,她尚且不能在危急之时快速瞄准。
    当家大怒,猛喝一声,却是不再恋战,反而高声喊道:“弃山!我们撤!”
    自然没有那么容易,一番酣战,山匪死伤大半。
    燕绍川、韩立、沈璞玉三人得以脱身,分别从三个方向逼近而来。
    当家心知大势已去,眼睛和耳朵血流不止,衬得他像地狱修罗。他张开嘴,鲜红血液划过嘴唇,流进嘴里,染红了他一口牙。
    他森然笑起来,目光盯住前方,手上短了一截的长鞭凌空一抽,缠住韩立脖子,随即肌肉绷起,直将人从马上扯了下来!
    他飞身上马,猛拉缰绳,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做了个要逃跑的假动作,随即猛然调转马头,直冲叶拭微方向而去!
    那距离本就不长,几乎瞬息便至。
    叶拭微心头大骇,却并未慌乱。她同陡然转过马头的赵寻真对了一个眼神,拽紧了缰绳,在当家逼近身前之际,朝左方跑去。
    当家紧追不舍,且御马之术精湛,长鞭被他举起,手臂旋转不休,“咻咻”破空声连连灌进叶拭微耳中,刺得她耳边长鸣,心头狂跳。
    身后赵寻真已抬起手臂,按动袖箭机括,袖箭疾冲而出,直至刺入他心脏,穿心而过。
    然与此同时,右方也倏然射来一支长箭,目标是当家举起来正在转鞭的那条手臂。
    一击即中!
    当家手臂径直骨裂,那支箭的力道可见一斑。
    叶拭微闻听后方噗通一声重物砸地响动,扭头确定一番,立时高呼出声:“虞阳山当家已死!尔等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赵寻真面上立刻不可自控地挂上笑容,这才有时间偏头去看一眼,射出那支箭的究竟何人。
    随即,他全身几乎僵化,脸色霎时惨白了个彻底。
    那是……
    顾狩。
 48. 三人戏
    顾狩身披银光铠甲,手握长弓,此刻眉眼凌厉,仍保持着挽弓搭箭的架势。
    一息过去,他收弓于身侧,双腿一夹马腹,拽紧缰绳,朝这边奔袭而来。
    赵寻真心跳骤停,脑海中立刻回想起上辈子第一次与顾狩相见——
    那时他历时两年之久,终于打下了边关三座城池。那三座城池自大邺朝建立之初便属性不明,长久以来几年归大邺,几年归獬戎。自那一战,三城池归属终于有了定论。
    顾狩功成名就,著举世之功,班师回朝,得万人称颂,夹道欢迎。
    赵寻真便是其中一员。
    且,是和叶拭微一起。
    他们本是出城采买的,花费半月时间,那天回来。结果碰巧就在城门口看到了提前归京的顾狩。
    顾狩似乎隔空寥寥瞥了他二人一眼,情绪淡薄,冷淡如冰。叶拭微帷幔之下的脸色凝住,在一阵春风吹来飘起间,被赵寻真捕捉到。
    他突然就明白了。叶拭微那位成婚两年不见其人的夫君,便是眼前这人。
    现下也是如此,顾狩同样隔着中间数百山匪和一众官兵,身后是他管辖的一干兵马,远远瞥来一个冷淡目光。
    唯一的区别,那次他策马离开,这次却是驾马朝他们而来。
    赵寻真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斩杀周围负隅顽抗的山匪,目光几次辗转,最后才敢看向叶拭微。
    叶拭微此刻身处安全之地,她下了马,从当家手臂上拔下了那支致他骨裂的箭,箭羽搔刮着她的下巴,她垂眸看了瞬间,倏尔抬头,遥遥望向射出这支箭的人。
    马蹄声逼近,赵寻真恍然发觉,这真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他居然能在如此多的马匹之中,分辨出哪道声音来自顾狩的马。
    他听出来,那道马蹄声此刻已经减缓速度,正以一种不疾不徐的频率朝这边而来。
    赵寻真脑海极速风暴,他想了很多,背景全都是长隆城外叶拭微与顾狩对视的那一眼。
    他想起上辈子,叶拭微每次从家里出来,都十分忧伤难过的神情,想起吟夏口中十分少有的一次意外透露,那是因为叶拭微家中婆母苛责。
    赵寻真想,至少这辈子,不要让叶拭微再露出那种神情了。
    他在这一瞬间决定,此后时光,要助叶拭微声名大噪,得受皇功。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叶拭微注定还是和顾狩走到一起,她也还是能够有底气做那个真实的自己。
    他想着想着,突然很没骨气地想哭。只觉得凭什么。
    为什么每次都是顾狩,为什么不管他来得早还是晚,最后都是顾狩。
    一掌打向后方偷袭的最后一个山匪,掐着人手臂旋手一扭,将人擒拿,他长吐一口气,抬手抹了下眼角,将那点湿润擦去。
    至少不能是现在这个时刻伤春悲秋、无语泪流。他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不想耳边倏忽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眼睛怎么红了?进脏东西了?”
    他猛然抬头,叶拭微竟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边,微仰着头,睁着一双明亮眼睛,认真打量他。
    那支来自顾狩的箭,依旧被她拿在手中,不过此刻没和她人有太多接触,被她反手背在身后方。那上面还带着几点顽固的血痕和碎肉,很是碍眼。
    可他目光一转,重新落回叶拭微身上之时,就立刻觉得,天地宁静,心灵安定。
    “问你呢,眼睛怎么了?”叶拭微语气较之方才焦急了些许,“怎么不答我?”
    赵寻真忍住疯狂想抱她的欲望,十分想说“没有进东西,我只是害怕你爱上别人,不要我了”,最后却还是忍住,点点头,说:“有个人打不过我,抓了把土朝我丢来,风一吹,我被迷住眼睛了。”
    顿了顿,又补充:“现在已经没事了。”
    叶拭微似乎没有相信,兀自细细打量几眼,背着人群摸出一方手帕悄悄塞给他。那帕子还是赵寻真绣的,底色大白,上面绣了一朵看不出是什么的花,便是拿在他手中,也不会有人往叶拭微身上想。
    看他擦了几下,眼睛中的红淡去不少,叶拭微才说:“李怀章来了。”
    赵寻真一怔,又扭头看去,这才发现,顾狩身后左侧那位,竟是连日不见踪迹的李怀章。
    “我说怎么找不到他,只怕他故意兜了个大圈子,故意藏起来,要看我们背后着急呢。”叶拭微又说。
    赵寻真心情颇为复杂——她好像对顾狩完全不在意?
    暗自窃喜起来,他晃晃脑袋,把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暂时全晃到一旁,认真观察那边已经在和韩立说话的李怀章,说:“他来得也太巧了。”
    叶拭微皱眉道:“也不知当真是巧合,还是依旧留了眼线在我们这里,回去要找个机会好好盘查。”
    赵寻真忽然又说:“你说有没有可能,虞阳山,其实和李玟丰无关。背后之人,乃是假传圣旨的李怀章。”
    如此便能说明,他一直不来,今日现身,却是带着一队兵马,又撬来了顾狩这位将才。虽说顾狩如今还是无名之辈,可那队人马粗略看去足有三百,人数完全可观,又是从边关拉来的浴血将士,明摆着是冲着荡平虞阳山来的。
    “那这李怀章,可真是胆大包天。”叶拭微沉默须臾,目光往沈璞玉方向偏了偏,叹了声气,“这几日,要派人守在沈大人周围,护他安全。”
    “我亲自来。”赵寻真说。
    叶拭微瞪他一眼,“又要上房?”
    “不上了。”赵寻真垂首轻笑,“答应过你的,要让我这条腿安生一点。”
    “叶二姑娘。”李怀章带着顾狩往这边走来,笑容满面称赞道:“那日宫内见你一曲剑舞,颇觉惊艳,但看你动作却知你不过花拳绣腿。不曾想才半月未见,你竟已精进到如此程度。本殿当真没想到,今日剿匪,你居然也会过来。”
    韩立脖颈一圈紫红印子,嗓音也有些哑,说话很不自然,大着舌头说道:“那殿下可真是小瞧二姑娘了,你不知道,她厉害得很,头一日便和沈公子悄悄过来探了路,今日便是他们做了先锋,又和我们前后夹击。不然你们过来时候,我们还正困着呢。”
    顾狩闻言抬眼看过去。
    李怀章哈哈大笑,调侃道:“也不知叶相是否想过,自家竟会出现一位女将才?”
    叶拭微躬身做了一礼,客气道:“殿下说笑了。小女不过站在后方观战,并未动手。”
    顾狩突兀插了一句:“你马骑得不错。”
    叶拭微已将这张脸同梦中那人关联上,此刻颇有种怪异感,几乎无法想象,这人会是自己上辈子的夫君。
    “临危不惧,颇有胆识。”顾狩看着她道:“我看那匪徒似乎并不想对你一击必杀,反而追着你恐吓……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不曾做。”叶拭微笑着道:“或许他只是看我柔弱,想抓我做人质。至于将军口中‘恐吓’一词,小女倒是不知从何解释了。”
    顾狩便没再说话,只是仍旧时不时瞥她一眼。
    赵寻真在一旁抓心挠肝,后悔当初没听从叶净渊的话,努力一番建功立业,尤其今日攻打虞阳山,最应该积极抓在手里。那样此刻他也有机会打断这场对话,提议快快收拾了残局返回开宝县城。
    燕绍川虽也算是领头人,可他年纪太小,这时又有韩立这位正经统领在,他同李怀章身份地位有如云泥,是以不便搭腔。
    但得到赵寻真眼神暗示,他也有小动作可以做,在这几人身后召集士兵,将剩余山匪处理,尚活着的绑了带走,已经死去的拉去乱葬岗。又点了人同他一道上山,将山上物资尽数打包带走。
    许多人动作起来,一时兴师动众、热火朝天。这边几人便也没了攀谈心思,李怀章朝顾狩道了声谢,先一步离开。
    他乃是中宫嫡子,韩立不好让他一人旷在那里,便紧随其后跟上,做好准备随时听其吩咐。
    顾狩抬了抬脚,却是没走,仍旧停留原地,片刻之后小声发问:“叶二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叶拭微后退一步,抬头,脸上带着得体微笑,“小女自幼时随父归京,这是第一次离开京城。将军可也是吗?”
    顾狩摇了摇头,“许是我看错了。”他从未踏足过京城。
    叶拭微略略点头,行了一礼,转身走开。
    赵寻真跟着走,感觉身后目光灼热,如芒在背。
    叶拭微停在当家尸首前面,蹲下.身来,指了指那人手臂,问赵寻真:“我也能练到这样吗?”
    “能的。”赵寻真说:“这一箭威力巨大,持箭人力大无穷是一定的,那把弓也给了极大助力。不知小姐可观察过他那把弓?”
    叶拭微摇头道:“我看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把弓放下了。”
    那就是没有看到顾狩英勇霸气的一面。赵寻真不合时宜地想,心里一阵轻松,转念一想又觉得看不看到差别也并不大。顾狩本就相貌堂堂,英俊端方,穿上铠甲更像是有了神兵加身,平白多了许多威武气场。
    他想问一问叶拭微怎么想的,又害怕叶拭微本来没注意到,被他一提醒就看过去、看在眼里,索性把话憋回肚子里,只说:“没看到就算了,改日我给小姐打造一把。”
    叶拭微:“也不用这么麻烦,我直接去他身边,向他借来一看,难道不行?”
    “……行。”
    叶拭微偏头看着他,须臾后说:“那就等回去以后。”
    “嗯。”
    两人站起来,赵寻真还是没憋住,便问出口:“小姐觉得那位顾将军,人怎么样?”
    “少年老成,武艺高强,看着是个可靠人。”叶拭微如实评价,顿了顿又问:“怎么突然问这个?他和我有关系?”
    赵寻真简直想拍死自己。
    叶拭微看着他,问:“什么关系?”
    赵寻真说不出口,这里又是大庭广众,更加难以启齿,恐怕自己闹出什么笑话,牵扯到叶拭微。他长吐一口气,声音低如蚊鸣:“待到回去以后,四下无人,我再同小姐说,可以吗?”
    叶拭微点点头,“好啊。”
    身后方传来脚步声,随即人声响起:“这是那位当家的尸体?”
    又是顾狩。
    赵寻真扭头看去,低声说“是”。
    他身体这时侧着,与叶拭微中间便留出一段不小的空隙。顾狩脚步顿住一瞬,随后抬手按住赵寻真左侧肩膀,轻轻使力将他往后一推,那段空隙变大。他抬起脚步,神色如常地从两人中间挤了过去,期间无意撞到赵寻真肩膀,偏头瞥去一眼,却是未有任何表示,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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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径直蹲了下去。
    赵寻真:“?”
    挑衅?
    顾狩原来是这么幼稚的人?赵寻真忽然觉得自己上辈子输得有点冤枉。
    他本以为,顾狩应当与他不同,该是十分守公持正之人才对。不然若他二人性格相像,凭何叶拭微选他不选自己?可如今看来,似乎有些不一般。
    他侧头看着叶拭微,叶拭微也扭头看了来。两人隔空视线相对,赵寻真忽然露出一个十分自信灿烂的笑容来。
    叶拭微:“?”
    怎么突然又开心了?
    “叶二姑娘。”顾狩翻看当家尸体,在他心口、耳朵、眼睛三处伤口观察许久,确定那三处伤情几乎一致,乃是同一种兵器所致,“这三处伤口,都是同一人造成吗?”
    为着礼貌,叶拭微也蹲下来,如实说道:“耳朵和眼睛,是我所伤。”纵然她不承认,之后顾狩抓着周围人问上几遍,也一定会知道情况,不如她自己直接说明。
    顾狩偏头看她,“我怎么记得,叶二姑娘方才还说,你不知道他为何追着你‘恐吓’?”
    叶拭微佯做惊讶,“竟然是因为这个吗?”
    顾狩笑着道:“你废了他一只耳朵,一只眼睛,难道不值得他追着你恐吓吗?”
    叶拭微恍然大悟状,又笑着说:“那时他本应有机会逃跑的,谁能想到他会如此浪费。”
    “浪费?倒也确实。”顾狩翻过那人身体,指着心头处的伤,扭头望着赵寻真,“这是你做的?”
    赵寻真也蹲下来,说“是”。
    顾狩就问:“为何选择直接将人射杀?你可知道,这人有许多值得盘问的地方。”
    “那个情况,射杀他是最好的选择。”赵寻真说:“将军手上乃是长弓,射程远,威力大,自然可以选择射穿他肩膀,阻断他的动作。小人手中却是袖箭,轻便易于携带,缺点是伤害小。若我也同将军一样,瞄准这人肩膀,怕是只会惹怒他,反令小姐陷入危机。我只能瞄准其心脏,将人直接射杀。”
    “确实有理。”顾狩说:“我看你功夫不错,方才一番询问,便知你判断力也不错。为何不投身军营报效国家?”
    赵寻真面不改色撒谎说道:“小人胸无大志,所学功夫也是花拳绣腿,不过皮毛而已,不值当入眼一看。若真上了战场,恐怕要丢掉命去。”
    顾狩打量着看他,忽然勾了勾唇,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
    赵寻真没在意。
    战局收拾干净,一行人浩浩荡荡返回开宝县城。
    李问渠和叶净渊已经同叶修明、沈林岩商讨过,定下了攻打其他几座山寨的计划,只等他们回来。不料竟见到队伍多出那许多人,打眼一看见到李怀章,心中立刻澄明一片。
    趁着他们尚未来到,李问渠问沈林岩道:“沈大人,虞阳山真相,还望您能如实相告。”
    沈林岩早便得他暗示,知道他已发现虞阳山一事有猫腻,但此刻江北水灾未过,仍需两人通力合作,于是按下不表,只心领神会便是。
    现下他突然发问,沈林岩便知出了意外,眺望远方看到五皇子身影,心中清明,担心自己会因此送命,连忙跪下,“五皇子带着陛下手谕过来,微臣莫敢不从啊。”
    与他们早先猜测一模一样,只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扑朔迷离,倒是无从分辨了。
    李怀章这一手明目张胆上山打虎,彻底把事情弄得更加迷乱了。
    李问渠扶起沈林岩,宽慰两句让他安心。随即偏头看叶净渊,忽然说道:“你说得不错,他的确是个做事周全的人……是一个很强劲的对手。”
    这个对手,心思玲珑剔透,羽翼亦丰满,身后有世家支撑,手上有权柄相送。而今观看他请兵助阵一事,怕是边关势力,他也有所插手……那位与他结伴同行的年轻将军,或许就已经为他所用。
    与之相较,李问渠身边能信任的人,唯有叶氏一门。
    李问渠微微俯首,无声叹了一口气。
    叶净渊握住他的手,笑着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殿下,准备迎战。”
    李问渠立刻便觉周身俱是力量,反手握紧叶净渊,同她十指紧扣。
    二人走在最前方,出城迎接众人。
    开宝百姓亦有出门迎接的,此刻最为关注的,却不是这群凶神恶煞的山匪终于落网,而是队伍后方,那从虞阳山上带下来的一车又一车的粮食。
    在一人领头下,百姓下跪,高呼“秦王千岁”。
    李怀章面色微变,却是一瞬间便调整过来。直到看到李问渠和叶净渊十指相扣,亲昵和谐朝他走来,终于绷不住,一张脸拉得老长,脸色难堪得厉害。
    顾狩偏头看到,疑惑出声:“殿下怎么了?”
    李怀章咬牙笑了一声,说道:“许久不曾进食,有些难受。”
    “快要进城了,殿下再忍耐一会儿。”顾狩笑着说道,把头转了过去。这幅度有点大,余光覆盖面积自然也广,于是骤然发觉一道视线,朝另一侧扭头过去——
    那位叶二姑娘,正盯着他看。
    神情专注,眸光认真。
    见他转过头来,叶二姑娘冲他温和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顾狩觉得有些不妙。
 49. 可以啊
    军队在城门口停下,众人下马。
    城门大开,李问渠和叶净渊款款走出,牵在一起的手在停步那一刻松开。
    李问渠看着李怀章,神色略讶异,而后笑着道:“五弟也来了?怎么不提前派人告知一声,皇兄好早早出去迎接你。”
    李怀章看他一脸和颜悦色,心中颇为不齿。他不信叶净渊被绑走一事李怀真不知内情,现在反倒装出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同他在这里数万百姓的目光之下上演兄友弟恭的戏码……当他会信?
    不过还是配合,笑着回答:“我接父皇旨意,协助皇兄荡平江北六城周围众匪,是以先去了边境借兵。本想直接荡平一个山头给皇兄惊喜,熟料皇兄竟如此与父皇心有灵犀,弟弟到时,你的人马已经把虞阳山拿下了。”
    叶净渊适时道:“五弟做事还是如此周全。”
    五弟……
    李怀章咬牙看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道:“比不过叶姑娘……你和皇兄尚未成婚,这时唤我‘五弟’,为时尚早吧。”
    “此次巡查,陛下旨意中,本就说明要我以秦王妃之名陪同秦王。若是仍旧称呼你为五殿下,那才是不妥当。”叶净渊轻声解释,神情从容淡然,俨然对秦王妃一名接受良好。之后转过头去,问叶拭微:“小妹此行可好?”
    “阿姐放心。”叶拭微道:“五殿下来得及时,一同前来的这位顾将军和他手下将士更是神勇,此战顺利。”
    李问渠便看过去:“顾将军一路辛苦了。”
    顾狩半跪在地,“末将参见秦王。”
    李问渠尚有些不适应别人第一次见面就对他行如此大礼,忙俯身将人扶起,寒暄关怀两句,就道:“进城吧。本王着人设了宴席,大家一路赶来风尘仆仆,有什么话我们过会儿再说。”
    言罢侧过身,眼神示意燕绍川,燕绍川意会,走过去要替李怀章牵马,自然被其制止,换了他自己的随从。
    燕绍川垂首致意,抬头和赵寻真交换了一个眼神,看他表情略奇怪,却一时没明白,想着待到夜里无人要好好问问,重新回到李问渠身旁。
    一行人入城,停在粥棚设立处。
    二十几口大锅悬在各式各样粗糙的临时炉灶上,里面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纯粹的米香味传来,只是呼吸一口,便不自觉吞咽起口水。
    李问渠道:“江北受灾,没有什么好东西,不如就与民共苦。”
    说是共苦,可这米粥熬得粘糊,光是闻着味道就味蕾大开,又有小咸菜和刚出锅的烙饼相配,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也绝对算不得“苦”。
    李怀章心说你倒是会收买人心,面上却不表,仅说:“皇兄考虑得周到。”
    李问渠拿过一只碗,盛满粥递过去,“五弟谬赞,为兄不过是听你皇嫂指点罢了。”
    李怀章接过碗的手一滞,随后侧头看向叶净渊,狠狠盯着她,一眨不眨地将一碗粥尽数灌进嘴里,递还给叶净渊:“劳烦……皇嫂,再给弟弟续一碗。”
    叶净渊淡然处之,舀满了粥的勺子稳稳停在他手中碗上,手腕一动,勺内米粥尽数落进碗内,一滴没洒,“食快伤身,五弟慢些来。”
    李怀章盯着她勾起嘴角,无声笑了一下,拿着碗转身走了。
    顾狩也领了一碗粥,坐到李怀章身边,平静询问:“殿下与秦王不睦?”
    李怀章笑着反问:“将军觉得呢?”
    “末将认为您二人不睦。”顾狩如实回答。
    李怀章仍是笑着,目光却流露出一丝阴狠,“他一回来就抢了‘秦王’之名,压在我们其余皇子之上……我与他,不仅仅是不睦,说是你死我活才更恰当。”
    “既如此,殿下为何不先行一步,请陛下为你和叶大小姐赐婚。”顾狩道:“如此一来,您便可多一有力助益。”
    “你以为我没求过……”李怀章面色恍然一瞬,似乎是陷入了某段回忆。
    顾狩等着他说什么,谁知他回神以后,却是什么都没有再提,只是轻轻叹了声气,随即声音低却狠厉道:“会有那一天的。”
    顾狩沉默瞬间,识趣地闭嘴喝粥。
    李怀章看着那边——叶净渊和李怀真仿佛真的做了夫妻一般,琴瑟和鸣,眉眼传情。
    叶净渊笑起来总是温柔的,但此刻看着李怀真,又不仅仅只有温柔,仿佛加入了一种名为“孺慕”的情绪。
    他想不明白。
    明明去救她的不是李怀真,为何她还能对着李怀真露出这样的表情?
    难道不应该渐渐疏远,就如同当初因他失约而渐渐疏远他那般……
    顾狩余光瞥着他,感觉这位殿下此刻不怎么对劲,默默坐远了一些,待粥喝完,拿着重新去续了一碗,启步时瞟了一眼那位不太对劲的五皇子,偏头走开,顺理成章地坐到了叶拭微几人那边。
    赵寻真:“……”
    叶拭微笑着打招呼:“顾将军。”
    “叶二姑娘。”顾狩坐下,问:“我能坐在这里吗?”
    燕绍川抬起头,不理解道:“将军不是已经坐下了吗?”
    顾狩:“……”
    叶拭微偏头笑了声,顺便在桌子上面轻拍赵寻真的腿,示意他不要让燕绍川再讲话,这才说道:“自然可以。”
    顾狩:“冒昧问一句,姑娘真的没有出过京城吗?”
    叶拭微疑惑看他,随后道:“既如此,我也冒昧问一句,将军已经确定,追随五皇子了吗?”
    这就太冒犯了,顾狩脸色登时暗了下来,“小姐可知,这话涉嫌违逆大罪,还是慎言的好。”
    “那将军可知,你方才那话,同样也该慎言呢。”叶拭微道:“早先我便同将军说过,自从与父亲归京,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京城。将军一而再再而三问我,是认定了我好好的一个闺阁女子,多次隐瞒家中长辈,私自离家吗?”
    顾狩闻言面色稍霁,诚恳道:“抱歉,是我失言。”
    叶拭微笑了笑,“喝粥吧。”
    是夜,叶拭微坐到秋千上,望月无声欣赏。
    赵寻真悄然而至,在她身后握住秋千两边绳索,缓缓往前推。叶拭微仰头看他一眼,安然地享受此刻静谧。
    约莫一刻钟过去,赵寻真忽然道:“他曾是你夫君。”
    语速很快,推动秋千的动作也在那一刻陡然快了些许。
    叶拭微一怔,装作没听清,“什么?”
    赵寻真停下动作,握着秋千绳索帮助它停稳,“小姐白日不是问我,那个顾狩是什么人吗……上辈子,他是你夫君。”
    叶拭微想了想,凭空表演了一出“掉凳”,整个人从秋千凳上滑了下来,但因事先两边手分别抓住绳索,于是并未完全掉下,在赵寻真弯腰要扶的动作中重新缓缓坐了回去,只是神情仍旧震惊。
    赵寻真试探地问:“他这人容貌尚可……是吧?”
    叶拭微恍然点头,“是不错。”
    赵寻真又开始后悔自己多余问这一句。
    之后便只是静默,谁都不曾开口言语。
    叶拭微这时目朝前方坐着,赵寻真看不见她的神情,不知她闻听此消息以后是何想法,也不敢问,也不是很想听,想了想扯下发带,两端系扣一起,跨坐在另一边秋千上,轻声问:“小姐还要玩翻花绳吗?”
    叶拭微转头看他,浅浅一笑,“好啊。”
    于是开始沉默地翻花绳。
    直到叶拭微问他:“你不想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想。”赵寻真不假思索就说,仿佛惦念这事已经很久。
    叶拭微却问他:“你怎么想?”
    赵寻真顿了顿,诚实说道:“若只论顾狩这个人,他是个可嫁的;若论及旁的,小姐不要选他了。”
    “旁的?”叶拭微好奇:“指什么?”
    那些话不过吟夏意外透露,肯定是真话无疑,只是……赵寻真略有些艰难开口:“具体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不好妄议别人是非。”
    叶拭微:“那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何不能选他?”
    赵寻真一个恍神,花绳被他搅到一起,乱作一团,拆也拆不开。他垂眸看着叶拭微,目光隐在夜色阴翳之下,哑声问:“小姐觉得,我不好吗?”
    叶拭微看着他,手指挤入他双手之间,要拆那团缠在他两手间的“花绳”,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手,说:“你很好。”
    赵寻真呼吸停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只是听起来似乎快了一些。那团“花绳”已经被叶拭微拆解开,连带两端系扣也一并被解开了。
    赵寻真凝望着,忽然用发带绕着叶拭微一根手指缠了几圈,而后伸手抓住,指腹轻轻揉捏,热意隔着一层布料传递过去。
    他心跳更快了,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脸也一并发热起来。
    恰在这时,叶拭微抬头看向他,目光碰撞,呼吸间赵寻真几乎能看到她簌簌而动的睫毛。他就这般静静望着,不知过去多久,才敢开口说道:“小姐把我当做那个理由,可以吗?”
    叶拭微看着他,尚未回答,就见他骤然慌乱甩手,并将发带从叶拭微手上解下,一边扎回头上一边问:“谁?”
    院外沈璞玉脚步悬停,心跳也骤停一瞬,捂着心口边拍边缓缓走进来,大开大合地呼吸着,谴责道:“我说赵寻真你也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吧?怎么好像来个谁你都像是见鬼了一般,你好歹确定一下我是否只是过路人或者下一刻就会敲门进来再说啊。每次都这样被你吓,再来几次,我非得心疾不可!”
    他一通啰里吧嗦,愣把方才的所有气氛全部败光,赵寻真和叶拭微全都冷静了。赵寻真仍觉得有些奇怪,出去探查一圈见外面确实无人方才折返,对叶拭微点了点头,又问沈璞玉:“你来做什么?”
    沈璞玉晃了晃手边提着的三壶酒,“心情郁闷,找你们喝酒。”
    说是找他们喝酒,但赵寻真搬个桌子的功夫,这人就自己灌了一壶。搬完凳子回来,这人又喝空一壶,此刻已经变得醉醺醺的。
    赵寻真顿了顿,问叶拭微:“我还去找杯子吗?”
    叶拭微没忍住笑了一声,问他:“你想喝酒吗?”
    赵寻真摇头道:“不怎么想。”
    “那就坐下吧,别跑来跑去忙活了。”
    不想沈璞玉猛地坐直身体,眼神有些飘忽,说起话来却是口齿清晰:“不行!必须喝!我带酒过来就是为了和你们一起喝酒的,你是不是酒量不好?没关系的,这个酒是店家自酿的,又被他掺了水,不醉人的,放心喝,不会醉的。”
    两人看他这副模样,实在是很难相信,但赵寻真还是去找了三个杯子过来。
    沈璞玉这下倒是没把仅剩的那壶酒喝空,老老实实抱在怀里,对着叶拭微嘿嘿傻笑,时不时说:“你真好看。”
    叶拭微:“……”
    赵寻真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放下杯子就掰着沈璞玉的头转了过来,指着那些杯子,低声道:“不是要陪你喝酒?倒酒。”
    沈璞玉把杯子全部倒满,三人各拿了一杯。沈璞玉一饮而尽,赵寻真和叶拭微则是各自浅酌一小口。而后两人诧异对视,旋即一同扭头看向沈璞玉。
    沈璞玉又倒一杯,再次一饮而尽。他说是心情郁闷来找人喝酒,可到最后也对他为何郁闷不发一言,只是一杯又一杯,将那壶酒剩余的也全部灌进自己肚子里,之后栽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叶拭微惊愕地看着他,本来没有相信,赵寻真伸出手指在他脖间试探一下,“是真睡着了。”
    叶拭微怀疑地低头看向杯中酒,拿起来又在唇上抿了一点,接着一口饮下,这才笑着说:“他酒量这么差啊。”
    沈璞玉说得不错,那酒不醉人。店家可能掺多了水,这酒跟白水一样,连一丝辛辣味道都没有了,只有细品之下淡淡的甜味。
    赵寻真笑了笑,拉起沈璞玉一条手臂,扶着他站起来,“我把他送回房间,小姐在这里等等我,好吗?”
    叶拭微手肘搁在桌子上,撑着下巴,歪头说道:“去吧,慢些来,不用着急。”
    赵寻真还是有些急的。
    回来时候,他手上拿着茶壶,坐下的时候顺手拿过叶拭微面前杯子。
    叶拭微看他清洗杯子,发觉里面是水,等他把杯子涮洗过后倒满水推到她面前,叶拭微手指搭上杯壁,让杯子在手中轻慢旋转。
    水面荡起的一圈又一圈涟漪追赶着往四周散开,最后在杯壁处偃旗息鼓。
    叶拭微抬头问他:“要我等你做什么?”
    叶拭微其实知道,无外乎还是方才那一句——可否把他当做理由。
    她静静看着他,等他重新问出口。
    赵寻真指腹摩挲杯壁,强大指力几乎把那杯子捏碎。终于在叶拭微问出那句话以后平静下来,他举起酒杯,悬停在空中,笑着说:“只是想到,还不曾和小姐碰杯,有些痴想罢了。”
    叶拭微一愣,随后举起杯子,却在两杯相撞之际骤然停下,隔着那大概只剩一个指节的距离,微微停顿——
    一声脆响。
    赵寻真已经举杯朝前,碰上了叶拭微的杯子,旋即一饮而尽,品味一番笑着说:“这酒味道不错。”
    “是啊,有点甜。”叶拭微收回手,将杯中水饮下,杯子放回桌面,“夜已深了,该休息了。”
    赵寻真点点头,看向她脖子,“我去烧水,小姐把脖子上脂粉洗掉、抹了药再睡。”
    叶拭微脖颈处掐痕已经不明显,只剩下一点浅浅的青色,但出门之时为了不引人注目,照旧是以脂粉掩盖。
    赵寻真烧了水送进去后回到院外,如今天气日渐暖和,便是在院子里席天幕地睡上一晚也不妨事。
    赵寻真坐到秋千上,看着叶拭微房间,静等她掐灭灯烛,正欲回房拿一件衣服,却忽然醒神戒备起来,跃上房顶朝下眺望。
    顾狩在院子外,神情一愣,须臾后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赵寻真飞身而下,径直越过墙头来到院外站在顾狩面前,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可怕猜想,冷声问:“顾将军夜半三更不在房间休息,来这里做什么?”
    顾狩看着他反问:“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赵寻真:“将军似乎对我很有敌意。”
    顾狩:“你难道没有?”
    赵寻真疑惑道:“我为何会对将军有敌意?”坦诚来说,他对顾狩的确没有一丝敌意,全是羡慕和妒忌。
    “就当作没有吧。”顾狩说:“那你为何撒谎,说你武功不过皮毛呢?”
    赵寻真一脸坦然,似乎很困扰地叹了口气,“我的确认为我身上功夫不过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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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狩嗤之以鼻道:“虚伪至极。”
    赵寻真:“我回答了将军一个问题,礼尚往来,将军也应该回答我……你何时站在这里的?”
    顾狩也很坦诚:“你发现沈璞玉的时候。”
    赵寻真:“我出去时并未看到你。”
    顾狩笑了笑,“我好歹是个将军,若真是有心要藏,你找不到,也不奇怪吧。”
    “将军的确武功盖世,可我对自己也有信心。”赵寻真笃定道:“你是去而复返。”
    顾狩没说话,只是表情凝重许多。
    赵寻真又盯着他,肃穆说道:“你奉了五皇子的令,来杀沈璞玉。”
    顾狩忽然勾唇笑了笑,猛然自小腿处拔出弯刀,朝赵寻真骤然砍来!
    赵寻真旋身一躲,半空中匕首自袖中脱落,被他抓在手中,随即他双脚平齐朝顾狩胸口狠狠踹去!
    顾狩后撤躲开,正欲直接将刀砍进他腿部,未料赵寻真忽然先一步转了方向,在身体下落之际踢向他握刀的那只手腕部。
    只是他并未使出大力气,只要顾狩老实一会儿,便会好转过来。
    顾狩另一只手摩挲着那处,须臾后道:“为何手下留情?”
    “将军乃是戍边将领,于百姓是幸,于社稷是功,我必须手下留情。”赵寻真认真说道,静了静,又看着他逼问:“倒是将军,为何出手不过两招便停手了?”
    顾狩沉默一瞬,忽然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没想杀沈璞玉。”
    赵寻真看他须臾,无声笑了笑,“我信。”
    夜色渐深,风过叶动。
    赵寻真道:“既然不准备杀人,便请将军回去休息。”
    顾狩转过身,神情渐渐复杂,若仔细去看,会发现那似乎是一种名为“挣扎”的情绪。
    赵寻真望着他的背影,眸光逐渐深邃狠厉。
    他不信。
    若真是没想要杀沈璞玉,为何去而复返?
    打了一桶冰凉的水,赵寻真拎着去见沈璞玉,见人仍旧抱着枕头呼呼大睡,放下水桶,拉着他双臂将他头和脖子拉出床铺以外,才将水装进茶壶朝他兜头泼下。
    沈璞玉猛然惊醒,震惊看他,“你要谋杀我啊!”
    “是有人要杀你,但不是我。”赵寻真问他:“你过来的时候,没发觉顾狩跟在你身后吗?”
    沈璞玉摇头,那酒本就不醉人,他酒量纵然不好,然而此刻睡了一会儿,又被凉水陡然浇下,他是半点醉意也没有了,登即明白过来,皱眉道:“五皇子要杀我……”他猛地站起身,“我父亲那边……”
    赵寻真拉住他,“你父亲和叶御史吃住同行,身边又有一众暗卫和禁军侍卫保护,至少此刻无事。”
    但之后的情况,就不再好说了。
    沈璞玉凝重地叹了口气,狠狠拍了几下自己脑门,懊悔道:“我早该想到的。”
    赵寻真问他:“你为何郁闷?”
    “被刺激了,觉得自己如今这个年纪,却是一事无成。”沈璞玉走到桌边,问他:“你知道吗,那个顾狩,今年也才不过二十。可那些边关将士,个个服他。我今日喝粥时挤进了他们队伍,那些将士提起他俱是推崇备至,简直双眼放光……再看我呢,一事无成。”
    赵寻真沉默瞬间,说道:“那不如你也随他从军。”
    沈璞玉:“他都要杀我了……”突然顿住,随后倒了杯水,“你说得对,五皇子要杀我,无非是因为虞阳山银矿一事,我若向他投诚,难保不能保下我父子二人的命……可那样一来,秦王又会如何对付我们呢?”
    “他不会。”赵寻真抬眼看着他说:“你大可以放心。他不会的。”
    沈璞玉不信道:“他要谋算那个位置,怎可能放过这个好不容易抓到手里的把柄?”
    赵寻真:“他以仁待你,难道你会一直站到五皇子那边?”
    沈璞玉没有说话。
    “投诚不过权宜之计,只是眼下为保你父子二人性命才如此而为。”赵寻真道:“待到日后,事情出现回寰之机,你们可以不再因此而受威胁,你会回来吗?”
    “不好说。”沈璞玉道:“万一我这人就是卑劣不堪、利欲熏心呢?”
    赵寻真笑了,“你不是的。”
    从他上辈子和这人的交集来看,这人脑子单纯,一根筋,认定的事就一定坚持,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否则也不会同他一起,守着顾家直至最后一刻,为了护住叶拭微和顾狩母亲的性命,葬送自己一条性命。那时,他也不过才二十出头。
    沈璞玉感慨抬头,眼神坚毅,“冲你这句话,告诉秦王,我会回来的。”顿了顿,又说:“也告诉叶二姑娘,我不是真的背叛。”
    赵寻真当做没听到后半句话,反正叶拭微也会猜到。他点了点头,说:“放心。”
    次日一早。
    叶拭微方一起床,洗漱完毕出了房间,就见到等在屋外的赵寻真,眼下乌青明显。
    “沈璞玉今日会向李怀章投诚……”赵寻真示意她回房间,随后自己也跟了进来,低声对她道:“他让我告诉你,他不是真的背叛。”
    叶拭微:“?”
    赵寻真别别扭扭地又说:“我本来不想和你说的,但是觉得不好……我都答应他了……你能不能当做没听到?”
    叶拭微忍笑看他,一本正经地说:“那样的话,我也觉得不怎么好。”
    “也是。那算了。”赵寻真垂头叹了声气,又抬头看叶拭微,问她:“反正……他不是我的威胁,对吧?”
    叶拭微装傻道:“什么威胁?你不是打得过他吗?上辈子他就没在你手里占到过便宜,难不成这辈子还能颠倒过来吗?”
    赵寻真抬头看她,一眼看穿,“小姐又在逗我玩了。”
    叶拭微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赵寻真看着她,一言不发,渐渐的不知怎么也受到感染,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笑声不高,却实在欢畅,傻兮兮的,却也没人觉得不对劲。
    叶拭微笑够了问他:“沈璞玉为何要去向李怀章投诚?”
    赵寻真安静瞬间,觉得这不算是妄议他人,毕竟是他亲眼所见的事实,便直言相告:“昨日夜里,顾狩尾随在沈璞玉身后,要杀他。”
    “你怎么知道?你们动手了?”叶拭微严肃道:“可有受伤?”
    赵寻真伸出手腕,一边揉一边苦着脸说:“他出手太快,拔出刀就朝我砍过来了,我差点没反应过来,要是再晚一会儿,那刀就捅进我心口了。”
    叶拭微表情凝重。
    赵寻真趁势说:“他这个人太危险了,小姐以后一定要小心他才是。”
    叶拭微看着他,忽然问:“你揉手腕做什么?伤到了?”
    赵寻真:“……他这只手拿的刀,我踢他这里了。”
    叶拭微愣了愣,忽然又笑出了声。
    停下那刻,她伸手抓住赵寻真发带末端,手指绕着圈让发带缠绕其上,指腹隔着发带点在他眼角红痣之上,眼角眉梢都带着笑,语气却无比郑重地说:“可以啊。”
    赵寻真怔住,随后整个人变得飘飘然。
    这是叶拭微给他的回应。
    ——小姐把我当做那个理由,可以吗?
    ——可以啊。
 50. 诱刺杀
    前院公堂。
    叶拭微和赵寻真来到这里,听李问渠说关于其他匪患的处置。
    此时天色尚早,公堂之内并无他人,只有叶净渊、李问渠,连并抱剑在他二人身边保护的燕绍川在。
    这就更加方便,说起话来也自在。而且沈璞玉一早便去了李怀章处“投诚”,李怀章恐怕有好一阵不能脱身前来,几人心里更是有数。
    叶拭微一进去便问:“昨夜如何?”
    昨夜叶净渊两人设宴款待李怀章,席间推杯换盏周旋许久。叶拭微实在是好奇,十分想知道李怀章到底有多厚的脸皮才能在那日绑架案过后依旧泰然自若面对他们。
    李问渠道:“我一直在装傻,但他大抵清楚,没有相信。”
    叶净渊偏头看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其实很形象,嗯……栩栩如生。”
    李问渠:“……”
    一旁燕绍川笑出声:“那是当然,你不知道,师兄装傻子很有一套。”
    李问渠:“……呆子闭嘴!”
    燕绍川哈哈大笑,暂时不再言语。
    叶拭微扭头看向赵寻真,神情带着点调侃,轻轻朝他眨了眨眼。
    赵寻真脑后倏然一阵凉风掠过,咧嘴笑了笑,立刻便把话题转回去:“昨夜可有发生什么?”
    “没有。”李问渠道:“期间我们见缝插针向他套话,他十分谨慎,基本不向我们透露任何信息。”
    叶净渊又说:“不过回去以后,我凭借多年来对他的了解又做了一番思考,对他话语和神情加以分析,大概能确定,虞阳山银脉一事,起初是李怀章代李玟丰掌管,后来便被他安插进自己人手,开采出来的银矿也大多落入他口袋。”
    “应该是了。”叶拭微道:“昨夜顾狩来过我住的那院子,要杀沈璞玉。”
    “什么?”叶净渊担忧道:“你可有受伤?”
    叶拭微摇头:“赵寻真将他拦在院外了。”
    李问渠闻言觑过去一眼,确认赵寻真无事,放下心来。
    叶拭微又说:“沈璞玉今晨前去‘投诚’,以盼能在李怀章那里保下他父子二人的命。”
    叶净渊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忽而又皱眉,说:“沈林岩这个人,多少有些德不配位。”
    江北匪多成患,归根究底,绝对是沈林岩这个父母官失职之过。偏生这里面掺着虞阳山匪,事情便变得极其复杂。
    虞阳山背后之人,是李怀章和李玟丰,那这山上的匪,必定不能剿。这样一来,就牵连了其他山匪,围剿起来十分受限。
    不然若是那几座山上的匪全被成功围剿,只留下虞阳山死活打不下来,岂非更显得欲盖弥彰?
    倒不如全部都留着,时不时派兵过去装装样子,就让百姓以为是那些山匪势大难杀,官府仍在努力。
    这是对沈林岩最好的做法。纵使江北其他官府心有疑惑,但大家利益一体,他们又在沈林岩手下做事,便是心里知道,也会装作糊涂。
    燕绍川年纪尚小,自小在爱里长大,只有跟着赵寻真和李问渠走南闯北的时候挨过打,其他时间并未见过阴谋诡计和生活艰辛,对此多少看不明白,其他四人却是心知肚明。
    赵寻真道:“说来奇怪,这些天来我也混入民间打听过,六城百姓对这位沈大人多有赞誉,极少不满。据说每次有百姓因土匪受害,他都亲自上门,送钱送粮,延医问药。又听他府中下人说,每当那时,便会听到他在深夜恸哭,痛斥自己无能。”
    叶拭微也说:“还有个问题,沈林岩的确在山匪一事上行为不端,但若是将其罢官,恐生更多是非。万一下一个过来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李怀章的人,又该如何?何况,再换一个人过来,又能保证对江北百姓一定有益吗?那样更加难控。”
    几人闻言皆沉默下来。
    这是他们目前面对的最艰难的问题。
    ——可用之人太少。
    李问渠归京太晚,朝中官员与地方官员早被其他几位初露势头的皇子拉拢了个遍。余下的那些,要么清正刚直只忠于朝廷,要么两袖清风一心为百姓。
    拉拢前者,怕是转头就会被报给李玟丰;至于后者,根本拉拢不来。
    现下唯有这个沈林岩,有把柄在他们手里,也确实是个有用之才。只是似乎太过随波逐流,安于现状无心拔擢。
    李问渠忽然道:“我似乎对这个名字还有些别的印象……”他凝神思索着,“好像很早之前就听……”
    “等等。”赵寻真打断他:“有人来了。”
    燕绍川已经大步跨到门边,看清院门口的人,回头道:“是叶御史。”
    叶修明忙碌多日,今日才有了时间,好好看看两位女儿。大女儿依旧如常,对他尊敬克礼,二女儿却好像比以前更加讨厌他,看到他进来连个好颜色都没有,眉目深拧地唤了一声“父亲”。
    气氛一时僵持。
    李问渠轻咳一声,问叶修明道:“叶大人,沈林岩此人,你了解多少?”
    叶修明躬手行礼道:“殿下想知道什么?”
    李问渠:“我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模糊的印象。”
    “不奇怪,这人其实与你还有些渊源。”叶修明道:“他与我同年入朝为官,若是没有那件事,现在我这位置,大抵是他坐。”
    “何事?”叶净渊问道。
    叶修明抬眼看向李问渠,呼吸突兀地慢了下来,片刻后才轻声道:“先皇后被废一事。”
    李问渠呼吸陡然变快,整个人都变得不冷静,以至于失控到去抓叶修明的手臂,却在半空被叶净渊伸手拦住,这才变得平静了些,开口说话时却还是忍不住拔高声音:“什么?”
    叶修明:“彼时陛下方才登基,龙椅并未坐稳。他与吴家又早有约定,待到登基以后,便以先皇后无子为由,将其废黜,迎吴家女入宫为后。”
    李问渠闭了闭眼:“这事我知道,可这和沈大人又有什么关系?”
    “可殿下知道的并不全面。”叶修明叹了口气,说道:“原本一切都在如常进行,偏偏那时,先皇后有孕了。”
    他顿了顿,看李问渠表情并无过分异变,继续道:“陛下下令将消息瞒下,按照原定计划,将先皇后降为贵妃,改立吴家女为后,也就是如今五殿下的母妃,吴皇后。这事情一直瞒得很好,你出生后,便对外宣称是早产,一切都进行得无风无波。但一个月后,先皇后被废之时便怀有身孕一事不知怎么就被传到前朝,引起轩然大波。”
    “沈林岩,那时才经科举入朝,一甲第三名,前程似锦,却偏生少年意气,文人风骨,和他当时的老师一起,连并其他数位言官,于朝堂之上请命,要陛下还先皇后清白、以及皇后之位,为其正名。”叶修明道:“陛下大怒,将其贬至偏远之地,从典史做起。”
    李问渠吃惊道:“竟是如此?”
    叶修明点头,偏头看一眼叶净渊,又道:“我知你们如今年纪正好,也是少年最意气时,如今大抵也想明白了虞阳山银脉和江北众匪这两件事,对沈林岩恐怕多有微词。但若不是当年那件事,他也不会身陷如此局面。若非如今朝局实在被陈旧痼疾侵染得体无完肤,若非……这天下也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他话并未说全,但在场众人几乎都知道,那句“若非”之后并未言明的隐意。
    只是他不说,叶拭微五人更不会当着他的面说。
    良久之后,李问渠道:“为何沈林岩不曾告诉我这些?”
    若是说了这些,必能从他身上获得他的感激和愧疚,之后若要谋求利益,便极为容易。
    叶修明道:“因为他也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叶修明没有告诉他们的是,尚在京城的时候,他与沈林岩,也曾是知交好友。
    可先皇后一事,叶修明未表一言。从那之后,沈林岩便单方面与他断交。此次过来江北,沈林岩也只是以下官身份尊敬他,全无曾经好友情意。
    直到昨夜遭遇刺杀,他才将对叶修明的恼怒与鄙夷、和这些年他无尽的痛苦和自责和盘托出。
    他也曾想过辞官归乡,可这江北匪患不休,且不能诛杀。若是换了别人来,他害怕连百姓受害之后的抚慰都不会有了。
    赵寻真突兀道:“昨夜大人那里,可有发生什么意外?”
    叶修明打量他须臾,反问道:“你们那里出意外了?”
    叶拭微不知为何并不想在此刻告知他们实情,立刻道:“只是关心,父亲莫要多想。”
    她仍旧是冷冷的声调,表情也如常冷淡。叶修明暂且相信了这句话。
    一旁李问渠久久不曾出声。
    他本以为,在母亲一事上,受害的只有母亲,却不曾想原来竟然也有牵动前朝,也有人为他那背后无势力的母亲争一个公道。
    可惜到底人微言轻,无力回天。
    叶净渊松开抓他手臂的手,在她原来抓握的那块地方,悄无声息地轻点几下。
    李问渠看过去,无声勾出一抹微苦的笑容。
    他看向叶修明:“多谢大人告知我这些。”
    “如今你与净渊成婚在即,老臣大言不惭地说一句,臣与殿下便是一体。”叶修明道:“今日告知殿下这些,便是希望殿下知道,孤身一人,几无可能对抗其他皇子。若要谋事,还是得要联合其他有势家族。”
    叶拭微敏锐看过去,问道:“父亲何意?”
    叶修明却未直面回答,只道:“你们多多思量。”
    日头高升,气温骤涨。
    空气中多了些潮热的味道,似乎不久后就会有一场雨到来。
    叶拭微盯着他,许久不曾移开目光。
    可叶修明十分坦然,毫不遮掩地任她看。
    叶拭微希望是自己想错,又恰逢这时李怀章带着顾狩施施然过来,她便移开视线,目不转睛看着顾狩,待到视线相对,微微一笑聊表招呼。
    顾狩愣了一下,也笑着看过来。
    燕绍川轻戳赵寻真,示意他看。
    赵寻真瞟一眼,虽然大概知道叶拭微的意图,却依旧不是很开心,便从身后捞了发带过来攥在掌心,顿时心里暖热十足。
    燕绍川看得莫名其妙,瞥过头去看李问渠,那人已经收敛了悲伤心绪,露出那抹熟悉的得体笑容,全身心戒备但又无比温情亲热地喊了一声:“五弟来啦!”
    叶净渊紧随其后道:“五弟来啦?可曾用过早膳?”
    李怀章经过这“夫妻”两人昨夜近两个时辰的摧残,此刻依旧不堪一击,还是十分看不得他二人亲昵如一体的姿态,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紧紧攥成拳,笑着道:“皇兄。”
    沈林岩父子二人姗姗来迟,身后跟着韩立。
    叶拭微寻机看了沈璞玉一眼,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略略松了口气。
    人已到齐,李问渠将接下来的剿匪计划告知,又咨询了顾狩边关作战打仗的经验,将原定计划做了调整,之后各自离开,前去进行战前准备。
    叶拭微故意落到最后,待人都走到前边,扭头笑着低声问赵寻真:“李问渠是傻子,燕绍川是呆子,你是什么?”
    赵寻真:“……”
    叶拭微:“是什么啊?你说给我听听。”
    “你怎么还记得这个……”赵寻真摸摸耳朵,别过头去,被叶拭微扯住发带,便自然而然地又把头转了回来,同她四目相对。
    叶拭微眼睛里亮晶晶的,很有求知欲,“说说嘛,我不告诉别人。”
    赵寻真正欲开口,便听前面突然有道声音传来,声音不高,语调听起来颇为兴味盎然:“师兄是混子!”
    赵寻真:“……燕绍川!”
    燕绍川飞快跑走,缀在李问渠身后,很有样子地保护他。
    独留赵寻真陷入无尽的尴尬之中。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件事在面对叶拭微时过于难以启齿,遑论是让她从别人口中知道。
    未料叶拭微道:“混子?挺有意思的。”
    赵寻真觉得自己没听清:“什么?”
    “我觉得很有意思。”叶拭微郑重其事道,又问:“你们三个怎么会这样形容对方?”
    赵寻真一时间更加沉默,更加不知从何说起。
    叶拭微笑了笑,调侃道:“不然我去问绍川?”
    赵寻真又觉得自己多了些可以说的动力,想了想道:“那些年我们三个出门,碰上有人找麻烦就会这么做。”
    叶拭微“嗯”了一声,“怎么做?”
    赵寻真艰难道:“李问渠装作脑子不好使,绍川呆呆站在他旁边,表现出来畏惧的样子,接着……接着,我就开始搅浑水,让对面人负责。”
    原来是这么一个‘混子’。
    叶拭微听完乐得不行,又好奇道:“为什么是你当‘混子’?”
    赵寻真看她是真的不介意、只觉得好玩,顿时心宽起来,“绍川年纪小,装不像,李问渠觉得当混子有损他读书人的风度,就只剩下我了。”
    “……”
    叶拭微不理解道:“当傻子就不损他读书人的风度了吗?”
    “他有自己的逻辑。”赵寻真说:“他说傻子不记事,他当完傻子就把当傻子的事忘了,当傻子的那个他和平时的他不是同一个人,所以没关系。”
    “……”
    叶拭微哈哈大笑,片刻后又问:“所以那日,你站在墙头上让李问渠还钱,就是在当‘混子’吗?”
    赵寻真犹豫瞬间,点了点头。
    叶拭微拍拍他肩膀,“很有趣,真的。”
    走至院外,叶净渊等在那里,见他二人出来,轻声道:“拭微,我有事和赵寻真说,你要听吗?”
    叶拭微问赵寻真:“你想我听吗?”
    赵寻真道:“小姐想听便听。”
    叶净渊便问:“如今李怀章在,绍川要寸步不离保护我和秦王,下次出兵,你可愿同韩立一起带队。”
    赵寻真这次没有犹豫就道:“小人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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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净渊又看向叶拭微道:“这次拭微不去。”
    叶拭微闻言抬眼,却并未问为何,只点点头,说:“好。”
    之后七天,江北周围众匪全被扫除。
    叶拭微陪同叶净渊,协助李问渠和叶修明,巡查江北六城,无规律地走街串巷,观察百姓民生,又抓了两个不负责的官员,羁押候审。
    一切风平浪静,并无意外发生。
    直到第七天。
    叶氏姐妹坐在马车之中,叶拭微突然道:“阿姐。”
    叶净渊扭头看去,“怎么忧心忡忡的,有心事?”
    叶拭微:“那日公堂之上,你应该也听出来父亲的意思了吧。”
    叶净渊笑了笑,说道:“知道,暗示秦王纳妾,与世家结盟,借他们力量收为己用。”
    叶拭微犹豫道:“秦王怎么说?”
    叶净渊:“那日他沉浸在往事伤痛之中,并未明白父亲意思……我也还不曾与他说过此事。”
    叶拭微顿了顿,问:“你做何想法?”
    叶净渊沉默许久,突然道:“我若说我没有想法,你信吗?”
    叶拭微没有出声。
    “如今陛下念着旧情,在储君一位上属意秦王。便是他不去提亲,陛下也定然会为他赐婚……我不就是第一个吗?”叶净渊道:“父亲能说那些话,暗示秦王去拉拢世家,背后焉能没有陛下默许?更有甚者,或许是陛下亲口下旨也未可知……拭微,这不是我能选择的。”
    叶拭微仍旧沉默,不知能说什么。
    叶净渊:“人有所求,便要做好有所失的准备。对于这些事情,我不想要、不喜欢,但真等到来那天,我可以接受。”
    叶拭微抓住了她的手,低声道:“阿姐。”
    叶净渊另一只手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但你可以不接受。”
    叶拭微抬眼看着她。
    “你如果不能接受,那你就不要。”叶净渊道:“回京路上,我们会经过郯城,郯城往东是长隆,往西,可达幽黔。你走吧。”
    叶净渊握紧她的手,严肃道:“你走吧。”
    叶拭微看着她不说话。
    叶净渊:“此次出来,为防不备,我带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届时你拿着去幽黔,这够你生活一段时日。待我回到京城,我会派人把之前准备好的房契地契那些东西给你送去。正好赵寻真家也在幽黔,你和他一起走。这几日他带兵攻山,我询问过韩立他的言行举止,尚且算是可靠之人。但你也切记不可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他身上,那些银钱地契,你好好安置运用,够你以后吃喝不愁。”
    叶拭微看着她笑了笑,摇头道:“我不走。”
    “你们的对手,不只是李怀章。”叶拭微笑着说道:“我最近见到一个人,又梦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叶拭微道:“阿姐知道,我上一世也成亲了,那你知道对方是谁吗?”
    叶净渊摇头。
    “顾狩。”叶拭微说:“就是跟在李怀章身边的那个顾狩。”
    叶净渊瞪大了眼。
    叶拭微:“上一世,是李怀章继位。顾狩追随他,可有一天,我和顾府中人依旧陷入危险,那次我昏迷不醒。后来又有一次,是李怀章,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杀我们,数千羽林军包围了顾府……”
    “你也看到了,顾狩从这时起,就在追随李怀章。”叶拭微道:“除了谋逆大罪,我不知道有什么才会造成那般局面。”
    “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叶拭微道:“我必须知道他是谁。”
    这下不说话的换成了叶净渊,她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
    “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走。”叶拭微道:“回京路上必有刺杀,你清楚,我也知道。但我不害怕,你知道的,我回府后不久,就在城外遇到了一次刺杀,已经能熟练应对了。”
    “而且我逃不过的,叶府若出事,我纵然身在幽黔,也照样难逃一死。”叶拭微笑了笑道:“阿姐或许会说,可以借由刺杀一事,伪造我已死的情况,可你派人前去幽黔,同样会引人怀疑。”
    叶拭微毫不心虚地撒谎道:“现如今,只有相府,才是对我来说安全的存在。”
    叶净渊被她这次说出的前世之事震慑住心神,脑子一时失灵,无法思考,就这样被她糊弄过去。
    叶拭微道:“阿姐,别让我走。”
    “好。”叶净渊握紧了她的手。
    剿匪结束,众人又在江北停留十日,将一切处置妥帖,启程回京。
    原计划是路上寻个时机,让叶净渊和李问渠改换衣装,佯装家中长姐带着自己的傻子弟弟进京求医问药。
    谁知李怀章路上死死盯着。
    坐马车要和李问渠、叶净渊坐同一辆,骑马要同李问渠紧挨着并驾齐驱,睡觉要跟李问渠睡同一间屋子。
    并且自己准备好了让人完全无法拒绝的理由——
    天下土匪是一家,都知道秦王剿了江北所有山匪,必定会引起其他地区土匪众怒。他这个皇兄小时候苦,流落异乡,好不容易回来,他得好好保护好这位皇兄,不能让他被沿路设陷的土匪给杀——不是,给伤了。
    实在是十分言辞恳切,古道热肠,兄友弟恭,让人闻之变色、泪目涟涟。
    至于沿路的“土匪”是哪里来的,大家心知肚明,但是不能点破,点破了也没有用。
    毕竟直到他们将将抵达郯城,“土匪”都没有出现。
    叶拭微自己想了想原因——他们每次都不在外露宿,每至一处,必得等到进入一方城池,寻觅了旅店才停下歇息。
    又从刚探查回来的赵寻真嘴里得知这一路都有人跟着他们。
    叶拭微就在队伍停下短暂休整时,给了叶净渊一点暗示。
    于是这天夜里,在他们抵达郯城那处往东是长隆往西是幽黔的分岔路时。
    李问渠看着满地败落的花、黄绿枯化的杂草,忍受着偶尔出现的蚊子叮过后的瘙痒,看着天上出现的那轮真实圆月,终于有机会和叶净渊扮演“家中长姐和她的傻子弟弟”,兴致高昂地提议道:“不如今夜就在此休整?你我共赏这一轮皎洁圆月?”
    叶净渊欣然道:“好啊。”又转过头,看着这几日几乎要粘在他们身上的李怀章,问:“五弟一起来吗?”
    李怀章咬牙挤出笑容,犹豫一瞬,恬不知耻地过去了,“既然皇兄皇嫂盛情邀请,弟弟就不扫兴了。”
    仅是掺和过去赏月还不知足,李怀章又命人准备了美酒和点心,把叶修明和叶拭微也叫了过来,五人坐在一起,月下对饮。
    燕绍川看着那副怪异的情景,抬手拍死一直叮在自己脸上的蚊子,以眼神询问抱臂站在他身旁的赵寻真:明明能一路谨慎地安全回去,为什么要在半路上整这一出,故意给人机会来刺杀?
    赵寻真低声道:“拖延时间。”
    语落手指探进袖间摸出短刀,同一时刻燕绍川也进入戒备状态。
    有人来了!
 51. 前三名
    此次回京一程,他们实在耽误了太久。
    原本七八日的行程,截止如今,已经过去将近半月,路程却才前行一半有余。
    但因他们表现得过于谨慎,看到李怀章眼里,只会觉得他们是在预防刺杀,而非拖延时间。
    今夜如此反常,他必定怀疑。可刺杀之机难寻,纵是再怀疑,他也不会要手下人取消刺杀。
    何况对叶拭微他们来说,取消了更好。没人会想自找麻烦,那还是事涉生死的麻烦。
    赵寻真全神戒备,短刀已经紧攥在手,在周围不断的树枝断裂噼啪声响起之时,飞身而至叶修明和叶拭微身旁!
    燕绍川近乎同步地与他一同移动,挡到了李问渠和叶净渊身前。
    同一时刻,黑衣刺客从天而降,约有三十余众!
    黑衣刺客尚未落地,便在空中起势,所持兵器各有不同,却可囊括远战、近战。一行人配合得宜,出手狠辣,燕绍川和赵寻真险些招架不住!
    幸而其余暗卫和侍卫很快反应过来,朝这边飞奔而至,自外围突袭,将刺客包围。
    刺客本就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并不慌张,仍旧有条不紊地转换阵法,专攻李问渠几人。
    竟也打得有来有往,愣是让他们强撑了许久!
    突然,刺客中的两人自队伍中闪身而出,其中一人往远处跑去,似乎是要逃,另一人则出其不意地持剑刺向叶净渊!
    叶净渊无处可躲,被李问渠扯着手臂往身后拉,谁料拉了一下却没拉动,扭头一看,她另一只手正被李怀章抓着,往他的方向拽。
    周围吵吵嚷嚷,李怀章在这间隙凑到叶净渊耳边道:“你过来我这里,我不会让你受伤。”
    叶净渊看他一眼,毫不犹豫地甩开了他的手,毅然站到李问渠身后。
    李问渠分神去看,确定自己能够将她完全挡在身后,继续戒备四周。
    就值此刻,远处逃跑那刺客停了下来,忽然从身后摸出一弓弩,速度快若闪电般将箭装上,瞄准了朝李问渠迅猛射出!
    李问渠闻听破空之声,本能侧身闪避,然而那时已经太晚,必然闪躲不过,肯定要被那支箭擦破点皮肤。好在不严重,李问渠并未在意。
    谁知那持剑刺客突然剑尖直转,从针对叶净渊迅疾转作真对李问渠!
    千钧一发之际,叶拭微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用身体挡下了那一剑。
    这一剑正中她后心,叶拭微当即一口血吐了出来。
    赵寻真又急又慌,却不敢在这时唤她姓名,连一句“小姐”也不敢喊。只手上动作愈发凶狠,将本就趋近颓势的刺客杀得连连败退!
    叶净渊已经扶住叶拭微,手掌捂在她后心口上,脸上表情已不成样,却见叶拭微轻笑着朝她摇了摇头。
    叶净渊瞬间懂了,十分生气,却无法在这时对她发出一丁点脾气。
    刺客仅剩脱离队伍的那两人,这两人并未恋战,远处那人以弓弩助持剑的人脱身,随即两人逃掉。
    李怀章看叶净渊担忧模样,心中方才那口郁气有了疏散的地方,故作张皇对叶修明大喊:“叶二姑娘受伤如此严重!怕是不行了!御史大人快来看看啊!”
    李问渠凌厉瞥去一眼,叱道:“闭嘴!”
    赵寻真将随行太医抓过来,让其为叶拭微诊治。
    李问渠走到李怀章面前,指着不远处某地方,“五弟,和皇兄过去那边说说话?”
    燕绍川紧随其后。
    李怀章皮笑肉不笑道:“要带侍卫?”
    这人的功夫他见过,虽年纪小,但实在能打,有他跟着,李怀章真怕李怀真是要悄悄地把自己打一顿。
    李问渠笑着道:“五弟也可以带侍卫。”
    倒不是他不想带,实在是此次出行,他就带了一个心腹,现下还有别的用处。李怀章与李问渠对视片刻,转头先走一步,“我信皇兄。”
    在他们身后,太医已经看过叶拭微伤口,那伤并不轻,没入身体的剑痕约有两指深,只庆幸没有正中心脏,否则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太医处理过伤口,叶净渊吩咐赵寻真将叶拭微转移到马车上。
    赵寻真手足无措地观察一阵,不知要怎么把人抱起才不会扯到伤口。
    他犹豫的时候,叶修明自一旁过来,将两边衣袖一卷,偏头隔空虚虚看了赵寻真一眼,扭头朝下俯身道:“我来。”
    赵寻真身形一顿,眼神隔空和叶拭微对上,须臾后身体后撤,让出位置。
    叶修明已经揽着叶拭微脖颈和膝弯将人打横抱起,叶拭微疼得连连抽气,眉头紧锁,冷汗频出。
    叶修明脚步停住,等她缓解。
    叶拭微疼得说不出话,抽气声更重了。反是叶净渊明白过来,道:“父亲,你快些将妹妹送进马车,这样停着她只会更疼!”
    叶修明脸色登时羞愧起来,抱着叶拭微大步朝马车而去。
    吟春已经将马车铺满了厚厚的棉被,叶拭微被叶修明放下,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叶修明往李问渠的方向看了一眼,猜测他二人大概还有好一会儿才回来,便吩咐吟春下车,自己坐在那里,拿过水囊,动作细致地喂叶拭微喝水。
    待到叶拭微脸色不再那么苍白,他问:“你为什么要冲过去挡剑?”
    叶拭微费力开口:“不是你想的那样。”
    叶修明看着她,陡然生出一种愤怒和无力,问她:“我想的哪样?”
    叶拭微扯着嘴角嗤笑一声,盯着他说道:“我不会在阿姐之后,嫁给秦王做侧妃。”
    叶修明瞳孔一缩,随即咬牙低声问道:“难道你想嫁给那个什么都不是的下人?!”
    叶拭微并不奇怪他能看出来,此刻不欲多做纠缠,她脸色又白了许多,缓缓阖上眼皮,“我想休息了。”
    叶修明深吸一口气,却是并未下车,稍纵之后语气缓和地道:“我看秦王对你也并非无意,你姐姐心不够狠,她做正妃自然最佳,可从此以后,秦王还会有无数侧妃,她压不住。若是你姐妹二人合力,她于明面以身份镇压,你在暗处以手段降服,方为完全之策。”
    叶拭微疲惫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他,不知怎么竟笑了一声。
    那声笑听得叶修明心脏倏然一紧。
    可叶拭微并未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又说一遍:“我想休息。”顿了顿,她补上一句:“父亲。”
    言罢重新闭上眼睛,不曾再看过来一眼。
    叶修明自知再说下去便是自找没趣,将两边衣袖放下,掀开车帘下了车。
    叶拭微睁开了眼,里面透亮的水珠自眼角滴落。她抵触自己每每处在生病受伤状态时的多愁善感,可每每却仍旧抵挡不住。
    倒不是对叶修明这位名义上是她“父亲”的人尚有期待,只是难过于受伤以后首先要面对的,竟是这般令人心寒不齿的乌糟事。
    如果方才是阿姐陪她上来、是赵寻真抱她上来就好了。
    思绪方停,叶拭微听到马车外的一声轻唤。
    “拭微?”叶净渊顿了顿,低声问:“我可以上去吗?”
    叶拭微尚未开口,马车车帘便起了一点小小浮动。
    叶净渊缓步上了马车,在她身后,是身沐月色的赵寻真。
    他脸色也是苍白的,望过来的那一眼蕴满了愧疚和担忧,很快又被落下的车帘隔绝在马车之外。
    车内叶净渊拿出一团黑色物体,往前递到叶拭微面前,“他拜托我拿给你的。”
    叶拭微垂眸一看,那是被规整卷成一卷的发带,黑色的,有些熟悉,像是那天夜里他们翻花绳时候用的那根。
    叶拭微伸手抓过,攥在掌心,莫名其妙地突然有些羞耻,便朝叶净渊露出了一抹不自然的略带着尴尬的笑。
    叶净渊看她这样,本来因她故意让自己受伤的气突然就散了,偏过头去,憋出了一声浅笑。
    马车车头突然朝下压出一点,门帘随之摆动瞬间。
    叶净渊低声道:“我已经吩咐过了,这辆马车交给赵寻真负责。”
    叶拭微又想起方才叶修明说的话——那个什么都不是的下人。
    她突然很想问问叶净渊:你为什么不反对呢?
    叶拭微知道,叶净渊对赵寻真如今的身份也不是很满意,不然那天不会说让赵寻真建功立业博取功名。可叶净渊和叶修明又不一样,她从一开始,想的就是要赵寻真提升自己,来与叶拭微相配,而非叶修明那样,觉得他们并无可能。
    但叶拭微最后还是没有问。
    这仿佛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她知道,叶净渊不反对,是因为她坚持。而叶净渊,一直相信她。
    叶拭微:“我去挡那一剑,并非是我不自量力。”
    叶净渊闻听她说这件事,悄悄将门帘掀开了一条缝。以赵寻真的耳力,这样就足够他听清楚了。
    叶拭微攥紧手中发带,就好像赵寻真牵着她的手一般,面前又是叶净渊陪在她身边,这让她无比放松,她缓缓道:“那个持剑人,是沈璞玉。”
    “这是我和他说好的。”叶拭微道:“他朝着李问渠心口刺去,我再中途挡剑,这样一来,凭借我和李问渠的身量差距,这一剑落在我身上,必定不会致死,至多会让我元气大伤。”
    外面赵寻真却仍是心头揪紧,说是这样说,可万一呢。真出了意外,岂不是万劫不复?
    他想不通,叶拭微为何这么做。
    马车内叶净渊一样不解:“你为何这么做?还不与我们商议独自决定,若是为了拖延时间,现下圣旨应当已经传回江北,沈大人应当也在快马加鞭赶来的路上,不需要你这么做。”
    叶拭微道:“因为我要一个恩赐,一个来自当朝天子的承诺。”
    叶净渊想到什么,想问一问是否因为那件事,又想到自己手指抵开门帘形成的那条缝隙,想到外面的那个人,想到那个人和叶拭微的关系,犹豫再三,最终选择了缄声,片刻后道:“是我对不起你。”
    叶拭微轻轻摇头:“不是你的责任。”
    赵寻真听得云里雾里,却无法出声询问。且此刻他更担心叶拭微的伤势,旁的那些都不及此重要。
    “不重要?”那边李问渠无言地看着李怀章,“那么多人的性命你说不重要?”
    方才李怀章问了他一个问题——
    万人性命,与万两黄金,孰轻孰重?
    李问渠答:“自然是万人性命。”
    这答案得到李怀章一声毫不遮掩的嗤笑。他道:“皇兄,你太道貌岸然了。”
    李问渠并未表露任何不悦,只平静问他:“皇弟作何想法?”
    李怀章抬头望月,须臾后转回头看他,笑着回答:“自然是万两黄金。万人性命而已,对你我这样的天潢贵胄来说,实在是无足轻重,比不过万两黄金所带来的利益……不重要的。”
    这就有了后来李问渠的无言反问。
    当然,他是知道李怀章为何那么说的。只是在此刻,为了自己在他面前伪装许久的“傻子”形象,纵是他知道,也要大义凛然地反问他一句“你居然说不重要”。
    显得他如斯耿直……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不会伪装心事。
    李怀章显然也是没有相信他那句话,看着他又是一声嗤笑,随后又问:“万人性命,和叶净渊一人性命,孰轻孰重?”
    李问渠陷入沉思,这实在是一个极难分清的问题。若是身为局外人,他与这些人皆不相识,他会认为万人性命更重要;可身为李问渠,叶净渊的性命,对他来说才是这世上最最重要的。只是,他依旧无法对万人性命无动于衷。
    他无法给出答案。
    所幸这也并非是一定要给出答案的问题。
    他找李怀章过来,也并非为了此事。
    他看着李怀章,问:“安排人对我进行刺杀,如今结束了,你心里畅快了吗?”
    李怀章震惊回头,面容失色道:“皇兄在说什么,这可真是冤枉臣弟了!我如何会派人杀你?”
    李问渠看他演戏,并不拆穿,只是说:“你要杀我,大可以再来,但不要再牵扯旁人。”
    李怀章突然笑了一声,自顾自回答起他先前询问李怀真、却并未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如果是我,万人性命,也比不过叶净渊一人性命。”
    他盯着李问渠,眼神有些凶恶,“李怀真,在这点上,你不如我。”
    李问渠并未答话。李怀章可在万人性命与一人性命之中,如此坚定选择叶净渊……他的确不如他。
    不止此事,还有很多地方,他都不如他。
    又听他怨愤地道:“可为什么她偏偏选你不选我?明明我才是最早与她相识,又与她纠缠这么多年的人。”
    李问渠示意燕绍川退远,面色不虞道:“皇弟,你过分了。”
    李怀章突然高兴地笑了,阴阳怪气地说:“皇兄,原来你介意啊。”
    叶净渊被他绑走那件事,他看李问渠一直没甚表示,还以为他当真大度到那般程度,竟真的无动于衷,现在看来,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你是为了什么一直在装做不介意呢?”李怀章试探地询问道:“为了她身后的相府?”
    他盯着李问渠,似乎是笃定了一般说道:“也是,你只身归京,突来乍到,身后无人可依,好不容易抓到一个相府,哪能就那么放弃呢?”
    李问渠听着,突然也笑了,他道:“皇弟在这件事上如此反复,频频提及,到底是我介意,还是你介意呢?丢了相府这个助力,皇弟怕是舌根都要咬断了吧。”
    李怀章玩味地看着他,道:“皇兄不是装作耿直,毫无心机吗?”
    李问渠淡定回应:“还要感谢皇弟点拨。”
    “今日刺杀一事,你我心里都清楚怎么回事。”李问渠道:“你那刺杀,我本是可以安稳躲过的,是你皇嫂说,你这人心思顽固,若是心里有事迟迟不能达成,怕是要憋出病来,这才同我商量,要给你留出一个时机……如今你看到了,你杀不了我。”
    李怀章但笑不语,须臾后意味不明道:“你频频提及她是我皇嫂,究竟是想要攻击我,还是你也不自信、担心自己不能抓住叶净渊呢?”
    “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可是父皇赐婚,她能躲得过吗?”李问渠做出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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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姿态说道:“皇弟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对叶大姑娘,起初并无情意啊。是父皇的赐婚旨意下来,我才知道,她将会是我的妻子。这些日子同她亲昵,不过是在预先培养夫妻感情。”
    李怀章紧紧抿住嘴唇,但没等他再说出什么意味不明需要分析的话语,就听李问渠又道:“万两黄金,和叶净渊一人性命,不知皇弟会如何选择?”
    李问渠到这时才意识到,李怀章口中的“万两黄金”,并不单纯是指万两黄金,而是那至尊之位。
    李怀章有些绷不住,正欲再反唇相讥,李问渠却没有给他机会。待他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走远,徒留他一人站立原地。
    一阵风吹来,他发丝扬起,胡乱搅做一起。
    万两黄金和叶净渊……
    李怀章嗤笑一声,脑海中蓦然出现少年时他跪立参政殿外六个时辰后得来的那句话:“求娶叶净渊?你若娶了她,那么太子之位,从此以后与你无关。孰轻孰重,你自己分辨。”
    李怀章已记不清那天是什么天气,只记得很冷,很冷。
    就犹如此刻,明明时节已经近夏,他却骤觉周身寒意彻骨。
    这丝受不住的冷气也催生了他几缕清明神智——父皇赐婚李怀真和叶净渊时,也对李怀真说过这句话吗?
    他想,应该没有。
    他真的想不通,为什么那个人,是李怀真,却不是他。
    李问渠回到原地,吩咐了一句“待五殿下回来,便直接启程,前往郯城休憩”,然后坐上了叶拭微所在的那辆马车。
    叶拭微抱着一柔软枕头,侧趴在叶净渊腿上,双眼阖着,像是睡着了。
    李问渠挑眉,双手合掌放在侧脸,朝着叶净渊歪了歪头。
    叶净渊点头。
    李问渠便安生坐下,只是表情相当局促不安。
    马车缓缓启动,赵寻真将马车驾得四平八稳,叶拭微并未有任何不适,仍旧是闭着眼睛安静睡着的模样。
    李问渠纠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近乎气声:“我……”
    只一个字便被叶净渊抬头倏然看过来的一眼叫停。
    李问渠顿时噤声,随后见到叶净渊抬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捂住了叶拭微两边耳朵,上半边身体往远离叶拭微的方向倾斜,低声道:“你小声说。”
    李问渠便道:“抱歉。”
    叶净渊:“嗯?”
    李问渠:“方才为了激怒李怀章,我说了一些冒犯你的话。”
    激怒李怀章让他心神不宁,是叶拭微受伤以后叶净渊突然暗示李问渠的,因为叶拭微受伤,他们势必要在郯城停留几天,待她伤势好转一些再继续上路。
    人一静下来就会想得多,凭借李怀章那个脑子,怕是很快就能想明白他们的打算,必得做点什么来混淆他的心神。
    李问渠对他还是不够了解,这才同他胡乱扯了些乱七八糟的,直到最后那刻,才反应过来这人最在意的,于是一击即中。
    但前面的那些,无论是他主动说的,还是顺着李怀章的话说的,都存在一些不合适的。
    他将两人对话一字不差告诉叶净渊,又说:“我并不是真的那么认为的,也没有觉得你真的跑不掉。李玟丰赐婚一事,原就是我对不住你,我不应该那么说的。”
    叶净渊静默片刻,抬眼看他,眼中是一片深邃的汪洋,里面沉溺着许多情绪。
    须臾她道:“其实你可以不告诉我的。”
    李问渠知道她是因为那些话难过,心中愧疚与歉意更加深浓,“对不起。可我更怕以后哪天,你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些话,我想那样你会更伤心。”
    叶净渊看着他:“伤心又如何呢?我又不能去质问你。”
    “你能。”李问渠道:“无论什么,你都可以来问我。”
    叶净渊就停顿瞬间,问他:“那你对他说,你对我在赐婚旨意下来之前,并无情意,是真的吗?”
    “假的!”李问渠急着证明,摸遍全身也没有摸出来一件能够奏响的乐器,很有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难做,只能干巴巴地说道:“当初无常寺外分开时,你吹奏过说是只属于你和我的曲子,这些年里已经被我用所有我能学会的乐器都奏响了,你和我说过的话我也全都记得!”
    他顿了顿,脸颊浮上浅浅的一抹红,余光扫到叶拭微,虽然明知她睡着、又被叶净渊捂着耳朵,却还是有些羞于启齿,便隐晦地道:“我对你的情意,从很早就开始了……我绝不会骗你。”
    叶净渊望着他,没有说话。
    李问渠心头仿佛爬了只热锅蚂蚁,将他一颗心攀扯得又躁又热,恍恍惚惚,忽而听到一句:“那你怎么不说呢?”
    李问渠仍旧有些茫然,心间模糊混乱,又听到那个声音说:“你说你有情意,怎么不表达呢。”
    李问渠这下听清了,也不模糊了,却因为这个空间内有叶拭微的存在仍旧有些犹豫,只是一瞬间后,他便下定决心,往前倾身,附到叶净渊耳边,小声又郑重地道:“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这话一出口,他骤觉一阵酣畅淋漓的痛快,尤其是在得到叶净渊的回应,说她知道了,又看到她面颊上也蔓延开来的一抹红色以后,更是心情激荡,整个人飘然若仙。
    他坐回去,稍微冷静下来以后,看到了叶拭微已经睁开的眼睛。
    顿时彻底冷静,随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怎么觉得,叶拭微好像在这之前就睁开眼了呢?他似乎还听到了她的声音?
    有些惊悚,李问渠又低头看去,却看到叶拭微再次闭上了眼,好像方才的那个瞬间,只是她睡觉途中的一个小小意外。
    马车进去郯城,今夜在此留宿。
    叶净渊和叶拭微睡一间房。
    叶净渊说:“你太调皮了。”
    叶拭微抱着她的腰,小声撒娇:“那我下次不这样了。”
    叶净渊摸摸她的头,笑着说:“也没什么。”
    叶拭微顺坡爬:“阿姐你真好!”
    顿了顿,又说:“你们明早继续赶路。”
    叶净渊低头看她:“你的伤不能颠簸。”
    “你把吟春留给我,让她照顾我,她做事细致,你可以放心。”叶拭微说:“还有赵寻真,有他们在,我不会出事的。等我调整两日,我们就去追赶你们,不会耽误太久的。”
    叶净渊还要说什么,又听叶拭微道:“按照原计划行事,否则恐生意外。而且若因为我耽误了行程,我同陛下求恩赐的时候,恐怕会多些难度。”
    叶净渊便道:“你是要说……”
    叶拭微摇头打断她,而后又点头,说“对”。
    次日,一行人分为两队。
    叶拭微带着赵寻真和吟春暂留郯城,叶修明又将叶府侍卫留给他们一些,临行前把赵寻真叫过去,说了些话。
    这次再出发,他们不再可以减缓速度,于四日后到达京城。
    这时间赶得很巧,当天正巧是放榜日。
    于是他们进城之时,满城皆看到了贡院放出的榜单。
    排在前三的赫然是:
    殷兴文,叶新台,李问渠。
 52. 殿上问
    夏时已至,天干气躁。
    放榜已经三天,这三天内,城中高官豪绅又将中试学子重新拉拢亲近了一遍。
    酒楼之中宴席不休,时局与开考前略有变化。
    许多曾经默默无闻的学子,风头大出,意气风发,俨然前途无量,荣光无限。
    然这中间,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此次考试中的一甲前三名——殷兴文,叶新台,李问渠。
    叶新台自不必说,相府嫡长子,早前便在长隆京城名声大噪,成绩一出,更是风头无两,受尽恭贺。
    而殷兴文,一甲第一名,原是藉藉无名的穷举子,从前与长隆城没有半点交集。如今放榜,一举摘得魁首,可谓鲤鱼跃龙门。
    本该是许多人主要拉拢的目标。
    旁人都以为,他定要在前来拜访的高官贵族之中,择一人投靠为其门生,又或直接投身为婿,从此翻身,在这京城中背靠大树,闯出一番天地。
    然而三天过去,殷兴文闭门不出,拒不见客,无论谁来拜访,都在门内道一声多谢,又称自己旧疾复发,无法出门,望其担待。
    至于最后一位,李问渠,更是赚足了目光。原因无他,而是所有人遍寻京城,也寻不到这位名为李问渠的学生。
    一时间传闻纷纷,直道奇也怪哉!
    今日乃是崇文帝召见贡士的日子。
    熹微晨光下,太平街车马络绎不绝。
    李问渠乘坐马车内,华服之下,乃是国子监统一为今日入朝的学生准备的衣衫。
    车内叶新台与他同乘,仍觉得很不真实。
    谁能想到,长隆城遍寻不出的一甲三名李问渠,竟是如今盛得荣宠的当朝秦王李怀真。
    叶新台不由得又看过去一眼。
    李问渠讪讪看他,眼神屡屡闪避,再一次抱歉道:“兄长,真不是我们瞒着你。我也没想到自己能考个第三名出来。”
    这话说的……
    叶新台闭上眼睛,不想理他,但想到此人身份,以及他与叶家的关系,还是睁开眼,又问一句:“真的不与我父亲说?”
    今日晨起,方四更天,叶棋敲响了他屋门,将正陷于梦中的叶新台喊起来,告诉他大小姐和秦王等在外面。
    这一见面,叶新台才知道,秦王于民间之时,用的一直是“李问渠”这个身份,也就是此次一甲三名,登时瞪直了眼睛,犹如冬季雪日里兜头一盆冰水泼过来,整个人都激灵了。
    叶净渊说,这事他们本想瞒着,让“李问渠”这个名字在长隆城中隐入尘烟,却没想到,竟是一甲三名,便觉得大有运作空间,思前想后纠结三日,这才决定于学子觐见前的几个时辰,过来告诉叶新台。
    又格外声明,此事暂时只能他一人知晓。
    叶新台知道他们何意,答应下来,但此刻坐在马车里,又觉得让叶修明知道也没什么,反正待到朝会上,也还是跑不过人尽皆知,不差那一会儿功夫。
    提早让父亲知道,或许还可以在不久后的朝堂之上,将此事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来。
    李问渠道:“我原也是这么想的,净渊说服了我。”
    叶新台看向他。
    李问渠:“净渊说,如今我的倚仗,可以说全来源于父皇对我仁爱,现下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若是告知叶相和叶御史,他们必定会借此为我拉拢其他朝臣。但看在父皇眼里,他可能会多心,从而怀疑我进京初衷。倒不如就当此事是我为他准备的一个惊喜,要他看我……”
    叶净渊原话是要崇文帝看他在民间多年,但也依然优秀,但这话李问渠对着叶新台无法自夸出口,顿了顿,换了种说法:“要他看到我这些年并未虚度光阴。”
    叶新台默然瞬间,忽然道:“你如何确定,这些年你的行踪,陛下全然无知呢?”
    他是真好奇这个问题。
    毕竟宫内侍卫无数,崇文帝手中更有只听他差遣的顶尖暗卫数支。秦王少时离宫,想来崇文帝就应该派了暗卫跟随,纵然一朝失散,这么多年过去,也不该全无消息。
    他担心,或许陛下一直知道秦王身在何处,所经何事。
    李问渠不知如何向他解释,他这些年跟着赵寻真、燕绍川两人数次出入江湖,大事小事碰上不少,没少经历风雨,更是数次险些丧命。然而,从来没有哪次有神兵天降朝他们伸出援手。
    之后恢复安全处境,他也数次调查过,那些差点要了他命的人,许多都活得好好的,没有遭遇任何意外。
    横死的自然也有。他们三人并非无事生非胡乱招惹麻烦,他们那些“仇家”,在江湖之上名声大多不好,遭人寻仇极为正常。
    在李问渠的调查中,这些人的死,全都罪有应得、有始有终、合情合理,更与皇宫大内没有任何关系。
    凭借这些,李问渠确定,李玟丰是真不知道他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也从来没有关注过。
    想了想,他道:“若是父皇对我这些年经历全部掌握,那叶相和叶御史,更不能在今日的朝会上,为我筹谋。”
    叶新台想也是这个理,他看了李问渠一眼,又说:“那你们其实也无须告诉我。如今我们一体,纵然你们瞒着,在今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父亲和祖父也不会怪罪你们任何。”
    李问渠笑了笑,“兄长想多了,告诉你并不是担忧叶相和叶御史怪罪和疑心,而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净渊说,既然以后要将此事公布于天下,便不能再瞒你了。”
    叶新台闻声沉默瞬间,抬头道:“既然殿下这么说了,我也问殿下一个问题,还望诚实回答我。”
    李问渠笑着道:“兄长请说。”
    叶新台:“赵寻真此番来京,所求为何?”
    李问渠想了想,说:“一段缘分。”
    “他和拭微?”叶新台压低声音问。
    李问渠隐晦道:“他无恶意,兄长放心。”
    马车驶入太平街尽头,于宫门口停下,李问渠和叶新台并未下车,而是等到太监宣召以后,才随着一众贡士低调入殿。
    学生全部入殿,太监手持名录,按照顺序一个个点名。
    “殷兴文。”
    “学生在。”此人身形消瘦,脸颊泛着病态的白,迈步走出队伍,朝前福身行礼,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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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头,瞧着应是二十出头。
    崇文帝道:“你便是此次榜首?果真是年少有为。”
    殷兴文举止有度道:“全仰赖陛下天恩浩荡。”
    崇文帝满意点头,提出几个问题,全被他平静化解。
    太监又道:“叶新台。”
    叶新台出列:“学生在。”
    崇文帝脸上笑容更佳:“叶相家的孩子,果然不错。”
    叶新台:“多谢陛下夸奖。”
    崇文帝依例也问他几个问题,叶新台对答如流。
    崇文帝又点了叶修明,问他:“新台婚事可曾定下?”
    “感念陛下挂记。”叶新台道:“臣看他身无功名,恐他误人前程,不曾为他说亲。”
    崇文帝便道:“不若朕为他赐婚?镇南侯家的小孙女,如今一十有八,品行姝丽,为人温婉,是他家里唯一一位不爱武偏爱文的孩子。前几日镇南侯来信,央朕帮他留意京城内相貌端方的谦谦公子。朕今日一瞧,新台倒是不错,你若有意,朕和镇南侯也圆了一桩心事。”
    叶修明顿时喜笑颜开:“镇南侯戍边守国,军功累累,微臣若能与他结亲,真是三生有幸,陛下天恩浩荡!”
    崇文帝又看向叶新台。
    叶新台躬身跪下:“学生多谢陛下隆恩。”
    崇文帝让他起来,“婚期就定在下月十五,待婚事完成,你便来翰林院领修撰一职。”
    叶新台微微皱眉。
    翰林院修撰,通常为一甲第一的人来担任,他做了,殷兴文做什么?
    然而此事无法当厅诉说,只能先按下不表。
    叶新台谢了恩,站起身,余光扫了殷兴文一眼,却见他表情未有任何变化,端得是一副波澜不惊、从容不迫,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太监又点:“李问渠。”
    有对此人感兴趣的大臣不动声色偏头看过去——
    李问渠自入殿开始,便一直刻意垂首立于叶新台身后,是以无人发现异常,此刻闻听自己姓名,出列行礼,这才抬头,眼睛中熠动着孩子气般骄傲的光,要夸奖一般看着已经愣神的李玟丰,一字一顿道:“学生李问渠,叩拜陛下。愿陛下身体康健,笑口常开。”
    崇文帝从愣神中走出,当即哈哈笑出了声。
    群臣亦大惊失色,朝堂一时默然。唯有一众学生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位李问渠,究竟是何方神圣。
    与此同时,后宫之中,福全面色涨红地跑去吴皇后殿内,不顾自己的急喘,焦急道:
    “娘娘!奴才想起来那李问渠的名字是在哪里听过了!大皇子回宫那天,您命奴才前去打探他的底细,那个江湖贼子朝着大皇子喝了一声,喊的就是‘李问渠’这三个字啊!!”
    吴皇后正拿着一直白玉簪在发髻上比对,闻言面色大变,“啪——!”的一声将玉簪扣摔在妆台上,白玉簪登时裂为三瓣儿,迸溅出来的碎块扎进吴皇后白嫩细腻的肌肤里,血星子登时就冒了出来。
    铜镜之中,吴皇后眼中杀意毕现,吩咐身旁侍女道:“去将五殿下和吴统领都请过来。”
 53. 夜不休
    郯城。
    叶拭微修养几日,又用了许多昂贵的药,现下身上已经爽利不少,行走坐卧不成问题,甚至还有些恣意,已经不再需要吟春帮助。
    今日晨起,她吩咐吟春,带着相府侍卫,一路低调回京,路上不需快马加鞭,就当作游山玩水,慢慢回去即可。
    吟春已得了叶净渊命令,此行全听叶拭微的,闻言并不多问,低声称“是”。
    叶拭微则换上男装,高扎马尾,和赵寻真一道,重返江北。
    先前事多,二人多在开宝、灵宝二县停留,并未寻得机会,于江北探寻赵寻真妹妹赵慕文的踪迹,此事也不能声张,否则恐怕会给赵慕文带去麻烦。
    于是现在便是最佳时机,二人动身回去。
    赵寻真本欲将叶拭微送回京城,再只身前往,然而叶拭微不愿,且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我要成长,就不能不经历风霜。
    赵寻真纠结一个晚上,没再坚持,而是准备了马车,在车内铺上厚厚的褥子,又配上冰块,便是到处褥子,车内也凉爽无比。再买来许多点心蜜饯,话本剑谱,供叶拭微路上解闷消遣。
    临行之前,他二人收到叶净渊来信,得知李问渠榜上有名一事。
    赵寻真当即被拌住脚步,对叶拭微道:“可能得停一会儿再出发。”
    “怎么了?”叶拭微问。
    “我爹娘应该也看到李问渠的成绩了,他们一定会前往长隆。”赵寻真道:“现下李问渠身份曝光,宫里那些人很快便会知道从前他是我家抚养长大,我怕他们会在路上对我爹娘设伏。李问渠肯定也给他们去了信,但我怕来不及。”
    “此处距离幽黔不远,不如先去幽黔?”叶拭微提议。
    赵寻真犹豫瞬间,认真道:“我自己去。”
    他解释:“我独身前去,快马加鞭,半日可达,将消息告知父母,便立刻回来。你让吟春他们陪你再留一日,这样可好?”
    叶拭微没有犹豫就点头,“你路上小心。”
    赵寻真笑了笑,抬手朝她伸去,绕去脑后,轻轻扯了扯她头上发带,是那天夜里叶净渊带去马车上交给她的、曾经被他们用来翻花绳的那根,他轻扯一下,任手指缠绕其间,低声道:“我很快回来。”
    叶拭微轻轻一笑。
    赵寻真飞身上马,扭头望着叶拭微,挥动马鞭,直至转身前,脸上都带着一抹清浅笑容。行至城外,赵寻真伸出手,将那根被发带缠绕数圈的手指放至唇边,轻轻一吻。
    六个时辰过去,赵寻真抵达家里,翻身下马,门房认出他,过来牵马,赵寻真立刻便问:“老爷夫人可在府里?”
    门房:“老爷夫人如今不在府里,半个月前,他们就已经去往京城了。”
    赵寻真顿时心一凉。
    半个月前就出发,李问渠寄信过来的时候尚未抵达,这无论如何都不应该。
    怕是出事了。
    转念一想,也或许是有其他事情……
    他逼迫自己飞快冷静下来,“周师兄可在?”
    门房:“周公子现在镖局。”
    赵寻真立刻从他手中接过缰绳,重又上马,急忙赶去镖局。
    师父师娘不在,赵家便由周山坐镇,周山年长赵寻真十岁,是个极为可靠的大师兄。
    赵寻真到达赵氏镖局时,周山正在操练闲着的镖师——说是镖师,其实有掩人耳目的意思,这些人全是赵寻真的师兄弟。
    赵寻真跑入内:“师兄!”
    周山闻声看来,见到人眉目一喜,又见赵寻真一脸焦急,心知怕是有事,点了个人上前领着继续操练,自己朝赵寻真走过去,手臂绕过赵寻真肩膀将人揽住,还算满意地道:“手臂还算结实,武功没有荒废,不错。”
    赵寻真笑了笑,“师兄武功怕是又上一筹了吧。”
    走出人群,他立刻就问:“我爹娘离开时,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周山这才觉出不对,松开赵寻真,诧异道:“你怎么回来了?”
    “出来办事,正好去了郯城,就回来看看。”赵寻真道:“先不说这些,我爹娘离开前可有说什么?”
    周山看着他:“师父师娘说去京城找你。”
    赵寻真:“旁的没有说?”
    周山摇头。
    赵寻真便更心焦,低头道:“爹娘或许出事了。”
    他将李问渠的身份告诉周山,反正不久后京城消息传来,周山也会知道,而后叮嘱:“我怕宫里来人对我们不利,这些日子,家里就劳烦师兄多多留意,确保师兄弟们安全。我得立刻去京城查问爹娘消息。”
    周山凝重道:“家里你放心。”
    赵寻真转身就走。
    周山叫住他,“带两个人过去,你也有个帮手,之后让他们留在问渠身边,和绍川一起保问渠安全。”
    赵寻真想了想,拒绝道:“京城之中无妨,没人会在那里对他动手,如今是府里更重要。”他摆摆手,一边上马一边道:“师兄,你多保重!”
    而后策马离开,一刻不停赶回郯城。
    天色已黑,叶拭微坐在窗前,留心听着外面马蹄声,稍一察觉到动静,便立刻起身下楼,在门口和栓完马回来的赵寻真照了个面。
    赵寻真一路都冷静着,到这时才害怕到腿软,走去扶着叶拭微上楼回房,关上门后一把抱住她,颤声道:“我爹娘可能出事了。”
    他将所有信息告诉叶拭微,松开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先不去江北了,回京城。”
    叶拭微道:“你骑马先行回去,我和吟春他们一起走。”
    赵寻真看着她,低声道:“对不起。”
    ……我好像还是不能保护好你。
    叶拭微拍了拍他的后背,随意地笑了笑,“别忘了,我现在也不差。”
    赵寻真转而为笑,“是,你现在很厉害。”
    两人从未就那日叶拭微挡剑一事讨论过,似乎是心有灵犀,也或许是不知从何说起。
    到了这一刻,赵寻真才第一次提到这件事,他道:“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不要再以身翻险了?”
    叶拭微有些心虚:“上次我是真的没办法了……”顿了顿,她道:“我如果不那么做,待我回京,待到阿姐和李问渠成亲后不久,我爹就会和陛下商量,让我一并嫁去秦王府……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原来是因为这个……
    赵寻真深呼吸一个来回,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叶拭微催他:“我已经命人喂饱了马,你挑一匹精神的,现在就走。”她拿过桌子上的一个包裹,递给赵寻真,“这里面放了干粮和水,还有提神醒脑的药,趁现在城门尚未关闭,你赶快走。”
    赵寻真最后抱了她一下,背上包裹离开。
    他彻夜赶路,一刻不休,路上不忘探寻有没有爹娘留下的记号,然而一无所踪。
    这一下就到了长隆京城,仍旧毫无踪迹。
    他只能去找叶新台,拜托他带自己掩人耳目去见赵寻真,商讨接下来如何行事。
    谁知叶新台一见他就道:“你父母现下就在秦王府啊。”
    他们出发前往江北,至今回来,已过去一月有余,崇文帝赐给李问渠的秦王府已经清理干净。
    那本就是他早前为几个儿子准备的王府,里面一应器具完善,只需精心打扫一遍便可住人。
    赵寻真心道不好,爹娘没事,叶拭微可千万别在回京途中出事!
    他立刻道:“公子,府里的马喂饱了吗?”
    “喂饱了。”叶新台道,又问:“我正想说呢,拭微呢,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赵寻真:“我担心父母安危,和二小姐兵分两路,麻烦您帮我去秦王府递个消息,就说我一切安好,让我爹娘最近几天不要出秦王府。我先去接应二小姐!”
    语落他风风火火跑去马厩,挑了一匹马便立刻离开。
    叶拭微并不知道这边发生什么,她也没有离开郯城,不过的确在赵寻真离开次日清晨大张旗鼓地动身,营造出自己已走的假象,却是在城外兜了一圈,等到傍晚,又带着人低调回了郯城,换了一家客栈住下。
    现下她身体并未完全恢复,若有赵寻真在,她可在发生意外之时从旁协助,可赵寻真不在,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再留几日,等自己身体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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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多再动身更加有利。
    这就苦了赵寻真。
    路上不曾看到叶拭微不说,回来客栈,也得到老板告诉他叶拭微已经离开的事实。
    赵寻真本能慌乱,但在走出客栈以后,便想到叶拭微已知有危险,纵然可能没有把答应他不再以身翻险的承诺放在心里,现下也没有她必须以身翻险的理由,她一定会有所防备……
    那么最稳妥的方式,便是停留郯城,等人接应!
    赵寻真一经想通,立刻放松一些,在路边果脯店买了一些果脯,牵着马挨个查访客栈。每经一处,便借口自己这匹马太过讲究、不是它喜欢的马厩他不安生,拜托小二带他前去先看一看马厩,没发现叶拭微随行的马,便将果脯分一些给小二,抱怨一句这马难伺候,转而换向下一个客栈。
    如此走了五个客栈,终于被他在第六个客栈马厩发现了叶拭微带来的马,这才彻底放心,立刻交钱上楼。
    等到小二离开,他从窗台翻出,折了窗外那棵柳树上几条柳枝,拔出短刀斩断一截,将中间的白色枝干旋扭而出,只余外面绿色柳枝外皮,这便是一个简约柳哨。
    他拿过柳哨,放至唇边,忽略那抹淡淡苦涩,吹响了那日夜里秋千架边被叶拭微命名的那曲“式微”。
    连吹三遍,他下了楼,坐在能一眼看到从楼梯上下来的人的位置,点了两样小菜。
    菜还不曾被端过来,他就先看到叶拭微下楼了。
    两人对视,脸上俱是露出浅浅一抹笑容。
    此时正值白日,客栈内人来人往,赵寻真不便过去扶她,便轻轻启唇,无声道:“上楼等我。”
    叶拭微点头,给他比了几个数字,转身上楼。
    小二将赵寻真点的菜送来,赵寻真狼吞虎咽吃完,回屋清洁一番,换了衣裳,对镜将马尾重新束拢,一扫先前疲惫颜色,出门去敲开了叶拭微房门。
    吟春开门让他进来,转身出去,并带上门。
    屋里只余他二人。
    叶拭微看他过来便知全貌,嗅着他衣服上传来的温暖气味,问他:“伯父伯母安顿好了?”
    赵寻真抱住她,后知后觉一阵强烈的疲惫,点点头,“他们住进李问渠府里了,我托大公子递信过去,让他们近日不要出府。”
    叶拭微问他:“自那日夜里离开,直到现在,你是不是都不曾阖眼休息?”语落她抬头,伸手抚摸他眼下那两片乌青。
    左眼下那颗红痣都失了颜色,不再像先前一般红艳欲滴,像是开败了的花,萎靡不振。
    她以指尖轻拨几下,赵寻真觉得痒,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叶拭微又碰了碰那颗痣,痒意又达赵寻真心底,实在是有些难以忍受。
    赵寻真却没闪躲,反而微微仰头,将那颗痣更近地送到她手指下,任她随意拨弄。
    几息过去,赵寻真道:“小姐可否容我一张椅子,我休息一会儿,实在有些熬不住了。”
    连着几日彻夜不休骑马赶路,一颗心先是担忧父母,后又挂念叶拭微,随着他赶路多久就紧绷多久,此时此刻,确定父母安全,叶拭微也安全,他提着的那口气便被他散了,这时便觉十分困倦。
    叶拭微扭头看了眼客栈里的床,抬手指了指,“你去那儿休息吧。”
    赵寻真摇了摇头,又提一口气,旋即留意着叶拭微后背上的伤,将人打横抱起,小心翼翼放在床上,又转回头,拉来一张凳子放在床边。
    “你身上有伤,躺床上休息最好。”他从怀里摸出那其貌不扬的手绢,铺在地上,双腿一盘席地而坐,趴在那被他拉来的凳子上,低声道:“我这样就好。”
    叶拭微摸了摸他的头发。
    赵寻真便抬起头来,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微微眯起来看着叶拭微,见她无事,“那我睡了?”
    “等会儿。”叶拭微低喃一声,手指移至他头发被发带固定处,手指弯曲一勾,将他发带扯了下来。
    赵寻真一头乌发顺滑落下,垂在他脸侧,没了平素的张扬劲,配上他微微眯起的眼睛,竟然出人意料地有一些呆。
    叶拭微忍住笑,轻声说:“好了,睡吧。”
 54. 陆师姐
    “祖父,父亲。”
    相府门前,返京的叶拭微与下朝归家的叶争讼正好撞上。
    叶争讼脸色略有些发黑,看着很是疲惫,勉力撑着精神,和蔼问道:“一路上可有意外?”
    “不曾出现意外。”叶拭微低声回答。
    叶修明道:“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回家说话吧。”
    一行人抬步迈进家门,叶拭微跟在两人身后,低声道:“女儿赶了一路,身体不适,想回房里休息,就不与父亲和祖父一起用饭了。”
    叶修明看她仍显苍白的神色,点头应允,“去吧,有事就吩咐人去做,勿再操劳了。”
    叶拭微回去留芳苑,吟夏已等候多时,看叶拭微一进院门就过去将人扶住,搀着人回了房间。
    赵寻真则回到玉树阁,换了衣裳,整理头发,问了院子里其它下人,才知晓叶新台去了秦王府不在这里。他又找承慧,却也没找到人。
    一时奇怪,却也没得办法。
    赵寻真拐了个弯去留芳苑,向小厮说明,等着吟夏出来见他。
    不曾想来的竟是叶拭微。
    “承慧不在,许是和大公子一起出去了?”赵寻真说:“我先去秦王府,待夜里回来再带他来见你?”
    “我听吟夏说,他最近都与庭宇一起,这会儿应是在先生那里上课。”叶拭微道:“阿姐也在秦王府,我同你一起去。”
    这不就会见到他父母?
    赵寻真怔然瞬间,深吸一口气平复心间那点涟漪,“我去安排马车。”
    因前不久叶拭微才说过要休息,两人为避人耳目,从后门出去。
    马车缓缓驶离,辘辘声不绝。
    赵寻真心间那点悸动自出发起就再度翻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加上此刻正在相府,警惕心放低许多,于是没能注意到,在他们后面,有一道目光始终跟随。
    正是叶修明,他看着马车行远,闭上了眼,几息之后,轻唤道:“叶辰。”
    一侍卫走出,“大人。”
    叶修明睁开眼,眸光讳莫如深,“今日夜里,将那封信送去秦王府吧。”
    “是。”侍卫躬身,低声虔诚道。
    .
    马车停在秦王府后门处,不待赵寻真上前喊门,便看到有人从内走出。
    二人一对视,对方眼中激动神色明显,却愣是什么都没说,反而厉声问道:“来者何人?”
    是陆师姐!
    赵寻真掩下兴奋,亮出了叶新台给他的相府令牌,“叶相府中人,奉御史大人之命,前来给秦王送些东西。
    陆白侧过身,“进来吧。”
    赵寻真驾马驶入,秦王府门在他们进来以后缓缓合上。
    “陆师姐!”赵寻真终于不用再遮掩,急忙问道:“我爹娘可好?你们来京这一路可遇到过什么危险?”
    “好得很,我们到得巧,正好是殿试结束当天不久,不曾遇到危险。”陆白笑着道:“你小子可以啊!方才门外做小伏低的样子装得还挺好,有模有样的。”
    她说着脚步一顿,足尖一点便轻盈跃起,停在赵寻真旁侧,抬手敲了敲帘子,声音爽朗问道:“姑娘,我可以进去吗?”
    赵寻真猝不及防转头,急道:“陆师姐!”
    陆白扭头看他一眼,“慌什么?我又做不作怪。”手却依然没停,仍在一下一下地敲着马车帘子,笑嘻嘻的,“可以吗姑娘,我们认识认识!”
    车内叶拭微瞧着那一下一下的凸起,听着外间人开朗大方的声音,掀开了帘子,微笑着道:“自然可以,师姐快进来。”
    赵寻真扭头,嘴唇启合,却还不等发出声音,就被陆白反手一点,偷袭了哑穴,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陆白躬着身子抬步进去,一看清叶拭微的脸就惊艳夸道:“好一个漂亮的妹妹。”
    叶拭微十分不好意思。
    对方坐下来,很是熟稔地同叶拭微攀谈起来:“我先前见过了你姐姐,煞是好看。今日又瞧见了你,又是一眼惊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们京城的姑娘,都这么好看吗?”
    叶拭微不知如何接话,想来对方是在客套,便道:“师姐也很好看。”
    陆白咧嘴一笑,“那是当然!本姑娘绝世容光。”
    叶拭微被她感染,也笑出了声,帘外赵寻真忍俊不禁。
    陆白又道:“这就对了嘛,别那么害羞,我们是一边的人,就得要这样才是呢。”
    叶拭微笑着道:“师姐说得是。”
    陆白:“我给你挑的那副头面,你可喜欢?”
    叶拭微愣住,一时想不起来。
    陆白便知是她忘了,也可能是收了以后就存放起来,预备来日原样送回。
    她道:“就是你初见问渠那天,绍川拿给你的。”
    叶拭微想起来了。
    陆白又说:“那个是我花自己钱买来的,你好好收着就是,不须还回来……”顿了顿,她道:“不管你和我那混子师弟能不能成,你这个妹妹,我都认了,你不要介怀。”
    赵寻真“混子”的名声还真是“香”飘万里……
    她实在太过热情,叶拭微难以招架,静默瞬间后问:“为何呢?”
    马车在这时倏然停下,陆白道:“你看着就不是那种心思多的人,我脑子笨,就喜欢这样的人。”
    叶拭微没忍住笑了,“师姐真是可爱。”
    这一问一答,便过去了一小会儿时间,马车却仍未重新启动,叶拭微便唤道:“赵寻真?”
    “他被我点了哑穴,说不了话。”陆白解释道,掀开帘子解开赵寻真穴道,问:“怎么停了?”
    赵寻真一脸无言:“方才我就想说,这段路没剩多长了,谁知道你一抬手就把我点哑了。”
    陆白转过头,尴尬地抓了抓头发,对叶拭微道:“他们师兄弟三个,问渠心眼儿最多,寻真次之,我不爱听他们打岔,叶姑娘见笑了。”
    叶拭微摇摇头,笑着道:“你们关系很好。”
    “确实不错。”陆白跳下车,又伸出手臂让叶拭微扶着,“师父师娘都在里面呢,你要一起进去吗?”
    叶拭微从方才对话,知道陆白乃是可信之人,猜测以后她或许会留在京城,陪他们一起起事,就没有对她设防,“我阿姐在吗?”
    陆白:“在呢,你兄长也在……”她顿了顿,甩开了不久前卡在指缝间的一根头发,“好像在商量谁的后事?”
    “后事”二字实在唬人,叶拭微被吓得够呛,偏生今天还找不到承慧,一瞬间腿差点都要软下来。
    赵寻真同样大骇,“谁的后事?”
    陆白:“是个大官,好像姓……林?他也在那儿呢。”
    沈林岩。
    至于“后事”二字,应当是指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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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的事。
    叶拭微松了一口气。
    她问:“沈璞玉,就是他儿子,可过来了?”
    “来了,昨日到的。受了好重的伤,被他自己胡乱包扎了一下,我去看了一眼,”陆白两手张开比了一个长度,表情悚然道:“肚子上有这么长一道口子,被刀割出来的,惨呐!”
    叶拭微和赵寻真对视一眼。
    三人已走到议事厅外,叶拭微道:“我就不进去了,我去看看沈璞玉。”
    赵寻真点头,“过会儿我也去。”
    叶拭微:“你记得和我阿姐说一声,我的伤已经好了,让她不要担心。”
    “好。”
    叶拭微和陆白一同来到秦王府后院,一路上聊了不少,知道许多信息——
    新科状元定了殷兴文,却至今都没有安排官职;五皇子不知何故惹怒了李玟丰,受杖五十下,如今发了热,在宫内昏迷不醒;二皇子封了楚王,李玟丰赐婚他和兵部尚书之女卢彤云,婚期就等李问渠和叶净渊定下,和他们安排在同一日……
    叶拭微听着,时不时应和一句,听到最后问她:“可有顾狩此人的消息?”
    “顾狩?”陆白复述了一遍这个名字,摇摇头,“不曾听过,这是何人?”
    “一个故人。”叶拭微道。
    停在沈璞玉休息的屋外,门口两个侍卫把守,这两人明显是认识陆白的,见到她来便行礼喊道:“陆姑娘。”
    陆白问:“里面那人醒了吗?”
    一个侍卫道:“醒了一会儿,小蝶在里面侍候。”
    陆白:“把门打开,我们进去瞧瞧。”
    侍卫为难地看着她。
    陆白:“此人乃是叶二小姐,你们都不认得吗?”
    叶拭微久不在京城,归家以后也鲜少外出,不认得她实属正常。
    侍卫赔罪道:“原来是叶二姑娘,小人冒犯了。”
    “无碍。”叶拭微说,“我可以进去吗?”
    一侍卫推门进去,剩下那个道:“还请姑娘稍等一会儿。”
    叶拭微点头,并不在意这出波折。王府中人,就应该这样谨慎,只听李问渠和叶净渊的命令。
    片刻过去,那侍卫出来,朝叶拭微二人行了一礼,又对陆白作揖,“沈公子让叶姑娘一人进去。”
    陆白愤愤不平地道:“又是一个心眼多的!”
    叶拭微拍拍她的手臂,“师姐别生气。”
    “我没生气。”陆白说:“只是不太高兴。好了,你快进去吧,那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晕过去了。”
    叶拭微推门进去,小蝶行了礼,离开。
    沈璞玉伤得的确很重,一张脸苍白无比,没有半点血色,嘴唇干得皴皱起皮,整个人像是一恍神的功夫,就走过了十年光阴。
    叶拭微脚步不由得放慢放轻,担心一个不注意就惊动了他,恐他牵扯到身上伤口。
    沈璞玉虚弱出声:“你的伤……还好吗?”
    “好多了。”叶拭微低声道:“你呢,怎么伤得这么重?谁动的手?”
    沈璞玉只说了那一句话,就用尽了全部力气,眼睛也闭上了,直到叶拭微在他床前停下,才虚虚地半睁开,轻扯嘴角说道:“顾狩。”
    叶拭微骇然道:“居然是他?!”
    沈璞玉有气无力道:“就是他……不过……也是他替我包扎。”
 55. 罪恶感
    叶拭微并不意外。
    或许是因为上一世,顾狩曾是她夫君,叶拭微对他天然有一点信任感。
    她认为,自己曾经能接受与他共度一生,一定程度上就足够证明,顾狩是在她容忍度之内的,在一些事情上,做事做人不会突破她的底线。
    当然今日沈璞玉身上的这道伤,叶拭微仍然十分生气。她可以理解这是双方归属不同阵营的原因。但沈璞玉作为友方,又被她视为朋友,却遭到这种对待,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我瞧瞧你的伤。”叶拭微看着他道。
    沈璞玉没有拒绝,自己拉开了衣衫一摆,默默撇过头,不与叶拭微对视,脸颊悄悄漫上一抹浅粉色,睫毛扑簌簌扇动。
    叶拭微:“……”
    她骤然发觉,自己说错话了。她自小在外长大,其实不太对男女大防一事敏锐。方才所言,真的只是基于朋友的关系想要关照,但沈璞玉好像会多想。
    她并不觉得沈璞玉对她的情意有多真切,说是好奇与初见面引起的好感都更合适。
    顿了顿,她道:“我喊陆师姐一起进来吧。”
    沈璞玉瞬间转头,十分果断道:“不要!”
    语落便猛地一抽声,重重咳了起来。
    叶拭微就把他衣服拉好,默了默,“那等赵寻真他们过来以后吧。”
    沈璞玉盯着她。
    叶拭微仿佛没看到一般,转过身来到桌前,倒了杯水,手背贴在杯壁上试了试水温,正正好,拿着回到沈璞玉床边,礼貌地问了句:“喝点水吗?”
    沈璞玉腹部伤口长度足有一掌,疼得厉害,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牵扯得他龇牙咧嘴,实在难看。他不想让叶拭微看到,便拒绝了,“不喝。”
    叶拭微没有坚持。
    沈璞玉脸色因为方才那阵咳,此刻染上了一些颜色,看着却还是不太好看,眉头皱得很深,一脸苦命相。
    叶拭微拿过桌上的芦苇杆,放进茶杯里,送到他唇前,劝道:“还是喝点吧,你父亲过会儿应该也来。他看你这个样子,心里肯定不好受。”
    沈璞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就着这个姿势咬上芦苇杆,吸了两口水。
    水温正合适……
    叶拭微看着他:“小蝶很贴心,这水不知她费了多少神才能保持在这样一个恰好的温度……她是皇帝送来秦王府的吗?”
    沈璞玉一口水险些呛出来,诚实道:“不知道,我才醒来不久。”
    叶拭微“嗯”了一声。
    “不让你喊陆师姐进来,是因为我招架不住……”沈璞玉忽然出声,“她太热情了,我现在没有精力应对。”
    叶拭微:“确实,你伤得很严重。”
    沈璞玉忽然笑了一声:“其实我不怪顾狩。”
    叶拭微没有说话。
    “他本可以直接杀了我的,这是他的任务——如果我有反常行为,不问缘由,直接处决。李怀章给他下命令的时候,我听到了。”沈璞玉说:“计划脱身的时候,我被他发现了,我们打了一场,我打不过他。他的刀捅.进我肚子里,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等我醒来,肚子上的伤已经被包扎过了……实话说,我还有点感谢他。”
    叶拭微这时才问:“怎么和我说这些?”
    沈璞玉静默瞬间,苦笑一声:“他喜欢你。”
    叶拭微看着他,须臾道:“乱讲什么。”
    沈璞玉笑了笑,自顾自继续道:“我想,我争不过赵兄,他总是有一争之力的……只要你不排斥他。”
    叶拭微好笑道:“你觉得我排斥他?”
    “先前或许没有,可我被他伤了。”沈璞玉说:“我能看出来,你这人特别护短。”
    “说得都对。”叶拭微转过身,将手中茶杯放回桌上,之后顺势坐在桌边凳子上,和沈璞玉隔了一段不远的距离,手肘搁在桌上,侧脸贴着手背,撩起眼皮觑着他:“只是我很好奇,赵寻真哪里得罪你了吗?”
    沈璞玉噗嗤笑出声:“自然没有。”
    “只是我嫉妒他罢了。”沈璞玉顿了顿,“而且我知道,顾狩只是会有一争之力,最终却还是争不过赵兄。除非陛下赐婚,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赵兄才会是那个输家。”
    “更何况……”他抬眼看过去,“你也根本不会因为我对顾狩的评价,就改变你对他的看法,不是吗?”
    “是,不过你有句话说错了。”叶拭微道:“哪怕陛下赐婚,赵寻真也不会是输家。”
    沈璞玉愣住了。
    叶拭微:“赵寻真会输,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犯了我不能接受的错。”
    毕竟这辈子,赵寻真来得很早,她和顾狩并未成婚。
    叶拭微其实想过几次,上辈子她为什么会和赵寻真错过。想来想去,都只有一种答案,那就是他来得太迟,自己和顾狩已经成婚。
    叶拭微通常不会做违背原则的事。
    所以上辈子,她和赵寻真注定有缘无份。
    “为什么?”沈璞玉问:“为什么只有他犯错,你才会把目光转移到别人身上?”
    “这多简单啊。”叶拭微笑了,“本来就是我们两人的事情,自然只会因我们两个而发生改变。”
    “如果有人比赵兄更好呢?”
    “我又看不到。”叶拭微道:“不是你说的吗,我的目光只在他身上。”
    沈璞玉咬了咬牙,喉间一阵腥甜,稍纵低声笑着道:“那别人不可能有机会了。”
    叶拭微重新倒了一杯水,水温较之前凉了些许,但入口并不妨碍,她将芦苇杆放进去,拿着茶杯走到床边,脸上挂着十分温柔的笑意,目光是温暖的。
    她喊了一声沈璞玉的名字,说:“我真的当你是朋友。”
    沈璞玉偏头,撞进她视线里,怔然——
    谁说她的目光不会放在其他人身上?
    只不过,不是含带爱意的目光罢了。
    他垂下眼皮,笑了笑,咬上芦苇杆,吸了两口水冲散喉口腥甜,抬头对叶拭微道:“我永远是你朋友。”
    屋门被敲响,须臾后门被推开,赵寻真走了进来。
    关门声响起,叶拭微问他:“守卫没有阻拦你?”
    赵寻真笑着亮了亮手中令牌,“李问渠刚给我的。”说着他摸出另外一块,“你的。”
    叶拭微接过,又对沈璞玉说:“让我们看看你的伤。”
    沈璞玉抬手碰到衣衫,动作忽然顿住,抬眼对叶拭微道:“你转过去,让赵兄来看。”
    叶拭微就走到一边,背过身去。
    赵寻真顿觉微妙,打量一眼叶拭微的背影,又探究地看向沈璞玉。
    沈璞玉不语,一味动手将一边衣衫撩开,解释情况:“我是冒死赶去你家镖局的,镖局中人看了你的信物,不敢拖延,但也实在怕被人发现,给我洒了点金疮药就连忙把我装到箱子里送过来了。如今天气热,我到达时,伤口已经有些溃烂了。昨日是陆师姐给我医的伤,刮去腐肉上了药。”
    赵寻真拆开纱布,看了一眼伤口,触目惊心,他都怀疑,沈璞玉受伤那刹,怕是肠子都要流出来……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沈璞玉说:“顾狩应该处理过不少伤口,挺熟练的,他当时就用针给我缝起来了。”
    赵寻真感觉肚子被人砸了一拳一样那么疼,又想起上辈子两人尽数死于非命的惨烈,真心实意道:“你受罪了。”
    沈璞玉沉默瞬间,道:“赵兄,你这样,我十分有罪恶感。”
    “师姐医术很好,她的药一定是疗效最好的,你放心用。”纱布已经揭开了,赵寻真便顺手给他换一次药,一边问:“为什么有罪恶感?”
    沈璞玉闭上眼,只连声嘶气,不回答。
    他是嫉妒赵寻真不假,但也嫉妒顾狩。
    这两人,无论是谁最后被叶拭微选择,他都不服气。方才那些话,有真心,也是试探。
    他想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一丝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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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叶拭微进来时,对他也很是关心。他想着,万一呢……
    现在彻底死心。
    赵寻真换药很迅捷,也很熟练,沈璞玉没遭太久的罪,等他把自己衣服拉好,说:“我自从到这里就一直昏迷,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给我说说这些天的情况吧。”
    叶拭微转过身,顺手搬了两把凳子到床边。
    赵寻真接过来放好,两人坐下。
    主要是赵寻真在说话,他知道得更详细——
    沈林岩是和李问渠等人同一天到达的长隆京城,不过他是在夜晚抵达。抵京之后,他就住进了相府,被一早就领了旨的叶家父子二人藏起来了。
    李玟丰忙着殿试,没有立刻处理虞阳山的事。
    殿试过后第四天,一众中试举子,除却殷兴文外,全部安排好了去处。
    李玟丰秘密宣召沈林岩入殿,一并去的还有叶争讼、叶修明,以及李问渠。
    虞阳山背后之人,自然被认定为李怀章。
    毕竟李玟丰从未真正出面,一切都是李问渠的猜测。
    李玟丰的表现看不出任何问题,当时就大怒于色,桌案上的奏折全被他摔下桌,还砸到了叶修明的脚——李问渠当时就听到噼里啪啦的声响下隐藏其中的一声轻微叹息。
    他觉得李玟丰是故意的。
    接着李玟丰厉言斥责沈林岩为官不知本分,忘了自己忠于谁,竟然被李怀章玩弄于股掌如此之久。
    沈林岩全部接下,请求一死谢罪。
    李玟丰打完了棒子,开始放枣,洋洋洒洒一堆宽慰的话,最后说,不能全怪沈林岩,又说调他回京,让他前往大理寺任大理寺卿一职。
    沈林岩直言自己深觉配不上,只想辞官。
    但李玟丰许他官位,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他借此东风,直接感怀李问渠,从此为他谋事,于是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一番拉扯,沈林岩最终推拒不过,点头应下,但也提出要求,不欲在大理寺如此重要的地方任职,更想前去国子监教书。
    他知道李玟丰的谋算,便求陛下恩赐,称自己儿子沈璞玉现有举人之名,却未入仕,准许他给自己那废物儿子谋一个官职。
    李玟丰犹豫瞬间,许了沈璞玉大理寺司直一位。
    之后李玟丰要求他们瞒下此事,让太监送人出宫,密召李怀章入宫。
    次日宫内流言纷纷,直道五皇子不知何故惹怒了陛下,受杖五十下,人都差点打废了,已经连着发热两天,皇后娘娘担忧不已。
    说到这里,赵寻真停下来,道:“不过大小姐说,六公主昨日曾去看望过,李怀章那时正在练剑,瞧着已经恢复好了。”
    沈璞玉冷笑一声:“怕是根本就没打。”
    为了顺利保住沈家父子,免去节外生枝,他们并未告知李玟丰,李怀章后期阳奉阴违将虞阳山据为己有的可能。
    现在看来,李问渠猜测成真。
    虞阳山背后之人,就是李玟丰。
    正因如此,他才没有真的惩罚替他担任“话事人”的李怀章。
    叶拭微思索着道:“不久以后,李怀章应该也要封王了。”
    屋里没有外人,沈璞玉忍不住骂道:“狗皇帝!真拿我沈家父子当猴子耍了!”
    叶拭微和赵寻真对李玟丰丝毫没有敬畏之心,更加没有敬爱之情,不阻拦,任由沈璞玉发泄。
    赵寻真格外留意外间动静,并时刻注意沈璞玉声量高低,确保这件事,只有他们三人知道。
    沈璞玉骂得面红耳赤,伤也不疼了,人也有劲了。
    突然,赵寻真抬起手!
    沈璞玉霎时住声。
    随即屋外响起叶净渊的声音:“拭微。”
    叶拭微过去将门打开,叶净渊进来,低声对他们三人道:“宫里来人宣旨了。”
    “陛下赐婚六公主和殷兴文,并下旨,封殷兴文为江北郡守,接替你父亲,三日后动身,前往江北赴任。”
 56. 与君质
    “新科状元殷兴文,如今还是不归附于你吗?”
    吴皇后寝宫,李怀章方打完拳回来,脸上涨红尚未完全褪色,便被吴皇后揽住,忧心忡忡地问话。
    李怀章坐姿闲散,很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母后别着急,不过一个新科状元,纵是他永远不归附于我,又有何妨?”
    放在以前,即便这人即将尚公主,吴皇后也丝毫不担心,只是现在,若这人他们不要,无异于躬手送给李怀真……
    如今该叫他李问渠。
    思及此,吴皇后冷哼一声:“那个李问渠,真是和他母亲一样,心思重得很,居然隐瞒过所有人来到京城参加科举……皇子考科举?真是旷古未闻!偏御史台和翰林院的那群老东西连并国子监那群学生对此吹捧不已,人尽夸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非大邺皇子,而是一代明君了呢!”
    李怀章身形一顿,表情严肃起来:“树大招风,便让那群人对李问渠大肆吹捧好了,有朝一日传到父皇耳朵里,难保不会对他生出猜忌。”
    吴皇后淡淡瞥去一眼,轻笑道:“你如今怎么这般天真?那些话,起初都是你父皇在大殿之上夸赞过的,他怎可能会介意?倒是我们,真该重视起来了,李问渠不是其他几位皇子,他是真真切切得你父皇喜爱的,又有陛下曾对他母子二人的愧疚,如今的李问渠,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李怀章正襟危坐道:“儿子知道了。”
    吴皇后看他这模样,知道他是听进了心里,想着点到即止,又担心他因叶净渊而心烦意乱影响心绪,还是没忍住提点道:“如今李问渠全部助力,皆系于叶相。陛下为叶相长孙和镇南侯孙女赐婚,如此一来,李问渠便在文官武官那边都有了支持者,虽然人数少,但这二位皆是朝中肱骨,得朝臣尊敬、万民信服,难保会有那不长眼的东西,背地里投靠过去,你记得多盯着些。”
    李怀章眸色更深,望过去一眼,那眼神极复杂,吴皇后似乎从中看出了些许挣扎,便问:“你可有谋划?”
    李怀章许久不曾回答。
    这时,张毅过来,打断了他母子二人的交谈:“娘娘,殿下,陛下有旨,请殿下过去说话。”
    吴皇后便摆摆手,道:“你快换身衣服过去吧。”
    李怀章躬身称“是”,转身离开之际,声音低沉道:“母后放心,镇南侯和叶相两家的亲事,成不了。”
    吴皇后心头蓦然一梗,看着李怀章背影问道:“你这是何意?”
    李怀章回头,唇角淡淡露出一抹笑容,声音不轻不重地道:“我已在林秋月赴京途中设下埋伏,她绝无可能活着到达京城。”
    .
    “阿姐是说,林小姐已经到了?只是镇南侯府尚未修缮完成,所以她要先同我们住上半个月?”
    留芳苑内,叶拭微一大早便被叶净渊喊了起来,与她一同打点西厢房。
    她困得厉害,哈欠连哈欠,直到叶净渊告诉她这房间是为谁准备,一下子清醒,又嘀咕道:“镇南侯府不是一直有人看护,怎会突然没有修缮完成呢?待嫁妇人住到未婚夫婿家,会否不合规矩?”
    叶净渊回头瞥一眼紧闭的房门,这才说:“陛下是如此说的。”
    叶拭微立刻警醒道:“有隐情。”
    “此前事情未定,怕你担心,不曾告诉你。如今可以说了。”叶净渊拉她坐下,“兄长和林姑娘婚事初定那日,我就同秦王商量,由祖父出面,向陛下请一支暗卫,前往滇南,暗里护送林姑娘回京。”
    “但我们只是出了个主意,之后的消息一概不清楚……”她顿了顿,“如今看来,怕是担忧成真了。”
    “有人不想让这婚事落实。”叶拭微极快想通其中关窍,皱眉道:“只是不知是那几位皇子中的哪些人……不对,也或许是林姑娘自己,如若她真不喜武偏爱文,不必多年来都随家人死守滇南。我听吟夏说,她大姐二姐皆已成婚,如今俱在京城,她完全可以住回镇南侯府的。”
    叶净渊也为难道:“我起初并不曾考虑到这点,只担心李怀章几人对她下杀手。如今想来,若真是林姑娘本来就不想嫁,岂不是误人前程?”
    叶拭微揉了揉眉心:“待她住进来,阿姐问问她。”
    其实问了也不能改变这场婚事必成的结局,但至少,他们能知道林秋月心中作何想法,再从叶新台那边下手,尽量调和。
    敲门声笃笃响起,吟春推门进来:“陛下传旨,要大公子和二姑娘一同进宫。”
    叶拭微说意外也不意外,且早就做好了准备,对镜自观一番,还算得体,便对叶净渊道:“那我去瞧瞧。”
    叶净渊替她审视一番,觉得没有不妥,闻言点头,“到了御前,记得小心说话。”
    .
    叶拭微和叶新台一进宫,便被太监分开,分别引往不同地方。
    叶新台去了哪里叶拭微不知道,此刻她正站在勤政殿,听崇文帝问话。
    崇文帝问她:“郯城城外,秦王遇刺,你不顾生死为他挡下致命一剑,可是有什么图谋?”
    “臣女为秦王挡下那一击,并非因臣女想要谋取什么,只是一路同行,看出嫡姐与秦王感情日渐亲近,心知若秦王出事,嫡姐必定伤心。”叶拭微躬身伏拜,言辞恳切道:“臣女绝无不轨之心,想插.入他二人之间,成为秦王侧妃。”
    崇文帝好整以暇看着她道:“怎么?朕的儿子,难道还入不了你的眼?”
    叶拭微:“陛下真龙天子,秦王英明神武,臣女一介庶女,万不敢那般作想。只是臣女与嫡姐关系甚笃,不欲与她共侍一夫,还请陛下明鉴。”
    崇文帝微微垂眼:“你可知,凭借秦王身份,日后必当侧妃无数,总会有人与你嫡姐共侍一夫,不是你也会是旁人,如果是你,或许对你嫡姐还更有利些。”
    叶拭微心道果然如此,叶修明肯定早就得了这狗皇帝的示意,却只能在心里将这两人骂一个狗血淋头,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样子,诚惶诚恐地说些违心之言:“秦王天之骄子,合该佳人做伴。嫡姐身为王妃,为王府开枝散叶、辅佐秦王成为明事理之人才是正理,万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做那些同人争宠之事。”
    崇文帝心道有趣,又说:“纵你嫡姐不是那种人,却难保让人设计,争风吃醋。你嫡姐若一招不慎,就可能落入陷阱。你一并嫁过去陪着她,难道不是上上之策?”
    “陛下抬举臣女了。”叶拭微笑道:“与嫡姐相较,臣女愚笨迟钝,若她都会落入陷阱,臣女过去,也不过是拖累。况且,我若嫁过去,对嫡姐是否有利尚不知道。但臣女可以笃定,嫡姐会十分难过。当然,她必定不会表现出来……”
    叶拭微顿了顿,音量不着痕迹加重一些:“可臣女不能如此寡恩忘本。她不说,就当不知。否则,臣女会认为自己该受千刀万剐。”
    崇文帝陷入沉思。
    叶拭微余光留意着他,待他表情有所松动,才开口道:“若陛下真认为臣女为秦王挡剑一事有功,不知臣女可否斗胆向陛下求个恩典?”
    崇文帝声音似乎有些发紧,眼睛也有些失神,“你说。”
    叶拭微跪下,双手交叠置于额前,伏身叩拜道:“臣女请求陛下降旨——允准臣女,此生永不入秦王府做侧妃。”
    崇文帝久久不言。
    叶拭微便也不能起身,始终保持那个姿势,渐渐感到手脚发麻无力,偏偏这时她还不能看到崇文帝的神情,无从察觉到底是何情况,心中一阵战栗害怕,生怕崇文帝一个不悦,让人将自己拉出去打板子或是直接赐死。
    这人连自己结发妻子都能面不改色地毒杀,又有什么做不出来?
    崇文帝终于开口:“你……直起身来。”
    叶拭微松了口气,缓缓直起身,上半身已经失去知觉。
    崇文帝问她:“如果你嫡姐被秦王误会,将其禁足,你会如何?”
    这是想到了他自己和先皇后?
    叶拭微垂首道:“拼尽全力查清真相,还嫡姐清白,解除他二人之间误会。”
    崇文帝默然瞬间,又道:“若是秦王始终不曾松口呢?”
    叶拭微心中早有答案,但这时却故作深沉思考,待到她觉得时间足够,开口答道:“央求父亲和祖父,请他们出面,向秦王为嫡姐求一纸休书,放她回家。”
    崇文帝看着她,忽然嗤笑一声:“还是太年轻了,你父亲和祖父,有几多可能会答应呢?”
    叶拭微抬头,眼神坚定,声音笃诚:“纵然祖父和父亲不应,还有我兄长,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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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不会坐视不理。”
    崇文帝又一次沉默良久,但这次开口,他没有再问叶拭微旁的话,只是道:“你想要的恩典,朕答应了。你下去找你兄长吧。”
    “臣女告退。”叶拭微垂首退下。
    崇文帝疲累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出来吧。”
    屏风之后走出一个人,正是李怀章。
    崇文帝看着他,似乎又有了些精神,“你幼时曾同我求娶叶净渊,我没有答应。如今她这个妹妹,我瞧着并不逊色于她,不如将她赐给你做王妃?”
    李怀真怔住。
    王妃?这是也要给他封王了?
    转念一想,他直起头问道:“儿臣斗胆问父皇一句,为何儿臣幼时求娶叶净渊,您不答应?”
    崇文帝看着他,反问:“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李怀章犹豫一瞬,立刻做出委屈模样,眼眶霎时就红了,噙着泪道:“因为大哥走了,他还不曾向您提过此类请求,您要等他回来让他先挑,再从他挑剩下的里面挑一个给我。”
    他刻意用了“大哥”这样的称呼,好像他们此刻真成了民间一对儿普通父子,围绕中间的没有皇权斗争,仅仅只是一个儿子,在难过地同父亲诉说自己的委屈。
    崇文帝面色不变道:“错了,是因为你喜欢她。”
    李怀章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那表情与当年他求娶叶净渊时几乎一模一样。
    执拗、倔强、委屈。
    崇文帝一瞬回到那个时候。
    那时,先皇后方过世,李怀真离宫。
    他一生中最爱的妻子和儿子,在五天之内,先后以两种方式,离开了他。
    他是存了要为李怀真留着叶府的心思,不欲把叶净渊赐婚给李怀章。
    他承认,这种想法占据了他脑海中最深层次的原因。
    可还有一点,是因为面前的这个儿子。
    这个儿子,为了一个女人,居然能够那般不顾脸面,跪在殿外那么久、无论他如何冷待都不曾离开。
    叶净渊于他而言,绝对是祸水!
    他万不可能答应他的请婚。
    他自己就吃过这种苦,直到多年后的现在也不曾走出,又怎会愿意让他的儿子,也遭受那份痛苦呢?
    崇文帝闭了闭眼,思绪瞬收,对面前站得笔直看向他的李怀章道:“你那时年纪太小,本不懂何为喜欢,却为她跪了那许久。我想着,来日她必误你,这才不允的。”
    李怀章双眼睁大,怔怔然前行两步,眼角泪珠半掉不掉,“父皇没有骗我?”
    崇文帝:“没有。”
    李怀章悔恨道:“这么多年,儿子都误会了父亲,是儿子不孝。”
    崇文帝叹了口气:“也是我不曾同你说清楚……那叶拭微,你要吗?虽是个庶女,但脑子是好的,想来应能做你贤内助。”
    “三哥似乎对那庶女有点意思,儿子不便夺人所爱。”李怀章这时完全就是一副好儿子的样子,“我的婚事,母后已经在为我留意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她便会来同父皇商量。届时,儿子全听父皇母后的。”
    崇文帝沉默着点了点头。
    李怀章看着他的脸色,试探道:“那儿子先退下了。”
    崇文帝“嗯”了一声。
    李怀章转身,面色骤然冷了下来。
    说什么为了叶净渊不误他?
    全是狡辩!
    就算他那时与叶净渊有情,可叶净渊背后是相府,若那时崇文帝同意赐婚,只怕如今在叶府助力下,他已经登上储君之位……
    李怀章闭了闭眼,无声长吐一口气,却听身后忽而传来一道声音:“慢着!”
    他睁开眼,转身看过去,又是一副宽和面容:“父皇还有吩咐?”
    崇文帝道:“林秋月入京之路,一共遭遇五次刺杀。我不管这是你们中的谁做的,这次看在她到底还是平安入京的份上,不做追究。但接下来,到她成婚之前,她便是损伤一根头发,我都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沉声道:“可听清楚了?”
    李怀章垂首道:“儿臣一定会将消息告知诸位兄弟。”
    待他离开,崇文帝揉着眉心,唤来身边太监:“宣贤妃过来。”
 57. 玄影军
    叶拭微一直被太监引领至宫门口。
    方一出来,就看到停驻在宫门外的叶府马车,和倚靠车檐微闭着眼睛的赵寻真。
    自从郯城回来,赵寻真日日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整个人神出鬼没的,叶拭微白日里鲜少见他。
    但他常会见缝插针地出现在叶拭微面前,同她短暂地碰上一面,看叶拭微练剑的进度,为她纠正姿势,再根据情况,调整要教给叶拭微的新的武艺。
    承慧和叶庭宇那边,则放到了晚上他回来以后。两人数次同叶拭微嘟囔,直言自己每日去学堂要起得比鸡早,夜里要练武,又睡得比狗晚。
    但也没有退意和倦懒,每次赵寻真还未至,他二人便已经自觉开始。
    叶拭微担心这样对身体不好,导致两人以后不长个子。直到一个午后,她去找承慧,看到两人手上攥着木剑、横七竖八躺在床上抱着枕头呼呼大睡的模样,才安心下来。
    叶拭微问过赵寻真,是不是在调查赵慕文的消息。
    赵寻真说不是,他把事情告知了父母,如今江北那边,有一位十分信得过的师兄在调查。
    叶拭微就追问他在干什么,赵寻真扭捏地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叶拭微其实有些担心,上次叶净渊赐婚一事,他便是如此告诉她的,随即而来的,便是惊天噩耗。
    但她并未表明,选择相信。
    正思索着,远处马车上赵寻真蓦然睁开了眼,极其迅速精准地锁定了叶拭微,咧开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他手撑住车板,旋身一跳下了车,朝着叶拭微大步走来。
    叶拭微身形一顿,也轻轻笑了一下,信步走去。
    二人视线相撞,无声走过这一条长长宫道中的短短一段,享受了连日来少有的一会儿静谧无波的闲散时光。
    马车上叶新台静静掀开车帘,望过去一眼,抿了抿唇,微微敛眉无声吐出一口气。
    “叶公子看到什么了?”在他身旁,林秋月颇为好奇地问道。
    事涉叶拭微名誉,叶新台连忙放下车帘,扭头对着林秋月道:“没什么,只是瞧瞧二妹过来没有。”
    林秋月十分亲热的模样:“二妹妹来了吗?我也瞧瞧。”抬手就要去掀车帘。
    叶新台侧了下身体,挡住她手臂动作,温声说:“已经快到了,外面日头烈,林小姐还是别看了,如此也少受一遭罪。”
    林秋月轻笑一声:“滇南多沙尘,我从小到大过的就是这般风吹日晒的日子,叶公子不必挂念。”
    语罢手腕一折,自上而下拿住了叶新台靠近马车帘子的半边肩膀,随即身体前倾离开车凳,身形笼罩在叶新台头顶和前方,另一只手一把掀开帘子——
    帘外叶拭微拾步踩上脚踏,正欲上车,见此情形脚步一顿,仰头看了眼马车左上角的旗帜,确是叶府马车无疑。
    她后撤一步,脚掌踩在地面上,有了脚踏实地的安心感,也看到了以一种奇怪姿势坐着的叶新台,这才道:“林姐姐好。”
    林秋月不问她怎么认出自己,简短道:“你很聪明。”
    松开帘子坐了回去。
    叶拭微又一次踩上脚踏,躬身坐进马车之前,回头望了赵寻真一眼。
    叶新台这次却没有顾及到,全部注意力都停留在自己半边发热的肩膀——莫非武官家学渊源如此?这个林姑娘,力气真的好大!
    路上三人并未过多交谈,并非叶拭微和叶新台不想同林秋月聊上几句提前熟悉,而是林秋月自马车驶动便闭上了眼睛。
    相府与侯府分别坐落于两条临近的街道,侯府在前,相府在后。
    马车将要抵达侯府那条街时,林秋月睁开了眼,挑开窗帘朝外望一眼,对叶新台道:“多谢二位载我回来,烦请将我送回家里。你我婚约已定,半个月后便是一家人,既如此,我便厚脸皮一回,就不专门备礼、派人上门打搅了。”
    叶新台连忙揖礼:“应该的,林姑娘不必客气。”
    叶拭微意外看他一眼,见他好似真不知情,只好自己礼貌开口:“家中已备好茶点饭食,林小姐不过去看一眼吗?”
    林秋月微笑道:“多谢二妹妹,可我方才回京,一路舟车劳顿疲乏得厉害,想尽快回家歇息,就不打搅了。待到半个月后,我嫁过去,还希望你不要嫌弃我烦人才是。”
    “自然不会。”叶拭微笑说:“我读书不多,识字也少,林姑娘不觉得我粗陋无知就好。”
    一番来往客气,叶拭微也不再多说。
    林秋月下了马车,侯府大门自晨起便开着,管家早早迎了出来,欢喜的声音传过来:“小小姐回来了!这一路上累着了吧,随从呢,怎么只有您一个人?”
    “兄长?”叶新台不知何故一直神游,叶拭微直接动手推了一把,叶新台恍然从沉思中回神,听见叶拭微道:“你这个侯府的未来姑爷,不下去送送,就这么放任林姑娘一个人回家吗?”
    叶新台一脸欲言又止,但脚比心快地下了马车。
    叶拭微将马车窗帘挑开一条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在管家面前的林秋月与在他们面前不同,少了强硬,看着似乎有些柔弱,更符合崇文帝口中那位“镇南侯家唯一一位不喜武偏爱文的小孙女”的形象。
    她转而挑开车帘,右手三根手指屈起,轻敲车凳。
    赵寻真立时偏头,低声道:“小姐。”
    叶拭微:“可有看出什么?”
    赵寻真:“林姑娘并不柔弱,反而身康体健,而且练过功夫,到了何种程度暂时说不准。不过,方才大公子应该是被她一掌按住,才无法动作。”
    好歹是武将之家,纵然这位小姐不喜武,也可能受家族影响,多少练过。
    这不奇怪。
    叶拭微问:“你好好想想,如果我同她动手,结果会是怎样?”
    赵寻真沉思瞬间:“大约不相上下。”
    正说着,叶新台回来了。
    不等叶拭微问他宫门口的事,他便率先道:“你说,这个林姑娘,会不会是假的?”
    叶拭微惊奇:“什么?”
    叶新台按着自己左边肩膀,认真道:“她手劲儿不小。”
    “……林姑娘应当是真的。她入过宫,在陛下面前露了脸,若她是假的,镇南侯府便是欺君之罪。他家世代忠良,苦守滇南数年,殚精竭虑,想来不会做出此等折翼之事。”叶拭微分析一番,顿了顿,凝望叶新台,难言道:“兄长,你多年苦读,如今一朝中试,不必再为此烦扰忧心,或许也可以同庭宇他们一起,练练功夫。”
    叶新台认真道:“你说得极是,我是有许多年不曾认真练过功夫了。”
    叶拭微惊讶:“兄长练过?”
    她惊讶得太明显,叶新台看她一眼,自信说道:“那时五皇子都打不过我。”
    叶拭微颇为怀疑:“你那时多大?”
    “十岁。”叶新台恍然间明白什么,尴尬地解释:“虽然多年不曾再碰过剑、动过手,但我曾经,真的属于佼佼者。方才被林姑娘一掌按住,并非是我不能挣脱,只是发觉她似乎有些不对劲,又在她掀开帘子的那瞬间,确定你那边没有意外,加上那个姿势下我觉得十分尴尬,不敢动……这才任由她按住我。”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叶拭微点点头,又说:“赵寻真看出来了,林姑娘功夫不差,打我不成问题。”
    叶新台沉思道:“那便是陛下说了假话。”
    叶拭微看着他:“祖父和父亲亦然。”
    叶新台一脸菜色。
    他是真不明白,为何到了这个时候,祖父和父亲对他们这群子女,竟然还是有所隐瞒。
    “兄长,”叶拭微问:“你会喝酒吗?和祖父、父亲比起来,酒量如何?”
    叶新台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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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噤了声,须臾后道:“酒量一般,但和祖父他们比起来,应该是我好些。”
    叶拭微被他搞得不确定起来:“我要听实话。”
    叶新台偏过脸不自然道:“我……海量。”
    叶拭微长吐一口气:“那就好,明日正值休沐,今天晚上,你灌醉他们,从他们嘴里问出实话。”
    “祖父和父亲,已经有许多年都不曾喝醉过了。”叶新台觉得十分有难度。
    “那就要看你的了。”叶拭微笑着举起手臂,手掌屈起攥作拳,“我相信你。”
    叶新台:“……我尽力。”
    一会儿功夫,相府已经到了。
    三人相继下马,叶新台和叶拭微一同离开,赵寻真驱车前往后院。
    将马车安顿好,他去了后院练武场。
    承慧和叶庭宇尚在学堂,现下这里无人。
    赵寻真在树下站了会儿,感受风拂脸颊的柔和,顿觉怡然惬意。
    不多时,叶拭微的身影映在了他瞳孔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她提着一把木剑,一直走到赵寻真身前,和他隔着一段距离,一言不发地耍起了一套剑招。
    招式利落干净,衣袂生风。
    动作极覆力道,蕴藏杀意。
    赵寻真眼角含笑道:“小姐进步好快,我们可以开始新的招式了。”
    叶拭微急喘两口气平复呼吸,一边翻转手腕挽了几个剑花,一边走过来。
    赵寻真与她对向而行。
    二人擦身而过,手中剑撞上,发出锵然一声鸣响,在目光交缠之际,分别落在两人心头,掀起一片片涟漪。
    位置转换,叶拭微站于树下,赵寻真停在叶拭微方才耍剑那处地方,动作缓慢地演示了一套新剑招。
    演示完毕,他看向叶拭微。叶拭微便朝他走来,在他指导之下,凭借印象复刻。
    武学一道,越是学至深处,越讲究融会贯通。
    叶拭微现在已不需要赵寻真手把手带着练习,只观看一遍,便能理解大半。
    赵寻真视情况出声提醒。他这时候与平时不太一样,绷着一张脸,眉头紧锁,看上去十分正经,甚至有些严肃。
    叶拭微知道他这是耐心,不希望自己学到的东西有一点意外。那在来日危机到来之时,便是他们主动留给对手的豁口。
    日光渐盛,叶拭微有些热了。
    她动作一停,赵寻真就立刻递上手帕,叶拭微接过来擦了擦脸和脖子,手掌伸直一下下地冲脸颊扇风,问赵寻真:“你今日不忙?”
    “今日无事。”赵寻真说。
    他看着叶拭微微红的脸颊,两人距离太近,叶拭微皮肤上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
    顿了顿,赵寻真微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叶拭微额前散落的一缕头发上,在心里决定很久,最终抬起手,轻轻将那缕头发别在叶拭微耳后。
    他手掌心也是热的,一寸寸挨过叶拭微的额头、脸颊、耳朵,热度一下子翻了倍。这么一个不费多少时间的动作结束,掌心的热度灼得他心口发紧。
    他吞咽一下,小声发问:“小姐明日有时间吗?”
    叶拭微从他腰间解下自己惯用的水囊,仰头喝了一口水,消去不少渴意,“怎么了?”
    赵寻真:“我参加了玄影军千户的遴选,明日是最后一场,在玄影军司所外当众比试……你要来看看吗?”
    玄影军,直属于御前,可认为是摆在明面上的专属于皇帝的暗卫,但有监察百官之权,也有退出的选择,比暗卫更加自由,也更有发展空间。
    叶拭微知道他在筹谋什么,心中喜悦,笑着问他:“这段时间,你就是在忙这个?”
    赵寻真莫名不好意思,耳朵尖悄然爬上一抹浅浅红色,目光却大胆地看向叶拭微,点头。
    叶拭微不错眼地盯着他,轻声说:“赵寻真,我去看你赢过所有人。”
 58. 擂台上
    玄影军司所外一早就摆好了擂台,十米之外呈包围状设置看台,可供人观看。
    叶拭微和叶净渊一道过来,两人俱换了男装,头发高扎成马尾,拿着请帖给人看过,被引领着停在了玄影军自己留观的看台那边。
    玄影军指挥使娄年就在这里,他平民出身,用了二十余年,一路摸爬滚打站到这个位置,为人敦厚,从不轻视旁人。
    娄年敬重叶争讼,也喜欢脚踏实地的年轻人。
    见到叶家姐妹,他主动挥手打了个招呼,除此之外也不再有多的表示,仍旧挺拔地站在那里。
    叶氏姐妹走近前,客气地道了声“娄指挥使好”,便也自觉站上后方看台,不再言语。
    看台在地面的基础上做了增高,视野辽阔,可以轻松看到最中心的擂台。擂台周围此刻站了有八个人,是百户遴选。
    叶拭微张望着远处,认真寻找,没有看到赵寻真的身影,猜测这时他大约还没出来。
    约莫一刻钟过去,娄年朝心腹钱二招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钱二吹哨,便有人按照事前安排好的顺序,依次点出名字,两人为一组,一共比两轮,由八进四,再由四进二,最后胜出那两人,便是玄影军这次选拔出来的百户。
    参加遴选没有限制,可以是原来就在玄影军备过案的人,也可以是初至京城的江湖人和普通老百姓又或者是官员家奴,不分资历,只看能力。
    唯一要求是身家清白,能完全为皇权所控。
    叶拭微对百户遴选兴趣不大,但依然看得十分认真。这群人功夫看着明显不如赵寻真,不过比起她来却是要强上许多。
    叶拭微仔细观察他们的出招和闪避动作,从中学习经验,一时入了迷,连身旁站了人都没发现。
    待到百户遴选结束,她才开始注意周遭,也就看到了身旁的人。
    是李怀瑾。
    他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拭微的侧脸,此刻见她回神,弯唇笑着问:“二妹妹对这些感兴趣?”
    叶拭微坦言:“颇有意思,便多看了两眼。”
    李怀瑾意兴阑珊地道:“百户遴选没有看点,过会儿千户遴选,你可着重留意,里面有一位我知交好友,功夫很棒。”
    叶拭微笑着道:“那我拭目以待。”
    她余光扫视到两个身影,分别是李怀德和李怀章。
    叶净渊自然也注意到。
    两姐妹对视一眼,叶净渊前行一步,对身前娄年道:“娄指挥使,多谢方才招待,今夜家里设宴,不知能否有幸请您光顾?”
    娄年扭头看她一眼,似乎极为不解:“请我?”
    叶净渊脸庞挂上一个得体笑容:“感谢今日您对我姐妹二人的照顾。”
    娄年:“无须感谢,宴席一事,待我上折请示过陛下,会派人在天黑之前前去叶府通传,这样可行吗?”
    叶净渊:“自然可以。那我们先行离开。”
    两人离开这处看台,换到角落不起眼处,不欲同那群皇子再多交谈。
    李怀章和李怀德依然注意到她们。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叶净渊以男装示人,皆觉新鲜。
    李怀德好一些,只是多看过去两眼。李怀章就十分不客气了,目光几乎粘在叶净渊身上。
    李怀德讥讽道:“五弟可还记得,那是你未来皇嫂。”
    李怀章目光终于收回,冷飕飕落在李怀德脸上,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也是你未来皇嫂。”
    李怀德笑了,阴阳怪气道:“我对她又没有情意,只是利用而已。”
    李怀章盯着他:“你对我那未来的二皇嫂也这么说话吗?”
    李怀德震惊地看着他:“怎么,你以为她不知道我们只是利益结合?原来五弟这么单纯。”
    李怀章冷哼一声,不再理他,径直走向看台,在看台停住站好以后,眼神仍旧不老实,蛇一样地追寻到叶净渊,随后眸色隐晦起来。
    叶净渊身旁,站着李问渠。两人十分自然地聊着天,远远看过去,简直就是一副言笑晏晏、笑语吟吟的美好图卷。
    也不知道李问渠在说些什么该死的话。
    其实李问渠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诉她们,赵寻真以前同人比武的事。
    那时候的赵寻真面对的几乎都是一些穷凶极恶之徒,于是他也一副流氓打法,诸如拔人头发、烧人屁股这类的事,他做起来可谓是得心应手。
    认识以来,叶净渊见他动过几次手,只看到过他出手狠辣不留情的一面,却不曾见到他不要脸的一面,便朝叶拭微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你见过吗?
    叶拭微回想了那天他披头散发疯子一样站在墙上高喊“李问渠!还钱!”的一幕,又忆起虞阳山上土匪控诉他炸粪坑没道德的事情,耸着鼻子略带嫌弃地点了点头。
    叶净渊便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十分有感染力,李问渠本就因为赵寻真主动提及参加千户遴选一事欢喜,心情昂扬,见此情状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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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潮澎湃。
    叶拭微和刚来不久的承慧还有叶庭宇也在笑。
    叶庭宇不光笑,还扬言道:“赵先生居然这样!下次他再装严师我就提这事,看他会不会破功!”
    唯一一位笑不出来的,是叶新台。
    他昨日将祖父和父亲灌醉,从他们口中问出了一点事情,于是一晚上都没睡着,直到现在也提心吊胆。
    本想找秦王说说,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叶拭微注意到他的异样,扭头看向他。
    叶新台勉强弯了嘴角,微抬下巴示意她看前方:“要开始了,回去再说。”
    叶拭微便收回视线,看向擂台。
    赵寻真一行人已经出来了,同样是八个人。
    按照规定,这八人要比三轮,在百户遴选的基础上最后加一场,二进一,胜者为王。
    赵寻真已经找到他们位置所在,一出场就远远望过去。
    于是叶拭微一回头,看到的就是他笑着的面容。
    他身姿修长,腰部收束很紧,宽肩窄腰,比例很好。今日穿一件文武袖,从前刻意练习出来的书生气在这时衬得他更加气质出众,配上他优越的一张俊脸,在一众人中格外突出。
    叶拭微挑了挑眉,笑着无声用嘴型示意:“我看着你赢。”
    “各位!听我钱二说两句,咱们今天的千户遴选换个方式。”钱二敲了敲锣,周围说话声霎时停了,明明是白日的街道,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钱二高声道:“如今参与千户遴选并走到这里的,一共有八个人。方才咱们三皇子殿下提了个妙招,说这样更能证明我们千户大人的实力!”
    他说得绘声绘色,又会刻意在自己说话间隙,在合适的停顿处见缝插针地敲一下锣,表情更是丰富多姿。
    本来挺严肃的一个场合,愣是被他搞得像是卖艺现场。
    不过这样效果更好,围观百姓看得不亦乐乎、兴致高昂,更有人开口催他:“大人莫卖关子啦!直接说吧!小人们都等着看呐!”
    钱二正等着有人配合,闻言猛一敲锣,转头看向围着擂台的八个人,高声道:“你们,一起上!最后谁能留在台上,谁就是今后的千户大人!”
    叶拭微眼皮猛地一跳,感觉不太妙。
    随即便看到,跳上擂台的八个人分为了两个阵营。
    一方是赵寻真。
    另一方,则由余下那七人组成。
    哨声一响,七人一起动作,朝赵寻真围攻而去!
 59. 第 59 章
    叶庭宇气得跳脚:“做什么!这不是欺负人吗!”
    承慧些稳重,歪头看叶拭微一眼,见她神情淡定,彻底放心下来:“别着急,赵先生的功夫你知道。这些人早在之前的比拼中自然也见过,如今这么做,只能证明他们害怕了。先生曾说,对战之时,心生惧意者,首先便败了一节。”
    叶拭微垂在身侧的手攥紧。
    她倒不担心赵寻真输,只是害怕那七个人背地里放冷箭。
    方才李怀瑾就说过,里面有一位,是他的人……
    她问李问渠:“这七个人里,那三位皇子是不是全都安排了自己的人?”
    李问渠点头,又说:“赵寻真也知道。”
    今日的场面,是赵寻真一早就预料到的。
    江北一行,虽然他明面上的身份是相府先生,但李怀章不可能看不出来他和李问渠关系亲近。
    从江北回来,赵寻真最初是想去从军的。他需要一个别人一听就认为他可堪与叶拭微相配的身份,就像上辈子带着战功回来的顾狩那样——这是他早就窥到的成功案例,相对稳妥。
    他去同李问渠商量,李问渠听完没有说话,而是给他看了一封信。
    来自于叶修明。
    叶修明在信中拜托李问渠,希望他说服赵寻真回幽黔,远离叶拭微。为此用了整整两页纸的篇幅,从各种角度说明。
    可在信的末尾,最后两行,他又写道:
    【如果秦王还是不愿,那就请您,为他在京城安排一个官职……我实在不想看我的女儿,整天和一个胸无大志的人厮混。】
    李问渠拿到信后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一个人藏在心里,谁都没说。
    叶修明不了解赵寻真,可能也不了解叶拭微。
    赵寻真和李问渠说自己重生了、要来京城找人的时候,就一并告诉李问渠——他喜欢的那个女子,向往外面的广阔天地,不欲被困在后宅一隅。如果他这辈子有幸为她所爱,他们应该会像赵青山和花溪沅那样,一年中有一半的光景,都在游历山川湖海。
    李问渠自然信他,但也有怀疑。毕竟上辈子人家都不喜欢他,那可能赵寻真看到的和想到的,其实一点都不全面。
    所以在去往江北的路上,他专门问了叶净渊。
    叶净渊说:“拭微是那样的。”
    她长叹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我,可能来年春天,她就会带着承慧动身离开了。”
    于是收到叶修明的信以后,他一直纠结,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恰好赵寻真来找他,说决定去从军。
    他问赵寻真以后怎么办。
    赵寻真沉默须臾,说:“要么等你当上皇帝,要么等你被那几位皇子斗死。”
    李问渠:“……”
    但他知道,只能如此。
    赵寻真:“我想了想,等到大公子成婚以后,托他给我写一封举荐信,我去镇南侯麾下,以后应该也能在你当皇帝的事情上助一份力。”
    李问渠看着他,没说话。
    赵寻真喝了杯水,问他:“倒是你,真的决定要争那个位置了?”
    李问渠吐出一口气,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他少时信誓旦旦,一定要与“李怀真”割席,可如今又……
    他轻声说:“殷兴文现在是我们这边的人了。从江北回来那天夜里,我就去找他了。”
    只这一句话,就是回答。
    赵寻真就笑了:“这不是刚好吗,我们都圆满了。”
    李问渠看着他:“真没有觉得我这人不行?”
    “我知道,你要当皇帝,有兰姨的原因,有大姑娘的原因……”赵寻真顿了顿,“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也有一方面,是因为知道了我上辈子死得那么惨?”
    李问渠:“其实之前并没有真的下定决心,总觉得自己做不到。直到看过江北百姓的遭遇,我才确定,我一定要做这件事。”
    赵寻真点点头:“那就是有。”
    他瞥他一眼,笑着道:“认识多少年了,一直都觉得你厉害,也一直都觉得你不行……咱们三个,不就是这么长大的吗?”
    李问渠跟着笑起来,随后说:“你要想从军,滇南不是好地方。我正好有个推荐的去处,你最合适。”
    一则镇南侯与他并不相熟,纵然现在有叶新台和林秋月的婚事维系,但还是不稳妥。倘若出现意外,赵寻真便是孤身陷狼窝。
    二来,镇南侯如果真心同他相交,镇南军中无论多一个赵寻真还是少一个赵寻真,其实都一样。
    赵寻真知道他意思,原计划去滇南也是没有别的地方更好,如今有着好去处,他自然愿意,便问:“哪里?”
    “京城,玄影军。”李问渠说:“遴选就在最近。”
    赵寻真谨慎道:“我同你之间的关系已经暴露,如果我去参加玄影军遴选,李玟丰会不会对你生出不满?”
    “不会。”李问渠笑着说:“玄影军忠的,是御前,也是皇权。何况一个千户而已,掀不起太大风波,娄指挥使可还在呢。你担心的问题也不存在,李怀章那几个,都安排了自己的人过去。”
    他顿了顿,“不过就是我不能给你帮助,娄指挥使忠肝义胆,我约他见面、送礼上门,全都被他拒绝。你要想进去,只能自己一场场打进去。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赵寻真对自己有信心,他在想另一件事:“我打进去了,叶御史……会不会对我有所改观?”
    纵然叶拭微不在意这个爹,但他还是希望,叶拭微能得到他的祝福。
    李问渠挑眉:“会的。”
    当然这些李问渠并没有告诉叶拭微,那些由他来说,未免太喧宾夺主。
    他只是配着一种让人很安心的笑容说:“相信赵寻真吧,他会赢的。”
    叶拭微有些好笑地道:“我没有不相信啊。”
    李问渠嘴角抽了下,故作高深地摇摇脑袋,难言道:“但你不知道他能多不要脸。”
    叶拭微:“……”
    不再多说,她全神贯注看着擂台,想见识见识赵寻真此人能有多不要脸。
    玄影军选拔,不允人自带兵器,而是在擂台南方设置兵器架,兵器架与擂台之间距离约有一米,是伸手能够到的程度……至多费些力气。
    百户选拔,可以事先挑选兵器。千户选拔,则要求众人赤手空拳上场,再从中寻找机会去拿兵器。当然,拿不到也没关系,兵器是否到手无关输赢,最后定胜负的,依然是看谁能好好站在擂台之上。
    现在擂台之上,七个人中,有三人有兵器在手。这三人一开始围攻就落在靠后的位置,在前面四人攻击赵寻真的时候直奔兵器架,各自挑了一把趁手兵器。
    这是他们约定的战术,分为两路,在开局之初就拿到兵器,占据先机,合力将赵寻真挑下去,然后再各自为战。
    这是周林、秦溯、商河三人提出来的。
    这三人就是那三位皇子安排进来的,此刻手上都拿着武器。
    正准备和那四人替换,不料尚未回身,便觉身后陡然一阵风传来。随即秦溯后心口被人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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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力踹了一脚,那一脚似有百斤重,他没忍住,登时一口血沫喷在口腔。
    他咬牙咽下,提剑转身刺过去,却见身后无人,而左侧骤然爆发一声尖叫。
    他偏头看,周林的耳朵被人揪住,拧着转了一圈。他腰间也卡着一只手,手背青筋暴起,随即周林被人横举起来,朝商河丢去!
    这几下动作虽繁杂,却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到秦溯近了赵寻真身前,赵寻真已经从武器架上抓过一条长鞭、一把短刀。
    秦溯剑尖刺向赵寻真心口同时,赵寻真长鞭抻得笔直,侧过身体,手腕一绕一拉,最后猛然朝左方扯去,直接将剑从秦溯手上扯飞出去,直接擦着前方商河脖颈而过,在他脖间留下一条血印。
    娄年看得清楚,这是赵寻真刻意留手,否则此刻商河便会面临生死危机。
    他打手势,一人过去,告知商河他已出局。
    秦溯和周林见状,朝那四人喊道:“愣着干什么!上啊!”
    那四人中有三个是玄影军出身,一个是江湖出身。此行只为争千户之位,没有别的原因。
    现在明显看出,对面几个人之间存在别的问题。
    玄影军中人多少猜到一些,对了个眼神,没有立刻上前,那个江湖人则不知为何直接跳下擂台,“我认输!”
    娄年看他一眼。
    钱二上道地凑去那人旁边:“这位小友,交个朋友可好?”
    赵寻真长鞭在手,挥动起来灵活似蛇,秦溯和周林无法近身,偏也躲不过去,手中武器都被打飞,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再去挑选可以与之对抗的合适武器,只得对着那三个玄影军中人再次呼唤:“还不过来!”
    三人这才动作,但也近不了赵寻真的身。
    不过秦溯终于寻得时机,从武器架上拿过第二长的兵器——一把红缨枪。
    武器架上,每种武器,仅提供一样,先到先得。
    谁知他一转身,就见赵寻真收了长鞭系在腰间,拔出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靠近三个玄影军中人,与他们贴身近战。
    他们本就站在擂台边缘,这一下猝不及防,其中两人被赵寻真一招一个送下台。
    剩下最后那位,提前就有了戒心,没前两位那么好对付。
    但他似乎不想同赵寻真认真打,并不主动攻击,而是持续防守。
    赵寻真约莫着时间,秦溯和周林快要到来,便主动收手,没再与他撕扯,但留了个心眼时刻防备。
    战况变作一对三,不再如一开始那么刺激,却是异常焦灼。
    四人有来有往,闪招出招,竟僵持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
    远处燕绍川捂住了脸,喉间发出压抑不明的怪异声音。
    李问渠则轻轻叹了声气。
    叶庭宇仰头问:“这不是打得挺好?秦王殿下为何叹气?”
    李问渠不好同叶庭宇一再败坏“赵先生”形象,含糊说道:“我绷太久了,松快松快。”
    叶拭微反应过来,气得没忍住笑了一声。
    这根本就是赵寻真在刻意拉长战局!
    叶拭微猜测他应是担心前面几人下台下得不怎么名正言顺,这几位再那样下台,只怕他要被怀疑德不配位。
    可擂台之上,实力如何,其实懂行的人多少都能看出来一些。
    而且日后遇上任务,更能看出其间才能。
    他不必如此。
    尤其秦溯和周林两人都不怎么对劲,远处商河眼神也可谓凶狠。
    再这么拉锯下去,她是真怕会出现意外!
 60. 右手腕
    赵寻真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期间还时不时寻机看向叶拭微等人的方向。
    笑一笑,挑挑眉,又或者只是单纯看一眼。
    叶拭微:“……”
    但在赵寻真第三次看过来时,她还是举起了手臂。
    夏季衣服布料单薄,没有冬季那么束缚。她这样一抬手,袖口那处料子便滑下一段,露出叶拭微缠绕着什么东西的一截手腕。
    赵寻真不由得多看过去两眼——
    黑色?
    一阵风恰好吹过来,迎面覆了他一脸闷热气。
    他福至心灵,没忍住笑了一下。
    这一恍神,被三人找到机会,死死缠上来,紧追不舍。赵寻真咬牙扛过去,略费了番功夫才脱身。
    四人又周旋了半刻钟的时间。
    赵寻真觉得时间过去够久了,眼神渐渐暗了下来,动作变得凌厉许多,也快了许多,一把短刀被他耍得带出残影,隔着老远都能清晰听到兵刃交接的碰撞锵鸣声。
    叶拭微眉头皱得更深,紧紧盯着擂台上四人。
    忽然一个身影飞身而上!
    是商河。
    他手上握着之前从兵器架上拿到的匕首,一登上擂台就朝着赵寻真头部斜刺过去!
    赵寻真觉察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闪躲不太及时,被他匕首划破了脸颊。
    血霎时涌了出来。
    围观群众议论纷纷,质疑不断。
    钱二眼神带了点凶劲儿看过去一眼,又转头去看娄年。
    娄年并未有任何指示。
    他便敲了一下锣,对百姓笑呵呵地说道:“一直僵持着不是个事儿,正好让这位大哥过去加点料,咱们也看得更精彩不是?”
    叶庭宇忍不住高声道:“无耻!这哪还有公平可言?!”
    他话音方落,却见商河又急流勇退,纵身一跃就要跳下去,好像他真的就是如钱二口中说的那样,看场面太干巴了过来加料的。
    但他跳到一半,就被一条鞭子追来,随着破空声响起,鞭尾落在他屁股正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鞭子被收回,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大圈,很快又朝着商河挥去,缠在他腰间,将他整个人卷了回来,稳稳停在台上,和秦溯等人略有些错落地站在一个方位。
    赵寻真收回鞭子,剩下最后半截,重重打在擂台上,“噼啪”一声,擂台都在颤动。
    他另一只手抬起,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免得落下时伤口发蛰。他抬头觑着面前四人,伸直手臂,手掌弯曲对着自己的方向勾了勾,沉声道:“来!”
    秦溯一点不跟他客气,提枪就冲了过去,周林随后。
    商河手掌不动声色且隐蔽地按在自己屁股上,无声抽了抽气。片刻之后,他也不管不顾地过去,和秦溯两人一起,围着赵寻真攻击。
    那位玄影军中人则站在原地没有动作,而是抬头一直观察着对面正在缠斗的四个人。
    赵寻真这时一点不留余地了,只用了十招,就将秦溯三人手中兵器全部打飞。随后他勾了勾唇,嘴角带着一点弧度的笑容看得人心猛地一沉。
    他扔了短刀,只握着鞭子,狠狠对着擂台地面砸下来!
    “噼啪!”
    玄影军中人忽然意识到什么,果断转身跳下擂台。
    钱二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没事儿啊小天,咱还有别的机会,你的实力是不错的。”
    这人现在已经是百户之身了。
    本来钱二就是最看好他的,毕竟是自己一贯看着的人,品性、功夫什么都清楚,更放心。可惜半路冒出来站在台上这四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只能叹一句姚小天生不逢时。
    姚小天撇了撇嘴道:“也还好,我确实打不过他。”
    本来还想挣扎挣扎,找机会和那人单打独斗对上几招,看看两人间的差距。
    都怪那该死的商河!非要再上来自取其辱!
    想到什么,他笑了笑,反客为主地摸摸钱二的脑袋,语气十分损地说:“二哥,让我站你旁边呗,你这里风水好。”
    钱二一头雾水:“风水好?”
    姚小天眨了眨眼:“方便看好戏。”
    他话音方落,就见赵寻真已经挥鞭将秦溯三人都逼到了擂台边缘。
    接着,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的奇诡角度,鞭子卡着秦溯和商河中间挤进去,“啪!”一声打在秦溯屁股上,又弹了一下,再“啪!”一声落在商河屁股上!
    接着鞭子被收回,赵寻真再一挥,鞭子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被甩了过去,灵活地从商河和周林中间挤入,先是周林,再是商河,落鞭位置照旧是屁股这块地方。
    三人顿觉屈辱,发了狠不管不顾地迎面对上鞭子,被打了脸也无动于衷,眼睛猩红地要用拳头去砸赵寻真。
    赵寻真最不怕的就是近战,他任由他们来,再一步步将人全部逼回擂台边缘,故技重施,鞭子打在他们屁股上。
    围观群众纷纷大笑,因为之前商河违规二次上场,一多半人并未对赵寻真举动感到不适,但也有一小部分人说:“直接把人打下台不就好了,做什么这么恶心人?”
    叶庭宇扭头对质:“他们七个打一个的时候,我可是听到你高喊了一声‘精彩!’,那废物二次上场的时候,你也只是笑笑,现在跳出来叽叽歪歪地说什么屁话!”
    那人道:“这是羞辱!”
    承慧笑道:“你以为我家先生为什么每次都把他们送到擂台边缘?就是给他们机会自己跳下去,不然他直接走远,不是照样能抽他们屁股?至于这么费力吗!”
    那人咬了咬牙,不再说话。
    叶拭微盯着擂台,赵寻真被划破的那道伤口流了不少血,从伤处蜿蜒而下好几条血痕,看着很是瘆人。
    但此刻秦溯三人仍旧没有要主动下台的意思,比试仍在继续,她也就只能看着。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极度不爽。
    明明这应该就是李问渠口中、赵寻真不要脸打法的表现。但她看着,完全不觉得有任何可笑和无语之处,只有愤怒和生气盈满心头,憋得她一颗心都在发抖。
    好在赵寻真没有一直重复那场“戏”,在第三次恶心过人后,他便直接将人一个个“送”下擂台,结束了这场比试。
    钱二立刻敲锣,宣布:“本场比试,八号胜出!”
    赵寻真轻道一声“多谢大人”,朝着台下抱了抱拳,头也不回地跳下了台,在钱二面前站定。
    钱二笑着看他:“功夫不错。”
    赵寻真笑笑,偏头对姚小天说:“谢谢。”
    姚小天倒是直爽,毫不在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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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也是我们一开始就做得不仁义,而且还好我下来得早,不然也躲不过在台上丢那么大的人。”
    赵寻真:“……其实,我不会那么打你的。”
    姚小天明显不信。
    赵寻真便也没有再多解释,对钱二道:“我去见见娄指挥使。”
    娄年仍旧没有表情,看到他只问:“知道玄影军的首要职责是什么吗?”
    赵寻真早就背过,这些在文试的时候都考了。
    他谦卑地微微躬了一点身体,垂首道:“玄影军中人,无论出身如何,从此以后,都只忠于陛下,忠于皇权。”
    娄年点点头,这才吩咐:“今日回去早些休息,明天记得按时上值,让钱二带带你,你也提前想想,怎么让手底下的人信服你。”
    “是。”赵寻真应下。
    转身离开之际,他摸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血。
    已经过去太久,血干在脸上,并不怎么好擦,碰到伤口的时候,还有明显的痛感。
    他“啧”了一声,担心会留疤,想着回去以后得去找陆师姐,同她求一瓶她手里最好的金疮药。
    正想着,他停在叶拭微等人面前。
    李问渠笑着道:“就知道你能做到。”
    燕绍川在一旁附和:“完全不意外。”
    叶净渊和叶新台朝他笑了笑。
    叶庭宇捂着屁股,眼神一下下地上暼,小声嘀咕:“先生以后不会也打我屁股吧?”
    承慧噗嗤一声笑,对他道:“要打早打了,还用等到你知道先生会打人屁股以后?”说完抬头,问赵寻真:“我说得对吗,先生?”
    赵寻真弯腰,伸出手一边一个摸摸头,温声说:“是啊,不会打你们屁股的。刚才是被他们气到了才这么做的。”
    叶庭宇松了口气,小模样十分郑重其事,引得所有人都忍不住笑。
    唯有叶拭微,她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从赵寻真朝他们走过来,她就一语不发。
    赵寻真稳稳站在他们面前后,几乎每个人都同他有过交流,只有叶拭微例外,她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目光不曾偏移分毫,一直落在他脸上。
    赵寻真摸了摸脸颊,主动开口:“是变丑了吗?”
    “血没擦干净。”叶拭微说,眉头仍蹙着,看得赵寻真也有些难受,觉得自己方才打少了。
    叶新台从叶拭微身后走出,站在两人中间,隔开二人视线,低声道:“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回府去说吧。马车就在外面,走几步就到了。”
    因为还有别的比试,李问渠就带着燕绍川还是停在这里观看。
    其余人前前后后离开。
    叶拭微走在最后,身边是与她并肩的赵寻真。
    赵寻真小声问:“小姐不开心了吗?”
    叶拭微顿了顿,偏头看着他,低声道:“是。”
    她目光落在赵寻真脸颊,眼神十分心疼,“因为你受伤了。”
    手也抬了起来,似乎是想去碰一下。
    当然最后没能碰到,她理智并未消失,知道这样极不合适。
    伴随着叹气声,她垂下了手臂。
    但只那短暂的一瞬间,赵寻真还是看清楚了。
    果不其然。
    她右手手腕缠绕着的,是他那条黑色发带。
 61. 能做到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连着两次惊喜猛然砸在头上。赵寻真思绪控制不住地飘了很远,几乎已经到了他晚年。
    叶拭微忽然问:“那个商河,我要练多久,才能打得过他?”
    赵寻真愣了愣,回神后嘴角忍不住勾起,老实回答:“以小姐的天分和努力,明年或许就可与他一战。”
    商河是习武多年不假,可叶拭微从小到大,在无常寺中打杂做事,挑水砍柴种地样样都干,身体一点都不差。想要与他有一战之力,很快就可以。
    叶拭微点点头,不对这个答案表露质疑。
    两人继续前行。
    赵寻真问:“小姐是为了我吗?”
    叶拭微扭头看他一眼:“明知故问。”
    赵寻真喉间溢出一声笑。
    叶拭微却是很严肃的表情,直愣愣地盯着他,步伐也停下,以一种郑重的姿态说道:“赵寻真,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以后,你如果再这样,我真的会生你气。”
    赵寻真知道她指的什么,没告诉他自己为何那样。
    他其实也不爱做这种多余的事,只是叶修明对他完全没有一点信任的样子,他今日这么做,主要是想让他知道,自己并非真的一无是处。
    不过和叶拭微比起来,叶修明的眼光和感受,都不重要。
    他笑着答应下来:“以后我再不这样了。”
    回到相府,叶净渊吩咐小厨房准备席面,又将娄年将要前来赴约的事情告知叶修明等人。
    叶修明皱眉,低声斥道:“你这不是自己给人送上把柄吗?”
    叶净渊:“可女儿只是想请娄指挥使在家里吃一顿饭而已啊。娄指挥使也说了,他会先上折子请示陛下,再来赴宴。”
    叶修明一怔,随即想明白。
    他浸淫官场太久,和其它官员之间的交流,总是逃不过利益纠葛,现下便觉得他们也是如此。
    但如果仅仅只是请人来家里吃一顿饭,那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叶净渊又说:“不过女儿瞧着,娄指挥使会答应过来,有敬重您和祖父的原因,今夜席上,您要不要也过去坐坐?”
    叶修明答应下来,又去请示叶争讼。
    叶争讼昨夜被叶新台灌醉,今天精神不怎么好,仰躺在摇椅上阖眸听着,之后点头,说这是好事,小辈们开始有自己的打算了。又叮嘱叶修明,让他今晚只当是招待客人,别说一些坏心情和耗精神的话。
    至于他自己,实在提不起精力应对,便不去了。
    叶修明心想您是怕自己忍不住坏了气氛吧,笑着道:“儿子知道了。父亲多休息,我先去准备。”
    “等等。”叶争讼睁开眼睛,“咱们府里那位‘武先生’,就是今天胜出的那位千户,是吧?”
    叶修明点头:“是。”
    “他和拭微之间,是不是不太对劲?”
    “没有的事儿。”叶修明说了点儿和这件事没有关系的真话:“他是幽黔赵家的,是秦王的人。”
    “行吧。”叶修明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说没有就没有。不过我要提醒你,你那个女儿,不是你能控制的住的,有什么想法,还是早点放弃的好。”
    叶修明顿了顿,低声道了句“是”。
    离开安康堂,他停住脚步,问自己——
    他有什么想法呢?
    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居心叵测?
    他其实现在已经不是非要干涉叶拭微的选择了。
    他只是想提供给她另外一些对她很好的路而已。
    长叹一口气,叶修明去见了叶新台。
    暮色四合,娄年带着钱二,登上叶家的门。
    赵寻真一早就在门口等。
    见人到来,两三步走过去迎接,平和地道:“两位大人安好。”
    娄年早知他住在相府,是这府里的“武先生”,打量他几眼,问道:“相府里的差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也不会得罪人,和玄影军千户月俸相等,你为何弃了这边转投玄影军呢?”
    赵寻真诚恳道:“有向上的机会,谁会放弃呢?相府这份差事很好,但做得再好,也升不到哪里去。我到玄影军中闯荡一番,或许会有别的机遇。”
    这是实话,娄年便是从一个毫无权力背景的平民,一步步坐到今日的指挥使之位。
    娄年笑了笑,低声又问:“那你那两位学生呢,就这么不管了吗?本官记得,他二人对你,可是极为信服。今日擂台下面,叶小公子可还为了你与旁人据理力争、寸步不让呢。”
    赵寻真:“相府恩情,卑职万不会忘。纵然日后我不再做相府先生了,也不会撒手不管。他二人叫我一声先生,我便永远是他们的先生。”
    娄年点点头,不再多言,眼神中多了些许满意色彩,“相府你熟悉,带路吧。”
    三人入府走了不久,便遇到前来迎客的叶家人。
    叶修明打头,身旁站着孙文蓉,叶氏兄弟姐妹四个跟在后面。
    叶修明热情地道:“娄指挥使大驾光临,还希望不要嫌弃我叶府照顾不周啊。”
    “怎么会呢。叶御史和相爷,可是下官最敬重的人。今日又见到府里的姑娘公子,更是觉得御史大人教子有方。”娄年揖礼道:“大公子文采斐然,前程似锦;大姑娘相貌端庄,言谈有度;二姑娘娴雅沉静,波澜不惊;小公子活泼可爱,嫉恶如仇。日后他们四位,必能将相府发扬光大,不辱门楣啊。”
    孙文蓉笑道:“多谢娄指挥使夸奖。里面席面已经备好,今日不知您爱吃什么,还请指挥使稍后品鉴一番,能够提些意见出来。以后您再过来,厨房的人就照着您的口味做。”
    一行人来到会客厅,按照位置次序坐下。
    因一早就确定过,不议国事,不涉朝政,于是今日这席面上,叶拭微四人成了话题焦点。
    那三个长辈几乎就没有哪一刻,目光是不停留在他们身上的。
    叶净渊三个还好,自小就在相府长大,能说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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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的事情也多些。叶拭微不是,有关于她以前的事情,要么是相府禁忌,要么会徒惹伤心。
    于是叶修明就提到了她的婚事,问娄年可看上哪家正是年纪的公子,能与之相配。
    叶拭微皱了皱眉,不太开心。
    赵寻真从开局就在一旁随侍,见此情景,给她添满了茶,又刻意露出一截手腕。
    和晌午的叶拭微一样,也缠绕着黑色发带。
    叶拭微忽觉脸热,偏过头去,浅饮了一口茶。
    好在娄年终日沉浸于抓人和监察,哪家的秘闻他都知道一些,几乎都存在着各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问题。思及此,他不由转头又看了叶拭微一眼——莫说别人家了,这相府之中,不也是如此吗?
    他嘴角挂上一抹自嘲的笑,叹气道:“御史大人抬举我了不是,我哪里会知道那些啊,二姑娘的婚事,还得您和夫人多留意呀。”
    一顿饭吃了快一个时辰,娄年有些醉意,赵寻真驾车将他和钱二送回玄影军司所,再折返回来。
    叶拭微尚未去歇息,练武场燃着灯烛,叶拭微单薄身影出现在那里,正一遍又一遍地练着赵寻真昨日教她的那套剑招。
    此刻已经娴熟于心。
    赵寻真走过去,叶拭微正好停下。他把水囊递给她,叶拭微接过仰头喝了一口。
    赵寻真看到她额头之上细密的汗珠。
    怕是从饭后就来到这里,一刻都没有停过。
    她喝完水,赵寻真道:“小姐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叶拭微不知道他要干嘛,但还是把手亮到他面前。
    赵寻真只粗略一瞥,就看到她手掌上多出来的许多新茧。
    摸出香膏,他打开,指尖剜出一点,目不转睛地盯着叶拭微看,鼻尖轻轻发出一声:“嗯?”
    叶拭微静默一会儿,才说道:“我本来是不在意这些东西的,手上有无茧子,我都可以。但今天你要给我涂,那以后都得是你给我涂——”
    她刻意停顿一下,灯烛之下明亮的双眼看着赵寻真:“你能做到吗?”
    赵寻真笑了笑,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拉过叶拭微的手,轻柔地一点点将香膏在那些茧子之上涂抹开,动作不可谓不细致。
    叶拭微静静打量着他涂完自己两只手,就见他抬起头来,郑重其事地道:“我一定做到。”
    二人一垂头一仰头,呼吸便交缠在一起,对方的眉眼轮廓在夜色下清晰可见,对面传来的气息极富存在感,烘得人心头发热,目光也变得不再那么平静。
    赵寻真有些受不住,率先偏过头,随即便听到叶拭微低笑一声,又转头无奈地朝她望过去。
    叶拭微就不笑了,说:“兄长从父亲他们嘴里问出来了。林秋月此次回京,是镇南侯准备动手了。”
    “动什么手?”赵寻真惊诧。
    总不能是造反吧?
    叶拭微沉声说:“不久后,这京城将会起一场大火,为李问渠夺储之路,燃烧第一把薪。”
 62. 侯府祸
    八月初六,三更天的梆子响过,一阵大风骤起,伴随着呼呼嗬嗬的声音,阴森可怖。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灯也熄了大半,只留下几盏黯淡的留作照明。
    只有镇南侯府的照明灯似乎亮得过于起眼。
    自从那日灌醉父亲,叶新台这些天一直都没有睡过安稳觉,此刻更是心神不宁到极点,回到房里自柜中拿出被他尘封多年的那把剑,又叫醒叶棋,两人一道匆匆赶赴前面那条街的镇南侯府。
    这里并未有任何异常,镇南侯府紧闭门户,人声静寂。
    叶棋打了个哈欠,打到一半便皱起眉,低声道:“公子,有火药味。”
    叶新台大步上前,抬手就要敲门。
    忽听身后传来一道风声,紧接着一只手抓住他小臂,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偏头,来人是赵寻真。
    “兄长。”叶拭微的声音低低自身后响起:“这种时候,不必这么守规矩。”
    “……”
    直直看赵寻真一眼,叶新台扭头:“你也来了?”
    叶拭微亮了亮手中短刀,微笑一下,说道:“如今我并不算弱。”
    她正色起来:“镇南侯府要起事,势必有个由头,如今府中仅有林姑娘一人,目标必然是她。午夜三更,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敲门进去,岂不是会打草惊蛇?”
    叶新台仰头看了看墙头。
    太高了,他如今的身体,不一定能翻得过去。
    叶拭微轻咳一声:“镇南侯府后门墙角,有一个狗洞,可容成年男子勉强钻过。”
    “我们从那里潜进去。”叶新台四下看看,确定无人监视,毫不迟疑转身,边走边问:“你怎么会知道那里有狗洞?”
    叶拭微:“方才绕着镇南侯府转了一圈,意外发现的。”
    叶新台又疑惑道:“镇南侯府占地颇广,绕着走一圈还要细细观察,没有半个时辰绝对做不到,那时候这里并无异样,你怎么来得那么早?”
    叶拭微摸了摸鼻子:“巧合。我正好想过来探探路,哪知道就遇上了这等事。”
    “我出来时,门房并不知道你离府。”叶新台声调陡然变了一点:“相府也有狗洞?”
    赵寻真默默放慢脚步,降低存在感。
    叶棋瞥他一眼,并未拆穿。
    叶拭微没有答话,只是微微抬头望了一眼,凛声道:“起火了。”
    叶新台顾不上再说其他,一行人加快脚步,停在狗洞边。
    叶新台弯下身,穿过狗洞爬进去。
    叶棋想了想,无声叹口气,跟随其后。
    旁边叶拭微伸手搭上赵寻真的,被他揽腰轻抱,脚底发力,借助几处早已看定的点,一跃跳上墙头。
    在这里停留时间多了一息,叶拭微抓紧赵寻真肩膀,被他抱着跳下去,稳稳落地,一点震颤都没有。
    叶新台看到这一幕,拍打衣服上沾染到的土的动作顿住了。
    赵寻真就是相府的那个“狗洞”!
    但这时他来不及多想,只疑惑:“你们发现没有,镇南侯府里动静不算小,外面竟无一人看守?”
    他们过来这一路,包括进去,都太容易了吧。
    他怀疑今日这一出,可能是镇南侯府自导自演。
    谁知话音方落,便听到一声口哨响起。那声音不大,似乎被人刻意压抑了气息。
    叶新台低声:“这是暗号吗?”
    叶拭微看他一眼,手指圈起放在嘴边,连吹两下。片刻之后,里面又起一声与之相合,随即火势骤然加大,顷刻间在侯府四角都燃了起来。
    叶拭微扭头对赵寻真道:“说好的,一刻钟时间,你会回来。”
    赵寻真朝她笑了一下,翻墙而出。
    叶新台便知道她绝不是来早一会儿,只怕提前几天就在准备,留守监察的人也被他们做掉了。现在不是聊天的好时候,他就没有多问,只说:“林姑娘的院子,我送你过去。”
    叶拭微没有与他客气,辨认了一眼方位,打头带着他们往里走。
    避开守卫,一路鬼鬼祟祟过来,停在林秋月房间窗外。
    叶新台抬手指指窗台,示意叶拭微先翻进去看看情况,哪知叶拭微居然直接伸手推开窗子,扒着窗台利索地跳了进去!
    叶新台正愕然着,还没忘记把窗子关上。下一刻,窗子募地又从里面被推开,叶拭微脑袋露出来,“愣着干嘛,还不进来?”
    叶新台完全状况外,但是十分听话,拉着叶棋就往里面跳,并顺手关上窗子。脚步站定,他落在一片黑暗里,一时还适应不了。
    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响起来:“怎么是三个人?”
    叶拭微:“是我兄长,他看到侯府有火光,担心你出意外就直接过来了,我在路上碰到的他。”
    叶新台谦声道:“多有冒犯,还请林姑娘见谅。”
    林秋月吹亮了火折子,亮光之后的那张脸在这时有点阴森森,她幽深的瞳仁朝叶新台望过去,声调带着点调侃道,尾音上扬:“你担心我啊?”
    叶新台一时无法回答。
    否定的话,既是撒谎,也显得自己不负责。可要肯定回答,似乎又过于轻浮。
    他岔开话题:“你们何时联系上的?”
    林秋月便笑了一声:“我回来那天夜里,你妹妹就来找我了。倒是你,好迟钝啊。”
    叶拭微瞥去一眼,若有所思。
    叶新台汗颜道:“是我没有小妹敏锐。”
    林秋月看他抱着剑,话说得十分直白:“你这把剑,是真的练过,还是为了修饰自身?”
    “真的练过。”叶新台说:“不过只是与人切磋,还从来不曾见过血伤过人。”
    林秋月总结道:“花拳绣腿?”
    叶新台顿了顿:“还是比花拳绣腿好一点的。”
    话音方落,外面叫喊声四起:“走水了!快来人呐!赶紧灭火!”
    随即房门被敲响,叶棋手掌按在剑柄之上,立刻就要往门口去。
    叶拭微连忙给他递了个眼色。
    叶棋动作略迟疑,偏头看叶新台一眼,见他同样授意,才静悄悄退了回来。
    三人一起藏匿在黑影之中。
    林秋月这才出声,刻意压低,模仿刚睡醒时候的哑意:“谁啊?”
    管家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小小姐,是老奴。府里走水了,火势快要蔓延到您这里了,您快些披上衣服出来,老奴带您离开此处。”
    林秋月没有刻意磨蹭,停了一会儿,便打开门走了出去。
    “兄长。”屋内叶拭微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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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你信我吗?”
    “信啊。”叶新台觉得她怪怪的。
    叶拭微又低头,目光落在他那把剑上,怀疑地问:“我能信你吗?”
    叶新台叹了口气,但短时间内接连被怀疑两次,觉得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满,“应该可以。”
    叶拭微就点了点头,熟门熟路地走到柜子边,拿出一套夜行衣,“你换上,接下来挟持我,去找方才那个管家,就说你在府里发现我要出去送信。”
    叶新台照做了。
    管家打量他:“你有些面生啊。”
    这里黑衣人足有八.九个!
    叶新台一再忍住自己想要去看地上昏倒的林秋月的心情,赔笑道:“小人长得一般,没办法让您记住。”
    管家就没再问了,注视叶拭微许久,不认识,确定府里没有这号人,直接道:“打晕丢到小小姐旁边,回头就说是她身边的小丫鬟,反正成了焦黑骨头,什么都看不出来。
    叶新台握剑的手腕一颤,但很快屏息稳定,他抬起另一只手,在叶拭微后脖颈劈了一手刀。叶拭微配合地发出一点呜咽声,歪头装晕。
    叶新台将人放倒,按照叶拭微的嘱咐,让她和林秋月挨在一起。
    管家握着燃烧的火把,朝地上两人丢了过去,却见林秋月猛然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抬手凭空接下,再反向一丢,火把正正落在管家胸前,翻腾的火焰霎时就燎上他的胡子和头发!
    周围黑衣人连忙分为两拨,一拨人多,朝着叶拭微两人围攻而去,一拨人少,则帮着管家灭火。
    胡子和头发被烧得差不多了,火也灭了。管家痛得五官扭曲,眼睛睁得极大,震惊道:“你怎么醒了?!”
    林秋月一边对付周围扑上来的人,一边轻蔑地说道:“就你那点功力,还想打晕我?”
    完全不提自己被叶拭微一针扎清醒的始末。
    管家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叫道:“杀了她们!把她们都给我杀了!”
    只是尾音还未落,脖子上便横了一把剑。
    “别动。”叶新台道。
    与此同时,前院同样有声音传来:“玄影军办案!拦着杀无赦!”
    那声音在烈火之中也极具穿透力,遥遥传来,给了叶拭微极大的安心感。
    场面很快被制住。
    管家被生擒,一众黑衣人死的死,自杀的自杀,只有逃出去传送消息的两个,被蹲守在外面的叶棋截住,堵住嘴抓了回来。
    叶新台在听到玄影军脚步声逼近的那一刻,就立刻将管家重重打晕,丢给叶拭微,找地方藏了起来,没有在玄影军一众人前出现。
    林秋月知道他藏在哪里。
    她眼角挂着泪,一副受了大惊吓的模样,整个人都是颤颤巍巍的,歪倒在叶拭微身上,仿佛是要靠她支撑才能站稳。
    她同钱二说清楚今日夜里前后发生的事情,哀叹自己孤身一人在京,姐姐已嫁,父兄未归,如今可怎么是好。
    钱二怀疑地看着她:“下官实在疑惑,林姑娘如此体弱,怎么在今日夜里毫发无伤地活下来的?”
    又看向叶拭微:“还有你,叶二姑娘,深更半夜,你不在相府好好待着,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声音骤然冷下:“今夜的火,和你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