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盛开法则》
1. 地球最后的夜晚
办完所有离职手续,跟讨厌的领导和同事们虚与委蛇地告别后,姜南西正式掉入为期四个月的失业假期。
离职理由很简单,在某个失眠的深夜,姜南西突然意识到自己厌烦了编导的工作,厌烦了要绞尽脑汁包装创意以获得甲方青睐,厌烦了这个毕业时,以为能够大展拳脚,终将在中国电影史上留下姓名的行业。
与此同时,她也厌烦了北京。
离职前,作为一名广告公司的资深编导,睁眼片场闭眼卧室的忙碌工作,让姜南西几乎失去所有个人生活,连和朋友坐下来喝杯咖啡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而因为准备房租到期就离开北京,不着急找工作,所以她幻想离职之后,有大把时间去做上班时无暇做的事。
躺空调房里吃冰,追剧,看书,打游戏,自己做饭......以及和许久未见的朋友约一顿饭。
可现实却是,半个月的报复性休息后,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空虚和迷茫。
拜科技飞速发展所赐,她无法专心于某一个社交媒体,常常刷着短视频又想看小红书,看着小红书又会跳到购物软件,最可怕的是,有时候想查点什么东西,点开软件又会被首页推送抓走注意力,一看就是半天,等想起来时早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以前工作精神高度紧张,常常要同时多线程沟通,所以姜南西一度以为自己没有被这些网络鸦片所荼毒。
现在看来,她也算是科学研究里说的那种“脑腐化”人群。
但因为朋友都很忙,暂时没有能相聚的机会,姜南西还是只能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刷着这些让人失去思考能力的软件。
刷了会儿,刚刚出差回来的室友何星屿发来微信,说为了庆祝她辞职,约她晚上九点到MANDRILL小酌一杯。
姜南西这才惊觉已经下午六点。
离职之前作息就是日夜颠倒,毫无规律可言,离职之后,愈加紊乱的生物钟让她彻底失去时间观念。
在床上又躺了会儿,姜南西下床洗澡。
洗完澡打开衣柜,十几条漂亮的连衣裙整齐划一地挂在那里。
工作时为了便于走动,她只穿那些方便宽松的T恤裤装,这些连衣裙鲜少有机会穿出这个卧室,基本都是摘了吊牌洗干净后就扔在这里。
姜南西不禁想起买这些裙子时的心情——为了隆重的明天。
明天复明天,无数个重复的明天之后,这些裙子不再崭新。
就像姜南西的青春,从最初闪闪发光的满腔热血,到如今晦暗平淡的得过且过。
她从中挑了条白色蕾丝连衣裙,一穿上,顷刻间点亮全身所有的光芒。
平日肥大的工作服看着上下一边宽,而这条裙子流畅的修身剪裁,则完美衬出她性感的身姿,V领设计露出她颈部和锁骨的绝美线条,领口隐约透出迷人的事业线,肌理莹润白皙,腰肢纤细臀线饱满,每一处都散发着无尽的明媚与风情。
站在镜子前,姜南西忽然醒悟,原来失业的那天,才是真正隆重的明天。
她对这条裙子很满意,心情蓦然好了点,用平板放着综艺当背景音,卷了个头发,化了个精致漂亮的妆。
八点半,姜南西拎上平时没空背的大牌包,踩上细高跟,穿着旧的像新的一样的连衣裙,出门奔赴她隆重的夜晚。
夜晚的MANDRILL,迷离而喧嚣。
这家由演员黄觉开的酒吧,坐落于望京酒仙桥的交叉路口,店内装潢复古而朋克,气氛随性轻松,是附近上班族放松的好去处,偶尔运气好,还能遇上明星。
推开店门,姜南西朝迎接的侍应生报了个手机号,然后就被带到了预定座位。
何星屿迟到了,姜南西索性准备先点杯酒。
酒单从上往下一看,每一款酒水名字都是黄觉参演过的电影名称,但没有言明具体配方,点酒像在开盲盒。
灯光幽暗的角落,四周流淌着酒水和烟草的气息,空气中隐约几分超脱和不羁,连时间的流动都开始变得缓慢而沉静。
让人有种,就算下一秒世界崩塌,也愿意就此停留的放逐感。
在这种氛围的烘托下,姜南西点了杯《地球最后的夜晚》。
酒上来之后,侍应生躬身凑近道:“店长说了,如果一口气喝完还能念出杯底的文字,这杯可以免单哦。”
闻言,姜南西勾起唇角,俏皮地挑下眉梢:“下次一定。”
以往她赶时间,喝水喝咖啡都是一口闷,但现在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所以要放慢节奏好好品尝这份难得的闲暇和美好。
精心调制的鸡尾酒,墨绿色酒水映着酒吧的灯光,向外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语的暧昧。
宛如深邃森林中的一汪冷泉,既神秘又充满诱惑。
入口却很辛辣,似有种狂野风暴来临之前,瞬间唤醒所有的欲望和感官,忘记所有束缚,尽情释放自我的刺激与自由。
姜南西小口小口抿着酒,同时等着何星屿,她转头望向窗外,夜晚的北京依然繁忙,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甚至造成了小小的拥堵。
但是没看一会儿,她又开始注意力不集中,忍不住掏出了手机。
还是那几个软件挨个来回地看,漫无目的地换了一个又一个。
现在挂在微博热搜上的是一位当红小生,因为走红毯时的绅士手,广大粉丝路人纷纷赞他尊重女性风度翩翩,但没人知道,他曾将一整杯咖啡泼到姜南西的脸上。
好友陈笛顺利拿到心仪的工作offer,又和长跑多年的男友订婚,双喜临门发了条短视频,姜南西点了个赞。
多年不见的学姐来北京旅游,连着发了几条朋友圈,壮阔雄伟的八达岭长城,红墙绿瓦的胡同小巷,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泛舟......每一条都扑面而来的热烈和活力。
看到这,姜南西开始反思自己。
都是北京,怎么别人眼中的北京和她眼中的北京不太一样。
她所在的北京,好像只有起床睡觉和上班,以至于离家三公里的MANDRILL还是第一次来。
但也就是想想,姜南西没放心上,接着随手点开了许久没有打开过的B站账号。
如她所料,后台依然充斥着一些不堪入目的评论和私信。
除去广告公司编导,姜南西私下还是个B站生活区up主,之前经常会发布一些日常和工作vlog,不露脸,没有特别的创意和炫技的手法,也没有那么多刻意煽情的文案,只是视频内容敏锐,善于捕捉生活的细节和美好,保留真实的样子,静静地让大家观看。
由此引发不少打工人的共鸣,把她的这些视频称之为“精神栖息地”,账号因此前前后后涨了十几万的粉丝。
最初做账号,只是因为工作束缚太多,姜南西想在私人领域做些新颖独特的内容。
换言之,她想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不要那么麻木。
但在一次两家明星粉丝的网络骂战中,她目睹女方被造黄谣,出于正义评论了一句,未曾料到,这一举动引来对家某些极端粉丝长达一年的谩骂与攻击。
姜南西最后悔的事,就是设置了暂不考虑合作的自动回复,这给对方有了发更多私信的机会。
扪心自问,姜南西其实算是个很胆小的人,就连是否离职也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一次早会,和无理的领导争执之后才下定决心。
除了那次意外,她绝对不会和人正面起冲突,所以发现被骂之后,职场公关经验让姜南西第一时间选择冷处理,不回应也不反驳。
但对方并没有因此放过她,甚至后来她更一条视频对方就骂一条,拉黑也无济于事。
而职场的另一条经验,就是学会摆烂。
姜南西看对方坚持早十晚十私信、回回抢动态首评也要骂她,觉得实在毅力可嘉,最后也只能让自己变得佛系,所以哪怕现在对方站在她面前骂她,姜南西也只会无奈地说:行吧,算你牛逼。
反正她也不靠这个赚钱,加上工作越来越忙,她便没再更新这个账号。
如今重新看这个账号,姜南西心里百感交集。
一方面是挫败,好像自己无论主业还是爱好,似乎都没有干成什么大事。毕业时那种相信自己才华横溢能够建功立业的激情,早被社会的毒打消磨殆尽,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普通人。
而另一方面,则是自我厌弃。
她其实很讨厌自己这种遇事就躲起来的鸵鸟性格,工作上是这样,跟了半年的项目,只因领导一句话,项目转手便给了关系户,因此她错失了升职机会,但就业环境差,为了工作她只能忍气吞声。
如今在网络上,被人泼了这么久的脏水还是这样,因为害怕和人争吵,信奉静默才能保全自己。
想到这里,姜南西心里忽然有点堵,她扔掉手机,望着街道不知什么地方走神。
这种懦弱与逃避,让她心里生出浓浓的失望和不满。
郁闷使然,她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想起侍应生说的,姜南西认真读了一遍杯底的文字。
“你数过天上的星星吗?它们和小鸟一样,总在我胸口跳伞。”
很文艺很浪漫的一句电影台词,虽然姜南西暂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因为酒精的作用,她现在的心跳,确实像一群小鸟在胸口跳伞。
好不容易出来,自然不会一杯就走,她正在兴头,招呼侍应生又点了一杯《被光抓走的人》。
比起上杯,这杯更像是清冽的甜酒,入口的果香,带着淡淡的回甘。
杯身上写着一句话——爱是没有人能了解的东西。
爱情吗?
姜南西想起分手几年的前任。
她分手的理由和离职的理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些相似。
工作是因为想法被压抑而心力交瘁,恋爱则是因为忍耐变得面目全非。
和前任是大学同学,相爱时总是甜蜜美好的,然后进入社会后,两人矛盾频生。
前任会通过长篇大论来发泄情绪,起初姜南西还会积极表达想法,但发现对方只是为了指责和否定她,她的表达不被重视也不被倾听,并且只会换来更加激烈的指责。
所以后来为了维护和谐的关系,姜南西一而再再而三的降低底线,久而久之,她慢慢发现自己失去了表达欲,甚至是害怕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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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姜南西真切地明白了那句话,人和人的沟通,有时候没有用。
最后问题越来越多,姜南西想的便不再是如何解决,而是直接放弃这段关系。
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养成的逃避型人格,后来一路蔓延到了工作和生活。
不表达也不辩驳,主观能动性变成被动性,从我想做什么变成我能做什么,到最后失去自我。
事业爱情两无收。
这样总结起来,姜南西认为自己的六年北漂算是失败的。
回望过去,时间给了工作,梦想悄无声息,留在她手里的,就只剩疲惫和麻木。
就像突然多出来三个月假期,她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怪不得那些北漂又离开的人常说,在这里,都以为自己还有大把的未来,就是没有现在。
姜南西沉沉呼出一口气,喝了口酒,开始认真思考接下来三个月该干什么。
当一个人脱离日常的环境和角色,深处去社会化的状态时,就会想勇敢一点,去尝试一些以往因为工作搁置的事情,甚至是打破自我,冒点险,去做一点以往没有做过的事情。
她找侍应生要了纸和笔,将脑子里光怪陆离的想法写下来。
醉意微醺,思考能力逐渐迟缓,姜南西写写画画,直到侍将应生给的纸张全部用完,那些纷繁散乱的想法,才慢慢成形,勾勒出大致的几点。
姜南西抽过旁边的一张纸巾,将头发撩到一侧,低下头,借着灯光写字。
第一条的灵感来自学姐的朋友圈,北京环球开了快三年,姜南西一次也没去过,一是因为忙,二是人实在太多,熙攘的人群她容易焦虑。
姜南西的第一条愿望便是去一趟不排队的环球影城。
花钱就能办到,这不难。
第二点和第三点也都和突破自我相关。
恐高,那就去爬一次长城,怕水,就去颐和园划一次船。
写到第四点时,正巧B站给她推送新消息,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召唤。
于是姜南西在纸上写下第四点,拍一个高质量告别北京vlog。
最后一点,深思熟虑之后,姜南西极是郑重地写下——和前男友彻底断联。
这里的断联指的不是前男友这个人,而是意识。
社交意义上,她和前男友早已互删好友相忘江湖八百年,而从意识层面上来说,过去的伤害仍旧在影响着她,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摒弃那些懦弱和胆怯。
写到这里,姜南西突然停下笔。
光影自上而下,照着角落里一片昏昧,连带着店里的音乐都沉重起来。
她望着这几行文字,眼神空洞地盯几秒,突然觉得特没劲。
果然胆小的人做事都透着一股胆小的滋味。
恐高应该去坐八百遍飞机,去跳伞,去爬珠穆朗玛峰,恐水应该去潜泳去出海,做回up主应该正面应对网暴,而不是在心理可承受的安全范围内,借以挑战的名义进行自我欺骗。
至此,姜南西知道自己纠结的毛病又犯了。
在她的人生字典里,冒险这个词几乎不存在。
她将那张写满计划的纸巾揉成一团,随手扔到一边,然后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何星屿打电话来的时候,姜南西已经有了明显的醉意。
他下飞机又去了趟拍摄片场,结束后刚出来,遇上打车高峰期,正打算挤地铁过来找她,姜南西脑子浑浑噩噩的,没听进去几句,倒是看见了窗外刚出摊的铁板烧。
她想起来今天一天都还没吃饭。
姜南西挂掉电话,拎着包出门。
结完账走到门口,灯光随着音乐变得更加暗淡,酒吧的门被人从外推开,夏夜燥热的晚风灌进来。
姜南西往后退了半步,给外面进来的几人让路。
对方几人听上去是朋友,正说说笑笑,似乎是合起伙来调侃走在最后面的那人。
为首的那个声音洪亮,激昂的音乐都盖不住他满口的京片子:“不儿,大周末的,刚来就要走啊,嘛怯?”
另一人则温和得多,推着他往前走:“以为都跟你一样朝九晚五啊,人老三可是公司老板,忙着呢。”
“别跟我来这里格儿楞!丫那操行!不定是相亲去了!”
“相亲好啊,老三的单身问题也该解决了。”
两人路过姜南西时,客气地招呼了声:“劳驾。”
根本不用对方请求,姜南西现在酒劲上来,顶着个昏沉的脑袋靠在门边,老老实实等着几人挨个从她身边经过。
最后一个男人个子很高,休闲黑色T恤工装裤搭运动鞋,双手悠然插在裤兜,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紧实流畅。
他路过时,还礼貌地和姜南西拉开了点距离。
姜南西低着头抬脚往外走。
擦肩而过,她双脚骤然发软,身体失衡猛地向前。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突然从旁边伸出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稳稳地托住她的臂弯,避免了她当众摔倒的尴尬场面。
在一片慌乱和惊愕中,姜南西听见头顶上方传来男人的声音。
声音干净磁性:“小心。”
2. 冰镇苏打水
宁朝的公司最近新品上市,作为技术总负责人,他连着加了半个月的班,好不容易休息了一天,在家闷头补觉睡到晚上7点,刚醒就被两个发小叫出来喝酒。
原先他没想出来,转念一想晚上本来也要出去,正好酒吧离家也近,就顺路过来看看。
但坚决不喝酒。
十点多,MANDRILL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他们赶到时就只剩窗边的一个位置,人刚走不久,侍应生一边招呼他们点单,一边着急忙慌地收拾桌子。
贾志新又问了一遍宁朝:“老三真不来一杯?”
宁朝上头还有大伯家的俩孩子,他排第三,所以关系好的朋友都会叫他老三。
“不了,坐会儿就走。”宁朝找侍应生要了冰镇苏打水。
李博想起来什么:“也是,他这才刚好没多久,还是别喝酒了。”
不久之前宁朝登雪山时,因为队友判断失误导致两人踩空受伤,虽然只是腿上的小骨裂。但也在家休养了一阵,算起来,这还是他受伤后几人的第一次见面。
“行吧。”贾志新向侍应生要了老三样。
李博随手扯了几张纸巾擦手,到底按耐不住好奇:“不过这么晚了你到底有什么事儿啊?”
半明半暗的玻璃窗边,宁朝背靠椅背姿态散漫,满身透着没睡醒的混不吝,被问到有什么事儿时,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宁朝似笑非笑:“好事儿。”
听这话是不愿多说,李博随口回了句:“静候佳音啊!”
酒端上来的功夫,几人随口闲聊。
李博问贾志新:“你爸妈身体最近怎么样啊?”
“好着呢!”贾志新说,“这不前几天两人刚聘上那个文明引导员,好嘛高兴着呢!”
文明引导员,是北京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一道风景线,他们会穿着黄色马甲出现在早晚高峰的十字路口和地铁站,挥舞着手里的小旗子站在路边,维护过路行人的交通秩序。
这些人大多都是退休的大爷大妈,利用闲暇时间发挥余热,
宁朝的爷爷之前也干过一段时间,可惜近几年改了招人标准,超过七十岁的人家不要,被迫下岗的老爷子回家生了好一顿闷气。
想到有一阵子没见面的老爷子,宁朝点开手机,查看胡同小院的实时监控。
小院里灯光大亮,墙角的葡萄藤随风摇晃,快转钟了老爷子还精神抖擞,正领着几个陌生人在家里来回转悠,自从旁边的租户搬走,那几间房一直空着,来看的人一茬接一茬,真正有意向的却不多。
宁朝暗自腹诽,这么晚了也不嫌折腾。
收起手机,宁朝喝了口苏打水。
无数气泡滑入喉间,激起丝丝缕缕的清爽,带来一阵又一阵的凉意,给夏夜黏稠的闷热按下暂停键,也消散了宁朝大睡一场之后的疲倦感。
旁边两人唠嗑。
贾志新今天把李博叫出来还有件事儿,家里闺女马上要上小学,准备买个学区房,但他跟媳妇儿俩人研究了好长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该选哪个学校。
正巧李博在教育局工作,索性把他叫出来取取经。
这话题宁朝插不进去,他就坐在另一侧闷头喝苏打水,偶尔看一眼手机,准备到点就走。
无聊中,他的目光被桌灯后面的什么东西吸引。
移开桌灯,是一个皱巴巴的纸团,上面有字,灯光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闲着也是闲着,宁朝伸手将那纸团拿过来,摊开在桌面上。
窗内昏暗,窗外明亮。
宁朝坐在明暗交界的地方,周身慵懒,眼睫微垂,研究一张被人丢弃的“待办事项”。
字体端秀却不失劲挺,运笔潇散有致,行书之间带着几分洒脱。
可惜的是,写到最后一行字时,执笔人大概被什么绊住了思绪,下笔姿态不如之前,导致最后几个字观感有些拖沓和仓促。
“拍一个高质量告别北京vlog。”
“和前男友彻底断联。”
宁朝笑了声,又是告别北京又是和前男友断联的,看来是跟感情有关,北京成了伤心地。
“笑什么呢?”贾志新去了洗手间,李博转过来跟宁朝说话。
宁朝一昂下巴示意那纸巾,戏谑说:“又是一被渣男伤心的纯情少女。”
李博快速掠了眼那张纸巾,眸光亮了下:“嚯!姑娘这手字儿写得真漂亮。”
宁朝不置可否。
但这些事情对于喜欢挑战极限运动的宁朝来说,都不足为奇,甚至连冒险的边儿都沾不上,他最后看了眼没放心上。
等贾志新回来,又坐了会儿,宁朝被酒吧里的音乐震得头疼,找了个借口出去抽烟。
已经是初夏的深夜,不凉不热,晚风在城市的楼栋穿梭,裹挟着四面八方的噪音,像一股乱糟糟的浪,树叶在枝头轻轻摇曳,发出沙沙声响,是喧嚷中难得的静谧。
这阵风彻底把姜南西的酒气熏开。
她整个人晕晕乎乎,坐在酒吧外面的台阶上,嘴里咬着根炸年糕。
但她现在脑子很清醒,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在想半小时前酒吧门口的那个男人。
男人扶住她的时候,碰巧酒吧灯亮一刹,姜南西用余光瞥了眼对方的长相。
五官立体优越,鼻梁高挺,在酒吧灯光的映衬下,眉眼深邃成熟,可偏偏他的穿着格外清隽,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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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挺直,带着点少年感的张扬散漫,又有恰到好处的沉稳。
浑身上下透着难以言喻的气质。
如果按以往选演员的标准,这无疑算是好看的长相。
但比起单纯的好看,他给人的感觉,更像是躁热夏晚突然降临的一场骤雨,干净,清冽,朝气蓬勃,在混乱嘈杂的酒吧中央,格外醒目惹眼。
最重要的是,他是单眼皮。
这完全长在姜南西的审美上。
刚刚那两人的调侃还犹在耳畔,姜南西迅速从中锁定信息,这个男人还是单身。
酒壮怂人胆,一个大胆的想法油然而生。
这把姜南西自己都吓了一跳。
都说短时间内想克服某个弱点,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去做与之对应的最极端最反差的事,所谓的脱敏治疗。
简单来讲,她的生活太谨小慎微,她需要找一些刺激。
一个小时前,她尝试这样做,在一张小小的纸巾上做了各种展望,最终却还是败北于自己的胆怯。
但现在,她有了个离经叛道的想法。
这个想法就像那群跳伞的小鸟,失重降落,溅起她胸口所有的星星。
顿时,她眼前星光四射,遍地都是挣扎的碎片。
经历整晚跌宕的心情,在跌落谷底的一瞬间触底反弹,生出前所未有的力量,造就一种绝处逢生的特殊心境——踏过这些碎片,重新开启你的人生。
内心深渊的纠结深拽着她,而绳索的这一头,是酒精的引诱,和姜南西决心对抗胆怯的风向帆。
去跳伞,去航海,去重生。
去冒险。
再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
姜南西咽掉最后一口年糕,翻出包里的口红粉饼,仔细地补了个妆。
宁朝在树下吹了会儿风,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走了,就准备到马路对面的便利店,买杯咖啡提神。
他刚一抬脚,感觉衣角被人拽了下,力气不大,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宁朝回头,毫无征兆地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他神情倏然怔住。
身后酒吧的门一开一合,从里面溢出来大片的冷气,一股脑扑在宁朝的胳膊上,也扑在眼前女人红润的脸颊上。
她很明显是醉了,双眼朦胧,像是蒙了一层潋滟水雾,眼尾泛起淡淡的胭色,微曲的碎发贴在白皙的皮肤,嫣红的嘴唇微张,透着醉酒的妩媚和明艳。
一张美得摄人心魄的脸。
但宁朝还是一眼看出,这张脸上写满了视死如归的表情。
他准备开口,却被对面的人抢先一步。
姜南西鼓起平生所有的勇气:“帅哥,你接受一夜情吗?”
3. 鲜榨橙汁
姜南西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耀得刺眼。
她忍不住想转过头去,却发现此刻的脑子像灌了铅一般沉重,疼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裂开。
她用力闭下眼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眼前的景象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直到视线聚焦在一盏完全陌生的水晶吊灯上,再一看对面墙上根本没见过的空调......
姜南西的心脏猛地一紧。
她迅速从床上弹坐起来,下一秒,惊魂不定的瞳孔里映出一个帅气男人的面孔。
姜南西的脑子短暂地失去了思考能力,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一个从来没有来过的房间,房间里有个她不认识的男人,以及昨晚说要来找她的何星屿,又为什么会在旁边的沙发上呼呼大睡。
相比起姜南西的慌张,对面的宁朝则显得气定神闲。
窗帘半掩,他姿态闲散地坐在单人沙发,明亮的阳光打进来,给他身前的一切都镀了层清柔的暖光,暖光强烈反差的阴影后面,宁朝保持着那个坐姿一动没动,仿佛在一直安静等着姜南西醒过来。
沉默半晌,宁朝问:“喝水吗?”
戒备心让姜南西本能地摇了摇头,她不敢和男人持续对视,只敢借着环顾四周的间隙,趁机偷偷观察一眼对方。
但好在何星屿也在旁边,即便还搞不清状况,她也没慌到失去分寸。
姜南西紧张地咽下口水,做足了心理建设才问:“请问您是?”
“热心朝阳群众。”宁朝漫不经心扬了下嘴角,
“啊。”姜南西怔怔点头。
就在她还没想明白,为什么热心群众会把她和何星屿捡回家而不是丢到警察局时,热心群众又说话了:“也是你的一夜情对象。”
姜南西:“......???”
这句话无疑是颗惊雷,将姜南西脆弱的心理建设炸得分崩离析。
零星画面闪过脑海,紧接着,昨晚从出酒吧到后来发生的一切如同风暴席卷而来,最终定格在她拽着的一个男人的衣角。
但如果记得没错的话,那个男人穿得应该是件黑色T恤,而不是现在的灰色。
于是姜南西确认般地说:“我记得那个人不是这件衣服。”
“嗯。”宁朝淡淡道,“那个人一开始穿的黑色T恤,不过后来被你弄脏了,只能临时找了件别的。”
“......”刹那间,姜南西的脸臊得快要烧起来。
但与此同时,她也敏锐地发现,除了头疼,她的身上没什么别的感觉,也还穿着昨天那条裙子,所以他们两个应该是没发生什么。
可是昨晚那句话已经是她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尤其现在清醒的时候,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对这个问题展开正面讨论。
所以只能问起别的,她指着旁边的何星屿:“那他是怎么回事?”
宁朝偏头看了眼,何星屿抱着抱枕睡得正沉,表情格外香甜,仿佛正沉浸在一个无比美好的梦境。
他转回来,视线悠然落在姜南西脸上,不答反问:“这人你认识?”
姜南西回答:“对,他是我朋友。”
“他守了你一晚上,怪辛苦的。”宁朝说了句。
“啊,谢谢啊。”说完姜南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谢谢,可能来源于从小的教育,伸手不打笑脸人。
空气停顿几秒。
“真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衣服,多少钱我赔给你吧。”姜南西想起他刚说的话,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宁朝直接掏出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后举起来:“衣服送去干洗了,洗完才知道多少钱,你可以先加我个微信。”
姜南西立马转身回头找自己的包,从旁边床头柜上的包里翻出手机,她动作敏捷地打开微信,扫描二维码发送了好友申情。
收到好友申请,宁朝点击通过,他眸光在粉色月野兔的头像上停驻一秒:“喜欢美少女战士?”
姜南西有问必答:“还行。”
备注姓名时,宁朝问:“你叫什么?”
姜南西瓮声说:“姜南西,生姜的姜,东南西北的南西。”
宁朝打字的手指一顿,这名儿挺有意思,乍一听还以为是江南西。
他抬起头看着床上还懵着的人,语调吊儿郎当:“你好,我北京南。”
这落在姜南西耳中,却是另一层意思,特别是他说话时,虽然不太明显,但不经意透漏出的慵懒京腔,典型的北京男。
她满脸认真:“我看出来了。”
本想活跃气氛的宁朝:“......”也不知道她看出什么来了。
“不过为什么他叫你姜橙子?”
昨晚姜南西刚说完那句话,就神志不清地直直栽倒在宁朝怀里,正当他手足无措的时候,突然从马路对面突然冲过来一人,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响彻街头的暴吼:“你他妈放开姜橙子!”
姜南西摸了摸自己后颈,想几秒解释说:“我们家是种橙子的,平时会寄一些分给朋友们,一来二去大家就这么叫我了。”
宁朝嗯了声自报家门:“我叫宁朝,宁可的宁,朝气的朝。”
“哦。”姜南西低头将这个名字存进微信。
礼貌的建交之后,空气忽然又冷了下来,弥漫起几分不容忽视的尴尬。
在宁朝站起来的一瞬间,姜南西到底忍不住问出那个问题:“所以,我们算是......未遂?”
宁朝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僵了下,他轻吸一口气,抬眸直勾勾望向姜南西的眼睛,简短而坚定道:“未遂。”
姜南西暗自松了口气。
未遂好,未遂好啊。
想想她还是道歉:“那个......不好意思啊,跟你女朋友也说声不好意思。”
“我没女朋友。”宁朝直截了当,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跟我说就行了。”
没有女朋友,姜南西心理负担小了一点,但还没彻底放松,耳边又响起宁朝严肃的声音:“以后少喝点酒。”
“......好。”姜南西闷闷地答。
宁朝转身拍了拍沙发上的何星屿。
何星屿搓了把脸坐起来,宁朝说:“待会儿店长要来备货,这里不能久待,赶紧带着她回去吧。”
“谢了啊兄弟。”何星屿还没睡醒,含糊不清地说了句。
说完,宁朝又转过来对姜南西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知道自己醉酒给人造成了麻烦,姜南西不好意思再多耽误,只点点头赶紧说了句:“衣服干洗的钱我会赔给你的。”
看着她愧疚不已的懊恼模样,宁朝在门口站了两秒,最后,他没来由轻笑了下,摇摇头拉开房门走了。
宁朝走后,姜南西也连忙收拾了东西,拉上何星屿一块走了。
附近这一片是酒仙桥电子城和创业园区,平时车流量就大,更别提这会儿早高峰,前后几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姜南西打的车在拥堵的车流种缓缓蠕动。
姜南西之前上班的广告公司也在这一片,路过时,她仰头瞟了眼那栋钢筋大楼,心里还是控制不住地会酸涩。
幸运的是,为了上班方便,她租的房子离公司不远,这种心情没延续太久,一下车就消失的了无声息。
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卸妆。
可当姜南西站到洗手间镜子前,看到自己素面朝天,毫无妆感的脸时,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
她迅速洗完澡换上睡衣,然后拉开洗手间的门,探着脑袋问正在收拾快递的何星屿:“你帮我卸的妆?”
“是啊。”何星屿拎着三脚架走进杂物间,声音从斜对角的屋子里传来:“不过卸妆水和卸妆棉是那哥们儿买的。”
姜南西不解皱眉:“那哥们儿,宁朝?”
提到这个人名,何星屿扔掉手上的东西,从杂物间里走出来:“我还没问你呢,你俩怎么回事儿啊?”
会这么问,就证明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缺德事。
姜南西眼神躲闪:“我这不是断片了吗,不记得了。”
“你是不记得了!”何星屿抱起双臂,一脸愤慨地看着她:“你都不知道后来的事有多离谱!”
姜南西脑子“轰”的一声,她嗓音不禁发颤:“我干嘛了?”
回忆起昨晚,何星屿直接气笑了,笑得姜南西毛骨悚然。
“你倒是没干什么,就是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喝趴了,倒在那哥们怀里不省人事,我以为你被人欺负了呢,上去就准备带你走,结果那哥们儿说不放心我,怕我专门在酒吧门口拐带醉酒少女的,卧槽——”何星屿翻了个大白眼,“我还觉得他不是啥好人呢,长得人模人样的。”
这番话听的姜南西心惊肉跳:“然后呢?”
何星屿:“然后我俩谁也不让着谁,都想着不能随便让人把你带走啊,所以只能借用酒吧楼上的房间,大眼瞪小眼地守了你一晚上咯。”
“辛苦你了。”姜南西抱有歉意地笑了下,转而问他:“不过你干嘛不报警啊?”
“报警?!”何星屿冷哼了声,“后来你抱着那哥们儿死活不撒手,警察来了不知道你俩谁骚扰谁呢。”
姜南西的脸上腾的升起红云,她摸了摸眼睛,转身走回自己房里。
何星屿继续道:“再说了我不是认识MANDRILL那店长吗,正好他俩也认识,那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
姜南西的注意力全在那句“抱着不撒手”,根本没听他在念叨什么,她现在只想赶快躲进被窝里,不想面对这个丢人现眼的事实。
在被窝里闷了会儿,何星屿敲了敲她房门,姜南西缓缓拉下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
何星屿靠在墙上,目光飞速扫过手机上中介推过来的几个房源:“橙子,你真不打算留北京啦?”
本来是两人一块合租,房租到期了可以直接续,但是姜南西突然说要离开北京,何星屿就只能自己重新看房。
“不留了。”姜南西拉开被子,她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声音里透着沮丧:“我觉得北京没意思。”
其实这不是姜南西待了六年之后才有的感觉。
她第一次来北京,是来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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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北京大学生电影节,领取当年的最佳影片奖,当时的姜南西二十二岁,年轻,有朝气,浑身带着新鲜的青涩。
可她内心深处有种直觉,自己不适合这座城市。
坐着300路公交上国贸桥,可以直面这座城市的繁忙与繁华,可在姜南西的眼中,每一盏灯火都是被抽走灵魂的眼,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城市无奈又空洞的叹息。
四处的喧闹诉说着个体的渺小和孤单,姜南西有清楚的认知,如果待在这里,自己大概率会被淹没在阴暗潮湿的角落,成为金碧辉煌背后一块不起眼的垫脚石。
所以毕业时,她想去南方一带的城市。
但前任来了北京。
年轻时的女孩儿为了爱情可以做出很多惊天动地的事。
包括去到一个并不接纳自己的城市。
来时,她努力说服自己,北京资源多,机会多,相信自己只要好好努力,假以时日一定能实现她的编导梦。
半年之后分手,姜南西的工作却正值上升期,便一直留了下来。
就这么混混沌沌的过了几年。
最初的梦想已经变成了工作的养料。
北京这座城市,就像一台驰骋前行的机器,人和人仿佛精密的齿轮,争相咬合在一起,稳定而规律地维持着机器的运转秩序。
秩序的背后,是一代又一代社会螺丝的更新燃烧,速度快到甚至没有喘息的间隙。
好像大家都默认了,日复一日的工作毫无价值也没有关系。
在强大的现实面前,年轻的勇气被挫折消解,梦想的野心在忙碌中殆尽,人或投降,或泄气,或勇进,或反抗。
到了姜南西这,卡在现实和理想的大裂谷,进退两难,除去挫败,就是索然无味。
她找不到了留在北京的理由。
“休息一下也好,就趁这段时间看看之前没空看的北京。”何星屿心疼地看着床上的人,毕竟他亲眼看见过发着烧的姜南西,在凌晨两点被领导一个电话叫起来改方案。
他知道她在这不快乐。
于是何星屿说:“这几天玉渊潭的荷花开得不错,你可以去转转。”
姜南西:“好。”
“你先躺会儿,阿姨寄了两箱橙子,我给你榨个橙汁儿醒酒。”
姜南西笑着嗯了声。
橙汁榨好后,何星屿把姜南西叫到客厅,然后自己又进了厨房准备做早饭。
姜南西捧着杯子尝了一口,含着果肉的汁水在舌尖漾开,一丝丝清新的酸和恰到好处的甜,让人神清气爽。
跟何星屿是高中同班同学,毕业后毫无交集,直到某次一次合作重逢后成了朋友,阴差阳错的又一起合租。
两颗年轻而孤独的心,在冰冷的钢铁丛林中互相依靠取暖,收获了跟陈笛和何星屿的友情,大概是北京怜悯给姜南西的唯一的礼物。
就像这一杯鲜榨橙汁,是宿醉后最好的慰藉。
何星屿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姜南西坐在客厅餐桌刷手机。
想了想,她打开微信。
“对了橙子,你不说想调整作息吗?”何星屿边洗菜边问。
姜南西点开宁朝的头像,嘴上应着:“啊怎么了?”
刚才没细看,现在才注意到,宁朝的微信头像是一只深灰色机械小狗,小狗的脸占了大半个屏幕,圆溜溜的双眼高冷地盯着镜头。
微信名是一串乱码英文字母,gdbcy。
何星屿说:“我前段时间给幼儿园拍宣传片,听他们说起咱们附近这片小区的孩子有点多。要找个人专门每天早上7点送孩子上校车,你要是起得来,我跟那园长说一声。”
他们在望京这边租的房子,因靠着商区和地铁站,小区人口密集大,理所当然的孩子也就多,有时候姜南西加完班回来,都还能听见家长教孩子写作业发飙的声音。
“行啊。”姜南西答应下来,她是真想调整作息。
然后她点进宁朝的朋友圈,朋友圈背景是一处丁字路口,昏黄的路灯静谧地照拂着夜晚街道,姜南西第一眼感觉这段路有点眼熟,但一时没想起来。
底下只更新了一条动态,还是一个多星期以前的,某人工智能公司受政府表彰的新闻链接,链接里还有张公司负责人宁朝接受表彰的照片。
除此之外,寡淡一片。
原来是创业公司的老板。
姜南西抿下嘴唇,看不出来还挺低调的。
何星屿走出厨房时,姜南西问:“何星屿,我把他衣服弄脏的事儿你知道吗?”
“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呢。”何星屿将煮好的面条放在餐桌,“那衣服,干洗店可能处理不了了,你给人赔了吧。”
“什么意思?”姜南西眼睛微睁,一脸焦急地追问:“很脏吗?”
何星屿语态轻巧随意:“脏倒没多脏。”
姜南西放了放心。
下一秒,何星屿微笑着无情宣布:“但那是Prada的最新款,八千八百块。”
......
姜南西的手机“啪”地摔到地上。
4. 冰美式
暂时不想面对这个残忍的事实,姜南西吃完面又闷头睡了一觉。
醒来时是下午一点,何星屿已经出门上班。
她坐在床上醒了会困,一时不知道要干什么,午后的空气黏糊又干燥,压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让人徒生一种无法摆脱的荒凉感。
于是姜南西爬起来收拾房间,整理好四处摆放的书籍,将乱扔的化妆品归于原位,拖了拖地,然后将昨天穿过的衣服扔进洗衣机。
盖上洗衣机盖子的时候,姜南西不愿面对的事实再次涌上心头。
她仰天哀嚎一声,对自己昨晚做的事情感到无比后悔。
回到房间,她拿起手机,点开和宁朝的微信对话框,认命地在键盘上敲字,打了删删了打,到底发了两条信息过去。
姜橙子:【我听我朋友说了,你那个衣服挺贵的,可能也没法儿干洗了。】
姜橙子:【你把购买记录截图发我吧,多少钱我转你。】
因为从小被教育的责任心,姜南西会为了自己的错误承担后果,但毕竟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最好还是有个实质性的凭证。
玩着手机等了十分钟,对面一直没回复,姜南西便不再继续等,而是起身收拾衣柜。
她把秋冬的衣服全部找出来打包好,打算明天约个快递都寄回重庆老家。
做完这一切,晾好洗净的衣服,时间才刚过四点,姜南西环视一圈周围,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回阳台,眺望远处的蓝天白云。
等到第四只小鸟飞过天际,姜南西终于觉得时间有些难熬。
一直在家里这么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或许何星屿说得没错,她应该趁这个时间好好看看之前没空看的北京。
虽然这几年变成了纠结型人格,但在某些特定时刻,下定了决心的姜南西,还会显现出几分年少时风风火火的影子。
她随便找了套休闲白T牛仔裤穿上,也没化妆,背上相机,挎着个帆布包就出门了。
北京城太大,有朋友戏称是分为东南西北四大象限,如非必要请勿穿越结界,所以这个时间点出门,姜南西只能去离家最近的798艺术区。
前苏联援建的工业园区,随着时代发展退出历史舞台,从2002年开始,这里涌入大批艺术家和艺术机构,自此,逐渐形成了一个集画廊、艺术工作室、时尚店铺和餐饮酒吧等各类文化机构的艺术群落。
这片被誉为北京最具工业传奇、艺术气息、城市活力和国际影响的区域,随处可见的红色砖墙和上世纪工业建筑,高耸的烟囱矗立在草坪上,镌刻着这片土地上曾经热火朝天的工业文明。
从2号门进去,姜南西边走边看,一路从红石广场逛到了798cube美术馆,灰色混凝土的墙面外,光影分明,两个漂亮的小姑娘正兴致勃勃地在拍照打卡。
近期在美术馆里展出的,是一位韩国艺术家的作品,通过两极椭圆的概念,将生与死、自然与人工,善与恶视为统一而非对立的两极,引发观众对生命、宇宙和存在的思考。
不仅这里,整片798都会不定期举办各种艺术展览和时装秀,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艺术爱好者参观交流。
但姜南西对这些不太感兴趣。
尤其之前公司把年会定在园区另一头的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正赶上毕加索作品大展,她领导余向光满嘴爹味地讲了半小时自己对现实主义的理解。
姜南西忍住了没给他一发霰.弹主义。
园区里有一处空中钢铁走廊,站在上面能俯瞰大半个园区,夏天的树木枝叶繁茂,阳光的影子在地上灵动游弋。
透过树网,可以看见道路两边的涂鸦墙和买手店,复古的工业风和新潮的时尚交织相印,视线尽头,751老炉区的钢铁管道的硬核线条,给人带来十足的视觉冲击。
拍了几张照片后,姜南西从走廊上下来,顺着游览的人群往前走。
前面不远处有家名为ACECAFE的咖啡店,露天餐桌别有风味,姜南西打算过去坐一会儿。
她要了杯冰美式。
确实之前因为被人泼过一整杯的冰美式,导致姜南西很长一段时间听见这仨字儿就应激,但现在不一样。
她自由了。
人在心情好的时候会生出多余的宽容。
哪怕冰美式再苦,在她当前的幸福指数面前都微不足道,难得能看见白天的北京,姜南西眯起眼,看向瓦蓝的天空和软绵绵的白云,忍不住发出了离职当天走出公司大楼时同样的感叹——
妈的阳光真好啊!
“叮”的一声,手机弹出微信。
姜南西点开一看,双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下,债主回信了。
宁朝:【衣服送去干洗了,还不知道什么情况。】
这么说来应该还有回旋的余地。
对方没有趁机狮子大开口,姜南西破财免灾的心态里出现了一丝丝的侥幸,并手动给宁朝贴上了一个“正人君子”的标签。
但她还是转了一笔钱过去,备注是“干洗费”。
想了想她又补了条:【还有卸妆水的钱,谢谢。】
这条宁朝没回。
虽然没有确切答复,但姜南西心里那块石头稍稍落地,她嘬了口咖啡,悠然看向络绎不绝的游人。
旁边就是火车头广场,而再往前走个几百米,还有个网红巨幅壁画,都是拍照出片的好去处,所以这里随处可见的个性潮人,十几个街拍蹲在路边等待捕捉精彩瞬间。
坐了会儿,咖啡店前面的广场突然涌入成群的机车。
摩托车的巨大轰鸣如雷鸣般响彻云霄,刺激的摇滚乐呼啸而过,迅速点燃周遭空气,路人投来目光的同时,街拍的镜头也掉转这头,想要拍下车手们酷帅的画面。
姜南西一半震惊一半疑惑地抬起头,咖啡店招牌的正上方,赫然四个大字——车谷小镇。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这是北京摩托车友的聚集地之一,机车爱好者们在此交流聚会,有时候还会举办机车改装大赛或者表演赛,可以近距离观赏车手们的精彩表演。
今天他们玩的游戏历史由来已久,叫RecordRacing。
玩法很简单,在咖啡店的点唱机里丢枚硬币,随机点一首摇滚乐,然后车手们同时出发,在798内绕着指定路线行驶一圈并返回车谷小镇,速度最慢的骑手请客喝咖啡。
本来姜南西不适应这种人多吵闹的环境,但他们点的歌曲是Clodplay的《HymnForTheWeekend》。
姜南西很喜欢这首歌,打算听完再走。
音乐响起,车手们齐齐出发。
生动的音符和富有节奏的鼓点敲在心头,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充满爱与幻想的美好世界,姜南西尽情享受着音乐带来的欢愉。
音乐快要到尾声时,一位身穿全套骑行服的大哥走过来,想让她帮忙给自己和兄弟拍几张合影。
姜南西欣然同意,接过对方的手机走到太阳下。
作为一个合格的编导,要求对镜头语言有足够的掌控力,即使最基础的构图,也能表达它应有的美感,更遑论统筹过无数宣传片拍摄的姜南西。
大哥对拍出来的照片非常满意,连着说了好几声谢谢,然后请求姜南西又帮他拍了几张不同造型的单人照。
为了表达感谢,大哥特地加了姜南西的微信,送了她好几张ACECAFE的饮品券。
姜南西回到餐桌,准备拿上东西离开,她收拾相机时,余光瞥见微信有新消息提醒。
宁朝:【太多了。】
转不转账是一回事,他收不收又是另一回事。
而至于数字,姜南西是按市面干洗价格的三倍给的,转的时候是图心安,至于是多是少,想着等有结果的话,对方应该会再联系她。
所以姜南西没再回复,收起手机步行回家。
.
第二天一早,姜南西正式成为某幼儿园一名光荣的校车照管员。
她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每天早上6点半之前到达小区D门,等着急上班的家长把孩子们送过来,引导孩子们在指定位置排好队,7点校车一到,帮着老师一起照顾孩子们安全上车。
因为只需要早上来,所以工资不高,只有六百块。
姜南西无所谓,她本来就是为了调整作息,而且正好早起,还能顺带戒掉不吃早餐的坏习惯。
6点15,姜南西走出小区大门,去旁边三百米的福香斋买早餐。
这家号称望京最牛的早餐店,传统老北京风味,价格实惠且分量实诚,尤其他家的羊杂汤和糖油饼最是出名,是别处做不出来的滋味。
不少在附近上班的打工人,会专门绕路来到这边,吃上一顿热乎的早饭,就此开启忙碌的一天。
还不到七点,福香斋门口陆续就有人在排队,好在大家动作都很麻利,很快排到姜南西,她花七块五买了三个糖油饼。
为了纪念重新吃早餐,她还举起糖油饼,对着福香斋的招牌拍了张照片。
拎着早餐赶回D门时,已经陆续有家长将孩子送过来。
昨晚园方看过她的身份信息和体检报告后,便将她拉进了对应的校车群,家长们也都知道这是新来的照管员,都笑着和她打招呼:“小姜老师早上好。”
小朋友奶声奶气:“小姜老师早上好!”
姜南西弯起漂亮的眼眸,笑意盈盈道:“小朋友们早上好。”
等孩子们都到的差不多了,姜南西仔细数了两遍,和园方说的一样,有零有整的二十个。
二十个孩子凑到一块儿之后,开始叽叽喳喳吵作一团,热火朝天地彼此分享着动画片玩具和零食,路边树杈里,两只小鸟不堪其扰振翅远走高飞。
看着这群祖国的喇叭花们,姜南西不禁在心里想,一共二十个孩子,一个月勉强算二十天,六百块钱,这么算下来,等于送一个孩子赚一块五。
于是当小朋友们挨个爬上校车时,她在心中默数:“一块五,三块,四块五......”
数到七块五时,一个圆润白胖的小男孩出现在姜南西的面前,比起其他活泼好动的小朋友,这个孩子则是满脸严肃,眉头紧皱,像是个成熟的小大人。
姜南西扶着门准备将他送上校车,但他没直接上去,而是转过来,用低沉的嗓音对姜南西说:“老师,我的肚子在打雷。”
缺少小朋友语言系统理解能力的姜南西:“啊?”
她眼带迷惘地看向车里的老师,正要开口问什么意思时,眼前的小胖墩突然一把抱住姜南西的大腿,“哇”的一声声泪俱下:“老师!我好饿啊!我想吃饭!我太想吃饭了!”
霎时间,姜南西手足无措地僵在了原地。
在园区老师的同意下,姜南西将三个糖油饼原封不动的给了小胖墩。
小胖墩最后优雅地抹了把眼泪,又恢复了小大人的模样,吸溜着鼻子说:“我会报答你的。”
天真的孩童最是可爱,姜南西没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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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脸蛋,开玩笑说:“你太小了,让你家大人来吧。”
校车开走时,小朋友七嘴八舌跟她说再见。
姜南西笑着挥了挥手:“小朋友们再见。”
回到家,姜南西越想越可乐。
她点开朋友圈,选择早上拍的那张早餐,加上一张校车照片,配文——失业人员再就业,先搭进去七块五。
屏蔽以往的领导同事合作方,点击发表。
宁朝在下午两点钟看见这条朋友圈。
他从早上九点来一直开会到现在,忙得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好在新品上市后反响不错,接下来他能稍微喘口气。
宁朝点开姜南西发的那张照片,看见“福香斋早餐”几个字时,眸光开始变得微妙。
之前有段时间老爷子跟他住在东湖湾,因为住不惯每天睡不着觉,一大早就起床出门遛弯,每次回来都会带这家的早餐,前两天还在跟宁朝念叨来着。
可能是有人询问,姜南西在底下评论了一句:统一回复,做校车照管员,碰见一个小朋友饿到哭,把早餐送给他了。
宁朝觉得这姑娘挺有意思,好像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做什么事都非常有责任心,一定要尽心尽责,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亏待别人,就好比昨天转过来的那笔干洗费。
用老爷子的话说,够仁义。
想到那比干洗费,宁朝记起她还没回复。
可他正要点开姜南西的头像时,眼神突然微微一滞。
——因为他在另一位好友的朋友圈里,看见了姜南西的身影。
两人是很久以前加的好友,除了最开始沟通一些摩托车相关的事情,平时并无交流,对方喜欢参加这种摩友聚会,会晒出许多自己的照片,宁朝通常都会是随手划过。
而现在,宁朝却在他发的九宫格中,一眼看见了最后一张里的姜南西。
是在不远处拍的照片。
ACECAFE的玻璃窗上,映着绚烂的落日余晖,姜南西正低着头收拾东西,轻风撩起柔顺的长发,露出她白净清丽的侧脸,一身简单的短袖牛仔,带着几分青春活力,哪怕素面朝天也已足够惊艳。
那人配文说:偶遇一个人美心善的妹子,拍照技术巨牛!
姜南西也是刷到朋友圈时才知道自己被偷拍,被这么夸赞她不知该作何回应,所以只出于礼貌点了个赞。
助理方续拿着东西进来时,看见宁朝正若有所思盯着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
方续将外卖放到他手边,然后从另一个袋子里翻出干洗后的黑色T恤:“老大,衣服洗完了,跟之前没什么两样,不过你这不刚买没多久吗,怎么弄成这样?”
宁朝没解释,而是问:“干洗费多少钱?”
方续说了个数。
等人走后,办公室里就剩宁朝一人。
他看一眼那件黑色T恤,又看一眼别人拍的姜南西,如此几个来回,宁朝不假思索地点开姜南西的对话框,退回转账。
姜南西正用平板重刷童年经典《美少女战士》。
屏幕里,金发蓝眼的美奈子动情地说:“人类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用尽全力。”
姜南西丧气地想,可是不是用尽全力就有回应,人生更多的是事与愿违。
手机一响,她扫了眼。
离职后她退掉所有工作群,界面清净不少,除了给自己的置顶,宁朝的头像自然而然地排在下方第一个。
姜橙子回了个疑惑的问号。
隔两秒,宁朝发过来:【用不到了,衣服废了。】
姜南西登时变得紧张,刚吃完饭晕碳的瞌睡都被吓不见了。
她拿掉平板,坐起来给人回复:【实在不好意思啊。】
姜橙子:【你把购买记录给我,我赔你。】
可是宁朝却说:【不用了。】
这让姜南西有些如坐针毡,可能对宁朝来说,八千八百块没多少钱,但毕竟是她有错在先,就这么翻篇的话,她良心不安。
思考几秒之后,她发过去一句话。
姜橙子:【要不今晚我请你吃个饭吧,当面跟你道个歉。】
其实发完这句,姜南西自己也说不清那一瞬间的感觉,道歉赔偿是真,而至于有没有别的,在她想明白之前,手指已经快于大脑,将微信发了出去。
这头,正在斟字酌句的宁朝,看到这句,打字的手指骤然停住。
他似笑非笑地勾下唇角。
宁朝:【姜南西,我不接受一夜情。】
姜南西的脸腾的一下烧了起来,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喝酒让人快乐,但如果醉酒会让她失去面子里子鞋底子,她愿意这辈子行善积德再也不碰酒精。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宁朝的下一条微信又蹦了出来。
【不过你考虑和我发展一段长期的契约关系吗?】
迟迟没有得到姜南西的回复,宁朝拿起手机,看向聊天记录的最后一句,本意是想开个玩笑打开话茬,但结合上一句看起来,确实是有那么点儿歧义。
也是真的有点装。
他自嘲地摸了摸鼻子,然后端端正正坐到办公桌前,双手捧着手机,极其认真又严谨地重新组织了一段语言。
点击发送。
毫无预兆的,他收到了一个鲜红的感叹号。
草......玩儿脱了。
......
十分钟前,姜南西给好友陈笛发微信语音:“卧槽姐妹,我遇到个变态!”
5. 老北京酸奶
姜南西认认真真送了一星期的孩子。
她逐渐变得熟练,并且开始享受孩子们奶声奶气地喊她:“小姜老师。”
另外姜南西发现一件很神奇的事。
她还是按照自己的方法来给孩子们计数,每个算一块五,而每当她数到七块五时,那个小胖墩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依然板着张脸,站在姜南西和校车的中间,指着已经坐了大半的幼儿园校车,语气冷酷而哀怨:“老师,这辆车它吃得比我还饱。”
跟何星屿说起这事儿时,因为不知道小胖墩的名字,姜南西干脆直接叫他七块五:“原来七块五是因为体重远超同龄的小朋友,所以家长才要严格控制他饮食的。”
何星屿听完之后哈哈大笑:“他体重的事儿你看外表看不出来吗?”
姜南西想了下七块五跟她说话的模样,学着他的语气:“我只能看到一个冷漠的小胖子。”
可姜南西却并没有因此恢复正常作息。
每天早晨七点钟送完孩子之后,她会再回家大睡一觉,睡到自然醒,起来随便点个外卖,然后随机选择一个北京旅游景点闲逛到黄昏。
这一周,她将自己完全静置在流动的时间,坐107路公交车,听鼓楼浑厚的暮鼓,看网上说的地坛的那片海,吃中山公园里独有的冬菜包子,在天坛的林荫小道喂小松鼠。
北京一年四季都是旅游旺季,处处人山人海,随处可见高举的导游小旗子,像是人潮海面上浮动的一个个鱼漂。
但这段时间,即使身处人群,姜南西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在。
天气晴朗,空气清透的像一块崭新的玻璃,她拿着一瓶刚排队买来的老北京酸奶,穿梭在来往的人群中,不必担心老板突然催命的电话,也不用为了善变的需求而焦虑,只需要为刚填饱的肚子感到踏实和满足,吃想吃的东西,花钱买喜欢的小玩意,或者晒着太阳发一下午的呆,都很快乐。
为此她又一次感谢何星屿的建议。
过去总是忙着赶路,都没有停下过脚步好好看看北京。
这种感觉让姜南西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在很小的时候,她就喜欢观察生活中的细节,一朵天上的白云,一只河里捕鱼的鸭子,甚至是路边一棵再平常不过的小草。
长大后,学习了专业的知识,拥有了超高级的镜头,可以更仔细深刻地观察这个世界,万物在镜头中变得清晰,却反倒是少了那种感觉。
具体什么感觉,姜南西没法儿用语言去形容。
但现在她不想想的太透彻。
慢下来的时间变得和手中的酸奶一样黏稠,将她紧紧吸附在眼前。
清爽的风和温和的阳光同时打在身上,幸福在此刻忽而变成一件件具象化的小事。
而唯一的不足,就是晚上的失眠。
姜南西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宿,换了无数个睡姿,不管怎么躺都觉得难受。
在数丢不知道多少只绵羊之后,姜南西在黑暗中睁开眼,她深呼一口气,试图抚平内心的烦躁。
她拿起手机,上面显示已经凌晨十一点半。
好巧不巧,这正是她以往刚出公司的时间。
还算早的那种。
姜南西扔掉手机打算再试一次,而这次只坚持到第十秒,她放弃挣扎从床上坐起来。
一连串的动作,开灯,换衣穿鞋,拿上新买的pocket3,不到五分钟,姜南西出了门。
望京的深夜,各大企业变得悄无声息,不远处的SOHO大楼灯光逐一熄灯,褪去白日的繁华和喧嚣,街道显得寂静而空旷。
姜南西骑着电动车,平缓地行驶在空荡的深夜里,路上没人也没车,但遇到红灯时,她还是停在安全线内,等到红灯变绿才慢慢通过。
电动车是之前为了方便上下班买的,就是没想到不上班了还有用武之地。
也没想到还会在这个点重游秘密基地。
最迷茫的那段时间,姜南西整天浑浑噩噩像个行尸走肉,她机械地骑着电动车下班,车子往前跑,脑子里却一团浆糊,等注意到逆行的外卖小哥时,只来得及右转进旁边的望京东路。
没成想,就此意外地发现了一处世外桃源。
望京东路,两边都是高大挺拔的树木,浓郁的夜色让这里更显深邃。
凌晨车辆稀少,行人寥寥无几,一眼望去道路平坦干净,夏夜的风轻轻吹在脸颊,带来自然清新的气息。
在这静谧的一瞬间,无论什么情绪都能被短暂放空。
姜南西在这里消化了很多个烦恼的时刻。
因为没有人,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这里给好友陈笛发语音,痛骂无良老板和变态甲方,并不需要对方的回复和安慰,只要抒发完心中的不快,就可以宣告一天完美结束。
将这里作为情绪的缓冲带,就不用把负能量带回家。
家是温暖的地方,是快乐和欢笑的温床,而不必成为承载痛苦的容器。
姜南西停好车,摘掉头盔挂到车把上,她静静坐着,用皮肤感受风的流向。
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观察头顶的大树。
万籁俱寂,无人的角落,路灯会变成树的心脏。
树叶像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力,在昏黄的灯光中肆意跳动徜徉,微风拂过,泛起夜晚的凉意,树叶变得愈加清澈,透亮,甚至远胜白天阳光下的璀璨。
无论昼夜更迭,树叶都能自由发光,因为这本就是树叶与生俱来的美丽。
带着倔强和坚韧的美丽。
而此刻,地上的光也有了具体的形状。
路灯的光被树叶分散开来,但又被树影以一种顽强的方式紧紧相连,碎光和斑影交织,一直铺到看不见的道路尽头。
路灯撒下来的光辉里,像是充满了鼓励和认可,化作无数温暖紧紧包裹在姜南西的全身。
仿佛在跟她说,往前走吧,会一直有路的。
职业习惯,姜南西觉得这是一段很唯美的空镜。
她从电动车上下来,走过去蹲在地上,拿出云台相机记录下这浪漫而美好的画面。
一旦开始拍摄,无论工作还是兴趣,姜南西都会变得十分投入,她不断调试相机角度,试图拍到最好看的镜头。
拍了有几条之后,姜南西保持蹲在地上的姿势,低头回看拍摄成果,专注到屏蔽外界所有的声音。
还是不太满意,要再重拍一条。
正当她全神贯注时,身后蓦地传来一道男声,带着懒洋洋的腔调。
“抓知了猴呢姜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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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南西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她拿着相机转身,眼神惊慌地看向说话的人。
视线正前方,宁朝靠在一辆威风凌凌的摩托车,刚戴过头盔的头发有点儿乱,被晚风一吹,几根发丝不羁地垂在他硬朗的眉骨,给他干净的气质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野性。
还是简单的短袖长裤,可穿他身上就是帅气又好看。
天生的衣服架子。
宁朝抱臂站在那,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姜南西愣了两秒才开口:“你怎么在这儿?”她边说边收起pocket3。
“才加完班,出来遛会儿车。”宁朝说完,下巴微微冲她一昂,“你这么晚一个人跑出来干嘛?”
“睡不着,出来走走。”说这话时,姜南西有意无意躲避宁朝的目光。
她没忘自己把他拉黑的事儿。
其实后来几天,姜南西又琢磨了下,对于这种二话不说把人拉黑的行为,她有过一秒钟的自我谴责。
倒不是替对方开脱什么,而是觉得,至少该把钱赔了再拉黑,不然就会造成眼下这种和债主狭路相逢的窘况。
这事儿算她理亏。
她不希望宁朝想起这事儿,便转而聊起别的:“老板也要亲自加班啊?”
“我不想我的员工在背后骂我是周扒皮。”宁朝短促地笑了下,接着他反问:“怎么,你以前的老板不跟你们一起加班?”
一说到这个,姜南西就愤慨不已,她咬牙:“天下的老板都是没良心的!”
宁朝单刀直入:“所以你把他也拉黑了?”
姜南西:“............”
好,单眼皮的男生不好惹。
姜南西发现这人是个直球选手,偏偏除了工作,她非常不善于应对直球。
她尴尬地笑了下,没话找话地扯开话题:“那个不好意思啊......我明天还有点事儿,得早起,就先走了......”
宁朝憋住了才没笑出来。
这姑娘是真胆小,但也是真有意思。
他问:“之前酒吧门口不挺有种的吗?”
“......”被拆穿的姜南西无奈抿下嘴唇,索性破罐子破摔道:“酒壮怂人胆没听说过吗?”
话落,没听见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手机铃声,宁朝的。
还在加班的同事说机器人在运行中突发故障,一时找不到问题所在,而由于这款产品一直由宁朝负责,无奈之下才给他打了电话。
宁朝大脑快速运转,很快锁定两个最可能出错的代码区,远程指导对方逐一进行测试。
整个过程中,他语气平静如水,每个表情都透着专业和冷静,最后还不忘提醒对方早点下班。
但他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
姜南西小心翼翼地戴好头盔,小心翼翼地坐到电动车上,小心翼翼地踢起脚撑,小心翼翼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想要小心翼翼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姜南西。”
无情的恶魔以她之名摧毁了她的小心翼翼。
姜南西宛如一只被命运揪住后颈无法挣扎的猫,她慢慢转过头:“啊?”
夏夜里,树下的宁朝眉目清隽:“你还欠我顿饭呢。”
6. 韩式葡萄汁
色令智昏。
这是姜南西坐到韩餐店凳子上时的第一反应。
地方是宁朝选的,望京这片有名的韩餐店,喇喇排骨火锅。
火锅店没有开在旁边的韩国美食城,而是藏匿在一处小区二楼,但酒香不怕巷子深,已经凌晨一点,店里仍然人声鼎沸,他们赶到时,只剩桌椅区角落的一张小桌。
这桌的点餐码白天刚坏,店里生意太忙还没顾得上换,服务员给了他们一张纸和一支笔,接着便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本着做东的礼仪,姜南西主动担起写字的任务,她问宁朝:“想吃什么?”
宁朝随口道:“土豆排骨,泡菜饼,芝士年糕,再来个炒饭。”
“之前来过?”姜南西低着头边写字边问,这不看菜单就能精准点出招牌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熟客。
好一阵没听见对方的回答,姜南西奇怪地抬头瞅他一眼,感受到探究的眼神,宁朝这才有些不自然地说:“在网上刷到过。”
宁朝点的菜完全够两人吃,也都正好符合姜南西的口味,她便没再要别的,只加了两罐韩式葡萄汁,她问宁朝:“要不要加冰。”
宁朝说:“随你。”
姜南西最后特别标注了都要加冰。
姜南西隔空将点菜单交给服务员,宁朝眼角余光瞥见上面的字,那晚酒吧的纸巾突然从记忆中浮现,两张不同纸张上的字迹恍然重叠在一起。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对面的人,姜南西正埋头在手机屏幕上打字,不知道在给谁发消息。
为了证实心中所想,他倒了杯水给姜南西,不经意地聊起:“你在附近上班?”
“嗯,之前是。”姜南西收起手机,随即她轻笑了下,“但现在辞职不干了。”
宁朝语调平平:“工作不开心?”
“差不多吧。”没想到他能猜到原因,姜南西诧异又客套地笑了下。
店里冷气开得很足,空气里洋溢着脊骨汤和泡菜的味道,姜南西吸吸鼻子,话里透着一股摸爬滚打后的疲惫:“而且说句话你别介意,我也不喜欢北京。”可能北京也不喜欢她。
“理解。”宁朝点下头,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北京嘛,资源多,机会多,信息发达,只要瞅准时机,或许一夜之间就能出人头地。
但同样的,工作压力大,物价飞天,高居不下的房价宛如难以逾越的天堑,不是所有人都能一夜暴富,更多怀揣梦想的人,最终只能被无情的现实洪流冲进遗憾的鸿沟。
点的菜一一被端上桌,食物诱人的香气霎时扑鼻而来。
姜南西满足地缩下肩膀,表情中完全看不出刚才说话时的低迷和失落,她微微向前探身,热情地向宁朝介绍:“这个排骨一定要先吃土豆,不然到最后全都炖烂了,就不好炒饭了。”
宁朝递了双筷子给她:“你常来?”
“本来这是我的宝藏饭馆,就是最近一年太忙没怎么来。”姜南西夹起一块土豆放进嘴里,口感一如从前的绵密软糯,香得她忍不住眯起眼睛,竖起一个大拇指道:“还是那个味儿。”
宁朝跟着尝了一口,眼角瞥见姜南西开心自在的样子,兀自笑了下。
姜南西没注意到这笑容,而是全然沉浸在久违的美食中,一块土豆一块排骨,鲜美得她眉毛都舒展开来。
但也没忘记正事儿。
吃差不多,服务员过来用剩下的汤底炒饭,米饭下锅前,他按管理询问两人有没有忌口,姜南西拒绝了鸡蛋,她过敏,宁朝说都可以。
服务员炒完饭离开之后,姜南西出声问宁朝:“你衣服多少钱,我赔你。”
宁朝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你不是请我吃饭了?”
这话给姜南西听乐了:“你那一件衣服都够吃多少顿这样的饭了。”
吸管搅动着杯子里的葡萄汁,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叮咛声,姜南西好心提醒:“而且三个月后我就不在北京了,到时候你再想找我赔,可能就没机会了啊。”
听到这话,宁朝深黑的瞳孔闪过一抹异样,好半晌才缓缓问道:“你要离开北京?”
姜南西理所当然地耸下肩膀:“说了不喜欢北京嘛。”
那晚的纸巾上写了要告别北京,所以这也算宁朝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拿过那罐葡萄汁,骨节分明的手指摁住易拉罐,食指微曲扣进拉环,“啪”一声拉开,葡萄汁倒进加了冰块的玻璃杯,杯身细密的水雾迅速凝成水珠,淌进宁朝的指缝里。
姜南西抽了张纸巾给他。
一点点擦掉手上的水渍,宁朝慢条斯理地开口:“是要赔偿,不过只要你帮我一个忙。”
姜南西咬着吸管,疑惑地歪下脑袋,亮晶晶的眼睛示意他继续。
“我那条微信的意思是......”
话音未落,姜南西猛地一口葡萄汁卡在喉咙,她赶紧捂住嘴巴扭过身体,对着墙壁剧烈地咳嗽。
宁朝抽了几张纸巾给她,柔声关心:“没事儿吧。”
“没事儿。”姜南西接过纸巾紧紧捂住下半张脸,努力不看他的眼睛,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闷闷道:“你接着说。”
她边说话,边暗自用力握住手里的玻璃杯,心里盘算着,如果宁朝再敢口出狂言,她就把手里的葡萄汁连冰带水地泼他那张脸上。
“我是想让你以后顺带帮我买份福香斋的早餐。”宁朝终于找机会说出这句话。
姜南西差点以为自己听错:“福香斋......早餐?”
宁朝嗯了声,他摸了摸鼻子:“你不是每天早上要送幼儿园的小朋友吗?福香斋就在那旁边。”
“你怎么知道——”话说一半姜南西忽然想起来,“哦,我发过朋友圈。”
宁朝开出筹码:“给劳务费,多少你定。”
姜南西稍稍侧过身体,一手扶额低头不语,表情难以言喻的讳莫如深——她在想宁朝的话。
她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这些年社会上的毒打早在心里砌了一道坚固的戒备墙。
哪怕天上掉个馅饼砸她跟前,姜南西都觉得那里头包的是毒药。
旁边的榻榻米区出来几个客人,谈笑风声一片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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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店里欢快的韩曲旋律,店里氛围霎时变得热烈。
而一片喧闹中,角落的桌子显得有些沉默。
“别装了。”良久的沉默过后,姜南西坐直身体,她直视宁朝的双眼,眼神又黑又沉:“但凡你能早起多吃两顿早餐,都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黑眼圈。”
闻言宁朝视线微垂,落向她眼下那一片青黑:“那你的是因为什么?晚上还要打别的工?”
姜南西脑袋一昂:“我去干代驾。”
北京人哪能让话掉地上:“什么后备箱能塞下你的电动车?”
一来二去的玩笑让气氛不再那么紧张,两人无声对视几秒,都无端笑了出来,姜南西别开眼看向别处,宁朝笑着低头挠了挠眉梢,彼此都觉得自己有点幼稚。
灯光明亮的韩餐店角落,空气中隐隐流动着气氛和缓后的微妙温和。
笑完,姜南西清了清嗓子,她略有严肃地说:“说正经的,你看起来不像是一定要吃早餐的人,更别说是福香斋了。”
完全理解她的顾虑,宁朝语态不紧不慢:“不是给我买,给老头儿买。”
“老头儿?”姜南西惊讶地扬起声调。
“我爷爷。”宁朝有什么说什么,态度和表情都极为诚恳,“老爷子有吃早餐的习惯,之前一直好这口,但最近他不住这边儿,所以只能我买了给他送过去。”
这下姜南西明白了,合着还是个孝顺孩子。
姜南西问:“我每天早上7点就要送小朋友,送完就回家了,你能赶得过来?”
宁朝说:“我住东湖湾,开车过来只要五分钟。”
“但是......”问清了以后,姜南西还有一丝犹豫,“既然你都能开车跑一趟了,怎么不正好自己买了?”
宁朝掀了掀薄薄的眼皮:“我懒得排队。”
行。
孝顺的懒孩子。
一番对话下来,姜南西彻底明白了,那条微信确实是个乌龙。
知道是个误会之后,她心底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可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姜南西一时说不清楚。
如果非要有个理由,那大概是为了庆幸宁朝不是个坏人吧。
转念一想,本来还担心自己不能坚持吃早餐,也算是个由头。
就当还他个人情。
顺手的事儿。
为此,姜南西加重语气强调:“早上7点15,小区D门,过时不候。”
宁朝俊眉一挑:“老头儿胆固醇高不能吃鸡蛋,其他你随意。”
说完,他举起玻璃杯,眼尾带着心满意足的笑:“那今天开始算第一天。”
今年的夏天,蝉鸣聒噪,燥热沉闷,街道两旁的行道树被高温熏透,像病了一样无精打采地蔫着。
但是一到深夜,热气从砖缝里溜走,城市静谧美妙,自然盛放出它鲜活的生命力,偶有一两颗星,在夏晚的云海里浮游,直到黑夜将尽,迎来新的黎明。
两杯加了冰的葡萄汁在半空撞到一起,清爽新鲜,在柔和的灯光下晶莹剔透。
姜南西笑弯起眼:“成交!”
7. 老北京豆汁
晨曦初照,阳光从浅蓝色的地平线移过来,寸寸浸润高楼林立的建筑群,整座北京城清清亮亮。
七点十分,姜南西将小朋友们送上校车后,大步一跨骑上自己的小电动,缓缓驶向停在不远处的黑色奥迪RS7,两边车把上的早餐一前一后地来回晃悠。
她敲了敲车窗,车窗徐徐降下,宁朝坐在驾驶位,面带微笑地看着她:“早上好。”
左边早餐是自己的,姜南西取下右边车把上的递进去:“两碗羊杂汤,四个糖油饼和四个牛肉大葱包子。”虽然宁朝只说给他爷爷买,但她还是买的两人份的量。
宁朝接过早餐放到副驾驶,没着急走,而是自下而上地看了眼她的模样:“你不回家睡觉了?”他看她骑着电动车还带着头盔,似乎是要去别的地方。
姜南西下巴微昂,伸手拽了拽脖子上的头盔带,用眼梢斜觑车里的人:“去打太极。”
再继续回家睡觉只会陷入作息紊乱的死循环,为此姜南西吸取经验教训,强迫自己上午必须找点事儿做。
调整好头盔带子,她潇洒地摆一摆手:“走啦!”
“明天见。”宁朝坐在车里,目送着姜南西骑车的背影渐行渐远。
起得有点早,脑子都还不清醒。
宁朝在车里闭眼小憩十分钟,用力抹了把脸,才驱动车辆离开。
广顺南大街与京密路交汇的十字路口,远近闻名的交通堵塞,这还没到八点,路况就已经直飙紫红,加上某些非机动车辆无视交规随意穿行,原本应当畅行的右转车道,也逐渐排起了车队。
宁朝的车被堵在车流中间,速度慢地像乌龟,只能跟在前车后面吃尾气。
他一手撑着车窗,一手扶着方向盘,朝左前方位置投去一眼——望京著名的地标雕塑,机甲大熊猫。
早年间还是一对憨态可掬的亲子熊猫,后来不知道怎么想的,换成了如今这个赛博朋克的机械版,臊眉搭眼无精打采的,看得人直犯困。
前车终于挪了点,宁朝微松刹车,奥迪难得向前滑动珍贵的半米。
本来就没什么精神,这破路况越开还越想睡觉,宁朝现在无比后悔开着这辆车出来。
要不是老爷子三令五申不准骑着摩托在他眼前晃,宁朝恨不得现在就掉头换车,然后一脚油门轰到他床头上去。
宁朝一边想一边从收纳盒里拿矿泉水,正要拧开瓶盖时,蓦地余光瞥见右边车窗外的一道人影,手上动作顿时全部僵住。
姜南西还真是在打太极。
望京南地铁站东南口和海棠花溪的中间,有块绿荫环绕的空地,十几个身着宽松练功服的大爷大妈聚在一起,随着悠扬的古筝乐缓缓起势,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招式都透着从容不迫的气度。
姜南西默默站在队伍最边缘,简单扎着马尾,身影瘦削利落。
因为是完全的初学者,她在每次转身、抬腿之前,都要瞄好几眼别人的姿势,然后照猫画虎地来上一遍。
不过她学得很快,仅仅两三个招式之后,就能逐步跟上大爷大妈们的节奏,虽然还略显生疏,但动作肉眼可见得愈发流畅起来。
旁边的大妈夸了一句:“小姑娘学挺快啊!”
得到夸奖的姜南西特别开心,她学着京腔回人家:“谢谢您!”
宁朝坐在车里,笔直的目光望向那头注视良久,直到后车不耐烦地嘀了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放下矿泉水,轻踩油门,右转汇入繁忙的京密路。
车辆加速前,宁朝最后又转头看了眼。
海棠早已过了时节,只剩满眼青绿,姜南西没站稳摔了个屁股蹲儿,但她没觉得丢人,而是直接坐到地上,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大方嘲笑自己的笨拙。
她本来就白,早上纯粹的阳光照在身上,显得脸颊更加白净,再配合她那没心没肺的容,整个人都像在往外冒傻气。
车辆开出老远一截,宁朝想到刚才那画面,到底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他低沉而愉悦的笑声。
哪儿来的小傻子,摔跤了还傻呵呵的乐。
.
宁朝把车子停在胡同口,在路边小店又买了碗老北京豆汁,连着早餐一起拎回家。
进家门时,宁衡远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呼噜打得震天响,把墙头的流浪猫吓得炸毛乱窜。
放下早餐,宁朝微俯下身,轻轻把人摇醒:“起来吃饭了。”
宁衡远掀开一条眼缝瞄眼床边的人,看清之后,他二话不说翻过身继续睡,冲宁朝露出闲人勿扰的后脑勺。
见状宁朝也不催促,他淡定地关掉手机静音,然后掏出床底的那些家伙事儿,打开相机“咔咔”拍了两张。
这声音像是某种信号,房间里宁衡远的呼噜声戛然而止,他一骨碌从床上弹起来,一把夺走宁朝手中的手机,以最快的速度删掉正要发送家族群的照片。
一大早被扰清梦,宁衡远满肚子的起床气:“你怎么三天两头往我这跑!你那公司又要破产了?”
“这不听说您这个月退休金马上要下来了,赶紧过来尽尽孝。”
宁朝顺势往床上一躺,长腿交叠搭在床位,双手枕在后脑,活脱脱一个只想骗走老头养老金出去挥霍的不肖子孙:“爷爷,您可是我司头号金主,上百号员工等您发工资呢。”
宁衡远当然知道他在放屁,一挑浓眉道:“指望我这点退休金发工资,那还不如直接倒闭了。”
宁朝说:“那也比您把钱花在这些三无产品上强。”
“你懂什么!”宁衡远鼻孔吭哧呼气,他一边转身找自己牙刷毛巾,一边坚决维护自己的退休金花销自由,“那卖货的小崔三天两头来给我送鸡蛋陪我唠嗑儿,不比你这不见退休金不撒鹰的兔崽子强!我花个千儿八百地支持一下他工作怎么了!”
宁朝笑得吊儿郎当:“得!小崔才是您亲孙子呗。”
宁衡远白眼一翻:“谁让我睡懒觉谁是我亲孙子。”
自打从人民教师的岗位退休之后,宁衡远终于摆脱了十年如一日早起上班打卡写论文的生活,夏天还好说,可一到冬天,要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他巴不得立刻找块安静的暖和点的墓地,然后躺在里面等死。
所以一退休,宁衡远就彻底放飞自我,借着独居留守老人的身份,私下里熬夜抽烟喝酒样样都来,睡到日上三竿是常规操作。
这几年在宁朝的监督下,好不容易把烟酒戒了,结果老爷子又爱上了别的。
周围同龄人都在研究养生的时候,宁老师也不遑多让,只不过他另辟蹊径,热衷于购买各种花里胡哨的三无保健器材,什么脚底穴位嗨翻天、刺激身高再发育的泡脚桶,能靠敲打肩颈矫正脊椎侧弯的经络锤,活脱脱一堆没用的智商税。
虽不至于走火入魔,但如此等等的离谱行径,让宁朝有时候不免怀疑宁衡远特聘教授的证书也是花钱买来的。
“靠这些保健品还不如早睡早起多做运动。”说到这里,宁朝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他眼睛一亮真诚建议:“天气这么好,要不您也去公园里跟人学学打太极?”
“天气这么好我应该上公园里上吊去。”宁衡远拿着牙刷毛巾,骂骂咧咧地走出房间。
胡同里的早晨,清静而柔和,鸽群呼啦啦地从屋顶掠过,嗡嗡的鸽哨声在蓝天盘旋不散。
这是从小听到大的声音,每次听见宁朝都会觉得特别安心,他躺在床上,听着胡同里嘈杂却惬意的人声自然声,慢慢闭上眼睛。
宁衡远洗漱完拿着东西走进房间,刚想问宁朝回来干嘛的,却发现宁朝已经沉沉睡去,早上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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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里还有点凉,他放下东西,扯过床边的凉被盖到宁朝身上。
不肖子孙为财伪孝,不达目的原形毕露。
七旬老人被赶下床,此情此景何等凄凉。
孤寡老人宁老师含泪咽下牛杂汤和牛肉大葱包子,最后将豆汁儿一饮而尽,双手一背,出门上胡同里遛弯儿去了。
.
下午三点,阳光晴朗,姜南西正在逛北海公园,看白塔和绿树红墙。
从教科书里看图片插画,和身历其境亲眼看到风景,感受还是很不一样的,至少当阳光洒在白塔,海面上波光粼粼的时候,姜南西能通过深吸一口气,切身实地地感受到海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真的太舒服了。
但没在北海停留太久,因为旁边就挨着什刹海,她打算用一下午把这两个景点都逛完,顺便去烟袋斜街买几个冰箱贴,然后填下还没吃午饭的肚子。
姜南西最后在画舫寨拍了几段视频后,打开手机导航从北门出去。
导航带着她走到了荷花广场。
广场上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旅行团,左边一堆蓝帽子,右边一群绿马甲。不少小贩在叫卖各种玩具气球,这也算什刹海的一大特色,有过来询问姜南西的,都被她微笑着摆手拒绝。
她站在路边,看向左右两条不同的路线,两条步行街都能穿到后海,区别只在于路上的风景不同,一边是商业购物,一边是休闲绿道。
她低头放大导航,正研究休闲绿道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店铺时,突然从左手边冲出来一辆三轮车。
姜南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给人让路,哪知三轮车不再向前,直接停在她的面前。
身型佝偻的老大爷吃力地扶着自己的小三轮,仿佛好不容易等来了今天的第一个顾客,眼里闪动期冀的光芒:“姑娘,吃鸡蛋仔吗?”
三轮车上码放着干净整齐的工具食材,模具上摆着几个新鲜出炉的鸡蛋仔,每一个都饱满而圆润。
看上去垂涎欲滴,但很可惜,姜南西不能吃:“不了,谢谢您。”
老大爷的表情顿时变得失望,他缓慢转动浑浊的眼珠,目光巴巴地落在姜南西的脸上:“是因为我这个鸡蛋仔做的不好吗?”
“......”卑微而讨好的眼神瞬间勾起姜南西的心酸。
和对那些卖小玩意的人截然相反,姜南西最是看不得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吃苦。
尤其现下炎炎高温,光是站在那就汗流浃背,可老大爷穿着洗掉色的T恤,什么防晒都没有,还要顶着烈日推着沉重的三轮车卖鸡蛋仔,而旁边空空如也的钱盒说明了收入甚微。
强大的共情能力和想象力,让姜南西已经在内心编造出一个儿孙不孝拒绝赡养,体弱多病的老人缺衣少食,只能靠卖鸡蛋仔勉强维持生活的凄惨故事。
犹豫间隙,老大爷又谨小慎微地轻声问道:“还是你觉得这鸡蛋仔不干净?”
“不不不!”姜南西想说您误会了,还没开口,老大爷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叉起一个鸡蛋仔塞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道:“我自己也吃的,保证干净!”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残存的理智再也不能压抑泛滥的同情心,姜南西立马掏出手机:“大爷,来一份!”
生活艰难的老大爷终于开了张,他激动的感激涕零:“姑娘,你是个好人啊,好人有好报啊。”
姜南西打开微信,准备扫.码付款。
却在下一秒,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伸到她眼前,将手机摄像头挡了个严严实实,顺带反手推开老大爷递过来的收款码。
宁朝站在姜南西身侧,高大身影为她挡去刺眼的阳光。
他望着那老大爷冷淡道:“广场上这么些人,您就逮着一个不挣钱的宰啊。”
8. 黄杏冰酒
眼见着到手的买卖被人搅黄,老大爷顿时怒从中来,对宁朝嚷嚷道:“要你多管闲事!”
宁朝下巴一昂,满脸的挑衅:“路见不平。”
“哎哟喂还路见不平!”老大爷挺起胸膛叉起腰,他瞥了眼站在宁朝身边的姜南西,貌似懂了什么:“我看你就是见色起意!”
战火忽然烧过来,把懵怔的姜南西一把子烧醒,她最害怕别人发生冲突,更别说是因她而起,于是赶忙从中说和:“别吵别吵,我买我买。”
然后她转头看向宁朝,炎热难耐,姜南西的脸颊被晒出浅浅红晕,俏丽的鼻梁两侧,渗出细密的汗珠,两人的目光在半空微微碰撞一下。
她弯起眼睛,冲宁朝笑了笑,似在用这种方式安抚他的情绪:“老大爷也不容易,买一份儿吧。”
说完她转身再一次准备付钱,扫码提示音响起来的时候,宁朝敛起思绪,轻轻抓过她的手腕制止她的动作:“别买。”
面对姜南西疑惑的眼神,他无奈地叹息了声:“这是我爷爷。”
姜南西一脸错愕,以至于忘了宁朝还抓着她的手腕,她吃惊地问一直沉默的老大爷:“你是他爷爷?”
三轮车对面的宁衡远,看抓着人小姑娘手半天没舍得放的宁朝,一脸嫌弃地别过脑袋,鼻孔朝天不说话。
姜南西又转过来问宁朝:“你真是他孙子?”
宁朝松开她的手,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混不吝的腔调:“啊,我三孙子。”
姜南西:“......”
“我不认识你啊!”宁衡远在那头吹胡子瞪眼睛,仿佛多看宁朝一眼都觉得晦气,“爷爷我在这卖鸡蛋仔的时候,你过门槛还硌腚呢孙贼!”
“老宁啊!”有街坊看见宁衡远,远远地喊了声,“还在这卖鸡蛋仔呢!小心待会儿城管过来再给你收走啊!”
宁朝偏头看向姜南西,戏谑地一挑眉毛,意思是你看吧。
果然宁衡远一听这话,腰不疼了腿不酸了家庭也幸福了,他挺直腰板推上自己的小三轮,最后瞪眼宁朝,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型矫健得根本看不出刚才那步履蹒跚的样子。
宁衡远一边推着小三轮,一边嘴里嘀嘀咕咕:“什么路见不平,我看你小子就是见色起意。”
等人走远,姜南西堪堪收回一半震惊,剩下一半化作好奇心,她看看越走越远的宁衡远,又转头看看宁朝,终于没忍住问:“这什么情况?”
宁朝习以为常,不疾不徐道:“老爷子不能吃鸡蛋,但又馋,自己琢磨出来的损招儿。”
大开眼界,姜南西由衷的佩服:“还能这样。”
说完,她仰头看向身边的男人,后知后觉两人又一次偶遇,算下来,短短二十四小时,他们竟然能偶遇了两次,真神奇。
她问:“你怎么也在什刹海?”
宁朝说:“我家在这附近。”
姜南西的震惊又回来了,她眼睛微微睁大:“什刹海,你家?”
宁朝认真地嗯了声:“不然你以为老爷子那破三轮能推多远?”
姜南西停了两秒没有说话。
紧接着,她打开手机,点开宁朝的微信,收下早上那笔不菲的转账。
这是昨晚从黑名单出来之后,宁朝第一时间转过来的,甚至都没问姜南西想要多少。
本来带早餐就是顺水推舟还他衣服的人情,要不了多少功夫,也要不了多少钱,加上昨晚那顿饭最后其实也是宁朝付的,姜南西更不好意思收劳务费,不要钱就当扯平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住什刹海,他有钱。
姜南西收钱的动作快速而敏捷,丝毫不拖泥带水。
无业游民不能跟钱过不去,这都是她应得的。
收完钱,她双手将手机捧到脸侧,歪下头笑意盈盈:“谢谢宁总!”
这小财迷的样子说不出来的可爱,宁朝俯视着她漂亮的眼睛,感觉自己心头被什么东西挠了下,他干咳一声挪开视线。
看见姜南西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宁朝低声问:“今天逛什刹海?”
姜南西答:“对,现在准备去吃点东西。”
“你想吃好看的还是好吃的?”
要说好看,那必然是糖房咖啡,坐拥绝对的最佳视野,楼顶露台不仅可以眺望鼓楼和钟楼,还能俯瞰整片什刹海,将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整片海面尽收眼底。
但好看就意味着人多,尤其这种炙手可热的网红打卡点,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人挤人。
姜南西毫不犹豫:“好吃的。”
一猜就是,宁朝笑一笑道:“那我带你去一家。”
景区里的小吃店多不胜数,品种琳琅满目,但大多都是挣的游客的快钱,味道全凭运气,所以让什刹海原著民带路是最好的选择。
可姜南西还是说:“不过会不会太麻烦了,要不你告诉我在哪,我自己去。”
宁朝不动声色抬眸看她一眼,姜南西是个“但是姑娘”。
通过几次对话,他发现姜南西每次在做决定之前,其实都有想答应的冲动,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总有那么多拧巴的但是。
不过没关系,宁朝最擅长处理拧巴和但是,他先行一步:“正好我要去那边办点事儿,走吧。”
话已至此,姜南西便不再拒绝,抬脚跟上他的步伐。
“谢谢啊。”
“您客气。”
.
宁朝带姜南西走的左边,从前海西沿到前海北沿,这条道上刚好能看见夏日盛放的荷花,斑斓船篷在荷叶里穿梭,荡漾,河面风里时时带有莲蓬的清香。
银锭桥上熙熙攘攘,宁朝让姜南西走在前头,他跟在后面,姜南西一回头就能看见。
小心再小心,姜南西还是差点被过路的人力三轮车碰到。
下桥之后往右走,宁朝扬手一指前方:“那边有座火神庙,你待会儿可以去看看。”
“那是什么?”姜南西顺着方向看去,黑瓦罩顶的古老建筑伫立在影影绰绰的人群尽头,一时看不真切,她问:“寺庙吗?”
“道观。”宁朝边走边说,“你可以在那里求财运,事业,贵人和爱情,挺灵的。”
姜南西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阴影落下,衬她眼底泱泱水光:“你去求过?”
宁朝帮她隔开汹涌人潮,边走边说:“创业那年求的事业。”
但是没求贵人,求贵人不如回家求老爷子。
这话让姜南西笑了下,弧度很浅。
但是宁朝看到了:“笑什么?”
姜南西说:“你这就像有些剧组导演,开机之前都要先找个灵点的庙拜一拜。”
“也不全是,毕竟我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努力了。”
“比如呢?”
“投胎的时候。”
姜南西被他逗乐,笑着将头扭向一边。
宁朝领着姜南西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
还没到饭点,店里就坐了不少人,老板正在玻璃橱窗后忙得热火朝天,看见进来的是宁朝,立马探出头来:“三儿来了啊,今天吃点什么?还老样子?”
宁朝下巴一偏,示意身边的人:“带朋友来。”姜南西朝店主招了招手。
“照顾我生意来了啊!”店主笑呵呵说道,“看看想吃什么,我给你们做。”
宁朝侧头问姜南西:“炸酱面吃吗,这家的招牌。”
姜南西说:“行啊,听你的。”
闻言,宁朝的唇角弯了下,他跟里头正忙活的店主说:“来份招牌套餐,不要鸡蛋。”
店主撸起袖子煮面:“行,当当出来倒茶!”
“来啦!”
随着这声回答,后厨的蓝色门帘被掀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女生。
被叫当当的女生一看见姜南西,俩眼睛就亮得跟小灯泡似的:“姐姐你长得好漂亮呀!是演员吗?”
一上来就这么直接热烈的夸赞,让姜南西微愣了下,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我是拍演员的。”
“导演呀!”当当一听更热情了,“那你看我这样的能当演员吗?”
当当是艺术生,今天上完专业课后,不想去学校就来店里帮忙。
少女的纯真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姜南西打心底喜欢这姑娘:“当然啦!你可以当主角。”
“那姐姐你看我什么时候有机会——”
“你先考上大学再说遥远的事儿。”宁朝出声打断当当的毛遂自荐,“考不上当了演员也成不了角儿。”
当当从小活在宁家仨孩子的阴影之下,她没好气地切了声:“你都能考上大学,这考大学有什么难的。”
端着面过来的店主刚好听到这句,乐到了:“你要是能考上清华,把那门口那俩狮子搬走,我跟你妈去蹲四年。”
当当气呼呼撅起嘴巴,给姜南西倒完茶没管宁朝,嘴里嘟嘟囔囔的转身走了。
“你是清华的?”店主离开后,姜南西终于忍不住问宁朝。
“嗯。”宁朝挑下眉毛,“你也是?”
“哪儿能啊。”姜南西往铺满菜码的面里倒干黄酱,一边拌面一边说:“我川影的。”
“报志愿的时候没想过北影?”
“幸亏没报。”姜南西脸上闪过一丝后怕,她打趣:“不然我跑得更快。”
但也不好说,如果当初真的报了北影,更早一步来到北京,或许她可以更快适应这座城市,更快与这座城市的脉搏同频,用年少尚未成型的价值观和时代的冲击碰一碰。
这样在后来面对挫折的时候,能表现得更从容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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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是独自站在陌生冰冷的大街,显得那样无助和狼狈。
不过谁知道呢?
人永远不能美化那条自己没有走过的路。
陪姜南西坐了一会儿之后,宁朝还有事先走了。
姜南西吃完面后,开始打量这家外观朴素却内有乾坤的炸酱面馆,最直观的感受,烟火气很强。
地处物价横飞的景区,面馆里的东西却实惠大碗,炸酱里的肉丁大块酥软,十几种眼花缭乱的菜码,面条筋道还能无限续加。
味道嘛,确如宁朝所说,好吃。
而往店里一看,大多数客人衣着随意,不似是精心打扮的游客,倒像是周围居民遛弯路过这里,然后自然而然地坐下吃一口,或者打包个晚餐回去。
颇有种扫地高僧大隐隐于市的低调。
姜南西拿出pocket3,打算记录一段素材。
拍到一半,当当从前方走过来,看见镜头,她没有避开,而是大大方方站在前头弯过腰,笑容灿烂朝镜头打了个热情的招呼:“你好呀,我姓党,小名当当,你可以叫我党当当!”
相机记录下少女这古灵精怪的一幕。
当当送给姜南西一杯饮料:“漂亮姐姐,请你喝黄杏冰酒,我自己调的。”
这是一杯色彩分明的饮品,上半部分干净清澈,而杯底则沉淀着绚烂的明黄,好似天空翻覆之后,流淌在人间的一杯限定黄昏。
姜南西仰头问:“这是酒吗?”
“一点点。”当当捏起两根手指头,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微醺和什刹海的落日更配喔。”
冲着当当那句浪漫又诗意的话,姜南西一路闲逛到六点多,她跟着人群走走停停,绕着后海走了一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面馆附近。
纵然银锭桥才是什刹海日落的绝佳观赏位,但姜南西不打算在此停留,而是又往前走了一截,在金锭桥前头的随便找了个大石头坐下。
她手里牵着一只什刹海特有的非遗小风筝,刚从河边老爷爷那买的。傍晚微风吹过,小风筝在半空中翩然舞动,像一只自由自在的鸟。
四周游弋着清幽的檀香味,姜南西左右转头看了看,发现是从身后那座庄重古朴的建筑里飘来的。
不知不觉竟然碰上了宁朝说的那座道观。
但已经过了开放时间。
姜南西没觉得可惜,因为暂时还没想好接下来要干嘛,所以没什么好求的。
犯困和酒精的共同作用,姜南西从身到心都变得懒洋洋,她半眯起眼望向远方。
向晚的微光将天空烘成飘渺的琥珀色,余晖缓缓融化流淌,宛如将沉未沉的蜂蜜,悄然覆盖微寐的人间。
空气中弥漫着平静和温暖,全身被柔和的光芒所包裹,心底的褶皱在被一点点抚平。
她倍感轻松地闭上眼睛,浑身都变轻盈了。
与此同时,金锭桥对面的东岸咖啡,二楼靠窗位置,宁朝正在面试一位技术总监,对方专业能力过硬,正洋洋洒洒介绍项目经验。
宁朝听得并不专心,因为目光全然落在窗外。
夕阳完全消逝,天空迎来落日后短暂的蓝调时刻。
雾霭的蓝慢慢流向天空,被浓烈的橘红稳稳托住,什刹海悬起浓郁而鲜明的色调,这一刹那,天空生出浓烈的情感,迸出无形而澎拜的潮汐,推走街道的所有喧嚣,将一切声息光影都变得模糊。
从宁朝这个角度看过去,隐隐约约的朦胧中,有盏路灯是唯一清晰的焦点。
暖黄的灯光向下倾泻,漫射一片小小的区域,姜南□□自坐在长凳上,她静静观望着远方,偶尔拽一下手里的小风筝,云台相机立在旁边默默拍摄。
天空漂浮着无尽的蓝色,她和此刻的天空一样,宁静,慵懒,恍惚。
孤独地游离在人群之外。
候选人说完,宁朝问了个专业性问题,对方回答的时候,他拿起手机。
晚风吹得人昏晕欲醉,姜南西有些迷恋眼下这种景色,天空最大密度的蓝,是一天当中最纯粹的二十分钟,有着它独特的氛围感。
而当你觉得孤独时,小鱼会奋力游过来,跳出蓝色海面,化作星星和月亮让你开心。
月亮跳出来的时候,手机也响了下。
宁朝说:【刚忘了说,明天见。】
姜南西有些奇怪地蹙眉。
姜橙子:【你早上说过了。】
宁朝看见这条时,不由自主笑了下,眼底漾开星星点点的光芒。
下一秒。
姜南西还是回:【明天见。】
宁朝没再回复。
时间的流逝无限拉长,抚平他心底震耳欲聋的心跳。
落日褪去,此刻你在我眼前。
我们又一次共同拥有这短暂而浓烈的一分钟。
9. 冰镇矿泉水
给宁朝买早餐的第四天,北京下起大雨,整条街道被笼罩在氤氲的水汽之下。
姜南西撑着雨伞走到车边,未发一言,将买好的早餐递进车窗。
宁朝接过来之后问:“你今天不吃早饭?”
之前姜南西都会买两份,给宁朝一份,另一份自己吃,但今天她手里没有第二份。
姜南西低着头看打车软件,说话时尽量不扯动面部肌肉,不是她故作高冷,而是她现在稍微表情大一点就会牙疼。
她声音含糊不清道:“智齿发炎了。”
听这动静,宁朝偏过脑袋看向伞下,发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你是不是发烧了?”说着他下意识想伸手摸她额头,转念间不知又想到什么,刚抬起的手又生生收回。
姜南西嗓音沙哑:“有点儿。”
算作息不规律的锅。
前两天智齿就隐隐作痛,本来以为和之前一样吃了药能压下去,却没想到这次的炎症来势汹汹,今天早上起来直接发了低烧。
一秒钟的决定,宁朝说:“上车,我送你去医院。”
从半小时前就紧盯打车排队进度的姜南西,这才抬起眼看了眼宁朝,微笑拒绝道:“不用了,我打个车很快。”
话音未落,她听见车门被打开的声音。
紧接着宁朝下车,不由分说从姜南西手里拿走雨伞,然后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他轻轻拽过她的手腕,牵着她绕过车前走到另一侧。
松开手,宁朝拉开副驾驶车门:“下雨天还是高峰期,等你打到车医生都下班儿了。”
姜南西:“但......”
宁朝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动作轻柔又略带霸道地把人塞进车里。
等宁朝重新坐进车里,姜南西捏着手里薄薄的卡片,无言半晌终于问:“但是为什么要给我你的身份证?”
“我胆儿不小,但也怕你把我当坏人不肯上车。哪个医院?”宁朝低头输入地址设置导航,语态说不上来的随意。
姜南西本能跟随他的节奏,报了个医院的名字。
宁朝接着打出医院名字:“你现在拍个照给你朋友,然后身份证压你那儿,把你安全送回家再还我。”
这话分明是在说她的胆小,但姜南西并没有觉得冒犯,相反,宁朝能探出她心中所想,并能用这种委婉而温和的方式将它化解,反而让她没那么有压力。
他好像天生就有一种泰然自若的松弛感,无论对人对事,或是可能的恶意揣度,都能保持平静从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恰恰是姜南西一直所缺少的特质。
姜南西垂眸打量身份证上宁朝的照片,一面无表情的寸头,看上去比真人凶多了。
她说:“我才不上当,你把我杀了还是能把身份证取回去的。”
话是说得血腥,实际上宁朝能看见她眼尾藏不住的笑意。
闻言宁朝一愣,他也挺配合,直接把车解锁:“你现在上楼,把身份证放家里。”
“那我要好好看看。”姜南西的笑意越来越深,故意拿着宁朝的身份证翻来覆去地看,最后甚至举起来对着光,每个边角都仔仔细细地挨个检查。
“您放心。”宁朝一手撑在车窗,身体斜倚,颇有耐心地看着她玩儿自己身份证,“现在人类还没发明在身份证上安摄像头的技术。”
装不下去了,姜南西扑哧一声笑出来,她将身份证还给宁朝:“谢谢啊。”
“说这么多也不嫌牙疼。”宁朝看着她的脸色笑说了句,随即又嘱咐:“安全带系好。”
姜南西哦了声依言照做。
然而,当车辆滑入繁华的主干道,玩笑所带来的轻快氛围渐渐散去,一种名为“过意不去”的内疚和纠结又悄然袭来,姜南西踌躇几秒还是开口:“但是......”
宁朝目视前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脸庞,神情专注表明自己在听。
姜南西问:“但是你爷爷的早餐怎么办?”
早餐???
多新鲜呐!
被迫享受了几天天伦之乐的宁衡远已经在想着怎么跟他断绝祖孙关系了。
“没事儿。”宁朝说单手打下方向盘,“老爷子外边儿还有个亲孙子,饿不着。”
姜南西:“......”
.
中日友好医院,口腔科门诊。
姜南西忐忑不安地躺在治疗椅上,大气不敢出,感觉自己是案板上一块任人刀俎的鱼肉。
检查过程中,她尽最大可能地张大嘴巴,努力的样子把医生都逗笑了:“紧张啊?”
姜南西不能说话,只能从嗓子里哼哼了声,意思说是的。
跟大多数人一样,她很害怕看牙医,这源于小时候乳牙滞留时,碰见一位新手牙医,用非常暴力的方式拔掉了她的牙齿,给姜南西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这也是为什么智齿反复发炎,而姜南西却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拔掉。
为了缓解她的紧张,医生一边检查,一边分散她的注意力:“姑娘看你这黑眼圈,没少熬夜吧,工作干什么的?”
等医生拿走口镜,姜南西才说:“没工作,待业呢。”
“待业更要好好休息了。”医生的手在半空一挥,示意她头往左转,“可别老想七想八的不睡觉,你们这些小年轻那多少病都是熬夜熬出来的,现在还小不觉得,等再过几年脱发、头痛,再来个月经不调,可就来不及咯。”
姜南西在心底无奈苦笑。
熬夜不是她的本意,而是一到晚上,白天刻意无视的情绪会骤然反扑,让她控制不住地开始焦虑——满脑子都是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什么才是生活的意义,一无是处的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辞职是不是一个错误,焦虑周围人都在努力的时候而她却在停滞不前。
无论是哪一种形式的内耗,最后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失眠的结局。
检查没什么大问题,简单的上药冲洗后,医生在电脑上开药单,询问姜南西等炎症好了之后,要不要把这颗智齿拔掉。
有时候人改变想法也就一瞬间的事儿,反正总有这么一天,而且中国人的传统是来都来了,姜南西叹口气说:“那就拔吧。”
医生又问什么时候来拔,姜南西犹豫再犹豫,说了个很靠后的时间。
她约好时间,医生开了单子让她拿完药就可以走了。
从诊室出来走到电梯间时,姜南西的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外的诧异,她发现宁朝还在这里,正站在窗边跟什么人打电话。
“等我回公司再说。”看见姜南西,宁朝很快结束通话,径直朝她走过来。
逆光的高大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姜南西仰头问他:“你怎么还没走?”
宁朝接过她手里的病历本,语气理所应当:“说了要把你安全送回家。”
姜南西问:“你不用去公司吗?”
“公司在恒通商务园,跟你顺路。”
说完,宁朝递给姜南西一瓶矿泉水,瓶盖已经被细心地拧开,瓶身在姜南西手心中散发着阵阵寒意。
姜南西抿了一口问:“冰的?”
“吃药没那么快,你先含一口镇镇痛。”话说一半,宁朝突然停了下来,“好像脸有点肿。”
姜南西鼓了下腮帮子:“是吗?”
“你别动我看看。”说着,他用手撑住双腿微一躬身,偏头去看姜南西的左脸:“确实肿了,家里有冰块吗?”
他边说边仔细观察,不自觉凑得越来越近,近到只要姜南西垂下眼帘,就能看见他的眼睛,纤长的羽睫随着呼吸在轻轻颤动,看着她的眼神关心而认真。
狭窄的电梯间,光线明亮,两人都没说话,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一呼一吸。
这回姜南西彻底看清楚了,原来宁朝的眼睛不是单眼皮,而是不那么明显的内双,眉目清淡看着不易接近,但眼尾稍稍下压的弧度里,却泛着一星柔光。
电梯“叮”的上来,打断她潜意识里无法自抑的窥探,姜南西猛地回过神,抬脚往后退了一小步,她抬手捂住不知是疼还是烫的脸颊,别开视线囫囵道:“有的。”
宁朝愣了一下收回目光,也跟着站直身体。
电梯里的人一个一个下来,不断从两人身边经过,宁朝握紧病历本,他转眸看向窗外的医院草坪,深邃的瞳孔又黑又沉。
一直到拿完药出门诊大楼,两人都没再说话。
雨已经停了,阳光晴朗,照着湿润的草地亮闪闪的。
停车场离这还有一段路,要步行过去,姜南西闷着头往前走,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来打破有些细微尴尬的气氛。
走了不知多远,宁朝伸手拉了她一把:“小心车。”一辆刚掉完头的私家车从两人面前开过,轮胎带起地上的积水飞溅。
“谢谢。”姜南西声音很轻。
不善表达的人,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只能维持最后的礼貌。
宁朝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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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她身边,让她走在道路里侧,不动声色地换掉话题:“医生怎么说的?”
“没什么大问题,可能就是最近抵抗力下降了。”姜南西说,“等它不发炎了,再来拔掉就行。”
宁朝笑:“那我看你出来的时候一脸严肃?”
“有吗?”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姜南西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下,“那是因为医生说我太紧张,嘴巴张得太大了,要是再张大点,可能就要得TMD了,我在想TMD什么意思。”
宁朝淡淡道:“颞下颌关节紊乱。”
姜南西顿时讶异转头:“你知道?”
“老爷子得过。”宁朝回她一个玩味的眼神,关于那晚的惨烈还记忆犹新,“我爸妈都是援藏医生,前几年刚去那边的时候总往家里寄牛肉干,老爷子嫌着没事儿就嚼,有一天没看住嚼得有点多,睡前打了个哈欠突然就下巴合不上了,半夜把我大哥从床上叫起来,火急火燎地赶回家给他安下巴。”
“等我大哥赶回家一看,相当经典的颞下颌关节紊乱教学案例,就一边给老爷子安下巴,一边让我在旁边拿手机给他拍下来......”
......
“来同学们看好了啊,首先我们要让病人坐好,头靠墙,然后戴上手套,记得这一步很重要啊,大拇指缠好纱布,站在病人面前,这位患者有什么话要说?”
不能说话的宁衡远愤愤举起左手,呜呜嚷嚷地表达不满,宁原驰大手一挥:“好的没话说的话那就把手放下吧。”
“来三儿你镜头往这边来点儿,同学们看着啊,大拇指要按在下颌磨牙颌面上,让病人放松,这位患者怎么还咬人呢!”
雨后的空气湿润清新,世界澄明的像是被灌满了清澈的山泉水,墙上密密的绿叶尤为透亮。
一如听完故事后,姜南西现在轻松舒畅的心情。
宁朝还在说:“把老爷子气的呀,连着两个月没让我俩进家门。”
姜南西听得想笑,但记着牙疼只能忍着,最终不得不挤出一个扭曲的表情,她评价道:“可不嘛,俩倒霉孩子。”
宁朝听完笑出了声,笑声清爽,瞬间驱散气氛中残存的拘谨和沉闷。
姜南西突然也就平静下来,觉得刚才的尴尬也不是什么大事了,人家明显都没放在心上,她也就没必要揪着那么几秒钟的事情折磨自己。
心底涌出一股怪异,好像这几次跟宁朝在一起,都不用那么时时刻刻地紧绷着,相反,她觉得很舒服,很放松。
这大概就是宁朝这类人独有的魅力吧,姜南西在心里想。
她下意识转头,对上宁朝还带着笑意的眼神:“今天谢谢啊,又欠你个人情。”
宁朝心情也好了点:“人情好说,你再帮我个忙。”
“这次让我帮你买什么?”
宁朝看着越来越近的停车场,沉吟两秒说:“这周四老爷子想去趟花鸟鱼虫市场,但正好那天我要去天津出差,你看你有没有空陪他去一趟。”
姜南西毫不犹疑,一口答应:“可以啊,反正我没什么事儿。”
宁朝提议:“正好你也可以去看看。”
姜南西问:“那里有什么好玩儿的吗?”
宁朝说:“得去看看才知道。”
姜南西觉得也是,笑了笑没说话。
无话间,姜南西看见宁朝被雨打湿的肩头,刚才在小区门口,短短的十几步路,他的雨伞也完全向她倾斜。
雨都停了,他的衣服都还没干。
宁朝把花鸟鱼虫市场的地址发给她,姜南西想起来:“我跟你爷爷在哪儿汇合,地铁站?”
“不坐地铁,你就直接开我的车去。”宁朝道。
说话的人看上去一脸坦然,反倒是姜南西惊讶了下,她皱眉:“宁总,我可是马上要离开北京的人,你就不怕我直接把你的车开走?”
“车开走无所谓。”宁朝一脸视金钱如粪土的欠揍表情。
没等工薪阶级举旗反抗呢,紧接着又听他说:“把爷爷还回来就行。”
“......”
这人说话完全不按套路,姜南西终于忍无可忍笑了出来,可刚一咧嘴,就不小心扯到发炎的智齿和肌肉,疼得她心里直抽抽,捂着脸颊“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一旁的宁朝见状毫不留情地笑出声。
姜南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拿起冰镇矿泉水贴到肿胀的脸上。
宁朝立马软声:“错了错了。”
10. 大亨果茶
宁衡远要去的花鸟鱼虫市场在海淀新街口,去看看之前定做的鱼缸。
这地儿之前叫官园花鸟市场,整个地下一二层都是商铺,一进去能看见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鱼类爬宠和植物,跟逛微型动物园儿似的,店家让蜜袋鼯飞来飞去吸引顾客,还有人在地上遛螃蟹,那场面,看着甭提有多热闹。
跟姜南西预想的不一样,她以为宁衡远会直接拿了鱼缸就走,但没想到宁衡远步伐缓慢,他双手背在身后,神态悠哉地边走边逛,时不时会对某样东西很感兴趣,停下来跟店主搭上两句话。
姜南西自然不会催促,跟在后面走马观花。
宁衡远进了一家花卉店,姜南西在门口等。
店门口放着几个多层的白色铁架子,每层上面都摆满了多肉,大小高矮形状颜色各不相同,最边上的那盆只有巴掌大,里面的多肉形态长得很奇特,叶子饱满圆润,五彩缤纷的挤在一块,仿佛一颗颗充满生命的彩色石头。
姜南西头回见到这样的多肉,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两眼。
宁衡远从店里出来喊她:“小西,走了。”
姜南西收回视线:“来了大爷。”
漫无目的逛了一大圈,宁衡远最后带着姜南西来到一家鱼馆。
老板和宁衡远是老相识,看见他身后的姜南西时,热切又疑惑地问宁衡远:“老宁,今天不是孙子陪着来的啊?”
但他也没问姜南西是谁,人跟人的交往就这样,既充满热情,又保持恰当的边界感。
“孙子出差去了。”宁衡远回他,接着他转过身对姜南西说:“小西啊,你在这儿等会儿,我跟老板去后面看看那鱼缸。”
老板大手一挥:“姑娘,这大鱼小鱼的你随便看啊。”
姜南西笑着点点头:“我自己转转,你们去吧。”
这是一家专门经营各类宠物鱼的店面,幽□□光照着一排排的玻璃水箱,色彩斑斓的小鱼在水中欢快穿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海水咸味。
姜南西店里最大的鱼缸前驻足,弯下腰,看向里面唯一的那条大鱼。
这条大鱼肥胖扁平,尾巴呈红色,平阔的嘴巴上长着两条长长的胡须,游起来慢吞吞的,好半天游到玻璃附近,转过来跟姜南西对视,它瞪着俩绿豆大的小眼睛,送给姜南西一个睿智的眼神。
样子看着丑萌丑萌的,姜南西伸出手指,隔着玻璃摸了摸那条鱼的胡须。
“这鱼长得可爱吧。”和蔼的女声打断一人一鱼的互动。
闻声姜南西抬头,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站在她身边,正笑容满面地看着鱼缸,见状姜南西连忙站起来,自觉给她腾开位置,老奶奶见状赶忙说:“没事儿你接着看。”
姜南西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也看不懂。”
老奶奶笑了笑,然后重新看回那条鱼:“这鱼叫红尾鲶,又叫招财猫。”
这名儿正中姜南西下怀:“这么吉利呢!”
“但别看这鱼长得漂亮,名字又好听,实际上非常凶残,等它再长大点儿,就那巴掌长的鱼它能一口一条,然后懒在缸底一个星期,慢慢消化掉。”
姜南西好奇:“那为什么叫招财猫呢?”
老奶奶说:“因为这鱼性.成熟的时候叫起来像猫一样,而且只要嘴吞得下,它什么鱼都敢吃,来者不拒,所以大家给它取个招财猫的名儿。”
凶残,懒,吃同事,来者不拒。
——听起来好耳熟。
姜南西眯起眼睛,隔空点点那条傻鱼,恶狠狠道:“小资本家。”
“你要是没养过鱼啊,可以看看那边的。”老奶奶示意姜南西身后,无数条糖果色的小鱼在玻璃鱼缸里发着光,“那个好养活,放家里也漂亮。”
姜南西跟着问:“那些是什么鱼?”
“天使鱼。”老奶奶走到玻璃水墙旁,目光怜爱地看着这些灵动的小天使,“你看这一个个活泼的小东西,多可爱啊。”
她的语气温柔不已,从话语中溢出来的浓浓喜爱,无形中勾起了姜南西的兴趣:“我看旁边那个鱼也挺有意思,样子憨憨的。”
接下来的十分钟,老奶奶边看鱼边回答姜南西的问题,她讲起话来神采奕奕,知识丰富而扎实,无论是每种鱼的生物学信息,还是养在家里应该几天换一次水,喂什么饲料,用什么过滤器,都能侃侃而谈。
连续的对话间隙,姜南西分神看了眼早已满头白发的女人。
她穿着常见的老年人的服装,款式普通到走进人群中就会被埋没,但她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和谈吐都十分得体大方,双眼深邃清澈,满是专注和热爱地看着这些小鱼,这股热爱所带来的气场,令她朴素衣装下的灵魂闪闪发光。
有那么一秒钟,姜南西心尖像过了一道静电,一点点发麻。
无法用语言形容这种感觉,真的,热爱的能量像一团滚烫炽热的火。
只要靠近,就能被那股滚烫所感染,所感动。
按以往,姜南西应该拿起手机记录这一刻,而现下她忍住了。
她不忍打扰一位老人如此纯粹的瞬间。
察觉她的注视,老奶奶笑着问:“是哪里没听懂吗?”
“不是。”姜南西目光敬仰而真诚,她实话实说:“是您讲的太好了,我听得有点入迷。”
上一秒还侃侃而谈的老奶奶,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谦虚道:“都是些皮毛。”
姜南西说:“不不不,您肯定是这方面的专家。”
老奶奶摆手:“也就这两年看了点书。”
两人正笑着一来一回的客套,宁衡远和老板从后面回来,老板打招呼:“樊老师,又来拿鱼食啊。”
樊老师面带微笑地点点头:“家里鱼食不多了,老宁也在这儿呢?”
“哟!这不樊大姐嘛!”宁衡远高扬一声,“这么久不见我以为你又上大西北搓核弹去了呢!”
“你这老头子,快八十岁的人了,”樊老师忽而一改方才的斯文,拉下脸朝宁衡远啐了句,“一天到晚的没个正型。”
宁衡远挥挥手:“啥时候上我家吃饭去?”
樊老师说:“不去,你那饭咸的打死卖盐的了。”
回回两人碰上都要呛起来,老板听了好几年早就见怪不怪,乐呵呵地在旁边装鱼食。
姜南西微微诧异,原来几人都互相认识。
樊老师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鱼食,看向姜南西时还是带着和善的笑意:“走了啊,姑娘。”
姜南西礼数周全:“欸,您慢点儿。”
她望着樊老师远去的背影,不免心生感叹。
喧闹繁乱的花市中,樊老师的背脊挺直如松,行走间保持着难以言喻的坚韧和优雅,似乎岁月从未侵袭她的生命。
怪不得人们都说,岁月从不败美人。
鱼缸有专人送上门,两人走路去停车场,路上姜南西忍不住问宁衡远:“刚刚那位樊老师,是宠物鱼这方面的专家?”
“宠物鱼专家?”宁衡远听到这话,不禁咂了咂嘴,“那你可真低估樊大姐了,她可是我们那一届赫赫有名的才女。”
“你们是同学?”姜南西讶异道。
今天温度宜人,灿烂的阳光温和地照耀在城市大地,宁衡远的语气也悠然:“我跟樊大姐是同年上的北大文学系,刚开学,她就在学校里出了名,不仅是人长得端庄,而且回回考试我们这帮小子都考不过她,还有不少其他系的小伙子,都挤破头想过来看看樊大姐的风采。”
姜南西试想了下那幅场景,扬唇无声笑笑。
“但是樊大姐第二年就没来文学系上课了。”
姜南西怔愣:“为什么?”
“转系啦。”宁衡远敞亮的声音在风里浮浮沉沉,似是被时间从遥远的过去送过来,“按樊大姐自己的话来说,一开始上大学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听别人都说女孩子学文学好,她就报了文学,后来不知怎么的,觉得自己好像对物理有点兴趣,就跟学校申请了转系,但想弃文从理的转系不容易啊,樊大姐每天三点一线,天还没亮就去图书馆。”
“那她学起来可真叫一个废寝忘食,就那用来装白开水的搪瓷缸。”宁衡远用手比划了个圆圈,“她学起来弄丢了好几个。”
“最后樊大姐不到半年就达到人家物理系本科生一年的水平,学校终于同意她转过去,大四毕业的时候,樊大姐还是物理系的优秀毕业生呢。”宁衡远语气不自觉变得骄傲。
所以,那位樊老师,一边在为自己的梦想而奋斗,一边顺带考了个文学系第一。
“那后来呢?”
“再后来啊,樊大姐就成了核工程领域的专家啦。”
“这两年她又开始喜欢养鱼,才这么点时间就比有些养了十几年鱼的人都精通门道,想当年我考试考不过她,现在养鱼可不能被她给比下去。”表面上是不着调的傲娇埋怨,可实际上不难听出宁衡远话中对樊老师的赞赏和敬佩。
姜南西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没有出声,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不说震撼是假的,源于对樊老师的敬佩。
也许曾经有过短暂的彷徨,但能及时止损,在看清自己的内心之后,她能勇于打破僵局,遵循自己的内心,坚定不移地走向那个理想的自我。
正因为如此,所以樊老师可以在任何年纪,去做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
半晌没听姜南西说话,宁衡远转过头,见她脸色凝重:“怎么了,太阳太晒了?”
“我就是突然觉得。”姜南西停了停,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最终只落为一句:“樊老师这样的人生才是真的有意义。”
因为比起富裕,她的人生更加富足。
“什么意义不意义的,想那么麻烦。”宁衡远倒不这么认为,他背着手大步向前,扬眉哼哼两声,“以前喜欢搓核弹,现在喜欢养小鱼儿,人活着,那不就图一乐儿嘛。”
这话倒没毛病,也挺洒脱。
可不是嘛,人不管走到哪一步,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不能老愁眉苦脸的。
轻风和煦拂过面庞,阳光明亮,空气清新,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跟翻书一样。
姜南西释然地笑了出来:“那您平时有什么乐子啊?”
宁衡远声如洪钟特别自豪:“我喜欢买保健品!!!”
.
姜南西开车将宁衡远送回什刹海时,已经是傍晚五点多,宁衡远一定要留她下来吃晚饭。
他自己下厨,但坚持不让姜南西帮忙,姜南西只能坐在院子里等。
院子不大,盈逸着满满的生活气息,墙角的葡萄架下,葡萄藤蔓绕着架子蜿蜒而上,舒舒展展搭在架子顶上,细风袅袅,绿叶在空中飘拂摇曳。
六月正是结果的时候,一颗一颗的葡萄粒,像是小小的硬质绿玻璃。
而跟葡萄架的整齐不同,墙边那几盆茁壮生长的绿植,个个枝叶凌乱无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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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每盆里都或多或少长着几根杂草,可能是主人忘了打理。
姜南西一个人在院子里坐得有些无聊,开始刷手机朋友圈。
学妹收到世界顶尖大学的offer,照片中的她喜极而泣,许久以前的同事晋升通过,迎来人生新起点,合作过的业内知名老师发布招聘通知,为新的纪录片项目招揽摄制人才......
大家都在为生活和梦想而各自努力着。
可是手机好像也变得没有想象中好玩儿。
热点不断变换,潮流日新月异,有时候碰到完全不知所谓的英文缩写,让姜南西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落伍了。
又刷了几个没营养的短视频,看得眼睛酸涩发胀,姜南西放下手机眺望远方,她一转头,跟房顶上一只浑身黑色的流浪猫对上眼。
突然被人发现,小黑猫撅起屁股戒备地后退几步,长长的尾巴翘起来,晶莹剔透的碧绿眼珠来回打转,开始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的人类。
夕阳染亮小猫的毛发,它浑身都闪烁着丝绸般的光泽,像极了动画片《美少女战士》里的小猫露娜。
姜南西冲它招了招手,放轻声音叫它:“咪咪~过来~”小黑猫收起尾巴端坐身体,表情冷淡,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姜南西。
姜南西以为它没有听见,又叫了声:“咪咪。”
小黑猫张大嘴巴嗷呜了一声,好像不太满意姜南西这么叫它,与此同时,从房顶那头窜出另一只小白猫,它嘴里叼着半截火腿肠,亮晶晶的大眼睛闪烁着新奇的光芒。
宿命般的巧合直接把姜南西逗乐了,她托腮看向两只颜色对比分明的小猫,跟它们一起享受日落前的宁静时光。
“看什么呢姜橙子?”
宁朝进门的时候,看见姜南西正对着屋顶发呆。
姜南西听见声音回头,刚从天津回来的宁朝一身风尘仆仆地走进院里,她语气轻快跟他打招呼:“你回来啦!”
暖黄的斜阳遍洒小院,姜南西坐在大理石圆桌旁,周身泛起柔和的微光,眼睛明亮得像一只漂亮的小猫。
望着眼前的画面,宁朝沉默片刻,随后淡淡嗯了声。
他走过去坐到姜南西身边,又问了一遍:“你看什么呢?”
“那边的流浪猫。”姜南西扬手指向屋顶,示意他看那两只小猫,“你不觉得它们很像美少女战士里的露娜和亚提密斯吗?”
宁朝仰头看了一眼,逆光让他的脸部轮廓更加立体:“它俩的名字可没那么洋气。”
姜南西扭过头:“它俩有名字?”难怪刚刚叫咪咪两只猫都不搭理她。
“白色的叫白云。”宁朝回答。
空气安静了几秒。
姜南西坐直身体以示最后的反抗:“黑色的不能叫黑土。”
宁朝淡然:“那不会。”
就在姜南西刚刚为那小黑松了一口气时,就听宁朝无情道:“它叫苍狗。”
“......”
良久,姜南西颇感无奈地叹了声气:“真是世事无常啊。”
宁朝笑着别过头。
不言不语看了会儿,宁朝问姜南西:“花市好玩吗?”
“好玩儿!”说到这个,姜南西立刻眼神熠熠,兴高采烈地跟宁朝分享今天的所见所闻,“不但看到了好多奇怪的花啊草啊鸟啊,还跟大爷后头认识了一个特别酷的奶奶,她教我认识了好多宠物鱼,可惜都忘了拍了。”
宁朝拎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核弹奶奶?”
“你管樊老师叫核弹奶奶?”姜南西望向他,眼底映着微红的天空。
宁朝说:“我小时候不太听话,老爷子每次教训我的时候都说,要是不好好吃饭睡觉,就让樊老师拿核弹轰我,长此以往,我就叫她核弹奶奶了。”
别说,这称呼不仅听着很有个性,而且莫名符合樊老师身上那股子不羁的劲儿。
姜南西转而问他:“樊老师知道你这么叫她不生气?”
“这算什么,核弹奶奶心情好的时候管我爷叫老宁,心情不好的时候......”宁朝说一半停下来,卖关子似地喝了口水。
姜南西稍稍靠近,压低声音问:“不好的时候呢?”
宁朝迅速瞥眼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然后他抬起一只手,遮住两人的窃窃私语:“叫老狗。”
“......”
老一辈知识分子的脑回路果然不同寻常,
姜南西捂住半边脸颊笑得停不下来。
忙活了快一个小时,宁衡远终于做好饭,他让两人先吃,自己则要先去喂个鱼。
饭前,宁朝去拿大亨果茶,一款老北京的山楂饮料,他问姜南西要冰镇的还是常温的,姜南西摇头拒绝:“不用了,我......”
“相信我。”宁朝打断她,满脸的诚恳和好心:“你会需要的。”
这句话在姜南西第一口吃下宁衡远做的菜时得到了应验。
从小的教养不允许她在做客时有冒犯的表现,她强忍着将那口直逼血压一百八的凉拌杨花萝卜咽下去,然后放下筷子,好半天没有讲话。
喂完鱼回来的宁衡远见她没有动筷,关心问:“小西,怎么不吃啊?”旁边的宁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等等再吃吧。”姜南西抿了下唇,一脸正色道:“等时间冲淡一切。”
宁朝憋笑憋到肩膀不停颤抖,趁宁衡远不注意,姜南西在桌底下抬腿踹了他一脚。
11. 宠物羊奶
饭后,宁衡远出门遛弯消食,宁朝问姜南西想不想去看看小狗,他发现姜南西很喜欢小动物。
姜南西站在门边看他,语气显然是期待的:“你养的?”
“街坊的。”宁朝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你今天不是还没拍到素材吗?”
姜南西欣然同意:“好啊。”
养狗的那位街坊姓程,是气象学界享有盛誉的知名教授,上个月受国际组织邀请到南极科考站参与气象研究。
但因为是未婚独居,短期内又不能回来,所以他拜托了自己的朋友和邻居,定期到家中查看下小狗的情况,顺带投喂。
刚走到程教授家门口,就听见院子里几声按耐不住的狗叫声。
宁朝推开门,几只小狗欢欣鼓舞地奔向两人,姜南西刚进门就感觉裤脚缀了下,她低头一看,两三只小狗不断用脑袋蹭她小腿,尾巴像装了弹簧一样,在身后欢快地摇着螺旋圈。
姜南西用手指头点了一圈,她惊叹一声:“程教授一个人养了六只狗!”
宁朝说:“程教授还有匹马,叫大顺。”
姜南西笑弯了眼:“六六大顺。”
屋里,宁朝按着桌上便签条上的注意事项准备狗粮,姜南西蹲在旁边,安抚一只趴在地上不愿意动弹的小狗,它看着情绪不高,可能在想念许久未见的主人。
姜南西一边摸着狗头,一边用视线逡巡这间屋子,屋内陈设简单整洁,物体摆放规整到可以用样板间来形容,书架上,书籍按照年份来源分门别类码放在对应书格,严谨程度堪比管理有序的图书馆。
屋内装饰很少,除了墙角的木马摇椅,上面插着一只五彩风车,和冰箱门上循规蹈矩贴着的各式各样的冰箱贴,再无其他。
正中央的冰箱贴,是一个圆圆的木质小盒子,里面装着黑、白、绿、黄、粽五色谷物,寓意五谷丰登。
通过这些摆放陈设,姜南西心下判断,这位程教授是个一丝不苟但又童心未泯的人。
她最后又看了几眼那个冰箱贴,收回视线继续逗狗,想尽办法哄它开心。
用尽浑身解数换不来小狗的一个眼神,姜南西只好向宁朝求助:“狗粮分好了吗,它快要饿晕过去了。”
地上一人一狗,门口还有五只排排坐,正巴巴儿地望着他手里的盆,要不是姜南西在这,宁朝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公司,身后跟着那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子。
但宁朝才不信这狗能饿晕,他不以为意道:“这狗之前饿三天还能扑上来咬我呢。”
姜南西反问:“那你觉得它是为什么咬你?”
宁朝不明所以:“为什么?”
姜南西替狗打抱不平:“因为它饿了三天啊!”
“......”
宁朝顿时反应过来,赶忙加快了分发六份狗粮的速度。
六只小狗头抵着头在海棠树下吃饭,圆圆的鼻尖随着咀嚼一耸一耸,宁朝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饶有兴致地看姜南西拍视频。
她整个人埋在花影里,举着手机围着小狗们转了十几分钟,拍了差不多有二十多条,找了各种各样的角度,从全景到特写,从远景到中景,用心程度完全已经不是简单的在拍素材,更像是因为喜欢而单纯地在记录这个场景。
光是拍还不够,姜南西上手连着摸了好几轮,蓬松的毛发在指尖流窜,触感在掌心里软乎乎的,乐得她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看她爱不释手的模样,宁朝问:“这么喜欢小动物,怎么不自己养一只?”从姜南西的朋友圈可以推断出,她没养宠物。
“养自己都马马虎虎,就别祸害小动物了。”姜南西笑着看他一眼,很快又重新看回手机,吃饱喝足的小狗朝屏幕抖了抖柔软的耳朵。
她边拍边说:“先不说它们可能会生病或者出意外,等它真正去世的那天,我就会反思自己,在它活着的时候,有没有努力照顾它,是不是经常带它出去散步,有没有足够的陪伴,有没有尽我最大能力给它最好的生活,而如果我对自己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怀疑,都会换来无穷无尽的后悔。”
“你很看重结果?”
“一种对未来的预见性吧。”
宁朝不解:“但这只是你预想的结果,也许过程会很快乐呢。”
“算了吧。”说到这,姜南西的笑容些许苦涩,“我都不能保证自己明天能不能按时吃饭,说不定哪天回家,就看见毛孩子趴在地上啃电线。”
听到不能按时吃饭,旁边吃得正香的小狗猛地抬起脑袋,湿漉漉的鼻尖还沾着几颗狗粮。
它看了看姜南西,然后一步一蹭地靠过来,用脑袋蹭了蹭姜南西的大腿,仿佛在安慰这个不能好好吃饭的人类。
姜南西感动的心都要化了,捧起狗头狠狠rua了一把。
话到此处,宁朝已经能听出来,本质上,姜南西是个害怕失去所以拒绝投入感情的人。
可以说是灾难化思维,精神时时刻刻紧绷,悲观到连宠物的寿命都要换算成“有效陪伴时长”。
从哲学的维度讲,因为无法掌控命运的走向,所以不让自己依赖任何外界事物,排除所有外在事件对情绪的影响,通过理性控制自己的生活和情感,以达到内心的安宁。
这便是斯多亚的不动心理论。
而从某种程度上,正因为对结果有执念,或者说追逐着某种预设的结局,所以难以接受最后的分离和结束,因为不愿意承担悲伤的代价。
这一切的背后也是为了维持内心的安全感和稳定感。
在今晚,宁朝对姜南西的了解又多了一点,并且确定了一件事。
——姜南西,彻彻底底的回避型人格。
他没有不合时宜地追问下去,而是拿起手边的宠物羊奶,走到她身边蹲下,将羊奶依次倒进六只颜色大小一致的狗盆里。
地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块,末期的海棠花瓣随风簌簌飘落,像下了一场大雪。
他倒羊奶的时候,姜南西单手托腮看着这群喝奶的小狗,“吧唧吧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治愈。
“不养宠物也不喜欢北京,那你不开心的时候都干什么?”倒完羊奶,宁朝回头看向姜南西温柔的侧脸,“一个人宅在家里?”
“工作啊。”姜南西目不转睛,眼里尽是对小狗们的宠溺,“上班都忙不过来了,哪还有那么多时间不开心。”
对于她这种零零七的社畜来说,情绪太多也是一种浪费。
人生总要向前,所以情绪积压到一定地步,无处表达的时候,只有B站的那些视频,成为她内心活动唯一的倾诉。
可事实上,很多时候她也并不能真的做到像视频里那样,视频里的姜南西更多是她希望成为的自己,感知美好,鲜活治愈。
如今,唯一倾诉的出口岌岌可危,真正的她也被什么东西困住。
宁朝问:“不跟朋友说?”
姜南西说:“说,但朋友也忙啊。”
夜幕低垂,宁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
姜南西反问:“你呢,不开心的时候干什么?”
“我啊。”面对这个问题,宁朝微微仰起头,迎着灯光想了一会儿,“分阶段吧,念书的时候骑自行车去天安门看升旗,看国旗冉冉升起的时候,心里就慢慢没那么烦闷了,后来创业,心情不好或者压力大的时候,就去登山,滑雪,或者高空跳伞。”
姜南西问:“那现在呢?”
宁朝说:“现在的话,半夜去没人的路上骑摩托,吹风。”
轻描淡写的都是她不敢尝试的极限运动,姜南西心里既羡慕又敬佩,不由感叹道:“原来你不仅是资本家,还是天生的冒险家。”
这个评价在宁朝听来倒更像是嘲讽,他挑眉:“那我还读毛选呢,是坚定的无产阶级。”
闻言,姜南西诧异,用目光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眼神里写满了质疑。
“千真万确。”宁朝神色一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笃定,“因为老爷子喜欢,我们家三兄妹受他影响,打小每人床头都放着一整套的毛选,现在有时候还会拿出来翻翻,而且我大哥叫宁原驰,我二姐叫宁天骄,我叫宁朝,都是取自毛主席的诗。”
姜南西很快说:“沁园春·雪。”
宁朝嗯了声,怕她不信又继续说:“要不要我现在回去给你拿户口本?”
知道他真干的出来,姜南西立刻摆手,她笑着闭了闭眼,十足的投降姿态:“我信你。”说完,她就起身走开收拾东西去了。
人影牵动灯光的涟漪,姜南西纤长的身影拂过小院的角落。
宁朝依旧蹲在原地,陪着吃饱喝足的小狗玩闹,初夏的风里,他眉梢微扬,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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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而又颇有自信地说了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声音很小,只有他和小狗能听见。
可惜小狗不懂他的自言自语,歪着脑袋朝他打了个喷嚏,惊得海棠树上打盹的麻雀扑棱棱飞了起来。
.
喂完小狗之后,宁朝开车送姜南西回家。
到地方,姜南西道谢下车,关上车门没走出两步,宁朝忽然喊了她一声:“姜橙子。”
姜南西回头:“啊?”
车里,宁朝身体微微探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问:“明天你打算去哪?”
姜南西想了想:“去国博。”
国博最近有个德化白瓷展,鬼斧神工般的工艺惊艳了不少游客,过几天就要闭展,她打算去赶个末班车。
宁朝道:“一起吧。”
姜南西顿了下:“但你现在还能预约上吗?”像国博这种必打卡的热门景点,一般要提前好几天预约参观门票。
宁朝没答,转而笑着说:“明天见。”
黑色奥迪滑进夜晚繁忙的广顺北大街,似是一滴墨融入流动的河,辅路上的老槐树枝桠静静垂落,无声凝视着这片永不落幕的喧嚣。
姜南西慢慢走到小区门口,突然停在原地,望着奥迪远去的方向很轻地“啧”了声。
这人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说明天见?
晚上,姜南西仍然雷打不动的失眠,只能躺在床上继续刷各种app,翻阅大家的朋友圈。
大多是旅游polg,活动宣传,或是人生重大节点的纪念。
看过太多的同质化内容后,感知能力开始下降,最初的喜悦和祝福变得索然无味,惊喜的眸光最终只能化作瞳孔上透明的茧,不得不承认,人类就是这样刻薄的生物,需要不定期注入新鲜的血液,才能唤醒最原始最隐秘的悸动。
她不禁想到今天遇到的那位樊老师,不知道当初的她会不会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在生活的迷雾中徘徊不定,不得不在原地踏步。
想完,姜南西便自嘲地笑了笑,像樊老师那样出类拔萃的人,怎么会放任自己停摆,她敢于打破困局,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勇气,所以才活得这么恣意潇洒。
能遇到樊老师,不失为一种幸运。
而这一切都要感谢宁朝。
宁朝啊,目前看来,是个还不错的人。
至少是因为他,在这短短几天,就见识到了很多以前不曾见识过的光景,这些新奇的经历让原本有些枯燥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
也许,那晚在酒吧门口的相遇,不是一件坏事。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姜南西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挂在嘴角的笑也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无数纷繁复杂的小石子,投入原本平静如水的内心,霎时间泛起层层警觉的涟漪,那些涟漪迅速化作细密如发的藤蔓,紧紧压制着想在她心脏里汹涌破土的新芽。
她是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当然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意味着什么。
也因为是成年人,所以在一秒之内,姜南西的理智就占据上风,如果任由发展,将会打破她现有的生活平衡,并且很可能让她就此陷入一段无法预料的困境。
她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要摒弃那些多余的想法,只把他当作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北京最后的三个月里,一个意外闯入生命又注定会离去的过客。
为防事态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姜南西立马扔掉手机,关掉灯,强迫自己赶紧睡觉。
与此同时,东湖湾小区。
宁朝只身站落地窗前打电话,暮色四合,华灯斑斓,最近不是能看到月亮的好天气,只有霓虹的影子倒映在河道,水面波光粼粼,两边的银杏大道深邃而静谧。
他直直望着城市的某个方向,眸光静缓。
手机另一头的贾志新说了半天,以为他没听见,扯着嗓门又问一遍:“老三,明儿去你家旁边那个体育场踢球,你到底来不来?”
话音刚落,小程序推送提醒,国博特展票出票成功。
看了眼,宁朝回答:“不去。”
贾志新问:“成天见不着人,嘛去?”
宁朝:“上河里游泳去。”
贾志新以为自己听岔劈了:“啊?”
宁朝仍看着那处,嘴里悠悠道:“历史的长河啊。”
12. 美神绮梦
——历史长河的发源地有些严重堵塞。
中国国家博物馆,是代表国家收藏、研究、展示、阐释中华文化代表物证的最高殿堂,馆舍宏大,藏品超143万件,涵盖古代至近现当代文物,全面展现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发展历程,是了解中国历史文化的绝佳选择。
而其中作为核心必看的古代中国基本陈列馆,常年保持着超高客流量,淡季里人山人海,旺季里,只能在大量的游客里观赏到少量文物。
望着入口黑压压的一片,姜南西顿觉头皮发麻,本能地想要转身逃跑,但一想到宁朝专门买的特展票,她又犹豫了。
许是看出她的纠结,宁朝好心建议:“要不换个展厅晚点再来?”
这才刚开馆,晚点过来人也只会越来越多,姜南西摇头,毅然决然道:“来都来了!走!”
虽然人多,但整体的游览体验依旧无与伦比。
踏进展厅的那一刻,展厅灯光自然而然黯淡下去,时光从这里开始变得缓慢悠长,柔和的光线宛如一层薄纱,轻轻覆盖在每一件文物上,却难掩它们的厚重与沧桑。
唐三彩釉骆驼背上的胡商眉眼幽深,藏着千余年前丝绸之路上,一抹大漠落日的余晖;劫后余生的四羊方尊傲然挺立,斗转星移化作羊目上亘古的倦意;画像上帝王的威严穿透纸张,他平静地俯视着每一位驻足又离去的人,仿佛芸芸苍生都是他的过客......
两个多小时也只能走马观花,一万多步,却像是路过了历史长河里千百年的春夏秋冬,讲解员却说:“中华五千年看似很长,实则不过是五十个人首尾相连的一生。”
历史的纵深取决于你怎样看待它。
当站在古代中国出口最明亮最中央的地方,看见对面那幅豪迈磅礴的《沁园春·雪》时,姜南西下意识回头,望了眼交相呼应的时局图和大观园,刹那间百感交集。
无论古代有多辉煌,又无论繁华落幕有多落魄,时代的车轮总是滚滚向前。
大概是激昂的诗词实在催人奋进,姜南西和宁朝不作停留,按照现搜的攻略,又连着逛了复兴之路基本陈列和德化白瓷两个展厅。
姜南西越逛越上头,热情随着步数一同上涨,相比之下,宁朝走路的速度则逐渐慢了下来。
之前骨裂的小腿恢复不久,因为今天的超负荷运动,开始隐隐作痛。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全力配合姜南西的逛展节奏,走得稍微慢一些,也能稳稳跟在姜南西身边,帮她挡一挡身后来来往往的人群。
可他还是低估了姜南西的精力,简直无穷无尽,即便已经额头渗出细汗,可她不仅没觉得累,也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终于在进入一号中央大厅的时候,宁朝按耐不住疑惑,侧头问她:“你们干编导的都这么能走吗?”
姜南西心头涌上深深的歉意:“啊......你累了?”光顾着自己参观,忘了照顾他人的感受,这样不妥,姜南西很快转身,准备去找个休息的地儿:“那我们先歇会儿。”
“不用。”
就是怕这个,所以宁朝才一直没说,见她要走,他赶紧把人拽回来解释:“我就感叹一句,看你这么瘦,没想到竟然体力这么好。”
姜南西还是担心:“你真不累啊?”
宁朝暗自无奈叹气,他又一次见识到姜南西的利他品格,会为了照顾他人而让步自己的感受,几乎到了忽略自身需求的地步。
他不知道姜南西经历了什么才会这么小心翼翼。
“我经常远程徒步,这几个展不算什么。”宁朝目光沉着看她,漆黑的眼睛里都是固执的认真。
本就还在兴头,听他这么一说,姜南西就更加心动,但还是征询意见:“那我们再逛会儿?”
宁朝舍命陪君子:“来都来了!逛!”
“说真的。”进入展厅,姜南西边走边道:“应该不是我体力好,而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以前只能在历史书上看到的文物,就忍不住看越想看。”
现如今网上流行这样一句话,小明同学用二十分钟就能走到的天安门,有的人却用了二十多年。
姜南西看向身边的小宁同学:“所以我很羡慕你啊,在我死记硬背的时候,你能抱着历史书来这里耳濡目染。”
这是真心话,姜南西真的羡慕。
可是当看到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抱着素描本趴在玻璃柜上,对着里面的文物写写画画的时候,也是真的为他们高兴。
笔尖沙沙划过纸张,留下的,是一页页美好的青春。
姜南西庆幸自己还能感受青春。
“虽然听起来像是何不食肉糜。”宁朝蓦然停下脚步,声音缓静而温和,“有人生来就在北京,而有人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来到这里,但是褪去地域光环,北京多的是为生活四处奔波的普通人,也都是要往前走的,这座城市不是终点,路的尽头永远是路,大家走在各自不同的道路上,不过是个体人生不同时差的体验罢了。”
“况且......”说到这宁朝停住,他看向姜南西,面露几分难言的尴尬。
姜南西同样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
半晌,宁朝挠了挠眉:“这也是我第一次来国博。”
“你没来过国博?”姜南西很是不敢相信。
宁朝只能实话是活:“北京很多地方我都没去过。”长城,故宫,天坛、雍和宫......近点儿的有幸能路过,远点的就只能听过。
震惊之余,姜南西反思了下,如果代入她自己就没那么奇怪了。
她一个重庆人,至今也没去过洪崖洞。
“你说的对。”转回刚才的话题,姜南西认同宁朝的观点,她举起相机,拍下开国大典上升起的第一面五星红旗,“只是时差不同,人生就是用来体验的。”
这并非个体命运,而是宏大的集体叙事,可幸,他们站在同一片热爱的土地上。
终有一天,他们会亲自用双脚真切丈量这片土地,或早或晚。
宁朝微微一笑,没再说话。
顺着墙上一面面的历史画作,两人往里走,边走边聊。
“不过这不算我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拍完一张照片后,姜南西没再举起相机,这里的展品意义厚重,更适合用心感受。
她接着说:“之前我还做导演助理的时候,在深山里跟一个宣传片,当时剧组请了一特难伺候的男明星,开拍之前突然嚷嚷着说要喝咖啡,速溶的不行,要求必须是某个特定牌子的冰美式,说不喝就没状态,我只能步行下山,独自开车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咖啡店买好咖啡,再开回去,再爬一个多小时的山路送到他手里,现在想起来,如果不是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编导,那段路真的太难走了。”
说到这,她没好气:“说句不好听的,我长这么大,还没人专门给我买咖啡呢。”
很久之前的事了,磨破的双脚也早已愈合,再看不见任何受伤的痕迹,如今再提起,哪怕嘴上抱怨,姜南西的心中是毫无波澜的。
末了,她又扬起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也算是一种人生的体验吧。”
她说得轻松,也不甚在意,可宁朝的眼神暗了暗:“他喝完成影帝了吗?”
“没有。”姜南西撇了撇嘴,“他嫌咖啡不冰,全泼我脸上了。”
剩下的话,宁朝不问也能猜到,以姜南西的性格,断然不会因此跟那人翻脸起冲突,更何况是正式的工作场合。
谨小慎微是她的生存法则。
气氛没有想象中那样变得沉重,姜南西的情绪就像一张纸,从不好到好的一面,轻轻一翻就过去了。
所以当宁朝问她委不委屈时,她能坦然而欢快地说:“虽然不符公司要求,但在报.销的时候,我偷偷把咖啡小票塞进去,顺利结款。”
宁朝听得好笑:“这就满足了?”
究竟什么没人性的公司能把人压榨成这样?员工的合理诉求还要偷偷摸摸。
“当然了。”姜南西小脸一抬,站在“屹立东方”的牌匾下气势昂扬,“我的钱和祖国的领土一样,一分都不能少!”
宁朝表情坚毅深表认同。
“来都来了”真是很有力量的一句话,从中央大厅出来后,两人又一口气看完了馆藏佛造像,再出来时早已过了午饭时间,宁朝提议先去吃个饭再逛。
姜南西却说先让他去负一楼的餐厅,自己要去买个纪念品。
宁朝想都没想:“我陪你。”
“其实你腿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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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南西冷不丁地说。
宁朝一怔。
整个过程中,他都极力隐藏的很好,但刚在展厅内,姜南西不经意瞥见他两腿用力方式稍有不同,即使差别细微到可以视而不见,但姜南西还是从中察觉出了异常。
她抱有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啊,让你腿疼还陪我逛这么久。”
果然不能低估编导的观察能力。
宁朝平和道:“旧伤,没大事。”
但姜南西还是坚持要自己去,她想买的纪念品只在南区二楼文创店发售,让一个有腿伤的人走了这么久已经过意不去,实在不好让他再爬上爬下。
再执拗只会加重姜南西的心理负担,宁朝答应先去负一楼。
姜南西要买的纪念品很特殊,也很小众,不比凤冠冰箱贴那样供不应求,以至于在一众琳琅满目的商品中,她找了许久,才在角落里找到为数不多的一部分。
又埋头选了一会儿,姜南西最终选中心仪的那一个。
买好东西,她下到负一楼,到约定的餐厅找宁朝。
视线转了一圈,没找到人。
姜南西以为换了地方,打开手机,却没收到任何新的消息。
她一边发微信一边转身去找人,就在刚从扶梯上到一楼大厅时,眼前突然出现一杯咖啡。
她抬头,大片的阳光穿过高高的玻璃窗,由远及近,明晃晃洒在眼前人的身上。
宁朝眉峰轻挑,示意她接咖啡:“东西买好了?”
“昂!”提到刚买的东西,姜南西眸中光芒雀跃,满是单纯的快乐,她举起手里的火箭碎片钥匙扣:“这个叫天河船票!”
这是为了纪念人类飞行器首次到达月球背面,专门由登月火箭碎片做成的艺术品。
经过烈焰灼烧和强烈撞击,每一枚残骸碎片的颜色、厚度和磨损都不尽相同,上面形成独有的燃烧痕迹,好似流星划过天穹时,由宇宙亲笔写下的星辰密码。
每一枚碎片都有对应的编号,姜南西千挑万选,选了今天日期的编号。
她激动到甚至没接咖啡,宁朝没催,而是不动声色地拿开,他一手一杯咖啡,高大身影站在姜南西身侧,垂眸认真端详她手里的那枚碎片,低声道:“很浪漫的设计。”
馆内人声鼎沸,两人站在阳光底下,凑在一块研究一枚钥匙扣,距离很近,近到两人的呼吸相碰,在阳光下缓缓游移交缠,缱绻到要互相陷入其中。
但姜南西忘了要躲开,她笑容明媚晃了晃手里的碎片,整个人像个充满活力的小太阳:“浪漫和梦想就是人类的力量源泉!”
聪明如宁朝,也看出包装右上角那串数字的意义。
“嗯。”宁朝将咖啡塞到她手里,极为配合她的天真幻想,“那为了庆祝今天成功登月,喝杯咖啡吧。”
国博拉花咖啡,是又一款需要排长队的热门产品。
宁朝给她的这杯,拉花灵感来自于阿佛洛狄忒大理石像,鲜花和白鸽围绕在这位美与爱之神的周围,优美而典雅。
它同样有个浪漫的名字,叫美神绮梦。
姜南西抿了一小口,咖啡的香气醇厚扑鼻,丝丝缕缕的甜沁入心脾,让她愉悦的心情被滋润得愈加美好甜蜜。
可能冥冥之中,这杯咖啡也在祝她美梦成真。
但这款咖啡只在北二区的咖啡厅售卖。
“宁朝。”餐厅排队点单的时候,姜南西叫他。
宁朝应声:“嗯?”
好心情的时候,人会不自觉大胆一点,于是姜南西问:“你不会是听我说没人专门给我买过咖啡,所以才跑去买的吧?”
“不是。”宁朝淡淡道。
大胆的自以为是被果断否认,姜南西鼓下腮帮子,倍感窘迫的自觉闭嘴。
隔两秒,宁朝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闷笑,像在压抑着什么情绪:“说不说都会给你买。”
姜南西的窘迫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调皮道:“因为来都来了。”
宁朝学着她的语气:“来都来了~”
姜南西:“来都来了!”
宁朝:“来都来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幼稚得乐此不疲。
负责点单的工作人员:“二位来点啥呀?!”
13. 金鱼气泡水
周末,三里屯尼康直营店,姜南西和何星屿陪陈笛买相机。
在拍摄设备这一方面,何星屿比姜南西更专业,于是他自觉担任陈笛一对一的采购顾问,姜南□□自歪在休息区里玩手机。
今天不用送小朋友,她昨晚放飞自我,重温《美少女战士》到凌晨三点,现在眼睛迷迷瞪瞪地坐在沙发上,身后就是磨砂玻璃,太阳把这一片晒得暖烘烘,控制不住地昏昏欲睡。
陈笛拿起相机试拍,镜头朝向这边,大叫了声:“橙子!”
闻声姜南西立刻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比了个耶。
拍完,陈笛查看成片,果然见识到了什么叫“背景如刀锋般锐利,人物如奶油般化开”,但她甚是满意:“真好看啊。”
何星屿看完就笑了:“抛开姜橙子这张脸,整体效果......”
“抛不开。”陈笛冷冷道,她是姜南西那张脸的头号粉丝。
工作人员敏锐发现重点,捧笑道:“您朋友颜值可真高,要不是知道是您朋友,我还以为她是前两天来这做活动的那个女明星呢!”
这话陈笛爱听,也不挑了:“就来这个。”
工作人员喜滋滋跑去开单,何星屿摇头感叹:“有钱的女人真任性。”
这头的姜南西不知道陈笛的草率决定,因为手机里的人在干一件更草率的事。
几分钟前,姜南西快要睡着的时候,手机连着震了两下。
宁朝;【图片.jpg】
宁朝;【今天有空吗?】
宁朝:【老爷子说为了感谢你送他去花鸟市场,让我给你送盆多肉。】
姜南西放大那张图片,几颗圆滚滚的多肉平整地铺在盆里,颜色鲜艳多彩,模样娇憨可爱。
凭那天在花鸟市场的记忆,她认出来这是生石花。
虽然喜欢,可真的要养一盆多肉,作为一个养啥死啥星人,姜南西着实感到不小的压力。
她惴惴不安地打字:【我给它养坏了怎么办?】
宁朝:【你先养,坏有坏的办法。】
姜橙子:【什么办法?】
宁朝;【我再给你换一盆,这玩意儿老头多的是。】
姜橙子:【......】
这人真是无论何时都不按常理出牌,姜南西一贯墨守成规,每逢交锋,都显得毫无招架之力。
可真要说起来,跟宁朝说话的感觉还不错,没有要求,没有评判,也没有审视,只是单纯地说话,和表达。
姜南西为宁衡远鸣不平:【你是真孙子啊!】
宁朝;【可不嘛。】
怎么说也是宁衡远的心意,姜南西想了想还是收下:【晚上吧,现在在陪朋友逛街买相机。】
信息发出去之后,姜南西忽然停了下,僵住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好半天没动。
这句话,怎么隐隐看出有种在报备的意思,或者说是分享生活,而无论哪一种,都不应该出现在她和宁朝的聊天对话框中。
每当这个时候,姜南西就会陷入一种思维博弈,如果现在撤回,再重新说一句晚上见,会不会太明显,也太没礼貌。
她又开始纠结。
但很快,宁朝就发过来的信息,是一张办公桌的照片。
电脑上运行着晦涩复杂的代码,旁边整齐地叠放着几本书籍,几只笔散落在白纸上,白纸上面勾勒着几笔线条,可能是什么产品的设计草图,寥寥几笔也看得出专业。
整个画面扑面而来的简约和科技感。
宁朝言简意赅:【加班。】
如果说刚才姜南西还在顾虑,现在则能放松下来了。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有来有往,宁朝算是一个合格的聊天搭子。
姜南西在心里这样想。
她忍不住调侃回去:【你知道你这样像什么吗?】
宁朝:【建设社会主义好青年?】
姜南西:【诱骗纯情少女的杀猪盘。】
宁朝甩过来一个猫猫表情包:【您抬举我了.jpg】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姜南西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往上扬。
陈笛结完账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姜南西抱着手机笑得合不拢嘴。
“什么事儿这么开心啊小橙子?”陈笛一屁股挤到她身边,趁她按灭屏幕之前火速瞟了一眼,“宁朝?看这名字是个男生?”
陈笛八卦的眼神快要把姜南西盯穿,后者眼神不太自然地游移,情况复杂一时说不清楚,姜南西也不知道该怎么界定两人的关系,便随口敷衍了句:“不重要。”
“少来!我看见他给你发表情包了!”陈笛追眼尖着呢,她追问:“不会他就是你那天说的那个变态吧。”
姜南西脸色一凝。
虽然后来姜南西只说是个误会,但陈笛是个人精,看她这反应就知道不一般,于是凑得更近:“哪儿人?高吗?帅吗?怎么认识的?”
姜南西试图转开话题,她站起来看向店里:“怎么就你回来了,何星屿呢?”
“他看镜头去了。”陈笛拆穿她的意图,把人死死摁在沙发上:“别想跑,如实交代。”
姜南西没办法地坐回去:“交代什么?”
陈笛说:“你跟他的关系啊?能不能有进一步发展。”
“不能。”姜南西语气冷漠,表情一同变得冰冷。
决绝的态度把陈笛吓了一跳,她了解姜南西的性格,待人接物向来会考虑很多,做事也是面面俱到,可这也让陈笛非常担心。
因为姜南西总是对别人很好很宽容,对自身却非常苛刻。
除了有时候会在半夜吐槽一下工作,陈笛几乎没有听见姜南西主动表达过自己的情绪和需求,遇到困难也只会自己扛,从不依赖他人。
如果不是那次医院要求必须联系家属,她跟何星屿到现在估计都不知道,姜南西连着加班三个月,发烧肺炎到不得不住院。
陈笛总觉得,有什么无形的枷锁在束缚着她,逼着她一定要成为一个大家都很满意的人。
而她从未见过姜南西这么不留余地,甚至非常抗拒。
“为什么?”陈笛只当她还没走出上段感情的阴影,还在封闭自己的内心,“你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姜南西又重新跟她嬉皮笑脸:“我这不正在体验新生活呢吗。”
陈笛不轻不重拍她一下:“不许打哈哈。”
姜南西敛起笑容。
陈笛眼带担忧地看向她,言辞恳切又微微心急:“橙子,你不能因为一段失败的恋爱,就完全否定后来的人,人生的路那么长,沿途的风景千千万,一定会有对的人在前面等你的。”
“不是因为这个。”因为什么姜南西具体也说不清,她沉默望向前方,眼光无波无澜,像是一片平静的海洋,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里面,“可能是我害怕吧。”
陈笛道:“害怕什么?”
“你看就像我!”为了打开姜南西的心结,陈笛现身说法,“之前被那个死渣男伤心又伤身,好长时间看见男的就哆嗦,现在不照样也跟老梁过得好好的,对的人他会......”
说到这她突然想到什么,话音戛然而止,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
“卧槽橙子!不会还是因为那件事吧!”陈笛双手并用紧紧搂住姜南西的肩膀,深深的歉疚如潮涌来,让她快要哭出声来。
姜南西沉声道:“你不准再想那件事。”
和刚才说不能的冷脸比起来,姜南西此刻的表情,除去决绝,多了一丝心疼,更多的,是杜绝朋友被往事伤害的机警。
姜南西叹了口气,用手背轻轻贴下陈笛的脸颊:“跟那件事没有关系。”
虽然何星屿也说,她是从那件事之后,开始变得谨慎和畏缩的。
那是姜南西来北京的第一个春天,彼时她还住在北京的胡同里,每天为了抄近路回家,都必须要穿过一段偏僻荒芜的小巷。
小巷子本来是有路灯的,只是刚好遇上附近电路改造翻修,而刚好那几天,姜南西都加班到凌晨才能回家。
那晚,姜南西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往巷子里走,走到一半,突然听到寂静的不远处,传来一个夹杂着愤怒和不耐的男声:“老子他妈的让你滚远点,耳朵聋了是不是!”
女人凄凄哀哀地劝阻:“你不能再喝了。”
“你他妈的凭什么管我!”随后又是一串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姜南西赶忙关掉手电筒,后背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
巷子里太黑,加上视觉盲区,她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听着像是情侣吵架,可能吵一会儿就好,又怕是网上说的仙人跳,故意闹出动静把人引过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绑走。
姜南西竖起耳朵想听更多,但只能听清男人呜呜渣渣的喧嚷和女人苦苦的哀求。
大概率是情侣矛盾,姜南西觉得在这干耗着也不是办法,打算老实掉头绕远路,就是苦了她的脚,今天因为公司活动,她被推上去做主持人,穿了双中看不中用的高跟鞋。
就在转身离开的一瞬间,姜南西听见玻璃炸裂的声音,紧接着,女人尖叫大喊:“救命啊!”
姜南西心头猛颤,报警的时候,手在不停地剧烈发抖。
那头女人还在凄厉地嘶喊,可没喊两声声音就弱下去,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而始作俑者声音里带着残忍的兴奋:“我他妈弄死你!”
“救......命......”黑暗中微弱的求救只能化作血腥的呜咽。
不作他想,姜南西一边冷静问接线员:“我见义勇为杀了人算正当防卫吗?”一边随手抄起路边的一块砖头,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一瘸一簸地冲过去,结结实实抡向男人的后脑勺。
男人吃痛松开行凶的双手,抹了一把从脑门上流下的鲜血,趁这功夫,姜南西立马冲上前拉起女人就跑。
可惜女人刚刚经历一场窒息,浑身毫无力气,没跑两步就摔倒在地,眼见着男人缓过劲来,姜南西一把将几近虚弱的女人拽起,用瘦弱的身体护住她。
她举着手里砖头警告对方:“别乱来啊,警察马上就到!”
男人一开口就是浓烈的酒臭味:“滚你妈的!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
“有什么话好好说。”姜南西反手揽着女人往后退了两步,想尽力往有光亮的地方走,可惜不慎误入死角,一退再退只能贴在墙壁。
“你给我过来!”男人挥舞着手里碎裂的啤酒瓶,试图抓住姜南西身后的女人,女人缩在后面迸发出一声尖叫,同时也抱住姜南西的胳膊,随时警惕把她往后拉。
讲道理是行不通了,姜南西一把拍掉男人的手:“爪子嘛!喊你魔法披风!”
男人愣了下,接着再次伸手:“你给我过来!”
“啪”的一下再次被重重打开。
川渝婆娘气势凶猛:“手来手断!脚来脚断!脑壳来了稀巴烂!爬!”
“妈的臭娘们找死!”
话落,男人脸上横肉狰狞,举起锋利的啤酒瓶,朝着姜南西纤细的脖子狠狠扎去——
坐在医院急诊大厅的时候,姜南西第一百零八次感谢那双中看不中用的高跟鞋。
如果不是最后崴了下脚,那尖利的玻璃碴划的可能就不是她的额头,而是她的颈动脉。
医生给她做了包扎,打完破伤风后,她现在坐在这里等那个被她打伤的男人,待会儿一起回警局做笔录。
一个人坐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时,姜南西还莫名觉得有些兴奋,觉得自己特别棒,因为她勇敢地拯救了一位年轻姑娘的生命。
这股新鲜劲儿让她止不住地心跳加快,打字速度噼里啪啦,迫不及待地想跟男朋友分享刚才的奇遇。
可发出去的前一秒,她的意识归位,看向两人停在三天前的聊天记录。
也是吵架。
姜南西怪对方总是忽略自己分享的生活日常,不听自己说话,不关心她生病,也不回消息,对方说自己很忙没有时间。
姜南西问他有时间忙着参加不必要的公司团建,但是没有时间回女朋友的微信。
最后几句话是对方不耐烦的质问。
“你到底想怎么样?能不能成熟一点?”
“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我也需要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姜南西,你已经不是学生了,你是一个成年人,情绪稳定是你要学会的第一课。”
“我每天忙得要死没有那么多时间听你的废话。”
......
袒露内心只会换来忽视和不耐,倾尽青春的感情最后变得面目全非。
心情刹那间跌到谷底,医院里寒气逼人,姜南西的心却更冷,机械般一下一下删掉刚刚打好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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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到一半,手机竟然弹出妈妈的电话。
凌晨两点半的电话,会让远在他乡的游子吊起十二分的神经。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呀妈妈?”姜南西努力打起精神。
汪虹声音温柔,带着浅浅的疲倦:“西西啊,你在家吗?”
姜南西的声音卡在喉咙里,隔半天才“啊”了声:“对啊,准备睡觉了。”
听到这个回答,因为噩梦带来的不安倏然消散,汪虹笑了笑:“没事儿,就是刚刚做噩梦你......哎呀不说了,你在家就行,我睡觉了啊。”
“你就是看了太多乱七八糟的新闻。”姜大年的声音在话筒里若有若无。
“你不担心你半夜爬起来。”汪虹骂了句,想想还是嘱咐姜南西:“早点休息啊,别总工作到那么晚,多吃点饭,还有就是万一啊......就是万一你看见路边有什么事儿,别傻乎乎往前冲,前两天那新闻说......”
姜大年打断她:“让孩子睡吧,都这么晚了。”
“好好好,西西早点睡吧。”
挂掉电话,一滴眼泪直直砸到地面。
姜南西抬手去擦,但眼泪越来越多,怎么都擦不干净。
像一只受到伤害炸毛自保的流浪猫终于得到安抚,姜南西瞬间浑身发软失去所有力气,但她还记得不要给人添麻烦,用尽最后的理智快步走到急诊门口,快到忘记脚上的痛,蹲到柱子底下,忍不住放声大哭。
她害怕,她太害怕了。
不仅是害怕那个酒瓶扎到颈动脉,其实从头到尾她的脑子都是空白的,根本没想过有多危险,现在才是真的后怕,如果真的命殒当场,她的爸爸妈妈要怎么办。
她有那么好的爸爸妈妈。
夜风四起,将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满脸眼泪将精致的妆容哭得惨不忍睹,睫毛乱飞,口红晕得像是吃了一筐毒蘑菇。
但她就是停不下来,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声音也越来越大。
然而柱子另一头的哭声比她更大。
姜南西抬起头,一边抽噎着一边茫然地看过去,那人也转过来看她——是今晚那个被她救下来的女孩。
这是陈笛和姜南西正式看到对方的第一眼。
一个满脸五彩斑斓,一个满脸鼻青脸肿。
急诊灯牌的红色灯光照在两人脸上,又是医院门口,给本就难过的场景平添几分瘆人的氛围。
两人相看泪眼,不到半秒,陈笛突然看着她笑出了声。
姜南西以为她受刺激疯了,奇怪又同情地看着她:“你笑什么?”说话时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你真好看。”陈笛吸了下鼻涕,又哭又笑的:“你怎么哭这么丑还这么好看。”
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姜南西也哭:“你这么好看为什么要跟那个人渣谈恋爱?”
“分手啦!”陈笛抹了一把眼泪,以过来人的口吻教育姜南西,“你这么好看,找对象一定要擦亮眼啊。”
闻言,姜南西顿了顿,她拿起手机,删掉剩下一半的话,只发了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然后埋头哭得更大声。
那一晚,姜南西和陈笛蹲在柱子底下,又哭又笑半个多小时,其中夹杂着陈笛一遍又一遍的“你真好看”。
也是那个春天的夜晚,两个年轻女孩儿的生命,在眼泪里,发了新芽。
不可否认,那件事对姜南西的性格造成了严重影响。
后来的外人眼里,她变得畏首畏尾,恐惧冲突所以选择逃避和顺从,选择让步甚至是隐忍,连痛苦的工作都犹豫了快两年才真的辞职。
但她自己心里清楚,血淋淋的碎酒瓶依然悬在她的脖子上,只不过拿酒瓶的另有其人。
姜南西不确定失败的恋爱和枯燥的生活哪个对性格造影响更大,分别又影响了多少。
至少从那之后,社会磨人心性,她要求自己极度独立,不能依赖别人,不主动提出要求,也更注重一件事的结果。
害怕在一段关系中失去自由和控制,所以把大部分的人际关系设置成仅三天可见。
“我就是觉得......”姜南西语气温吞,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明知道结果不会很好的一件事,为什么一开始还要去浪费时间。”
先不说没有想法,就算有,还剩不到三个月她就要离开,及时行乐是洒脱,但她不是一个只享受过程就忽略结果的人。
她悲观的思想已经形成,没有结果就是没有意义。
“可是......”陈笛总觉得哪里不对,“如果不是想过开始,你又怎么会去想结果呢?”
如果不是想要过河,又怎么会担心走到一半掉入河中的风险。
话音刚落,姜南西的心跳骤然停了下。
事情比她想的要严重。
陈笛的话点醒了她,不仅不应该再想,更应该及时止损。
她扯了扯嘴角:“还剩不到三个月我就要离开北京,说这些都没意义。”
对朋友的不舍远大过吃瓜的好奇,陈笛更用力地搂紧她,苦着张脸说:“橙子,你真的不回来了吗?”
姜南西没有说话,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以示无声的安慰。
依依不舍之际,何星屿拿过来三杯颜色清新的饮料:“金鱼气泡水,三里屯特色,尝尝。”
澄澈蓝色犹如静谧深海,加满一整杯的透明冰块,点缀几颗橘红色的软糖,好似几条小鱼在自由自在地浮游,冰冰凉凉的柑橘味很消暑。
工作人员捧着陈笛刚刚下单的相机跟在后面,向几人礼貌微笑过后,最后看向陈笛:“陈小姐,您的相机已经好了。”
“来来来!”拿到新相机,陈笛一扫刚才的阴霾,“新相机的第一张照片当然要和朋友一起拍啦!”
她请工作人员帮三人按下合影。
三人挤在窄小的沙发上凹造型。
姜南西坐在中间,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向镜头展示这杯满是夏天的气泡水,陈笛和何星屿分坐两侧,表情一个赛一个的搞怪。
工作人员倒数三二一,开拍的前一秒陈笛毫无预兆地凑近,轻轻在姜南西耳畔说了句什么,姜南西听完突然笑意全无,整个人错愕到嘴唇微张。
相机记录下她这懵怔失神的表情。
陈笛说:“橙子,我希望你像小鱼一样自由。”
14. 酸角汁
姜南西将这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配了一个可爱小鱼的emoji。
然后再回的宁朝的消息,几个小时前,宁朝问她晚上什么时候方便。
姜橙子:【你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个饭吧。】
回得很快:【有空。】
宁朝:【你想吃什么?】
这个回复让姜南西联想到前面几次,宁朝也是这样,无论事情大小,从来都把主动权交给她,认真倾听并尊重她的选择,乃至有些特别幼稚的事情,宁朝也愿意陪她一起幼稚。
无形中让姜南西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在他面前,自己无论怎样都能被接纳。
但很快她就把这归结于宁朝向下兼容的高情商。
社交能力远比考试难得多,但在他的身上浑然天成,没有任何障碍,这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赋。
她自嘲笑笑,几面之缘而已,未免想太多。
同时她又想得很清楚,有些事从一顿饭开始,也应该从一顿饭结束。
这次,姜南西没有纠结。
姜橙子:【能吃辣吗?】
宁朝:【能。】
姜橙子:【七点半,吃厂见。】
发完这句,姜南西退出微信,对话框重回沉默。
坐在电脑前的宁朝,看着屏幕上有来有往的对话,陷入了沉思。
短短几个小时,从玩笑打趣到公事公办,姜南西说话的方式实在是天差地别,很难让人不去想这背后发生了什么。
向来干脆利落的宁朝很少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刻,他深知姜南西有很强的边界感,所以不敢贸然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好像身份调换,这次小心翼翼的变成了宁朝。
与此同时,办公室外。
几个年轻人借着讨论工作方案的理由,一窝蜂凑在距离宁朝办公室最近的工位,个个眼神闪烁,通过玻璃偷偷打量他的脸色。
似有所感,宁朝朝这边投来凌厉一眼。
几人像是突然受惊的小鸡,慌乱收回窥探的目光,一窝蜂缩进围着的这张办公桌,叽叽喳喳一片,开始假模假式地讨论工作。
“这款产品关系着公司年度营收目标的76.8%,”市场部负责人王廷章看向怀里的平板,数据报表映射成他镜片上的冰冷蓝光,“一旦出现问题,必须高度重视,阅工,研发部能否快速锁定故障源?”
阅川双手环胸,略显稚嫩的娃娃脸上一派老成:“情感模块出现显著异常波动,需要深入排查内嵌的情感认知算法,看看参数阈值是否溢出。”
“不错。”周时懿神情严肃,他统筹产品的交互设计,“物理界面一度失灵,怀疑是情感状态监测机制出现故障,系统无法及时更新交互内容。”
杨韫脸色说不上来的凝重,她是核心研发团队里的唯一一位女性,智商能力都不容小觑。
“根据集成后台的日志显示,上午程序运行良好,直到十分钟前版本迭代,从外界交互到界面更新,时间只有0.3秒,可就是这0.3秒的真空期,”她故弄玄虚,推了下高挺鼻梁上薄薄的镜片,“让我们丢失了整整7帧的情感数据。”
“所以——”阅川微微眯起眼,眼底促狭一闪而过,“有没有人敢黑进老大的电脑,窃取一下底层代码。”
上一秒还热火朝天的讨论瞬间归于死寂,长期合作让几人仅一个眼神就达成共识,刹那间,八道目光如同八道利剑,威迫射向这张办公桌的主人。
对于集体讨论老板感情状态的行为,方续素来秉持不参与不讨论但旁听的策略,但顶不住几人的威逼利诱,他不得不出卖有史以来的第一条情报:“那个,老大这几天让我整理尼奥的所有源代码。”
闻言,几人皆是一滞。
迷你宠物机器小狗尼奥,是他们的第一款产品,不仅是公司创业从零到一的里程碑,更是拯救公司于水深火热的英雄产品,对整个公司,对整个研发团队,都意义非凡而重大。
虽然尼奥只有最单纯的跟随互动功能,没有现下那些眼花缭乱的AI功能,也不会分析人类情感,但胜在实在小巧可爱,收获了不少客户的喜欢。
只可惜后来因为合作的生产商倒闭,而其他有意接手的生产商又因技术限制,达不到尼奥所需的技术标准,该款产品便只能停产,一尼难求。
加上市场潮流转型到高性能服务机器人的研发,宠物机器被逐步淘汰,团队一致决定宁愿研发新品,也不再对尼奥进行更新升级。
因为他们觉得,接入过多AI,会让尼奥变成一个只由硅基芯片操纵的提线木偶。
有些初心,不该被程序量化。
“难道?”周时懿紧张不已,忙看向身边的王彦章,“咱公司账务又出问题了?”
上回宁朝索要代码,是公司融资进展不顺,资金链即将断裂,某科技公司想趁机以极低价格收购尼奥的技术所有权。
那段时间宁朝压力大到彻夜失眠,经常加班到凌晨出去一趟,然后又接着回来加班,没人知道他去干嘛。
而宁朝要代码也不是为了签字,只是警醒。
他不服输,也敢赌,拿个人名下所有资产跟银行做抵押,就凭着这么一股劲撑下去,直到尼奥靠转圈卖萌在展会上一炮而红,吸引了国内外的多笔订单,让公司硬生生撑到了下一轮融资。
于是团队感恩戴德,尊其一声为长公主。
宁朝叫它狗蛋。
“不是。”王廷章给众人喂下一颗定心丸,“季度收益稳步增长,账面余额可以开除在座各位八百遍。”
一概人等齐齐真诚祈祷:“接裁神。”
“那是为什么呢?”阅川快速瞟眼里头的人,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但周身气场依然低沉。
几人再次看回弱小的方续。
“之前有天下午开会之前......”方续吞吐两秒,怕自己再不说会被这些眼神生吞活剥,“他问我在哪能看《美少女战士》全集。”
王廷章:“?”
阅川:“?”
周时懿:“?”
杨韫:“?”
都是高智商人才,用膝盖想也知道发生什么了。
寂静半晌,阅川悲痛难当道:“我们的长公主这就要被迫远嫁和亲了吗?”
·
晚上七点十五,吃厂。
这是一家坐落在798里的云南特色餐厅,店内装修融合工业风和云南风情,粗犷的夹缝里流淌着细腻的诗意。
798离恒通商务园近,回家也方便,姜南西考虑到宁朝开车所以选在这里。
这会儿人还没到,姜南西点了杯酸角汁,边喝边等。
表面平和看不出什么,实则内心却翻涌一片混乱。
她没有像宁朝那样好的口才,不能信手拈来那些漂亮话,所以对于待会儿,要怎么用一种委婉而舒服的方式,告诉对方自己不能帮他买早餐了这件事,姜南西显得尤为仿徨。
而且记着一定要把钱还回去。
编个理由?搜肠刮肚也没有让人信服的理由。
毕竟人家才刚刚陪她去过国博,两人聊得也还算投缘。
话说回来,这完全是她自身的毛病,和对方无关,然而交流本质上就是一种失真行为,稍有不慎,就会因为人当时的语气、措辞或是神态而背离原意。
希望对方理解自己,可理解本身具有有限性,姜南西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解释她的内耗和较劲,正如她自己也不能彻底理解自己。
正想着,赶来的宁朝坐到对面。
姜南西握着玻璃杯的手无意识轻颤,浅褐色液体在杯壁晃出一圈细小的弧度,仿佛是她此刻纷乱叠荡的愁绪。
宁朝当没看出她的反常,只把装着多肉的纸袋递给她。
隔着桌子,姜南西礼貌地用双手接过纸袋,又在宁朝的注视下,打开朝里看了眼,发现不仅有一盆多肉,还有几个什刹海邮政信柜的冰箱贴。
这几个都是断货款,想要一次性买齐很难。
她抬头问:“怎么还有冰箱贴?”
宁朝语气坦然,半开玩笑道:“那我不能比老头表现还差啊。”
一如既往的直接,收到礼物姜南西是高兴的,只是这高兴如履薄冰,像是包裹着糖霜的毒药,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淡淡道:“谢谢。”
然后生硬转开话题:“你看看想吃什么?”
宁朝不动声色抬眸看她一眼:“有什么推荐吗?”
“话梅排骨,木瓜鲈鱼,建水豆腐,都是他们家的特色菜。”姜南西同样看手机,尽量不抬头,偶尔不小心触碰到宁朝的视线,就不自然地轻轻一避。
一顿饭吃得难言又平淡,空气像是被抽干了生气。
气氛怪异到姜南西好几次想鼓起勇气说话,话到嘴边又仿佛化作一团浸水的棉花,梗在喉咙深处,吐不出,咽不下。
为数不多的几句话是宁朝问的。
他问:“今天干了什么?”
“陪朋友买了个新相机,然后逛了逛三里屯。”姜南西没什么情绪地回答,隔两秒,她问:“你呢?”
宁朝说:“开会。”
“周末也加班?”
“赶上个着急的项目。”说完,他又解释,立志维持良心老板的人设:“算两倍工资。”
姜南西笑笑没有说话。
宁朝又问:“朋友圈那个照片,是用你朋友的新相机拍的?”
想到陈笛跟何星屿,姜南西嘴角上扬:“我在北京唯二的两个朋友。”
宁朝眉头一蹙,倍感奇怪又认真地问:“我不能算第三个吗?”
姜南西脱口而出:“如果我们能更早认识的话。”
话音刚落,姜南西被自己被吓了一跳。
她还不习惯这样直白地表露想法,按往常,她大概会笑一下,然后半真半假地说:“您当然算。”
现在,她也只能笑一下,从尴尬里硬挤出来的晦涩笑意。
反观宁朝,倒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眼神变得有些深,看不出什么意思,不过须臾,他的脸上就转而浮现出一丝庆幸。
“现在也不晚。”他举起酸角汁碰了碰姜南西的,笑容如往常般明朗,“你好,我叫宁朝,很高兴认识你。”
望着他,姜南西有一秒的恍惚,感觉眼前这一秒如同一滴悬而未坠的水,拉扯出漫长而缓慢的空间。
在这个空间里,她清晰地察觉,有什么未知的渴望和悸动在悄然生长。
世间的一切在宁朝眼里,都是好的,都是发着光的,他大大方方表达自己,永远朝气蓬勃,永远热烈,永远用最饱满的生命力追逐生活的每个瞬间。
和他待在一起,麻木的生命也能被注入新鲜的血液,长出新的棱角。
姜南西意识到两人的差别。
宁朝是那种高能量的人,那她就是很低能量的人,看什么都没意思,干什么都累。
他会在闲暇时进行各式各样的户外活动,而她只想躺着。
蓦然,姜南西笑了下,举起玻璃杯,表情有一瞬像那天在国博一样的愉快:“谢谢您。”
宁朝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谢谢,也没有问。
一顿饭结束,姜南西想说的话还没说。
宁朝看眼附近堵塞的路况,开车是不现实了,他收起手机,询问神游一整晚的姜南西:“堵车,开不回去,一起走走吗?”
走回去比开车要快,也能再多出半小时。
姜南西点了点头说好。
两人沿着街道散步,城市的灯光在喧嚣中影影绰绰,不知名的花朵释放出清香,时浓时淡,有一阵没一阵地向前延伸,没有尽头。
酒仙桥路北路和酒仙桥路交叉口无愧于北京top5拥堵路口,又挨着机场高速,故而这个点仍然水泄不通。
这个路口错综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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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交织着无数个忙碌的人生。
车流以时速几公里的速度缓慢挪动,外卖电动车见缝插针想钻到最前排,好似只要快一秒,就能在生存游戏里多一分胜算,街道上人流如织,但个个都低着头,眼睛紧紧盯着屏幕,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
彼此陌生又一无所知的人群中,姜南西仰起头,望向对面那盏孤零零的高杆路灯。
明亮而笔直的光束直直打在她的脸上,像是城市睁开的一只眼睛,居高临下地,机械地,冷冷地注视着城市里的一切繁华与落寞。
红灯倒数,催促着她做出决定,姜南西用力抿了下唇正要说话,宁朝却比她先开口:“姜南西。”
“嗯?”姜南西回过头,没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
街道很吵,而宁朝的目光很平静,语态也平和:“你今天是不是不开心?”
问题出乎姜南西的意料,转念一想打直球就是宁朝的风格,可能她总是心不在焉,让人想忽视都难。
她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低头呼出一口气。
然后抬起。
“我只是不太喜欢那盏路灯。”她下巴微抬,示意宁朝看过去,“这条路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每次凌晨加完班走到这里,就感觉这条街道特别大,特别空旷,也特别......”
姜南西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她懊恼地轻皱下眉,停了停,又继续说:“每到夜深人静,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的时候,那盏灯就显得特别亮,特别扎眼,会把我平日里不愿意承认的平庸,渺小和碌碌无为,暴露的一干二净,然后那时候我就觉得,我的梦想和努力都微不足道。”
站在她身边的宁朝一动不动,没有立刻接话,似乎在思考什么。
“可是回头想想,”姜南西语调平平淡淡,没有锋芒,像被长久岁月磨平棱角的鹅卵石,“换个角度去看,我的平庸,渺小和碌碌无为,在茫茫人海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对吧。”
“你看周围的人群,大家都在为生活奔波,因为这里是北京,大把大把的人才,如果不往前走就会落后。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这么匆忙,有时候甚至站在这,突然会想,我为什么要站在陌生的车辆中间,为什么一定要往前走往前看。”
吃饭就吃饭,走路就走路,再也不能为微小的东西而感动。灵魂在脚底生了根,被一种叫忍受的东西紧紧绞杀,日复一日,人生只剩和时间作斗争,活得像个暮气沉沉的空心人,找不到生活的意义。
“可是没办法。”她笑着看向宁朝,伸出两根手指,先隔空点点自己眼睛,又点点前方:“眼睛只能往前看。”
“可能这也是我不喜欢北京的原因吧。”
不涉及生存和现实议题的北京是美好的,每一处建筑,每一棵树木,甚至每一块地砖里都承载着千万张面孔理想主义的梦。
可这里太拥挤了,她讨厌被反反复复淹没。
夜色里,宁朝眉目清晰,只是眉目中惯有的温和消失了,有什么更深重的东西取而代之,但姜南西无心去看。
表达很难,像要从一团凌乱纠缠的毛线中解开线头,而无论怎么解都越缠越死,索性最后直接用一把剪刀绞开。
姜南西不奢求宁朝真能从这番话中听懂什么,只是像枯燥的岁月抽走她的筋骨那样,从灵魂最深处,剖开一个真实的姜南西。
平凡,胆小,敏感,麻木,同时身心俱疲。
但她没有怨怼,时光如洪流,裹挟着众生奔涌向前,有的人在时间的洗礼下闪闪发光,有的人黯然失色锈迹斑驳,而无论如何,这都是时间赠予她的模样。
也谈不上喜欢,因为在冗长的安静里,学会了自恰,将心性里的最后一点脆弱和期待尘封起来。
但凡生出半点侥幸和任性,就毫不留情地抹杀。
正如她现在做的这一切,
“有点矫情了哈。”姜南西绽开一个笑容,眼尾的落寞来不及收回,她摸了摸鼻子,因为这些话后知后觉感到有些难堪。
但是不在意了,因为在她的设想里,这是两人最后一次交集。
铺垫到这里,气氛早已不按所预设地那样发展,只是想到哪讲到哪,姜南西就顺势说出后面的话。
“我是想说......”
“姜南西。”宁朝语色低沉,截住了她的后半句。
姜南西不明就里地看向他,瞳孔映光,眼底宁朝的倒影在微微颤动。
看不懂他的神情,姜南西不懂他为什么看上去有些急切,像在怕来不及阻止什么。
“明天天气很好。”宁朝突然笑了,望向她的眼睛里流光煜煜,“你有空吗?”
姜南西心猛然漏跳一拍。
街道上,所有的声音和光影变得虚幻,隐约知道对面的绿灯亮了,但是根本看不见,只能听到车流的引擎轰鸣远去,周围的人群陆续向前走动,漠不关己地他们甩在身后。
夜风暖融融的,但是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风,只是耳边感到痒。
姜南西不知道怎么回答。
没关系。
宁朝会主动说话。
“也许你说的没错,我天生就是一个冒险家。”宁朝的视线落在姜南西的脸上,浸染了温柔的目光,化作一片辽阔又充满力量的海洋,静静地、稳稳地接住她所有表现出来的样子,包括现在。
也接住那一秒。
水滴不受控地坠入深海,漾开细细的,潮湿的,蓬满整个胸腔的酸胀涟漪。
在他身后,那些刺眼的灯光迅速如潮汐般退去。
此刻,姜南西终于看清,她所有反复拉扯的拧巴,犹豫和顾虑的根源。
“所以我想跟你一起看看。”
宁朝垂眸看她,时间在他眼中无限拉长,好像有无数相似的瞬间在这一秒重合,“你眼中的北京和我生活的北京,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15. 橙C美式
第二天,顺理成章的,姜南西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去送小朋友。
姜南西自以为隐藏的不错,但瞒不过孩子们未经污染的大眼睛,小家伙们一个接一个地看向不似往日那样活泼的小姜老师。
那场景,远远看去像是在草地上的一群小花朵,争前恐后地仰起头,在早晨的阳光里,脑袋摇啊摇的,特别可爱。
尤其七块五,上了校车忽然又折返回来,挺着浑圆的小肚子站到姜南西面前。
“小姜老师。”他小小的脸上满是严肃,很担心的口吻,“你心里也长草了吗?”
小朋友的语言系统真奇妙。
姜南西疑惑地“啊”了声,她蹲下来,与七块五的视线平齐:“为什么这么说?”
七块五说:“因为我妈妈说,她不高兴的时候心里就会长满杂草,眼睛也会变得和你一样。”他伸出手碰了碰姜南西眼下的那片青黑,“可是心里长草,为什么眼睛下面也会有泥巴?”
孩子的世界很简单,且富有童真的想象力,看什么都没有烦恼,这是世界送给每个孩子的新手保护期。
在孩子面前姜南西无需绞尽脑汁,她眼珠一转,故作认真地回答:“因为先有了泥巴才长出来的小草呀。”
七块五坚定道:“那应该先铲泥巴。”
姜南西被他的童言童语逗笑,轻轻刮下他的鼻子:“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泥巴应该怎么铲呀?”
七块五歪着脑袋想了下,片刻后,他脆生生答道:“用铲子就可以铲泥巴,塑料的有,铁的也有。”
姜南西一怔,有什么东西在心头重重砸下。
直到幼儿园老师把七块五带走,校车稳稳开向前方,姜南西还呆呆站在斑驳的树荫下,眼神空洞地思考那个问题。
用铲子就可以铲泥巴。
她有一点儿懂,但又不是特别懂。
七点之后的太阳慢慢轻盈,人来,人往,公交车进站又很快滑走,碾过一地簌簌的槐花,蝉鸣没完没了,红绿灯分秒不差地跳动,北京按着既定规律开始新的一天。
姜南西没想明白,干脆站在路边,晒了十分钟的太阳。
不远处,车里,宁朝凝眸看她晒了十分钟的太阳。
她闭着眼,仰头,任由阳光洋洋洒洒,浑身金灿灿暖洋洋,像一株刚学会发芽的小树苗。
微风吹过去,摇她身后并不存在的叶子。
晒完太阳,姜南西朝周围看了几眼,随后悻悻准备离开,宁朝叫住她:“姜橙子。”
姜南西背脊一僵,缓缓转过身,看见宁朝从车里下来,不是他之前的那辆。
隔着大片日光,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换车啦?”
宁朝说:“租的。”
“难怪。”姜南西小声嘟囔了声。
“什么?”宁朝没听清。
姜南西立马摇摇头:“没什么。”
话落,宁朝已经看向她手里的早餐:“有我的吗?”
“......”姜南西顿了一下,“应该吧。”
去买早餐的时候,摊主早把她的脸认成熟客,问也没问直接拿了老几样给她,后面排着十几号人,怕耽误别人和店主的时间,姜南西只好默默付钱。
所以啊,人生有些时刻很难预料。
就像她摇摆不定的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情况催着她作出决定。
宁朝接住那份差点不应该的早餐,却没像平时那样直接离开,而是低头看着她的鞋:“这鞋不行,你得重新换双运动鞋。”
“你......”姜南西支吾半天,泄出一口不得已的气儿,“真要看啊。”她就当他随口说了句哄人的话,没放心上,也没想过出门,就随便蹬了双休闲鞋。
宁朝一挑眉梢嗯了声,口吻势在必得:“我昨天邀请你了,你没拒绝,所以今天得听我的。”
姜南西嘴唇翕动,无声嗫嚅还想说什么,宁朝则姿态坦荡,不由分说打断她的犹豫:“二十分钟,我等你。”
姜南西在客厅沙发上坐了十四分钟。
除去上楼用去的三分钟,她还剩最后的三分钟。
她从没做过这种以小博大的决定,更别说完全不知道宁朝口中的邀请到底是什么。
但她仍旧感激宁朝,以换鞋的名义,把最终的决定权交到她手里。
去,或许是片新天地。
不去,就还继续缩在一亩三分地。
无非想不想。
想不想呢?
客厅采光不好,不开灯的时候几乎全黑,只剩厨房一点飘忽不定的微光,也静,静得像一室浓稠的黄昏,把她往更深处引,引到樊笼旧壳的更深处,死死地困起来。
死去吧!
姜南西突然站起来,大脑空白,完全凭着一股劲支配身体,换鞋,拿包,开门,然后急步跨向电梯,上班高峰期电梯正处繁忙。
二十分钟已经超时三分钟,姜南西不管不顾快速奔向楼梯。
姜南西从不否认自己是个怂货。
但怂货偶尔也有叛逆期,心理学叫它禁果效应,而人们更愿意把这种品格称之为坚韧。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长期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的生活中,除去活得像一潭死水,她没有堕落和崩溃,也没有直接屈服摆烂,而是脚踏实地干成了一件又一件的事,克服了一个又一个的困难,尽管她只觉得这是工作和责任,但是一路走来,身后已是万水千山。
即便现在要对抗的,是她自身的意志。
意识越要让她留下,她就越是要出去看一看。
她的脚步没有任何迟疑跨过一个又一个台阶,心脏狂跳,仿佛她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了这么勇敢的时刻。
去爱,去勇敢,去生活。
去用生活重塑生活。
姜南西如同一只挣脱牢笼的飞鸟,在小区的道路上大步狂奔,跑动带起炽热的风,烈烈掠过她的耳畔,把那些纠结,烦恼和害怕全部抛之脑后,她感到无比自由,好像成功违抗了某种教条的规训。
哪怕只有一秒,生命在这个夏日,终于肆意盛开。
跑到约定的地方时,心血来潮激起的力气已经全部耗尽,姜南西气喘吁吁地用双手撑着膝盖,提不起一点劲儿去看宁朝还在不在。
只能投去累极之后的一点涣散了的余光。
好像不在?
在不在都无所谓了,姜南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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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在是他的损失。
买完咖啡回来的宁朝看见姜南西杵在马路上,弯着腰似乎在大喘气,他不明真相地走过去,单膝下蹲在她面前,偏头看着她的脸问:“你跑这么急干什么?”
姜南西转起脸看他,咽了下口水,又喘了好几口气说:“你不是就等我二十分钟吗?”
宁朝愣了愣,而后没忍住笑:“姜南西,你知不知道听话要听重点。”
姜南西直起身,视线自上而下:“什么重点?”
“当然是我等你。”宁朝跟着站起来,“跟时间没关系,只是如果你二十分钟内下来的话,我们不会堵车。”
“是吗?”姜南西笑了下,她胆儿大了,“那我要是不下来呢?”
“接着等呗。”宁朝说。
姜南西抬起头,他正看着她。
“放轻松点儿,姜橙子。”宁朝单手潇洒揣进裤兜,身形修长,绚烂的阳光照出着他的意气风发,每一寸轮廓都带着漫不经心,又让人无比心安,“我会总是多等你一会儿的。”
云朵随风飘动,缝隙里的天光由明转暗又彻底大亮。
宁朝的眼睛在太阳下格外地亮,眼神跟任何时候都不一样,静静注视着姜南西。
“啰嗦。”
姜南西还是不自然地后退一步,她别开目光,耳尖被阳光晒得有一点热,不过面上还是很淡定。
她盯着宁朝手里的双杯咖啡袋,明知故问道:“有我的吗?”
当然有。
买咖啡的时候店员问他要什么,宁朝平时只喝冰美式,提神醒脑,工作时来一杯,有种忙死了给自己下点药好快点上路的疯感。
而至于姜南西,宁朝的目光在整排的饮品单上来回扫了几遍,最后选择了——橙C美式。
从小到大,对待工作和生活宁朝都沉稳自信,可今天,他也情不自禁地忐忑,像个青涩的毛头小子。
他不确定这场蓄谋已久的邀请,能不能让姜南西的想法作出改变,哪怕只有一点点,从那个自我封锁的牢笼里,往前迈出小小的一步。
他也没有自信到确定有那个能力,让今天成为姜南西记忆里程碑式的节点。
但他真心希望。
如果今后再遇到低谷,姜南西不要再灰心,而是能回想起今天吉光片羽的瞬间,有个人给她买过一杯和她名字很像的咖啡,在这个北京刚刚开始的夏天,竭尽所能,带她寻找生活的新的力量。
最好记得那个人,叫宁朝。
长得还挺帅。
“没有。”但既然她这么问,宁朝就起了坏心要逗她。
他拎起咖啡往路边车辆那儿走,悠悠道:“我一个人喝两杯。”
姜南西跟在后面,嘴里忿忿:“你晚上必睡不着。”
宁朝不屑一顾:“你睡得着你黑眼圈斗大。”
“我那是泥巴!”姜南西大声纠正,自豪地说:“黑眼圈是心灵净土的泥巴,幼儿园小朋友都这么说。”
宁朝好笑道:“人家都骗小孩儿,你反过来被小孩儿骗。”
姜南西摇头深表同情:“你不可爱了。”
“你可爱我也一个人喝两杯。”
“周扒皮!”
16. 蜂蜜水
今天的第一站是国家植物园。
到时正艳阳高照,好在不热,清风徐徐,只是云层稀薄没有遮蔽,阳光在每片叶子上都烙下光斑,姜南西后悔拿的不是那个装着墨镜的包。
为了方便,姜南西随手将头发挽成低马尾,整理碎发时,宁朝从后座拿过纸袋,从中掏出一顶棒球帽扣她脑袋上:“凑合戴下。”
姜南西抬头,眼神在透过化妆镜看见帽子样式时,从茫然变得惊喜,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她问宁朝:“这是你的帽子?”
“新的。”宁朝低头给两人预约门票,修长手指点击屏幕,“前几天陪我姐去买东西,商场做活动买一送一,就顺手买了。”
处于激动当中,姜南西没有细想他为什么要解释的这么清楚。
“但是你知道吗宁朝!”姜南西双手扶着头上的帽子,眼里闪光,“我之前丢过一顶棒球帽,跟这个一模一样!”
看她一脸雀跃,宁朝也跟着笑:“那正好,送你。”接着,他自然而然道,“身份证号给我。”
姜南西一边给他发身份证号,一边回忆过去:“那顶帽子是我大学的时候,用赚到的第一笔兼职工资买的呢,特别喜欢,戴了好多年,不过有一回出差不小心落在机场了。”
“没试着找吗?”收到身份证号,宁朝没再继续填,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听她讲话。
“说起来也不算丢。”姜南西努下嘴巴,“其实当时我记得是落在了安检口,但距离登机只剩二十分钟,回去找很可能会误机,就只能放弃了。”
她塌下肩膀,沧桑总结:“赶路要紧。”
大概是看她真舍不得那顶帽子,宁朝转过来:“你把眼睛闭上。”
姜南西呆愣愣盯他:“干嘛?”
“你闭眼就知道了。”宁朝讳莫如深的语气,挑眉示意:“给你展示个魔法。”
纵然他这么说,姜南西还是没有乖觉听话,而是静静盯他几秒,突然身体往前探了几分,帽子下的眼睛在宁朝脸上打了个转,洞悉一切的口吻:“你该不会是想玩什么时空穿梭的小把戏,然后说这就是我丢的那一顶帽子吧?”
宁朝:“......”
恰逢云朵过境,日光一寸寸退到遥远的葱郁山林,直至躲起来消失不见。
距离拉近,视线交汇相遇,宁朝的大脑原地尴尬宕机。
时空穿梭能回到他说那句话之前吗?
“下车吧。”宁朝忙不迭解安全带,他推开车门,长腿一迈利落下车,“你说的对,赶路要紧。”
难得能看见宁朝落荒而逃,姜南西直接瘫在座椅上笑成一团,乐得连身上的安全带都忘了解。
“咔哒”一声轻响,副驾驶车门从外被打开。
宁朝单手撑在车门上方,微微弯腰,他垂眸看向车里像是被点中笑穴的人,忍不住蹙起眉头,但声音轻柔不是责备:“有这么好笑吗?”
“不是的宁总。”姜南西如是说,她坐直身体直视宁朝,目光灼灼:“是我真的很需要这顶帽子。”
密布的阴云豁然开朗,金色光芒从云层的裂隙中汹涌而出,如潮水决堤,势不可挡。
大半身体都被宁朝的身影罩住,就在那一小截的阳光里,姜南西坐在车上,头一歪,对着他笑,漂亮的眼睛高兴弯起,像一只惬意窝在舒适区里,慵懒又满足地晒着太阳的小猫。
姜南西笑意盈盈,眼光潋滟拢进这漫天晴:“谢谢你。”
宁朝看着她的眼睛,清醒又纵容地失神一瞬。
片刻后,他敛回目光,默不作声地更低俯身,手指精准按下副驾驶锁扣,为姜南西解开安全带。
讲真的,今天的阳光,比考上清华那天老爷子的红包还他妈耀眼。
·
国家植物园由南园和北园两个园区组成,园内植物丰富,其中不乏许多珍稀物种,不仅是休闲游览自然的好去处,更是植物迁地保护和植物科学研究的重要平台。
也大,用陈笛之前说过的话形容:“死里边儿都没人知道。”
姜南西把这话说给宁朝听,宁朝说哪儿能啊,“植物园里有卧佛寺,死里边儿也有人超度。”
卧佛寺里人也不少,许多求职的人上这儿来接offer。
不过到底没去卧佛寺,因为植物园太大,短时间内逛不完,两人选了人流量相对较少的南区。
时间尚早,植物园里幽谧又安然,高大的水杉茂密生长,草木气息携着花香,丝丝缕缕地钻入肺腑,令人不自觉想要沉溺在自然的怀抱。
和站在路边晒太阳不同,这里没有车流的噪音轰鸣人的心脏,姜南西感觉自己和自然达成一种默契的联结,丧失的感知力逐渐被找了回来。
隐约中,好像能听见树木在抽芽的声音,鲜花冲破花苞,和飞鸟煽动翅膀时气流微小的颤动。
是朦胧的,无法用语言定义的,不能用外力去干涉的,最原始的美。
这种感觉太好了。
不用急着赶路,只需用心感知微小和细节,一切都非常美妙。
心灵经受洗礼后的姜南西,满目清明,她问宁朝:“这也是你第一次来植物园?”
宁朝目光缓缓上移,同样看向前面的水杉林:“这我小时候第二个家。”
“常来?”
“我小的时候,这里还不叫国家植物园。”宁朝往前走了一步,视线又空又远,落在道路尽头,像是透过岁月看自己的童年时光,“我奶奶之前在附近的植物研究所上班,所以经常趁着工作,带我到这一片来转悠。”
姜南西问:“那时候这里跟现在一样吗?”
宁朝笑:“具体记不清了。”
两人沿着木栈道踱步,步伐不紧不慢。
“我就记得我奶奶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跟这些花花草草打交道,有时候我都往前走了好远的路,回头一看,她老人家还在原地,对着这一棵草发呆。”宁朝娓娓道来,姜南西安静地听,她喜欢这些平淡又温馨的故事,每次听时内心都异常平静。
“我就问她,奶奶你为什么走这么慢呢?”宁朝笑了声,阳光落进眼底,“你猜她说什么?”
姜南西试着猜了猜:“发现了新物种?”
“她说,本来走过这条路要用五分钟,但如果你愿意花七分钟时间,慢慢地走,就会多出来两分钟,然后用这两分钟去看看树上的绿叶,看看路边的小草,看看风是怎么把蒲公英的种子摇散的,人要慢慢地走,不然这些花儿开得那么好看,又不能一直开,要没人看,可惜了。”
现在听来,这番话颇具智慧,但那个时候的宁朝毕竟太小,不经世事,不觉得这路边的树啊花啊草啊有什么稀奇,只顾着一路埋头向前跑。
“我想去蜜蜂馆伯伯那里喝蜂蜜水,五分钟的路三分钟就能跑到。”宁朝自豪也自嘲,“所以我奶奶她老人家常说,我倒欠这路两分钟。”
“你怎么回答的?”姜南西与他并肩前行,鬓边几缕头发被风悠起。
“我跟她说。”宁朝一开口,小时候那股不懂事儿的浑劲儿就自动归位,“奶奶,我们不欠这条路的,这条路我们已经走了好多遍了,树上的每片叶子都能认得我。”
毫无意外收获几个北京特产大耳帖子。
但老太太哪舍得真打呢。
就用手在他小脸上轻轻一摸,轻得跟现在的微风一样,落在脸上温温柔柔。
大二那年,奶奶突发心脏病去世,后来宁朝不止一次地回到这里。
他试着放慢脚步,从这头到那头,一个人慢慢地走,用尽了无数个两分钟,却怎么也等不到当初被他甩在身后的那两分钟。
所以他想让姜南西拥有这两分钟。
希望她拥有的,不止是两分钟。
而姜南西沉默不语,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往前走。
工作时忙得像陀螺一样日子暂且不说,她想起离职后的这段日子,看似突然懂拥挤的地铁车厢里挤了出来,有了很多时间,但好像还是在赶路。
精神上的。
大脑总无意识跨过空间去到很久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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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还没发生的乱七八糟的未来的事情,吞噬着她当下的时间和精力。
花了太多时间在焦虑上,所以没空关心周围发生了什么。
曾经采访过的一位学者说过,自然界的好东西都是缓慢的,太阳一点点地升起,花一点点地开,粮食一点点地成熟,细水长流,都是慢慢来的。
但也是易逝的,着急走路错过了,就再也遇不到了。
姜南西唇角扬了扬,似乎懂了宁朝为什么带她来这里,心里又轻又软,像被塞了一团软乎乎的棉花。
宁朝转过头,帽檐投下的阴影里,姜南西嘴角的笑容还未消散,他低声问:“你笑什么?”
有些事儿,只需意会不必言传,姜南西没有回答,而是满带戏谑地说:“你小时候挺皮啊。”
“我们家孩子打小都皮。”宁朝说道,“我那小外甥上次被请家长,是因为在学校里打扑克牌,他们班长指着墙上挂着的五星红旗说:‘国旗底下你们还不好好学习?’结果我那不省心的外甥大手一挥说:‘我们在斗地主!’老师拿他没办法,只能把我姐叫到学校亲自教育。”
姜南西想要又不敢笑,毕竟人孩子说得也没错,她努力想要压住上扬的嘴角,硬生生憋到苹果肌发酸。
宁朝劝她:“笑吧,咱是好好学习的孩子,可以笑。”
姜南西终于笑出来:“这孩子将来大有作为。”
宁朝下巴一扬,特骄傲:“随他小舅。”
姜南西笑得更放肆了。
两人边走边聊,一路上,宁朝分享了不少小时候的混账事儿,姜南西也跟他讲自己干过的那些蠢事儿。
“你小时候真以为电视剧是偷拍的别人的生活?”宁朝问她。
姜南西说:“对啊,所以我走路上的时候,就假装跟小花小鸟它们打招呼。嗨~你好呀~”说着,她就现身说法朝栏杆上正休息的小鸟,热情洋溢地挥了挥手,动作行云流水极度自然。
“就像这样。”姜南西转回来,她被自己逗笑,“我觉得观众看见我这么可爱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你说是不是特别幼稚?”
宁朝低头笑:“是。”
快走到木栈道的末尾,姜南西忽然自后抓住宁朝的手腕,太阳底下她露出的一截皮肤白得发光。
“你闭上眼睛。”她笑眼明亮,“再待两分钟。”
阳光从叶片的间隙洒下,抖落一地细碎的光芒,微尘在笔直的光束中轻盈浮游,柔软微风把树梢吹得沙沙作响,光影交叠,似梦似幻。
姜南西没有松开拉着宁朝的手,他们就那样伫立在来往的人群中,闭眼,仰头,感受风,感受阳光,感受周围树木的鲜绿缓缓流动,从四面八方涌来。
周遭的脚步匆匆和交谈欢笑都渐次遥远,成为虚幻的背景声音。
空气清凉而空寂,姜南西深深吸了一口气,氤氲清气宛如一股温润的水流,轻轻地、细细地流淌过她四肢百骸的每一处角落,来自自然的能量盈满整个身体。
她让自己完全放松,尽情享受这一刻。
真实的,切肤的,栩栩如生的美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宁朝偷偷睁开了眼睛。
他转头看着姜南西的侧脸。
她嘴角染着一抹淡淡的笑,完全沉浸在当下的片刻安然。
时间一分一秒悄然流淌,宁朝的目光久久没有离开,看她微颤的睫毛,小巧的鼻子,鬓角的汗珠,和脑后快要散开的头发。
细致,专注,似是想将眼前的场景一笔一画刻进脑海。
他的魔法失败,但姜南西的,生效了。
在姜南西的魔法中,遗留在过去的两分钟,历经时光,穿越记忆,用一种完全没有设想过的方式,再次回到他的身边。
宁朝重新闭上眼,阳光落在他薄薄的眼皮。
一片溟茫中,他似乎又看见一条长长的木栈道,一个小屁孩跟在老太太的身后,没走两步就撒丫子朝前跑去。
他无声无息笑了出来。
花儿不会一直开,但一直会有花儿开的。
17. 藿香正气液
中午逛完南区出来,在丰惠轩吃的花椒芽面,特别腌制过的花椒芽拌着瘦肉末,浇在现擀的面上,汤底不咸不油,面条口感劲道,带着一股独特的椒麻香味。
这种浇头的面姜南西是第一次吃,刚开始还不习惯,吃到一半越吃越香,最后一大碗面直接连汤带面的光盘。
面条升糖很快,午后大地又燥热,姜南西躺车里发饭晕,宁朝给她调好空调温度,打开车窗通风,自己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隔了会儿,半睡半醒间,姜南西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
她推了推盖在脸上的帽子,露出半截眼睛,用下眼睑斜睨向站在车外的身影。
宁朝手里拿着一个冰杯,里面装满类似茶汤的琥珀色液体,他将吸管插好连着冰杯递给姜南西:“喝了。”
正犯困,姜南西说话瓮声瓮气:“这什么?”
“蜂蜜水。”宁朝言简意赅,说完关上车门,从车前绕到主驾驶。
姜南西拿着冰杯坐起来,等人上车后问:“蜜蜂博物馆买的吗?”
“博物馆在北区那边儿,小蜜蜂坐火箭也没这么快啊。”宁朝闻言笑道,然后又催她赶紧喝。
“哦。”姜南西没有怀疑,就着吸管吮了一大口,“蜂蜜水”进入口腔的一刹那,她感觉有股怪异的凉气直顶天灵盖,喉咙凉飕飕,像直接吞了辆薄荷味的洒水车。
彻底清醒了。
她皱着脸拿开冰杯:“这什么东西?”
宁朝说辞不变:“蜂蜜水。”他边说边启动车辆,单手打方向盘倒车,进主路换挡踩油门,自始至终视线落在车辆前方。
姜南西举起冰杯:“那为什么是这个味道?你下毒了?”
“加了点藿香正气液。”宁朝正色道,“这么热的天,除了一杯咖啡一口水都没喝,你不怕中暑啊?”
不仅如此,他发现姜南西出了不少汗,所以提前采取措施。
但姜南西平时就不怎么喝水,一是不爱喝,二是老忘,体质早练出来了,所以在苦死和渴死之前,她选择渴死。
渴死说不定能多活一阵。
“我最讨厌藿香正气液了。”说着她就想把冰杯放下,被宁朝早有预料地阻止:“必须喝完。”
早猜到姜南西受不了这味道,宁朝才特意去711买的冰杯和蜂蜜水,售货员看他往里倒藿香正气液,还好奇问他是不是拿来哄孩子的。
宁朝心想孩子可比姜南西好哄多了。
红灯,车停。
宁朝淡淡望了过来,表情敛着几分正经:“说了今天得听我的。”
“上了贼船了。”姜南西咬牙,叼着吸管要喝不喝,眼中满满郁闷,那味道实在是没有勇气再来一口。
话落,宁朝拿了杯一模一样的出来,碰了下姜南西手里的:“陪一杯。”
光颜色一样不行,里面的东西也得一样,姜南西哼了声瘪嘴:“你那杯也下毒了吗?”
宁朝气笑了,干脆托住她那杯杯底往上一送,直接将吸管送进她嘴里,漫不经心的声音:“快喝吧,祖宗。”
·
第二站是香山。
但不是从前面爬上去,而是从后山,宁朝直接一路把车开到了鬼笑石停车场。
姜南西坐车里戴好帽子:“冒险不应该是直接爬上来吗?”
“冒险也要讲究方法。”宁朝慢条斯理接她的话,“善用工具,能走得更远。”
姜南西笑道:“得,又欠香山俩小时。”
宁朝:“你先把欠的半杯喝完再说。”
佯装没听见这话,姜南西火速打开车门,一溜烟儿跑到了最前头,站在太阳底下活蹦乱跳,看来之前缺的水是补上了。
从停车场到鬼笑石要走半个小时,好在都是休闲步道,往上走比较轻松,山上也没有山下那么闷热,吹过耳边一阵清凉。
要走之前,姜南西想起他的伤:“你腿行吗?”
宁朝伸出左边胳膊:“今天带了运动手表,超负荷它会报警。”
姜南西抬了抬一边眉毛:“可别是爬一半心率过速报警啊。”
宁朝混不吝:“擎好儿吧您。”
一路上游客不多,但也有,速度比他们快,没几步就将两人甩在身后,还有穿着极其专业的,一看就是徒步选手。
一人一杖在天地间自由行走,很是潇洒。
等那人背影消失在转角,姜南西开口:“宁朝,你爬过的海拔最高的山是哪座山?”
“乔戈里峰,但没有登顶。”宁朝说道,“当时出了点意外只能中途放弃,不过也爬到了8000多米。你对登山感兴趣?”
“没有没有。”重度恐高人士姜南西立刻摆手,并且生怕宁朝下一秒就要邀请她一起去冒险,事实上他也真干得出来。
姜南西赶忙继续解释:“我就是想问问什么感觉。”
宁朝不加思索:“没什么感觉,忘了自己是怎么上去的,也忘了是怎么下来的了。”
“那在开始爬之前,你不会恐惧吗,就是那种......”姜南西顿了顿,想往下说,但感觉不管怎么说都不精确,好半天才问:“开始之前不知道要怎么爬上去的恐惧。”
“一步一个脚印。”宁朝语气如常,没什么大道理,“路嘛,走走就知道怎么走了。”
这话不假,质朴,直接,而姜南西像是透过这句话听出了别的什么,眼神倏然一变,露出一种故作恍然的揶揄:“我怎么感觉,你更像是樊老师的孙子。”
她本意是想表达,宁朝和樊老师身上具有同一种特质。
想做成什么事,逆水行舟也好,水到渠成也罢,就安静做自己该做的事,行动力很强,并且自若接受过程中的一切。
哪知宁朝像是被雷击中,仔细看瞪大的眼睛里还闪过一丝慌乱:“你怎么发现的?”
姜南西:“?”
宁朝说:“我真是樊老师孙子。”
姜南西:“......”
空气突然沉默。
风声骤停,姜南西的脚步跟着停下。
她站在太阳底下,嘴巴微张,一动不敢动,无数个荒诞的想法在她脑海中浮现,但没有一条告诉她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况,倒是想好了宁朝一怒之下把她推下山的一百种方法。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腿这么欠爬什么山呢,应该去打乒乓球。
“骗你的。”
见她一副纠结表情,宁朝崩不住哈哈大笑,他发现这姑娘白长了张精明脸,说啥都信,太好骗了。
“无聊。”姜南西又气又笑瞪他一眼,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那是因为你对老爷子还不了解。”宁朝步子大,很快就追上,“等你了解就知道了,其实他.....”话到一半他忽然又不说了。
姜南西问:“知道什么?”
宁朝郑重其事:“他挺不靠谱的。”
“......”
梅开二度。
“烦不烦!”姜南西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宁朝肩膀,宁朝笑着接下,随即右手虚握轻轻敲下她的发顶:“别太好骗啊姜米团脑袋!”
听见这个称呼,姜南西脸颊蓦地泛起微红,她挥开宁朝的手:“胡说八道!是你这个人没有童心!”
看着她越走越快,宁朝低头摸了摸鼻尖,嘴角的笑却怎么压都压不住。
香山鬼笑石,因大风吹过此石时,发出的嗖嗖风声类似鬼哭狼嚎而得名。
站在这块巨石上俯瞰,整个北京城宛如一副徐徐展开的画卷,中国尊傲然矗立,玻璃幕墙在日照下璀璨夺目,老城区的胡同蜿蜒曲折,青瓦灰墙,掩映在婆娑树影,成群的白鸽掠过颐和园,渐行渐远化作一个个细小的点,融入湛蓝的天。
一阵清风裹挟着城市的气息扑面而来,凉凉的,又消失不见,带走一路的疲惫。
从高处眺望这座城市,姜南西几乎能从每个角落找到自己的身影,她们忙碌,急切,飞速地穿梭在钢铁巨物当中,很容易就被忽视。
“姜南西。”宁朝走过来,与她比肩而立,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站在高处看北京,还觉得自己渺小吗?”
风声逐渐呼啸,几缕发丝被卷起,在姜南西的眼前凌乱飞舞,城市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她没有回答,只目沉如水,凭栏看向下方的城市。
看这座,同样变得渺小的城市。
“你说,你站在茫茫人海里的时候,觉得自己很渺小,觉得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微不足道,其实可能不止你一个人,大多数人都有过跟你同样的想法,我也有,因为北京真的太大了。”宁朝说,“有段时间,我很想离开北京一个人躲起来,但光堵在路上我就堵了三个多小时。”
似是感同身受,姜南西弯唇笑笑,从站上来开始,她就一直盯着城市看,看到眼眶发涩。
“后来换了条路。”宁朝歪下脑袋,“我到今天都很庆幸这个决定。”
“把车停在那条路上我什么都没干,就看来来往往的车和人,确实一开始,感受也像你说的那样,觉得自己在浩渺人群中什么都算不上,可是当我仔细观察他们的时候,又觉得,大家好像都不太一样。”
有带着孩子遛弯的年轻父母,有刚下班步履匆忙的打工族,有聚在路边围坐成堆侃大山的外卖小哥,有身体佝偻拖着蛇皮袋挨个翻垃圾桶的老人,宁朝把车里几瓶没开封的水都给了对方。
阳光时明时暗,照着两人的表情,一个平和,一个万千思绪。
“他们每个人都有漫长的一生,我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但就是有一秒,有种很奇妙的感觉,我看见了一个真实存在的生命。”
如果个体情绪势必被强塞进既定的五线囚谱,沦为可替换的休止符和装饰音,但只要还保留着未驯的颤音,就足以让琴弓在乐谱边缘撕开一道裂缝。
那一点颤音,落在少年身上是心气,在大人身上,是心跳的疲惫余韵。
这些余韵在整齐划一的时代进行曲中短暂相遇,奏出残烛微光般的微弱共响,触摸、融入,直到成为宇宙永恒的脉搏。
“从时间上看,宇宙存在亿万年,个体一生不过一百岁,从空间上看,我们就算站在香山上能够俯瞰整个首都,但依然山外有山。”宁朝指了下湛蓝的天空,不管她看没看见,兀自笑了下道,“离你想去的月球也很远。”
“但你还记得那天在国博讲解员说的那句话吗?中华五千年的历史,是五十个人首尾相连的一生,每段人生的悲欢离合落在历史簿上只有薄薄一页。这是自然亘古不变的规律,大自然面前,人类确实连根跳蚤腿都比不上,有太多无法掌握的不确定。”
宁朝说:“可是人生唯一确定的就是不确定的人生,当你走进人群,成为那五十个人之一,你的那一页要写什么,怎么写,自然管不了。”
风渐渐大了起来,把栏杆前的枝桠吹得东倒西歪,但枝干坚.挺如初,深扎大地的根系赋予它抵御侵袭的底气和力量。
“哪怕你觉得自己这一页再不起眼。”说到这,宁朝刻意停了下,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中划过无数情绪,最终看向姜南西平静无波的侧脸,“一生有那么长的时间,一定会有人看见你的。”
生和死都不过取决于观察,取决于观察的远和近。
当一颗星星自以为早在宇宙的洪流中熄灭坍塌,实际上在光年以外的地球,有人正聚精会神的,关切的,看着她在银河中,孤独地闪闪发亮。
话到此处,今天这场安排的真正目的显而易见。
姜南西终于说话,她为这一秒下定论:“金句时刻。”
说完,她自己先笑出来,风把她的声音散向远处,消匿在北京的上空,无声无息。
宁朝不可置否,笑着低头挠了挠眉毛,然后倍感松快看向天空。
向来跟技术人员打交道,满脑子都是二进制和算法逻辑,哪跟人讲过这些,讲完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高中那点语文底子全交代在这儿了。
“如果你是在乔戈里峰上跟我说这些。”姜南西再度开口时,话里还是含着淡淡笑意,却没笑到眼睛里去,“可能会更有说服力。”
宁朝低声:“你恐高嘛。”
“......”姜南西愣了下,回头问:“你怎么知道我恐高?”她不记得自己和宁朝提过这个。
被她紧紧盯着,宁朝的眼神虚了下:“猜的。”
姜南西想想也是。
恐怕在宁朝眼中,她早就是个怕这怕那的胆小鬼,多一条恐高也不足为奇。
“我第一次来香山,是大学来北京的那次。”姜南西侧了侧身,半个身体斜倚在栏杆,微微仰头,逆光看向几步之外的宁朝:“凌晨,和其他几个同学突发奇想一起爬香山看日出。”
“当时有个同学就站在你那个位置,问我们毕业了想干什么?”顺着她的视线,宁朝看了看自己脚下。
“那个时候我比现在果断。”姜南西这样自我评价,“太阳跳出地平线的时候,我非常坚定地说,我以后一定要当个纪录片导演,你知道大卫·爱登堡吗?”
宁朝稍有印象:“《地球脉动》?”
“嗯,他是我偶像。”姜南西点点头,“高中备考学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反反复复看他的纪录片。”
她跟宁朝分享大卫·爱登堡的那些经典纪录片,讲他的镜头穿越冰川和海洋,丛林和山脉,沙漠和草原,讲她隔空领略了自然界万千奇妙的美景,也见证了无数惊心动魄的生命故事,讲大卫·爱登堡如何用一生诠释自己对自然的热爱。
说这些话时,她像是森林里吹过来的一阵风,生机勃勃。
最后,姜南西耸耸肩膀:“不过现在你也看到了,离我最初的梦想越来越远。”
话虽如此,宁朝在她的脸上却看不到半分沮丧,相反,也许是提及那个夜晚,让她的眉眼里隐隐再现年少时的希冀。
“我很小的时候,就很喜欢自然,喜欢观察那些不足为奇的小东西,下雨前,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看蜘蛛一圈一圈地结网,每天去看竹子长高了多少,还有天上的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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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变过去,我能连着看好长时间,每次看都有种特别的感觉,怎么跟你形容这种感觉呢......”姜南西想了想,然后眼睛一亮,“就像我们上午在植物园看到的那些植物。”
山风四起里,宁朝定定望住她,看她的纯粹,看她的鲜活,她的盎然,看她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
“在自然那么大的生态系统里,成千上百种的植物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有的磅礴旺盛,可以存活几百年,然后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而有的呢,渺小到默默无闻,不争不抢,甚至只是附生在系统的某个地方,汲取一丝丝微弱的养分,但它也能活得很好。”
苍穹广袤,四下无人,只有山林和宁朝能听得见她的声音,这让姜南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
“我小时候觉得自然界的生物其实跟人一样,它们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意识,每次这么想我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还会给它们编各种千奇百怪的童话故事。”她笑着摸了摸自己胳膊,像是抱住小时候的自己。
天马行空的幻想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编导作品。
“长大之后发现,原来这叫生命力。”她转身,双手搭在身前的栏杆,风把她的发尾高高扬起,眼神不再倦怠,取而代之的是坚毅和激动,“万物有灵,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能活出属于自己的生命力。”
这些地球上,与人类休戚与共的芸芸万物,无论多渺小,每一个都是应运而生,都是值得看见的存在。
不完全是宁朝的话点醒了她,而是误打误撞故地重游,姜南西找回了年少夜爬的感觉,一腔孤勇,说走就走。
“所以你刚刚跟我说那些的时候,我就在想。”看着下方堂堂正正的北京城,姜南西突然眼眶发热,“我还是,很想当个纪录片导演。”
少年心气不可再生。
——那就点一把火!烧掉灵魂的荒原,让理想的星火永远长明。
怎么烧,谁管你!
宁朝侧目,凝视着身边的姜南西,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澄澈明亮,又不一样,现下,她眸光生动,像跃动着一簇期望的火种,煜煜燃烧在广阔天地。
他觉得自己错了。
姜南西其实很好哄,只要愿意听她说话。
宁朝转头,看回这个已经生活很久的城市。
风扬万里云,他从没这样看过北京。
和此刻的姜南西一样,陌生,热烈,而难忘。
良久,宁朝说:“姜南西,别委屈自己,做你想做的事。”
·
回去时,两人坐的地铁,这是宁朝今天租车的原因。
按照国际惯例“来都来了”,应该要体验一下北京最美有轨电车——西郊线。
上车时已经临近黄昏,姜南西感觉自己的能量悉数耗尽,拉下鸭舌帽盖住脸庞,脑袋后仰瘫在座椅靠背上尝试恢复元气,宁朝坐她身边,用手机处理工作事务。
窗外霞光绮丽,玻璃的影子一道一道拂过两人肩头,气氛安然,时间走得缓慢。
车厢摇摇晃晃催人入眠,而帽子下,姜南西睁着俩大眼睛,异常清醒,开始复盘今天在山上说的那些话。
过了不知多久,她抿了下唇,想了想,然后小小地叫了声旁边的人:“宁朝?”
“嗯?”宁朝盯着手机没有抬头。
姜南西犹豫不定:“你说,我真能成为一个纪录片导演吗?”
听到这句宁朝就笑了,他完全理解她。
当勇气一股脑达到峰值,能够维持一阵热血的狂欢,可激情退去,真正冷静下来之后,又会陷入退缩和纠结,这是她长期回避性格的后遗症。
宁朝收起手机,他往下坐了坐,跟姜南西一样的姿势,把脑袋搭在椅背上,闭着眼,听车厢运行时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他语调松弛散漫,在晃动的车厢里听着无比轻柔:“大胆点儿,也别纠结,只管做你想做的事。”
“要说教了吗?”姜南西调侃,闷闷的笑声从帽子底下偷跑出来。
但她知道他不会。
只不过每次在手机上刷到这类话题的心灵鸡汤,就会看见那些博主端着“人生导师”的架子,用居高临下的口吻说教,一口一个“你应该”“你必须”,好似众生皆醉他们独醒。
姜南西每次看到都要翻个大大的白眼。
“你想听就听,不想听就不听。”宁朝也有点累了,轻笑了下,声音散散慵懒,“这也是做你想做的事。”
果然。
姜南西嘴角上扬,扯出一个释然而安心的笑容。
身上泛起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心里似乎有一种踏实而平和的,绵绵不断的细语,盖过了来自尘世的所有杂音,惟有心跳,在一片寂静中,叮叮咛咛,回荡出一个名字的涟漪。
静静坐了会儿。
姜南西说:“我待会儿想吃紫光园儿。”她学他的京腔,也不管学的准不准。
宁朝听得想笑:“吃。”
她说:“我想爬长城。”
宁朝说:“爬。”
“想去颐和园划船。”
“划。”
“想去不排队的环球影城。”
“不排。”
她说什么宁朝都答应,这让姜南西的笑容越来越放肆。
她感谢盖在脸上这顶帽子,在她和世界的中间搭起了一道屏障,让她能够百无禁忌地展露自己的情绪。
地铁行驶的速度徐徐减慢,姜南西慢慢吐出一口气:“我想认识樊老师。”
宁朝毫不迟疑:“好。”
没人不喜欢核弹奶奶。
然后再度无声。
就在宁朝以为,她所有的我想都说完时,耳边又一次响起姜南西的声音。
“我想......”
和前几句的直接不同,这次姜南西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沉默变得漫长,好像想说一个心愿,又好像是别的什么东西。
地铁开进茶棚站,驶过开满轨道的小黄花,仿佛娜乌西卡驾着滑翔翼掠过花海。
好半天没声音,宁朝觉得奇怪。
他转头,用手小心翼翼地掀开帽子一角,想看看姜南西是不是被地铁晃睡着了。
猝不及防的,撞入一双明媚灵动的笑眼。
窗外,黄刺玫如瀑绽放,卷起朵朵金光,落日余晖洒进车厢,将万事万物的颜色映得鲜明而强烈,恍如列车不小心闯进宫崎骏的漫画,画中的夏天正在盛放。
夕阳下,姜南西一瞬不瞬地看着宁朝,眼尾晕着一点狡黠,似是早有预料他的动作。
世界蓬勃,满目灿烂。
两人无言对视几秒,宁朝表情淡定,他轻轻把帽子放下,双手抱臂坐回去,然后,在姜南西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将左腕的智能手表塞进另一侧臂弯更深处。
姜南西不知道这些,她闭上眼睛,感受列车摇晃时带来的细微动静。
泥巴铲了,阳光欢呼涌进心里,照在她心上,好干净。
夏日晴,微风煦。
今天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