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渡海》
1. 第一章 剧本杀
三月,阴雨连绵。乌云覆盖在上空十几天,水汽蒸腾,空气里弥漫着极其厚重的潮湿感。
水汽顺着呼吸钻进鼻腔,陆绥觉得难受,却困在今晚的梦里怎么都醒不过来。这梦也不是噩梦,只是很奇怪——
梦里,嘀嘀嗒嗒的水声不绝于耳,扑面而来那股带着咸腥味的湿气让人有种溺水感。远处似乎有什么人在哭,仔细一听,哭声似乎不止属于一个人,海浪声混迹其中,嘈杂得很。陆绥想顺着声音找一找,可脚下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哥哥,你怎么不和我们在一起呀?”
“哥哥,你怎么不理我?”
……
模糊中,有三个人影出现在眼前,陆绥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只是听见有人在叫他“哥哥”。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让人心底生出一股恐惧,他想努力睁眼看清楚面前的景象,却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
耳边炸起“哐”一声巨响,陆绥从梦里惊醒。他撩开床帘一看,室友江屿正端着一个盆抱歉地回望向他。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手滑了…”江屿拍了拍怀里的盆,又问,“你怎么满头大汗?发烧了?”
“没有,做了个梦。”陆绥顺手抹了把额头,决定出门前洗个头。
“我也做了个噩梦。”盆的主人一本正经,“我梦见我的论文抽检没过,还得重新写。”
“梦是反的。”陆绥答他,“几点的剧本杀?吃完饭再走来不来得及?”
“到地方吃呗,能点外卖。”江屿想了想,笑嘻嘻凑过去,“听说这个本子邪性得很,我看好多人都说打完以后会看到阿飘。”
“阿飘?”
“对。据说是个仪式本,我说那咋了?咱新时代接班人不信这些,十有八九是营销,话说回来我是真的想看看阿飘长啥样……”
陆绥苦笑——说起阿飘,他最有发言权,毕竟他从小到大几乎每一天都能看到阿飘,时不时还能和他们聊聊天。
剧本杀店在一栋老式大厦里。一楼的保安正趴在摇摇晃晃的课桌上扯呼;外卖整整齐齐码了一地;电梯门打开时还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陆绥刚走进来,就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
店主养了一只胖嘟嘟的银渐层,小猫正蹲在门口眯着眼睛看向来客。
“你们要打原版仪式的还是要改版仪式的?”老板也是个年轻人,看起来很好说话。
“有什么区别?”陆绥对面坐着一个高个子女孩,她手里夹着烟,语气冷冷的。
“仪式不一样,本子的内容都一样。”店主回答,“我们一般还是推荐改版的,很好玩。”
“那我们就玩原版的。”高挑的姑娘吐出一个烟圈,“要是原版的没意思,我下次再来打一遍改版的。”
“那你们两位?”老板迟疑着看向陆绥和江屿。
“我们无所谓,原版就原版。”江屿点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剧本杀的名字叫《船》,打本的房间里也有许多关于船的陈设。每个椅子背后都放着一件橙色的救生衣,陆绥靠近,闻到一股腥气。
故事的开头很老套:一群不信邪的大学生约定去一艘遇难沉船上探险,继而在船上遇到了各种各样的灵异事件。灵异之后,是关于沉船的真相。
无独有偶,陆绥拿到的角色也叫陆绥,同名同姓,连生日都是同年同日。
跪拜、撒糯米、点白蜡…剧本里同名姓的陆绥在故事开端就要一个人完成这些动作,这是第一个单线任务。
做任务的房间里挂着船长和船员的照片,船舵后面立着一个金属烛台,四根白蜡烛放在烛台侧面,诡谲极了。
“这里是驾驶室,完成任务需要用的东西都在房间里,但要自己找。这是对讲机,请玩家完成任务后用这个通知我们。”
主持人说完关上了门,房间里顿时陷入黑暗,只剩安全出口的标识泛着幽幽的绿光。
陆绥按照本子上的指示认真磕完了头,又从柜子里翻出糯米和打火机,刚点燃蜡烛,就被天花板上掉下来的东西砸中了头。他低身捡起地上的东西,眼前赫然映入一张遗照。
遗照上的人看起来很眼熟,陆绥忘了在哪见过他。但此刻,他清晰地感知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那“人”周身都是寒气,叫他汗毛直立。
陆绥捏着遗照,僵硬着转过身——遗照上的人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
对讲机里先是传来了“滋滋”的电流声,然后彻底变成了哑巴。陆绥轻轻对着机器喊了两句,对面无人应答。
遗照上的男人穿着一件夹克衫,他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地上很快就积起了一滩水渍。饶是陆绥见多了阿飘,也第一次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等你很久了。”阿飘开口,声音嘶哑难听,“你怎么才来?”
“您是?我们认识吗?”陆绥挠挠头,心里暗自盘算着对方是不是认错了人。
“我等你很久了,陆绥。”阿飘指名道姓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怎么才来?”
“海水太冷了,太冷了…我一直泡在海里,人都要泡烂了。”阿飘直勾勾盯着陆绥,像是要看穿他的灵魂,“你上岸了,你为什么上岸了?”
“我…我没上岸。”陆绥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他听见自己说,“我今年还得考研二战,没…没上岸。”
“陆绥…陆绥…太冷了,海里太冷了…”阿飘目不转睛,一步一步逼近房间里的活人。
烛台在阿飘身后,其他东西都是固定的,环顾一圈之后,陆绥决定先拿门边的灭火器防身。眼看着遗照上的“人”要贴脸开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店老板和江屿站在门口,带车的主持人手里的本上全是褶皱。门外的光照进来,陆绥身后的寒气也随之消散。
“这屋的监控突然断了,对讲机呼了半天也没人答应,门刚才也打不开…我怕出什么事,就把你朋友也叫来了。”
老板将屋子里的陆绥一把拽了出来,自己进去看了一圈,然后脸色铁青着把门又重新关上,“监控坏了,这个屋先别进了,先别进了。你们继续玩,我找人来修一下这个监控。”
游戏继续,想起刚刚的阿飘,陆绥有点心不在焉。第一轮推理很快就开始了,他根据本子里的线索理清当下的剧情,还没说出自己的结论,就听见对面的高个子女生发出尖叫。
“你你你…你们有没有看见那个小孩?”女生的手在抖,全然没有了刚才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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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哪有小孩?”坐在她右手的眼睛男四下看了看,一头雾水,“不带这么吓人的。”
“那…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吧。”女孩子缩起手,声音小了下来。
“没事没事,肯定是太暗了看错了。”主持人打圆场,准备开始进行下一章剧情。
这一次的单线任务由高个子女生完成,她迟疑了许久,然后才跟着主持人走进那间任务房。
房间里很暗,剩下的玩家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读剧情,封闭的室内突然卷起一阵阴风,吹得人毛骨悚然。
“你们觉不觉得哪儿不太对劲?”眼睛男率先开口,“感觉有点冷。”
“我听说…打了这个本的好多人都…都遇到鬼了。”和高个子女生同来的长裙姑娘小声说,“我们会不会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主持人不说话,他也感受到那阵凉风了。前不久他有位同事也带了这个本,带完以后高烧三天,后来又被车撞进了医院,到现在都还没痊愈,他本来不打算开这本,但老板说带一次双薪,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上。
“这次是什么任务,要做这么长时间吗?”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的江屿突然开口,“那姑娘是不是遇到困难了?”
话毕,主持人满眼惊恐地抬起头。他匆匆忙忙跑出去,没过多久又跑回来,“今天的本打不了了,店里会全额退款,你们要不然先回去吧。”
“打不了了是什么意思?”眼睛男不解。
“那个…我室友呢?”长裙姑娘脸色煞白,她仔细看向主持人身后,没看到自己朋友的影子。
“她…她…”主持人眼神躲闪,不知道怎么回答。
“出什么事了吗?”江屿紧跟着问。
“那位小姐姐可能是被吓着了,晕倒了。但是我们已经打了120,救护车马上过来!大家不要担心,今天的所有损失我们老板都会…”
“不会真闹鬼吧!”眼睛男惊呼。
“不是闹鬼,不是闹鬼。”年轻老板走进屋子,脸色由白转青,“我们也没想到小姐姐被吓晕了,可能是NPC出现得太突然了。很抱歉给大家造成了不好的体验感,一会儿我会全额退款。”
穿着长裙的姑娘现下听不进去退款的话,她担心自己的朋友,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医护人员到的也快,高个子女孩很快被抬上了担架。
陆绥多看了几眼那两个女孩,大骇——担架后面跟着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穿着白裙子,扎着双马尾,一蹦一跳跟在后头。临近出门时,她似乎感觉到了陆绥的眼神,她抬头,狠狠瞪了后者一眼。
陆绥收回视线,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叫什么事儿,白白浪费时间嘛…”收到退款,江屿开启了碎碎念模式,“阿飘一个没见着,事儿倒是挺发邪。”
“也不能这么说。”陆绥摇头,“对于未知事物,我们还是尊重一点吧。”
正说着,他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陆绥先生:
您好!您已经通过我司面试环节,请于明晚(3月28日)十八点半准时前往长江路333号报道。其他具体事宜待报道后面谈。
期待您的加入!
长溟书局
2025年3月27日
2. 第二章 长江路333号
连绵的阴雨在陆绥报道这天戛然而止。难得天晴,难得看到一轮西沉的落日。夕阳落进地平线,来来往往的人神色匆匆,脸上写满了疲惫。
长江路333号离地铁出站口不远,但要穿过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小巷深深,巷口坐着一个卖花环的老阿婆,一眼看过去真有几分诗意。
长溟书局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漂亮的字体写着“已打烊”。陆绥推门进去,一眼看到书局背后紧靠着的大海,余晖倾洒,海面波光粼粼。
书局一楼是咖啡店,前台坐着的年轻人看上去和陆绥同龄。他听见门铃响,头也不抬道,“您好,我们已经下班了。”
“您好,我是来报道的。”
“哦,老板在二楼右拐最里面。”年轻人依旧不抬头,手底下似乎在粘什么东西。
陆绥轻轻点点头,道了声谢走上楼。上次面试时的员工不在,他内心祈祷老板是个好相处的人。
二楼的书很多,从古代文学到现代文学,从哲学科学到学校教辅一应俱全。陆绥右拐走到二楼最里面,什么人都没看到。
“您好,请问有人吗?”他礼貌询问,然而无人应答。
“您好?”
“来入职啊?”——胖老头突然从身后拍了一把陆绥,后者被吓了一跳。
“您好,我是今天来报道的新员工,我叫陆绥。”
“请坐请坐。”胖老头笑眯眯地塞给年轻人一杯热咖啡,然后拧开了自己的保温杯盖,“不要那么拘谨,就是随便聊聊。”
“好的。”陆绥跟进办公室,严格遵守只坐椅子三分之一的规则。
为表诚意,他选择面带微笑和胖老头对视,然后暗自把对方的形象和记忆里的弥勒佛做对比。老头很和蔼,说话的时候一直笑眯眯的,丝毫没有让人觉察到半分压力。
“这两年经济发展比较缓慢,所以工资呢,不那么高,这个你入职的时候应该也了解到了。”
“嗯嗯,我了解。”陆绥点点头,“没事儿,我开销不大,能吃饭就行。”
“吃饭不用担心,咱这里虽然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福利也还不错。包吃包住,五楼的长溟餐吧你可以免费吃,员工宿舍就在咱书店旁边,双人寝,拎包入住。”
“那待遇已经特别好了,谢谢您。”
“就是…就是有时候需要值夜班。”胖老头搓搓手,脸上滑过一丝不安,“值夜班你能接受吗?”
陆绥愣了一下,不解:一来面试的时候没听说有夜班,二来门口挂着18:00打烊的牌子,他不明白夜班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是不能接受还是有点犹豫?你放心,夜班是有加班费的。”胖老头的语气像是在商量。
“能接受,我也刚好可以趁夜班学会习。但是想请问您,店里不是六点就下班了嘛,夜班具体是做什么呢?”陆绥想了想,决定说出自己的疑惑。
“白天有白天的客人,晚上有晚上的客人。”胖老头说着,递给陆绥一张工牌,“白天的客人来看书、喝咖啡;晚上的客人一般来寄信或者收信。你就在一楼坐着,给他们盖盖邮戳、搞搞信件收发就行,别的都不用担心。但是有一点,上夜班的时候一定要把工牌带好,它能保平安。”
“保平安?”陆绥一头雾水接过工牌。
“晚上的客人有时候比较特殊,你要是遇到他们,不要害怕。”
听完这句话,陆绥基本全明白了——谁家好人半夜三更来寄信?又有谁家好人值夜班还需要保平安?综上所述,他猜这夜班要服务的对象指定不是人,不过他也不怕,毕竟又不是没见过,说不定还能跟“客人”们倾诉一下备考压力。
想到这儿,他点头如小鸡啄米,“接受,我接受。夜班嘛,好说!”
胖老板对这反应有点意外,旋即搓搓手,十分满意:“别老您您您的,咱们长溟书局是一个大家庭,我叫司泉,司机的司,泉水的泉,你叫我老司就行。既然答应了,那我先带你认识一下你的同事,今晚他先带你值一次夜班。”
“今晚?”陆绥震惊。
“对,今晚。”司泉笑容凝固,“有什么不方便吗?”
“没…没有,今晚就今晚。”
一楼坐着四个人,除了陆绥刚刚遇到的那个年轻人和招聘时的HR以外,还有另外两人。
“这是大江,工龄也有很长时间了,人还不错,晚上视力尤其好。”司泉清了清嗓子,开始按照顺时针方向给新员工介绍书局的“家人”们。
大江就是刚刚在前台的年轻人,他抬起头冲陆绥笑了笑,那双浅金色的瞳孔极其好看。
“这是瞿麦,你可以叫她麦麦。麦麦是咱店里的百事通兼卫生员,有问必答。”
瞿麦是个看上去就很温柔的女生,她的长发垂在腰间,两只手搭在书本上,十分温和地冲新同事点了点头。
“这…”
“孟逐。”离陆绥最近的男人不打算让司泉代为介绍,他站起身,主动和新人握手,“我是书局的文创设计师,也会一些传统手艺,你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多交流交流。”
“你好小陆,我是夏秋,负责人力招聘。咱俩就不用多介绍了。”
孟逐话音刚落,陆绥的面试官紧接着就用一句话介绍了自己。夏秋一看就是那种工作能力很强的女人,她语速很快,一身白西装更是精英感十足。
“小陆,你的工作主要是负责信件收发和新书分类整理,人多的时候可能也需要帮忙去摇个咖啡。”司泉从桌子旁的书架上抽出一张地图,“一楼是咖啡店,二楼到四楼都是书店,五楼是餐吧;上午十点上班,下午六点下班,夜班双薪,有五险,还有其他问题吗?”
陆绥摇摇头,有种捡了个超级大便宜的幸运感。很快,他又想起什么,问,“咱这儿房租挺贵吧,有没有销售额的要求?”
“房租?这是我的房产,没有销售额要求。”司泉老头拍拍胸脯,一脸得意,“你们住的员工宿舍也是我的房产,不用担心房租。”
“那大家就可以回了,今天晚上大江带你值班,有什么问题都能问他。”老头把地图塞回书架,又转过头说,“我们还有一位编外人员,今天没来,等她来了再介绍给你。”
陆绥点点头,旋即掏出手机让江屿帮他应付一下查寝事宜。
夜班从晚上九点开始,屋外突然起了风,门口的风铃被吹得叮当作响。大门被人推开,今晚的第一位客人是个瘦削的年轻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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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来寄信。”男孩的镜片很厚,一看就知道他近视度数很高。
大江从吧台里抽出两张信纸和一个信封递给来人,“写好放在这儿就行,我们会盖戳寄走。”
“谢谢。”年轻人拿走信纸,转身走向长桌。
一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就在这位客人转身的时候,陆绥才发现他脑后有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血迹把头发粘成一股一股的,很是吓人。
“他…?”
“跳楼自杀的,今天是第六天,他来这儿写信申请明天回家看一眼。”大江很有耐心地在热咖啡上拉了一朵小猫形状的花,对于此情此景早就见怪不怪了,“端给他吧,这是他离开人世以前最后能尝到的味道了。”
陆绥张了张嘴,没说话,静静把咖啡端了过去。
第二位客人陆绥倒是认识——她是昨天剧本杀时晕倒的高个子女孩,她脸色灰白,似乎精神不太好。有了刚刚的铺垫,陆绥下意识觉得她也已经过世了。
想起当时担架后面跟着的小女孩,陆绥有点着急,他想弄清楚昨天剧本杀的问题所在,还没开口就听见大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三魂少两魂,看样子是命悬一线。我们这里接待不了,去找找岳姐吧。”
大江摊开手,一簇蓝色小火苗从他掌心飞出,高个子女孩顿了一下,跟着小火苗离开了长溟书局。
夜班的工作内容并不复杂,正如司泉说得那样,只要收发信件即可。大江这个人一般情况下话很少,只在遇到个别客人时会像语音助手一样给陆绥简单介绍两句。
天很快要亮了,等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最后一封信件上的邮戳盖好以后,陆绥听见大江说:
“昨晚生意一般,看来最近岳姐会比较清闲。”
“生意…一般?”陆绥粗略算了算,一晚上来寄信的人大约有二十多个,这些都是刚过世不久的人,他觉得已经很多了。
“一般。唯一的收获是你胆子确实很大,看到他们居然不害怕,不愧是夏秋招来的人。”大江说着,打开收银台,“希望地府也能早日推广扫码付款。”
陆绥看着一钱柜的冥币,叹了口气,“看起来你们地府通货膨胀得很厉害。”
“没办法,经济下行,大家压力都很大。”大江端详着面值一千亿的纸钱,哭笑不得,“八千亿一张信纸,换算一下确实有点贵。黑心司泉是这样的,就这还不涨工资。”
“这个汇率还真是…”陆绥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他突然觉得人过得实在不容易,去世以后还得经历通货膨胀,属实委屈。
窗外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长溟书局屋子里的灯散发着温暖又柔和的光。陆绥不想回宿舍,也不想回学校,他趴在咖啡桌上看雨,试图放空大脑。
对于他而言,看到阿飘是常事,为去世的人收寄信件也不算为难。只是现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很麻木,麻木到在这里接触了一晚上逝者,他也没有产生任何怜悯或是不忍的心思。
手机一直在震动,陆绥打开看了一眼,旋即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对话框中,江屿打了无数个感叹号,看起来十万火急:
那天剧本杀的人都出事儿了,你快回来!!!警察叔叔在问话!!!
3. 第三章 档案袋
等陆绥回学校的时候,警戒线还没撤,四周围观的学生已经被驱离了现场。黑色的裹尸袋被抬上了车,三三两两的学生走在路上窃窃私语——
凌晨两点左右,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从教学楼上一跃而下,他像一张纸,飘飘扬扬落在地上,留下一地红白相间的液体,留下不断的猜测和传言。
“就…就两天时间,三个人都死了…”说话的是那天和高个子女生一起玩剧本杀的姑娘,她的脸比教学楼新刷的墙漆还白。
辅导员很温柔地递给她一杯水,她却抖得拿抖拿不稳。
“你别怕,一会儿警察来,实话实说。”辅导员也是刚入职没多久的年轻人,这样的阵仗她也没见过,只能尽力安抚自己的学生,“别怕别怕,老师在呢。”
江屿坐在一旁,神色怪异。
警察前来例行问话,问过了死者近几日的异常、接触的人、有没有得罪过谁,又问过了那天剧本杀的情况,最后在本子上记了点什么就走了。
“没事了,你们先回去吧。这两天别去很远的地方,就在学校老老实实呆着。”等警察走了以后,辅导员又叮嘱了一遍,“也别自己吓自己,就是意外。”
三个学生木木点了点头,一起离开了教学楼。
“也就是说,那个眼镜跳楼自杀了?”陆绥根据自己的猜测问江屿。
“对。说是自杀,谁知道呢!而且那天和他一起去打本的寸头,那个寸头昨天出车祸,也…也死了。”江屿小声回答他,“还有那天被送进医院的姑娘,据说她当天晚上就过世了……”
想起在长溟书局看到的女孩,陆绥听见自己的脑袋里发出“嗡”一声。
“跳楼的这位叫李鑫,咱俩一个院的师弟。他其实昨天就来找过我,他跟我说了那个寸头车祸的事,还说他前天回去以后就开始做噩梦,昨天早上还收到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他问我有没有一样的情况,我说没有,他就回去了。谁知道今天就……”
江屿有晨跑的习惯,他是最早目睹到那具遗体的人之一。好巧不巧的是当时他刚吃完豆腐脑,看见教学楼下的场景,差点把昨天的三顿饭也吐出来。
“信?什么信?”陆绥直觉这或许是个关键。
“是这个。”穿裙子的女孩突然插话,然后递给两人一个档案袋。
档案袋不厚,里面只有两张纸。一张事故调查报告,另一张是遇难者信息登记表。
“鲁西鲁号船只于2002年3月22日在撞礁后倾翻,船上156名游客与32名船员罹难。”
“邓玉,女,2000年2月生。被搜救队发现时位于甲板处,因呛入大量海水窒息死亡。”
“谁是邓玉?”江屿问。
“我就是邓玉。”女孩轻轻开口,单薄得像是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走,“这上面还写了我父母的名字,我的家庭住址、邮编、我父母的工作单位…都对得上。还有照片,这就是我小时候的照片,这个遇难者是我,是我……”
“可如果我一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那现在算什么?我是个…是个死人吗?”她瞪圆眼睛,害怕极了,“苏苏,苏苏去打本之前也收到过这个,我们那时候以为这只是恶作剧…可是苏苏死了,李鑫也死了,我也收到了这个,那…那下一个死的人是不是就是我?”
说话的人有些语无伦次,陆绥和江屿赶紧把纸塞回档案袋,然后又轮流安抚她,嘴里不停说着,“不会的不会的,这只是巧合…”
“巧合吗?”邓玉直勾勾盯着陆绥,“你们记不记得我们那天打的本叫什么?叫《船》,那上面的人也是因为海难死的!”
她骤然提高声调,引得过路学生频频侧目。
“那个本,打过的人都说邪性。事实证明,这就是个被诅咒的剧本,打过这个本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们会一个一个死掉,会一个一个…”
“你太紧张了。”陆绥打断她,“带车的dm还好好的呢,我昨天还刷到他朋友圈了,你别害怕,这就是心理作用,别怕别怕,要不我们出去找个奶茶店吧,在学校说这个也不太好?”
“支持!我们找个奶茶店说,你别紧张啊学妹…”江屿马上就能理解室友的意思,半拖半拽地把邓玉带到了校门口的小店里。
热腾腾的芝士奶绿下肚,邓玉的情绪才稍微稳定一点。她的手没有刚刚那么抖了,在接了爸妈来的电话以后,她的害怕也慢慢消失了一点。
“你们说,那个剧本是不是真的会招邪?”
陆绥和江屿不约而同摇头,又不约而同在心里打鼓——陆绥亲眼见到过很多鬼,他当然相信这世上有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至于江屿,他深信巧合多了就不再是巧合这个道理,他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装邪了,只觉得这个剧本杀和这两天的遭遇非比寻常。
三个人沉默着把吸管咬扁,没人在意今天的奶茶没做半糖。手机在桌子上发出震动,陆绥接起电话,然后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苦笑——
“邮政小哥说我有一个文件待签收,我最近没有买过东西,也应该没人给我寄东西…”
话音未落,江屿的手机铃声也响了起来。不到二十秒,他的表情和陆绥如出一辙,“我也有一个待签收的文件…往好处想,会不会是毕业资料…”
答案不言而喻,没有哪个好学校给学生毕业资料用这种方式。邓玉刚刚才平复的心情又炸了锅,她惴惴不安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角,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奶茶店的风铃突然被吹响,一个极其明亮的声音穿透沉闷的空气,直达在座三人的耳膜:
“要一杯手打葡萄奶酪冰,去冰不另加糖,谢谢!”
进来的客人穿着一身极合体的红裙子,烫着一头大波浪卷,踩着高跟鞋就拉开了陆绥身边的空位坐下。
“嗨!”她看着三位目瞪口呆的大学生打招呼,“不介意我坐这儿吧?”
“介不介意的…你不都坐了嘛…”江屿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社交恐怖分子了,看到这个姑娘,他突然觉得自愧不如,“同学,空位挺多的,要不?”
“我就坐这儿,我来帮你们免费算一卦。”女孩语出惊人,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一把拽过了陆绥的手盯着看。
“同学你…”陆绥下意识抽回手,但身边人的力气大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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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都抽不回来。
“强制爱…不好吧?”作为嘴替,江屿完全不顾室友死活。
“闭嘴!”红裙子姑娘放下陆绥的手,伸手钳住江屿的下巴来回看了看,认真道,“他天生阴阳体,你好像也沾了不少阴气。还有这个漂亮妹妹,怎么身上一股尸气,很不对劲啊你们仨。”
“尸…尸气是什么?”邓玉带着哭腔问。
“就是死人气啦~”回答的人是典型的浓颜明媚挂长相,她温温柔柔地伸手揉了揉邓玉的头发,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毛骨悚然,“你们肯定是在陈年老尸堆里待太久了,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浓郁的味道?”
“陈年什么堆?”陆绥没听明白。
“陈年老尸堆。”红裙子答,“我是专业驱鬼人,看三位跟我还算投缘,我也不是漫天要价的人,只要一人一百,我能帮你们解决这事儿。”
“不干,我看你是骗子。”江屿拒绝,起身就要走,“我们还有课,您自己坐这玩儿吧。”
“的确有那么一艘船,不是剧本里的穆罗伦号,也不是档案袋里的鲁西鲁号。那艘船叫塞壬,Siren,被大海吞噬的海妖。”
两句话勾住要离开的人的魂,三个大学生齐齐站定,齐齐看向眼前的红色。
“其实你们猜的不错,被海妖缠上的人不得善终。那个死在医院的女孩子,那个被泥头车撞飞的年轻人,还有今天这位粉身碎骨的小同学,他们躲不过这一劫,你们说不定可以。这样也打算放弃吗?”
“你真的能保我平安?”这个时候,邓玉反而冷静下来,“如果一百块就能救命,那我也不还价。”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关键是看你信不信任我。”红裙子拿出手机,“微信还是支付宝?”
从奶茶店出来以后,陆绥长长松了口气。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他却仿佛已经看到了云后的太阳。
那个红裙子女孩叫岳青罗,她收下钱以后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又给三人一人一支线香,然后要三个人重新回到那天的剧本杀店等天黑。
邓玉试图找到一个不去的办法,一开口就被岳青罗堵了回来,她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活命,就得回到尸堆里去。”
闷雷一声又一声,大厦的保安仍旧趴在一楼的桌子上睡觉。再一次踏进这里,每个人心里都有种说不上来的阴森感。
老旧的电梯吱呀呀停在了14楼,没有银渐层,也没有剧本杀店。电梯门一打开,一股浓重的海腥味扑面而来,和四面焦黑的墙壁一同挑战着来人的每一根神经。
“店呢?”江屿大张着嘴,全然不顾吸进去了多少腥湿空气,“我那么大个店呢?”
“这个店究竟是…是倒闭了还是…还是?”邓玉躲在两个男生身后,吓得一步路也不敢往前走。
“还是什么?”陆绥问。
“还是根本就没存在过…那个小岳姐姐说尸堆,会不会这家店一开始就…就不存在?”
邓玉的声音比蚊子还小,陆绥和江屿却听得清清楚楚。电梯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的,水滴声在耳边炸起,漆黑的房间里传来呼吸声和脚步声。
4. 第四章 密室逃脱(上)
在陆绥有限的密室逃脱经验中,NPC女鬼一般披头散发七窍渗血之;NPC男鬼则一般面色灰青白眼斜视之。他们有时藏在某个玩家逃亡的路线中段;有时藏在某个密闭的空间里。
但无论如何,鬼不能,至少不应该这样乌泱乌泱、成群结队且面色红润地出现在面前。
“好一个高矮胖瘦男女老少,这个这个…还挺齐全。”江屿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人群”,问,“这看着气色比我还好,不能是阴间生物吧?”
“有没有一种可能,阴间也有补气血的业务。”陆绥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态回应这个玩笑的,他下意识掏出上楼前买的防风打火机,试图把岳青罗给的线香点燃。
一次、两次、三次…室内一丝风都没有,防风打火机却硬是熄灭了三次。江屿跟着换了另一个从别家店买的,结果也一样。如果说一个打不着是质量问题,两个是基于巧合,那么三个就是注定事件了。
每一声打火机的“咔哒”都让三个大活人多流两行冷汗,厚重的湿气让人窒息,更吸干了整间屋子中所有的温度。
鬼群并不急着攻击他们,只是静静站在三人面前看着他们倒腾手里的东西,似乎在等待什么。
邓玉死死抵住“电梯门”,却清晰地感知到这“门”变得粗糙了许多。她回头一看,彻底傻眼——这哪里是什么电梯门,这分明也是一堵焦黑的墙。
雨停了,一丝惨白的阳光从小窗户里照进来,站在鬼群最前面的男人咧嘴一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命令一样一步一步向前走。陆绥认得他,他是那天单线任务中遗照的主人。
血从男人的嘴角往下流,他越是笑,血流得就越多,身上那件白衬衫很快就变得血迹斑驳。他身旁身后的人也慢慢露出不同的表情,相同的是,每做出一个表情,他们的样子也会发生变化:
有人瞳孔出血变得通红;有人皮肤发白泛起褶皱;还有人身上掉下一块一块的东西,陆绥定睛一看——貌似是连着皮肤的肉。
饶是陆绥遇到过许多阿飘,见此一幕也觉得毛骨悚然,脑子里疯狂响起“快跑”两个字。
“往那儿躲!”——
显然,眼前的场景不是仅陆绥可见,江屿和邓玉也看到了。江屿用余光瞥见身旁的门,他依稀记得那里面之前是密室逃脱的房间,门从里面锁上,外面没钥匙也打不开。
他朝门的方向大喊了这么一句,陆绥立刻会意,拽着僵直的邓玉就往门里跑。鬼魂跟在他们身后,以至于陆绥关门时甚至听到了门与鬼撞击发出的巨大声响。
这是一道铁门,撞也难撞开。江屿从门内反锁住以后才松了口气,“他们应该进不来吧…”
“鬼,不是会穿墙的吗?”邓玉小声问。
陆绥一顿,继而安抚她,“不会的,我看那些小说上写只有厉鬼才有这么大能力。普通鬼应该不能,要不然他们现在就从墙里穿进来了。”
说罢,他又认真看了看墙,墙面焦黑,但并没有任何奇怪的生物从墙体中钻出来。当然,三个人的手机屏也和墙面一样黑,怎么按都不亮。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邓玉已经被吓懵了,甚至忘了哭,“那个小姐姐说点了香,她就能找到我们。可是现在香点不着,我们怎么办?电梯也没有了,我们难道真的…真的要在这里等死吗?”
“可别提她了!”江屿打断她,“说不定那人就是个骗子,更说不定她和这些鬼东西就是一伙的!我也是鬼迷心窍了,那小说上写了那么多例子我死脑子记不住,这种利用恐惧心理突然出现的所谓‘高人’都是一般都是奔着害人去的,我们仨居然还都信了!”
“还都交了钱…”邓玉想起在问答软件上看过的恐怖小说,更绝望了,抽抽嗒嗒地说,“别人都花钱买活命,我们是花钱买送命。”
“停!”陆绥及时打断幽怨情绪的滋生,“说这些也来不及了,咱先想想怎么办吧。”
“这里的密室逃脱是有个后门的,后门有一个货梯,我们要不先找找看,说不定有出路。”江屿提议,“我之前玩过一个什么鬼校是在这里面,没记错的话应该有储物室,里面有手电筒那些,我们去找找。”
“好。”陆绥靠近铁门听了听,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心中隐隐不安,却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你打头带我们找路,我殿后,邓玉走中间。”
“保险起见,我们把手搭在前面人的肩膀上,这样也能防止走丢或者别的什么意外。”江屿突然想起四角游戏,再想到这里的诡异之处,不禁打了个寒颤,“我们就多聊天,多说话,别一句话不说然后被各个击破了。”
“好…”另两人嘴上答应着,却也都不知道该聊什么。
从天气聊到学校食堂,从教务骂到实习安排,江屿摸黑走在最前面,从没觉得这个房间的通道有这么漫长过。好不容易走到他记忆里的储物室,却发现这里的门紧锁着。
“让开,我来砸。”陆绥顺手抄起一个灭火器重重砸下去,老式的横插锁很快就被砸断了,门也跟着弹开。阴风从门内钻出来,吹得人一阵恶寒。
“好恶心的味道…”邓玉捏着鼻子,压住想吐的味道走进储物室——这里不仅有一股极其浓重的焦味,还有一股引人发吐的铁锈味和臭味。
储物室里统共就两个柜子一张桌子,手电筒都放在桌子上,只是店主当初为了制造氛围,选用的全是快没电的电池。手电筒光在黑漆漆的室内发出暗暗的光,并没有使三个人觉得好一点。
“啊——”
邓玉的尖叫声划破整个密室的寂静,在令人作呕的储物室中几乎能把另外两人的耳膜刺破。
“学妹你…”江屿压制住自己的火气,语气不耐,“你瞎叫什么?见鬼了?”
“不是,那…那是什么东西…”邓玉死死掐住江屿的衣领,后者觉得自己快被勒死了。
“哪有什么东西?”陆绥把两个手电的光打到一处,什么都没看见。
“墙上,墙上!”邓玉指着储物柜后面的墙,墙皮上似乎粘着什么,那东西也是焦黑的一片,让人一时分辨不清它的性质。
“没什么,那可能就是墙垢。”陆绥又晃了晃手电筒,轻轻拍了拍邓玉的背,安抚道,“不是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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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放心。”
“不…不是的。”邓玉在发抖,她指着那坨黑乎乎的东西道,“你们看那…那个像不像一个粘在墙上的…人?”
江屿不得不承认,在吓人这方面,活人比鬼更有天赋。听邓玉这么一说,再看墙上那堆黑得发亮的东西,他竟然也有种那是人的错觉。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人类大概做不出这么奇怪的姿势,于是耐着性子安慰道:
“那可能是道具模特,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吓自己。”
“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回答她的并非同伴,而是一张藏在黑暗中许久的、皱巴巴的脸。
这张脸实在可怖,枯树一样的面皮上有一道深褐色的疤,疤痕外翻,靠近看还能看到一些粉色的新肉。
“你你你…你什么人?别过来!”
这边厢江屿把邓玉保护在自己身后往柜子处退,那边厢陆绥已经抄起了灭火器准备战斗。
“你们很害怕我?”那张脸的主人开口冷笑道,声音沙哑,难听至极。
“废话!”
“可我只是回答这个小姑娘的问题,有什么好怕的呢?”疤痕脸伸手拉了拉门边的线,储物室的灯倏然亮了,“这个小姑娘很聪明,那的确是人,是当年没能逃出去的人。倒是你,蠢而不自知。”
“什么叫‘当年没逃出去的人’?”陆绥捕捉到关键词,追问。
疤痕脸冷笑着反问,“你们敢进来这儿,就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陆绥和江屿面面相觑。
“藏烽大厦。”邓玉对这栋楼的名字有点印象,但不多。
“对。藏烽大厦。”疤痕脸看了看头顶那盏昏暗的灯,浑浊的眼球中蓄满了泪水,“一开始就有人说这个名字不吉利,烽火的烽,藏着烽火的楼寓意不好,果不其然。那些黑心商人图便宜找了没资质的人在大厦里面大搞改建,结果操作失误,二百多个人,全烧没了。”
“你们看看后面那堵墙,这里原来是公司的采购部,火灾的时候,小张没跑出去,最后人的皮肉都被大火烧化了,烧化了就粘在墙上,就是你们看到的样子。”
邓玉想起那股一进来时闻到的铁锈味和臭味,一阵反胃。江屿和陆绥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但还是硬着头皮问:
“那你是谁?你为什么也在这儿?”
“我?”疤痕脸脱掉自己的上衣,把碳化的皮肤暴露在众人面前,“我是幸存者,是他们的守陵人啊。你们冒昧闯进来,惊醒了亡灵,你们是要受惩罚的。”
“你等等…”陆绥觉得脑子里一片浆糊,“这儿不是海难那些人的鬼魂吗?火灾又是什么说法?”
“水封火,那些人在外面,这些人在里面。进来了,就逃不掉啦。”疤痕脸笑得极其瘆人,“跑吧,在他们找到你们之前找到出口,你们说不定还能活下去。”
陆绥终于明白一开始走进密室时的不安从何而来了——外面的鬼魂并没想真的伤害他们,那些鬼魂步步紧逼的目的大概率是为了把他们逼进这间密室,让他们落到这里的亡魂手中。
5. 第五章 密室逃脱(下)
疤痕脸摸了摸浅粉色的肉,无端端笑了起来。他脸上的疤像是活了一样扭动着,整间储物室也随之一同扭曲、融化。
粘在墙上的焦黑人形从墙上剥离、掉落,继而又从地上站起来,火舌从他的手心里钻出,热浪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陆绥下意识反应过来,这是那场火灾的重现。
真正的追逐没有NPC,没有光电,只有不断从四面八方卷过来的火浪和不绝于耳的惨叫。密室中不同的房间有不同的作用,此刻却都在火焰中变了模样。
一条狭长的走廊怎么都跑不到尽头,头上的吊灯在热汽中晃晃悠悠,最后自由落体坠下,不偏不倚砸中陆绥的脑袋。他的喉头涌起一阵腥甜,然后看见江屿那张大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他甚至怀疑这位好室友要吻上来。
“不”字还没开口,整座密室都在坍塌。墙皮率先被震成齑粉,水泥块紧随其后,钢筋从其中戳出,没有人再能逃走。
“完啦!”——陆绥闭眼之前,听到江屿的声音回荡在耳边,知觉再回笼的时候,眼前已然是窗明几净、桌椅板凳排列整齐的办公室。
“你醒了?”
眼前的女人戴着椭圆形的细边眼镜,扎着简简单单的马尾,穿着浅蓝色的长袖衬衫,看上去班味十足。
“这是哪儿?”陆绥摸了摸自己的头,别说伤口血迹,连根头发都没掉,“我朋友呢?”
“哪有什么朋友?”女人朝门口看了看,和蔼地笑了笑,递给陆绥一杯冰水,“你在我们门口晕倒了,刚说叫救护车过来你就醒了。我看你可能是中暑了,先喝点水。”
“我有两个朋友,一男一女,他们…”
“别说梦话。”女人把杯子塞进陆绥手中,连带着还有一张纸条,“你先喝,不够我再给你倒。等你休息好了跟我说,我送你回家。我们这里还是太热了,过会儿我去开空调,你等我一下。”
她说话时笑意盈盈地看向他,可后者总觉得哪里不对。
中暑…热…陆绥打了个寒颤——这个办公室很阴冷,他穿着外套都能被冷出一身鸡皮疙瘩,刚刚那个女员工居然还要去开空调。
想到这儿,他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后打开了手心里的字条。上面的字迹很清秀,大概率出自女性之手。
“不要相信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除了凉水什么都别喝,所有的食物和饮料都不能碰。”
“别跟其他人提起你的朋友。”
“如果有人冲你笑,立刻逃回这个房间。”
“生门只在下午三点打开,三点以后千万别去厕所,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去。”
满打满算五句话,陆绥看得头脑发懵——目前的情况似乎是他穿进了某个规则怪谈中,而除此之外,他对其他信息一无所知。
“一个合格的规则怪谈经历者必须尽可能多收集信息。”
江屿开玩笑时的一句话在陆绥脑海中响起,他下定决心走出这个房间看看。
办公室里的铁柜子中码着整整齐齐的档案盒;老式饮水机的热水龙头不翼而飞,蓝色的水桶倒放着,里面的水浮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柚黄色的木门还用着旋转把手,门口挂着“采购部”的牌子。
路过办公桌时,陆绥下意识瞥了一眼桌子上的工牌,上面写着:采购部张晓荷。
“这里原来是公司的采购部,火灾的时候,小张没跑出去,最后人的皮肉都被大火烧化了,烧化了就粘在墙上,就是你们看到的样子。”
疤痕脸的话在此刻自然而然被想起来,关键词:采购部、小张。
陆绥跑出办公室一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狭长走廊、一间一间排列在一起的办公室、落了灰的窗台、惨白的阳光,还有三三两两在走廊中活动的员工。
他们面无表情地和陆绥擦肩而过,有人交谈间发出了“哈哈哈哈”的声音,可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那诡异的表情活像被人操控的木偶。
“你是新来的吗?哪个部门的?”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站在新面孔面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我…”陆绥不知道该不该接话,字条上也没写不能和其他人交流这一项,他大脑一抽,索性回答道,“我是采购部新来的。”
“采购部?”中年人摸了摸自己的地中海,脸色一变,“这楼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你要是看到了,就往厕所躲一躲。还有,别信你们部门那个张晓荷的话,她那个人神叨叨的,邪性得很!你要想安安稳稳工作,还是离她远点。”
“哦还有,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老在下午三四点出没,那会儿就厕所最安全,躲进去就没事了。”
陆绥僵着脖子点了点头,遍体生寒——规则怪谈里最常见的相反规则就这么出现了,他觉得自己也算是有出息了。他想了半天,决定只把中年西装男人的话记在脑子里,比起这些神色古怪的“僵尸人”,他还是更相信那位和蔼的张晓荷女士。
采购部左转通往走廊尽头,财务部、茶水间、人力部…陆绥依次经过这些最普通的办公室,也看到了里面穿着工作衬衫最普通的员工。他们有的在相互交谈,有的在吃零食,还有的趴在桌子上小憩。
这是最常见的工作光景,但一想起疤痕脸提起的那场大火,他难免悲从中来。
来此以后两个人都提到的厕所位于走廊尽头,厕所的确很大,大到陆绥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把它当宿舍的程度。他探头进去看了看,这厕所的装修很奇怪——
男厕坑位不多,那么大一个厕所里只有三个坑位;洗手台也很小,一个水龙头那儿站一个人都稍显拥挤。在厕所坑位和洗手台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古铜雕塑。
雕塑似乎是某种神佛。现代大学生之间最近流行求神拜佛,陆绥也是在上学和上班之间选择上香的一员,因此他去过许多寺庙和道观,对其中的诸位神仙佛祖也略知一二。
眼前的这尊神像和他见过的都不同。他见过的那些佛祖神仙大多和蔼,即便是没有笑容的,也大多宝相庄严,很符合国人对神的普遍印象——严慈兼具。
厕所这尊神像长着两根长长的獠牙,眼睛瞪得像铜铃,面部是青铜的颜色,手里握着的大刀上还涂上了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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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颜色。神像赤身裸体地面对着门口,陆绥觉得这更像是某种邪神。
“这两根牙是我们老板从非洲带回来的,货真价实的象牙。”方才的地中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陆绥身后,他也不是要上厕所,只是想跟过来看看这个采购部“新来的”员工在干什么。
“偷猎象牙不是犯法的吗?”陆绥被吓了一跳,口不择言。
“非洲干这事儿的可不少,我们老板也有门路运回来,这就不是我们这种人该操的心。”地中海眼睛一斜,问,“你不上厕所站门口干什么?”
“你不也不上厕所吗?我新来的参观一下。”
“参观厕所…”地中海撇撇嘴,“你们这些年轻人癖好还挺独特,要不要顺带参观一下女厕?里面也有一尊一模一样的神像。”
“不必了,我回去工作。”
陆绥转身离开,心里的疑惑越堆越多:厕所历来被人们归纳为藏污纳垢的地方,供神的人把神像放在这种污秽之地,这对神像根本就是大不敬。但铸造神像的用料极好,两根象牙更是极品,这一点又和供奉的地方相互矛盾。
他满怀心事回到采购部,和张晓荷撞了个满怀。
“感觉好点了吗?”
“好点了。”陆绥点点头。
“刚刚去哪了?”张晓荷又递过来一杯冰水,水杯上面浮着水桶同款油脂。
陆绥看着那层油,想到自己刚刚喝过几口,顿感恶心。他咽了咽口水接过杯子,回答道,“去走了走,活动一下身体。”
“你去厕所了?”张晓荷的脸色陡然一变,和蔼的面目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凶狠。
“没有。”陆绥惊讶于一个人的眼神和表情居然能这样变化,也惊讶于自己的应变速度如此之快,“我只是在门口来回走了走。”
“那就好。”
张晓荷很满意地点点头,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吊坠递给陆绥,“纸条你也看了,厕所那个地方不干净,能别去最好别去。这是我找高人求的护身符,你收好,最好挂在脖子上。”
陆绥伸手,在看到那吊坠的样子后又触电般把手收回来——这坠子就是厕所里的那尊神像,就连质地都是一模一样的铜和象牙。
“你怎么了?”张晓荷面色一沉,从牙缝里挤出这个问题。
“没…没事。刚刚被静电电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是不愿意收。既然没有不愿意,那就戴上吧,我帮你戴。”
张晓荷伸长了手,陆绥避无可避,只得乖乖把头伸进吊坠的绳子里。张晓荷的手无意间碰到了他的脖子,冰块一样的温度让他打了个寒颤——即便这里阴冷,人也不该是这种温度。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如常的女人,控制不住地向后轻轻退了两步。张晓荷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有表情,人也鲜活,只是她这个人也处处透着诡异,如果她也不是好人,那只可能是更厉害的东西。
指针指向了两点半,办公室门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好巧不巧的是,就在这个时候,陆绥有点想上厕所。
6. 第六章 循环
“去上个厕所吧,一会儿三点了。”张晓荷主动让出一个出口,陆绥纠结了半天,决定死也要死得舒服一点。他走向走廊尽头,拉开厕所隔间的门,然后关门,反锁,一气呵成。
门自己打开是陆绥从没想过的事,更离奇的是,那神像转了个头,直勾勾盯着他。这个时候也说不上害怕,尴尬占据了更多,好在还没来得及脱裤子,他还有转圜的余地。
由于担心神像中隐藏着什么暗器,陆绥几乎是贴着厕所门往外走。快要离开卫生间时,神像突然咧开嘴笑了。他大为震撼,忙忙跑出去。这一跑又和地中海撞了个满怀,诡异的是,这地中海此刻也正在咧着嘴笑。
“去哪儿,别走啊。”地中海拉着陆绥的胳膊,后者用了吃奶的劲才甩开。
不对,全都不对。还没到三点,这些人却都站在走廊中笑。他们的笑容太过诡异,完全不是正常人该有的笑容弧度。他们注视着陆绥往采购部跑,眼神里浸满了说不出的可惜,像极了眼睁睁看着小辈一头撞向南墙的长辈。
采购部的门大敞着,阳光从积灰已久的窗户中透过来,照在米白色的瓷砖上,照出一片油腻腻的光泽。陆绥奔到门口,一只脚快要迈进门的时候他刹住了步伐——他看见了张晓荷,那个戴着细边眼镜,第一眼就显得十分和蔼的女人,她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满是从容地看向门口。
她很平静,平静地像一湖水,波澜不起。她看着陆绥的眼神里全是悲伤,这样的悲伤太重,只要看一眼就足够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来吧孩子,跟我走吧。三点快到了,我送你回去。”张晓荷伸出手,语气柔和得像小时候经常见面的邻居阿姨。
陆绥轻轻摇了摇头,站在门口始终不动。他在等,等待三点的降临。他把那块护身符摘下来,人一旦决意直面恐惧时,恐惧就会荡然无存。
被拒绝以后,张晓荷没有露出刚才的狰狞表情,她呆呆看着陆绥,眼睛里一点一点蓄满了泪水。泪水像被扯断的珠链一样往下落,一颗一颗,诉说着她的思念。
指针指向三点,分针和秒针重合的一刹那,陆绥听见极其轻微的“咔哒”声。他不明所以,那些走廊上的人们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他们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恐慌着。
陆绥做好了面对死亡甚至又一次大逃杀的准备,唯独没有做好一次灾难见证者的准备。
下午三点零五分,最先发现不对的人是地中海男,他看见窗外冒起了滚滚浓烟,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大烟?不会着火了吧…”
三点十分,地中海把头探出去看了看,然后被呛得满眼是泪得回来,大喊着着火了,让大家快跑。
三点一刻,整座楼断电,电话拨不出去,没人确定消防员什么时候能来。
三点二十,走廊里挤满了不同部门的员工,他们惊叫着奔向电梯、楼梯,可电梯早在五分钟前就停止了运行,安全出口的门也被紧紧锁上了,逃不出去,没有人能从这座熔炉中逃出去。
三点半,走廊尽头的厕所成为人群的终点,人们叫嚷着、拥挤着涌向唯一有水源的地方。浓烟已经灌满了楼道和办公室,哭喊声与尖叫声混杂在一处,陆绥却能清晰地看到烟雾里发生的一切。
他看见有人摔倒在地上,被其他奔跑的人们踩过,然后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趴在地上再也不动;他看见有人锁上了厕所隔间的门,任凭外面人怎么哭求都不开门;他看见有人跪在洗手间门口磕头,嘴里惦念着自己还小的孩子;他还看见接不上水的消火栓被人无力地扔在一旁,灭火器只喷了两下就什么都压不出来了;他也看见两个女员工抱在一起默默哭泣……
三点四十,火苗从楼下窜了上来。最先融化的是外层的纱窗,难闻的焦味在浓烟中弥漫开来,更加呛人。有人剧烈地咳嗽、呕吐,陆绥急得抓耳挠腮,恨不能飞奔过去帮忙。
可说来奇怪,先前能看见他的人此刻都看不见他了。他的手本想扶在人们肩上,却横穿而过;他想去接饮水机里的水,却永远无法触碰仅剩的一个冷水开关。
三点五十,地中海跪在茶水间门口,双眼紧闭,面色发紫,他捂着胸口,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声是一句闷哼。
四点,大火突破了窗户的防线,防盗窗的钢铁被烤到扭曲变形、玻璃“砰”一声裂开,火舌猛然跳进来,灼伤了张晓荷。她原本是想爬到窗户那儿跳下去的,她以为那是一线生机,却不想那是自己生命的终结。
陆绥跑过去想要扶起她,却是徒劳无功。火星触到了她的头发,烫伤了她的手掌,她痛苦地挣扎着,却怎么都挣扎不出那堵墙边。
他眼睁睁看着这个女人在自己面前扭曲、不动、化为焦炭,他什么都做不了。巨大的酸楚涌上喉头,现下整个楼层中唯一的活水是陆绥的眼泪。
大火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样——人被烧得面目全非;办公桌和桌子上的设备与那些化为灰烬的纸无异;一整层所有的颜色都被大火烧褪了,满目疮痍,满目灰黑。
晚上七点,火势总算被控制住了。消防、警察、医生在焦黑的废墟中穿梭,抬出一具又一具焦炭一样的身体。
陆绥的活动范围似乎大了点,他木然跟随者担架和黑色裹尸袋走向一楼,那里弥漫着巨大的臭味,和储物室的味道很像。他抬脚走向大厦外,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弹回来。
他摸不着头脑,还想再尝试时被头顶坠落的钢管砸中,又一次人事不省。
“你醒了?”——张晓荷的脸近在咫尺,她端着一个水杯蹲在陆绥身前,满脸关心。
“这是…”
陆绥清醒过来,扶额苦笑——现在这不仅是规则怪谈,还像是陷入了某种循环。
按照他看过的小说经验,陷入循环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自己和这里的人或事有某种联系,必须找到联系改变结果才能回到现实;另一种是自己也是鬼魂,只是由于死因不同所以被无止境地困在这儿。
前者需要找到前后几次异常的地方和突破口,但如果是后者,陆绥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了。
一模一样的纸条,一模一样的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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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和厕所。第二次回到火灾发生以前,陆绥试图找一找突破口,他不想再体验一遍大火吞噬一切的痛苦,他想试试能否做点什么改变结局。
“这两根牙是我们老板从非洲带回来的,货真价实的象牙。”地中海毫无意外地出现在身后,说的话和上一次一字不差。
不同的是,这次陆绥没再聊闲天,反而转头正色道,“您是公司的领导吗?”
“咳咳。”地中海挺了挺腰板,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了两个度,“算不上领导吧,我是咱们业务部主管,小主管而已,不算领导。哦对了,我叫黄力,大家都叫我老黄,你这新来的以后有啥不懂的可以问我。”
“老黄。”陆绥点点头,“老黄,你能不能把大家都叫出去,一会儿这里要着火,把大家都叫出去,要不然大家都要完蛋!”
黄力怔怔看着新来的年轻人,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咂舌道,“你不是吧,刚来就被那个张晓荷影响了?你怎么跟她一样神叨叨的…”
“不是神叨叨,我说的是真的!”时间紧迫,陆绥决定用真诚试试,结果当然是未遂,还被对方当成了脑力障碍患者。
他不信邪,转身跑到楼道里,打算对每个人都说一遍,能救一个是一个。只是还没来得及推开第一扇门,就被张晓荷拽住了。
“笨办法我都试过了,没有用。”她看着他,细边眼镜后面是说不上来的悲哀。
“你?你也知道会有这场火灾是不是!”
“嗯。”张晓荷点点头,出奇平静,“徒劳无功,放弃吧。这就是我们的命。”
“这不是我的命!”陆绥甩开她的手,声音吸引来了其他人的围观,“没有命,我不信这个。”
张晓荷叹了口气,不再阻拦,“你大可以试试。”
一轮说完,零人相信。办公室里的人窃窃私语,他们对陆绥说的火灾不感兴趣,对采购部员工的精神状态倒是很感兴趣。
指针又一次指向三点,又一次痛苦循环。
循环进入第三次,陆绥决定选择一个委婉的方式预警火灾;另一方面,他发现一个新的突破口——神像。
第三次在采购部办公室醒来时,在张晓荷递来水杯之前,神像的吊坠已经挂在了陆绥脖子上,吊坠神像的獠牙发烫,再联想到第一次来此时突然转动并咧嘴笑的大神像,他意识到这或许是关键所在。
“我是采购部新来的,对咱公司的业务还不是很熟。我请大家喝饮料,吃点东西,就在隔壁,不耽误什么时间,就当让大家休息一下。”
这一次,陆绥主动找到黄力拉近距离,“入职之前就听说过您,其他同事我还不太熟,还得麻烦您介绍给我认识认识。楼下那个茶饮店的位置我都订好了,新开的,得麻烦您跟大家说一声。”
“你这小伙子,上道儿!”黄力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露出常年抽烟留下的烟渍牙,“那就从我们业务部开始介绍,你跟我来!”
一只脚刚刚踏进业务部,陆绥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楼道里喊:
“着火了!快跑!”
7. 第七章 炼魂
“儿子,快跑!边跑边说!”
江屿那张大脸凑过来时,陆绥恨不得狠狠抱着他摇两下。
安全出口处的门被人暴力破坏了,浓烟从四处的窗缝里钻进来,人们弯着腰往安全出口走。这一次,他们没有慌不择路,反倒是井然有序。
“三点不到,火灾提前了?”陆绥一并猫着腰走在人流中。
“我好像是干坏事了。”江屿和室友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长话短说,这是个循环版的假规则怪谈,要找到突破口我们才有机会出去。”
“我猜突破口是厕所那个神像。”
“对,就是那个。上一轮我打算给这破玩意儿砸了,结果边都没挨到,就他娘又着了。”
陆绥顿住脚步,贴紧墙边在人中逆行。
“你小子,还打算砸?”江屿紧随其后,兜里揣着刚刚砸门时的榔头。
“砸,来都来了,得搞清楚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洗手间的神像高举着屠刀,刀上有鲜血滴落;神像张开血盆大口正对着门口,獠牙上也全是血迹。
“趁着火还没蹿上来,就现在!”
江屿抡起榔头往神像身上砸,下一秒,神像的屠刀和榔头对撞,撞出一阵刺耳的金属声。
“好家伙,怎么还直接活了?”
“咣”一声——陆绥溜到身后对着神像的后脑勺结结实实来了一记灭火器——不合格灭火器在灭火上没用,但瓶子的质量倒是很好,这一下抡下去,愣是把铜制的神像砸出一个深深的坑。
神像目眦欲裂,转身,举起屠刀砍向身后的人。但人到底比雕塑灵活,两个人前后夹击,你一锤我一锤,终于在神像身上看到了裂痕。
神像扔掉了屠刀,发出超乎人耳能负荷的尖叫,叫声凄厉,整栋楼的人都能听到。那些楼梯里准备逃生的人们听到这声音,仿佛收到了什么号令一般,齐刷刷直起腰,转身回到办公层。
尖叫结束,神像嘴里吐出暗红的烈火,火光灼人,逼得陆绥和江屿连连后退。洗手间外,那些员工像是丧尸一般直勾勾盯着两人,丝毫不在意烈火即将吞噬自己的□□。
张晓荷站在最前面,她的眼神依旧悲伤,眼泪从未止住往下流,可她却发出和神像一样难听的声音,那声音是对着其他员工说的——
“杀了他们!”
陆绥举着灭火器,准备和面前这些亡故许久的“人”搏斗,江屿也不例外。
在亡灵的时空里,他们的行动不受任何限制,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远超两个意外陷入此地的年轻人的预期。
地中海黄力比陆绥矮很多,可他却一把将后者手中的灭火器捏得变了形。眼看着武器攻击没用,陆绥也只能见缝插针躲避。
江屿这边的境况也没好到哪去,他举着个榔头东躲西藏,头发被薅掉两三根,气得他一边躲一边骂骂咧咧。
眼看着两人即将被逼上绝路,一整层的员工突然定住了。
神像陡然生出九条手臂,如同疯狂生长的树枝一样往外蔓延,每一条手臂上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所到之处,皆成灰烬。
“这回真的完辣!”江屿徒劳笑笑,把榔头扔向横扫过来的火臂。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烈火将要把唯二的两个活人吞掉时,一股巨流从天而降,生生冲断了这条带着诡异火焰的手臂。
墙体崩碎,陆绥亲眼看见铜像的身躯变得柔软,眼睛变得有神,原先被他和江屿敲出的裂缝在愈合——这次是真的活了。
与此同时,一簇簇烈火在办公楼的不同位置炸开。铜像修复得越快、越是鲜活,炸开的火焰就越多,被烈火炼成焦炭的“人”就越多。
“这玩意儿是在靠吸别人的命来供养自己吗?”陆绥看得发抖,几面之缘的人们在哀嚎中走向终点,他却自身都难保。
落在地上的水流飞速凝结,然后在一束极好看的蓝光中凝结成一把冰锥。冰锥飞起,直直刺进铜像的血盆大口中。
一个纤细的背影缓缓落地,站在陆绥和江屿身前,如瀑的长发掀起一阵轻轻的凉风。
神像停止了生长,它看上去很痛苦。那背影轻轻挥了挥手,冰锥便从神像体内穿胸而出。暗褐色的血液四溅,陆绥听见背影讥讽着冷哼了一声。
“道行不够,歇歇吧。”这声音冷得像冰一样,一句话说完,整栋楼的火焰都在同一时间熄灭。
背影转过身,露出标志性的笑容对陆绥和江屿说,“好玩吗?”
“岳青罗!”江屿深吸一口气,差点没气晕过去,“一百也是钱!你收钱不办事,好玩个鬼啊!我们俩差点…”
“怎么能叫收钱不办事呢?”岳青罗嘿嘿一笑,很有砍价多年老油条的样子,“这不是来了嘛。就是时效差了点,救人质量还是可以保证的。”
“那个…我们现在怎么回去?”陆绥打断两人的斗嘴,指了指采购部的方向——
那些葬身火海的人们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岳青罗,他们的悲伤过于浓烈,以至于痛苦的气氛蔓延,陆绥和江屿也莫名其妙流出眼泪。
“唉。”岳青罗长长叹了口气,“你们被困在这里太久了,我只能照章办事。要不然这个月又得扣工资。”
黄力抖了抖,颤颤巍巍跪了下来。他不说话,眼睛里全是哀求;他身后,剩下的人也乌泱泱跪成一片,他们不说话,只一味地磕头乞求。
“帮帮他们吧。”不知从哪钻出一只会说话的猫,这只猫通体黑亮,没有一点杂色,“回头让司师傅给你补回来。”
“行吧。”岳青罗伸开手,掌心中出现一个浅蓝色瓷瓶,瓷瓶散发着莹莹的光,温润又明亮。
“走吧,在这里暂住一下,等写完了信,我送你们过桥。”
黑猫化成人形,拍了拍陆绥的肩膀,“这两天工作量比较大,记得加班。”
“大江?”
陆绥大为震撼,江屿更是一头雾水,“认识啊都?”
“我…同事?”
“同事好啊,好同事。”江屿挠了挠头,和室友一起跟在岳青罗和大江身后。
只一眨眼,几个人又回到了阴暗潮湿的剧本杀店。
邓玉躺在地上,书局的瞿麦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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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她身边。
“外面那些水鬼呢?”江屿比划了半天问。
“被我收了。”岳青罗笑起来,酒窝浅浅,“怎么样?我这人靠谱吧,拿钱办事!”
“靠谱归靠谱,你那个香质量确实不太好。”陆绥接话,“是不是买香的人吃回扣了,防风打火机都点不着的程度。”
“我们地…我们书局的员工本本分分兢兢业业,从来不吃回扣。香是我买的,不可能存在质量问题。大概率是这儿阴气太重,阳间的火没用。”大江没好气地反驳。
“不是阴气,是被人摆了阵。海难和火灾的遇难者本该被送走的,被人束缚在这里,每一天都在重复遇难的过程,怨气太多,再有阵法加持,引魂香点不着,阳间的火也会自己灭掉。”岳青罗皱眉,认真打量着房子里的陈设。
“每一天都在重复遇难的过程?”那股焦糊的臭味太让人记忆深刻,陆绥听着只觉得不寒而栗。
“嗯。海难的亡灵被困在外面,你们去的密室里是火灾中的亡灵。其他的密室也各有布置,你们无论进哪个房间,结果都一样。”
江屿咂舌:“这也太恶毒了!但为什么逮着我们几个薅?难道我们是什么天选之人?”
“可能因为看你们好骗。”岳青罗说着,递给江屿一个小药瓶,里面放着两颗胶囊,“我这包售后的,把这药吃了,今天进入这里的一切副作用都会消除。”
“这么好?”
“那是当然。”岳青罗莞尔,“药没带够,你先吃。陆绥一会儿回书局再吃。吃完以后大江会带你们离开的,我来善后。”
江、陆二人乖乖点头。待江屿吞下两颗胶囊后,刚进门的孟逐便带着他和邓玉先行离开了。
岳青罗冲瞿麦使了个眼色,后者以加班费为诱饵带着陆绥回到了书局。大江和岳青罗则继续留在店里,里里外外又查探了一遍。
船的残骸、救生衣、船舵…看到这些东西时,岳青罗的表情倏然变得严肃起来。
“这地方的鬼气不小,居然连你都没发现有人在这炼魂炼了这么长时间。”大江在猫的形态中十分灵活,他从横梁上跳下来,站在岳青罗脚边,“那个神像什么来路我还得再查。”
“不是本土神。”岳青罗沉思片刻,对大江说,“幕后主使的能量比我们想的都大,他竟然可以让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交叠在一起。在那里,我甚至不能施展所有法力。”
“你不是已经打碎了那尊神像吗?”
“那只是个供体,真正的原身根本不在那儿。前两天地下开了个会,最近出问题的时空很多,可是渡海一点异常都没有,我怕会有大问题。”
“怕什么,你是海神,有什么是你不能解决的?”大江嗤笑,想起刚刚离开的几个人,又恢复严肃,“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小陆他已经死了的事?”
“不用我说,他很快就会自己发现。”岳青罗打了个响指,焦黑的四面墙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要不是为了水玉,他也没什么多余的用处。”
大江轻轻摇了摇头,他总觉得这位神女没什么人情味。
8. 第八章 不存在的地址(上)
回到长溟书局,大江交给陆绥一盒牛奶模样的饮料:“你和你同学的售后不一样,自己人,这是特供版。”
陆绥将信将疑点点头,然后仰着脖子一饮而尽。这饮料微微发甜,口感有些涩,不像药,像他小时候喝过的胡萝卜素。
“味道怎么样?你同学吃的是孟婆研发的新产品。”大江把喝完的纸盒丢进垃圾桶,“你喝的是麦麦研发的新产品。”
“孟婆?”陆绥想起那两颗胶囊,大为震撼。
“对啊,这是孟婆研发部研发出来的新产品,能够有效消除部分记忆,消除的部分可编辑,非常方便。不过味道太差了,所以用了胶囊。你喝的这个叫‘闭嘴汤’,以后就算你想提起这次的事情,你也说不出来。”
“闭嘴汤…名字还挺直白。”
“注册商标是‘守密’。”大江拉开书局一楼的柜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许多纸盒子,“顺便通知一下,这两天加班。火灾和海难的遇难者要尽快送走,人手不够,所以你也来。”
“等一下!”陆绥叫住大江,一箩筐问题蓄势待发,“我有些地方没搞明白。”
“哪儿不明白?”
“你们…我就是个普通人,可是这儿的工作…”
“不适应?”
“也不是不适应,是一开始我没想到工作内容是这样的。”
大江默默翻了个白眼,答,“你求职的时候我们已经做过背调了。你缺钱缺住宿的地方备考,你看得见地下的朋友,还能够和他们友好沟通,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一开始没跟你说是怕你对我们有误会,现在你对业务也有所了解了,相信你能胜任。另外,如果实习期不满三个月就提桶跑路的话,要支付违约金哦。”
“违约金?”陆绥不记得合同里有这一项,“违约金合法吗?”
“如你所见,我们从事地底下的工作,不受你们阳间法律约束。”大江回答得很正式,只差没穿套西装再标标准准鞠个躬了,“其他问题你以后会有答案的,现在请好好加班,否则要扣工资。”
陆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机,余额和零钱加起来还剩一百块,他最终决定先闭嘴老老实实加班。
从藏烽大厦出来以后,陆绥再也没有见过岳青罗,九点刚过,那些在循环中出现的熟面孔们便整整齐齐排着队来到书局领取信纸和邮票。
大江是只没什么耐心的猫,此刻却站在吧台给每一位客人都做了一杯拉花咖啡。他说这是他的独家——猫猫咖啡,能让即将离开的人再尝一尝人间的味道。
“如果有人不爱喝咖啡怎么办?”陆绥问。
“猫猫咖啡只是长得像咖啡,等他们喝的时候,想到的是什么味道,尝到的就是什么味道。比如有的鬼想到的是炸鸡,那他喝进嘴里的就是炸鸡味。”
“哦,那还挺好的。”
余光一瞥,陆绥看到了地中海黄力。后者特意多要了几张纸,又一改以往咋咋呼呼的性格,一只鬼安安静静坐在窗边写信。咖啡被放在桌子上时,他叫住了端咖啡的人:
“我记得你,采购部新来的小陆。”
“你?”
“你忘了我了?我是业务部的黄力,你还让我告诉大家着火了,你忘了?”
“没忘,我只是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件事。我以为那是我的幻觉。”
黄力苦涩笑笑,招呼眼前的年轻人坐下。
“你是进来的第九十一个人,之前的九十个人都没能出得去。不过没关系,这也是我经历的第一千一百一十次火灾了。”
陆绥想起岳青罗说这些遇难者的亡魂被人困在那儿,日复一日重历自己遇到灾难时的时候,自己还以为这是夸张手法。现在听了黄力的话,他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悲痛。
“你经历过,你就更应该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为什么那时候还不听我的话让大家跑呢?”
“没用的,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已经被烧死了,不可能因为你们的一句话就改变当时的结果你明白吗?”黄力深深叹了口气,无助又无奈,“就算我听了你的话,让大家那个时候就跑,火灾也一样会来,它会提前,一样无人生还。结局都不变,何必提前受那个苦?”
陆绥哑然——遇到江屿那次就是这样,火灾提前到了两点半,那是他打算用“下午茶”的名义把其他人带出去的那次。
“地…黄哥,你知道是谁把你们一直困在藏烽大厦的吗?还有你说我是第九十一个人,那之前的九十个人都是谁?他们没出去,人在哪?”
“不知道。”黄力摇摇头,“我只知道我死了。死了以后我一直没能离开单位,每天都在经历当时的火灾。我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天,只能数一数经历了多少次火灾。”
“前面的九十个人和你挺像,他们也是莫名其妙出现在单位的陌生人,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一般情况下和我们一起烧过两三次以后就消失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那…那卫生间那座神像呢?那是你们遇到火灾之前就有的,还是?”
“我上班的时候就有。那就是我们老板特意放在那儿的,说是聚宝招财的,平时也没人敢动。”黄力回答得诚恳,也从来没觉得那尊怪异的神像有什么问题,“小陆,我们别聊火灾了,我叫你是想求你点事。”
“您说。”陆绥有点意外,但还是决定听完。
“我知道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你根本也不认识我,除了知道我叫黄力,你和我没有什么交情。但,你还活着,我只能拜托你了。”
“你说吧,如果是我能帮忙的,我一定帮。”
“你能不能帮我看一眼我老婆和孩子。”黄力把一张纸条推到眼前人面前,“这是我家的地址,还有我老婆的手机号。我走的时候,我儿子刚上高一,现在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考没考上大学…”
陆绥小心翼翼把纸条对折收好,又问,“看完以后,我怎么联系你?”
“你不是在这个邮局上班嘛,他们这儿能给阴间寄信的,你同事应该知道。如果…如果不允许的话,那你给我烧点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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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我一声就行。当然了,要是嫌麻烦,那也…也可以拒绝。”
鬼魂黄力搓了搓手,脸上是局促不安的表情。
“这有什么麻烦的,我明天早上下了班就去。然后我问问我同事,想办法通知你。”
“谢谢谢谢!太感谢你了!小陆,你真是个好人,你会长命百岁的!我…我要是能考上阴间的公务员,我肯定会保佑你的!”
陆绥不好意思摆了摆手,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黄哥,我还想问您件事儿,那个张姐,就是张晓荷,她是怎么回事?您说她邪门,她一直都那样吗?”
黄力迷茫地摇了摇头,问陆绥,“张晓荷,张晓荷是谁?”
“采购部的老员工,张晓荷啊!你们可能叫她小张,对小张姐!”陆绥以为对方在开玩笑。
“采购部哪有什么姓张的,我们采购部一直就一个人,是小王,王西西,就坐在那儿——”黄力看向自己左后侧正在写信的人,努了努嘴,“他就是小王,采购部的。”
“怎么可能…”陆绥想问清楚,黄力既然记得自己,怎么会不记得张晓荷。可对上那双迷茫的眼睛时,他又偃旗息鼓道,“算了,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黄力怔怔目送陆绥回去,怎么也想不起来“张晓荷”是哪一号人物。他走到王西西身边坐下,问,“你们采购部有没有个叫‘张晓荷’的员工?”
“没,没听说过。”王西西摇摇头,继续写信。
大江正在给咖啡拉花,听见陆绥的动静,头也不曾抬一下。没过多久,他就听见这位新同事嘴里不停念叨着,“奇怪,真奇怪。”
“您又怎么了?”大江有点无语,但本着对新同事的人道主义关怀,还是决定问上一句。
“在火灾里,我的采购部同事叫张晓荷,我醒过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她。那个幸存的疤瘌脸也说采购部的是小张,可是刚才,黄力说采购部没有姓张的人,只有姓王的,这也太奇怪了…而且在循环里,黄力明明说过张晓荷邪门啊…难道鬼也能见鬼?”
“废话,鬼当然能见鬼,他们这是黄泉路上的好伙伴。”大江把咖啡送出去,又靠在吧台上问,“你说的是真的?有一个不存在的新鬼,还有一个疤瘌脸?”
“当然是真的。哦对了,那个疤瘌脸还说他是幸存者,守陵人来着。江屿也听见了,你不信可以去问他。”
“干活吧。”大江转身,一只黑猫跃出了窗台。
瞿麦接替大江的工作继续拉花,陆绥想问点什么,她却充耳不闻,一句都不回答。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鬼客们陆陆续续离开了书局,瞿麦这才说出她的第一句话,“下班了,你去休息休息吧,我来收拾。”
陆绥揣着黄力给的纸条回到学校,趁没人的时候打开看了看——这哪是什么信纸,这分明是上坟时给死去的人烧的黄纸。
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黄纸上那行黑色的字越看越让人觉得冷。大四没课,陆绥决定睡一觉,下午就去纸上的地址去找黄力的家人。
9. 第九章 不存在的地址(下)
“师傅,去和江家园。”
地图上搜不到这个小区,陆绥只好打车。他报完地名,司机却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和江家园?有没有具体地址,街道之类的。”
“下江路4号。”
“哦。”司机起步,还没开到第一个红绿灯就按耐不住问自己的乘客,“你去上坟啊?哪有下午上坟的?”
“上坟?我不去上坟,我是去找个朋友。”
“什么朋友住在墓地啊…”司机尴尬笑笑,“下江路4号可没有什么和江家园,只有一个和江陵园,你朋友是不是在那儿工作啊?”
陆绥不知道怎么接话,听到目的地是墓园,他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怕司机看出什么异常,他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是…我一个朋友在墓地工作,我去看看他。”
“那挺好,听说现在殡仪馆啊、墓地啊工资都高,在那儿工作也蛮好…”
司机又絮絮叨叨了什么陆绥不知道,他只是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飞速移动变化,不一会儿就地图就提示“目的地在您附近,请从右侧下车”。
下江路地处郊区,本来就偏得不能更偏,下江路4号这个和江陵园更是位于整条大路的尽头——偏上加偏。
陆绥刚下车,人都还没站稳,司机便一脚油门朝着来时的方向开走了,其速度之快,尾气之醇厚,能让每一个在城市生活多年的人都不禁感叹一句“地道!”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八个字在此刻具像化了,别说住宅了,这地方连个卖水的小卖部都没有。来人本以为和江家园是后建的,是司机不知道,可现下一看,心彻底凉透了,只好承认自己要来的就是这个墓园的事实。
这里说是陵园,实际上只是一个偏僻又荒凉,一直没被纳入规划范围的坟堆罢了。“和江陵园”四个字被刻在一块裂了无数条口子的木板上,滑稽极了。
墓园门口有两扇半开的铁门,来人完全不理解这门设置的意义何在——门房里没有人,窗台上、门口都已经积了厚厚的土;扫帚歪歪斜斜躺在地上,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扫帚杆;门房玻璃成蛛网状碎裂好几处,也不知是风刮的还是人为破坏的。
走进铁门,萧瑟凉风扑面而来,风中夹带着些尘土,有点呛人。铁门后只有一条路,路面凹凸不平,仿佛经历过几轮炮轰;路旁种着稀稀拉拉的槐树,大多数都已经枯死了;路边偶尔能看到几个提示牌,牌子上的标语也早就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只剩牌子的形状在风中屹立。
穿过坑坑洼洼的路,眼前就是排列整齐的坟包。陆绥苦笑——说没规划吧,每一列坟包前都有序号;说有规划吧,这儿的坟包又相当简陋,连立的碑都显得格外朴实无华。
“99栋,101号。”
黄纸上的门牌号对应在这里就是第九十九列,第一百零一号坟堆。陆绥找到列数,十分淡定地走了进去。
一百零一号坟堆比周围的坟堆都要大,石碑上刻着好几列字,碑上的红字褪色许久,灰土掩盖了墓主的身份,看上去已经很久没人来看过这里埋葬的人了。
来到这里的年轻人从背包里掏出一张湿巾,把墓碑仔仔细细擦了擦,这才看清楚碑上的具体信息。
一块墓碑,两个人。正中间两列写着:
爱妻金卉、爱子黄志辉之墓。
右边那列刻着:夫黄力敬立。
左侧刻着两个人的生卒年月,这两个人逝世在同一天——2002年3月22日,正是陆绥收到的文件袋里,鲁西鲁号发生海难的那天。
“金卉。”陆绥仔仔细细把那张黄纸看了个遍,确定黄纸上的名字就是墓碑上的名字,他心头弥漫起一股巨大的阴影,思绪如乱麻一般绕成一团——
黄力说他走的时候他儿子上高中,可是黄志辉2002年就在海难中去世了,那么黄力是在撒谎还是他精神出现了问题?如果是撒谎,那张晓荷的事情就说得过去了,但他又为什么要隐瞒张晓荷的存在呢?
陆绥疯狂挠头,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团迷雾,怎么看都看不清浓雾背后的真相。他现在迫切想要回到书局,他觉得大江他们能给自己一个答案,也只有他们能给出一个答案了。
匆匆往另一头走了两步,陆绥的脚又停了下来——无意间的抬眼又让他看到了一位“熟人”——第九十九列,第一百二十号墓碑,墓主人叫黄力,逝世于三年前。
寒意从脚底升起,直抵天灵盖。年轻来客的两条腿不受控制地往回走。从九十九列走到第一列,他看见王西西的名字,看见前两天坠楼身亡的李鑫的名字,还有,他自己的名字。
第一列第三行的墓碑上刻着:陆绥,卒于2002年3月22日。墓碑上的照片和家里相册中的照片一模一样,连眼尾的泪痣都分毫不差。
没有爱称,没有立碑人,陆绥甚至不知道这块碑是谁给自己立的。他仔细捋了捋,又觉得这不可能是收到档案袋的缘故:一来他没看到江屿和邓玉的名字;二来对于同样收到档案袋后坠亡的李鑫,他墓碑上的逝世日期就是坠亡日期而非档案袋上的海难日期。
如果这块墓碑不是某种恶作剧的话,还剩下一种可能——陆绥是个死人,他的的确确死在了档案袋中记载的海难里。这么一想,自己从小到大都能看到鬼,还能和鬼魂交流的事就不奇怪了,这算同类社交。
太阳藏在乌云后面,偶尔照射出来的阳光惨白,和此刻墓园里这位年轻人的脸色一样难看。手机里的软件适时弹出推送,那个问题是:
“突然得知自己不是活人是种怎样的体验?”
年轻人点开这个问题,底下是清一色的模板小说。他颤抖着点开“写回答”,写了大段的字不断删删减减,最后只是拍了张照,配文: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都是我,我不知道这算突然得知自己不是活人,还是算恶作剧。
发完回答,陆绥拖着沉甸甸的步子走出墓园。他想起去剧本杀之前的那个梦,想起最近的经历,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源自那个名为《船》的剧本杀。
整片墓园静悄悄,门房里依旧是空无一人。唯一来此的年轻人在大脑的指挥下推开了门卫室的铁门,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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凳子,颓然坐下。
他点开剧本杀店老板的朋友圈,对方两分钟前刚刚更新过内容:
“最近新到的本《火烽》,店主已经带着一众dm试过了,剧情绝对够劲儿,来玩过的都帅哥美女都说好。本子里有一些简化仪式,整个本比《船》还带感,目前还没收到任何差评,小哥哥小姐姐们千万别错过!约起来!”
这条朋友圈的配图是新剧本的封面,陆绥这两天对有关火的一切都很敏感,他拉大图片,顿住——《火烽》的封面上是一座焦黑的高楼,楼体上的名字是“藏烽大厦”。
怒从心起,陆绥点开对话框想质问老板,结果消息没发出去,红色感叹号仿佛在嘲讽他一般。他想干脆把这老板拉黑删除,可来来回回折腾了半个小时也没成功——不管他怎么倒腾,就是删不掉老板的微信。
愁绪飞来,他索性倚在椅子靠背上放空自己。蜘蛛顺着抽屉上的蛛网爬到了人的手臂上,机缘巧合之下,年轻人打开了布满灰尘的抽屉。
蓝色的文件夹静静躺在抽屉里,封面用标标准准的楷体写着:和江陵园公墓信息登记册。
好奇心驱使着来人翻开它,又让翻开它的人再一次以一种极其震惊的心情从头看到尾。
与其说是“公墓信息登记册”,不如说是“遇难者信息登记册”来得更准确些。整个文件夹由三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三年前藏烽大厦的遇难者信息,包括黄力在内的二百一十二个人都埋葬在这儿,有些遇难者的备注上写着:经家属同意,已将墓址迁移至…
第二部分是2002年的海难遇难者信息,陆绥震惊的是他们竟然都是川江市人。正如档案袋里写的那样,156位游客,32个船员,他们的信息都在这份文件夹里。虽然只有最基本的性别、年龄和住址,但也给来人提供了不少信息。
在156位游客中,陆绥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个名字——陆敏,1997年7月生。陆敏和陆绥的住址是同一个,备注信息也一样写着:
经家属同意,墓址已从和江陵园迁移。
陆绥本人不记得自己还有弟弟妹妹,他更好奇的是新的墓址在什么地方——其他遇难者迁移后的地址都很详细,只有他和陆敏仅仅写了这么一句话。
手机震动,是大江的信息:晚上九点值班,迟到扣全勤。
陆绥把文件夹装进书包里,又仔仔细细搜索了一遍,确定没有其他有用的信息后才离开。这里地处偏远,打车也难打,他只好按照导航先走到最近的加油站。
春风又起,卷起地上的柳絮。彼时陆绥的全部心思都在那份遇难者信息登记表上,全然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的觉悟。在他离开陵园的铁门后,另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站在门口久久注视着他的背影。
身影的主人脸上布满疤痕,声音嘶哑着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他走了,带着那份名单走的。你放心,我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再后来每当陆绥想起这天下午的经历,总会反问自己,如果当时回头多看一眼,结果是不是会因此变得不同。
10. 第十章 阳躯阴魂
导航时不时把人往水塘、工地上导,陆绥换了好几次路线才总算走到加油站。打车软件还没来得及打开,正停在95号油枪前的车就打响了喇叭,大江从驾驶位探出头:
“小陆,上车!我来接你回去加班。”
年轻人抽了抽嘴角,拉开车门坐上去。
“兴致不高啊,白天没休息好?”
大江顺手递给副驾驶一个保温杯,后者本以为又是什么出自地府的奇怪饮料,打开一闻,是咖啡。
“我以为你会问我跑这儿来干什么。”
“黄力让你来帮他看看他的家人对吧。”大江对新员工的此次出行毫不意外。
“嗯,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擅自接私活是违反店规的,念在你是初犯,我就不跟老板说了。”
车停在红绿灯前,大江盯着倒计时的数字一点一点变小,幽幽开口:“鬼魂的记忆是错乱的,所以有时候它们的话未必可信。你能看得到它们并不代表你能分辨它们话里的真假,更不代表你能打得过它们。以后那些鬼的话只能信三分,别轻信,别乱跑。”
“嗯,明白了。”话锋一转,陆绥看着驾驶座上的大江,问,“大江老师,请问您是…猫吗?您是猫仙还是猫妖啊?”
“我是东帝座下的玄猫,掌管所有陆上走兽,准确点来说,我是神。”
“掌管所有走兽…那您的官职还挺大的,怎么会在小小的书局屈就?”陆绥试图和身边的猫神礼貌一点,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点阴阳怪气。
果然,大江的白眼快要翻到后脑勺了,没好气地反问:“被贬职了不行吗?这年头,不被裁员就很好了,还计较这那的,活了这么久,我也多少懂点神情世故。”
“神也有就业压力啊…”陆绥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被急刹车带来的惯性磕到了头。他刚想吐槽动物不要开车,抬头却看见视线正前方的路塌陷出了一个大坑,黑云凝集在他们头顶,越压越低。
“坐车上别动,我下去看看。”大江解开安全带,径直走到车前。
笔直的公路从中间横贯裂开,行驶在前面的几辆车纷纷坠进深坑,车内的人生死未卜。耳边闪过一道劲风,陆绥看见一把极其锋利的刀贴向大江后颈,速度之快,让人甚至只来得及脱口而出一句回荡在车里的“小心!”
“区区拦路鬼!”——在猫的形态时,大江比那把刀的速度更快,他侧身闪过,对准持刀者就是一爪。刀应声落地,鬼影软绵绵趴在地上,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陆绥把头凑到挡风玻璃处看,却发现自己的视线越来越高。他想打开车门一探究竟,却被吓出一身冷汗——
整辆车离地越来越远,车门一打开就是半个跳楼机的高度,冷风在车门打开的瞬间倒灌进来,要不是有安全带拉着,陆绥此刻怕是已经成为第二个李鑫了。
大江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他想救下半空中的同伴,却被路面上大量涌入的鬼魂缠住,无法分身。
“老板,出事故了,速速支援一下!”鬼魂中间的黑猫来回穿梭,定住了好几个面露凶相的恶鬼,可每当他想要跳上去救人时,总会有新的恶鬼缠身。
眼看着整辆车就要隐入云层,里三层外三层的鬼群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散了——孟逐站在最外面,手里攥着的长戟上冒着火,火气层层递长,鬼群尖叫着四处逃窜。
“你的戾气还真是比鬼还重啊!”大江刚感叹了这么一句,立马反应过来,“陆绥!”
有一个黑点从高空中直直坠下,它的下坠速度极快,大江结印的瞬间就听见“砰”一声巨响,面前的柏油路又被砸出了一个大坑。路面上的石头飞溅,大江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小陆!”大江跳进坑里,已经做好了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陆绥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车里空无一人。
“完蛋了,老孟,那小子不会是被抓走了吧?”
孟逐挠挠头,“可我感应到他的气息就在附近,应该走不远。我们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听见孟逐的停顿,大江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看见陆绥像一只鸡仔一样被人拎在半空中。
“五百一次救命,你不吃亏。”岳青罗一只手拎着陆绥的领子,另一只手还不忘看一看手机里的余额,“你要是答应,我就让你平稳落地;要是讨价还价,可能就要摔上那么一跤咯~”
“你你你…”陆绥想说成交,但领子被人从后面揪着,他被勒得喘不过气,“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我什么我,我这价格童叟无欺好不好!你看那些老板,找人算个命都得成千上万,我救你两次,收五百怎么了?你还…”
“岳姐!”大江从岳青罗手里接过差点窒息的“鸡仔”,“你把他勒死了,那可一毛钱都没了。”
陆绥咳了半天,倒让岳青罗不好意思起来,她搓搓手道,“你这小孩也真是,不舒服也不吭声。”
“您也没给他留说话的机会。”
孟逐冷不丁开口,岳青罗忿忿落地。她以一种极其优雅的姿势在半空中画了几条线,四散逃窜的鬼魂们便纷纷被绑缚住,动弹不得。
“姐,什么情况?”
“有人劫了地府的狱,放出一些被判刑的拦路鬼。它们被恶意引导到这儿,目的当然是为了…”女人朝陆绥的方向看了一眼,大江了然。
“他现在是阳躯阴魂,这具身体极其难得,那些鬼看见他就像看见唐僧肉一样。虎狼环伺,你们的负担可不轻。”
“可是这些恶鬼出逃是底下的过错,因为这条路死去的活人未免太无辜了吧!”孟逐盯着陷在坍塌路段里的车,面色冷峻。
“那是当然。周围人的记忆会被清除,路面会被修复,底下商量的赔偿方案是给这些人的阳寿都添两年。”岳青罗说着,转了转手腕,一众恶鬼便纷纷消失不见了,“这个方案是有点一刀切,但也还行。”
“冒昧地打断一下。”陆绥弱弱举起一只手,“请问,什么叫阳躯阴魂?说的是…我吗?”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先回书局,等我善后完回去找你们。”岳青罗挑了挑眉,俯身贴向陆绥耳边,“墓碑和名单的事,回去你就知道了。”
淡淡的松香混杂在书本翻过时的声音中,分外怡人。阅读区的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盏铃兰花灯,灯下有插座,还有免费续杯的柠檬水。窗外的风铃偶尔和风碰撞出轻微又清脆的奏鸣曲,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温柔和煦。
如果不是在此讨论自己是否还活着的话,陆绥会觉得这是个最理想的自习室。
瞿麦端过来一杯热腾腾的红茶,然后安安静静拉开椅子坐下;孟逐拿着刻刀仔细打磨着一尊石像;大江在啃新买的牛肉干;陆绥把手里的笔盖打开又合上,包里的登记册被放在桌子上,谁也没有翻开它。
门被推开,夏秋踩着高跟鞋进来了。她是很容易被人记住的一位——她格外偏爱黑色,陆绥三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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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她,她都穿着黑裙子挎着黑包、耳朵上戴着黑曜石的耳钉,永远披着留到腰上的黑色长发。
“什么会议这么紧急?老头人呢?”她坐下,环顾了一圈,没找到司泉的身影,“你们怎么了?被下了禁言术啊?”
“安静点。”孟逐眼都不抬地回答她,毫不在意对方投来的充满“杀气”的眼神。
气氛又安静了半小时,司泉才急急忙忙上楼坐下。他有多着急,他身后跟着的岳青罗就有多从容。
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陆绥这才发现岳青罗的发色并不是黑的,她的头发是很深的蓝色,这种接近墨一样的蓝色只在阳光下才能让人看得真切,像大海深处的颜色一般。她坐在陆绥旁边,身上有一股青草香。
“我亲爱的员工们,出大事了。”司泉表情凝重,陆绥跟着直起了腰,可除了他们二人,其他人都摆出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略显尴尬,司泉清了清嗓子道,“众所周知,小陆是罕见的阳躯阴魂;可是今天我和青罗发现,有人是阴体阳魄。”
这句话说完,陆绥一头雾水没听懂,岳青罗缓缓喝了口茶;剩下的人齐刷刷抬起头盯着司泉,异口同声问:
“怎么可能?”
“等一下。”陆绥又一次举手打断他们的谈话,“你们有没有个人能告诉我,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有,我来说吧,从头说起。”岳青罗拿过桌子上的登记册,一翻就翻到了陆绥那一页,“陆绥,1994年10月28号出生在禾城,后来被你父母带到川江市生活。2002年三月二十号,你和你妹妹陆敏被你姑姑带出去玩,你们跟了一个川江的旅游团,乘坐的船叫‘鲁西鲁号’,这艘船从川江连陆港出发,在太平洋上连续飘了两天以后,整船倾翻,船上所有人,无人生还。”
“得到消息以后,川江这边也派出很多人参与搜救和事后善后工作。就是在那一年,和江陵园建成,由于赔偿和责任的问题一时间没确定好,鲁西鲁号遇难者就先被集体安置在了和江陵园。”
“而在这些遇难者中,有一个人很特殊。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你们医学意义上的死亡了,心跳呼吸和大脑都没有活着的迹象,可他的魂却被人锁在了这具躯干里。在我们阴…在我们的业务范围内,死去的人魂魄会游离在外,底下派人来带走这些魂魄,然后送进渡海,开启你们的新阶段。而如果魂魄被锁在躯干里,底下来办事的人就没法带走这个人,这个人会用阳间的躯体继续活着,但事实上他已经死了。这就是阳躯阴魂。”
“简单来说,活人拥有阳间的躯干和阳间的魂魄。而那具身体里的魂魄属于阴间,被锁在阳间的躯干之中后,能够驱使这具阳间的身体继续表现得和正常人一样。这样的状态持续个十年八年以后,那具躯体就会成为容纳鬼魂的最好容器,舍不得脱离人世的鬼魂都在找这样的躯体,妄图借助它还魂。”
“我就是那个阳躯阴魂,你说的被人锁进躯干里的遇难者,就是我?”陆绥听懂了,给出的反应也没有想象中的强烈。
“对。当时你们这的业务还不归我们管,谁知道底下出现了大规模叛逃事件,海难遇难者的魂魄集体消失,上面才会让我们来接手□□。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找到那些遇难者的魂魄,没想到是被人带走用来炼魂了。”
“那老板刚说的‘阴体阳魄’又是什么?”
“你还记得张晓荷吗?”
岳青罗笑着问陆绥,后者闻言,狠狠一激灵。
11. 第十一章 鬼市
天干地支各有阴阳,虽然能见到阿飘,但陆绥对生辰八字分属阴阳这件事也持怀疑态度。
据岳青罗所说,人在出生时,魂魄和□□会有一段结合的时间。一般人的结合时间都不算长,以人类的时间来计算,不过一瞬间的事。
但也有人的结合时间极长,如果灵魂适应了躯体,那就是一个完整的人;反之,如果没有适应,轻则各种疾病,重则早夭。
张晓荷就是一个躯体和灵魂在出生时结合时间过长的典型。特别的是,她出生时,那具躯干的生辰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阳分阳秒;而她的灵魂却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分阴秒来到阳间,和那具躯干结合在一起。
陆绥是已死之躯中锁着阳间的灵魂,张晓荷却是生来便有至阳之躯,至阴之魂,这样的人生来被冥界视为珍宝。如若寿终正寝,则有机会成仙修神;如若意外而亡,也大概率能福泽子孙后代。
但这样的命格如果枉死,其戾气怨气也会比一般的灵魂大上无数倍,稍得指点便足以让地下的一众公务员头疼。
“所以她究竟是怎么死的?”陆绥心里仍然有许多不确定,“黄力说她根本不是采购部的人,那她根本不是火灾里的遇难者。她怎么会出现在火灾的空间里?”
“还不是怪你们这些人类,花花肠子一堆。”大江检索着昨晚刚刚得到的信息,金色的瞳孔中尽是鄙夷,“她本来只是想做一个本本分分的采购部员工,结果入职没有两天就被调去了色鬼老板的办公室做助理。”
“你们人类最喜欢搞造谣、抱团孤立这一套,好好的小姑娘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逼得想离职,还要被那个老色鬼言语骚扰,换谁能没点怨气?”
“所以她也在藏烽大厦工作?那…那黄力为什么说不认识她?”
“或许因为鬼魂的记忆是错乱的,也或许因为他们也知道无论是孤立还是造谣都是错的。明知是错而为之,难道还能跟你说实话?”
岳青罗满眼戏谑,她被贬许多年,日日游走在阴阳交界,对这些事情习以为常。
“那…她是怎么死的?因为火灾?”
“火灾那天早上她递交了辞职信,如果不是色鬼老板反复纠缠的话,人姑娘是准备中午就走的,愣是被拖到下午。起火的时候那些同事又把洗手间门锁住不让人进,她爬进采购部是因为那儿有窗户,她想跳窗,但没想到靠窗的外墙起火最严重,最后整个人都……如你所见。”
“小姑娘…可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明明已经是中年妇女了啊?”陆绥想起那张温温柔柔的面孔,联想到的是自己家隔壁的邻居阿姨。
“人死的时候会本能地向自己最信任的人求助,在我带走的灵魂中,十个有九个死前都会喊‘妈妈’。张晓荷也不例外,你看到的不是她的样子,是她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她命格特殊,死后变成自己母亲的样子进入那个时空,也是想用母亲的身份去拯救当时的自己。”
陆绥哑然,他想起自己的外公也是如此,在重病离世之前嘴里念叨的都是“妈妈”。人的本能会驱使他们寻求降临人世时最初的怀抱,他也是人,他感到心酸和难过,他能够共情。
“老板…也是遇难者之一吗?”陆绥本着最朴素的正义观想,这种人应该不得好死才对。
“当然不是。”大江把自己的手机扔到对面,屏幕上赫然出现一张疤痕交错的脸,“你所谓的守陵人,就他,他就是那个幸存者,那个老色鬼。”
“就是这老东西让人把厕所门锁住的,后来他踩着员工的身体跑脱的,心可黑着呢!”说这话时,大江咬牙切齿,几乎想把照片上的人撕碎。
“张晓荷死后,被人禁锢在藏烽大厦里。日复一日重新经历当时的火灾,经历的越多,恨意就越强,禁锢她的人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卫生间的神像被鬼魂的恨供养,转而神像的身上的邪气又被张晓荷的灵魂吸收。她看起来是最正常最人畜无害的,却也是杀伤力最大的。到现在,神像碎了,她也下落不明,如果任由她在人间飘荡,迟早出大事。”
岳青罗一口气说了许多,却一点没有紧张的样子。
“那我们能做什么?”陆绥想起今天的“跳楼机”体验,小声问,“大江说的‘拦路鬼’会不会是?”
“里面肯定有张晓荷的手笔,那些拦路鬼的怨气快赶上老孟了。但奇怪的是,贾正仁,就是幸存下来的老板,他也下落不明。我们顺着密室的气息追踪过,一无所获。和当初火灾之后消失的灵魂一样,无影无踪。”
说到这里,岳青罗一把捏住陆绥的胳膊,凑近他,“我已经把这些情况如实上报冥界,我顶头上司的意思是,麻烦你做个诱饵。”
“诱饵?”陆绥背后一阵凉意爬上来,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脑袋远离面前的人,“怎么诱?不能是□□吧?”
“想什么呢!”姑娘白了他一眼,“你的血是很好的药引。维持戾气是需要吃点补药的,麦麦会用你的血肉做出这样的药,再去鬼市上卖一卖,到时候我自然能想办法查到他们的下落。”
“血肉?还要割肉啊?”陆绥连连抗拒,人快要坐到墙角去了,“你们鬼…不是,你们神应该不缺补药吧,顺着这条线索直接去鬼市追查不行吗?”
“当然不行!”岳青罗拒绝得干脆利落,“一般的补药对张晓荷没用,只有你这样的阳躯阴魂炼出来的药最有吸引力。那尊神像打碎以后,张晓荷也一定元气大伤,只要你愿意奉献自己,那么我们一定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陆绥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无奈之下,岳青罗只得看向司泉。后者并非虚长年岁和一张老者的面孔,他眼睛一转,摆出福利:
“这两个月你可以带薪休假,全薪全奖,再多加一个月工资作为补贴。店里的一切吃喝用度对你免费,我们还会让麦麦专门为你熬制一些养生补气的神药。喝一杯延年益寿,喝十杯仙体神骨啊!”
“我得想想。”陆绥的确需要钱,司泉给出的条件也很有诱惑力。
“你不是在考研吗?我跟文昌君是老朋友了,让他给你增加增加考运是很轻松的事!只要你答应,上岸就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成交!”听到这里,陆绥已经做好决定了,“立字据,立完字据一切好说。”
“笔墨伺候!”司泉呼唤大江,大手一挥签上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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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名字。
为了保证效果,瞿麦提前告知自己的“病人”没有麻药可打,陆绥闭起眼睛点点头,只当是为了工资和考运忍了。
瞿麦的速度很快,半柱香的功夫不到,她就捧着玻璃瓶出来了。对刚被割取了血肉的年轻人而言,疼痛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麦麦给他敷上了一贴黑乎乎的药,伤口立刻恢复原样。
“神医啊!”大学生表示感叹。
瞿麦的办公室在三楼的倒数第二间,陆绥偶尔经过时总能闻到那间屋子里飘出来的药香味。那股药味很好闻,丝毫没有苦倒牙的感觉。
血肉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怖。至少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玻璃瓶中的红色与草药融合在一起后,被瞿麦变成了青色的药剂,药剂散发出树叶的味道,甚至有点香气。
大江带着药剂前往鬼市,司泉以“熟悉业务”为由让陆绥也一并跟着去了。
与凡人想象中的不同,鬼市并非赶集一样的集市,而是分布在冥间不同地点,如同大型商超一样的地方。
鬼市门口站在西装革履的迎宾;一楼分布着电子产品店、肤护品店、金店以及快餐店;二楼是女装;三楼是男装;四楼是童装和运动装;五楼和六楼则是美食区。
来来往往的鬼魂在鬼市的门店中挑选他们要用的东西,看上去与地上的商场无异。陆绥跟着大江走到负一层,远远就看到一个炸鸡店,店门口带着眼镜的美国老头的标志十分吸睛,让人突然想起什么:
“今天好像是星期四。”
“然后呢?”大江不明所以。
“你们地底下的炸鸡和我们阳间的炸鸡味道一样吗?你们没有疯狂星期四啊?”陆绥路过时看了一眼门口的广告牌,上面的招牌和大学城的那家店没什么区别。
“没吃过。”大江回答他,“一只自律的猫不吃重油重盐高脂肪的东西,我劝你也少吃点。”
炸鸡店旁边是一家药店,里面正在负责接待的灵魂穿着白大褂,很有职业素养。
“您好,请问您哪里不舒服?”
“我找尊敬的姜瑶大人,跟她约好了今天见面。”
“好的请稍等。”
白大褂伸手,一颗浅绿色的荧光球体从中升起,绿球缓缓转动着,星星点点的光像萤火虫一样在四周飘散、打转、环绕,最后落在白大褂身边,重新回到球中。
“大人马上就到,请您跟我来里面等候。”
大江点点头,跟着白大褂走进了里屋。
这家药店外表和阳间的无甚差别,各类药品按照功用和处方非处方分门别类放在架子上,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长长的走廊里挂着不同的画像,画像中有男有女,他们大多魁梧又强健,衣着也贴近上古时代;人像之后又是各种各样的草木植被,下面没有介绍,陆绥一个都不认识。
他以为这是地下的药店为了彰显自己的专业挂在此处的,却听见大江说:
“他们是神农氏的族人,这些就是药,是能治神治鬼治疗人类和世间万物的药。”
“一会儿你就见到了,她是现在掌管百草万药的神,神农氏的女儿,瑶姬。”
12. 第十二章 瑶姬
《山海经》中有记述:“又东二百里,曰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1]
传说炎帝神农氏有四个女儿,其幺女精魂为草,实为灵芝,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2]。对于这位神女,后世的文学戏曲和诗词歌赋多有记述,或是咏爱情寄相思,或是叹世事如烟,人生虚无。
亦有传说曰瑶姬容貌极美,在她面前百花失色;她本性纯良,时常为人间百姓之困难伤怀落泪。炎帝对幺女分外疼爱,可她却在成年那年患病身亡,神农氏掌管天下医药,药能治百病却不可起死回生。
瑶姬死后,她的神魂飘向姑瑶山,化作?草。?草受神山雨露,汲日月精华。没过多久便又幻化人形,至此,瑶姬非但是神农氏的女儿,还是真正的巫山神女。其原身本为?草,神魂为灵芝,自可继承神农氏之衣钵,在天人之战后代管天下医药。
“神农氏一族本姓姜,瑶姬大人每年得空都会化名姜瑶下凡为三界生灵治病。在她眼里,人和动物草木、鬼魂精怪是一样的,它们都是生灵,生了病也都应当被治愈。麦麦是她座下弟子,这次我们就是要请求大人帮忙把你血肉炼成的药分发出去。”
大江攥着瞿麦给他的药瓶,心里却不大确定这位上古神女会不会答应他们的请求。
“老板为什么不让麦麦来?她们是师徒,也更好说话吧。”陆绥不解,自然而然代入人情世故在里面。
“人间有清明,神界和地府也有。每逢清明,麦麦要回去为义诊的,这是她修行的一部分,当然不能懈怠。”
陆绥点点头,比中期答辩还紧张——他说不上自己究竟是幸还是不幸,短短几天时间,他先是得知自己已经是个死人的消息,又亲眼见到了存在于神话中的神仙。他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何德何能有此殊荣与神共事。
香气袅袅,里屋骤然变得明亮起来。一道极其温和沉稳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玄猫,许久不见了。”
陆绥抬头只看了一眼,当即便愣住了——
神女没有削尖的下巴,也没有铜铃一样大的眼睛;她没有巴掌粗的腰身,没有火柴棍一般的四肢,也没有白墙一样的皮肤。她纤细而不瘦弱,温润而不内向。她的眼睛狭长而明亮,她的手臂纤细却有力;她皮肤的颜色被太阳晒得有些深了,却一点不妨碍花草结成的手镯在她腕上焕发出最本真的颜色。
神女不饰华服,她穿着最普通的上衣和裤子,但只要和她对视一眼,人便仿佛被世上最和煦的暖意包裹了一般——身上的各种病痛都能得以缓解。
“许久不见,大人可还好?”大江算了算,他和瑶姬已经有近五百年没见过面了。
“平平淡淡。”瑶姬坐下,打量起老友身边的年轻人,“他就是青罗说的那个孩子?”
“嗯,就是他。”大江把药瓶递给瑶姬,又把近期发生的来龙去脉详细讲了一遍,最后才提出请求,“近些年冥界算不上太平,青罗担心那个阴体被人利用成为鬼母,到时候冥界大乱,我们都没法置身事外。拦路鬼的事只是个例子,若非青罗来得及时,局面怕是会失控。”
“嗯,你说的这些我在姑瑶山有所耳闻。近些年人间疾病横生,冥界魂心不稳,既然已与青罗说好了,就按你们说的去办吧。”瑶姬浅浅笑着,整个房间都钻进了春风中,明媚且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谢谢您愿意成全,那我们先告辞了。”大江躬身,准备离开,却听见瑶姬喊住身边人:
“且慢。”
她起身,缓缓走到陆绥身前,一双眼睛看着他,笑意更浓:“青罗说得不错,你身上有岱宗的力量。若是我的药炼好了,说不定还能帮你一次。”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陆绥不解的是,为什么神说话也喜欢做谜语人。
“不必太清楚,人的寿命几十年,糊涂些反倒舒心。”瑶姬伸手在年轻人眼前轻轻划了两道,随后一束金光钻进对方额头中,她点点头,“希望我们还会见面。”
陆绥揉了揉自己的天灵盖,不清楚这是什么操作。他愣愣看着神女,标标准准一百八十度鞠躬:“谢谢您!”
“玄猫,鬼市新来了一位卦人,我听我的善信们说他卜出来的卦极灵验,你得空可以带他去看看。”
“我记住了,多谢大人!”大江点点头,心里多了几条关于卜卦者的信息。
离开药店后,大江带着陆绥直奔地下二层的东南角。那里支着一方小摊,摊子后面坐着一个老人。皱纹爬满了他干柴的手和枯黄的面孔,风烛残年,垂垂老矣。
摊前排着长长的队,数不清的鬼魂等待着卜卦。
“鬼还需要算命吗?”陆绥又一次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
“所谓的鬼魂不过是人的灵魂来到了冥界,他们生前也没有通晓一切,死后自然也不能。所以,他们信这个也正常。不过更多的是给阳间的家人算,算好了托梦给他们。”
“那这个,灵吗?”
“你管他灵不灵,好的你就信,不好的别信就行了。”大江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又看了看手机,一脸尴尬,“我今天出门忘带钱了,这个月工资没发,电子支付不了。”
“我带了,我先付吧。”多数大学生不擅长砍价,陆绥也是,他完全没听出来大江的小心思。
“算了,还是我来吧。我忘了你不用天地银行发行的货币。”
队伍长长,一猫一人排在群鬼中间显得格外不协调。求神问佛并非人的专属,在这里,陆绥发现即便作为鬼魂,也依然会有数不清的烦恼。
年轻的鬼乞求父母长命百岁,求自己投个好胎;年长的鬼算子孙后代的福泽,求多分一些神的庇佑给后人…桩桩件件都有所求,人间的欲望和痛苦被一并带下来,鬼也不得幸免。
“我有个问题,药神让你带我来卜卦,卜什么呢?”陆绥听多了身前身后的鬼碎碎念着自己的身世所求,反倒不知道自己混迹其中的目的是什么了,“我不想算我能活多久,也不想算我能不能考上或者升官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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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欲望吗?”大江噎住了,“你不想知道你以后是什么样吗?”
“不想,知道了多没意思。”
“哦,那我们就算算你的命格。”玄猫啃完最后一根随身携带的鱼干,“顺便监督鬼市上是不是有招摇撞骗的人。”
排队排了老半天,还剩十几人才轮到陆绥时,老人收摊了。有穿戴富贵的鬼拦住老人的去路,非要加号,老人也坚持原则,摇头道,“一天九十九卦,少一卦不圆满,多一卦不灵验。”
排队的鬼闻言失望散去,老人拄着他的算卦旗子往出口走。
“我们回去吧,下次有机会再算。”
陆绥对算命并不执着,他只对冥界的炸鸡感兴趣。还没走出几步,面前突然出现一张枯老的脸,把他吓了一跳。
“小伙子,算一卦吧。”老树皮一样的脸阴恻恻笑着,“我给你免费算一卦,不要钱的。”
“不是说超过九十九卦不灵验吗?”
“我预支一卦,一定灵验。”
老头的手臂枯瘦,手上更是皮包骨头,可他力气却大得出奇,他死死攥着年轻人的手,后者使出吃奶的劲也没能挣脱。
“谢谢,我没什么可算的…”
“你原身非人,集天地灵气而成,只是碎片之魂终究难逃天劫。老夫给你批了一卦,所谓一体两魂两精魄,二阴五阳半边身。你日后还有契机,但要你自己把握好机会才是。”
“把握什么机会?展开说说。”大江不咸不淡地问,顺便拿开了老头的手。
“他八字属阳,命中多贵人。只要抓得住这一点,即便劫数难逃也仍能窥见一丝转圜的余地。”
陆绥连连甩手点头,“都是贵人,都是贵人,好抓,好抓!请问您,反正也在劫难逃的话,我能走了吗?”
大江和老头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从阴间到阳间只需乘坐地府新修的全自动十八层电梯,电梯里没什么人,陆绥站在最里面的角落,不知在想什么。
“小陆同学,算命算emo了?”银铃般的女声从耳边传来,岳青罗身上好闻的味道贴近。
“那倒不是,我只信好的不信坏的。”
“刚刚那个算卦的是你们人间的保家仙,因为道行不够做了错事,因而在此悔过积攒功德。他交给我一贴卦,顺便让我转告你,这在卦象里属大凶之兆,你最近出行还是小心一点。”
“姐姐,您的事办完了吗?”陆绥思索了很多天想出这个称呼,试图拉近距离。
“还剩个尾。瑶姬那里刚刚查出来有人倒卖冥界延年益寿的药给阳间使用,冥警调查受到了阻碍,得靠我亲自出马。”
“倒卖寿药?被抓到的话,会被投进冥狱受刑两百年;那边的买家也要跟着受牵连。”大江挑眉,“偷鸡不成蚀把米。”
“对,而且这事儿和小陆同学还有点关系。”岳青罗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陆绥,“我们查探了发货信息,发货人的名字叫陆绥,发货地址是川江大学。”
13. 第十三章 益寿膏
始皇帝遣方士前往蓬莱寻找长生不死的仙药,求百次,九十九次无功而返,最后一次带回来的药方可延年增寿,代价却是二世而亡。
这药方并非出自冥界之手,而是经中间人改良后献给了始皇帝,原本药方能增寿而无任何反噬,改良后的副作用之大如此,后也没几人敢再擅自使用。知情的人将改良后的这剂药方称为“益寿膏”,其危害并不确定,副作用也因人而异。
在数千年后,益寿膏重现人间,打破了冥界对人寿命的管理秩序。待到岳青罗接下调查任务时,益寿膏已经在黑市中广为流通。以陆绥的学校为中心,这药换了十几种不同的包装流向四面八方。
收件地址有许多,岳青罗只能顺着寄件地址去查。最近的一单前两天刚刚寄出,寄件人的信息很眼熟——陆绥,男,22岁,川江大学计算机系大四学生。
川江大学一共只有一个快递站点,陆绥假期曾在此兼职过,对前台寄件查件的阿姨和小哥他倒是十分熟悉。这两人都是热情实诚的人,应当不会做出借旁人名义倒卖这种药品的勾当。
“王姐,您能不能帮我看看前天这一单是谁寄的?我前天都不在学校,怎么这张运单上写着我的名字?”
“好,姐给你看看。”
学校的驿站多是外包,王姐手底下有几个员工,她自己也是很能干的女性。她抓了一把瓜子给陆绥和岳青罗,自己点着鼠标翻前天的监控。
屏幕里的光忽明忽暗,王姐的脸色也由明到暗,最后变得古怪又惊骇。大江化形黑猫跳到岳青罗肩上,提示她中年妇女的脸色不对。
“姐,是不是看见什么了?”为了让自己像个学生,岳青罗特意换了一身白裙子,说话时还不忘冲面前的女人甜甜一笑。
“这……”王姐的眼睛瞪得浑圆,好半天才纠结出一句,“你们自己来看吧。”
运单打印时间是晚上00:03:17,监控从00:00:00开始播放。
驿站晚上九点半下班,陆绥和王芳看到运单时间时还都以为那天有人加班。可监控里的画面却并非如此。
晚上十点,推拉闸门突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门开了,却空无一人。
22:01,电脑屏幕倏然亮了起来,键盘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界面上自行录入了陆绥的寄件信息。
“这是…电脑坏了还是撞见鬼了?”王芳觉得自己后脊一凉,连带着脸色又白了几分。
“姐姐,今天晚上能不能让我们留下来帮忙呀?”
岳青罗眨着那双好看的眼睛看向王芳,陆绥分明看见她的瞳孔中闪过一丝蓝光。
“我们老收到莫名其妙的寄件信息,运费还要自己付,肯定是有人恶作剧。学校里都是同学,真的报警对人家也不好,所以想跟您商量一下,让我们在这儿蹲守,说不定能自己抓住他。”
“王姐不可能答应…”陆绥对这种蹩脚的理由深表无语,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王姐答应了才是真的见鬼。
可王芳的回答却结结实实给了他一耳光,“可以可以,我把钥匙留给小陆,今天晚上你们来整理库房。”
尴尬在空气中蔓延,陆绥拿着运单翻来覆去地看,试图借此掩饰他的预判错误。谁知这一看却真让他找到了巧合——
“三月二十九…二十九?那不是李鑫跳楼的那天吗?”
“什么?”岳青罗还在为自己的摄心术得意,猛然听到这一句也没反应过来,“谁跳楼?”
“就是一起玩剧本杀的师弟,他就是二十九号跳的楼。我28号去书局报道的,这事儿不可能记错!”
“而且驿站就在宿舍楼下面,你说…门外的监控会不会拍到他跳楼时候的场景?”
闻言,岳青罗歪着头思索片刻,摸了摸大江的头,“玄猫,这就要看你了。”
九点半以后,最后一节晚课结束,三三两两的学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便利店的灯暗了两盏,路灯拉长行人的身影,树在微微刮起的风中摇晃几下,困意在整个校园中蔓延。
王芳在叮嘱过注意事项后离开,整个驿站只剩两个年轻男女和一只黑猫。
“怕鬼吗?”岳青罗打破沉闷气氛,没话找话。
陆绥摇摇头,“我遇到的鬼大多都还挺好的。就是生活里遇到的普通人,也没有恐怖片里那么坏。有时候他们还能跟我聊天,也没什么好怕的。”
“你心态还挺好。不过你说的对,大部分鬼都很好,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是本本分分的普通人,死了也不至于去害人。”女孩往自己发间别上一只鲸鱼发夹,“我送过这么多灵魂,那些厉鬼恶鬼都是少数,大部分鬼魂还是很可爱的。”
“说起这个,我一直很好奇。你不在书局工作,能力又那么强,你到底是什么职位?”陆绥不懂地府的分工,但他觉得眼前的姑娘应该很厉害。
“我?我原本是水神,掌管世上的每一滴水。后来工作上出了疏忽,被贬到冥界,现在是渡海的渡人,负责转运鬼魂送他们投胎或者坐牢。当然,有时候也会负责一些灵魂案件调查,有奖金的。”
陆绥点点头,其实拦路鬼的事让他心生恐惧,但有大江和岳青罗在,他又觉得可以放下心来。
驿站墙上挂着一只圆圆的钟表,钟表指向十点,岳青罗和大江的手机都响了。电话那头的人话不多,他们又没差几分钟挂断了电话。
“鬼市那边有消息了,张晓荷在打听麦麦的药。”大江把手机揣进兜里,“我去看看。”
“司泉那边也出事了。”岳青罗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有鬼逃狱,冥狱的狱警被打伤了,他们现在在银行那儿,我得去下面支援。”
“小陆,你可能得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待一阵,我已经通知麦麦来陪你了。”大江交给陆绥一只铃铛,“遇到不能解决的问题可以摇铃,我尽量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岳青罗歪了歪头,伸出食指点向比她高一个头的人的眉心,“虽说被贬职了,但能力还是有的。你放心呆着,一般小鬼动不了你。就算有道行深的,也要不了你性命。”
陆绥点点头,没有任何异议,像在家目送父母出差的小孩:“你们放心去吧,这毕竟是学校,应该不会有事。”
头顶的白炽灯周围飞着黑色的小虫子,陆绥半躺在电脑前的椅子上,不解为什么岳青罗笃定今天一定会发生异常。胡思乱想了一大堆事情后,他有些困倦,迷迷瞪瞪快要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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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时,有人敲响了驿站的门。
意识回笼,陆绥随手抄起身边的扳手贴近门口,“谁?”
门外无人回答。
许久之后,敲门声再没响起,他回到椅子上坐下,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皮又一次打架时,敲门声又响了,这一次比上一次的强度更大,陆绥摇摇头,确定这不是幻听。
他拉开门,扳手高举着准备和来人硬碰硬,结果却看见江屿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江屿?十一点半了,你跑这儿干什么?”
江屿微微愣了一下,笑答,“不是快毕业了嘛,这一堆东西要寄回家。我想着晚上先放过来,明天早上再来寄,谁知道你大晚上不睡觉在这儿!”
语气正常,理由听上去也合理,可陆绥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哦对了,你怎么不回宿舍睡?最后几个月还要兼职啊?”江屿伸手拍了拍室友的肩膀,开展一场听起来极稀松平常的对话。
“哦,我是代班。最近不是有优惠嘛,快递爆仓了,王姐晚上有事,我就刚好来帮帮忙。”陆绥不打算说实话,随便找了个理由糊弄。
“那刚好,我现在就可以直接寄了,也用不着等明天。”
江屿拖着他脚边的麻袋往驿站里走,陆绥的手机发出震动。
“好儿子,导员今晚查寝,我可帮你圆谎了,你要怎么报答爸爸?明天不上班快来请你亲爱的父亲吃烤肉!”——江屿的消息出现在聊天框最上面,文字下面是辅导员在宿舍门口的背影。
“?”陆绥的手指飞快在屏幕上敲击着,“别来这套,面对面的有话直说,寄东西没有优惠。”
“寄什么东西?”那头的信息回得很快。
陆绥怔住,看向前面的人——他正拖着袋子往电脑后面走,哪里有功夫和自己打字聊天?
可是如果江屿在宿舍里,那眼前这人又是谁?
“江屿。”陆绥冲着背影喊了一声,对方毫无反应。
“江屿!”
第二声,那背影顿了一下,转身问,“你喊我吗?怎么了?”
“你袋子里装的什么?这么多吗?”
“就书还有乱七八糟衣服那些…”
对方答得从容,陆绥愈发觉得不对劲——一起住了四年,他对自己的室友还算有点了解。江屿的桌子和书柜上从来光秃秃,唯一的一本书还是《鬼吹灯》;至于衣服多更是无稽之谈,小江同学换来换去就那几件,在他看来,只要能穿就行,买那么多衣服换起来麻烦,洗起来更麻烦。
眼前的袋子巨大,里面的物品时不时发出瓶瓶罐罐碰撞在一起才有的声音,让人没法不产生怀疑。
“这么大包,运费贵。反正我在,要不把东西拿出来,我给你免费搞几个箱子,分箱寄出去也不容易坏。”陆绥说着,在屏幕上打下一行字,继而附身去拿柜子里被压扁的纸箱子们。
“不用了,就这么寄。”麻袋的主人眯起眼睛看着“室友”笑,面色不善。
“咱俩就别客气了,方便为主。”
陆绥伸手向麻袋,接着便被人扼住了喉咙:
“你死了,我就可以成为你,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顺理成章。”
14. 第十四章 惊魂夜(上)
“大胆贼人,竟敢谋害我儿!”
江屿照着掐脖子那人身上踹时,完全没想到会看到一个自己。他收起腿,张大嘴,“我妈没跟我说我有双胞胎兄弟啊…”
“双什么胞胎,跑吧!”陆绥喘了口气,把门从外面用软锁锁住,以为这样就能争取点时间。
谁知驿站里那人竟真的能穿门而过,他飘起来,看不到脚,样子又多变,看得人又怕又想笑。
出于最基本的道德底线,陆、江二人一致避开了往宿舍楼里跑。几番追逐之下,两人慌不择路,穿过图书馆前的林荫大道,径直钻进一栋灰扑扑的老楼。
说也奇怪,那只鬼追到楼门口便停住了,他逡巡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没进去,悻悻守在门口等里面的人主动出来。
“他怎么…怎么不进来?”江屿气喘吁吁,“患难见真情,还是我对你好吧!我就猜你肯定是在驿站里。”
“好归好,但现在咱俩都出不去了。”陆绥看了看手机,没信号,刚才发给瞿麦的消息也没发出去。
岳青罗走前曾在身上种下结界,一般的妖魔鬼怪奈何不了他。可江屿是实实在在的肉体凡胎,陆绥一点也不想把江屿拖下水,却也没成想江屿会从一句“面对面的有话直说”中推断出他在驿站,还真的下楼来救他一命。
楼道里响起大江留给陆绥的铃铛声,摇铃者手都摇断了,也没见任何增援。
“完蛋了。”陆绥心想:手机信号被屏蔽了,那么大江的铃铛信号说不定也会被屏蔽。
“这是个什么楼?以前怎么没来过?”江屿打断施法,在一楼走了一圈又折回室友身边。
楼门口正对着楼梯,楼梯两侧的扶手是老式筒子楼常见的钢支木扶手;一楼的墙壁上半部分是白色的,下半部分是绿色的;教室的门还是杏色木门框和格子窗款式的门。这是上世纪苏联楼的典型,很多学校都有,只是在此上学四年,陆绥对此地没有任何印象。
“不知道,看样子是老楼,不知道哪个学院的。”
推开离楼梯最近的教室门,门框上积蓄多年的灰倾落而下,呛得人一个劲儿咳嗽。
教室里的桌椅板凳已经很老了,长条凳、长条桌在寂静的深夜里偶尔发出突兀的“吱呀”;黑板上画着完整的人体结构图,板书上的字体遒劲有力,到现在都没有被灰尘冲掉字迹原本的内容;窗台上放着四盆枯萎许久的花,凋谢的花瓣一半铺在花盆已经僵硬的泥土表层,另一半半死不活地挂在花枝上。
讲桌上除了粉笔盒外,还摆着几个棕色的试剂瓶,瓶子上用黑笔写着液体的名字。在这些瓶子中,陆绥和江屿只认得其中一个——酒精。
“看内容,是医学部的楼吧。”摇铃人时时刻刻紧握着铃铛,生怕突然冲出来点什么奇怪的东西。
“嗯。”江屿打量着教室,“医学部…我好像知道这是哪儿了。”
见室友面露疑惑,江屿耐心解释,或者说,耐心讲起了他之前听到的恐怖故事。
这栋楼原本是六十年代的老楼。到了八十年代,川江大学刚刚合并了川江医学院,由于新校区教学楼数量不够,学校便将这栋楼分配给了医学院。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千禧年的跨年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第一场雪落下,烟花在天幕绽放,大二的学生从四楼的教室里一跃而下,血花在地面上绽开。
自那以后,每一年的跨年夜都有一个学生从这栋楼上跳下。他们的死状相同——无一不是后脑着地,然后睁圆了眼盯着四楼的教室。
一件两件学校尚且有办法把消息压下去,可长此以往,各种版本的传说也就冒出来了。有人说千禧年跳楼的学生为情所困;也有人说这栋楼在建楼之初就闹鬼;还有人说学校里有一个连环杀手,专挑跨年夜对学生下手…
警方给出的结论是自杀或意外,可依旧挡不住各种说法在校园里流传。更有好事者添油加醋把这些故事发到了论坛上,一时间整个学校都处于本地舆论中心,校领导更是如同被架在火上烤。
多方压力之下,医学部被整体搬到了新校区,这栋老楼被封了起来,隐匿在林荫大道之后。随着知情师生的离职、毕业,老楼的故事也慢慢被尘封在老一辈的记忆里,鲜有人再提起。
陆绥刚入学那一年的跨年夜,一名研究生和同门聚餐后误入此处,随后从楼顶失足掉下,这是最后一起发生在这里的意外。学校封锁了消息,对老楼更是讳莫如深。
“去年我认识的师姐偷偷进来玩大冒险,被门卫发现,学院还给了个记过处分。”江屿说完,自己都觉得鸡皮疙瘩爬了一身,“你说,怎么可能每一年的跨年夜都刚好有人失足或者自杀呢?”
“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三次勉强算偶然,四次就是有迹可循的规律了。”陆绥没想到自己学校也有这种传说,在当时当下只觉得凉意升腾,“你别告诉我,只要进来就出不去了。”
“也未必,我认识那师姐不就出来了嘛。”江屿搓搓手,“但是她好像…疯了。”
“疯了?那你是听谁说的?”
“她室友,另一个师姐。”
“怪不得刚刚老铁不跟我们进来…”陆绥苦笑。
“对哦,根据我的经验,恶人只有遇到更恶的人才会跑路,外面那个也应该差不多。”江屿的笑容逐渐消失,“所以说,这楼里有比外面那鬼东西更可怕的玩意儿啊!”
想了想外面那只鬼变化的样子,陆绥突然觉得如果被自己熟悉的人掐死也未必是件坏事。未知是最大的恐惧,两人一合计,与其待在这里等待未知的恐惧降临,不如出去和那只鬼硬刚。
“我们有两个人,前后夹击,人数上占优势。”江屿这么部署着,顺带活动活动自己的筋骨准备开战。
天不遂人愿,有些地方真的要困住来人时,怎么都走不出去。譬如陆绥和江屿刚刚走到楼门口,就眼睁睁看着两扇楼门被“咣”一声关紧,怎么拽都拽不开。
陆绥凑到门口拽门,却和门口的假江屿打了个照面。假江屿笑眯眯盯着他,似乎在嘲讽,下一秒,门外鬼的表情大变,连连往后退了两步。这让门内的人也跟着变了表情,僵硬着不敢回头看。
“大鱼,我怎么感觉身后有人。”说这话时,陆绥冷汗直流。
“自信点,把感觉去掉。”——
江屿刚从教室里找到一根撬棍准备帮忙开门,一出来就看见红衣女人披着长长的黑发站在室友后面,这鬼的指甲长到了地上,又尖又利,还涂着鲜红的指甲油。他自以为不怕鬼,可现下也有点腿软。
本着兄弟情义,江屿还是把撬棍扔到了红衣鬼身上。鬼回头的同时,他冲着陆绥喊,“快跑!”
“我靠是个男鬼!”冲上楼梯时,江屿脑海里挥之不去红衣鬼转过身时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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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哪位女装大佬成精了!”
“闭嘴快跑吧!”
一层楼梯十五级,每两层楼之间共三十级。对于两个年轻的大学生来说这本也不是什么问题,奈何时间地点都不对,这两人只觉得每一级台阶都无比难爬,只差没手脚并用退化成猴子了。
红衣鬼爬楼的声音很大,他的胳膊重重搭在楼梯扶手上,上面布满红色的血丝。
“我靠到顶楼了,找个教室钻一钻吧。”
江屿说着,脚下一拐,推开一间教室门就往里钻。陆绥紧随其后,还没忘了把教室门反锁起来。
“钻桌子底下,他看不到人就不会进来了吧。”
“嘘——他来了,别说话。”
红衣鬼没看到两个猎物,伸出长长的红指甲在墙上划。那声音极其刺耳,让人浑身上下都觉得难受至极。
楼道里的灯忽然全都亮了,暗黄的顶灯一闪一闪,红衣鬼粗重的喘气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脚步声离活人躲藏的教室越来越近。
躲在课桌下的两人狠狠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心脏却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走到这一间教室门口时,红衣鬼的脚步顿住了,桌子底下的两个人心跳也快停止了。指甲划墙的声音只停了两秒钟,下一瞬间,门上的玻璃被一只手打碎,陆绥所在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又尖又长的红指甲从中伸出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用眼神示意室友准备从后门逃。
指甲、头发…红衣鬼试图从玻璃中爬进来,却被卡住了,他的指甲开始挠门,听得人头皮发麻。这边厢,陆绥和江屿蹑手蹑脚从桌子下面钻出来,准备改道后门。
刚走了没两步,楼道里的灯就被一声巨大的尖叫唤醒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鬼呀!!!!!”——
尖叫声比鬼挠门更震撼,连正在扒门的红衣鬼都愣住了。他微微侧了侧头,看见几个年轻的女孩站在走廊中和自己对视。新的猎物送上门,他收回自己的指甲,缓缓向她们走过去。
“救不救?”江屿贴在门口围观,“就这几个姑娘,估计是应付不了这东西。”
“我也是说,不能见死不救吧…”陆绥想了想,掏出大江的铃铛,“这么着,我去前门摇铃铛吸引他的注意力,我往楼下跑,你带着她们找个安全的教室,别被他发现。”
“那不行,上阵父子兵,我怎么能让你…”
“我骨骼清奇,不会有事的。”陆绥没听江屿继续说下去,“你要相信兄弟,绝对能活着找到你们。给个暗号先,还有,去哪个教室?”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楼下444。暗号:‘打仗亲兄弟’,你对下一句。”
陆绥白了一眼,“就这么定了,这个时候你也要占我便宜,交友不慎啊…”
红衣鬼抬起手,尖尖长长的指甲离最近的女孩只有一寸的距离。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巨大的铃铛声,他回过头,是刚才逃脱的人。
“菜鸡,连我都追不上。”陆绥默默竖起中指,他不知道鬼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但他赌一把修炼到这个程度的鬼应该看得懂自己的手势。
果不其然,此鬼颇通人性,张着血盆大口就冲陆绥来了。
这比藏烽大厦的大逃杀还恐怖——陆绥想。他在前面狂奔,鬼在后面猛追,后者的速度加快,活人有些体力不支。
15. 第十五章 惊魂夜(下)
一圈、两圈、三圈…陆绥跑上跑下,嗓子即将冒烟,在自己都数不清是第几次往顶楼跑的时候,他发现红衣鬼不见了。
作为一个经常看到阿飘的人,陆绥大着胆子向自己身后走去,确认红衣鬼的确不在后,飞奔到了444教室。
444教室是老教学楼最早的阶梯教室,教室很大,也是整栋楼里唯一一个拥有铁门的教室。陆绥把前后门反锁好,问出暗号:
“打仗亲兄弟?”
“上阵父子兵!”江屿从最里面那排座位下露出一个头朝室友招手,“这儿呢儿子!”
好不容易碰了头,陆绥浑身都是汗,有热的,有吓的。他钻进桌子下面,这才发现室友身后有三个女孩。
“你们…你们来这儿干嘛?”
“听…听学姐说,这里有一个九通神,晚上来拜一拜,什么考试都能过的。”离江屿最近的女孩瘦瘦小小,说话声音不大,理由却足够让人震惊。
“不是学妹…谁家好神晚上来拜,被学姐坑了吧你们!”
“那两位学长来这儿干嘛?”另一个短发女孩说话声音大一些,“总不能是梦游吧?”
“我们俩是被人追到这儿的,你以为我想来啊!”江屿没好气地白了对方一眼,“学妹,好歹也算救了你们一命,说话客气点。”
“停,别吵了。”陆绥无奈,“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想想该怎么出去,吵架顶个屁用!”
“二位学长,我可能现在就要出去。”
三个女孩子中间那个一言不发的姑娘突然开口。她不起眼,扎着最普通马尾辫,语气却出奇平静。
“我妹妹还在楼里,我不能把她一个人丢下不管。”
“你妹妹?”江屿脸都要抽麻了,“你别告诉我你们来了四个人。”
“对,我们进来了四个人。但是刚刚在六楼,一回头我发现我妹妹没跟上来,本来想要回去找她的,然后就碰到了那个东西和你们。谢谢你们救命,但我不能把我妹妹一个人留在别的地方。”
“我刚刚在楼道里跑了好几圈,没看到还有其他人。你妹妹说不好已经找地方躲起来了,她未必有那么大危险,可你现在出去,你一定有危险。”
“这里的教室大部分都一样,万一她被找到,那怎么办?”
“你不能因为自己任性,就连累大家一起…”
短发女孩强烈反对,大有要和好友吵架的架势,只是话没说完,门口突然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这声音婉转又凄苦,穿透铁门和墙壁,唱得人心都跟着发颤。
“唱的什么?”江屿问。
陆绥平时对戏曲也算有点了解,认真听了听回答他,“‘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是《思凡》里的片段!”
闻言,江屿身上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他又想起方才在一楼看到的红衣鬼的正脸——方正的脸,耸起的喉结,还有挂在嘴边的胡渣。
“这鬼…还…还挺有才的。”短发女孩听着,又说,“你们听,是不是还有人在哭?”
教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屏息凝神认真听着唱段里的其他声音,果然,唱段中还有哭声,那哭声极其细微,却和唱戏的声音完全不是一个音色。
“这是?”
“彤彤!”扎着马尾的姑娘跳起来就往门口冲,“这是彤彤的声音,她被发现了,她被发现了!”
“你别去!”短发女孩和瘦瘦小小的姑娘合力拉住了自己的同伴,说什么也不让她开门。
拉扯之间,几个人被窗外窸窸窣窣的响动吸引了目光。他们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看见一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从楼上歪歪斜斜坠落下来。
坠落者是个女孩子,她的头发在下坠中散开,她看向教室的一瞬间,马尾辫几乎要崩溃了——坠落的人就是她的妹妹,还在上大一的女孩,她满眼绝望,伸出手试着抓住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抓住,如同一颗石子一样落在地上。
人体落地的动静巨大,“砰”一声,所有的争执、拉扯戛然而止。死一样的沉默笼罩在整栋楼中,没有人说话,也没人知道该说什么。
江屿想起那天李鑫坠楼时的场景,心里说不上来的痛苦。
良久,有抽泣声传来,马尾辫女孩脸上的平静崩裂,抽泣慢慢转为嚎啕。没有人让她闭嘴,大家都知道现在出不去,也都理解失去亲人的痛苦。
戏腔婉转,凄凄惨惨的唱段又在耳边响起。众人抬头看去,红衣鬼正扒在教室的窗台上,试图打破玻璃进入这里。
他的手臂上全是血纹,一双瞳孔白得吓人。他的脸看上去已经四分五裂,似乎稍微一做表情,整张脸上的血肉都会崩开。
红衣鬼长长的指甲嵌入窗台,教室里的人不约而同攥紧了双手。
尖长的指甲划过玻璃,声音越发刺耳。
“他爷爷的,我跟他拼了我!”目睹了同学坠楼的场景,江屿现在感觉不到害怕,只觉得血液上涌,他想和这红衣鬼打一架。
“冷静!冷静!打不过的,我们还是跑吧!”陆绥看了看自己,“还是我殿后,信我,他不能拿我怎么样的!”
“滚犊子吧,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冒险!”江屿抄起凳子,准备好投掷。
哗啦一声,老教室的玻璃碎得干干净净。红衣鬼跳进教室,一挥手,教室的铁门也打不开了。
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已经晕厥,短发姑娘抱着凳子在抖,马尾辫的眼泪簌簌往下掉,还没开始战斗已经产生战损。
红衣鬼站在陆绥和江屿面前,翘起兰花指,唱起了京剧。他唱着,血泪一颗一颗往地上砸,似乎有天大的委屈要说。
就在几个大活人各自忖度如何出逃时,唱腔突然急转直下变为哭腔,哭腔呜咽,很快又转为尖叫。
尖叫声太过凄厉,让人捂着耳朵都能感受到耳膜的疼痛。尖叫声后,一个又一个瞳孔发白、身上遍布血纹的鬼出现在窗口,他们直勾勾盯着眼前的年轻学生们,像狼群找到了肉一样贪婪。
他们一步一步向前走,指甲比上吊的绳子更长;他们眼里流出血泪,周身散发着团团黑气。
陆绥把铃铛塞进江屿手里,嘱咐他一直摇。自己则一个箭步挡在同伴面前,试图以一己之力拖住鬼群的步伐。
红衣厉鬼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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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手,长长的红指甲将要穿透陆绥喉咙时,一道蓝光闪过,鬼群受到冲击,被震开了好几步。
“江屿,快去开门!我还能挡一阵!”陆绥庆幸岳青罗给自己种下的结界有用处,张开双臂拦住鬼群的去路。
厉鬼之所以为厉鬼,当然并非只有怒吼和伸指甲这两项技能。红衣鬼瞪大了眼睛,全白的瞳孔中赫然出现一双骇人的、血丝缠绕的眼球;他身上的肌肤顺着血纹的纹路裂开,哀婉的戏曲腔调从流畅的唱段转为阴冷的词句;他的头发疯长,缠住了在场所有活人的脚腕。
陆绥总算知道为什么进来的人总会发生意外了——长长的头发缠住人的脚踝把人往窗边拖,想抵抗都抵抗不了。
马尾辫女孩眼前出现她刚刚才逝去的妹妹,那个年轻的姑娘静静地站在窗边看向自己的姐姐。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眼泪将掉不掉,别说是亲人了,就是陆绥这些同学都看着可怜。
她伸出手,声音温柔又甜美,“姐姐,拉我一把。”
说这话时,马尾女孩脚上的头发不见了,只剩下她痴痴看着窗边的姑娘发愣。眼看着窗边人向后仰去,她想也不想就冲过去:
“彤彤!”
“我靠别去!”
陆绥和马尾女孩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场面尤为混乱。
另一边,那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已经被长发拖到了窗边,半个身子都在外悬着;短发女孩的四肢被头发拉扯,整个人都快被四分五裂了。江屿也没好到哪儿去——铃铛掉在地上,他被高高吊起,分明是一副悬梁自尽的图景。
红衣鬼飘到陆绥身边,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对他说,“你害死了你的妹妹!你害死了你的朋友!”
被一个男鬼的喉结近距离贴着,陆绥快要发疯了。只是听见那句“你害死了你的妹妹”时,他还是难免一顿,反问,“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红衣鬼咯咯咯笑起来,翘着指甲握住陆绥的手。后者眼前立马换了场景。
这貌似是在一艘船上,陆绥看见海水漫灌进船舱,船上的游客四处奔逃,甲板上的人挤作一堆,震耳欲聋的哭叫声到处都是。人群里有两个孩子,大一点的男孩牵着小一点的女孩,女孩另一只手抱着一只小熊,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看到这里,陆绥觉得自己的大脑也要被那些血纹割开了,头疼欲裂。他捂着头蹲下,却又看见男孩把女孩塞进了船舱下面,然后自己挤上了甲板。
铺天盖地的海水从眼前蔓延,整条船都在倾斜。此刻的大海没有照片上那种静谧美好的蓝色,只有深不见底的漆黑。
船沉没时,陆绥的视线离船也越来越远,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来,总算等到了世界线收束。
“你害死了你妹妹,你看到了。”红衣鬼长长的指甲攀上了活人的脊柱,“因为你,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海里被那些鱼虾啃噬,你该下去陪她。”
陆绥怔了怔,他看见不远处就站着那个抱着熊的小姑娘。巨大的痛苦淹没思绪,他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
“蠢货,这你也信!”
一道清亮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在场的人全然被这声音惊醒。
16. 第十六章 异类(上)
黑猫变成威风凛凛的虎,虎啸时,整栋楼都在颤抖。红衣鬼身边的其他鬼眼神中的戾气褪去,慢慢变得清澈起来。
红衣鬼的指甲划过墙壁,腾空而起,他身上的黑气越冒越多,每一滴血泪滴在地上都把水泥地灼出一个小洞。
“玄猫,带他们回避一下。”
岳青罗转了转脖子又活动活动手腕,看起来像要参加运动会。她笑得张扬又轻松,完全没把红衣鬼放在眼里。
通体漆黑的虎驮着晕过去的姑娘走在前面,身旁的短发姑娘认真照顾着她;陆绥和江屿女孩一人一边搀扶着不省人事的马尾辫往门外走。走之前,江屿偷偷看了一眼教室里的人,又一次大受震撼。
“她俩没事吧。”陆绥这么问着,又有点没由来地担心教室里的人。
“没事。一个是被厉鬼蛊惑了,另一个被吓掉了一魄,找回来就行。”大江这次没回到人形,只是趴在地上用只有陆绥能听到的声音和他对话。
江屿坐在一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是觉得勒得慌,“这个女装大佬是不是千禧年坠楼的那一位?”
大江摇摇头,伸出毛茸茸的爪子示意年轻人把手搭上来。几个人照做,清楚地看到了教室里发生的一切。
黑气滚滚,整个教室就像被浓烟浸染了一样。岳青罗翘着腿坐在课桌上,仿佛和红衣鬼不在一个世界。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红衣鬼伸长脖子嘶吼、尖叫,静静看着他的指甲疯长刺向自己,静静看着浓浓的黑气把自己包围,却毫不闪躲。
陆绥看见那十根长指甲刺过去时只差没自己冲进去把岳青罗拉开了,可里面的人却只是轻轻摇摇头,挥挥手便将那十根长指甲齐齐斩断了。
红衣鬼气结,一双眼睛要吃人。他从半空中俯冲下来,可还没落地就被定在了原处。
陆绥看见岳青罗掌心泛起银蓝色的光,那光从红衣鬼的眉心一点一点生长开来,逐渐铺满他的全身。
黑气弥散,吓人的长发落地成灰,指甲的颜色变成正常的肉色,血衣回到原本的白色。
江屿看着画面里面容清秀的男生,嘴张得能塞下八个卤蛋,“这俩是一个人?”
“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岳青罗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男生,回忆起他们初次见面的场景,“我那时候来这个学校收人,你还给我指过路。那时候你阳光开朗,穿着你们的校服,很有朝气。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有这么大的戾气。能跟我讲讲吗,为什么要害死那些学生?”
闻言,红衣鬼抬起头,“因为他们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知道,冥界会查清每个人的生前事。你现在不说,到了那儿就要受点罪了。”
岳青罗伸手搭上红衣鬼的手腕,时光闪回到1986年。彼时的校园里全都是这样的建筑,方方正正的灰色楼栋中穿梭着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们。
刚刚合并进来的医学部是那时全校的焦点,连带着医学部的学生们也成为校园里的焦点。在那个年代,能考上川江大学这样的学校本身就足够优秀,能在川江大学医学部读书更是家里人的骄傲。
1986年新入学的那一届里有一个叫宋瑜的学生格外引人瞩目,他成绩好,个子高,长得端正,性格也开朗。可以说走到哪儿都是目光聚集的中心。
那个年代正是新思潮碰撞的时期,少男少女们一方面敢于大胆表达热烈的情感,另一方面却又多少带着些含蓄和闪躲。开学没多久,宋瑜收到的情诗情书便如雪花一样多。1001号信箱里常年被信纸堆满。
对于这些情书,宋瑜习惯一一把它们保存好,然后回上一封感谢信,再放回到教学楼门口的信箱中或者还给情书的主人们。他坦然又有礼貌,他不谈论那些情书主人的容貌,更不将这些青春时候的喜欢当做自己炫耀的资本。
岳青罗第一次来到这片校园里收一个猝死鬼时迷了路,穿着白衬衫的宋瑜很好心地为她指路,怕她看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路标,甚至把她送进了目的地。她对他的印象源自于这一面,却也没想到几年后对方会成为冥界棘手的问题存在。
那是1988年的秋季,宋瑜刚刚拿到保研资格,在他满怀欣喜往宿舍楼里走时,却看见宿舍楼前的公示板上围满了人。他的同学、朋友都在人群中,看到他时,眼神闪躲。
他走进人群时,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了一条道,他走上前,看清了公示栏里的照片——那是他穿着戏服唱戏的照片,他穿着裙子表演话剧的照片,还有他写给角色的注释。
反串是戏剧里最常见的事,如果不是家里态度强硬要他去学医,宋瑜可能更想走上戏曲的道路。他喜欢在舞台上唱那些唱段,他喜欢读戏剧中的悲欢离合。他很乐于了解剧本里的女角色们,他细细翻阅着那些剧本,总觉得女角色身上有更多立体丰满的光点值得挖掘。
但即便思想开放,也仍有人不能接受这种反串。那些宋瑜写给剧中女角色的共鸣文字被和照片一同张贴出来,成为刺向他的利剑。
“高跟鞋的设计太不科学,是美丽的刑具…真把自己当女的了?”
“还有这个!什么‘女性的生理构造特殊,应当重视对女性生理安全的保护’…他有病吧,这种事情怎么能拿出来说!”
一时间,变态、娘炮、人妖…这些词和对他的诅咒纷至沓来,以往的优秀被避而不谈,现在的指责却连一个辩驳的机会都不曾给予给当事人。人在高处的时候,接受的总是善意;人在低谷时,也会激发身边人的最大恶意。
有人去学院举报,举报信里的许多内容不过是依据照片的杜撰。起初学院并不打算就此放弃一个好学生,但举报的人多了,学院更担心自己的声誉毁在一个学生身上。
“变态不配成为医生。”
“宋瑜同学应当先自己看看医生。”
“我们怎么放心把自己的命交到这样一个人手里呢?”
……
举报信里的文字看上去义正严辞,细细想来却是无稽之谈。因为一个爱好,所有的一切都被否定,保研资格被取消,以往的优秀和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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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视为“伪装”,一夜过去从天到地大抵如此。
宋瑜就这样熬到了1989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下起了川江市的初雪,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将翻过一年的喜悦中。他吃完饭,在学校的电话亭中给父母拨打了最后一个电话。
他不知道父母是如何得知他被取消保研资格的事的,他只记得那天父亲在电话里说了很重的话,他记得母亲长长的叹息,记得叹息中对他的无尽失望。
“一个男人,把自己打扮的像什么样子!你还有什么前途?我真是养你二十多年白养了!”
“学什么不好非要去学这些东西!这放在古代都是下九流的东西!”
“我们老宋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最好永远别回家,我看见你我都替你害臊!”
“宋瑜,娘老子养你这么久不是让你给我们丢人的!你快把你妈心脏病都气出来了!你还打算干什么?你还嫌自己不够丢人吗?”
在这通电话以前,宋瑜以为父母至少能够理解一二。挂断电话以后,他觉得一切都可以释然了。更巧合的是那天下午,系主任特意叫他去谈话,话里话外都是他毕业有困难,暗示他主动退学。
年轻的学生不理解,只埋着头问:“老师,我的成绩没有不合格,为什么毕业存在问题?”
“小宋,我们学校历来是既抓教育又抓德育的。你的成绩是很好,但是道德方面的确给学院也带来了一些压力。我们当然是欣赏你的,但是…你也不会让老师难办对吧?”
宋瑜张了张嘴想解释,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就离开了——过去的三个月里,他和信任他的人曾无数次试图解释,但解释不过是徒劳。
看热闹的人们更偏爱戏剧化的流言蜚语,比起事实真相,他们也更愿意从流言蜚语中认识一个人,更喜欢看曾经的“天之骄子”被踩进泥土里的桥段。
自从发现替自己解释的人也会被扣上“变态”的帽子后,宋瑜还是选择放弃抵抗。他默默走在校园里,从来没觉得冬天降临得如此之早。
12月31日,一个走向新年的日子。都说瑞雪兆丰年,可总有人会因为过不去的坎永远停留过去。
宋瑜曾经想要做一个好医生,无数个熬过的漫漫长夜、无数本读过的书都曾是他理想的具像化。但人不只有一个理想,他不希望他是冷冰冰的操刀机器,他希望能从文字和生活里了解更多人的困境,他希望“感同身受”这四个字能帮他成为更有温度的人。
走到这一天,他发现他对此无能为力,他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人群中的异类。他释然的并非三个月来遭受的这些言语暴力,他释然于自己来此一遭也不曾留下什么遗憾。
零点的钟声敲响,有人穿着洗干净的白大褂从教学楼444号教室的窗台上一跃而下。血开出的花绽放在冬季的雪地里,融化了方寸之间的冰凉。
1001号信箱里最上面的信永远不再会被人打开。白布盖上遗体,漫天飞雪落下,一片纯白之间最醒目的红成为这栋楼永远洗不掉的印记。
17. 第十七章 异类(下)
“纯纯造谣,纯属霸凌!”江屿忽然觉得自己脖子也没那么疼了,他义愤填膺,“这都什么逆天同学,一个个的都是帮凶!”
“请问,您找谁?”陆绥注意到楼梯口那儿站了一个中年女人,她不是鬼,整个人看上去很恬静,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也不知道来此何干。
教室内,岳青罗看着清秀男孩身上的白大褂,惋惜不已。她记得第一次来到这个校园时的场景,也记得初次见面时的场景。她从来对人类无甚兴趣,但那个像玉一样的学生还是留给她深刻的印象。
“我送走过很多亡魂,有的人生前就罪大恶极,死后却也没有你这样的戾气。你本来能有个不错的转世,这样一闹,灵魂都未必保得住了。为什么要引诱那些学生跳楼?他们犯了什么罪?”
问出这话时,岳青罗也没想指责谁,她只是好奇,好奇这学校的“罪人”怎么这么多。
“从哪儿说起呢?”宋瑜仰起头看向天花板,一如当年他坐在这里思考问题时的样子,“从我离开的那天开始说起吧。”
四楼到一楼的距离没有想象中那么高,从半空中坠落时,宋瑜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压在了一起。坠地的瞬间,雪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浑身上下经历过剧烈的疼痛后逐渐失去感知。
他闭上眼,意识渐渐从躯体中抽离。再睁眼时,他看见自己的身体躺在自己面前,茫茫雪夜覆盖了绝望,他一时间有些迷茫。
宋瑜曾以为自己会入冥府,会轮回到下一世或徘徊在此重复坠楼的过程——在传说里,自杀的人会不断重复自杀的过程,不得解脱。但他很快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起初,他只是被困在了学校里,还可以四处走动。他看见父母来时阴沉沉的面色,看见父亲的暴怒和母亲的眼泪混杂在一起,看见指指点点的人群从父母身边经过。
头七一过,他被困在了教学楼中无法离开,每天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上课下课,灵魂中滋长出了异样的东西。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他发现他脑袋中有越来越多的恶念生出,这些负面的、恶毒的念头一旦生出便会成为现实。
起初是在某节课堂上,宋瑜无意间希望黑板掉下来,给那节课无聊的老头一个教训,哪想黑板果然就从墙上掉落,将讲课的老头砸得住了小半年院。
而后在一个午后,宋瑜百无聊赖地飘荡在教室外时,看着玻璃心生出想要打碎它的念头。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整面玻璃都被不知道什么力量震碎了。
“我没想害人,00年那个学弟,那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在宋瑜的记忆里,十年后的12月31日,那个戴着眼镜的男孩下晚课以后独自留在了444教室。他靠在窗边哭,积压已久的情绪只有在无人的黑夜中才能得以宣泄。
宋瑜只是一个灵魂,他既不能出声安慰,也不能以任何实体方式陪伴这个校友。他静静看着年轻的学生将自己的手臂咬得鲜血淋漓,又目睹了一本厚厚的教材被撕扯半天后重新被放回书包。
“我这种人就不该活着。”二十刚过的年轻人抱着头小声嘶吼,“我就是学不会!我背不下来,我考不了那个高分!我永远不能如你们的意,永远满足不了你们的要求…”
医学的教材太厚,一双手难撕开,年轻的学生不得不转而伤害自己。
宋瑜从那些自责的语句中渐渐拼凑出了眼前人正在经历的过程——一个勉强擦线进入医学部的学生,在无数个通宵达旦复习之后,依然没能达到及格线。
院里给了两种方案:第一种是留级重修,另一种是离开临床专业,转去其他专业。他本人倾向于后一种方案,谁想到两种方案都被父母所拒绝。
离谱的是,学院的方案需要父母签字。眼见着老师的催促越来越急,父母却迟迟不答应,他只得找人代签。教务老师打电话核实时,代签的事情被发现,学院最终给了留级处理,而他的父母几乎是一天一通电话发泄他们的愤怒。
宋瑜看着这种隐忍的崩溃,似曾相识。他当时想的是,如果就这么解脱了也好,至少不用再被社会评价标准所压迫。
他这么一动念,相差十岁的学弟也跟着动了念头。距离千禧年还差一分钟时,后者嘴里反复念叨着:
“我是个很差的人,我没希望了…”
然后爬上窗台、打开窗户、翻身跃下。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般顺畅,一丁点儿犹豫都没有,以至于宋瑜还没反应过来,那具身体的温度就一点点消亡在雪地中。
宋瑜的灵魂在发抖,他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活人去世的场景,如此直观地看见自己离开时的模样。他直愣愣地趴在窗台上往下看,然后看见师弟睁开了双眼,师弟的灵魂穿进了自己的灵魂之内。
“那也就是说,你们共用一个灵魂?”岳青罗做渡人许久,只见过两个灵魂共用一个肉身的,还没见过两个灵魂可以合二为一的。
“不算共用,我从来没发现有师弟的念头出现过。”
宋瑜回忆起之后那几年的跨年夜坠楼的学生,理由也各不相同。有的是因为学习压力,有的是因为爱情,还有的只是因为听了点伤感歌曲便来此坐坐。
宋瑜本无意伤害他们,可他渐渐控制不住自己。他的灵魂在楼栋之中徘徊的时间越久,他看到那些年轻的学弟学妹就越会冒出突发奇想的恶念。恶念瞬间一动,生者转瞬跳下。
坠亡者的魂魄每每腾空升起,又从宋瑜身体中穿过。那种感觉很奇妙,像是无数个和自己相像的灵魂融为一体一样。
“他们这些人的灵魂是白色的,看起来好像…很干净。”宋瑜字斟句酌地说,“干净的灵魂不该存在于世界上,否则会被腌臢事玷污、染黑,那太可惜了…”
岳青罗打量着眼前的人,他清秀的面庞四周仍旧冒着丝丝黑气,这和“干净”两个字可不沾边。她嗤笑,示意对方看看自己脚下——
褪去的长指甲七零八落躺在地上;黑黑长长的头发蒸腾着黑黢黢的气体;血迹渗进水泥地,渗出一块深色的阴影。
“这是什么?”
“这是你留下的。是你杀掉他们以后,他们灵魂中的不甘和恨积攒下来的东西,我们姑且称之为‘养分’。你只要稍微动脑子想一想那些坏念头,死亡的后果就会成真,这是‘养分’的作用,是你们灵魂融合的体现。有了它们,你就像有了武器一样。在特殊的时段,你会被养分占据,失去自己的意识,被支配、操纵,逼你的学弟学妹们成为和你一样的坠亡者。养分越多,头发、指甲就越长,你的能力也就越大。”
“那现在呢?”宋瑜并不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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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鬼魂,他也依然聪明,只需看一看地上的东西就清楚发生了什么,“我现在…还在吸食养分?那又怎么会回到以前的样子?”
“当然是因为姐姐我啊!”岳青罗从桌子上跳下来,“鬼魂被困在封闭的空间中出不去时,愤恨之类的情感就会与日俱增,再加上‘养分’的作用,你的法力的确很强。不过再强也无所谓,有我在,你不会被那些脏东西吞噬理智的。”
“我想问一句,我的…我的鬼魂,害了多少人?”宋瑜看着眼前的女人,面色平静。
“严格来说,不是你害死的。是有人在这楼里布了阵,困住了你的灵魂,所以你才会被恶念吞噬。有可能你的身体也被动过手脚,不然不会一直走不出去,且在第一个坠亡者之前就有动念害人的能力。”
“那也是我做的,不是吗?”宋瑜笑得很轻松,“你说的阵法我不明白,但我知道,总归是我的灵魂害死了他们。”
“你要这么算的话,大概前前后后有十多个人吧…还有一个疯了的,大概率也是被你那疯魔的鬼魂吓疯的。”
“那我有什么办法补偿他们吗?”
岳青罗摇摇头,指了指地上的头发和指甲,“他们自己坠楼时本来就存有往生的念头,你动念是推波助澜,坠楼是他们的因果,没有补偿,也没有挽救措施。”
“那你刚才说的那个阵法又是什么?是不是只要阵法留在这儿,这栋楼就一直会害人?”
“差不多吧。你的灵魂和楼里的阵法一体相生,有这阵法在,你永远都走不出去,你的灵魂会附着在这座楼上,直到哪天这栋楼崩塌,阵法碎裂,你才可能解脱。”
“那您有什么办法吗?”宋瑜直觉眼前的人不简单,求助的话也就脱口而出。
“来之前我仔细研究了一下阵法,要现在打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你,魂飞魄散。”
岳青罗长长的手指点在宋瑜灵魂的鼻尖上,“你的灵魂消亡,楼里的阵就会破掉,毕竟你们是一体相生,你的灵魂消亡,这个破阵也就没了。不过呢,这意味着你这个人将彻彻底底消失,没有转世轮回的机会,没有任何可能再和这个世界有联系。如果我把你带回冥界,你大概率是会坐一千年的地牢,出狱以后还能入轮回,但你的灵魂不会完蛋,这里的阵法也一直都会在。不论你转世多少遭,都还会有人在这里坠亡。”
“嗯,我猜到了。”宋瑜点点头,笑得温润又有礼,仿佛在讨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我配合你走魂飞魄散的路吧,早点结束这场害人的闹剧。”
岳青罗歪歪头,不理解但尊重,“你…你可以许个愿望,譬如让当初造谣生事的人受到惩罚,或者让偷看你日记的人遭报应…这都是可以的。”
出乎意料的是,宋瑜选择摇头——
“过去那么久了,不必再困在里面出不来。人各有路,如果真的有因果报应,那不用我许愿也会发生的。”
“有什么想见的人吗?”
宋瑜想起父母,摇了摇头;又想起一个纯白的背影,迟疑片刻,坚定地、再一次摇了摇头。
“我走了这么多年了,不想再打扰任何人。”
“但是有人想见你,我觉得…在你走之前,还是见一下吧。”岳青罗抬手,教室门打开,有栀子花的味道飘进来。
18. 第十八章 约定
九月入学的那天,阳光明媚,光束从枝叶中照射下来。整个校园里都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
教学楼门口放着一摞一摞的书,宋瑜抱起自己班里那一摞转身,和身后的人撞了个满怀。
“不好意思!”
宋瑜还没看清眼前人的长相,就先闻到一股好闻的栀子花香。他脱口而出“没事”,然后任凭午后的阳光在两人中间架起一座光桥。
青春年少时的相遇总是分外美好,尤其是在这样的场景下。风是自由的风,光是温柔的光。她的头发被太阳染成棕色,和那双琥珀一样的瞳孔同样漂亮;她笑起来有一对小虎牙,可爱又甜美。
在没有便捷的社交软件的年代,两个人的相遇就少了许多敷衍和潦草,也更容易留下惊鸿一瞥的印象。随后命运会让他们在无数个教室相遇,在无数个转角碰面。
她叫夏栀,临床二班的学生。人如其名,她爱笑,有亲和力;她认真,做任何事都尽力做到最好。优秀的人之间会相互吸引,从相遇到了解,夏栀和宋瑜用了两个月。
除了图书馆和教室,剧院是独属于他们自己的“秘密基地”。他们在一起研读剧本,那些古典的、现代的,悲剧或戏剧的剧本成为越来越了解对方的途径;他们一起写人物小传,对角色的剖析和解读成为他们特别的共同爱好。
宋瑜曾直白表达过心意,夏栀的回答是等一等,等到毕业那天。她的的确确做好了毕业当天给予对方确定答案的准备,早到离毕业还有一年的时间,她就准备好了所有的惊喜。
九月是相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转折。夏栀结束实习回到学校时才知道宋瑜的事,她站出来替他说话,她无所谓一些同学的不理解和连坐。
但宋瑜不能,他不愿意让这场“祸事”波及到其他人。
出于善意保护的刻意疏远和回避成为最后几个月的常态,宋瑜了解她,所以最能避开她常去的地方。
跨年夜的那天,夏栀九点半下课,十点半才从别的校区赶回来。她推掉了所有的跨年邀请,带着新年礼物和烟花棒奔向宋瑜常去的地方,然后寻人无果。
初雪落下,夏栀突然想起那栋教学楼。
在某次汇报之前,他站在讲台上对她说,“站在这里或者站在手术台上都是我的梦想。这里是我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到手术台的地方,我也希望以后还能回来。”
她忘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恐惧,她只记得走到楼门口时全身血液抽回心脏,手脚冰凉的感觉。她看着那张最熟悉不过的面容,只觉得自己的血也几乎流进了这片冰冰凉的雪地。
三十年以后,夏栀成为川江大学医学部赫赫有名的教授,她依旧从容、亲和,即便脸上有了些岁月的沟壑,也依然不妨碍她是学生们最喜欢的老师。
时间会渐渐让留存在记忆里的人变得逐渐扁平,缺点被抛进忘川,只剩下优点和怀念不完的好。三十年过去,宋瑜在夏栀的记忆里依旧光风霁月,永远和初见时的样子一般。
学生坠亡的那几年中,夏栀曾在跨年夜的晚上在楼里四处看过。学校传的流言是闹鬼,她不怕,她迫切地想见到那只“鬼”,说完没说的话,问出她想问的问题。但每一次她都失望而归,直到学校封存起这栋教学楼。
教室门打开,栀子花香从门外飘进来,鬼魂的眼睛酸胀,却流不下一滴眼泪。
“好久不见。”夏栀也不知道怎么开场,她穿着白裙子,只觉得恍如隔世。
“好久不见。”宋瑜下意识站在地上那堆东西前面。
“你们叙叙旧,我先出去看看那几位小朋友伤势如何。”岳青罗退出教室,顺带抬手清走了地上的指甲和血迹。
门外的几个人见状缩回围观的脑袋,老老实实蹲在门口。
“你说阵法,什么阵法?”江屿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是不是那种小说里的大boss做一些邪恶八卦阵害人?”
岳青罗没回答,看向对方的眼神多了几分“敬意”。她的指尖在空中留下几道漂亮的弧线,又看着弧线钻进学生们的身体里,这才开口:
“小说看太多影响脑子,不建议快毕业的时候看这些。”
陆绥暗笑,心里却也七上八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益寿膏和快递的事还没查清楚,医学楼又发现了新阵法,光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都觉得头大不已。
马尾辫女孩从昏迷中醒转过来,瘦瘦小小的姑娘还在梦中。前者起初还有些懵,随后记忆回笼,失去亲人的痛楚便又涌入脑海,她抱着头跪在地上哭,险些背过气去。
“姐,那个刚刚坠楼的女孩子还有什么办法能救一下吗?”陆绥于心不忍,转而求助身边的神。
“没有。”岳青罗摇头摇得干脆利落,“这就是她的命数,我什么时候来都救不了她。命数天定,改变不了的。”
陆绥不再说话了,他定定看着马尾辫女孩,想起不久之前看到的海难中的场景——他现在迫切需要有人来解答他的疑问——在那场海难中,陆敏的离世是否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教室里的一人一鬼还在交谈,楼道里却只剩下呼吸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沉默,他们的心事各不相同,脸上的愁容却如出一辙。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江屿出声打破了沉默:
“这个老师真的很强大,我要是看见我喜欢的人在我面前跳楼,我大概一辈子都走不出来。别说继续留在这儿当老师了,我可能直接转行,永远都不再和这个行业里的任何人任何事,甚至这个学校的人和事接触。”
“夏老师人很好的。”瘦瘦小小的女孩醒来有一会儿了,闻言,她突然插进一句话,“夏老师一直在做反家暴的志愿者,还带着我们去社区和山区免费看诊。我们那年去山里,她带着我们去给山里的女孩子做检查、做科普,她是个很好的老师!”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短发姑娘若有所思,“我室友上过老师的选修课,说这个老师有定期资助的对象,她资助的学生好像也考上医科大了。”
“他们是很像的人。”岳青罗很喜欢观察人类的情感,“因为相像,所以连理想都一样。你们夏老师现在做的事都是他们当初约定好一起要去做的。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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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见过这么信守承诺的人了。”
其他人听着,没多说什么。
天边翻出鱼肚白,夏栀从教室里走出来。她脸上挂着干涸不久的泪痕,手腕上多了一只润白的细镯子。她冲岳青罗点了点头,长久又深深地回望了教室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岳青罗推门而入,光照亮了整间教室,仿佛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之中,这里提前迎来了天亮一般。待到教室里的白光熄灭,太阳也从地平线上探出了头,教室里的一切都恢复原样,只剩下楼下一具失去灵魂的□□还躺在那儿。
楼里亮堂了许多,阴森森的恐惧感随着阳光褪去。大江照旧给其他几人的记忆做了清理,然后钳着陆绥回到书局。
“昨天在驿站,有一个和江屿长得一模一样的鬼追我们,所以我们才会跑到老楼里。”陆绥在路上就将昨晚的经历和盘托出。
“我们知道,听到你摇铃了。麦麦他们来的时候也发现你的气息是从那边一路过来的,只是路上有东西绊住了我们的注意力,所以来得迟了。”大江解释道。
“那个江屿…”
“那是披皮鬼,能变成任何人的样子。他恐怕是想要占据你的□□,这就能名正言顺地用你的名义售卖益寿膏了。只不过那栋楼里有阵法,宋瑜的法力恐怕比他又更强一些,小鬼怕自己成为宋瑜手底下的‘养分’,所以不敢跟进来。好消息是小鬼只不过看起来唬人,实际上不会对你们的身体健康产生任何不利影响。坏消息是,抓了这只小鬼,大鱼可能暂时不会出现了。”
“啊?”大学生眼中露出独有的清澈,“你们…你们把它抓了?”
大江摇了摇手里的黑铃铛,“在这里呢!张晓荷也在,且等我们回去慢慢审,只要能审出来幕后黑手,那坏消息也会变成好消息。”
在拥挤的城市之中,长溟书局像是一方超然物外的隐居天地。书局门口不堵车,书局里的人脸上也没有太多焦虑的表情。书局中的灯光柔和,和逐渐刺眼的阳光形成鲜明的对比。
司泉坐在开会的桌子旁,看上去狼狈极了——他的脸上、衣服上都沾染着黑黢黢的东西,嘴边还有点擦伤的血迹。夏秋的脸色阴晴不定,一只手在桌子上敲出有规律的节奏。
孟逐擦拭着自己的项链,随时做好准备和来人打一架。而唯一正常的人只有瞿麦,她把刚泡好的茶水轻轻放在所有人面前,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柔和微笑。看见刚回来的三人上楼,她顺势把杯子递到对方手里。
“好点了吗?”岳青罗凑上前去看了看司泉的伤势,“你说你也是,碰上这种情况先保护自己比较重要。那些都是冥狱逃出来的恶鬼,就你们银行的安保哪能制服得了他们!”
“说的就是。”司泉苦着一张脸,“我要上报,我申请加强银行安保!”
“上面现在恐怕没空管这事儿。”大江一口气说完了自己要说的所有话,“算上川江大学里面的那个,目前已经出现了三个炼魂阵。益寿膏的问题没解决,剩下的两个炼魂阵还不知道会在哪出现,上面焦头烂额,只能我们自己先碰个头梳理一下情况。”
19. 第十九章 寻阵
岳青罗在渡海多年,形形色色的人和鬼都见过不少。早在五胡乱华时期,她就曾见过一些人为了长生或荣华富贵与恶鬼做交易。
战乱时期的灵魂四处飘荡,他们便将这些灵魂搜集来作为炼药的容器。以这种容器炼出来的药的确有延年益寿的功效,甚至在某段时间内,益寿膏也沿用了此种方法。
到了陆绥这个年代,人间秩序井然,冥界也一样加强管理。流浪在外的灵魂变得稀少,炼药的事情也鲜有发生。在冥界动乱之前,各个渡人各有自己管辖的片区,看上去还算合理。
动乱以后,冥界对职位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调整,渡人的管辖范围也有了巨大改变。岳青罗初到此处时就觉得不对劲——川江一带的磁场紊乱,时常有灵魂失踪的情况发生。她那时并不知晓海难与藏烽大厦的灾祸,只以为是冥界动荡带来的副作用。
可时间一长,此种异常便更加明显。起先为贬职降薪一事作出的摆烂决定就此作废,她开始着手调查整件事。恰逢此时遇上剧本杀店的事故,又接二连三揭开藏烽大厦和川江大学医学楼的往事,她将这一系列怪事串联起来,有了推断。
“益寿膏和炼魂术的本质都是为了夺他人阳寿以达到长生之效。这种方法极损阴德,一般人接触不到,也不会以子孙后代的命运作为赌注。所以大概率是有冥界的人在一旁指引,阴德亏损也由冥界的人动手脚由旁人替他承担。”
“炼魂阵共有五处,分别属金木水火土。海难那里本该是水阵,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被移到了藏烽大厦。那个剧本杀店的炼魂阵水火合一,威力极大,能轻而易举地夺走生人灵魂。”
“医学楼的阵法属金,宋瑜的命格也属金。所以布阵之人将他作为阵眼,让那里成为第三个夺魂之地。现在宋瑜的灵魂消亡,金阵被破坏,这点时间应该够我们找到剩下的两个夺魂阵了。”
岳青罗直奔重点,把自己的发现全都倒出来。
“益寿膏不过是冰山一角,五行炼魂阵才是他们的目的。藏烽大厦的水阵已破,火阵的阵眼是那尊跑掉的神像,再算上找到土阵和木阵的任务,恐怕我们要分工行动了。”
“我去追踪神像!”孟逐的眼神比刀更锋利,他很有自信能找到火阵中的神像。
“神像的事上面答应派人过来帮忙,夏秋会和他们一起。我的计划是你带着麦麦追查益寿膏背后的买家,我和玄猫去寻找剩下的两个炼魂阵。”
“刚好,我可以给你们提供资金支持。”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司泉觉得很安心。
“你和他跟我们一起走。上面给的附加任务是,保护好天地银行行长。至于他,他这具身体是那些大鬼小鬼的肥肉,还是带着比较保险。”
论任务分配,没有神比岳青罗更熟练。她并不听司泉准备好的一大筐推辞,只说收拾收拾就动身。
“那张晓荷和那个小鬼呢?”陆绥看见大江的黑铃铛,猛然想起这回事。
“交给新来的特派员。在我们出差期间,由他代管书局,从人间的名义上说,他是书局的‘新老板’,你们注意保密,别说漏嘴了。”
提到“特派员”三个字,岳青罗明显一顿,脸色也多了点不自然。剩下几人齐刷刷看向她,八卦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新来的特派员,男的女的?”八卦是人的本质,陆绥没忍住小声问大江。
“男,据我所知,貌似是那位掌管水生生物的神。”大江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青罗可是水神,降职以后只能去掌管渡海。怎么说呢,人到了你就知道了。”
陆绥想起自己看过的所有小说,已经脑补了一出相爱相杀的大戏。他趁没人注意,打开电脑,准备见面以后以两位神为原型写点CP文。
姜是老的辣,神也不例外。为了避免同事的八卦眼神,岳青罗早早拎着陆绥和司泉出门寻阵,到走的那一天,陆绥都没能看看书局新来的“特派员”究竟长什么样。
土阵位于西北方向,要去的小城没有机场和高铁站,三个神和一个人坐在绿皮车上颠了近两天才到。
西北的春天多风沙,一下车,司泉就结结实实尝到了沙子风的味道。他咳了两声,接过身边唯一的大学生好心递来的口罩和水。
“我看最近扬沙天多,内蒙那边刮沙尘暴。你年纪大了,戴着口罩能保护呼吸系统。”陆绥想了想,又补充道,“天气干,还要多喝水。”
司泉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又忿忿盯着另外两位同事的背影,重重叹息,“看看他们俩,完全没有尊老爱幼的自觉!还是你们这种大学生好,我真是招对人了!”
陆绥挠了挠头,提着行李跟上前面两人的步伐。
风沙填满天地,城里的人却依旧在生活中保持热情。前后鼻音不分的出租车司机介绍着家乡的特色美食和风沙防护指南,下车前还留了电话给远道而来的客人。陆绥连连道谢,把司机的电话记在手机联系人中。
入住的宾馆规模不大,却也算得上干净,该有的设施都有,前台服务人员的态度也十分礼貌。司泉坐在大堂的软椅上,笑得十分灿烂:
“这次的出差补助多,我们可以吃舒服一点,住舒服一点…”
“我早就说,让您坐上行长的位置是最明智的选择!”岳青罗把房卡分给众人,主动接过了司泉的行李。
四个人的房间都在三楼,只是陆绥和大江的房间在走廊最左侧的倒数第二间和第三间;岳青罗和司泉的房间在走廊最右侧的倒数第四间和第五间。
司泉只对银钱的事感兴趣,其他事情他只求不出错,与自己无关的他更是懒得管。入住以后他听见对面的房子里传出稀奇古怪的嘈杂声也没放在心上——他只当那是没素质的游客制造噪音。
噪音持续了许久,吵得人睡不着觉。老头刚打算拽开门吼一嗓子,就听见有人敲门。来人是陆绥,他从门缝里挤进来,眼神往门外瞄:
“老板,你对面的那几个人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两人说话期间,对面的动静倒是消失了,司泉的瞌睡虫便立即又被引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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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好像在房间里搞装修,但看上去又不像酒店的工作人员…我刚刚路过的时候,好像还看见了刀。你说,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有青罗和玄猫在,有事也没事。”
司泉往椅背上一靠,展现出老年人特有的松弛。
“我刚去敲了他们的门,没人。不知道他们去干嘛了,但是他们留了张条,貌似是留给您的。”
陆绥把岳青罗门口的便利贴递过去,收到纸条的人看了两眼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什么叫自己照顾好自己…他俩把人拉过来的!怎么个意思他们要跑路啊?”
“可能只是办点事吧。”陆绥试图安抚老板的情绪,“我就是看中午了,过来约饭,楼下有家小炒菜,看上去还挺好吃的。”
这座城市不大,但来往的人却不少。越是周末,小宾馆的住客就越多,即便是风沙天,楼下的家常小炒也坐得满满当当。陆绥两人来时,刚好坐到了最后一桌空位。
屁股都还没坐热,门口就挤进来四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其中一个左脸长了一个巨大的痦子,眼神凶狠,正是司泉对面房间的住客。他拍了拍收银台,说话声音极大:
“四个人,给我们找个座!”
“额…不好意思几位,我们这现在还没有空位,您看要不要等一会儿?”
痦子男眼睛一斜,目光中全是威胁,吓得前台小姑娘赶紧低下头去找位置。
四人中最前面的男人看上去倒还算斯文,他带着金丝框眼镜,按了按同伴的肩膀,“收收你的驴脾气,别太引人注目。”
说罢,他又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转向收银员,“我们就等会儿吧,麻烦拿几个凳子过来。”
陆绥和司泉离得近,有些话也不好在饭店里直说。只是斯文男人从身边擦肩而过时,他的目光在陆绥身上定了好一阵。
小菜馆的辣椒炒肉做得十分好吃,青椒上均匀地裹着汤汁,每一根肉丝的口感都做到了嫩滑鲜美;水蒸蛋也是十分嫩滑,用来拌饭刚刚好;再配上小菜馆的特色烤羊腿,这顿饭本该吃的有滋有味。
但偏偏这个时候,一向大大咧咧的司泉都吃得很不舒服,他用余光看向身旁等座位的四个人,压低声音问眼前人:
“小陆,你是不是有什么仇家?这四个怎么一直在看你?”
“我一个大学生…能有什么仇人?”陆绥的后背隐隐被汗浸湿,这四人看上去着实不像好人,被他们盯上更不是什么好事,“我觉得要不吃完饭也别逛了,速速回房间把门锁好吧。”
“嗯。”司泉点点头,“这样,你把东西收拾收拾搬来和我一个屋。好歹我也是个神,保护你还是不成问题的。”
两人合计完,扒饭的速度都快了几倍。结账以后,四个面相不善的男人也刚好找到座位,陆绥出门时分明听见其中一人说:
“盯紧了,要的就是他的命!”
年轻人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正低头点菜,他腰后的匕首却让看过来的学生心里打起了鼓。
20. 第二十章 魂钉
傍晚时,风沙褪去,金红色的晚霞铺满整片天空,壮美极了。岳青罗和大江踩着霞光回到宾馆,准备整合这一天的发现。
三楼电梯口围了一圈人,宾馆的服务员和其他住客正谈着头看些什么。他们看向的方向在左边,岳青罗下意识觉得是陆绥和司泉出事了。
两人凑近看了看,万幸不是,只是司泉对面房间的水管发生爆裂,酒店抢修而已。岳青罗松了口气,转身敲了敲司泉的门:
“领导,小的们来汇报工作了!”
房间里无人应答。敲门声更大了些,房间里依旧沉默。
就在外出回来的两人决定找前台刷房门的时候,旁边的门轻轻打开了。
司泉从里面探出一个头,颇有模样地冲两人眨眼睛,“进来说进来说!”
岳青罗走在最后面,分明感觉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向来不是怕事的人,扭头、找准目标、狠狠瞪回去,一气呵成。
痦子脸本来正眯着眼睛冷笑,却被女人的白眼翻了个措手不及。他忿忿攥起拳头,暗下决心要将这几个人狠狠收拾一番。
“别生岔子。”眼镜男站在痦子脸身侧,将刚刚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们的目的只是那个男孩,别去招惹他身边的这些人。”
猫的知觉远比人类灵敏得多,大江贴着门听了半天,转向同伴们:
“我们这里能称得上男孩的只有一个,看来小陆还真是香饽饽。”
陆绥沉默不语,好半天才抬头问,“我能申请和大江老师住一起吗?”
“不能。”大江本猫拒绝,“今晚你有大任务要完成,跟我住在一起影响你施展身手。”
陆绥抽了抽嘴角,问,“我…有什么身手?”
“身不身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俩人想让你做一个合格的诱饵。”
毕竟共事多年,司泉对两位同事的行事风格甚是了解,“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让你做诱饵的前提是他们会保护好你,不然要被扣工资的。”
“是这个道理。”岳青罗点点头,“外面的四个人身上没有冥界的气息,那就说明是你阳间的仇人寻仇,或者说,背后主使之一是活人。我们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摸,看看他们和土阵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关系的话,拔出萝卜带出泥,刚好给他们一锅烩了!”
眼前的神女过于慷慨激昂,陆绥决定咬咬牙赌一把。保险起见,他又转头问司泉:
“出差有补助吗?如果做诱饵期间受伤算工伤吗?有没有工伤补助?”
司泉下意识揩了揩额头,“你知道,人间的通货膨胀要比我们天地银行严重得多,补助是有,但可能没那么多。”
“最少是多少?”
几天下来,陆绥搞清楚的最重要的是,书局老板作为天地银行的行长,掌管神界和冥界的所有货币流通。想到自己捉襟见肘的生活费,他觉得和老板打好关系很重要。
“出差补助大概八百,工伤大概有两千的补助。有麦麦在,医药费都省了很多。”司泉心里自带算盘,说这几句话的时间已经噼里啪啦算好了出差补助的总额。
“挺高的了。”
陆绥一口应下今晚的任务,囫囵吃了两口泡面就静静待在自己房间,等待同伴说的“好戏”上演。
人在紧张的时候很难被其他事情分心,即便电视里的偶像剧又哭又闹,陆绥的心思也都集中在门的异动上。但子时已过,什么都没发生,没人敲门,也没鬼在房间里飘荡。
陆绥困得眼皮打架,即将和周公下棋之际,门口传来一声巨响。那响动并非敲门,而是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天花板上砸了下来。
“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开门。”
岳青罗的叮嘱在脑海里自动播放,陆绥决定不理会门外的声音。
没过多久,在年轻人又要闭上眼睛入眠的时候,耳边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躺着的人翻了个身,心想宾馆修了一下午水管还是白修了,想着想着,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酒店所有房间的构造相同,卫生间对应着卫生间,卧室是没有水管的,那又怎么会漏水漏到床上?
有些年头的宾馆没有配备夜灯,摸黑去拿手机,怎料摸到一手的黏腻。他心下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把手掌凑到鼻尖处闻了闻,浓重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陆绥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总算摸到了手机,循着手机光的方向开灯,灯却完全打不开。他打开手机手电筒往天花板一照——一大片血迹,新鲜的血液正从天花板上往下滴落,一滴一滴,在床单上留下一大片粘腻的红色。
“大江老师…你在吗?”房间里的人小心翼翼出声,无人回应。
“岳姐…在吗?”
除了自己的声音,陆绥没再听到第二个人的声音。
黑暗吞噬了人的所有勇气,手机电量只剩百分之十,楼上又传来诡异的笑声,血珠还在往下滴,年轻人的神经已经紧绷到极致。
坐立难安,比黑暗更恐怖的是床下发出的异响。陆绥本以为只要在床上坐着,恐惧就会归于平静,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床下传来挠地板的声音,床垫中倏然发出一阵扑鼻的臭气。
他想低头看,但怕和一些诡异的人脸对视;不低头看,但莫名的声音又会进一步加深人的恐惧。
思忖半刻,陆绥决定跳下床看看是什么东西在搞鬼。只是出乎意料,他的脚没踩到地板,踩到了一块软绵绵的东西。
目光下移,顺着手机屏幕的光看向脚底,魂都被吓飞了——一只惨白的人手软软垂在地上,刚好被他踩中。他下意识往一旁跳,谁知又被一团黑乎乎的头发绊倒。
跌坐在地上的时候,最害怕的事情还是猝不及防发生了——一张扭曲的人脸侧躺在床下和陆绥四目相对,后者下意识捂住嘴,叫都叫不出来。
手机光照得人脸更加惨淡,扭曲的面部让人雌雄难辨。陆绥说不上这究竟是突然出现的戏码,还是这间房早就发生了恶性案件还没被人发现。
他捡起手机爬起来,床下的人也伸长了手往外爬。那只惨白的、肿胀的手摇晃着要抓点什么,快要掉皮的脸一点一点离开床下。
陆绥跑到门边,门却怎么都打不开。这边房门被拽得哐哐作响,那边床下的地板吱呀乱叫。一个拽不开门,另一个怎么都离不开床下。
胶着之际,整个房间开始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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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晃,年轻人脑子里闪过所有避震避险知识,顺势蹲在墙角抱住头。大约三分钟以后,晃动停止,供电恢复,房门慢慢打开一个门缝。
走廊中静得发邪,没有声音,也没有人。陆绥隔着门,从缝隙中往外看,什么异常都没有。
床下响起铁链声,他回头一看,床边的头发在蠕动,蠕动方向正是门边。人到紧张时也顾不得这样那样的叮嘱,眼看着床下的人挣脱原地的束缚往自己这边来,陆绥想也没想就夺门而出。
司泉对面的房间房门大开,房门左侧的走廊点满了蜡烛。蜡烛红一盏白一盏,每隔半米放一个,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
鬼使神差,陆绥没有走向楼梯口逃离,而是迈步走向了那扇敞开的大门。里面还有人说话,他便侧着身子贴在门外听。
“这么做没问题吗?”
“有人兜底,你怕什么?”说这句话的人是眼镜男的声音,他的声音又低又沉,“他这种人,留着也是白搭,不如废物利用。”
“那那个男孩怎么办?”
“先按兵不动,等时机到了再动手。我们得先出去避避风头,要不然光条子就够我们吃一壶的!”
交谈间,有男人的闷哼声夹杂其中,门外偷听的人只能揣度出痛苦的感觉,对里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正听着,偷听的人突然被一股力道扯进布草间。他抬头看,是岳青罗。她摇摇头,陆绥心领神会。
听见门外人的脚步由近及远,房间里的两人才慢慢压下门把手出来。
304的房门虚掩,稍微一推,浓厚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走廊上的蜡烛被放在了房间里,正对着窗户的那面墙上钉着一个人。
这个人陆绥十分眼熟——他就是中午在楼下菜馆的痦子脸。
此时此刻,痦子脸面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他的手脚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墙上;脖颈处有一道紫得发黑的勒痕;眉心正中间有一条柳叶刀一样的血疤。
蜡烛被摆成阴阳八卦的造型放在痦子脸面前,窗外的风一吹,吹灭了好几盏,又把另外几盏蜡烛吹倒在地。蜡油流出,火星点燃地毯。
陆绥还没反应过来,燃起来的火苗便又在一道水蓝色的光芒之中化作白烟熄灭了。
岳青罗蹙眉,左手掌心向前。只见脚边的蜡烛一一熄灭,随后有五根奇长的黑色长钉从痦子脸的四肢与眉心飞出。五根长钉落在女人的手掌中,钉子尖端还沾着黑色的液体。
痦子脸的身体软趴趴从墙上滑落,墙面上立时出现五个深深的洞。
“这是什么?”陆绥问。
“魂钉。一共有十根,五根一组,一组为阴,另一组为阳。属阴这组是噬魂钉,能够吞噬人和鬼的灵魂,一开始由冥界掌管,用于惩罚那些违规延长寿命的人;属阳那组被称为生魂钉,由天界保管,用于救人救世。冥界动乱时,噬魂钉失窃,今天会出现在这里也的确出乎意料。”
“吞噬人的灵魂…可是这人和他们是一伙的,为什么要?”
“或许,是为了催动土阵。”岳青罗若有所思,“你房间床下的那个人或许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土阵将启,恐怕又要有人遭遇毒手了。”
21. 第二十一章 沙暴(上)
警方来得很快,痦子脸被盖上白布抬出了房间。岳青罗用普通长钉代替了噬魂钉,然后带着陆绥老老实实向警察讲述自己作为目击证人的所见所闻。
大半天以后,黑猫从窗外跳进来,带来新的情报:
“死的人叫张勇,因为抢劫坐过牢,年初才刚刑满释放。他的血被放了一半,应该是还活着的时候就被钉在墙上的。眼镜叫宋策时,资料显示是个富二代,家财万贯。剩下的两个人更有意思,一个是藏烽大火里的幸存者,另一个是海难幸存者的后代。”
“小陆床底下的人是谁?”司泉抿了一口茶汤,看了看大江带回来的照片。
“你看看,眼熟吗?”岳青罗又把照片传给身边的大学生。
陆绥仔仔细细端详了半天,只觉得照片上的人眉眼处有些相熟,但又实在想不起来是谁。他摇摇头,等待身边人揭晓答案。
“这就是你们在藏烽大厦遇到的守陵人。他和他们做了交易,他帮他们引活人入阵,他们帮他恢复面容,给他变年轻的药。你加的剧本杀老板就是他,冯明昌。”
“我去冥界翻了翻生死簿,水火两阵启动以后一共炼化了17个灵魂,教学楼里一共是十二个。按照他们的算法,五行五阵要吞够八十一个灵魂才算完。这阵法吸活人灵魂炼药,只要有一个存在,就会有无辜者受害。冥界和天界下令彻查,根据我们的情报,这几个人手里恐怕有关于土阵的线索。”
“噬魂钉取血还有一个说法,叫‘点天灯’。从眉心到四肢,实际上是开启阵法的一道锁;冯明昌被他们用缠婆的头发绞死,这是开启阵法的第二步。你是阵法的第三步,你的身体能最大限度地帮助土阵吞噬灵魂,所以他们原本是想对你下手,然后把你和冯明昌一起带走的。但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他们没对你下手。”
岳青罗说了一大堆,陆绥十分明确的一点是——自己被盯上了。
“大戏就是跟着他们找到土阵,但现在看来,他们的行动会延缓,至少要更隐秘一点。”大江接上岳青罗的话说,“从地气上来看,有三个方向异于常态。一是附近一个废旧钢厂,那里地气浑浊,似有异动;二是老城区的矿场,本区渡人的备份信息上写的是无证经营,这里的地气同样浑浊,如果土阵在这里开启,十有八九是矿难。”
“最后一个地方是哈查尔沙漠,那儿新开发了一条自驾路线,最近去那徒步的人也多。那地方浊气很重,也是我们要筛选的对象之一。”
“地气…是磁场吗?”想起软件里的玄学知识,陆绥突然好学。
“差不多吧。所谓人接地气,地气指的是草木生发的灵气。”司泉解释道,“世分天、地、玄冥三层。天界有昆仑神气,冥界有幽冥之气,人间有的是地气。神鬼精怪与人和动物一样,它们要吸收自己那一界的气才能安稳生长。对于人类而言,不接地气就要生病,哪个地方地气紊乱,那就要有大灾祸。”
司泉掌管天地银行少说也有千年,因地气大乱引起的灾祸自然见得也不少。作为神,他不能插手,但他又实在不希望这种事情太多——毕竟灾祸一生,天地银行的流动资金就会受到影响。
陆绥若有所思点点头,能在这片土地上把范围缩小到三处,他觉得自己的同事已经十分厉害了。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好青年,此时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避免这场灾难发生,至于自己是不是别人的靶子这件事已经被抛诸脑后。
“要不还是分工。你们告诉我找到阵法以后怎么做才能破坏阵法就行,我肯定想办法……”
“这简单。天干地支各有属性,土日在明天。废旧钢厂能吸引来那么多活人只能靠明天的收购,到时候只要堵一堵路,错过土时,再破坏一下原有结构,应该不会有大问题。”岳青罗率先回答。
“矿场那边更是简单。私自开矿违法,一早就举报了。”大江嘴里叼着鱼形的棒棒糖,耸耸肩,“根据我的追踪,有关部门且得查一阵。”
“最难搞的是沙漠环线。”
司泉一挥手,半空中漂浮起一张地图。地图上十分细致地描摹了沙漠中的地形、补给点以及环线的路线和无人区分布。哈查尔沙漠有着“小罗布泊”的称号,不仅因为它大,更因为它的地形变幻莫测,如果没有靠谱的向导和成熟的路线,普通人很难从中走出去。
自环线开发以后,晚春初夏的游人就多了起来。除非沙尘暴,景区一般不会轻易关闭。恰巧明后两天都是大晴天,再赶上周末,小城的道路上已经有了拥堵的规模。
“环线补给点的供应单位是宋策时他们家的,我怕他们会在这上面动手脚。”大江试图罗列出所有的风险,“路标、车队…基本上都跟这家公司挂钩,没有举报理由,也不能阻挠游客进入,我们怎么做比较保险?”
“摇人。”岳青罗言简意赅,“然后静观其变。”
一场扬沙过后,气温降了些。路边杨絮打着旋儿跑,柳树青绿,空气里已经开始蔓延出夏天的味道了。这几年一到周末或小长假,各地的景点都挤满了人。
这座西北小城打出的文旅口号是“千里黄沙,万里丝绸”。丝绸之路从这里穿过,哈查尔成为游人重走张骞出使西域的重要景点。
进入景区无需门票,大门外的停车场空位早早就成了个位数,一个个流动小摊也冒出了各种各样的味道。
两个煎饼果子入腹以后,老向导便等候在他新换的越野车旁。他对这次的客人很满意——他们掏钱爽快不讲价、没有执意要去的网红危险地带、没有出片需求、承诺一路上按照他的推荐穿行。
越野车的后备箱里放着满满当当的水和食物,上车前,向导还十分贴心地递给岳青罗一支防晒霜。
“紫外线强,你们小姑娘还是涂一涂,省得晒黑咯!”
驼队和车队前一段路线相同,只在第一个补给站分开。驼队在第一个补给站后掉头回去,车队则穿行哈查尔,一般来说用时九个小时到达终点补给站。
七点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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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列车队就浩浩荡荡从起点出发。根据向导的说法,一列车队大约有五六十人,前后隔半个小时第二列车队会跟上。他们这一列八点十分出发,算起来已经是很早的一拨人了。
第一个补给站的距离起点有三十分钟车程,从那里到第二个补给站就要开上两个小时了。目送驼队回程后的两个小时并无异常,第二个补给站那里有许多人,多数是慕名来看这里的一个湖泊。
这是一弯由地下水形成的天然湖泊,因为形似五角星,当地人称之为“星湖”。来此游历的外国人称其为“沙漠之眼”,不仅因为这座湖湖水澄蓝,更因为这里是一处绝佳的避风港。
所谓避风港指的是星湖周围大大小小的天然沙洞,这些沙洞紧挨着湖水,在沙地之中形成悬空的避风顶。沙漠中的天气变幻莫测,可这些沙洞却历经千百年不坍塌。
来来往往遭遇风沙的人们都在这里寻求庇护,当地的原住民将其视为上天的恩泽,甚至让人描摹出一尊湖神像在此挂着。
车队停经此处,沙洞下面坐着不同的人。他们有的坐在洞中补充能量,有的在洞中闲聊,还有人爬上爬下用照相机记录这里的神奇风景。
“这是离大沙漠最近的地方。”
向导黝黑的皮肤上挂着被风霜凿刻的纹路,他戴着一顶牛皮帽看向星湖的方向出神,嘴里念叨着:
“湖神保佑,不会遇到风沙天。”
“为什么说这里是离沙漠最近的地方?”司泉啃着一张牛肉饼,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我们不就在沙漠里嘛?”
“诶!”向导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说,“我们说的大沙漠是在往深里走!这里是边缘,再往里走就没有湖神保佑了!我们从这里过去以后,就往那边开,都是沙漠的边边,不算大沙漠的!”
“在这里说话要小心,不要随随便便提大沙漠里边。湖神要是发怒了,里边的大风就要刮过来!”
大江摇摇头,觉得人类偶尔有点太小题大做。正想着,听见一阵嘈杂。
车队中有两辆车怎么都打不着火,轮胎下陷,不知道从哪扎到的钉子几乎把车胎里的气都放光了。
两辆车的向导跟同伴商量着等待救援,面上却是一筹莫展——这条线路开发时要求以车队的形式出发就是怕单枪匹马在沙漠中没有照应,一辆车出现状况,乘客可以选择其他车的空位走出沙漠。
大家看了一圈,偏偏今天没有空位可乘,为了避免落单意外,只好一起陪在这里等待救援车辆。
最近的救援点离此还有段距离,这就意味着出去的时间要延后,向导也会因为时间的拖延少赚点钱。但这也属实无奈,再不愿意也得一起等着。
岳青罗嗅到一丝不对头,刚拉着大江往事故车辆那里走,就被脚下突然的剧烈晃动扔到了一边。
“地震了!”有人惊呼。
人群被晃动震散,男女老少刚从地上爬起来就看到远方一个高高的黑色巨柱正朝着车队的方向移动。
22. 第二十二章 沙暴(下)
“躲进沙洞!躲进沙洞!”
黑乎乎的气旋越来越近,有人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高呼。
沙暴刮来的时候并不需要很长时间,看上去的一段距离对大自然而言根本不在话下。陆绥钻进沙洞之前顺手揽过摔倒在地的小孩,结果低头的瞬间已经被沙子结结实实呛了一大口。
沙暴不知什么时候才过去,人们害怕自己葬身沙海,害怕沙洞在这样的沙暴之下坍塌。黄沙在沙洞中四处游走,能见度极低,洞里避风的人都已经不安到了极点。
风的声音在耳边呼啸,沙子从沙洞入口处侵入,掉在人的头上、脸上,磨得皮肤生疼。
有人在哭,有人在叫,陆绥问了几遍,也没人认领年幼的孩子。他只好弓着身子把小孩保护在臂弯下闭紧嘴——他实在不想再尝一口凉拌沙子的味道。他听见向导一直念叨着“湖神”保佑,自己便顺势大喊同伴的名字。
大江、岳青罗和司泉,无人应答。陆绥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猛然想起钻进洞口前自己似乎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冲进那阵风旋。他不确定那是谁,只猜测那是自己的同伴。
“蛇!有蛇!”
撞击留下的疼痛从肋骨处传来,慌忙中有人狠狠踩了陆绥一脚。他把小孩护在自己身后,定睛看向声音惊叫的方位:不知从哪里掉下来一条两条腿粗的蛇,这蛇在沙地中蠕动着,黑油油的身躯看得人直犯恶心。
最靠近巨蛇的是个年轻女生,她怕把蛇惊动,只敢捂着嘴贴在沙洞墙壁上往一边挪动。但一个人的谨慎不足够,一旦遇上狂妄自大者,这份谨慎带来的暂时安全也会被打破。
年轻女孩快要移动到洞口时,人群里跳出来一个精瘦精瘦的男人。他把袖子撸起来,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走向大蛇:
“这有啥怕的,我小时候经常看我爷爷抓蛇泡酒,像这种蛇都是家常便饭!等我把它抓起来,大家根本不用怕!”
“算了吧!”抱孩子的女人温声提醒,“咱谁都不知道这蛇有没有毒,万一被咬了怎么办?现在又不能出去,万一真是毒蛇,都没地方打血清。”
“所以更要把它弄死啊!万一有毒,那不就是定时炸弹嘛!”男人面露不屑,仿佛他人的好心劝阻在他看来只是胆小怕事,“我们家祖传的捕蛇手艺,不用担心!”
陆绥悄无声息地靠近洞口,对这种人避之不及。他听见后面有人小声说了句“找死”,然后跟着一同退向洞口。
男人刚要动手,向导便从身后拽住了他:“蛇是湖神的子民,杀蛇是要遭报应的!它们这些动物也和我们一样来这里避风沙,为啥非要杀掉它们?”
“你圣父啊!”男人甩开向导,从登山包里拿出一把尖镐,“哪来什么湖神?都是封建迷信!”
他说着,尖镐向前,直奔黑蛇而去。
向导双手合十将头扭到一边,对即将发生的杀戮不忍直视。
男人一步步逼近,大蛇一点点扭曲。伴随着短暂又沉闷的一声“砰”,大蛇炸开了。意料之外的是,炸开的并非蛇的血肉,而是无数条细长的小蛇。
蛇群在人堆里游行,惊得人群又一次躁动不已。人们在躲蛇,可一个沙洞就那点面积,外头的沙暴还没停,任人怎么挤动都避不开那些四处钻游的蛇。
胆大者对准蛇头踩下去,却不想蛇的獠牙极长,伸着长长的头颈,一口便咬穿了人的裤腿,将毒液注进人的体内。
那声惨叫过于凄厉,以至于躁动不安的人群一刹那全都静止下来。大家自发形成一个包围圈,圈的正中心是刚被蛇咬过的人。
那人在地上翻滚,他抱着自己的腿,疼得冷汗淋漓。人命关天,人们也顾不得四处爬行的蛇,纷纷把自己的经验凑出来帮忙。
有人用背包带子扎起了伤口,还有人建议放血。蛇群在此之后也并没有攻击其他人,只是在人群中穿来游去,偶尔钻进谁宽松的裤腿中,很快便又钻了出来。
七嘴八舌探讨如何有效治疗蛇伤之际,沙洞突然抖了抖。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纷纷感觉脚下一空向下坠——沙洞塌了。
陆绥下坠前把小孩放在自己身前,已经做好了当肉垫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摔下去的地方并非硬地,而是十分湿润柔软的沙地。
高度不高,人也没受伤。甚至摔下来的人们还在彼此叫着对方的名字。蛇群没有跟下来,它们沿着沙墙爬下来,让人发现了异常——
沙洞底下这一层似乎是地下生物的巢穴。这里潮湿又柔软,地下河的水声就在耳边;湿沙子里埋着大大小小的蛋状物体,周围的棕色颗粒似乎是某种生物的排泄物。
“我靠?”有人指着陆绥身后张大了嘴。
被指向的人僵硬着慢慢转身,老教学楼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他讨厌这种随时准备应对背后突袭的感觉。等到完全转过身,陆绥自己也静止了,他捂住怀里小孩的嘴,生怕小朋友的尖叫惊动眼前的巨物——
没错,这是一个巨物。它的头部是标准的等腰三角形,红色的竖瞳在黑暗中发出诡异的光;这东西背上长着一对鳞片质感的翅膀;吐出来的信子比消防车的水带都长。
好像是条蛇,但那对翅膀又着实不像蛇。它长着血喷大口靠近,滴下来的口水腥臭无比。
“救…救命啊…”人们已经忘记了恐惧,只能一动不动定在原地和这条“蛇”对峙。
僵持之中,沙地正中心穿来“隆隆”的声音,一根柱子从地底下钻出来,柱子正中间托着一颗足以照亮整片沙地的明珠。
整颗珠子流光溢彩,质感看上去无比温润。懂行的人为它的光彩惊叹,进而生出了歹意。
大蛇绕着柱子盘了数圈,然后将头靠在明珠边上。它的眼睛瞪着眼前的两脚兽,长长的信子发出警告。
“我们要想办法爬出去。”年轻女生在人群中开口,“沿着这个墙壁,能不能有办法爬上去。”
“不能爬。”另一人开口,“我就是做珍珠生意的,如果把这颗珠子卖掉,那在座各位每个人都能分上几十万。”
“都什么时候了还贪财呢?”抱孩子的女人实在不认同这句话,她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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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躺着被蛇咬过的人,那人的伤口黑紫,已经逐渐开始溃烂了。
女人心有不忍,出言阻止,“蛇毒的威力大家都看到了,这么大一条蛇,肯定有灵性。说不定就是为了保护这颗珠子,这个时候贪财,恐怕就连命都保不住了!小妹妹说得对,我们应该想办法爬上去。”
“富贵险中求。”珍珠商人并不理会劝告,“什么大溪地,什么南洋野生珍珠,和这个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有了这颗珠子,什么难关过不去…”
陆绥抱着孩子往女人身边走,俨然一副胆小怕事的超级奶爸样。他深知“好言难劝想死的鬼”这一道理,但也不想被波及。法力高强的同伴不在,这个时候只能自己想办法保命。
他看着不远处自称做珍珠生意的男人,不寒而栗——那人的一双三角眼中全是精光,满眼写着“欲望”两个字。他说完价格后,另有几位也面露贪婪之色,其中就有故障车辆的向导。
“富贵险中求不错,可你们也不能拿别人的命开玩笑啊!”年轻女生反驳,“这要没别人,你爱怎么办怎么办!你看看这儿,男女老少都有,我们可不愿意承担你的风险。”
旁人不说话,站位却已经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想法——想留下的靠近柱子,想爬出去的和女生站在一起,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蛇群趴在沙壁上围观,似乎在等底下的人做出最后决断。两拨人最后做出决定:等要走的人爬上去,下面的人再动手取珠子。这么说定以后,有人顺着沙墙往上爬,刚爬了没两步,大蛇便俯冲下来,将墙上的人卷紧、吞入口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在场所有人都傻了眼。被吞掉的游客家人就在他旁边,一时间连哭都忘了哭。
一个人的份量并不足以使大蛇饱腹,它仰起头,信子吐了又吐,墙壁上的小蛇便密密麻麻爬下来。它们得到指令,张着嘴攻击人类。
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陆绥也管不上三七二十一,顺手抄起石块就往离自己最近的蛇身上砸。他记不清谁帮忙拉了自己一把,也看不清谁帮自己挡住了一条横蛇。
但这个时候,保护在妇女儿童身前总是没错的。奈何蛇群越来越多,黑色的潮水逼近,逼得人节节后退。
向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扑通”一声跪下:
“湖神保佑,外来的朋友无意冒犯您的宝物,请湖神息怒,让蛇朋友离开吧!”
正说着,他肩上突然传来一股腥臭之气。向导脖子一僵,动都不敢动。
珍珠商人哂笑,“还求湖神,湖神收你来了!”
陆绥和另一个魁梧汉子相互使了个眼色,悄悄往前走了一步。刚刚混战了半天,有心之人已经看出这种蛇对声音极其敏感。魁梧汉子决计发出点响动吸引那条蛇,陆绥从后面用登山杖把蛇打下去。
人刚挪了挪脚步,身后的蛇王便张着大嘴又一次俯冲下来。年轻女生大喊一句“小心”,但也只来得及推开血盆大口下的魁梧汉子。
臭气逼人,陆绥觉得自己已经身处蛇王口中时,突然被一阵劲风吹倒。
23. 第二十三章 定风珠
风暴停止,星湖还是原来的星湖,四周的沙丘和沙地却已经改变了原来的面貌。几辆车早不知被沙暴埋在了何处,来时的车辙印也早就不见踪影。
大鸟从天而降,一双遮天蔽日的翅膀挥动几下便是一场新的风暴,直把小蛇扇出数丈远。
一双羽翼将无措的人群挡在身后,远远看去,像漫天赤霞拖出长长的羽状红云。鸟的尾巴极长,像火光之间嵌入一条湖蓝色的渐变水丝绸。它凌空而起,周身都是耀眼夺目的火光。
直到此时,众人才看清那条盘在柱子上的黑蛇有多长——肉眼看过去竟然看不到蛇的尾巴,如同一条又黑又长的黑河。巨蛇腹部的鳞片与沙地摩擦出刺耳的“沙沙”声,血红的竖瞳死死盯着大鸟,颇有要鱼死网破的气势。
黑蛇腾空,赤鸟俯身。在旁观者看来,这仿佛是从地上生长起来的黑水与天上的红霞交汇在一起,场面壮观又绚丽,无人不为之惊叹。
獠牙划过羽翼,朱红的羽毛飘飘荡荡落下,在沙漠中燃起几簇转瞬即逝的火苗。大鸟的长喙刺破瞳孔,鲜血四溅,巨蛇重重摔在地上喘起粗气。
“这算…算鸟赢了吗?”有人小声问。
“不见得。”另一人回答。
话音刚落,只见巨蛇扑棱起一对鳞片构成的翅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尖长的獠牙疯长触地,沙漠在牙齿扎进地里的刹那涌起波浪般的起伏,黄沙变了颜色,骇人的黑从獠牙出蔓延,整片沙地都像被注入了蛇毒。
地面上的一切活物和死物都无法保持原本的平静,只好跟着起伏的地面东倒西歪。蛇毒很强,但是被太阳炙烤蒸发的毒气就已经足够熏得人大脑空白,意识虚无了。
赤鸟见状,用力挥动羽翼,然后将翅膀定在那獠牙面前。翅膀上的火焰随之燃烧,火焰所到之处,黑沙褪尽,恢复到原本的黄色面貌。
火焰烧过来时,陆绥想起藏烽大厦的那场大火,做好了烈焰焚身的准备。但真正被火海包围时,却并没有意料中的痛苦,他是人群中唯一的清醒者,伸手穿过红蓝相间的烈火时,触到一片清凉。
巨蛇的獠牙还在往下扎,火苗最外层的蓝焰碰到它的鳞片时骤然向上窜起一股剧烈的黑烟。蛇在蓝焰中挣扎了两下,旋即缩小、变短,变成只有一个巴掌的长度。
赤鸟收起羽翼,以一种优雅又高贵的姿态单脚落在地上。它的羽冠在风中飘扬,长长的尾羽在沙漠中留下一条绚丽又热烈的河。它回过头深深望了一眼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们,陆绥在这一眼中看到了悲悯,也看到了嘲讽。
千防万防没防住人的贪婪。谁也没想到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档口,竟然有人偷偷溜回沙洞下的一层,攀到柱子上试图摘下流光溢彩的明珠。
托举明珠的柱子并不低,要摘取珠子的人却硬生生爬到了最上面。他一只胳膊撑在上面,另一只手伸长了去摘近在咫尺的明珠。明珠身上的光泽烫人,只靠近一点点就能把人掌心的皮烫掉一层。
饶是如此依然阻止不了人要夺取它的决心。扒在柱子上的人心一横,忍着皮肉被烫得焦烂的疼痛将一颗珠子硬生生从柱子顶端摘了下来。
此人其貌不扬,既非珍珠商人,也非向导。他一直隐匿在人群中,是最普通又不曾给人留下印象的一位。陆绥发现时,甚至对他的模样全无印象。
“别碰那珠子!”陆绥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大到吵醒了还在晕厥状态中的几个人。
但发现得太迟了,明珠离开柱子的同时,地上的人也即将真真切切体验到了什么叫“山崩地裂”——
天上黑云流动,很快就把光亮遮得严严实实;刚刚平息的风暴又有了卷土重来的趋势,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沙尘;沙漠下传来沉闷的轰鸣声,仿佛地底深处接连打了几个闷雷。
比崩裂来得更快的是赤色大鸟的怒气。它伸出翅膀,羽翼刺穿了那个小心翼翼捧着明珠的人的身躯。血珠从羽毛上滴在地上,人的躯干又在羽尖的蓝焰中化为焦炭。
明珠从人垂落的手中掉落,然后被赤鸟稳稳接住。它将明珠放在黑蛇身边,蛇绕着柱子游了一圈,最后盘成一个圆,怎么都不动了。
见此一幕,陆绥不知为什么,心里只浮现出四个字:为时已晚。
沙砾贴着脸颊飞过,沙暴很快就包裹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伸手不见五指,连人的惊叫哭号也被漫天黄沙淹没。无论趴着还是站着,效果都一样,人的五官里掉满了沙子,呼吸都显得格外困难。
陆绥看见火红的身影盘旋在半空中,又听见十分悦耳清脆的鸟鸣。他想起赤鸟回望时的眼神,似乎能够理解其中的嘲讽之意:人类总是咎由自取,总是因一己私欲而酿成大祸。
他能够坦然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惩罚,却又因被连坐而感到不甘。
风裹挟着黄沙堵住人的感官,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灌满了沙土,人在此情此景中不过是几十尾干涸池塘中的鱼——任凭他们怎样呼吸挣扎,都无法阻止窒息感在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中蔓延。
咳嗽、干呕、面部绀紫…陆绥恍惚间发出疑问——自己作为一个死人,怎么还会有这样真实的体感折磨?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闪电劈开了天空中黑漆漆的云层,滚雷紧随其后,惊醒了黄沙中半梦半醒的人们。
天降甘霖,一场久违的暴雨倾盆而下,沙土被大颗大颗的雨点砸回地上,空气中的含氧量顿时多了不少,能见度也跟着提高了许多。
脸上的沙土和雨水混成了泥浆,陆绥抹了把脸,这才看清半空中的景象——
赤鸟周身燃起火焰,火焰把附近的雨水烤成了蒸汽。与赤鸟齐平,同样悬在空中的女人气势上也丝毫不熟。
她的头发如垂落的瀑布从空中悬下来,纤长的手臂平举着,云层里的闪电尽数落尽了她的掌心。
赤鸟幻化成人形,火红的长发落下,掌心里的烈焰似是要把天地间的一切都烤干。
她们两相对视,一个朱瞳之中尽是愠怒,另一个深蓝的双眸里却平静如水。她掌心火焰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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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时,她指尖落下的大雨也渐渐停了。
“你就错人了。”红色的身影如是说。
“人各有命,至少现在他们不能死。朱雀,神也不能肆意掌握生杀。”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忘了在人类身上得到的教训?”朱雀冷哼一声,“我答应帮忙,可没说是为了救人。”
闻言,岳青罗挑眉,“那就好人做到底,为了冥界太平,忍一忍。”
“可是定风珠…”
“我来想办法。你回去,别提这件事,定风珠的事儿我会想办法处理。”岳青罗语气放软,“你这么好,这点要求就答应我吧~”
朱雀黑了黑脸,翻了个白眼消失在半空中。
在沙暴中存活下来的人们陆陆续续从灾难中缓过神来,他们揉着眼睛,仔细掸去衣服上、头发上的黄沙,一个个都面露苦色。
明珠蒙尘,岳青罗将它收进口袋,又把那条盘起来的小黑蛇小心翼翼地放进去,这才投入司泉和大江的“救援”行动中。
流云散去,阳光从云层中重新探出脑袋,沙暴仿佛从没来过。
救援队伍没多久就赶到了,随行的消防和救护车一边安抚幸存者的心情,一边又仔仔细细清点人数进行进一步搜救。
“你们去哪儿了?”陆绥趁机靠近大江,问出自己心中所想,“土阵现在算开启了吗?”
“当然不算。”大江摇头,小声回答他,“定风珠被人为挪到这里,就是为了引起沙暴。我们进入风暴中心才发现定风珠不在里头,好不容易让上一场风暴停下来,谁知道有人那么手贱非要碰一下珠子。要不是青罗在,恐怕你们都得完蛋。”
“那只鸟…”
“什么鸟!”大江仿佛被踩中了尾巴,连连纠正:
“那是镇南古神朱雀,你小子放尊重点!定风珠历来由墨蛇一族守护的,它们以为你们是侵略者,当然要攻击你们。朱雀也没想真的把墨蛇怎么样,只不过受青罗所托,要保护你们罢了。还是那句话,要不是那人手贱,也不会闹到这个地步。”
陆绥了然,他看向白布覆盖的两具遗体,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两具遗体一左一右。左边那具是曾经信誓旦旦要捕蛇的人,蛇毒发作,他现在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半片好肉,盖着白布都能闻见一股浓重的臭味;右边那具是死于朱雀羽翼下的盗珠者,他身上有几个斗大的血窟窿,血滴滴答答掉了一地,着实刺眼。
没受伤的人相互搀扶着,白布经过身边时纷纷别过头不看。
大江和司泉混迹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替人群掩盖住不属于人间该有的伤痕。陆绥救下的小孩找到了家人,跳进父母的怀里嚎啕;其他的不同车的游客也找到了与自己同行的人,失而复得也好,悬着的石头落地也罢,总归看到人没事,大多人都选择相拥而泣。
医护人员不够用,陆绥和大江上去帮忙抬担架。担架上车,他听见司泉慌慌张张的声音传来:
“小岳你怎么了?小岳醒醒!小岳!”
24. 第二十四章 木城
一场沙暴过后,中心医院忙活起来,景区暂时关闭整改一个月。岳青罗这两天发起了高烧,整个人的意识都处于半醒不醒的状态中。
“神也会生病吗?”陆绥抱着买来的退烧贴和退烧药蹲在床前,问大江“大江老师不能想想办法吗?不是说神和神之间可以相互治病嘛,叫…法力互传!”
“你电视剧看多了?”大江没好气地回答他,“首先,神也会生病;其次,神与神之间是各司其职,人类的一些病症我们可以治,但神的病症也只能由专门的神来救治。”
“最后,定风珠脱离原位引起的风暴是不能轻易被平定下来的。不然它为什么叫定风珠?青罗这是逆天而行,灵力损耗太多伤元气,只能等麦麦带着药来。”
司泉在一旁戴着老花镜仔细研读一本封皮开始掉渣的古籍,冷不丁开口,“定风珠原位也不在哈查尔,按照《神图域志》的记载,这颗珠子应该在罗布泊才对。能和这珠子建立联系的,除了箕伯,还能有谁?”
“不会是他。”大江摇头,“等青罗醒了再说吧。”
天晴了又阴,乌黑厚重的云层挡住天光,给经历过沙漠惊魂游的人再添一层阴翳。
岳青罗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的起点是那场混乱又惨烈的天地之战,梦的终点是水玉闪着莹莹的光,与它的主人感应相通。
她站在渡海这一头,水玉在那一头。只是它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心脏,如果那人魂飞魄散,水玉也会跟着碎裂。届时渡海倒灌,又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浩劫。
梦还想继续,她的神魂却被拉回了人间。一睁眼,瞿麦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让人忍不住想再睡一会儿。
“麦麦怎么来了?”
床上的人一开口,声音嘶哑。陆绥很识时务递上一杯温水给对方润润喉咙。
“来看你。”瞿麦伸手探了探女人的额头,语气软得不像话,“这次的损耗太多了,好在我带的药够多,但是最近一段时间还是尽量少用法力,要不然回去秋秋又要生气。”
岳青罗点点头,眼睛亮亮的,“别看我睡得香,我在梦里已经把定风珠的事儿解决了。箕伯老叔稍后来接受,墨蛇一族也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神识相通,作为神的一大便利是可以随时随地联系同事,不论清醒还是昏迷——岳青罗这么想,被贬冥界多年,她和底下同事的联系也越发稳定了。譬如现在,她收到了孟逐的消息。
孟逐的信息向来简短,半点不必要的信息都没有:
“林朔木村,一线天,夺魂阵”。
瞿麦还在安安静静调配着药,收到来信才想起来把自己前两天的遭遇讲给众人听。
那日在学校抓到的小鬼并不是什么难缠的角色,孟逐在冥狱待过,对付这种小鬼很有一套,还没下狠手,小鬼已经全部交代了。
据小鬼说,他本是加班猝死的打工人,过世以后,灵魂却没有被带走,而是跟着招魂幡去了一座叫林朔的城市。林朔郊区有一座废弃的古村落,小鬼到那儿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香气袅袅,小鬼发现自己竟然有了实体。戴着面具的人告诉他,需要他利用现在的身份帮自己做点事。作为报酬,他们会给小鬼的家人按月打款,也能让他在人间不受约束地待着。除了身体不固定外,和活着的人没有太大区别。
猝死鬼名叫李伟,生前工作压力很大——要还房贷车贷、要供孩子上补习班;碰到大环境下行的日子,公司还要降薪裁员,本来该有的假期统统用来加班不说,加班费还得催着才能收到。
他和妻子约了很久的旅行泡汤,女儿的生日也错过。出事的前几天他就频繁觉得心脏抽疼,本打算周末抽空去做个体检,但周五晚上十点二十五,他刚要起身回家时,剧痛从心脏蔓延至浑身上下,眼前一黑,吸进的氧气变少,整个人瞬间失去知觉。
人只有在脱离实体变成灵魂的时候才会意识到生前留下了多少遗憾。譬如李伟,当他的灵魂飘在自己灵堂上空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多少,所有的失约都变成了无法弥补的缺憾。
他看见头发花白的父母颤巍巍伸着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向遗像;他看见从校园走来的妻子眼睛红肿着向来宾鞠躬道谢;他看见年幼的女儿一脸茫然地问“爸爸呢?”…
昔日的同窗好友和同事纷纷去悼念,或惋惜,或感慨,或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讨论珍爱生命的案例素材。李伟说不上那究竟是种怎样的体会,他只想再有个机会回去,能陪陪自己的家人。
戴着面具的男人承诺,每个月只有那么十几天帮他们发发快递即可,剩下的时间他可以用得来的躯体陪伴他的亲人。
有钱有闲,能陪伴家人,不用做加班的苦力牛马,作为灵魂形态还能省下一笔车票钱,这对李伟来说再划算不过了。他答应面具人,于是开始四处游荡收发快递。
作为一个合格的牛马,他从来不问收发的货物究竟是什么。他不问,面具人也乐得不说,只在每月月中回到林朔的村落给他一碗延续阳间形态的汤药。
在他的回忆中,林朔的那座废旧村落很有特点。古老的村屋错落有致,每一间屋子都有不同的香气,每间屋子的墙上都刻着不同的古兽。
接待李伟的那间屋子墙上的古兽他不认识,他只知道那东西看上去很凶恶,青面獠牙,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像我这样的收发人还有很多,我主要负责川江市的货物收发,其他城市应该也有。”李伟想起路过那些村屋时看到的场景,自有猜测。
据此,孟逐和瞿麦确定了林朔这个地方,决定亲自去那座古村落看上一看。
林朔不算中心城市,但可用的地方却不少。当地政府规划得很好,在这里,四处都能看到肆意生长的大树,堪称一座树城。
木气浓郁,孟逐一落地就对瞿麦说:
“这里草木极盛,是开启木阵的好地方。如果益寿膏和炼魂阵背后的买家本身就在这里,那大概是木命,木阵在此开启,威力有增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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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根据李伟交代,古村落位于林朔最边缘,要从市区过去还有一段距离。孟逐觉得木气之中有异常,于是决定在市区先住一晚,谁知就是这一晚惹出了不少祸事。
瞿麦记得出事的时候正是午夜零点,她忙着炼药,却听见有人在走廊里大喊“救命”。她走出去一看,是一位来此游玩的老人突然犯了心脏病。
出于本能,瞿麦决定帮忙。她按照人间的方法为老人做心肺复苏,却惊觉老人的魂魄早已离体,现在倒下的不过是一具死去多时的躯壳。
她用法力探了探,这具空壳仍然保持呼吸,内里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操控着这具身体。感觉到瞿麦的灵力,那股力量又开始与之对抗。
也是在这个时候,孟逐阴着一张脸出来,沉沉道,“李伟不见了。”
同样在零点,孟逐正在擦拭自己的武器,灵魂形态的李伟坐在床边,嘴里不停絮絮叨叨吐槽着自己生前的公司老板。孟逐听得耳朵起茧,决计躲进浴室避一避。
只不过一两分钟的时间,那阵絮絮叨叨便戛然而止。孟逐打开门一看,床边哪还有李伟的影子,只剩一缕魂丝在窗边挂着。
灵魂和□□很像,一旦完整的灵魂被撕裂,那这个灵魂离彻底消失也就不远了。魂丝代表着灵魂受到了巨大的伤害,据此推断,李伟的灵魂现下怕是凶多吉少。
孟逐和瞿麦借着一缕魂丝分头寻找,终于在破晓时分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李伟。
他的灵魂已经残缺到了极点——四肢消失不见,头和脖子只连着一点皮,心口处被利器戳出一个大洞,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救回来的样子。
管辖林朔的渡人闻讯赶来,费了好半天劲儿才让一个灵魂在即将消散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李伟流不出眼泪,灵魂也不会让人产生痛感,但虚弱是真实的,他说话都变得断断续续:
“他们…他们要跑…你…你们救…救救我女…我女儿。”
“跑?你是说让你收发货物的人要跑?他们用你女儿威胁你了是不是?”孟逐听出了个大概,连忙问道。
“拼…拼接…器…器官——”
话没说完,李伟剩下的半截灵魂慢慢变透明,最后化作一股白烟消散在天地之中。
林朔的渡人与岳青罗是旧相识,得了上峰的协查通报就赶来帮忙,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他看着孟逐手里的魂丝,有些恼怒:
“这行径太恶毒了!连灵魂都不放过,就算是冥狱也不能用这么残忍的方式处罚灵魂!我要上报冥王,太恶劣了!”
“那我们分头行动,我和麦麦去李伟说的村子看看。如果有什么意外,还得指望你增援。”
孟逐这边刚做好打算,大江和司泉的求援就传到了这里。瞿麦担心岳青罗的伤势,忙忙离开林朔,走之前和孟逐约好:如果有任何发现都先按兵不动,等渡人的增援,或先以神识传递消息。
恰在此时,孟逐又传来了第二条消息:
“渡人有难,一线天内别有洞天。”
25. 第二十五章 离奇失踪
绿皮车有着和高铁飞机截然不同的体验,后两者迅速、便捷,对于出差人士而言是上上选择;前者更适合以慢下来的心态去体验,更有与人气地气相交融的感觉。
当然,绿皮车更便捷的作用是在乘客的东拉西扯中套取有用信息。这趟车终点站林朔,此时留在车上的乘客也大多是林朔的本地人。此时此刻,贯会跟人打交道的司泉就正在参与在下铺热火朝天的讨论中。
“现在都不容易,我看年轻人一个个跟被吸干了精气神一样。”司泉接过对面铺递来的瓜子嗑,主动打开话匣子。
“说的就是,我女儿现在在北京工作呢!”体型丰腴的中年妇女拎着一袋瓜子,谈起儿女,她有许多话题,“现在孩子工作多累啊!大城市房价又高,生活成本又高,我还想着五一她能回来我给她好好补补,要买不上票我就和她爸去北京看她…”
“我家小孩就在林朔,在公安上,加班归加班,但离家近,也好。”另一个年长些的男人回应道,“孩子们都不容易,就前两天,他们单位凌晨两点多让他回去处理个啥事儿,都不容易啊!”
“公安上的?”中铺的女人原本在看手机,闻言也探出一个头,“那你儿子肯定知道那个失踪案是怎么回事吧?”
“啥失踪案?”
这种话题向来吸引人,上铺正坐在窗口吃泡面的、躺在床上塞着耳机的两个人闻言也跟着停住了手下的动作。
“我儿子什么都没提。”男人连连摆手,“这种事情在他们那儿肯定要保密,说多了有影响。”
“嗨,随便聊聊天嘛,谁又不会嘴贱举报出去。”中年女人顺势递给司泉一把花生,“我听说,说是失踪的人都死了,上个月失踪的高中生前两天才找着,就在那个林度水库。人都泡烂了,惨不忍睹!”
“什么失踪?”司泉听得两眼放光,还没忘了给一旁的大江使眼色,“是不是我听说的那个?”
大江在一旁沉默——在套话这方面,司泉很有一套。如果贸然又直接地询问,这几个人大概率讳莫如深,要么也不会把自己知道的信息说出些什么。
但如果告诉他们自己也了解一些,那他们一定会本着交换信息的想法说更多。尽管司泉对林朔失踪一事毫不知情,但他这么一说,几个人的目光便又纷纷落到了他身上。
“你听说什么?”有好事者发问。
“我听说的也是学生失踪,不过说是被人拐走的。”司泉煞有其事回答,“说是拐卖,咋现在还死人了?”
“就是,我也觉得是拐卖。”旁听者点头,“隔三差五失踪一个,要都死了人还了得,要是死人,公安早就把这列为大案要案查个底儿朝天了。这老哥儿子在公安上都没透露半点风声,那指定不是谋杀。”
“不见得!”吃泡面的上铺反对,“我妈单位一个同事去年就失踪了一段时间,后来人回来了,也没受什么伤,但精神就不正常了,整个人变得痴痴傻傻的。去医院查,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拍CT,做检查什么事都没有,北京上海那些大医院都去查过了,没说脑子里有什么病,但人就是疯了!天天坐在家里盯着墙看,谁跟他说话都说他见鬼了。”
“这是封建迷信。”
“不好说,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中年女人讳莫如深,“我们家隔壁就是个信神信教的,一到晚上他们家就点一排蜡烛,灯也不开,那个蜡烛还是红的,瘆人死了!”
“蜡烛?他信什么教?”司泉顺口一问。
“我觉着肯定是什么邪教!反正不是三大教,而且他吧,他也不传教,一个四五十岁的人没老婆没孩子,每天就在家里点蜡烛,你说吓不吓人?别的我都不怕,我就怕哪天他那蜡烛倒了,别给弄出啥火灾…”
想起藏烽大厦背后的神像,大江若有所思。他顿了顿,和中年大姐找到了“共同话题”:
“姐,您说的是那人长什么样?我也认识这么个人,不知道和您说的是不是一个?”
“高高瘦瘦的,戴个小眼镜,胡子也不刮,人跟没魂儿一样!”大姐的形容很笼统,但这不过是大江打听此事的过场。
“没错,我认识的也是这样!衣服常年不换一件,出门也邋里邋遢的。您是不是住在那个…那个…”
“春天里!”大姐自报家门,“那个水电家属院旁边的老小区,春天里!”
“对!就是春天里!”大江疯狂点头,“我就住隔壁水电家属院,咱是一路的。”
司泉听得一愣,小声问大江怎么会认识这么一号人。玄猫想了想,给出一个令人无语的答案——
大部分打工人的精神状态都这样,观察一下周一早上的地铁就能得出一个共性画像。
车到林朔,另一节车厢的三人和这边的两人汇合,一同踏上了去酒店的路程。
“你们也知道有人离奇失踪?”岳青罗同样热爱八卦,故而打听到了同一件事,“我听说,林朔郊区那边基本上隔三差五就会有人失踪。有的能回来,有的直接回不来,被发现的时候大多意外死亡了。老孟说有夺魂阵,我怕和这个有关。”
“我这儿也有发现,我们车上遇到的大姐,她的邻居可能和藏烽大厦的神像有关。”
大江下车时以帮忙提行李为由,探了探大姐箱子上沾染过的气息。有一股气息极其微弱,但和藏烽大厦的大火几乎一致。
“她住在春天里,我今天去那儿查一查。这林朔不大,事儿倒不少。”
“那还是分头行动。财神爷和小陆先回酒店办入住,搞点好吃的东西;我和麦麦去见来帮忙的渡人;玄猫去查邻居。”
陆绥一介凡人,自知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老老实实和司泉一起做好后勤工作。
原来的渡人下落不明,岳青罗始终感受不到孟逐的神识。她着急和代任者见面,就是怕自己的朋友出点什么事。
等见了面,岳青罗心凉了半截——暂时接管林朔亡魂事务的是新上任的小年轻,他看上去畏畏缩缩,叫人难免怀疑是不是连厉害点的鬼魂都打不过。
“接受之前,你上司怎么跟你说的?”
“上面说让我来暂时接管一下这里的工作,说会发奖金。”年轻的渡人有问必答,但是答错了重点。
岳青罗苦笑,“没问你奖金,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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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上面有没有跟你说具体什么事?有没有跟你说这里的渡人去哪了?”
“没有。”对方摇头。
“那你到这里以后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比如,灵场紊乱,地气紊乱之类的?”
“没有。”
岳青罗扶额苦笑,“那你有什么?你发现什么?”
“我发现…”小年轻怯生生看着自己的老前辈,“这里的工作量很少,我来了好几天,没见着一个亡魂。”
瞿麦听着,冷不丁笑出了声,她摸了摸身边姑娘的后背以示安慰,却也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对。
“怎么可能一个亡魂都没有!”岳青罗中气十足,把人吓了一跳,“我都不说意外,一个辖区的医院是出任务最常去的地方,怎么可能会一个亡魂都没有?”
“医院我去过了,重病的挺多,但去世的真没有。”年轻人想了好半天,“您不信的话我带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天气很好,阳光照洒在大地上,连带着林朔医院看上去也没那么阴沉。
有病人在医院的空地上散步,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这里向来不缺人,也不缺担心。
手术室在二楼,岳青罗三人刚下电梯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手术室门口,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跪在地上哭。她的老伴和医护人员扶着她,怕她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另一边,穿着手术服的大夫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离开。
“他还年轻,您再想办法救救他吧——”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莫大的痛苦,这种痛苦具像化地呈现在眼前,年轻的渡人忍不住闭上眼睛,把头扭到一边。
岳青罗看了他一眼,钻进了手术室。里面的手术器材、血纱布快被收拾得差不多了,白布盖在躯体上,饶是医护看多了生死,也不免为年轻的生命扼腕叹息。
整间手术室里没有一个灵魂,岳青罗搜遍了每个犄角旮旯,出了一点残存的灵魂气息,什么也没有。她掀开白布,底下的人面色红润又安详,更像是沉沉睡去而非亡逝。
“奇怪,怎么自己掉了?”护士转头,看见掉下一半的白布,摸不着头脑,只当是哪个同事不小心把白布碰了下来。她重新给遗体盖好白布,端着器材出去了。
作为神的便利之一是可以自由穿行在人间的任何地方,凡人看不到他们,他们的行动也不会受限。来到太平间时,阴冷寒气让年轻的渡人一秒回到在地下述职的场景。
“这就是你说的没有人过世?”
太平间最外面的三个担架床的床头写着床上人的过世时间,他们在同一天过世,都是昨天。
年轻的渡人冷汗淋漓,生怕自己的疏忽会砸了饭碗。他认真回想从接手到现在的每一步,确认没有出错,这才敢把那些过程原原本本复述出来。
“前辈,我真的没发现任何灵魂流落在外。我虽然刚来不久,但在我的辖区里也干了有小一年了,从来没出过错,您要相信我。”
“这个地方还真是古怪,不仅活人离奇失踪,连灵魂都会离奇失踪。”瞿麦听出了两个人的意思,“那失踪的人和灵魂会去哪儿呢?”
26. 第二十六章 夜半喜事
医院对面有一排纸扎铺。入夜,所有的铺子都歇业关门了,只有街角处的那一家还开着一条门缝,门缝中除了透出的昏暗微光外,还有吹吹打打的锣鼓声。
招魂幡高高飘着,大红的一对儿喜字贴在纸扎铺门上,过路的有心人心下疑惑,却也只将此当作这家的习俗。
从医院太平间出来的三个人经过此地,被里面的唢呐声吸引。
“这吹的什么曲子,还挺喜庆的。”新上任的渡人听了半天,只觉得耳熟。
“百鸟朝凤。”岳青罗回答他,“这里的魂气很浓啊,为什么?”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瞿麦轻轻笑了笑。
岳青罗正欲推门进去假意聊殡葬生意,却已经有人快她一步拉开了门。来人高高瘦瘦,面色发黄,戴着一副变形的眼睛,双眼空洞又无神。
一只纯黑的猫跟在这人不远处,金黄的瞳孔炯炯有神。
门内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的脸,他伸手接过眼镜男递来的请柬,弯了弯腰,“请进。仪式马上开始,您来得刚好。”
“这是份子钱,不多,一点心意。”眼镜把红包放在门口的木桌上,迈步往里面走。
瞿麦眼尖,趁着门口猴脸数钱时看到了那几张纸钱的数额,小声对身边人说:
“是冥币,目测有小一万。”
岳青罗歪着头看了看黑猫,心里有了主意。
眼镜男拉开门时扣了三下门,新来的客人也有样学样扣了三下门。
“您好,我想来咨询一下您家一条龙服务的价格。”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猴脸细声细气赶客,语气讨好,脸上却浮现出隐隐的焦躁不安,“您明天上午九点过来,我们给您优惠。”
“不必,就现在吧。”
一道女声从身后传来,猴脸惊觉颈后一凉,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瞿麦扮成猴脸的模样,从木桌抽屉里找到了宾客名单,又复制出一份一模一样的请柬。岳青罗伸手碰在名单上,隔着白纸黑字看清楚了名字背后的面孔,她化成未到场客人的模样,大摇大摆走进了后院。
红烛摇曳,罗帐被风撩向数米高空;锣鼓喧天,唢呐一吹便把快活的气氛推到极致。
后院正中间摆着一张戏台,戏台上有两把太师椅和一张红木茶几。茶几上放着两碗茶,太师椅上却空无一人。
椅子正前方站着两个人,一个盖着红盖头,身穿大红的嫁衣,脚踩一双红丝镶金花边的绣鞋;另一个戴着一顶民国时常见的礼帽,套着一身宽大的黑西装,粗粗的红绸子用两朵大花连接起两位新人,乍一看确有拜堂成亲的感觉。
戏台下面摆着三层椅子,想来是给宾客们坐的。岳青罗去的迟,坐在最外面那层,看不真切新郎新娘的面容。
场上有人给不断给宾客们添茶送水,花生瓜子和精致点心一应俱全。岳青罗随手拿起一块递到唇边,隐隐闻见一股霉味。她定住,认真看了看,精致的点心在不大明亮的烛光中露出点点青色霉斑。
“一拜天地!”——
戏台边上有人捏着嗓子高喊,台上新人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二拜高堂!”——
新人面向两把空空的椅子,又标标准准下跪、磕头。
“夫妻对拜!”——
两个人面向对方,正要弓腰时,一直黑猫从中跳过,扯下了新娘子的红盖头。
岳青罗这下看清了所谓“新人”的真面孔——这哪里是活人,这分明是点着朱唇和腮红的纸扎人。
戏台下,渡人之外的宾客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有人犹疑,小声问:
“怎么是纸人结婚?”
话音刚落,阴风便起。一阵风吹灭了院中红烛,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倌走上戏台,他躬身作揖,下半张脸勾着嘴赔笑致歉,上半张脸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各位见笑了,方才那畜生捣乱,我已经差人去捉拿了。请大家稍安勿躁,婚礼继续。作为赔礼,今日的酒席上会给大家一人多增两瓶益寿膏。”
此话一出,窃窃私语的人群又安静下来。刚刚还质疑纸人结婚的客人点点头,又说,“两瓶益寿膏,那是我赚了。”
大红的盖头被重新盖上,猴脸凑上来添水,小声问:“要不要现在动手?”
“不着急,再等等。”
礼成,按照规矩要送新人入洞房。一对新人往戏台下面走,不过是鞋尖向后,倒着走的。
不等宾客们再发出什么质疑,大大的戏台子已经被人搬下去了。十几张方桌被搬上来,不同的宾客被安排到不同的位置上。每张凳子上都放着两个黑罐子,罐子上什么标签都没有,但大家心知肚明,知道这是增添阳寿的益寿膏。
阳间的菜才分冷热,阴间的菜没有上菜秩序。无论冷菜热菜统统一道摆上来——口水鸡、水晶花肘、松鼠桂鱼、捞汁鲍鱼、油爆大虾、葱油鲜蒸东星斑…菜色看着豪华,懂行的人却不敢吃。
“大家吃好喝好,稍候片刻,我们的新人会出来给大家敬酒。”大腹便便的老倌抱拳微笑,怎么看都和现代人有些差距,“吃得多的客人就是赏光,走的时候可以再拿一瓶益寿膏。”
岳青罗看见身边的男人脸色僵了僵,然后拿起筷子把桌子上的菜品往自己嘴里塞。
这些菜也不知放了多久,单是坐在凳子上就能闻到一股馊味。加上阴间的餐食本来也并非供给活人吃的,口感味道自然和阳间的食物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有的人没忍住,刚嚼了两口就尽数吐了出来。
老倌见了,满脸不悦。他差人将吐出来的客人请出去,连带着益寿膏也被收走了。
别的客人见此情形,也不敢再暗地里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只好老老实实咽下肚。
“新人”还算懂事,没有让这些客人们等候太久。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那对男女就换好了敬酒服出来敬酒。
一个托盘,九只杯子。新郎的脸色青似鬼,新娘的脸色白如墙。两“人”唯一的共性是有一张血红血红的嘴唇。
“感谢。”新郎一个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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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往外蹦,“谢谢您,参加,婚礼。”
第一个被敬酒的人对此种场景早已司空见惯,他端着酒杯,无视面前新人衣服下传来的出奇腐臭,把酒杯中的浑浊液体一饮而尽。
老倌见此舒眉大笑,忙忙吩咐身边的服务员又拿去两瓶益寿膏。其他人看得眼睛都直了,阿谀奉承的话一点不少,更有甚者,竟然主动抢酒喝。
婚礼的主人也的确高兴,凡是捧场的都能多得两瓶益寿膏。盛放益寿膏的黑罐子不大,却足以让在场众人为它争一争。
一圈酒敬到岳青罗旁边那男人时,意外发生了。新郎脸上的皮肉掉下来一块,把酒杯里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有人没忍住尖叫出声,立刻便被拖了下去。
男人已经抖如筛糠,一杯酒里大半杯都被洒出盘外。他勉强笑了笑,愣是把那杯液体灌进了自己肚子里。他看着杯底的皮肉,最终什么都没说,默默收下了老倌送来的三罐益寿膏。
由于新郎的面孔已经不好看了,敬酒环节暂停,新人被一堆人簇拥着走进院后的屋子。老倌也跟着出来抱歉。
也不知里面的人究竟是怎么修补那块掉落的皮肉的,众人还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时,只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无比刺耳的尖叫。然后接二连三的惨叫冒出头,里头是东西被胡乱打翻的声音。
有坐不住的起身往后退,也有胆大的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老倌慌慌张张走到门口,恰好赶上门自己打开了,看见门里的人,他又面色如土往外退。
那个一言不发的新娘此时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她惨白干瘪的面孔现在变得红润又富有弹性;一双无神的眼睛此刻却迸射出两道兴奋的光;她的指甲又黑又长,指尖握着一颗血淋淋的心,心脏还在跳动,看上去是刚从谁的胸膛中取出来的。
她一口吞下手上还在跳动的心,一步一步往前走,老倌一步一步往后退。女人绕动着自己的脖颈,里面的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有人试图把老倌拉走,却被一把捏住了脖子。女人轻轻一用力,那人的头便歪向了一边。灵魂脱体而出,女人和老倌都奔着刚离体的灵魂而去。
两人为一个新鲜的灵魂大打出手,丝毫没注意亡魂飘向了宾客之中。岳青罗把自己随身携带的纳魂袋收紧,蹲在台阶上看面前的两位过招。
女人的戾气很重,一招一式都奔着命门而去;老倌躲得也算快,但到底上了年纪,难免因为身形不够灵活而受伤。
眼见自己处于下风,老倌咬咬牙跳上围墙准备逃遁。那女人也知趣,她没再继续追,只是一转眼发现新鲜的灵魂消失以后,勃然大怒。
她面上的光泽需要灵魂和活的心脏来维持,心脏的功效是比灵魂差了些,但也总比没有的好。四周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对于她而言不过是粘板鱼肉,手无缚鸡之力。
女人的衣袖拴住了后屋的四根柱子,她腾空而起,看准了目标就直直扑过去。通往外界的门被锁住了,四处逃窜的人们惊慌失措,身后劲风刮起,被盯上的“目标”在绝望中闭上了眼。
27. 第二十七章 祭品
水龙缠上女人的手臂和腰肢,股股黑气化成的利剑也被缠得无法向前。被困在院子里的人走投无路,一个个靠着院墙和门面面相觑。
“小郎君,你看我美吗?”
岳青罗和新娘缠斗之际,另有一位身形曼妙的女子扭着细腰从里屋走出来。
她身上很香,香得人头脑发晕;她眼尾上扬,一举一动极尽妩媚,一双白皙纤细又冰凉的腕子缠上人的脖子时,人整个躯体都为之一震。
瞿麦暗道一声“不妙”,可要施法消散迷香也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觉眼皮一沉,再睁眼时,自己和岳青罗正裹着厚厚的冲锋衣躺在一片林地里。
更深露重,林子里除了偶尔被惊动的一两只飞鸟,什么都没有。长满青苔的湿砖上爬过几只鼠妇,天色红得发亮。
“青罗,青罗醒醒。”瞿麦伸手搭向身边人的脉,见对方体内灵气平稳,缓缓松了口气。
岳青罗倏然睁眼,上来就是一大段话:
“这个魔物还挺有本事,千防万防没防住她的障眼法。要想出去,得先破障。但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些参加冥婚的凡人,要是让他们死在这里面,又得扣工资,搞不好还要背处分。”
“这是哪儿?”瞿麦试图从周围的草木之中探究当下所处的环境,却只探到一片空白,“草木无根,鸟兽无痕,这是在她的梦境中?又或者,是在她的回忆里?”
“你看看那儿。”
岳青罗指了指有光亮的方向,“不管在哪儿,看样子都想让我们去那里。”
亮光的地方是一处古宅。宅子四周是高高的院墙,墙上爬满了牵牛花;高门紧闭,漆黑的宅门上挂着一块牌匾——宋宅。
红色的天空突然落下豆大的雨点,砸得人生疼,岳青罗正欲伸手扣响门上的铜环,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身后停下来。
她回头,看见三男两女正站在自己身后。他们面庞青涩,看上去是和陆绥差不多大的学生。
“太好了,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在这儿呢!”为首的男孩把手里的伞递给瞿麦,咧开嘴笑,“大家避雨避到一块去了。”
院墙里的人好像听到了墙外的动静,不等外面的人敲门就主动拉开大门。
“几位,夜深人静了,怎么还在我家门口喧嚣?”
开门者戴着一顶瓜皮小帽,佝偻着腰,穿着老式的马褂,腰间别着一杆檀木烟斗,布满黄斑的手上提着一盏黄色的灯笼。
“您好,冒昧打扰了,外面雨下得太大了,周围有没有躲雨的地方,我们看见这里有亮灯,就想来这儿避下雨。”
男孩很擅长社交,他主动上前一步解释。
瓜皮帽抬起头将面前几个年轻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看了一眼门口积起来的水坑,总算把狐疑打消了。他把门又拉大一点,“进来吧。”
几人连连道谢,小心翼翼跟着瓜皮帽穿过院中回廊,来到一间屋子中。
岳青罗进门前特意看了一眼这房子的构造——四角飞檐,檐下分别挂着四只金银铜铁制成的铃铛,铃铛上有细细的红线穿过,这在人间是通灵招魂时才会用到的器物。
她暗暗拉了拉瞿麦的手,后者了然,两人心里都多了几份警惕。
“几位请稍等,我去烧点热茶给诸位驱寒。”瓜皮帽很有礼貌,说完便躬身离开。
“小姐姐,你们饿不饿?”有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十分友好地递来两块沙琪玛,“外面那么大雨,你们吃点东西会不会觉得好一点?”
“谢谢。”瞿麦报以甜甜的微笑。
“你们也是来这里徒步的吗?”
女孩子之间拥有天然的亲近感,见对方也一样好说话,丸子头便忍不住多问一句,“你们好厉害,这么晚在这里,就两个女生,不会害怕吗?”
“还好啦,我姐姐胆子比较大。”瞿麦说着,自然而然挽上了胳膊,“她练过散打,一般人也很难欺负得了我们。”
岳青罗笑笑,随声附和,“是啊,我们看攻略说这条徒步路线不错,刚好今天有空就来了。”
“有眼光!”和瓜皮帽搭话的男孩疯狂点头,“那我们也算缘分了。介绍一下,我们是林朔大学光电学院19级的学生,我们几个都是户外协会的同学,趁没课出来徒步。谁知道这路也没有那么好走,天黑就阴差阳错到这儿来了。”
“你好你好。”岳青罗脸色一僵,很快换上标志性的礼貌微笑,“我们俩也是林朔大学的,不过已经毕业了。这次回母校看看,刚好看到攻略,就顺带过来徒步。”
瞿麦坐在一旁,脸色同样不好看——林朔大学19级的学生出现在这里,那就说明不止参加婚礼的人掉进了障眼法,这里还有可能存在一个时空交叠的关口。
这间屋子四四方方,屋内陈设更像是上世纪的风格。红木太师椅怎么看都眼熟,墙上挂着的画像也是清朝官吏的样子。
岳青罗为定风珠一事损耗大量灵气,单凭瞿麦的能力,她不确定能不能保护这些人平安走出时空交叠口。瞿麦在心里暗暗祈祷年轻的渡人和大江能及时搬到救兵帮忙。
“实在抱歉,让各位久等了。”瓜皮帽端着一方托盘进门,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七杯茶,“我家公子体弱,今日风雨交加,公子刚刚才睡下。老头子我怕公子心悸的毛病又犯,刚刚便先去瞧了瞧我家公子,这才耽搁了时间,请诸位客人见谅。”
几个大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以为自己误入了哪个富贵人家的地盘——毕竟这年头很少有人这样打扮,也很少有“公子”这样的称呼。
出于礼貌,大家还是客套着道了谢。
瓜皮帽下面是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这张老脸看上去死气沉沉的,说起来话来却还称得上和蔼。
“逐位贵客,家中客房近几日另有安排了,只怕无法给大家提供睡觉的地方。我已叫家丁搬来几张躺椅,这房子应当也放得下,劳烦各位在此凑合一夜,明日老头子给大家送早膳过来。”
“您说这话就显得我们不懂事儿了。”男孩尴尬笑笑,“本来就是冒犯来您家避雨,有个屋顶就不错了,我们没那么挑三拣四的。”
“好,那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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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客人请自便,躺椅稍后送来。”
瓜皮小帽佝偻着身子退出房间,岳青罗分明看见他临别时脸上露出一丝狡黠。
“这里的人怎么这么说话?”丸子头女孩靠在另一个女孩肩上,“公子,早膳…我还以为我们穿越了呢!”
“可能在cosplay吧。”被靠着的女孩指了指墙上的画像,“这年头谁会在家里挂这种东西?估计是什么隐居的富户,打算搞点百年富贵世家的派头…”
正说着,五人中另外一个男孩叫出声:
“你们快来看,这是什么?”
房间后面有一座屏风,屏风后头是一扇虚掩着的门。主人没有施加禁令,找厕所的学生便顺手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头放着两个琉璃展柜。左边的柜子里每一层都收藏着被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那些衣服多是嫁衣,嫁衣的颜色相似,样式却不同。
有的衣服上绣着鸳鸯,有的衣服上绣着并蒂莲;有的是交领长裙,有的是圆领旗装。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些嫁衣都很脏,上半身都沾染着黑褐色的污渍。
右边的柜子里供着神像,只一眼,岳青罗就认出这尊神像与藏烽大厦的那尊一模一样。
学生们对这些衣服好奇,有人讨论这家的主人是否也是古着收藏爱好者,也有人疑惑为什么不把衣服洗干净再收藏起来。
等到学生们兴致缺缺回到前厅,岳青罗才得空打开柜子仔细查看。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令人作呕,成为渡人许多年,她只需要闻一下就能确定这些衣服上的污渍是什么——血迹。
屏风后面的密室空间狭窄,右手柜子正中间的香炉看上去是被焊在里面的。渡人正打算看看香炉中的玄机,却听见有人来叫她:
“师姐,别乱动人家东西。”——
是五个学生里的一个女孩,她对收集古着很感兴趣,本来想返回来记录嫁衣上的图案,却刚好看到岳青罗正踮起脚碰香炉。
一瞬间的尴尬之后,两人若无其事一起回到前厅。
躺椅已经被搬来了,七张椅子放在这里也还算宽敞。岳青罗和瞿麦并排躺下,用神识向对方告知自己的发现。
“送椅子的人身上都是尸斑。”瞿麦认真回想着“家丁”模样的人,隐约有些不安,“有人用傀儡术操纵死去的尸体为这里的人办事。”
“这整栋房子里除了我们,唯一的活人气在隔壁。我猜这里除了那个少爷和管家,其他都是死人。而且那些嫁衣上有很重的怨气,我不觉得那是收藏品,那更像是要借死人的贴身衣物困住谁。那些嫁衣上都是血,如果没猜错的话,嫁衣的主人恐怕已经遭遇不测了。”
“可是为什么?”瞿麦不解,“难道是因为时空交叠,所以这里的灵场有问题?”
“不是。如果嫁衣是困住灵魂的死物,那这座宅子里的人就是…祭品。”岳青罗陡然想起什么,“体弱多病的年轻主人,几十套沾染着血迹的嫁衣,吞噬活人灵魂的神像。如果推理正确,他们是把活人的灵魂作为祭品交给那尊神像,然后为体弱多病的‘公子’续命。”
28. 第二十八章 午夜
暴雨是最好的自然催眠曲,加上旅途劳顿,人躺在铺着软垫的躺椅上很快就被困意包围。
梦境之中,淡淡的栀子花香从窗角的缝隙里飘进来,让人睡得更加安稳。
“梦梦,我去上个厕所。”
“好,我等你。”
过了许久,女孩都没见同伴回来。她小声叫了叫同伴的名字,无人应答。
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窗外电闪雷鸣。一刹那,看过的所有恐怖情节都回到大脑,恐惧从四肢开始蔓延,直到完全控制人的大脑。
“从…从岳。”女孩颤抖着叫醒带队的男生,“真真,真真好久没回来了。”
大概是太困倦,男孩睡得迷迷瞪瞪,意识模糊地答道,“别急,一会儿就回来了。”
一道惊雷劈过,女孩瑟缩在外套中,想了好半天才下定决心出门寻找同伴。刚走到门口,一只温暖的手拉住她:
“怎么了?”
岳青罗站在年轻姑娘身后,一脸关切。
“我同学,祈真,她刚刚说要去厕所,可是已经很久了都没回来。我…我怕她是不是迷路了。”
“祈真,是那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子?”
“对,就是她。”
“你别着急,我去找她。你就呆在这里,别和他们分开。有什么事情,你去找那个师姐,那个师姐胆子大,真的遇到什么事情,她会有办法保护你们。但一定记得别乱跑,就和大家待在一起。”
“嗯。”女孩乖乖点头,又拽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师姐的手说,“姐姐,我觉得这里不太对劲,但我说不上来哪儿不对。你自己也要小心,要是找到真真你们快点回来。”
“你放心。”岳青罗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语气温柔,“我会带她回来,你别怕,再去睡会儿。”
厕所就在屋子正后面,那是单独的一间屋子。统共三个坑位,里面空无一人。
“祈真?”岳青罗四下喊着女孩的名字,但回应她的只有连绵不断的雨声。
开始寻人的时候,岳青罗才发现这座宅子有多大。除却他们休息的屋子,还有五间层层错落的房屋,回廊曲折,连通着不同的屋子。
别的大宅里总有景观植被,宋宅的园子里却堆满了石雕塑像。闪电照亮夜空,塑像狰狞的兽面也暴露在视线中。也是这个时候,岳青罗看到地上的兔子发夹,她记得这是祈真的发夹,她睡前还曾问过自己这个兔子可不可爱。
想起那张甜甜的脸,岳青罗的步子加快了许多。在障境中,她无法用寻踪术寻人,只能用最朴素的方法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去看。
这头急着找到祈真,那头的屋子里,瞿麦也发现了异常。
起先是祈真的朋友出于害怕依偎在瞿麦身边,紧接着她们就看见窗户上出现一个似人非人的阴影。阴影在窗外闪动,本就害怕的年轻女孩忍不住叫出了声。
这一声可算吵醒了她睡意滔天的同学们。从岳点亮烛灯,屋子里骤然亮了起来。
“怎么了?”
“外面有人。”女孩抖得话都说不清了。
“有人怕什么,说不定是这家里住的人呢。”
“真真呢?”对古着感兴趣的姑娘彭念发现少了两个人,“那个高个子的师姐怎么也不在?”
“真真去上厕所,很久都回来。师姐去找她了。”
说到这儿,几个学生不约而同沉默了。另一个男孩张恒抬起头问同伴:“你们觉不觉得,这个宋宅有点怪兮兮的。”
彭念和从岳相互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被瞿麦抱紧的杨思萝,点了点头。
“在那种恐怖故事里,雨天出现的古宅,里面住的都不是人。”张恒没停住自己的猜测,继续说,“你们想想《聊斋志异》里那些夜宿古宅的书生最后都是什么结果?”
“求你…你别说了——”杨思萝带着哭腔哀求。
“要不,我们先走吧,这种地方,离得越远越好。”张恒提议。
“不行!”彭念和从岳异口同声否决。
“真真和师姐还没回来,我们几个人来的就得几个人一起回去。我们先走算怎么回事?”彭念长得英气,说话也硬气,“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丢下真真她们自己跑路,要走你走。”
闻言,张恒悻悻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咚咚咚”——有人敲门,刚好三声。
“请进。”从岳以为是那个泡茶迎客的管家,却不想进来的是一个高高弓着背的罗锅。
罗锅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他要上系着一条白色的粗布带子,头上戴着孝帽,阴森森问几个年轻人:“诸位客人,三更将至,何故还亮着灯?”
“风大雨大,吵得人难入眠。”这次是瞿麦给出了答案,“看您深夜披麻戴孝,家中最近可是有白事?我们冒昧叨扰已经十分无礼,若是再搅扰亡人安宁,那可真是大罪一件。”
“白事?”罗锅看了看自己衣袖上的一抹白,冷笑道,“没有白事,今夜倒是有一桩喜事。诸位客人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小的给各位贵客奉上喜茶。”
罗锅说完,又在墙边放下一盏香盘,再用很慢的语速嘱咐道:
“这是家中老爷给公子备下的安神香,此香有奇效,若是雨势过大搅扰得诸位难以安睡,那可以试试这香。若是怕香味太重,诸位只需要燃上一段即可。”
“您想的太周到了,请替我们谢过你家主人。”瞿麦恭恭敬敬还了个礼,目送着罗锅提着灯远去。
“谁家好人半夜办喜事?”彭念小声嘟囔。
“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个屋子。”瞿麦端起盘子,轻轻嗅了嗅里面的香,“这香就好比吸入式麻药,吸进去以后要不了多久就会睡过去。到时候,我们就真成了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有人在外面盯着我们。”从岳很聪明,抠破窗户纸,用镜子把外面看了一圈,“看样子,我们也不能从正门走了。”
“真真和那个师姐怎么办?”杨思萝看见祈真的背包,心里难免有些担心。
“我会想办法和青罗联系,我们现在去里面,看看那儿有没有办法出去。”
岳青罗睡前曾和瞿麦提起过一嘴那个被固定的香炉,瞿麦直觉那儿暗藏玄机,加上正门有人堵着,她也不敢在没把握的前提下贸然和对方动手,只好先去收藏嫁衣的密室碰碰运气。
从岳胆子大,又确实练过武术,他自告奋勇走在队伍走好,生怕有人偷袭。
瞿麦侧身贴着密室门,听见里面传来两个人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问话的是开门的管家。
“公子的婚礼出了点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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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让我来寻您。那双绣鞋找不到了,您知道,那双鞋是老爷特意求来的,若是没有了那双鞋,今夜的婚礼就得作罢了。”
“那绣鞋不就在堂屋吗?”管家语气不悦。
“我们已将有可能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偏偏就没有那双鞋。老爷如今大发雷霆,您无论如何得去看看啊!”
“那这几个小羊羔怎么办?”
“外头有人盯着,料他们也不知道此地的玄机,晾个一时半刻也无妨。”
管家没再答话,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瞿麦探头看了看,密室中空无一人。
“小从,我这儿有把刀,你拿好,不管后面有什么动静,照着砍就是了。”
瞿麦并不擅长攻击,随身携带的匕首是瑶姬当年送给她防身的礼物。匕首虽然小巧,但到底出自天神之手,把它拿来给凡人防身还是有点威力的。
从岳捏紧匕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香炉旋转,墙上突然打开了一扇门。门里有一条黑漆漆的路,不知道通向何方,但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沿着这条路走一走。
好在出行徒步的人包里都有一支手电,强光手电一照,黑漆漆的路除了狭窄,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一路向前,走到尽头是一面漆黑的墙。瞿麦把耳朵贴在墙面上听了听,那头一点声音都没有。
“天杀的,搞这么条密室小路,难道就是为了让人走到绝路上吗?”彭念忍不住骂道,“我呸,老东西还挺能折腾!”
“这好像不是墙。”瞿麦轻轻敲了敲面前的“墙面”,“好像是块木板…”
话音刚落,面前的黑墙突然被掀开,一个穿着臃肿的人被塞了进来。众人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女声喘着粗气解释:
“这当然不是墙,这是棺材板。”
岳青罗身上有极重的血腥气,瞿麦闻着皱起了眉。
“青罗,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是别人的。”
顺着手电光,众人总算看清了眼前两人的狼狈模样——
岳青罗身上动一块西一块全是血迹。而祈真则是穿着一身宽大的大红喜服,脸上涂着腻人的脂粉不省人事。
杨思萝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扔掉了祈真头上的头饰,轻轻拍着同伴的后背喊着她的名字:
“真真,真真你怎么了?”
“别急别急,她是被下了迷药,麦麦会有办法的。”
这边说着,瞿麦已经把随身携带的小瓶药剂喂给了祈真。后者悠悠醒转,一看到同伴就忍不住大哭。
“到底怎么了?”彭念急得跳脚,“你们到底遇到什么了?”
“这个宋宅里面的确都是活人,是活了上百年,靠吸血为生的活人。他们掳掠年轻的姑娘,然后让她们和那个什么公子拜堂成亲,成亲以后把这些女孩子当成延寿的药,手段残忍至极。今天晚上,除了祈真,还有另外一个女孩也被他们掳走了。时间有限,我只能先把祈真送回来,剩下的那个我还得去找找。”
“可这儿就是条密道,也不够安全。”瞿麦提醒她。
“我知道,所以我们要等到三更啊。”岳青罗看了看时间,“还有一刻钟就是三更,他们三更拜堂成亲,宅子里所有的人都会去观礼。那就是最好的时机。”
29. 三更红白事
“人呢?找着了吗?”
棺材板外,声音的主人怒气冲天,“这个女的和公子命格最配,你们快给我找!”
“都翻遍了,这间屋子刚才就搜过了,没有啊!”另一人回答,“再说不是还有一个吗?要不就用那个!这么些年了,公子什么时候也没见缺药,少这又能怎样?”
“闭嘴吧!”
“不是我说,咱帮老爷干了这么多缺德事儿,捞着什么好处了?说是能延年益寿,可是天天困在这宋宅里面,延年益寿也和坐牢一样!再说了,就公子那个病怏怏的样,活那么长有什么…”
“你这话最好别让老爷听到!”
众人现在听出这声音是谁了,是一开始给他们上茶的管家。
“你赶紧带人继续找,我去禀报老爷,误了吉时,免不了又是一通责罚。这话你跟我说说就是了,若是传出去,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听见了么?”
另一人没再答话,匆匆出去了。管家在屋子里仔细转了一圈,刚走到棺材板面前端详,就听见家丁来报:
“丁管家,您快去看看吧,公子要杀人啦!”
乌鸦从空中飞过,整座宋宅仿佛被上了两副妆容的一张脸。
半张白事,棺材停在灵堂,招魂幡在雨中无精打采地低垂着,挽联上的黑字已经被雨水冲刷到看不清原本的面貌了。
另外半张描摹喜事。大红的绸缎高挂在檐下,一串一串的灯笼像极了熟透的红柿子,寓意都是“好事连连”,半个宅子张灯结彩。戏班子等候在旁厅,席面设在前院的回廊之中;油纸特质的垂帘从屋檐上垂下来,很好地挡住了檐外的雨。
吉时已到,可拜堂成礼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后堂传来怒骂声和哭叫声,争吵之间偶尔还穿插着耐心温和地劝说,叫人听了心中烦躁。
堂内的人不知在为什么争执,争吵太激烈,以至于头顶处多了一块空隙都浑然不知。
管家走后,岳青罗和瞿麦带着几个年轻学生扯过一匹油布顶在头上,爬到了屋顶上。好巧不巧这屋子就是用来给新娘备婚的屋子,屋檐上的人扒开瓦片一看,屋里的红嫁衣声泪俱下跪在地上磕头,额头处已经青紫一片。
“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你不想救你妹妹了吗?”
“你们答应过的,只要我在这里待够一个月,你们就会放我妹妹走的,你们不能这样食言!”
“我们没有食言。”管家试图把红嫁衣扶起来,“你妹妹出府的前一日突然得了重病,老爷慈悲,又是请郎中又是给你妹子抓药,你非但不知感激,现下还要闹这出,岂不是恩将仇报嘛!”
“恩?”女人仰着头,泪痕挂满了她小巧的脸庞,“什么恩?若非你们把我姐妹两个骗来,她又怎么会生病?我已经为你们家公子日夜取血治病了,我也答应以命换命了,为什么还是不能放过我妹妹?”
“你只要答应老老实实去拜堂成亲,我们现在就会送她走。”身着藏蓝袍服的中年人脸色严肃,“你若是不愿意,你小妹现在就会代你拜堂,替你入洞房。”
“不…不不不!”女人抱住中年人的靴子,苦苦哀求,“我听话,我听你们的,你们不要让我妹妹来成亲,我听你们的…”
“来人,伺候少奶奶下去净面更衣。”管家叫了两个身材结实的婆子进来,硬生生把红嫁衣拖走了。
“老丁,这么多年,我对你也算是不错吧。”
等新娘子走了以后,中年人坐下抿了口茶。
“老爷说的哪里话,您对我丁大元的恩德,我铭记终身呐!”
“这些年,你为府中事操劳,我都看在眼里。前两日我让人寻摸了一个会疼人的婆子,也该让你有个自己的家了。”
“老爷这是?要赶小的走?”管家弓腰,看不清表情。
“那自然不是,这么些年下来,我和阿赐已经把你当作家人看待了,你老丁在阿赐眼里便如同他的第二个爹。”
闻言,管家老丁不接话,只是一味地把身体俯得更低了。
“阿赐身体不好,可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那些法子是…是有损德行,但损也损的是我宋家的福报,你老丁全然无需有什么包袱。”
“等江家双生子的事情一过,你便和老余换一换。白事那边轻松,不必耗费太多心神,你好好过你的日子,也无需再提心吊胆了。”
见老丁还是不说话,中年人又踩着一双黑色的鹿皮靴往前走了两步:
“老丁,江家姐妹对阿赐来说太重要了,这件事一定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算我求你,一定要…”
“老爷这是做甚!”见自己主人给自己作揖,丁大元忙不迭上前扶人,“老爷,这新娘子失踪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加上这段日子以来,总是出现一些衣着言行都十分怪异的人,我是怕…”
“怕什么!”宋老爷摆摆手,“有高人在,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今晚拜堂之后你就去把那些外乡人处理掉,张屠子那里都准备好了!”
“老爷…我们就不能…”
“妇人之仁!你且按照我说的去做,你若实在下不了手,我便让张屠子自己上门提人!”
“您别动气,交给我来做吧。”丁大元把茶杯递到主人手边,摇着头退出后堂。
前院总算开始举行拜堂成亲的仪式了。锣鼓喧天,宾客们一个个鬼气森森带着假笑簇拥在堂前,红烛爆出几次火花,喜字像被血染过一样的红。
一拜天地,天地间有雷劈过;二拜高堂,高堂板着一张阴沉的长脸盯着新娘的红绣鞋;夫妻对拜,新娘子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地上。
“礼成,送入洞房——”
十几个丫鬟小厮便捧着精致小巧的干果糕点碟子簇拥着一对新人穿过回廊走进洞房。
在宋宅的另外半边,一对车马出发。马车上驮着一具黑木棺材,纸钱从天上散落下来,掉在地上、水中,飞向人的头顶、衣袖。
雨骤然小了很多,风吹起红绸,也吹起招魂幡;锣鼓喧天,是送嫁,也是送葬。新人入洞房,旧人出殡。
岳青罗感应了半天,没感应到一个灵魂。
“有人出殡,灵魂去哪儿了?”她想起摆放神像和香炉的密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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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隐隐有个答案。
“麦麦,你在这儿带他们趴好,我去看看那个女孩。她如果也是迷路被骗来的,那我得把她们送回本来的时空。”
瞿麦点点头,从手链中抽出一个纸人。小小的纸人跳到地上,跟在了丁大元身后。
“你自己注意安全。”
“放心。”
婚礼的流程没走完,新郎和宋老爷正在回廊中招待客人。只是来来往往一举一动,怎么看都和人不沾边。
放翻一个家丁对岳青罗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她把那端着花生桂圆的小厮拖进茅房后面,然后变成他的样子,穿上小厮的衣服,端着盘子靠近洞房的屋室。
“老爷让我送的东西到了。”
“放进去吧。”门口的婆子五大三粗,脸上全是不耐。
新娘子还在哭,眼泪掉下来洇湿了膝盖上的裙面。她小声啜泣着,一双被麻绳绑起来的手绞得通红,下唇被咬得全是疤,可怜极了。
“妹妹,妹妹,我是来救你的。”岳青罗快步走上前去解开绳子,“你跟我走,我带你逃出这鬼地方。”
“我不能走!”女孩哭得喉咙沙哑,“我妹妹还在他们手上,我不能走,我不能丢下我妹妹!”
“你先跟我走,你妹妹我来想办法。我告诉你,如果今天你和那个什么公子真的洞房了,隔天被拉来成亲取药的就会变成你妹妹,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新娘张了张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跟我走,你失踪了,他们一定会把你妹妹带出来的,到时候我会有办法让你们团聚。”见眼前人还在犹豫,岳青罗恨不能直接打晕带走,“别磨蹭了,再磨叽等他们来就走不掉了!”
门外的婆子等了许久也不见送东西的小厮出来,心声狐疑,扯着嗓子冲里面喊了一句:
“东西放完了赶紧出来,别耽误公子的吉时!”
没听见里头的人答话,婆子便推门进去催促。谁料门一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新娘子坐过的地方还有温热,想来两人刚走不久。
这婆子慌慌张张差人去前厅禀报,心里已经做好了不得善终的准备。
果不其然,听到这个消息,宋老爷几乎是当场就要把一桌酒席掀了。
“愣着干什么?去找!去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找!”
“老爷老爷,您消消气,消消气!”身边的小厮急得团团转,“要不要小的现在就去把丁管家找来?”
“不必,老丁还有要事处理,你们这些废物!离了老丁不会做事了吗?”
“好好,您别动气,别动气,小的现在就带人去找,现在就带人去找!”
宋宅难得这样乱成一锅粥。宅子里的人匆匆忙忙奔走在各个角落,有人甚至掀开米缸寻找失踪的新媳妇,却依旧什么都没找着。
纸人跟在丁大元身后,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瞿麦通过纸人的双眼看到丁大元走进一条盲肠小道,小道尽头的屋子里挂着满满当当的人。
他们赤条条被吊起来,瞿麦认出其中一个正是当天去纸扎店参加婚礼的那人。
30. 第三十章 吊心血(上)
冷风习习,出殡的队伍穿行在宋宅前的林间,灯笼的光映在地上,鬼影重重。
老余和第一代宋宅的主人一起长大,看着宅子起,在宅子里吃住六十年,侍奉到主人去世,侍奉到自己也在宋宅中闭了眼。老余生下小余,小余和小宋一起长大,直到小宋变成老宋,小余变成老余,替代自己的父亲成为宋宅新的心腹。
走到下葬的地方,老余示意队伍停下来稍作歇息,他坐在树根下,敲了敲腰里的烟斗,看着那具黑漆漆的棺材出神。
宋宅现在的主人宋知声算得上是天纵英才。他年纪轻轻就立下赫赫战功,娶了一个青梅竹马又如花似玉的闺秀做夫人,夫妻俩如胶似漆,前半生过得算是顺遂平稳。唯一的缺憾是两人多年求子不得,而宋知声也并没有另娶填房的打算。
而立之年已过,宋知声终于在春天收获了夫人有孕的喜讯。但这样的喜悦没能如愿维持到小公子成年,事实上,生产那日,这份喜悦就在产床上戛然而止。
冬天的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宋宅的石砖;产床上的血斑斑点点,洇湿了人身子底下的褥子。宋念卿呱呱坠地,他的母亲陈卿血崩去世。
只一夜之间,老余亲眼看着宋知声的发间长出许多花白。从守灵到落葬,宋知声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地抚摸着棺材向妻子承诺会把唯一的儿子好好抚养长大。
但天不遂人愿,宋念卿偏偏属于自幼体弱多病的一挂。三岁时的一场高烧将他烧得痴痴傻傻,连走路都颇有困难。从那时开始,宋知声就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爱兵如子的将军,也不再是爱民如子的宋大人,他变得易怒、暴戾。只因为郎中一句“小公子极有可能活不过一年”,便差人将郎中拴在马后活活拖死。
老余试图劝阻,却差点将自己也牵涉进去。自此以后,他和丁大元一左一右看着宋知声日益走向疯狂,一日比一日的脾气大。摔杯砸盏是常事,对下人的体罚更是家常便饭。
陈卿还在世的时候,对家中下人向来温和有礼,而现在,宋宅里头人人自危,生怕哪一天老爷的火气就会烧到自己头上,让自己不得体面地被了结。
这样的日子在一位江湖老道到来以后终结,一开始,老余和老丁都以为这老道是宋宅的救星,救得了小公子的性命,也救得了宋宅的安宁。
老道呆了三个月,喝过他给的药,宋念卿的病的的确确好了很多;而宋知声也开始有了点从前谦和有礼的样子。老道不能长留,他便把药方和获得药引的方法留给了宋知声。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老余才知道所谓的药引子是九十九个命格属阴的童女的阴血,而药方上记载得明明白白,将阴血与心头血混合,辅以朱砂给公子服下,他的病就能痊愈。
老余和老丁忠心归忠心,却也分得清对错。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们自然不想被波及,两人试着劝阻宋知声,却被老道三言两语唬住了。
那老道说不会损他们的阴德,那老道说会让他们和家人健康长寿。丁大元有一个老母亲,老余有一个多病的发妻,健康长寿这四个对那时的二人而言,同样无法抵抗这种诱惑。
红白喜事在三更同办,再将新娘取血时穿着的喜服放进密室作为贡品供奉给老道送来的神像,这样就能达到最好的药效。老余八字属阳,老道便让他负责白事,美名其曰能“镇得住”那些年轻女孩的阴魂。
下葬的地方也是老道提前布置好的,他临走时给老余一张图纸,让老余按照图纸上的顺序和方位埋人。后者应允,得到了一笔极其丰厚的赏赐。
今夜这具棺材里躺着老余送走的第九十七个姑娘,这个女孩翻过五月才刚刚十三岁。老余记得她穿上喜服时亮晶晶的眼睛,也记得她被倒吊起来放干心血时狰狞又恐惧的面孔。
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可看着小姑娘被放进棺材里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十恶不赦。他下定决心这次回去以后就把那对儿姐妹放走,然后去寺庙里悔过。
他这么想着,突然听到棺材里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余…余管家,棺材里是不是有动静?”
“哪有什么动静!”
老余提着灯笼凑近棺材,耳朵贴实在棺材板上,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没有什么动静,估计是风刮的。快点把土挖开埋了算了,埋完我们赶紧回去。”
听管家这么吩咐,带出来的小厮们也不敢懈怠,连忙将脚下的土地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坑。
冷风刮过,灯笼突然间全都灭了。林中传来凄凄惨惨的哭声,那哭声忽远忽近,听得人肝颤又胆寒。
“谁?”老余感觉身后有人,一转身却什么都没有,“谁在那儿?我看见你了,出来!”
“余叔,是我呀~”女声从棺材里传来,“余叔,是我呀!你说带我来过好日子的,余叔,我不想死~余叔,我还年轻,这地下好冷,我害怕~”
离棺材最近的小厮腿都在抖,一股热流顺着裤子便流下来了。
“唉。”老余重重叹了口气,“丫头,别怪叔。你安心去吧,叔会给你多烧些纸钱过去的。你这一生原本也是贫苦潦倒,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来这人间了。”
“余叔,你好狠的心呐!”女声字字泣血,尖叫道,“我要你们给我陪葬!”
棺材中传来剧烈的响动,棺材板快要盖不住里面的人了。
有人带头大叫“有鬼啊,快跑!”
有人带头,剩下的人自然也不会多停留,一股脑全都跟着跑散了。老余追在后面喊他们停下,心里却畅快无比。
待人都跑干净了,棺材板被推开,里面突然冒出来几个脑袋。
“姐,你这是跟谁学的,你哭得也太像鬼了。”张恒想起那几声凄厉的哭喊,抖了抖。
“恐怖片看多了。”岳青罗说着,和瞿麦一起把棺材里的隔层掀开,将里头的遗体抬了出来。
“姐,你们是怎么发现棺材里有夹层的?”彭念胆子大,对什么都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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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人的时候经过一个堆满棺材的院子,我怕他们把真真藏到棺材里,就仔仔细细把那些棺材都翻了一遍。设置夹层应该是有人想在入土以后来盗尸,这夹层就是方便活人进去的。”
新娘消失,宋宅上下大乱。宅门开着,宋知声和家丁大有要把整座宋宅掘地三尺翻一遍的趋势。岳青罗想起送葬的队伍,趁人不备,带着几个学生和刚救出来的新娘溜出了门。
下过雨的地上都是泥,抬着棺材的人便在泥里留下很深的脚印。本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想法,一行人顺着脚印跟上了出殡的队伍。
新娘江云的同胞妹妹没找到,出了宋宅以后她的脸色也越来越差。瞿麦探不出来她身上的病因,岳青罗只得决定钻进棺材里,看看能不能棺材里的遗体上找到救人的办法。
她趁几个小厮中途休息打盹的时候钻进隔层,然后又把老余等人吓走,为的就是把这具遗体也带走。
“这里的埋骨地被人动了手脚,九十九具遗体会按照八卦五行的方法叠摞起来,再把那些嫁衣拿过来,用邪法催动,这个能自动吸走灵魂的阵法就彻底活了。”
岳青罗看着被抬出来的女孩,摇摇头,“江家姐妹刚好是阵法的最后两个人,她们是双生胎,所以姓宋的必定一早就给她们喂下了牵丝药,这样就能用双生子的灵魂替他儿子去地下受罚受过,而双生子本来的阳寿就都到了他儿子身上。”
“江月受到的折磨,江云也感受得到。所以要帮江云,必须把江月先救出来。”
“我妹妹,我妹妹在…在丁管家手上。”江云喘着粗气,脸色白得吓人。
“那些人也归丁大元负责。”瞿麦把纸人放在手心,借纸人的眼睛看到了那间吊人的屋子。
“我现在担心的是,时空交叠的入口还没找到,这里只能算暂时安全。麦麦你先带着他们在这儿躲一躲,我再回去一趟,等我查清楚时空交叠的入口,再来接你们。”
说着,江云突然捂着心口呕出一大口血。她蜷起身体,狠狠攥紧胸口处的衣服,额头上渗满了汗珠。
“江云,江云!”身披嫁衣的姑娘晕厥在瞿麦怀里,怎么都醒不过来。
情况紧迫,岳青罗循着来时的路回到宋宅,宅门仍旧大开着,只是门口的灯笼和里面的屋子一丝光都没有。
院子里空无一人,连声音都没有一星半点。除了来人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没有一点杂音。
岳青罗贴在墙边往之前招待他们的堂屋走,心里愈发不安。等走到堂屋时,眼前的景象更是验证了她不祥的预感——
屋子前一地血污,长长的血痕从门前的草丛延伸到屋内。密室前的屏风摔得四分五裂,柜子里的嫁衣不翼而飞,香炉也被人从原本的位置拔了下来。
密室的通道敞开着,岳青罗走进去没两步就差点被绊倒。她低头一看,不久前才见过的送葬小厮被人剜去了眼睛,此刻正如同一条破布一样躺在密道口。
31. 第三十一章 脍脶婆
密道尽头的棺材板上有一个不规则的大洞。这洞足够一个成年人钻进钻出,从边缘观察,看上去像被斧头或是刀子劈成了这样的形状。屋子里的桌椅板凳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只剩一个巨大的衣柜静静伫立在墙边。
岳青罗伸手,惊觉自己的法力在这里完全无法使用。她听见门外怪异的咆哮声,转头钻进了衣柜。
衣柜里放着厚厚的被子,潮湿的天气推着霉斑爬上了被面。那股味道很呛人,但忍一时风平浪静,对于法力全失的神来说,这里现在就是最好的避风港。
门被撞开,岳青罗从衣柜的门缝里看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摔进来。屋子里没光,柜子中的人只能借月色看到此人正捂着自己的胳膊朝向门外。
门外的红光忽明忽暗,唯有那阵瘆人的“咯咯”笑声不绝于耳。
摔倒在门内的人蹭着地板往后挪动,门外的东西像一坨黑乎乎的胶状物质往门中拱。
“你你你…你别过来!”
那人惊惧不已,却在无意间扭头看到了棺材板上的破洞。他努力想钻进去,刚探了半个身子进去,就被那扑上来的东西狠狠咬住了。
柜门缝的视线不好,里面的人看不清棺材板附近的情形。岳青罗轻轻调整位置,想要看清楚外面发生的一切,但无果,紧接着就是一阵叫人汗毛直立的惨叫。
那叫声过于凄厉,惊走了房顶上小憩的飞鸟。把躲在柜子里的人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柜门之外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怪人在咀嚼木头,又像人在咬脆骨。岳青罗满手是汗,她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浓郁的血腥味告诉她,这是那坨怪物在啃食人骨的声音。
等到门外渐渐安静下来,柜门才被轻轻推开。棺材板附近堆着半个人——物理意义上的半个人。这人只剩下上半身和半边脸,下半身鲜血淋漓又不翼而飞,剩下的半张脸上的表情太过狰狞,叫人识别不出任何关键信息。
这人的死相过于惨烈,惨烈到见过各种场面的渡人也不忍直视。渡人别过头,感觉不到半点灵魂存在过的痕迹。
门口有人一闪而过,岳青罗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那黑影闪进茅坑,她便也跟着走进隔间。
“我感觉这像是现场回顾。”说话的声音有点喘,又有点耳熟,“我出门一看,好家伙一出门还是院子,整个一个大循环。我们还是在这等等吧,外面血流成河了,咱等天亮了再走。”
另一个声音也耳熟,只是听着有些年纪了:“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这地方的鬼怎么都不要钱啊…”
“你俩怎么在这儿?”岳青罗从隔壁的坑位幽幽冒出一句,吓得司泉差点当场昏厥。
“青罗?”陆绥惊喜,“我们到住酒店的地方一看,压根没那酒店,等再想原路返回,就已经是这里了。你在这儿太好了!我们能出去了!”
“出去啥,我在这鬼地方法力半点没有!”回话的人默默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你说的对,这里是当年惨剧的重现,这么一大波现代人被吸进来,附近必然有一个时间空洞。找到那个洞,再把你们都带出去才是最重要的。”
“啥叫一大波人?”司泉闻之不妙,“还有多少人?”
“少说十几个,被这家的管家关起来了。麦麦的纸人给了路线,我打算现在就去把人救出来。”
“外面都是脍脶婆,你没法力怎么救人?等等吧!”
“脍脶婆生性爱食人血人髓,我又不是人,威胁不了我。如果真的被缠上,就当练练筋骨了。”岳青罗这么说着,推开门就出去了。
陆绥不放心,咬咬牙跟出去了。茅坑里还剩一位天地银行行长,见状也只能抄起草席顶头上,跟着一同冲出去。
“什么是脍脶婆?”
走在路上,陆绥真诚发问。
“一种发面兽尾的动物,以人的血肉和骨髓为食,是人的克星。大战结束之后,它们被封印在泰山底下,我也很多年没见过这东西了。”
“哦,听起来是挺恐怖的。”陆绥一眼瞥见路边被吸干的骨头,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兴奋。
见到真正的脍脶婆是在后院最里面的屋子门口。一张黑漆漆的面孔抬起头,迸射着绿光的眼睛像两颗变异的绿色原石一样盯着陆绥。后者这才知道什么叫“发面兽尾”:
脍脶婆并非肤色黑,而是它们脸上长满了毛发,这便是“发面”;兽尾就更好理解了,这东西的下肢是一条能够游走在路面上的长尾巴,那尾巴形状怪异,一半像鱼,一半像鸟,怪不得只能被称为“兽尾”。
它盯着陆绥,想也没想就往上扑,一口白森森的长獠牙沾着绿色、红色的黏液,陆绥被液体的味道熏得连连后退,刚好避开了怪物的“生扑”。
院子里七零八落散着一地钉耙、木棍和钢刀,不等同伴来帮忙,陆绥已经自己抄起工具反抗了。
钉耙薅下脍脶婆的一大把毛发,后者恼羞成怒,一甩尾巴直冲活人面门而来。
陆绥跳开,留下一段距离保证安全。岳青罗趁此机会抄起钢刀剁下脍脶婆的半截尾巴,鲜血四溅,怪物这才偃旗息鼓。它舔舐着自己尾巴上的伤口,然后仰头发出一阵幽怨的啼鸣。
手持钢刀的女人一刀从它口中刺进,结果了脍脶婆的性命。
“不好不好!它刚那声指定是在搬救兵,我们得速速找个地方躲起来。”司泉急得直跳脚,很不能把方才的衣柜搬来就地钻进去。
果然,还没等三人走进房子里,就听见四周的院墙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墙沿上不断冒出黑乎乎的东西,一看就知道是脍脶婆。
“靠!这么多!”岳青罗脱口而出,“这没点儿汽油根本打不过,跑吧!”
几十米的距离,陆绥愣是跑出了喉咙腥甜的味道,他有预感这是这辈子五十米跑的最快的时候,但苦于没有配速表记录,这次的“辉煌”时刻只好暂时作罢。
屋子里狼藉一片,原先吊着的人统统不见踪影。月光照耀下的白墙渐渐笼上一片阴影,密密麻麻的红蚁在室内的墙上蔓延开来。
红蚁所到之处皆是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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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整光滑的墙面留下坑坑洼洼的一片凹凸。外有强敌,内有虫患,司泉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恨不能随机夹死一只苍蝇。
“看看有没有密室。”岳青罗倒是冷静,用刀面抹掉一片红蚁,然后敲了敲墙板。
实心的、实心的、还是实心的,墙板处没有任何可以按动的地方。司泉焦灼着看向涌上来的蚁群,又看向门外“哐哐”碰撞的黑影们,只觉得自己偏头痛犯了。
陆绥这边忙着帮岳青罗驱逐蚁群,也不知怎么就往后趔趄了两步。他直觉自己踩上了一块地面上的凸起,却又不敢轻易抬脚。
“干嘛呢?”司泉走近问,“这个时候别玩321木头人!”
他说着,开玩笑似的推了一把同伴,然后便听到“咔哒”一声——地面上的八卦图沿着阴阳交界的曲线分开,有光从底下透出来,露出一道长长的石梯。
红蚁绕开石梯的入口,从两边包抄汇合。眼见它们越爬越多,岳青罗想也没想就拉着连个同伴下去了。
“这又什么鬼地方?”司泉年纪大了,这么一番下来,老骨头都要散架了,看着无止尽的石梯,他只得苦笑问,“一定要继续走吗?”
另外两位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石梯上浇铸着不同的兽首,陆绥心细,很快认出那是十二生肖。
“鼠牛虎兔,龙蛇马羊,这里马,但顺序被打乱了。”
“这些能用来干嘛?”司泉蹲下看看又摸摸,百思不得其解,“这展现了这家主人的什么癖好?”
“不是,这些兽首中间放着人心,活人的心。”岳青罗伸手碰到兽首,“女人和男人,剖心放血,铸成这里的兽首,它们在这儿镇压恶灵和怨灵,保佑宋家子孙不被厉鬼缠上。”
说着,岳青罗接过陆绥手里的钉耙,狠狠敲碎了脚边的马头。一颗灰扑扑又干瘪的圆球滚下去,滚进前面看不见的尽头。
“这是干嘛?”
“让灵魂给我们指路。”说着,岳青罗又接连打碎别的生肖兽首,心脏纷纷滚落出来,石梯四周渐渐有了不同。
最先飘上来的是一个很清秀的姑娘,她看起来是那么温柔又年轻,她的眼泪是纯白的,她看向石梯下方,手指指向同一个方向。
紧接着是一个孩童模样的男孩,他坐在石梯边上晃腿,眼神一样看向石梯下面。
顺着他们的指示,三个人沿着石梯往下走,底下并非没有尽头,只不过尽头是一扇灰白的门。
灰白的门上用鲜血画着陆绥看不懂的符文,但他能看懂的是,门口处挂的两具骨头架子属于人类。那两具骨头架子上还穿着嫣红的嫁衣。
三人靠近时,骨头架子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叫,让人不得不捂住耳朵停脚。
第三个亡魂飘出来了,这具魂魄从嫁衣里出来,岳青罗认得她——她和江云长着一样的面孔,这是看上去比江云更瘦。
“你是…江月?”她问。
“是。”女孩点点头,“你们要找的人在里面,跟我来吧。”
32. 第三十二章 囹圄(上)
江月死去多年,她被困在红嫁衣中为这里守门。她的怨气很重,重到头发拖了一地,重到森森的白骨架子重新长出了血肉。
然而她没有尖叫,也没有哭泣,她只是平静地望向门后,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景点。她拧动门前的青面虎头灯,大门缓缓打开,出乎意料的是,门后没有密室、没有可怖的地牢,门后是一片碧绿的水田,是万里晴空。
兔子形状的云在蓝天上优哉游哉地飘着,倒映在青碧的水田中,留下一阵荡漾起的碧波。农人挽着衣袖和裤腿插秧,他们头上裹着灰布头巾,要上缠着长长的布条,茶水放在一旁,偶尔也抬头看一看头顶的太阳。
孩童吵闹着从田中穿过,有的举着风筝,有的举着秸秆。他们笑着、闹着,俨然一副无忧无虑的孩童纯真模样。
在这些孩子里,有两个年纪稍大的女孩,她们长着一模一样的面孔,性格却截然相反。
“姐姐!这是什么花!”棱角分明些的姑娘性格跳脱,手里面总是拿着各种各样的植物,一天到晚都赤着脚在田里跑来跑去。
棱角柔和一点的姑娘性格也更柔和些,她把头埋在灶台间,见到那朵不知名的小花也只是柔和笑笑,伸手为问话的人拢了拢鬓边碎发:
“快去洗洗手,要吃饭了。”
“姐姐你看看嘛,你认不认得这花嘛!”
小姑娘拽着姐姐的手撒娇,怎么都不放开。
“姐姐也不认得,等阿娘回来问阿娘。”
“哼!”小女孩气鼓鼓叉着腰,转念又把小花别到发间问,“姐姐你看,好看吗?”
“好看,我们月儿戴什么都好看。”
中午的饭菜简单,绿色的菜叠着绿色的菜,没有荤腥,一家四口却也吃的有滋有味。
男人粗粝的手掌摩挲着瓷碗,又看了看两个女儿,“等今年收成了,给阿云和月儿各添一身新衣裳,翻过年去也该叫她们去孟夫子那儿学些东西。”
“哪有女孩上学的。”女人看着两个女儿,眼神中尽是宠爱,“我只盼阿云和月儿日后能嫁个好人家,温饱不愁就够了。”
“我才不要嫁人!”江月抬起头,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我要和爹娘姐姐永远住在一起!”
闻言,江云捂着嘴偷笑,“傻姑娘,哪有女儿大了不嫁人的!”
江海也跟着笑,又正色道,“人是要嫁的,书也是要念的。读了书,以后你们的路也好走些。咱们江家的姑娘不比男儿差!爹虽然读的书不多,但也知道读书的用处,咱就这么说定了,翻过年,我领着你们去拜夫子。”
江云江月点点头,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憧憬。
水田附近有一条江,那江叫清江,江水从田间穿过,两岸的农人便在闲暇时去江里捉鱼补贴家用。江边长大的孩子们水性大多极好,时常趁着父母不注意一个猛子扎进江中,江月就是其中一个。
自从知道年后要去拜夫子,她那颗心就蠢蠢欲动起来。她比江里的鱼更像鱼,她在水里钻进钻出,不消片刻便能将竹子编织的鱼篓填得满满当当。
“阿姐!看我又捉了鱼!”江月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水珠,“爹娘不在,我们去镇上卖了吧!早点凑够钱,早点拜夫子!”
“月儿别闹,阿爹知道了要生气的!”
“怕什么!隔壁的哥哥跟我们一块儿去,他有经验,平时也和阿爹一起卖过鱼。我们跟着他,不会出错的!”
江云看了看母亲在田间有些佝偻的身影,犹豫了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江月说得没错,邻家的张柏是个很可靠的人。张柏幼时念过几年书,卖起鱼来脑子也活泛。两个妹妹还小,也不懂怎么吆喝,这些揽客推销的活计就都交给张柏来做了。
他皮肤有些棕,一口牙却白。每每龇着一口白牙叫卖时,总能吸引来往的人们在小摊前驻足。
“老板,你这鱼新鲜吗?”
“新鲜得很!刚从江里捉上来的,您瞧瞧,还活蹦乱跳呢!”
“给我来一条。”
“好勒,您是红烧还是炖汤?”
“有什么区别吗?”
“红烧要选青鱼,鱼肉嫩,不易散。”江月抢答,“炖汤要选鲫鱼,鲫鱼鲜,熬出来的汤雪白雪白的,再加上几块鲜磨的豆腐,绝对养人!”
来买鱼的人忍不住笑出声,连连夸道,“你这妹子倒是机灵,那给我来条青鱼再来条鲫鱼吧,我家六口人,各两条够不够?”
“够了!我给您挑条大的,您去隔壁那家买两块豆腐,炖汤的时候加些胡椒进去,绝对好吃!”
张柏这人实诚,说挑大的,就真挑了挑极大的。买家提着鱼,留下铜板,极为满意地离开了。
卖到日落,鱼篓里还剩两条小鲫鱼,姐妹俩便决定带回家给爹娘炖汤补补。张柏把一天的收入分给两个妹妹,又问:
“月儿和阿云明天还来吗?”
江云还在犹豫,江月却捧着铜板疯狂点头:“来!我们以后只要能捞到鱼,就每天都来!谢谢阿哥!”
“谢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张柏挠挠头,龇着一口大白牙爽朗笑笑。
江云在做饭这方面很是拿手。热油下锅,鲫鱼两面煎至金黄,加上一大壶烧开的开水,放上姜片、葱段,不需要很多调料,只要在灶台上炖上一个小时,就能看见奶白的鱼汤在热锅里咕嘟咕嘟滚起来。
粗瓷碗的碗边有些豁口,但这并不影响做饭的人在里面盛一碗满满的白汤。江海和王春桃捧着碗喝汤,女儿亲手炖的汤,足够抚平一天的疲惫。
饭后,再和左邻右舍的邻居拉拉家常,一天便就这么过去了。
江月躺在床上问姐姐:“阿姐,你以后想嫁什么样的人?”
“这哪是我们能挑的?老话说婚姻大事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爹娘在,他们会替我们挑个好儿郎的。”
“就想一想嘛!”
“那…想嫁一个像爹爹一样顶天立地的。”
“我想嫁一个读书人,隔壁的哥哥说读书人会疼人!”
“你呀,不知羞…”
姐妹俩这么聊着,很快就被困意席卷。这样的日子平淡却有滋味,直到这一年的盛夏,酷暑难耐,连日的大太阳把地里的禾苗晒得奄奄一息,村民们日求夜求也没求到一场雨。
天气如此,闷得疫病横生。起初是听说隔壁村子里的王阿婆得了痨病,怎么都不见好;后来又传王阿婆得的不是痨病,是能传染到人身上的、让人浑身都烂掉的怪病。
恐惧的情绪在几个村子间相互蔓延,江家姐妹也从来没想到母亲王春桃会成为村子里第一个被感染的人。
王春桃的身上长起了一颗一颗的红色痘痘,没有两三天,那些痘痘便变成了脓包,脓血流得到处都是。来过的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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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一个一个皆摇头,江海的眉头也一天比一天皱得紧。
“阿云,月儿,爹今天跟你们商量件事。”江海把烟袋锅子往地上磕了磕,一脸愁容,“今年雨水少,庄稼都快要旱死了。你娘生病了,家里处处要用银钱,拜夫子的事…”
“爹,夫子什么时候都能拜,给娘看病最重要。”
江云替父亲说出心中纠结。江月站在一旁,眼神里有失落,却也点点头赞同姐姐说的话。
那天晚上,江月躺在田埂上看月亮,想起白日里镇子上见过的贵妇人,想起隔壁张柏哥哥说那妇人的一副耳坠子就要二百两纹银,她有些不明白了——什么样的耳坠子,竟比人命还要贵吗?
这样的念头到她回家为止被打断,她看见家门口站着一列十分气派的队伍。拉轿子的高头大马看上去能把她一下就踩在脚底;门口站着的人戴一顶帽子,身上的衣服是她从没见过的滑料子。
彼时父亲正一言不发地蹲在家门口的石阶上磕烟袋锅子,姐姐江云看见她来,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您好生考量一下。”为首的人背有些驼,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我们家公子是真心实意地想聘两位姑娘为妻的,只要您答应这门婚事,那我们会请宫里的太医为夫人看病。还有这些聘礼,足以让您这一家人后半辈子都衣食无忧了。”
江月顺着中年人的话看向家里小小的客厅——那儿已经被十几口大箱子塞得满满当当,箱子上绑着红绸大花,耀眼的红色晃晕了人的眼睛。
“我不卖女儿。”江海想了老半天,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李郎中的药吃下去已经见起色了,我不能卖女儿,她娘也不会同意的。”
“这不是卖女儿。”管家摇头否定,“我家公子是明媒正娶,婚书都在这里,明媒正娶两位姑娘的。您看看,这是婚书。不是卖女儿,这是把两位姑娘娶到宋家当主母的!两个姑娘一母同胞,一起去也有个照应,您看呢?”
“两个姑娘在街市上卖鱼,我家公子路过,正是瞧上了您家姑娘的能干!“
脓疮蜇人,王春桃在屋子里发出痛苦的哀嚎,气氛适时僵住了。江海觉得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他还在犹豫之际,却听见大女儿先替他做了决定:
“我跟你们走,但妹妹要留在家里,要不然没人照顾爹娘。”
管家脸色变了变,又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这是大姑娘吧?姑娘果然孝顺,您放心,我这次来带来了许多丫鬟仆人,他们就留在这儿照顾夫人,直到夫人病愈。”
江云将信将疑,可看到领头的婆子端着一只药碗从自家伙房出来后,疑虑便打消了一半。
“姑娘,跟我们走吧,要是您去看了,觉得真不愿意嫁给我们公子,那我再送您回来。”
“那我和姐姐一起去!”江月攥紧江云的手,“要不然你们欺负我姐姐怎么办!”
“好好好!”管家喜笑颜开,“一起去,就一起去!这样,我交代一下太医明天过来的事项,两位姑娘先上轿子。”
江海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宋宅的家丁拦住了。
“阿云,月儿!”他叫着。
“爹!”江云离开时看了父亲一眼,“您好好照顾娘,女儿会回来的!”
江月点点头,冲江海喊,“爹,我一定保护好姐姐!”
轿子在夜色中颠簸,满月的清晖洒在田里,似乎在为永别作序。
33. 第三十三章 囹圄(中)
进宋宅的那天晚上很漫长,宋宅上下黑漆漆一片,除了丁管家和抬轿子的几个轿夫,没有其他多余的人在宅子中随意走动。
“二位姑娘先在西厢房凑合两天,东跨院是给二位专门准备的地方,但还要再等上几日才能收拾妥当。委屈二位姑娘了。”
丁大元说着,叫来两个和江云江月差不多大年纪的丫鬟,厉声道:
“伺候好二位姑娘,要不然拿你的人头是问!”
小姑娘唯唯诺诺点点头,赶紧先带着江云江月进房间。
“两位小姐请。床铺上的东西都是管家差人新换的,两位小姐且放心睡着,有任何需要都可以随时叫我。我叫画冬,我是专门伺候二位小姐的下人,二位小姐在吃住上有什么缺的都可以跟我说。”
江云看着和自己妹妹个头差不多高的小姑娘,心下不忍,“我们没什么缺的,你也去早点休息吧。”
“奴婢不敢,丁管家吩咐了,奴婢要整夜守在两位小姐身边,寸步不离。”
画冬把身体压得极低,恨不能把自己整个人都贴到地面上去。
江月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但姐姐没说什么,她也不好多说。待到两人睡下以后,她总算能把自己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姐姐,你说什么样的人家迎人是在晚上?还有那个画冬,这是看着我们吗?我们又不是大牢里的犯人!”
江云翻了个身,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后背,好半天才回答她:“月儿,明天你就回去吧。”
“为什么?”江月一骨碌翻起身,却被姐姐捂住嘴。
“姐姐觉得这家人有些奇怪,进门时我看了看,这家的院子里连盏灯都没有。阿娘以前说,院内无灯是给鬼引路,我怕…”
“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我们都留在这儿,等阿娘病好了我们一起走!”
江云无奈,深深叹了口气,姑且先答应江月的要求。姐妹俩搂着彼此闭眼,却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次日一早,丁管家早早站在西厢房门口候着,他身边站着几个小厮,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不一样的东西。
“二位姑娘,这是公子差人给两位做的新衣裳;这是首饰;还有这些,是平日里会用的东西…二位姑娘看看还有没有旁的需要添置?”
“没有了。”江云学着镇上员外郎家的姑娘道谢,“您说成婚,什么时候拜堂?”
丁大元笑笑,答道,“这倒是不着急,公子的意思是两位姑娘先养一养,熟悉熟悉咱们宋宅,等夫人病愈了,两位姑娘也习惯了,到那时候再说。”
这么一等就是整整一年,这一年中,宋宅每天都会给江家姐妹送去一碗又腥又苦的补药,也是在这一年中,王春桃的病情好转,也能慢慢下地干活了。
江海和王春桃曾来看过女儿几次,见两个孩子衣食无忧,宋宅中的下人对她们也还不错,渐渐也就放下心来。唯一奇怪的是,要娶亲的宋公子自始至终都没有露过面,倒是宋家老爷时常出现。
宋老爷这个人很有涵养,对两个姑娘和未来“亲家”更是和颜悦色,一点大户人家的架子都没有。这样一来,江家夫妇更加放心两个女儿待在这里了。
最后一次见面,江海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在临走前嘱咐女儿:“要是过得不好就回家,爹娘都在家呢!”
“放心吧爹!”江月点点头。
王春桃明白丈夫的顾虑,又分别拉过两个女儿道:
“阿云,你是姐姐,一定要照顾好妹妹。还有月儿,虽然你是妹妹,可也没比阿云小多少,你也要保护好姐姐,有什么事情,你们要商量着来。”
姐妹俩点点头,目送着父母离开,却怎么都想不到这会是永别,更想不到父母双亡的噩耗会在举行婚礼的当天传来。
宋宅的婚礼很奇怪,不同于他们要在三更办婚礼。先进门的人是江月,她穿着大红的嫁衣端坐在梳妆台前,心里七上八下的。
到成亲这天,江云江月也仅仅知道要嫁的人是宋家的独生子,至于他长什么样、叫什么,姐妹俩一概不知。家里的管家和下人也从来不肯透露半点。
这场婚礼处处透着诡异——喜事旁边还挂着白布白幡;送亲的除了画冬和几个熟悉的下人以外,还有纸人;拜堂成亲的喜堂正中间放着一个棺材;绣鞋的鞋头上绣着黑色的乌鸦。
“姐姐,你说宋公子会不会不是人?”江月端详着鞋头的乌鸦,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记得以前张柏哥哥说,乌鸦是引渡亡灵的鸟,阿娘也说成亲都是并蒂莲和鸳鸯,绣着乌鸦是什么意思?”
“月儿别怕,姐姐在呢。”江云知道妹妹的担心,但此刻进退两难,梳妆的屋子外面全是宋宅的家丁,她也只能拍一拍妹妹的手让对方放宽心,“真要是有什么不对头的,姐姐会保护你的。”
江月点点头,心里想好了一条逃生路线——那是画冬闲聊时跟她提起的一条小路。自从来到宋宅,姐妹俩几乎没怎么出过门,为数不多的两次出行还是被轿子抬着,也因此,她们对宋宅周围的样子并不熟悉。
据画冬的说法,宋宅门口是一片林子。直直穿过林子有一条小河,沿着河水向上游走个两三里地,就能看到繁华的街市了。江月那时候闲来无事,总缠着画冬讲街市和林地深处的小河,因此对这条路线也有一个大致想象的图景。
正说着,画冬突然进来了。她接过另一个丫鬟手中的钗鬟,又找了个由头遣走了其他人,这才开始继续打扮江月。
一年相处下来,江家姐妹才得知画冬也是可怜人。她自幼双亲皆亡,被人伢子发卖到烟花之地,后来那地方被官府查抄,她才辗转来到宋宅。
在宋宅多年,她对自己家的公子并不了解,但她也实实在在看着一个又一个女孩进入宋宅然后无影无踪。她们大多是来此两三天便和公子拜堂成亲,画冬自然说不上话。加上言多必失,她也不会多说什么。
但江家姐妹不一样,和她们待了一整年,画冬有时会有种她们是自己的亲姐姐的错觉。她犹豫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终于决定在拜堂之前把这件事说出来。
“小姐,快逃吧。”她开口,语气急促,“这宋家的亲不能结,我不知道以前的那些姐姐去哪儿了,但一定不会是好去处!你们看旁边的丧事,那必定不是好人家的作为!”
“以前那些姐姐是什么意思?”来此一年,江云江月从没在宋宅里见到除去丫鬟之外的其他人。
“就是…”
“画冬!”
话音未落,屋门被人推开。凶神恶煞的老婆子站在门口,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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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跟着面色阴晴不定的丁管家。
“画冬,你在跟二位姑娘说些什么呢?”丁大元眯起眼睛,嘴角似笑非笑。
“没…没说什么。”小姑娘把头埋得低低的,声音比蚊虫还小。
“为什么把别人都遣走?”
“我…我…”
“是我和月儿饿了,画冬让她们帮我们拿些点心过来吃。还有描眉的青黛上不了色,就想着再拿一个。”
江云替画冬解围,手心里却也捏着一把汗。她不知道丁大元究竟信不信这话,只是等了很久才听到后者的声音:
“好。那画冬跟我来,还有事情交代她。二位姑娘若是还缺什么就跟彭婆子说,她有经验。”
丁大元带着画冬走了,江云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要画冬现在去办。但她忘不了画冬临走时眼睛里的恐惧和哀求,一直到拜堂前她都没有再见到画冬。
三更已到,江月被送去拜堂。作为姐姐的江云既不能在前厅吃酒,也不能观礼,只是被安排在梳妆的屋子里等待。她目送着妹妹登上丁管家的派来的轿子,心里万分焦急。
不知过了多久,彭婆子敲响屋门,对江云说:
“姑娘早些休息吧,月儿姑娘现下已和公子在洞房里了。”
“嬷嬷!”江云叫住她,“明天早上我能见到月儿吗?”
“姑娘早些歇息吧,时候到了,自然会和月儿姑娘见面的。”
彭婆子说着,吹了灯,关门离开。
江云辗转反侧睡不着,倚在窗户旁边闭目养神。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她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嘈杂声。
“搜,给我仔仔细细地搜!”
江云十分熟悉丁大元的声音,她明白这是丁管家正在发火。她的门被人极其粗鲁地踹开,两列整整齐齐的家丁站在门口,手里各个拿着武器。
“丁管家,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丁大元阴恻恻笑道,“家里进了两个小毛贼,怕影响到姑娘的安全,这才进来搜一搜。姑娘不用惊慌,在此等候便是。”
屋里的柜子、桌角都搜了,连江云睡觉的床铺都仔仔细细翻了一遍,几个家丁愣是没搜到半点贼人的影子。丁大元脸色又沉了沉,给江云赔了个不是才告退。
江云不知所以,正准备回到床榻上时,听见有个声音喊她:
“姐姐,姐姐!”
“谁?”起先江云听得并不真切,只当自己产生了幻觉。
“姐姐,帮帮我!”
到第二遍时,江云听清楚了,这是妹妹江月的声音。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见江月背着一个人,血淋淋地站在墙边。
“月儿,月儿,怎么了这是?你不是在洞房吗?你…”
“别问那么多了!”江月第一次对姐姐发脾气,却也是焦急居多,“姐姐,什么都别收拾,现在就跟我走,现在就跟我走!”
“去哪儿”三个字没问出口,因为江云认出了趴在江月背上的人——画冬,头歪向一侧、血淋淋的画冬。
她咬咬牙,跟在江月身后,不再多问。
江月七拐八拐拐进了旁边办丧事的灵堂中,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两个姑娘总算能安心往外逃。
恰在此时,突然传来一个男人清嗓子的声音。
34. 第三十四章 囹圄(下)
江月认得这个罗锅,他是宋宅中的另一个管家。下人们都叫他“余管家”,此人话很少,性子也闷得很,江家姐妹很少同他有过交流,连他的全名都不知道。
此时此刻,余管家背着手站在灵堂处盯着三个人,表情古怪。
江月咽了咽口水,怕他叫人。江云则已经做好了准备自己拖住来人的步子,让妹妹和画冬逃出去。
谁想到余管家只是咳了两声,并没有将追踪者们的目光吸引至此处。他若无其事地跺了跺脚,“天要下雨了,夜路不好走,要走就快些走吧。”
两姐妹一怔,旋即朝余管家微微欠身以表谢意。
宋宅外面的路着实不好走,几日前的一场雨把林地泡得又松又软。走在地上的人稍有不注意,一脚踩下去便几乎要陷进去。江月背着个画冬,走起来更是深一脚浅一脚,前行的进度也慢了许多。
“我来,我背着她。”
江云从妹妹手里把人接过来,巧的是画冬恰在此时醒了。
“这是哪儿?”
“这是你说的,往河边走的路。”江月跟在姐姐身后,一边还不忘回答画冬的问题,“我们现在就逃,逃到他们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
“阿云姐姐,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画冬挣扎了一下,一双手又软绵绵垂下去。
“我和月儿背你,你少说两句话,节省体力。”
横蔽在头顶的枝杈遮挡住了月亮的颜色,路上一点光都没有,江云只能平感觉往前走,尽量稳住重心不让背上的人摔下去。
“姐姐你听!是河水的声音!”江月老远就听见哗哗的水声,一颗心激动得快要跳出来,“我们只要蹚过河就有救了,我们去报官,我们一定要揭发姓宋这一家子的真面目!”
河水的声音越来越大,在夜间前行的三个人对自由的渴望也越来越重。好在画冬说的是真的,河水并不深;也好在画冬水性还算不错,三个人辗转一番总算蹚到了河对岸。
夏季的蚊虫多,隐蔽在草丛间时,人身上没多久就会被咬得到处是肿起的包。眼见着对岸出现星星点点的灯火,年轻的女孩们也紧紧捂住嘴不发出声音。
“他娘的,不会是跑了吧!”有人骂骂咧咧问道。
“谁知道呢,反正这一路上是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再说现在黑灯瞎火的能看见啥,回去交差得了…”
灯火在岸边停留的时间不长,只一会儿便消失了。待到对岸的人走了以后,三个姑娘才敢从草丛中露头,猫着腰前往最近的镇子。
在宋宅呆了一年多,江云倒是学了些东西。去官府之前她当掉妹妹头上的金钗,用典当得来的钱找街头的书生写了一纸诉状。也是在写诉状的时候江云才得知妹妹昨晚的遭遇。
那是江月不愿回想的场景——在洞房里,十几支白蜡烛齐齐燃着,把那人脸上的兽脸面具照得发青。听了许久的“宋公子”如同鬼魅一般爬上了喜床,他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直直冲着新娘的心口戳去。
江月一惊,用尽全力往一边滚过去才避开刀刃扎进自己的身体。下一刻,那张面具脸抱紧了江月的腿,一把刀子说什么都要扎进新娘的身体里。
江月吓得想跑,却被对方拖了回去。也是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从丁大元手中逃脱的画冬。画冬拿起桌子上的茶壶狠狠冲面具脸的后脑勺砸下去,却砸了个空。
屋里的动静惊动了守在屋外的家丁,他们冲进房间一看,立时便要擒住江月和画冬。幸亏江月灵活,拽着画冬便从家丁胳膊底下钻出去了。
两个人慌不择路地跑着,也不知跑到了什么方位,推门进去,里头摆着一屋子的棺材。棺材的盖子没合住,江月分明看见里面叠放着和自己身上那件衣服一样的红嫁衣。每件嫁衣上还放着一截布满褐斑的腿骨,再迟钝的人也能认出那骨头属于人的骨头。
江月一滞,一心拉着画冬往外跑,却不想这屋子暗藏玄机,外人不知情,一进来就猜中了屋中的陷阱。两个人还没跑到门口,就听见耳边有什么东西划过,江月被人推了一把,再一转头,画冬的胳膊上插着一支长长的黑镖。
镖上也不知涂了什么药,画冬中镖后只走了几步便倒在了地上。再后来,江月便背着画冬找到了江云,然后才得以一起逃出来。
官府门口的鼓面很薄,薄到江云有种稍一用力就会把它敲破的错觉。鼓声震天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本以为一纸诉状递上去,怎么都能让宋家父子吃些苦头。可那时的她们并不知道“官官相护”这个道理。
宋知声和地方官的关系处得不错。每每得来什么新奇的东西,他总是不忘记给这里的地方官也备上一份。再加上他有军功在身,主事的官员也不敢跟他对着干。
江云江月和画冬跪在公堂上的功夫,丁大元便带着人浩浩荡荡赶过来了。他阴沉着一张脸,在公堂上行了个礼后一脚便把跪在地上的画冬踹翻在地。
画冬捂着心窝,疼得在地上直打滚。江云把她护在自己身后,说话时的声音都在发抖。
“公堂之上,不得无礼!”坐在主位的官员捏了捏自己的山羊胡,给丁大元使了个眼色,“丁管家,这三个姑娘说宋大人的宅子里有几十具少女的遗体,可有此事?”
“大人明鉴,我家主人从来本分,又怎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这画冬原是我家主人路过青楼救下的孤女,谁承想她到了家里以后竟偷东西。叫我发现,训斥了几次以后便心生恨意,此番更是将我家公子新娶的夫人拐到了此处,真真是令人心寒!”
“画冬,丁管家说的可属实?”
“放屁!”江月此时也顾不得形象了,将自己昨晚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临了还不忘赌咒发誓,“大人若是不信民女所言,大可以去宋家搜一搜!若有半句虚言,民女必遭天打雷劈!”
“行了,本官现下就差人去宋府查探一番,你们几人老实在此呆着!”
主事的官员大腹便便,他所谓的“查探”也不过只是走个形式罢了。画冬眼里还噙着眼泪,衙役们不由分说便将她拉走了。
丁大元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低下身子俯在江云耳边小声说:
“你娘的痨病怕是要复发,江姑娘,做任何事情之前要思量好代价才是。就算老爷能宽恕你们一次又一次,令堂的身子骨也未必折腾得起了。”
江云抬头看向丁管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威胁,想起王春桃之前生病的模样,她只好低下头默不作声。
江月不解,怎么一会儿功夫姐姐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再次面对丁大元是否回宋宅的询问时,她竟然点了点头。画冬被带走以后不知所踪,最后的最后,江月又回到了宋宅,一模一样的四方监牢,只是不能再和江云住在一道了。
新的屋子只有头顶一扇逼仄的小窗,阳光难透进来,纵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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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天也像在坐牢。宋知声来过一次,身边站着丁大元,他还是那么有礼,只是说出来的话并不好听。
“月儿,你有爹娘,还有姐姐。我知道那天夜里是我家念卿吓着你了,可你也不该带着她们逃跑。”
“事已至此,我也不瞒着你了。当初之所以要迎娶你们姐妹,正是看中了你们的至阴体质。仙人说采阴补阳,除却夫妻之事,这心血也是断不可少的。”
“什么…什么叫至阴体质?”江月往后缩,手脚冰凉。
“你无需知道什么叫至阴体质,你只要知道,我需要你的心血便是了。”
江月不说话,死死咬住下唇,心里祈祷还有什么转机发生。直到看到丁大元递来的东西,她的心理防线终于全部崩塌——那是一方熟悉的手帕,粗布上绣着圆圆的月亮,月亮前面还有一朵云——这帕子是母亲绣的,从来由母亲贴身带着,现在被丁大元拿来,江月不知道爹娘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月儿,其实心血只要采一个人的就足够了。只要你同意和念卿圆房,我就放江云走。其实一开始让你们两个一起来,就是希望你们相互之间有个陪伴,采血之时不必那么害怕罢了。”
宋知声说着,一只大手摸了摸江月的头:
“今岁大旱,你家里的收成怕是不好。只要你点头,良田百亩,金银万两,你爹娘和姐姐就都能有好日子过。这采心血你更无需担心,府上有最好的麻香,你闻着麻香,一点都感觉不到痛。家里的下人也已备好了上好的补药补汤,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江月抱着双腿摇头,泪眼婆娑。
宋知声见状,轻轻笑了笑,对她说:“也好,那就按照江云的意思来吧。”
“我姐姐什么意思?”
“她说,采她的血,放你回去。即便是她的血没你的血那么有用,多采一些应该也有些效果。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只能让江云来了。”
“等等!”江月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我来,我来!你要取就取我的血!”
宋知声颔首,朝丁大元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拿着刀和瓷碗凑了上来。
宋知声说得倒是不假,剜心取血的过程并不痛苦。一盘香点着,除了听到刀刃划破皮肤的声音,江月一点痛苦都没感觉到。只是她没想到,这种疼痛要在取血之后的几个时辰才会体现。
一开始是半个月一次,再后来变成了一周一次,再往下去则成了三天一次。屋子里有一面铜镜,两个多月下来,江月照着它,几乎认不出这人是自己——
里面的人面色惨白,嘴唇没有半点血色;她眼下一片乌青,头发更是不需要碰就脱落一大把。
照镜子的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想起姐姐和爹娘现在的日子,欣慰之际也悲从中来。她伏在案上哭,心中苦涩涌动,说不出来的难过。
“姑娘,别哭了,这样哭对身子不好。”新来的丫鬟叫吟春,她比江月大一点,照顾起人来很有亲姐姐的感觉,“不如用完晚饭,我陪您走走吧。去外头透透气总归比闷在屋子里要好。”
或许是回来以后的江月听话,丁大元对她的看管也松懈了许多,也同意她在小院子的范围内出来活动活动。
“外头的花开了,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江月喝完一大碗补药,点了点头。她对赏花还算有点兴致,只是她没想到,这也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姐姐江云。
35. 第三十五章 异变(上)
秋日的菊花开得正好,院子里处处是似有若无的花香。松树上偶尔会掉下来一两个松果,砸到人头上倒也不疼。
吟春搀着江月,生怕对方走不稳。院子里的地砖经过一下午的照晒变得暖洋洋的,江月有些走不动了,索性坐在石砖上打盹儿。吟春怕她着凉,赶紧跑回去拿软垫。
“嗒嗒嗒”——“嗒嗒嗒”——地底下传来颇有节奏的敲砖声。起初江月并没在意,只以为是自己身体太虚生出了错觉,可院子里就她一个人,这种声音便越听越清晰。
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到那块砖,又捡了快石头在砖上一样敲了三声,“嗒嗒嗒”。
底下的声音断了一瞬,紧接着响起急促又紧密的一串敲砖声。江月一愣,凭着这阵声音,她直觉石砖底下有人。
“月儿姑娘,你在干嘛呢?”吟春从来不叫江月“夫人”,带着小名这样称呼也显得更亲切些,“来,坐在垫子上,别受凉了。明日一早丁管家又要来……你现在也受不得寒气。”
“谢谢春姐。”江月的心思也不知飘到哪儿去了,她直愣愣盯着脚下的石砖,冷不丁问吟春,“我们院子底下有没有屋子?”
吟春一愣,伸手探了探江月的额头,不解,“月儿姑娘莫不是发烧了?院子底下都是地砖,哪来的屋子?”
“哦,我就随口一问。”江月浅浅笑着,“我在想,地上若是能住人,那地下那么大空闲,说不定也能住人。”
吟春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用厚衣服把江月裹紧,最后硬生生推着她回屋。
这段日子江月休息得很早,她躺下,手脚照例冰冰凉。吟春把汤婆子放进被子里给她暖脚,自己则靠在床榻边守着后者。
“春姐姐,你最近太辛苦了,好好睡一觉吧。”
吟春合眼前,听见江月无比温柔地对她这样说了一句。
三更已过,江月蹑手蹑脚爬下床,仔仔细细把屋子里的每一处陈设都看了一遍,一无所获。人在想要寻找答案的时候不会漏掉任何蛛丝马迹,江月亦然。
她想起前几日吟春提起的一句话:“院门口新砌了两盏灯,也不知那究竟是个什么野兽,看着既不像大虫,也不像蛇蟒,怪得很。”
这座院子在宋宅的偏僻处,平时也没什么人来,院门口常年种着些无人打理的花花草草,可以说毫无新砌两盏灯的必要。事出反常必有妖,江月快步走到门口,仔细端详了两盏兽面灯半天,尽全力拧开了下面的把手。
石砖往旁侧挪动了寄几寸,露出一个向下延伸的楼梯。这一瞬,她也顾不得有什么危险,全凭着一腔临时起意的热血上头行动,于是她只顿了片刻便提着裙子走下楼梯。
楼梯之下很昏暗,但也不是完全没光。蜡烛在狭长的小路两旁摇曳,把整条小道潮湿的石板照出几丝涟漪。
小道尽头左转是一个狭窄的屋子,江月还没靠近便已经闻到了一股难以忍受的气味。她捏着鼻子继续向前走,在这里看到一个被囚禁于铁栏杆之中,被锁链钉在墙上的长发女人。
女人的头发盖过了她的面孔,身上衣不蔽体,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蛆虫在她腐烂的伤口处蠕动,苍蝇嗡嗡落下又扑棱着翅膀飞起。
她身边放着一个桶,桶里是江月辨不出来的东西,似乎是泔水。
气味扑鼻,江月忍不住干呕了两声。
听见声音,女人微微抬起头,哑着嗓子问:“又来送饭了?”
此言一出,两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女人在等对方的回复,而江月错愕于这声音的熟悉感。
她嘴唇在发抖,好半天才问出一句:“你…你是江云?”
女人闻言,倏地抬起头盯着眼前的人。只是她被折磨得太久,眼睛也看不大清了。
“月儿?你还活着?”
“姐姐你怎么?丁大元不是说把你送回家了吗?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月儿,月儿快走!快离开宋宅,快走!”江云猛烈地挣扎着,可禁锢她的锁链比她的胳膊都粗,任她再怎么挣都挣不开。
剧烈的挣扎之后,江云身上的伤口全都崩开了,鲜血顺着心口、腹部流下来,染红了她脚下的干草。
“姐姐,姐姐你等我,我现在就想办法救你出来!我马上就…”
“月儿快走,月儿快走!”
江云声嘶力竭地喊着,但怕什么来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丁大元带着家丁出现了。
“江月姑娘,这么晚了,您怎么不休息,还四处乱跑呢?”
江月背对着他,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伸开双臂挡在牢笼门前。她像一只老虎一样瞪着丁大元和他身边的家丁,试图不让他们靠近牢笼里的人一步。
“拉走。”
丁大元摆摆手,四五个壮丁一拥而上。江月本就是个女子,再加上近两个月缺血虚弱,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
她的肩膀被人死死按着,下巴磕在地上,蹭出一道深深的血痕。皮被蹭掉了一层,她也不觉得疼。
监牢的门被打开,江云像一块破抹布一样被人拖出来。干草堆被染成刺眼的血红,围绕着腐肉的苍蝇们也纷纷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你要把我姐姐带到哪儿?”江月目眦欲裂,如果此时此刻她手上有把刀,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把这刀插进这些人的喉咙。
“月姑娘,休息吧。”丁大元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人,“她不是你姐姐,她只是个死人。”
江月木然任凭家丁把她送回小院,冷眼旁观吟春被打得皮开肉绽——丁大元带着家丁赶到那里是吟春告的密,尽管吟春的做法不算错,可到底也间接害了江云。
“宋兄,听说你早就寻得了一对双生子作为药引?”
“正是。”
“你已经按照我的方法?”
“不错。”宋知声点头,“大的那个已经挫骨了,小的那个还得再等几个月才行。”
“可否能让我去看看那个小的?”
“您这边请。”
晚秋时,宋宅变得热闹起来,江月后来才听说是为了迎接一位能掐会算的贵客。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只坐在屋子里呆呆看天,谁知看着看着,门被打开了。
进门的人是个年纪稍大的男人,他留着长长的胡须,胳膊上搭着一柄拂尘,看上去仙风道骨。
“宋兄,我要单独看看这姑娘的命格,你先去吧。”
宋知声点点头,屏退了左右的丫鬟仆人,关上门离开了。江月第一次见宋老爷这样听一个人的话,心里难免错愕。她带着戒备看向来人,手里捏着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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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血时偷偷藏下的刀。
“江月。”老道喊出姑娘的名字,“你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你是谁?”江月缩成一团,刀刃对准来人,随时做好准备同归于尽。
“我是来帮你的人,你不用这么害怕。”老道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就近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你有一个姐姐叫江云,对吗?”
小姑娘一愣,不点头也不摇头,等待对方继续开口。
“这些不是宋家人告诉我的,是我自己知道的。几个月前我路过一个小村子,里面有户人家姓江,那家的主人叫江海,他娘子叫王春桃。我听说他们本来有一对双生女儿,后来被嫁到了高门大户,一年也见不着几面,如今一见,想必那对双生女儿就是你们吧。”
江月的身子抖了抖,还是不说话。
“我以为人看相看命为生,第一眼见到江家大哥我就知道你们这一家子命途多舛。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我走后没多久,江海大哥家里就遭了劫匪,大哥大嫂都…唉——”
“你意思是,我爹和我娘都?”话没说完,一张惨白清秀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痕,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打湿了她的衣袖。
“我来此之前掐指算过,你的同胞姐姐江云恐怕也已遭不幸,江家大哥在我落难时救过我一命,我不能让他剩下的这个女儿也遭此不幸啊!”
说着,老道伸出手来拉江月,后者猛然举起刀,眼神里全是戒备:“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带你去看看你姐姐江云。”
这话一出口,江月便立刻收起了刀。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向老道,“我姐姐在哪儿?”
秋风起,枯叶落,一抔旧土埋新骨。宋宅外,林地中间的土层全是被刚刚翻动过的痕迹。老道手里拿着一把铁锹,一锹一锹掀开了薄薄的一层土。
江云埋得不深,老道不费吹灰之力便挖出了她的遗骨。棺木没钉牢,人稍微用点力就能掀开棺盖。
说来也怪,过了这么多天,棺材里的江云非但没有腐烂,反而愈发好看了。她面色红润,整个人看上去只像是睡着了。
“他们给你姐姐喂了药,所以她看上去才会如此。如今江家就剩你一个了,我无论如何也得保下你…”
“我要报仇。”
秋风吹过,钻进宽大的衣袖,把江月枯瘦的身体吹得摇摇欲坠。她说这话时声音在发颤,眼神中却是无比坚定的恨意。
“报仇?”
“报仇。”江月笃定,“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别放过宋家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我死,让我变成鬼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闻言,老道眼中闪过一抹惊喜,随后故作为难,“你说的不错,若是以生人之力,很难与宋家人抗衡,若真的想复仇,我这里的确有一个好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的命也…”
“我不在乎!”江月斩钉截铁,“只要能报仇,怎么都可以。”
“活人即便有恨也难掀起什么波涛,若真的以恨来复仇,最好的办法是——活死人。以非人非鬼的姿态存在,你的恨意积累得越多,能力就会越来越强。等到能够豢养脍脶婆之时,宋家所有人对你而言便都是蝼蚁,任你处置。”
江月的眼睛总算亮了起来,她看着老道,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36. 第三十六章 异变(下)
老道穿得像个江湖骗子,实则的确很有两把刷子。他从自己的匣子中拿出一只绿色的小瓷瓶,瓶盖上镶着一颗亮闪闪的东珠。
瓷瓶里面共有七颗大小均衡的药丸。按照老道的说法,这药丸要在每次取血以后和着新鲜的血液服下,每七天服用一颗,等全部服用完便能见奇效。
“这个过程会有些难受,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要考虑清楚。”老道把瓷瓶交出去之前,又叮嘱了一遍。
江月看着棺椁里的遗体,眼眶红得滴血:“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姐姐,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为什么现如今却?”
“你知道尸皿吗?”
江月摇摇头。
“所谓的尸皿,就是把尸体身上的血肉一寸一寸替换成其他尸体的血肉。被替换的人生前要遭受非比寻常的痛苦才能让属于自己的血肉都…也只有如此,死后才能作为其他怨尸的容器。由于母体本身在死前遭受了那样的痛苦,所以自身就有足够强的怨气,再附着上其他怨尸的怨气,只待七七四十九天血肉长齐后,尸皿就炼成了。”
江月面无表情地听着,然后又若无其事地问:“为什么选中我姐姐?他们要尸皿做什么?”
“你们两姐妹的命格属至阴命格,对宋家那位小公子的病很有助益,这是他们一开始把你们带来的原因。至于尸皿,我猜他们是想要借此炼出一剂能够长生的药来。怨尸就如同有毒的草药一般,只要利用得好,对延寿大有裨益。”
闻言,江月冷哼一声,“这样的人也想长生?”
“此言差矣,越是这样位高权重或是大富大贵的人家越想要长生。”老道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要想破坏他们的计划,也只能靠吃这贴药了。目前看来,也只有活死人能和尸皿碰一碰。”
“我不想伤害我姐姐,即便,即便是她的遗骨。”
“放心吧,待时候到了,我会来此帮你的。”
“你为什么帮我?”江月并不相信仅仅是一次落难时的帮助就能让老道背叛宋家,“宋知声对你言听计从,想来你和他关系匪浅。帮我,对你来说岂不是得不偿失?”
老道大笑,“小姑娘,我是贪财,可也有些做人的良知。起初我只是想助宋小公子康健,谁知宋兄越来越疯狂,竟借着自己的地位掳走了那么多良家女子。实属造孽啊!你爹娘都是极为良善的人,我本也不忍再看到你遭逢他们的毒手了…可如今你要复仇,那我也如你之愿。”
江月接过瓷瓶,轻轻道了声谢,又对老道说:
“我死了以后,把我和姐姐带回去,同爹娘葬在一起。在姓宋的家里待了这么久,我也攒了点银钱,那些都给你吧。”
老道把拂尘搭在胳膊上,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江月姑娘,你不会死的。”
老道的话不错,瓷瓶里的药和血吞下去以后的确叫人难受。江月只觉得浑身上下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但想到姐姐临走前的模样,她又生生把这种疼痛忍了下来。
很快,用药的人就发现自己身体开始产生了变化。第三颗药吃完以后,再取血时,江月竟然感觉不到疼痛了,她的面色也开始变得红润,红润到连吟春和丁大元都觉得奇怪。
第五颗要下肚以后,用药者的力气变得出奇大,轻轻松松就能折断过了漆的实木桌腿。也是第五颗药之后,江月觉得自己有一点想喝血的欲望,她看着吟春每天进进出出,总想扑上去咬断她的脖颈。
她的指甲长得飞快,吟春头天晚上给她修剪完的指甲,第二天一早便又长长了。鉴于上次地道中的事情,吟春也不愿再把这些异常禀告给丁大元,只一味地安慰:
“这说明月儿小姐的身体越来越好了。我前两天还担心你受不住,现在总算能松口气了。说起来小厨房也有功劳,多亏他们日日用红枣、当归这些大补的东西续着,我再去叮嘱,这些吃了还是有用。”
江月盯着吟春暴露在空气中的雪白脖颈,看着她左颈处的跳动,咽了咽口水,忍住想把指甲扎进去的冲动,摆了摆手,“春姐,你下去吧,我得睡一会儿。”
吟春点点头,一脸心疼地关上门。
今天是吃第六颗药的日子,江月最近频频做噩梦。她几乎每一晚都能梦到自己的家人,她梦到江云浑身上下都是血的样子,也梦到爹娘被劫匪杀害的样子。
恨意滔天,她发现自己最近的脾气变得奇差,甚至无法忍受一点不顺心的小事。她频繁地摔东西、甚至对冲撞自己的下人大打出手,动静大得几次引来了宋知声。
宋知声起初以为这是频繁取血的副作用,于是找了最好的郎中前来为她把脉开补药。郎中在姑娘的手上搭了老半天,最后支支吾吾说出一句:
“姑娘这是有喜了,恭喜大人!”
因着这个原因,宋宅上下对江月的态度好了许多,取血的频率也不那么高了。也因此,没人觉得小姑娘的这些变化有异。
瓷瓶静静躺在手心,她握着它,第一次有了不想继续下去的念头。记得拜堂成亲那天,姐姐曾无数次叮嘱她“好好过日子”,现在自己的身体中有一个新生命,她的的确确是犹豫了。
瓷瓶被放在枕边,江月还是决定缓一缓再说。她闭上眼,朦胧间看见姐姐的脸出现在眼前。
“月儿,月儿。”江云带着一脸幽怨看过来,“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留下这个孩子不过是带着他一起受苦,他们甚至没有因为这个孩子而停止取你的血,为什么还要顾念那么多呢?”
江月不说话,只静静伸手摸了摸姐姐的脸。下一秒,江云脸上的皮肤突然溃烂了,粘着碎肉的皮掉下来,连带着人的面孔也变得狰狞不已。
江月想往后退,谁知又撞上身后的爹娘。他们的眼神和江云一样幽怨,嘴里不停念叨着:
“月儿,是宋家害死我们!是宋家雇人扮作劫匪害死我们啊!”
“劫匪是宋家雇的?”江月怔住。
“是,是宋家人干的!”江海怒吼。
随后,王春桃和江云恢复如常,一脸温柔牵起江月的手:“月儿,回家吧,我们等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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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想拽着她们,却怎么都留不住。她目送家人越走越远,眼泪堵在嗓子眼,哭不出来、叫不出来。
老道突然出现,递给她第二个小瓷瓶。
“小姑娘,等到第六颗药吃完以后,你就把这个瓶子里的东西倒进他们要取血的碗里,它能帮你复仇,也能带你逃离苦海。”
“月儿小姐,月儿小姐,快醒醒,醒醒!”——
梦的结尾,江月听到吟春的声音。她从梦中惊醒,汗水浸湿了身下的床单。
“月儿小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吟春凑在一旁,脸上全是关切。
“噩梦…”床上的人喃喃自语,然后在衣袖中摸到了老道新给她的瓶子,她心里惊了又惊,最后只不动声色地把瓶子藏好。
第六颗药最终还是下了肚,小瓷瓶里的并非药丸,而是芝麻粒大小的黑点,把它们倒进取血的碗中,很快便和碗壁融为一体。
宋念卿来江月房里的次数越来越少,宋知声和丁大元也懒得再多关注她。在他们看来,现在的江月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想要逃跑的意思了。
“老爷,依我看,应该让江月把这孩子生下来。一来毕竟是公子的血脉,二来,说不定日后也能为少爷延寿。”
丁大元最近不知从哪得了些怪书,那些书上记载着许多邪门歪道。他跟宋知声这么一说,后者点点头,随着他的意思办。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吟春耳朵里,吟春闲聊时又不慎说给了江月。小姑娘翻过年才刚满十八,现下听了这些话却无比冷静地摆弄着手里的杯子,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这个丁管家真是!”吟春搜肠刮肚寻找形容词,最终也只说出一句“真坏”,她一脸担忧看着自己伺候的人,怕对方想不开。许久,她的主子笑意吟吟地问她:
“春姐,今天吃什么?”
吟春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打断:
“春姐,今天吩咐小厨房做点好的吧,多点油荤,我想开开胃。”
吟春点点头,以为江月心情不错,自己也跟着欢欢喜喜出去了。她想不到的是,今夜的宋宅也是江月的盘中餐。
月亮爬上树梢,晚饭之后,吟春被丁大元叫走了。江月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体内有股抑制不住的怒气。她在等待三更,等到三更以后,喝下自己的心血,然后开始复仇。
丁大元给吟春几贴安胎的药包,又反复叮嘱许多遍她煎药的方法后才放人回到小院。他站在小院门口往里看,灯已经熄灭了,想来人也已经睡下了。
三更更鼓响过,江月清清楚楚看见自己的胳膊上生长出黑色的筋络,也清清楚楚感受到体内一股无名戾气正在增长。
吟春听到异动凑过来,询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只手穿过了喉咙。鲜血在喉头滚出小泡,呛得吟春说不出话来,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人,到了也不信这是她伺候了这么长时间的江月。
鲜血的味道刺激着活死人的神经,她越来越兴奋,在接连拧断了几个家丁的脖子之后,找到了帮手。
37. 第三十七章 时空交叠
一只一只发面兽尾的怪物从宋宅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它们直冲活人而去。那些拿着武器的家丁在这些东西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要有片刻惊慌就会被这些怪物扑倒在地然后咬穿喉咙。
江月满地满院子的血,心下十分满意。她听到不远处丁大元的吼叫,只觉得无比畅快。
脍脶婆们手脚并用爬到了各个屋子中,唯独绕开了宋知声和宋念卿住的院子。江月顿了顿,特意换上新做的红色衣裙推开了宋家父子所在的院门。
这里的院子和宅子里的其他院子都不同。推开门,人首先闻到扑鼻的清香,江月认不出来的名贵花种一簇一簇开在院子中的山石附近,好看极了。
假山下有一条拱形木桥,穿过木桥是一弯弦月形状的池塘。池塘里栽种着宋知声高价得来的晚荷,一支一支,在夜风中轻轻曳动。
脍脶婆见了鲜血兴奋不已,院子以外就像是人间炼狱一样惨烈,但院门之内依然安静平和,仿佛和宅子中的其他地方是两个世界一般。
江月拽下一朵荷花,轻笑着把它踩在脚下。七零八落的花瓣上粘了尘土,然后被碾成了泥。
“相公。”这是江月第一次这么称呼宋念卿,她推开那扇红木雕花的门,笑意吟吟,“相公,我来给你送安神汤了。”
在宋宅呆了许久,夫妻之间该做的一样都没落,只是每次对方都戴着一面兽面面具,江月从来没见过宋念卿的正脸。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正脸,又或者说,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的“丈夫”究竟长什么样。
宋念卿窝在床榻上,一张灰白的脸侧看向来人。他的眼睛里一点神韵都没有,像一条即将干死的鱼。
“相公,你不记得我了吗?”江月走上前,蹲下来,然后用锋利的指甲轻抚床塌伤人的脸,“你我连孩子都有了,怎么如今见面却连话也不说了呢?”
宋念卿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清泪,他的嘴唇一翕一动,江月凑近去听,总算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说:
“你杀了我吧,求求你,让我干脆了当地去吧。”
这样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江月一时没听明白。她皱起眉头,捏着脖子的手已经开始用劲儿了。
“你现在装疯卖傻可没用,当初为了救你,我日日被取血,我姐姐惨死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求饶!”
宋念卿摇了摇头,气若游丝:
“不…不是我…我在这里躺了近十年,背上生疮,腿上生脓,你瞧瞧我这样子,哪里像能站起来的样子……”
江月的手渐渐松开,她狐疑着掀开床上的薄被子,果然闻见脓疮腐烂的气味。床塌上的人看上去就像一条濒死挣扎的鱼,没有一点生机,没有一点希望。
江月滔天的恨意突然在这一瞬间刹住了,她望向这个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男人,竟然觉得他也可怜。
“我爹为了治我的病,做了很多孽,可那都并非我本愿。死了那么多人,填了那么多条无辜性命进去,我不也还是一样在这里苟延…苟延残喘……你看看,看看这屋子里头,能伤人的东西都被他们收走了,现下,我连一头撞死自己的力气都没有,还不如求助于你,杀了我吧。”
江月沉吟片刻,问自己,“不是你,那这孩子是谁的?”
宋念卿深深吐了口气,面色悲凉,“丁大元,丁管家。他让我爹以为那些姑娘都是和我一同度过的,我爹对我,做做样子罢了。实际上他也很久没来看过我了,只是听丁大元信口开河罢了。”
想起丁大元那张总带着笑的脸,江月觉得反胃,除了宋知声,她最该杀的就是丁大元。步子还没迈开,她的手腕又被人握住了,握住她的那只手比冬天的雪还凉。
“杀了我吧。”宋念卿恳求她。
江月盯着他的眼睛,半晌,点了点头。那双无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神采,只是因为他能够在此得以解脱。
宋念卿强撑着半个身子起来,闭上眼,任由这个自称为自己“妻子”的女人拧断了自己的脖子。
同一时间,宋知声和丁大元站在了江月身后。
“老爷,她…她杀了公子!”丁大元指着红裙姑娘叫道,“这个女人果然是灾星,她杀了公子,她杀了公子!”
“老丁,去把仙人留下的宝物拿过来。”宋知声沉声道,“只要宝物还在,这妖女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妖女?”江月转身看着来人,冷笑,“现在不是要我救命的时候了?”
她脚尖点地,整个人几乎是飞到了宋知声面前,她伸手的刹那,一把利剑闪着寒光从眼前划过,长长的指甲立时被削去了一半。
丁大元鬼鬼祟祟藏在门后面,一双眼睛在江月身上飘来飘去。后者在指甲断裂后暴怒,想也不想便和宋知声打成一团。
宋知声手里的剑是老道特意留给他的,据老道所说,这剑是战国时期斩妖除魔的剑,能杀尽天下一切邪祟。果然,江月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她连连后退,试图避过那把剑的剑锋。
避无可避,她索性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剑锋。鲜血流下来,落到地上,石砖砖缝中长出黑色的荆棘草;院外的脍脶婆受这鲜血的刺激,也顾不得院中禁忌,一股脑全爬了进来。
混战之际,丁大元悄无声息地绕到江月身后,举起屠刀准备发起突袭。谁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那柄被尸血浸泡过的刀刚刚举过头顶,整个人就从头到脚被撕成了两半。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错愕地看向丁大元身后的方向。一张和江月一模一样的脸从两半身体中露出来,只是这张脸更加红润丰盈,只看一眼就足以让人心神荡漾。
她信步走来,眼尾处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红丝。利剑劈空落下,宋知声几乎杀红了眼。女人抬手,轻轻握住了剑,然后将一把好剑折得粉碎。
“不愧是尸皿!”老道跨过院门,得意洋洋地看着眼前的三位,“尸皿的本事果然最大!活死人看起来还是弱一些,至于这些凡人,应该丢进轮回再历练历练。”
等宋知声反应过来时,脚下的石砖已经隐隐震动,继而碎裂、塌陷,他整个人也跟着掉进了地下。
江月看着面无表情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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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喊了好几声“姐姐”也无人应答,她试图攻击老道以唤醒江云的感知,却不想先被江云掐得动弹不得。
“活死人要怎么处理呢?”老道一挥拂尘,“剔肉还骨,为我的五行神阵守门吧。”
他的话说完,江云就像得了命令一样,拿起丁大元的屠刀,硬生生将同胞妹妹剔成了一具白骨。
一夜过后,宋宅地下多了一座石室,室门前的兽首面目狰狞。另有两具穿着红嫁衣的白骨守在门口。
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宋宅门口又来了许多不同年代的人。他们有的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有的是来此避难的学生,还有的是百年以后来此郊游的游人。
无一例外,每一拨来此的人们都无法一个不少地走出这里。要么是失踪一两个同伴,要么是十几个人都集体失踪。怪事频出,历朝历代的官差都查探过,最后给出一个“此地有野兽出没”的定论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死去的人重复着死前做的事,活死人亦然。不停有新的姑娘在宋宅内出嫁、取血、遇害,又不停有新的棺椁从宋宅被送出去。
岳青罗看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大半:“石室后面是时空交汇处,那些参加婚礼的人也在这儿。”
江月点了点头,小声道,“他们参加的是我姐姐和宋念卿的婚礼,我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还会有人来到这里,应该是有人骗他们来的。”
“不对,那我看到的江云是?”
“姐姐…姐姐已经是被控制的傀儡了,我不知道她在哪,也不知道她现在究竟被利用来做什么,我只是…不想再害人了。”
“财神爷,这儿交给你了!”
“哎哎哎,你去哪儿?”司泉拽住三个人里唯一一个能打的,“你别走啊,万一那个什么老道在里面,我怎么可能打得过?”
“那你俩在这儿等我,我得去看看麦麦!江云和麦麦他们在一起,她是尸皿,连我都没感觉出来,那麦麦他们肯定不是她的对手!你老老实实在这儿呆着,你是神,死不掉的,他已经死了更不用担心!”
司泉苦笑,还想再阻拦什么,还没开口已经被陆绥堵了回来:
“你快去吧,有我在呢,我保护老板。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麦麦,快走吧!”
岳青罗看了陆绥一眼,颇为感激。她把自己的灵器交给对方,叮嘱过用法后匆忙离开。
宋宅之外的林子变了模样,原本的来时路现在变成了一片灌木丛。草木掩盖住脚印,叫人分不清东西南北。瞿麦的神识失联,岳青罗怎么都感应不到她的存在,情急之下她也只能靠剥离元神来寻踪。
寻觅老半天,她依旧没有寻到瞿麦的神识,也没有感应到半点活人的气息。唯一的收获是附近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岳青罗掌管渡海多年,自然知道这空洞意味着什么。
她循着空洞的方向摸索过去,沿路看到了许多衣着不同的白骨,想来是经过了不同时代迷路者共同的埋葬地。
靠近空洞时,岳青罗看到祈真的包和张恒的手表。徒步的装备散落一地,人却不翼而飞。
38. 第三十八章 漩涡
说是空洞,实际上是不同时空交汇在这里时产生的巨大漩涡,凡人掉进漩涡必定没命,即便是不老不死的神一般走进去也一样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个时空中。
除了水神,没有任何生物能轻易掌控这种漩涡。江云即便是真的存了坏心思,也不会把瞿麦他们带进深不见底的空洞中。散落的背包、物件不过是障眼法,活人的气息也能被掩盖,那么他们一定还在空洞附近。
岳青罗凝神屏息,将所有的神力汇聚于指尖,再从指尖倾泻而下。只一瞬间,白昼接替了无穷无尽的黑夜,茂盛的草木纷纷低垂、枯萎。
高耸的树木轰然间化作齑粉,碍人前行的灌木丛也跟着塌成一座座镶嵌在土地里的矮木桩。将树林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不高的小坟包,它们从地下生长起来,座落在稀稀拉拉的墓碑之中。
坟包之上冒出影影绰绰的人形,他们的轮廓边缘想被砂纸磨过一样模糊,五官也已看不太清了,但他们依旧在发出低低的哀嚎声,不是警告,是求救。
他们脚下被什么东西牢牢锁缚着,既不能投胎,也无法离开这片坟地半步。坟包与坟包的间隙中还有大小不一的骨头,怎么看都是一片乱葬岗。
岳青罗迅速扫过眼前的场景,将目光锁定在几座没有灵魂站立的新坟上。风化作她手中的利刃,直直劈向那几座坟包,尘土飞扬,坟包的尖尖被削去,露出几张被憋得发紫的脸。
新鲜空气突然涌入,被埋在里面的人总算得以呼吸。肺部隐隐作痛,在接连深呼吸几大口以后大家都忍不住开始剧烈咳嗽。
“真真,麦麦呢?”岳青罗就近拔出土堆里的祈真。
“应该…应该也被埋起来了,反正我被埋起来的时候麦麦学姐还在,但是具体被埋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被埋起来了?”
活坟就眼下这些,岳青罗实在看不出还有哪里可以埋人。她又一次仔仔细细搜寻者这片乱葬岗,只见正中间的泥土突然间变得松软潮湿,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一片沼泽。
沼泽冒着咕嘟咕嘟的泡泡,一根雕龙画凤的石柱从中缓缓冒出头。
巨柱彻底升出沼泽的时候,岳青罗感应到了瞿麦的神识和一股浓烈的、说不清的怨气。柱身上的龙凤并非寻常龙凤,而是被人用来镇压亡灵的邪灵。
柱子上的龙赤目断爪,龙鳞乌黑;旁边的几只盘旋老凤断了半截翅膀,尾羽也秃了大半。这种意向属实是大凶之兆,里面镇压的亡灵非凶即恶,更无法从外面硬破。
“我的天哪,这是什么东西…”几个年纪尚轻的大学生从坟包里爬出来,看着眼前的巨物目瞪口呆。
“麦麦她们在里面。”
“啊?”彭念震惊,“那怎么办?我们怎么把她们救出来?”
“青罗!”远远传来司泉的声音,他正带着陆绥和江月往这儿跑。
江月身上还裹着那件破破烂烂的红嫁衣,看上去十分违和。
“你们怎么来了?”
“宋宅塌了,我们顺着门口的路找到这儿,结果就碰见你了。”司泉说着,指了指巨柱,“这不是冥界的龙凤锁灵柱嘛,怎么跑这儿来了?”
“麦麦在里面。”
“我姐姐和那几个外来的人也在里面。”江月指尖流出殷红的血,似乎和被困其中的人们产生了某种联系。
“没错,锁灵柱困住的绝非善类,只有水玉才能打开它。”
“可水玉不是已经失踪上千年了吗?”司泉一脸大事不妙,“找不到水玉的话,岂不是永远打不开锁灵柱?”
岳青罗不说话,看向陆绥的眼神有点烦躁。
陆绥此刻也无心注意身边人的目光,他身上有种莫名的躁动,这种躁动驱使他想去到锁灵柱旁边。想着想着,他在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心态下跃进沼泽。
一切发生得太快,周围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咕嘟咕嘟的泡泡淹没了陆绥的头顶。
“不是,他…”司泉大惊,扯着岳青罗的袖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他他…他疯了吧?”
还没震惊完,锁灵柱就开始剧烈地晃动。柱子上的龙凤上下飞舞着,一道道银白的光顺着柱子上的纹路蔓延开来。
岳青罗叹了口气,抬手施法。一片沼泽向四周泛滥,一点一点渗进地下,直到干涸。但沼泽下面没有陆绥的身影,有的只是一块一块裂开的黑土。
“完了,那个同学不会出事了吧……”祈真后退几步,满眼恐惧。
没人说话,岳青罗靠近锁灵柱,将掌根与柱子正中最大的一条龙的断掌相对。紧接着,光纹的蔓延速度越来越快,整根柱子都被银光包围了。
光隔绝了柱身和外界,连带着也隔绝了岳青罗和其他人的联系。司泉急得搓手,几个年轻的大学生更是坐立难安。
没过多久,众人看见无数个符文一样的字体从柱身上飞出,环成一面符墙。银光中又传出一束一束的蓝光,蔚为壮观。
银光内,岳青罗的眼睛始终注视着面前的龙;锁灵柱之内,陆绥的额头上出现一道棱形的伤疤,伤疤裂开,疤痕中间迸射出极其强大力量。里应外合,锁灵柱很快打开了柱体上的门。
参加婚礼的人被猛然甩出来,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上。司泉看了一圈,没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他索性一个都不扶,任由他们在地上躺着。
岳青罗走进锁灵柱,巨大的柱体有几十层,每一层困住的灵体都不同,瞿麦和江月就困在最显眼的第十二层。说是困,实际上她们和其他的灵魂都不同——
江月盘腿坐在瞿麦面前,瞿麦一双手在她身上反复按压着,似乎在为她疗伤。岳青罗松了口气,又向下看,陆绥还贴在柱子前。
他额头上的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愈发扩大,里面迸射出来的力量大有要将锁灵柱撕碎的趋势。岳青罗暗道一声不妙,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他身边。
“小陆,小陆!”
陆绥整个人周身都被强烈的气旋包裹着,谁也近不了身,万般无奈之下,岳青罗只得先试着唤醒陆绥本人的意识。事与愿违,面前的人连动都不曾动一下。
锁灵柱在晃动,大大小小的灵魂跃跃欲试想要摆脱柱子中的灵锁。眼看着柱体将倾,岳青罗不得不借水的力量拉回陆绥。
两条长长的蛇形水流冲向陆绥,一条捆住了他的腰把他带离墙边,另一条盖住了他的额头,分散伤疤中的力量。
水流的作用毕竟有限,待到陆绥被拉近自己身边,岳青罗果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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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捂住了他额头上的伤疤。手心中传来强烈的灼烧感,她却不觉得疼痛,反倒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锁灵柱停止了晃动,瞿麦那边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她带着江云从上面跳下来,稳稳落地,刚好看到陆绥软绵绵倒在岳青罗怀里的一幕。
“他怎么了?”出于职业习惯,瞿麦伸手摸了摸陆绥的脉搏,“他一个凡人,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力量?”
“出去再说吧。真要只是一介凡人,上面也不会把他安排到书局让我们保护他了。”岳青罗嫌扶着麻烦,索性扛麻袋一样扛起了陆绥。
司泉看到几个人走出锁灵柱,激动得老泪纵横。他张开双手迎上去,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先拥抱谁。
“小陆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撞着头了。”
“那就好那就好,那我们现在?”
“我们现在要出去。”岳青罗瞥了一眼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宾客们,正色道,“他们这些人倒是伤得不清,在这里走一遭,不死也要掉层皮。”
江月站在司泉旁边,风一样扑向了江云,快要碰到姐姐的时候又定在原地,试探着问:“姐姐?”
“月儿,你受苦了。”江云抬手拢过江月鬓边的碎发,“都是姐姐不好,姐姐被他们利用了,所以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月儿,你别怪姐姐。”
江月的眼泪簌簌往下掉,摇了摇头,扑进江云怀里。
司泉摸不着头脑,却听见瞿麦在一旁解释道:
“尸皿也不是不可逆。我刚好带了橛子草,这东西对祛除尸皿中的怨气有奇效,我就拿来试试。好在江云还残存一点自我意识,也算救过来了。”
话毕,平地上重新出现了空洞,深不见底的漩涡让人看了不敢靠近半步。
岳青罗像拎小鸡一样把人事不省的“伤员”扔进漩涡里,又问几个年轻人:“你们是自己跳进去,还是想被我打晕然后扔进去。”
“自己跳。”几个大学生异口同声,然后非常有序地从漩涡口跳下去,没有一丝犹豫。
瞿麦和岳青罗搭档多年,只需要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瞿麦把陆绥靠在司泉身上,然后带着两人一同跳进漩涡之中,她知道,漩涡尽头是林朔,是他们来时的地方,而岳青罗的意思分明是让她清除那些人的记忆,然后等她做好收尾工作一起回去。
“江云江月,你们在这里待了很久,有很多人因为你们遇害,虽然你们也情有可原,但还是得跟我回地府受审。”
双生子对视了一眼,点点头。江月问:“那宋家人呢?”
“宋家企图逆天改命,本来用的就是有违天道的阴邪之术。宋宅倒塌以后,他们的灵魂也会彻底消散,永世不入轮回。”
江月还想再说什么,又听见岳青罗对她说:
“人间的恩怨情仇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宋家人遭人利用,你们也是,一并算来都是情有可原,只是轻重不同罢了。宋家的报应不仅仅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的后代也一样会遭天劫,直到还尽祖上业障。灵魂虽然消散了,但不意味着他们本身不受惩罚,消散的灵魂会被古神接管,自然也会有相应的报应。”
“谢谢。”江云抬头,“要去哪儿,我们跟你走。”
39. 第三十九章 原委
从林子里出来已经是来到林朔的第三天了。几个年轻学生的辅导员报了警,警方在徒步必经的山脚下找到了他们。确认没有人员失踪和伤亡后,导员和民警都松了口气。
接手本区业务的渡人站在入口处探头观望,旁边还站着一只黑猫。
民警出来时瞥见一人一猫,出于职业习惯劝了两句:
“你们也是跟着网红路线来徒步的?这里头深山老林,赶紧回去吧!到时候走丢了要命的,别不听劝,赶紧回去!”
“好的好的。”年轻的渡人点头哈腰,在瞥见跟在后面的瞿麦后跟着一同离开。
“岳姐呢?”
“还在善后。”
简短的对话之后,一行人被带进了警局。好在参加冥婚的一众人及时恢复了意识,要不然瞿麦也不知道该怎么圆谎。
从警局出来时又到了傍晚,瞿麦带着司泉和陆绥往新安排的酒店走。大江窝在渡人怀里——他还在想自己在春天里那个怪异男人家看到的一切。
等一众人抵达酒店时,岳青罗已经办好了入住。她盯着黑猫的眼睛,打开了房门:
“你发现了什么?”
大江化成人形,翘着二郎腿坐在窗边,开始叙述自己的经历。
他按照中年女人的话找到春天里,很快就锁定了女人嘴里说的那个“失去灵魂”“神神叨叨”的男子。大江跟在男人上了楼,跳到空调外机上开始对这里进行了解。
衣服鞋袜被随意堆放着,如果不是还能勉强看到规整的家具,大江几乎以为这人住在垃圾场。绕着窗外看完整间屋子后,大江发现只有一间房间最特殊。
这里应该是主卧,面积最大,坐北朝南且视野极好,光线从飘窗外照进来,叫人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这也是乱糟糟的家里唯一一间干净整洁的卧室。
卧室里放着一个供桌,桌子上放着一个一尊神像,神像是藏烽大厦中大江见过的那尊,只是在尺寸上更小了一些。神像背后是一面墙的柜子,柜子的每一格中都放着一只瓶子。
这些瓶子各不相同,有的高一些,有的矮一些;靠近门这边的瓶子胖一些,靠窗这边的瓶子就要细长一些。每一只瓶子旁边都放着一只盛满不知名液体的瓷碟,液体呈现出淡淡的灰色,看上去像是某种毒药。
神像面前供着一个香炉,香炉中插着三支清香。奇怪的是,这三支香并没有被点燃,香头上一点火星都没有。香炉正前方摆着一只有豁口的碗,一把卷了刃的水果刀平平搭在碗沿上。
刀刃上布满了褐色的东西,大江看了半天,觉得那可能是血。
男人在客厅折腾了一番后,洗手走进主卧。他跪伏在香案前,先对着神像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继而把额头贴在香案上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
大江还在疑惑时,男人又将碟子里的灰色液体倒进瓶子中,那番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极了在饲养某种脆弱的动物。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他才拿起水果刀,蹲准自己右手掌狠狠划了下去。
掌心冒出来的血珠掉进了香炉中,三支清香这才冒出点火星。大江了然——这种香并不靠人间的火源点燃,靠的是信徒的鲜血。
香点燃后,男人又恭恭敬敬跪在了地上,他双手合十紧闭双眼低垂着头,全然不顾掌心的血流了一地。
香烧了大约一半左右时,神像突然开口说话了。这次大江听得真切,那神像说的是:
“你有什么愿望?”
“河神在上,弟子徐但,请求河神赐给弟子很多很多钱。”
男人虔诚地看向神像,眼神中的乞求漫溢。
大江听得想笑——历来就没有如此粗糙草率的求神拜佛,何况神并非自助取款机,神只能根据凡人的德行赐予他们相应的福泽,这些福泽只包括平安和康健,所有求财求名的都是无稽之谈。
神像沉默片刻,突然睁开了眼睛:“能不能实现愿望要看你是否诚心,你的心,有多诚?”
“我…我…”男人试图证明自己的诚意,他巡视一圈,果断拿起水果刀准备放血,却被神像阻拦了。
“你是本座精挑细选的弟子,本座知晓你的忠心。本座要你做的,并非取血上供这么简单,本座还要你填满这些瓶子,你明白吗?”
“填满这些瓶子…”男人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又扭头看了看柜子里的瓷瓶,摇了摇头,“请您明示。”
“林朔郊外有一处上好的修炼之地,本座要你带着年轻的孩子们去那儿。有了他们的滋养,本座的修为才能更高,你的愿望才能更快实现。”
“滋养…滋养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让他们感受本座的恩泽罢了,多一些信众有助于本座修炼。”
男人点点头,“您说的年轻孩子是指?”
“比你小的足矣。”神像说着,眼睛看向香案,那里莫名多出来一个信封,“今晚八点,你要去这个地址代替本座参加一场仪式。作为回报,你会得到延年益寿的药,至于你刚才的愿望,只要按照本座说的做,很快就会实现。”
男人闻言,感激涕零地连连磕了好几个头,嘴里不住喊着“谢谢神仙!谢谢神仙!”
他收好信封离开主卧,大江本来打算跟着一起离开,却发现那尊神像又有了新的动静——一团人形黑雾从神像中跳到地上,凑近一柜子的瓷瓶。
大江闪身躲在空调外机后面注视着里面的情况,只见黑影抬了抬手,便有许多光点从瓷瓶中浮现。这些光点有的大有的小,黑影在其中挑挑选选了半天,捏住几个大的塞进嘴里。
光点在他嘴里仿佛什么脆生生的零食,黑影的腮帮子不停动着,嚼得很专注。空调外机滴下来几滴水,水滴打在负荷外机的钢板上,发出叮咚的声音。
黑影蓦然转身,抬手便对准外机所在处给了一击。大江迅速跳到上一层,这才没受伤。等到再跳下来时,屋子里已经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了。
黑影回到了神像中,瓷瓶上的光点也全然不见了。大江并非渡人,也算不上专家,但和岳青罗合作了这么多年,他对瓷瓶里的东西多少有点了解——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些光点是凡人的灵魂碎片。
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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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些灵魂碎片在这里,为什么又要用灰色的液体浇灌碎片,大江一概不知。但神像里的东西会吃灵魂这件事很重要,他决定先跟住萎靡不振的男人,等到和岳青罗汇合以后再作合计。
顺着气味跟过去,大江也找到了纸扎店门口。之后的事情便是瞿麦等人所知道的,他也不必多说。
岳青罗想起大江在车上遇到的那几个大爷大妈,问他:“你来的时候是不是听说最近林朔总有人失踪?”
大江点点头,“难道说,他们的失踪和参加冥婚的人有关?”
“下落不明的活人、灵魂碎片、供奉的神像,还有连孟逐和本区渡人都搞不定的古村落…这难道还能是巧合吗?”岳青罗想起先前在医院看到的景象,“一个城市的医院是亡魂最密集的地方,可是这里,连医院都没有灵魂的气息,怎么可能是正常的?”
“我有一种预感,益寿膏最大的买家就在林朔。至于神像,我们或许能在孟逐说的村子里找到些答案。”
“我还有一个问题?”陆绥打断谈话,“为什么我们会到那个宋宅?还有…按照你们的说法,你们本来是在纸扎店才对,怎么会和我们在一个地方遇上?”
“那里很早的时候的确是宋宅,但是宋宅的主人暴戾乱为,害了不少无辜者的性命,江云江月就是其中两个。后来,她们姐妹俩被人利用血洗了宋宅,在阳间,那个地方就变成了荒地,久而久之就成了乱葬岗。死的人太多,灵场异常,所以那里出现了时空交叠的关口。加上江云一直被利用来引诱新的姑娘们进入那里,那个地方也就一直都不正常,这就是失踪频发的原因。”
“江云虽然被做成尸皿,但她偶尔还是有一点生前的记忆残存。纸扎店是她的一次自救,那或许是她在那个时空里第无数次循环拜堂成亲的场景,她寄希望于这些后辈有办法救出自己和江月的办法。但是不凑巧,等我们真正被她卷进去的时候,她残存的意识又被尸皿吞没了,所以祈真被抓去拜堂,她继续引诱麦麦她们被活埋,就是这样。”
“话说回来,麦麦你记不记得把你们带走的人长什么样?”
瞿麦摇摇头,“他从头到尾都戴着面巾,看不清长相。而且,他的法力在我之上,我肯定打不过他,即便是孟逐和玄猫,恐怕也有点难度。”
“不过有一点青罗没说错,江云虽然被做成了尸皿,但骨头还是她自己的骨头,她也还有生前的记忆。所以在锁灵柱里我才有机会叫醒她,如果不是她帮忙,我这次也是凶多吉少。”
岳青罗摸了摸手上被烫出来的疤,轻声说:
“那个老道是关键,说不定他就是引诱李伟代发益寿膏的人,从江家姐妹到李伟,这个人不简单。明天我们去找一线天,谁都别乱跑。”
司泉一脸愕然抬起头:“我也要去吗?”
对上岳青罗和大江的眼神后,他又垂下头,“我当然要去,我可是书局老板,这种事怎么能少得了我……”
入夜了,酒店附近的巷子里传来一声短促又尖锐的惨叫。有人从梦中惊醒,拉开窗子看了一眼。
40. 第四十章 山野怪事(上)
从酒店到瞿麦和孟逐去的村落要经过一条年久失修的盘山公路。出租车司机一听目的地是在那里都表示拒绝,也没有其他的公交或大巴通向一个偏远荒废的村子,在共享单车、步行之间,众人选择租车前往。
盘山公路的确是难走,泥泞坑洼的道路把人胆汁都快要颠出来了。陆绥抱着背包坐在后排中间的位置上,心如止水。
好不容易穿过盘山公路,新的问题是车抛锚了,车上的人本来打算拨一通救援电话,结果掏出手机一看,没信号。
“这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大江拍了拍方向盘,苦笑。
“我们离那个村子还有多远?”司泉问身边的瞿麦。
“应该…不远了。”瞿麦不大确定,她绞尽脑汁回想自己来过的路线,但也不确定自己说的“不远”是指多远,“要不…我们先往前走走,我记得这附近应该是有一个住人的村子,要不先走走看?”
司泉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只得跟着背包徒步。路还没走几步便看见有车从身边路过,车里的人探出一个脑袋问:
“你们车抛锚了?需要帮忙吗?”
开车的人是个年轻小伙子,他剃着寸头,身上套着一件工装夹克。看见陆绥,他有些惊讶:
“师弟,你怎么来林朔了?”
陆绥抬头,辨认了老半天才认出眼前人——
“学长?你怎么也在这儿?”
“这话说的,我家在这儿。上面的西林村就是我老家,我这次回来替我爸妈给爷爷扫墓的,顺便把奶奶接到城里住,这不是巧了嘛!这地方多少年都没人来了,你们来这边是?”
“旅游。”陆绥撒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大四没课,不是打算出来旅游嘛,看攻略说这块儿有几个比较古老的村子,都说这些村子里有民族特色,我们就过来了。谁知道车抛锚了……”
“哦,没事儿,我们村离这儿不远,等我上去叫人来帮忙。”年轻人十分热情,说着便一脚油门先离开了。
不等同伴发问,陆绥已经主动把自己和年轻人的关系和盘托出。这个年轻人是陆绥同专业的学长,叫胡升宇,他很会社交,是开朗又热情的性格,早在毕业前就有了自己的小公司。
“学长说会帮忙就一定会来,我这学长是真的靠谱。”陆绥靠在车门旁给同伴吃下一记定心丸,“我们耐心等会儿吧。”
陆绥说的没错,他这位学长果然靠谱。没等多长时间,一行人就看见大坡上远远开来一辆拖拉机和一辆越野车。胡升宇站在拖拉机上冲众人挥手,示意众人靠边站。
“村子里好多年轻人都出去了,这个修车行还是老叔前两年开的,现在能过来的只有这个拖拉机,将就一下。你们把车钥匙给我,我来处理你们的车,然后你们做越野回去,村里面已经准备好饭了。”
说着,胡升宇从大江手里接过钥匙,跳上了驾驶位。
司泉对这个年轻人很满意,连连点头,“看见没有,这就是会做人。”
大江斜了他一眼,“你也该会做神一点,给人家点报酬,别光说不做。”
司泉一顿,摆摆手,“那是当然!”
西林村位于两座山中间的谷地,虽然是在山间,规模却不小。从山上下去的时候,年轻的渡人就已经在感慨这里的环境了——村落中的平房坐落在青山绿水间,袅袅炊烟从山谷中升腾,像极了画中的场景。
车开到村子门口,一行人刚下车就被塞了满满当当一怀的新鲜水果。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提着竹篮子站在车旁等待着。
“快吃快吃,这都是早上从自家地里刚摘的,没有什么农药,甜得很!”塞果子的奶奶笑眯眯看着下车的年轻人们,让人觉得分外亲切。
“谢谢奶奶!”岳青罗也甜甜一笑,从包里拿出一个大红包递出去,“我们本来是过来旅游的,谁知道又出了这些岔子,给爷爷奶奶添麻烦了,这是一点心意,爷爷奶奶一定要收下!”
“哎哟好姑娘,你们是小宇的朋友,不要钱,这个钱不能收的…”
“奶奶收着吧,这钱怎么都要花出去的,还不如给爷爷奶奶呢!再说我们车修不好可能还要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给大家添麻烦了!”
陆绥在一边看着,一面帮岳青罗把红包往老人手里塞,另一面又震惊于同伴如此熟稔的社交能力。
“好好好,那等小宇回来,我们就开饭!”
在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子里,人情味也很重。一家来了客人,家家都会烧几个菜送过来。现在是中午,刚好到了吃饭的时候,村里人听说东头的老胡家来了年轻客人,纷纷添了自家拿手的菜放到老胡家的长桌上。
司泉数了数,八个凉菜八个热菜,外加两种汤,不可谓不丰盛。
“你们快尝尝,这个鱼是西江的鱼,我们西江出了名的水好鱼肥,你们要在山下面吃,怎么都得一百多一条!”送鱼的女人裹着好看的蓝头巾招呼客人落座,“等到小宇回来,你们就开吃!”
陆绥点点头,连连和大江道谢。
不得不说,村子里的家常菜是最能填满口腹之欲的。奶奶的拿手菜是青瓜蒸排骨,排骨鲜嫩丝滑,陆绥一个人就能吃掉一盘。西江的鱼更是肥美嫩滑,大江给出了极高的评价——人间天物。
西林村的鱼汤和其他地方的做法也不一样。鱼肉是被单独剔出来的,汤里放了些新鲜青柠和小米辣,说酸不酸,说辣不辣,很开胃。连司泉这种挑剔的人也忍不住连连称赞。
“学长,味道这么好的菜要是开到市里面肯定挣钱。”饭间闲聊,陆绥突然想起胡升宇的公司了,“我记得那时候你就说要带动家乡振兴,这个可以作为亮点推广出去呀。”
“是的,政府也准备把下面的路修一修了。我们这附近的村子有两大特色,一个是美食,另一个就是你们说的民族特色。不过民族特色在我们村子里已经不算太明显了,再往上走的布赫村倒是很值得一看。”
“这里都是什么族啊?”岳青路好奇。
“无名。”
“无名?这是什么族?”
“不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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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无名,而是说我们这里的民族没有自己的称呼。据说这些民族是古代躲避战乱过来的,不同的民族聚集在此,通婚、生活,到最后也不分你我了。但一些图腾、服饰、习俗之类的东西还是流传下来了,上面的布赫村有很多。”
瞿麦听着,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里上山下山都不方便,我们进来的时候也没看到村子里有诊所药店,那平时要是老人有个病痛怎么办?”
胡升宇苦笑,“这也是年轻人都要出去的原因,交通不便设施老旧是一个因素,教育和医疗是另一个因素,如你们所见,村子里没有正经医院,真要生了病,只能连夜下山去城里看。以前有村医,村医也是民族习俗的一部分,更偏向于我们说的‘巫医’,但现在已经很少了,听说布赫村还有一位,你们感兴趣也可以去看看。”
“怪不得你要回来,这么好的地方,要是发展起来肯定不错。”陆绥对这位学长十分敬佩,“学长,要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一定要跟我说。”
“那我不跟你客气了。刚好最近和我们村委谈好了,我出资给村里建些新设备,在这块儿规划一些农家乐和特色景点,到时候说不定真要你来帮忙。”胡升宇添了一碗汤,话锋一转,“吃完饭我就带你们去布赫村看看,那个村子离我们这儿不远,走两步就到了。”
“别去!”村支书听闻胡家来了客人也赶来凑热闹,刚巧听见胡升宇要带他们去布赫村的话,“布赫村最近出了点事,别去了,不安全。”
“不安全?”几个人异口同声。
“对,不安全,你这几个朋友好不容易来玩一次,你带他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别去布赫村。”
“阿叔,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恶性案件了?”胡升宇自己也摸不着头脑,“我来的时候没听说啊……”
“哎呀不是杀人,是邪祟!”村支书一脸严肃,“他们那个村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年到头总要闹那么几回,这个月就更离谱了,邪祟闹得他们村子里死了好几个。警察来都查不出什么,你快别带你朋友过去了,危险得很!”
岳青罗和大江交换过眼色,点点头:“叔我们不去,我们就在村子里走一走。”
吃过饭,胡升宇带陆绥等人在村头村尾走了一大圈。途中又听说了不少关于布赫村的事情。
村尾的李嫂娘家就在布赫村,对村子里的事,她知道的最多,也最详尽。招呼几位客人吃水果的空当,李嫂忍不住拉起了家常,趁此机会,胡升宇先问出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姨,上面村子闹什么邪祟了?我听支书说最近都不能去了?”
听到这个问题,李嫂可算打开了话匣子。她滔滔不绝地从布赫村的历史讲起,从布赫村最早的族长讲到现在的村长,从布赫村的民族通婚讲到现在的遗失习俗。
众人耐心听完,总算等到了最近几个月的怪事。
“这事儿不好往外传,这是我自己经历过的,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孩子们不信,但我说完你们就知道有多邪门了!”
李嫂说着,露出神秘的表情。
41. 第四十一章 山野怪事(下)
邪祟的流言最早是腊月二十八那天流传出来的。那两天李嫂正在带着丈夫在父母家过年,有人过来喊李嫂父亲帮忙的时候,两人正在西头的屋子里挂辣椒。
“老李头,老李头!出事了,浴场出事了!”边跑边喊的人是李嫂家十几年的邻居老孙头。
布赫村里有一个天然浴场,浴场坐落在山脚下,刚刚好是三个被鹅卵石堆砌起来的圆形大汤池。
说是浴场,实际上是三座天然温泉,或许是因为地下环境特殊的原因,这里的温泉有一股硫磺味。一段时间内,布赫村曾因为这三座温泉吸引来了不少游客,这也给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提供了一些工作机会。
老孙头就是其中之一,他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开门关门,做好浴场周围淋浴间的设备维护工作。因此,老孙头总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
临近年关,游客不多,但回村过年的人倒是多了起来。因为要准备年货,再加上都是熟人的缘故,老孙头对浴场的管理也没有以往那么严了。
大年二十八这天傍晚,浴场中一个人都没有,家家户户都在为大年三十做准备,老孙头便想着偷个懒,早点把浴场大门锁了算了。
出于责任心,他临走之前又回到汤池巡视了一圈,谁知竟然发现三个汤池的水都变成了血红血红的颜色。以往的硫磺味也没有了,一股刺鼻的腥气直冲脑门。
老孙头在村子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他拿着手电筒冲出去喊人,生怕池子里被人下了毒。
孙家和李家挨得近,李嫂的父亲老李头自然是第一个收到消息的。他披上衣服跟在老孙头后头跑,一路跑到浴场,只见三个汤池里的水正在上涨,大有要外溢出来的趋势。
村长和支书等人陆陆续续也到齐了,他们盯着血红的汤池,不知所措。
“咋会是这颜色?难道咱池子里死了人?”有好事者看见水的颜色,难免会往别处想。
“能把这么大的三个池子染成这颜色,得死多少人?”另一个人反驳,“是不是有人趁咱不注意往里面倒油漆了?”
“是啊,老孙,你是不是偷懒了?”
“没有!”听着这口大锅要由自己来背,老孙连忙举起三根指头发誓,“要因为我偷懒让人进来破坏池子,我孙家就断子绝孙!”
“哎呀行了行了,大过年的吵什么吵!”村长出来打圆场,“老孙头向来是负责任的,你们那些没有根据的猜测不要乱说。去年不是在这块安了摄像头么,咱去看看那个监控不就知道谁干的了嘛!”
摄像头安在浴场不远处的淋浴室门口,初衷是为了防止游客的东西被偷盗,却不想在此时竟然派上了大用场。
支书是个选调基层的年轻人,操作这些东西还算得心应手。很快,一圈人就看到了监控拍到的东西。
17:27:03P.M.最靠近大门的汤池突然晃了晃,一个人都没有的池水无端生出了许多波纹和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17:31:33P.M.中间的池子也开始产生莫名的异动,有眼尖的指着池子边缘的画面问:
“你们看这是个啥?”
众人顺着那人的指尖看过去,只见他手指的地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黑点,这黑点靠近池子边,却也不像汤池边上的鹅卵石。
监控继续播放,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小黑点吸引。小黑点从汤池边缘漂到汤池中间,就在大家都以为这只是池水里的脏东西时,小黑点却突然冒出了头。
这貌似是一种动物,它乌黑的大脑门上长了一只角,一双浅黄的瞳仁正浮在水面上警惕着。它看起来不像大家见过的任何一种鱼,更不像陆地上的兽类。这东西张开嘴,从里面掉下来一只人手,那只手在池面上漂了漂,不一会儿就沉下去了。
17:33:00P.M.三个池子里的颜色开始有了变化。一开始是浅浅的粉色,后来颜色越来越深,逐渐从浅粉变成了鲜红。没有任何人往池子里倒东西,也没有任何人对池水做手脚。
观看监控的人各个大惊失色,许久,村长才发话:
“你们赶紧回去让各家各户看看,今天有谁去汤池泡澡没回来。”
监控是高清的,支书把人手那一幕拉大看仍然能看个清楚——那只手的断面是不规则的,上面还带着血迹,显然不会是模特身上的假手,更像是大活人被那东西吃了。
临近年关,村干部最怕的就是出人命官司,现下也无心讨论三个池子的水怎么会自己变红这个问题了,当务之急是先寻找村子里的失踪人口。村支书在一边忙着报警,然后和老孙老李一人拿着一把钉耙守在浴场等警察来。
李嫂和丈夫得了消息立刻赶到浴场,其他村民也陆陆续续在浴场外面围做一堆。村长在人群中拿着大喇叭喊:
“谁家有人今天去泡汤没回来?”
嘈杂的人群安静了一瞬,一个女人颤颤巍巍伸出手:“我女,我女去泡汤没回来!”
村长举着喇叭看向这女人,欲言又止,眼睛里流露出些许同情。
“周婆子,你是真喝了孟婆汤吧,你女早就不在了,哪里是今天的事!”
“算了算了,别跟她一个疯婆子计较了。你说她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哪能听懂村长的话呀!”
“疯婆子,别捣乱了,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
“好了好了,还有谁家丢了人?”村长打断了人群对疯女人的指责,继续拿着大喇叭喊,“尤其是自己家娃娃,有没有少了娃娃的?”
“那就是我女,是我女!”疯女人扯住村长的袖子,眼泪把脸上的灰痕冲刷成了泥。
村长深深叹了口气,见实在没人回应,只得劝她,“你女早就不在了,人都已经入土为安了,你莫要再闹了。”
疯婆子怔怔看向村长,问,“我女怎么死的?我女是被他们欺负死的!”
“说什么呢!”几个中年男人七嘴八舌打断了疯女人的话,“疯子的女儿也是疯子,她明明是自己失足掉下水里淹死的!”
“你放屁!”
女人捡起石头往人堆里砸,村长一拦,反而成了被误伤的那个。场面乱作一团,村支书赶紧出来维持秩序:
“莫要闹了!屋头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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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事了是吧?”
嘈杂声小了点,村支书继续道,“家里要是没丢人就赶紧回去吧,过两天过年了,事情还没干完呢都来凑热闹!这两天别往浴场走了,等弄好了再来,都散了散了吧!”
疯女人盯着村长额角的伤,有些不知所措,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村支书刚要发火,却被村长拦下了:
“她也是个可怜人,让她回去吧。我这小伤,扒个创口贴就好了。”
村支书眨了眨眼睛,还是让疯女人走了。
李嫂的丈夫和村支书一样不明所以,他问妻子疯女人的来路,却听见妻子深深叹了口气。
疯女人叫周敏,在李嫂的印象里,她起初并不是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相反,李嫂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是个温柔漂亮又时尚的年轻姑娘。只是她不太爱笑,见到谁都不爱笑。
“她和我们村子里的人不一样,我妈说她念过书,说她有文化,不是村里的人。她以前虽然不爱说话,但人还是蛮好的,经常给我留吃的。”
李嫂回忆起周敏最早的模样,甚是怀念。她也忘了疯女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疯疯癫癫的,她只记得她的肚子大了又平,平了又大,在自己上初中的时候,周敏的精神就不大好了。
最后一次见周敏是李嫂出嫁的时候,她看见她的肚子又耸了起来,那时候她的年纪已经和自己母亲一样大了。李嫂跟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却只让她少管闲事。
“我听说她又生了个女娃娃,但那个女娃娃没有几岁就淹死了。真是苦命人哟!”
李嫂说这话时,村支书也在一旁听着。他歪了歪头看向村长,好半天才憋出一句:
“这个周敏,不会是被拐来的吧?”
“你莫胡说!”村长回答他,“人家是明媒正娶娶过来的!就是命不好,嫁过来没两年,她男人一家子就被人杀掉了。那天她刚好在镇上赶集,所以才躲过一劫。”
“那她后面的孩子是谁的?她改嫁了?”村支书毕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对这种事也有一定的敏感度。
果然,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村长不吭声了。一旁的老孙头和老李头也不吭声了。李嫂对上村支书那双眼睛,又低下头把目光挪到别处去了。
“我明白了,那也就是说,她没改嫁,是有人强迫她…”
“小楚,你不明白。”村长再一次打断年轻人的话,“在我们这种村子里,这样的事很常见。你也不能说这是强迫,她嫁过来了,就得入乡随俗……”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个任人摆弄的商品!”支书有些恼怒,“什么叫入乡随俗?这是封建糟粕,是犯罪,是……”
“您好,请问哪位报的警?”
话没说完,警车已经停在了浴场门口。
“我报的警,你们这边请。”
村支书瞥了一眼村长,还是先办正事,带着两个警察走进监控室,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两个警察看过监控,同样皱起了眉。他们问了老孙头几个问题以后又打电话叫了增援,李嫂听他们的意思,似乎是要对汤池进行打捞。
42. 第四十二章 疯子
夜幕降临,池水的颜色和夜晚的颜色融为一体。民警了解完大致情况,做了详细记录后,呼叫的增援才来。
他们拿着打捞工具围在汤池边,另有一台抽水车停在浴场门口。
说来也怪,等到众人拿着大网兜对池子进行打捞的时候,里面血红的池水便不再上涨了,手电筒一照,连颜色都浅淡了些。
第一轮捕捞一无所获,既没有监控里出现的奇特生物,也没有残肢断臂。几个老警察一商量,最后还是决定派抽水车上场。
三个池子的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约到了见底的时候,抽水车才停止工作。手电筒和车灯一齐照进池子,眼前的景象叫在场众人纷纷呼吸一窒——
池底倒没有什么可疑生物,但散落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骨头。这些骨头并不完整,其中有手指骨中的一截,但更多的是人们一眼认不出来的部分。
民警的脸色很难看,上了年纪的老警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拉了警戒线便让村里的几个人出去等着了。
村长搓着手在浴场门口徘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池子里面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与之相比,他更害怕此事传出去影响到浴场的生意,以及村子里藏着一个不被察觉的杀人凶手。
相比村长,村支书倒是冷静许多。他让老孙头和老李头先回家,自己则陪着来增援的警察挨家挨户询问线索。
不出所料,没人知道池底的骨头是哪来的。村民们倒是配合,只是快过年遇到这种事,难免又觉得晦气。他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再一刻都不肯让问话的人多留。
走到村尾周敏家门口时,村支书刚打算敲门,却和出门的付老二撞了个满怀。
“滚!你给我滚出去!”周敏抡着扫帚砸向付老二,付老二往支书后面躲,于是又成了支书被砸了一头灰尘。
“你们干什么!警察同志还在这儿呢,都疯了?”村长是刚刚追上来的,他看见付老二提裤子的动作,气不打一出来,揪着对方的耳朵骂道,“你小子不滚回去帮你爸妈收拾年货,跑到他们家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叔叔叔,疼疼疼疼疼……”付老二吃痛,连忙扭了扭头求饶,“我这不是来帮她嘛,她一个疯寡妇,我帮她打扫卫生还有错了?”
“滚回家去!”村长瞪了他一眼,又往付老二屁股后面狠狠踹了一脚,这才作罢。
大约是看多了这种事,警察也不好多说,只等闹剧结束才走进周敏的家。
比起村里的其他房子,周敏家确实破了一点。院墙还是十年前砌的,院子里的东西也都是上了年纪的物什。听村长介绍了周敏的情况,警察对和她的谈话也没报太大希望。
但该走的流程还要走,毕竟周敏看上去还存有一些理智。
“叫什么名字?”
“周敏。”
“多大了?”
“四十一。”
“在布赫村住了多久?”
“二十年。”
“最近有没有发现村子里有什么异常?比如有没有什么鬼鬼祟祟的人或者知不知道你们村里的浴场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
周敏沉默了,走访调查的小警察还以为她听不懂,刚想要解释“异常”两个字的含义,就听见这个疯女人说:
“他们都是。”
“都是什么?”问话的警察摸不着头脑,“谁们?”
“这整个村子都是杀人犯。”周敏一双眼睛如同无波古井,死死盯着问话的人,“他们全都是杀人犯,他们都是!”
小警察叹了口气,心想这人一定是又发疯了。可年长一点的却不这么认为,他蹲下身和周敏平视,很有耐心地问她:
“他们杀了谁?你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
“他们杀了我女,他们杀了我女……”
“你女不是别人害死的,你女是自己掉进水里淹死的!”村长站在一旁,无奈已经到达了顶峰,“那只是个意外,你不要跟警察同志胡说!”
“我没胡说,我没胡说!是他们欺负她,他们欺负她!他们要是不欺负她,她又怎么会掉进水里!”
“好了好了,别吵了。”老警察合上笔记本,“等到她清醒一点我们再过来问吧,谢谢你们的配合。”
村长点了点头,连连道“应该的”。支书跟在最后,无比同情地看了一眼周敏——冬夜里,她穿的还是不知多少年前的旧衣服;别人家的屋头现在都堆满了要过年的年货,而周敏家除了一袋米、一桶油和几把发蔫的菜以外,什么都没有。
支书决定明天一早拎着东西再来看看她,这样的人实在可怜,如果没人帮一把,这个年怕是很难过好。
等到把村子里的人挨家挨户走访完,已经快到深夜了。支书和村长忙活了一晚上,也没顾得上吃饭,等回到家里早已经饥肠辘辘。他刚从冰箱里拿出昨天的剩饭,就听见了敲门声。
打开门,是周敏。她正提着一个篮子站在门口,篮子上用布盖着,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是周大姐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支书定了定,又觉得把对方堵在家门口不好,赶紧让出一条缝,“里面说,里面说。”
周敏摇摇头,把篮子往前推了推,“刚做的饭,村长家里肯定留着饭呢,你应该还没吃,给你送点饭过来。”
支书接过篮子,滚了滚喉头,有点感动。他下基层工作,本来离家就远,融入村子也花了很长时间。对他来说,为了工作熬到凌晨是家常便饭,没空吃饭或者残羹冷炙更是日常,接到父母家人的电话已经算得上安慰了,更别说突然有个人记着自己没吃饭了。
他看着周敏,觉得她不像村民嘴里说的疯婆子,她很像自己的小姨,不管什么时候回家,小姨都像妈妈一样给自己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想到这儿,他又想起周敏那个破破烂烂的家,决定和她聊一聊。
“大姐,进屋坐坐吧,外面冷。”
一荤一素一碗热汤,这对支书来说已经很好了。他往嘴里扒拉着饭菜,想到哪问到哪:
“大姐,我听村长说,你丈夫去世也很久了,你有没有想过再找个人?”
周敏摇摇头,伸手摸了摸汤碗的温度。可能是觉得支书比其他人更温和,她主动换了个话题问:
“你有家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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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没有。”支书低下头挠了挠耳朵,“但我有对象,她也是基层干部,我们打算今年五一的时候回去订婚。”
“真好,你们是一个大学的吧?”
“对,我们大一认识的,我俩都是慢性子,感情也稳定,所以今年就打算定下来了。”
周敏笑了笑,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年轻人。
“你们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们学汉语言文学的。”
“哦,我是学小语种的。我们那个年代,小语种学好了还挺吃香。”
“现在不行了,现在大家都难就业,就这……”支书突然反应过来,问,“大姐,你上过大学?”
“嗯。”周敏大约是回想起了自己上大学的日子,脸上的笑也温柔,“我们学校很美,校园也大,就是老师上课容易让人犯困。”
“大姐,你今天说你来咱村子二十年了,这么说你二十一岁就过来了?怎么那么早就结婚了?”
“我不是嫁过来的。”周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咬着下唇,把下唇咬出一片血红,“中间也跑了两次,腿被打骨折过一次,后来有了孩子,也就跑不动了。”
支书夹菜的手顿了顿,“这不就是拐……那后来呢?有没有报警?现在你不用再继续留在这儿了,你现在可以回家了,要不过完年,我送你回去吧!”
“报过,那天来处理这事的人是村长的侄子。那家人死了以后我也回家看过,我妈妈因为我得了病不在了,爸爸也……”周敏说起这些,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样云淡风轻,“我现在不想着回家了,我还有事没做完。”
“大姐,人活在世上没有几年福可享。你一个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重要了,我也不是要教你做什么,我是觉得如果村子里给你带来的都是痛苦,还是离开村子,重新来过吧。”
支书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人,他明白说再多都无济于事,问多了又是伤口上撒盐。他更明白,对这种偏僻村子来说,周敏经历的事不过是一笔烂账,牵扯诸多,怎么都难算干净。他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劝对方回到原来的家里,重新过日子了。
周敏依旧摇摇头,她等支书吃完饭,收起碗筷,神色温柔递给他一块平安扣:
“这是我妈妈去世的时候留给我的,你是个好人,这个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支书听着话头不对,连连推辞,“大姐,首先我不能要你的东西,其次你别想着干傻事。我过年也不回家,你要是有什么难处都可以来找我。”
“我不会干傻事的。至于难处,村子里要求着蚌女生珠,怎么可能真让我有难处?”
支书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是蚌女,就听见周敏的声音飘进耳朵里:
“你是个好人,也是个无辜的人,神会保佑你的。”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突然袭卷的困意叫人站不住,支书头一倒,栽倒在床上进入了梦乡。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家门被人砸得咣咣作响,门外全是嘈杂。
年轻人睡眼惺忪拉开门,然后被村长的大嗓门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还睡着,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