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和兰》 第1章 筑城 「七月的贵阳,总是阴雨绵绵,就像他的心,总也捂不热」 贵阳的雨,总是说来就来,毫无征兆。 刚刚还烈阳高照,这会儿就变得灰蒙蒙的,铅色的云彩像一层被子盖在远处层叠的山峦上,江怀墨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站在一处陡峭的石阶,行李箱的轮子卡在石板的缝隙中间,挂断电话,他微微蹙眉,清俊的侧脸在雾气下有些模糊,就像那层层晕开的水墨画。身上的外套吸附着水汽,带来些许黏腻的凉意,抬眼望去,尽是依山而建的房屋,青砖黛瓦间,巷弄蜿蜒向下,消失在雨幕的尽头。 江德铮,那所谓的父亲,又一次把他带到别处,又一次留给他一个地址一串密码,又一次投入到了他那永无休止的工作中去。 “又一座陌生的城” 行李箱的轮子终于挣脱了束缚,他带着踉跄往前滑了几步,一转眼,层层雨幕就像一张漫无边际的网,将这座山城笼罩起来。 豆大的雨珠打在了少年的帽檐上,他只得将眼光望向了街边的小店,拖着行李箱小跑而去。 “鸡肠旺加大排!”走近小店,一阵浓郁而霸道的香气迎面扑来--红油、豆芽、肥肠、血旺,和那面汤的醇厚,哦,还有那此起彼伏的交谈声、碗筷碰撞声和老板的吆喝声也形成了极具市井气息的交响曲。 江怀墨愣了一下。 他不太习惯这种喧嚷、热闹的氛围,这与他所熟悉的,带着距离感的精致格格不入。但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带来的阵阵寒意和早已存在的饥饿感催促着他。深吸一口湿冷的空气,他推开略显油腻的塑料门帘,挤过了门口的人群。 一股混杂着醇厚面香、潮湿水汽的热浪迎面扑了过来,瞬间裹挟了他的全身。店里的人比他想象的多得多,几张油亮的方桌坐满了食客。 他下意识的绷紧了身体,像一株突然从山林被移栽到闹市的幽兰,每一片叶子都充满了警戒。“诶,小娃儿你莫挡在这点,不好过路得嘛”一个系着围裙的老人略过他,麻利的收拾着桌面,操着一口贵阳话对他说道“想吃点哪样?” 少年垂下眼睑,看向那还凝着些许油渍的桌面,声音清冷得仿佛要被周围的嘈杂声吞掉一般“一碗清汤面”他特意省去肠旺二字。 “清汤?!”老人似乎有些许震惊“……好嘛好嘛,你先坐到,不要肠旺哈?”他轻轻“嗯”了一声,随后,那老人转身朝门口煮面的女人喊道“要一碗面!免红不要肠旺!同学你稍微坐一下,面马上来” 少年坐在椅子上,掏出了手机,默默的刷着,他就好似那误入异星球的旁观者,听着周遭陌生的方言,看着周围陌生的人。 忽然,门口的塑料门帘被猛地一掀,带进一股冷风和雨丝。 “刘姐,肠旺面加大排,红重青重!”一个成熟中带有一丝青涩的少年嗓音响起,好似一枚石子落入了平静的水面。 “要得!肠旺面加大排!红重青重!坐到马上来!” 江怀墨下意识的往门口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少年。个子很高,肩膀宽阔,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手里抱着一颗篮球,露出的肌肉线条流畅有力,还带着刚运动完的汗。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有几缕不羁的贴在额头上。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那种青春的,阳光的,灿烂的,充斥着活力的笑容。 那笑容太耀眼了,它带着那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灼热的生命力,江怀墨好似被那笑容刺了一下,立即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重新垂下眼眸,重新低下头,重新缩进更深的阴影里。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讨厌那种耀眼的热情。 “刘伯伯,生意好得很嘛,都坐满咯”这时,少年看向江怀墨,准确来说应该是看向带着碍事的行李箱的江怀墨。 江怀墨能够感受到一道炽热的,毫不掩饰的,充满着探究意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的身体,也更僵硬。 “同学,拼个桌嘛!不得位置了。”那道目光的主人走了过来,那道声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爽朗。 江怀墨不得不抬起头,却对视上了那道目光,那道炽热的,充满朝气的目光。 这时,他才看清楚少年胸牌上写着的名字——秦永砚,而这名字的主人正咧着嘴笑,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他毫不在意的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有几颗水珠滴落在桌面上。 他的声音带着雨水的清冽和阳光的味道,充斥着江怀墨周围这刻意营造的寂静空间。少年就像一团火,骤然闯入了他的冰冷世界…… “……嗯” “谢谢哈”少年大喇喇的拉开凳子,坐在他的面前。 江怀墨没有接话,又继续回到了他的那一抹寂静当中。 窗外,林城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在这间充满了喧嚣的肠旺面店里面,一株清冷的兰,第一次感受到了盛夏的,带着雨水的,不容忽视也不容改变的火焰。 “诶,秦大娃,又淋雨咯?等一下,你嘞面马上来,诶同学,这是你嘞清汤面”只见老人将面放在桌上“哎呦,没问题嘞刘伯伯”少年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又对门口的女人喊道“刘姐,你快点,吃完咯还要克打球!” 江怀墨拿起筷子,正准备开吃,可面前的少年显然不是一个能忍受冷场的主。他的胳膊支在油腻的桌面上,身体 微微前倾,好奇的目光落在江怀墨的身上。 “诶,同学”他问道,带着点自来熟的笑意,“没见过你嘞,你是哪点的学生?” 江怀墨怔了一下,这种毫无边界感的热情令他烦躁,他默不作声,没有回答。 少年也不气馁,目光扫过他脚边的行李箱,恍然大悟似的答到“哦,原来是刚搬来的,难怪没见过你,我叫秦永砚,就住这片”随后,他指了指窗外,“这片我熟得很,你住哪点?不识路就问我,保准没错!” “不用”江怀墨开口道,但声音比他面前的面还要淡,“我自己可以” 秦咏砚终于被他这“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噎了一下,少年眨了眨眼睛,非但没有退缩,而像被激起了更大的兴趣,他望了望江怀墨面前的清汤面,愣了一下,心想“他就吃这???” 秦咏砚指了指他面前的面:“同学,你来贵阳就吃这个”又指了指自己还没上的“红重”,道“这和喝白水有啥区别嘛” 江怀墨拿筷子的手愣住了。他抬起眼,冷冷地望向对面那个笑容灿烂、好似在分享什么乐事的少年。那笑容太刺眼了,那语气里的熟稔和调侃,都让他觉得被冒犯。 “我-喜-欢-”他吐出三个大字,声音不大,却像冰珠子一样砸在桌上,带着一股不容置疑也会不容改变的冷硬。 秦咏砚的脸上微微凝滞了一瞬,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好奇的光芒却更盛了。 老刘头抬着一碗红彤彤,油汪汪的肠旺面,啪的一声放在秦咏砚的面前“来,你嘞红重!慢点吃,注意烫!”老刘头吆喝完就走开了。 秦咏砚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面,放入嘴里,对着江怀墨扬了扬下巴,好似在说“你喜欢就好” 江怀墨盯着自己碗里那飘着几片青菜,几根豆芽的面,沉默的挑起几根面,送入口中。 寡淡无味,窗外,林城的雨,依旧缠绵的下着,一碗素净,一碗热烈,两条平行线在这家面馆交汇。 第2章 转学 清晨,未散的雾气就像一层层薄纱轻轻笼罩着整座林城,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塑胶跑道的橡胶味儿和远处早餐摊的糯米饭香,校门口挤满了穿着红白校服的学生,三五成群的嬉笑打闹,偶尔夹杂着几句催促。 “快点,要迟到咯!” 江怀墨站在十中校门口的广玉兰下,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转学通知书的边缘。铁栅栏上的漆已经斑驳,在潮湿的空气下显得更加陈旧。 “让一让,来让一哈”一个男生抱着篮球从他身旁挤过,校服袖子撸到手肘,露出晒得黝黑的手臂。江怀墨侧身避开,对方带起的风里有一股淡淡的汗味和洗衣粉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糖甜香。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7:20,距离报道还有十分钟。 “诶,你看那个,是不是新来嘞?” “不晓得,好白哦,不像是本地的…” 细碎的议论声从身后传来,他穿着熨烫工整的白衬衫,在人群中格外扎眼,就像一张黑白照片里唯一一抹彩虹。 教务处里,电风扇吱吱呀呀的转着。 “江怀墨是吧?从苏州转来的?”那梳着大背头的男人浓重的口音让“苏州”二字听起来像是“苏邹”。“数学竞赛全省第二,年级前五—,成绩不错嘛。” 江怀墨点了点头,“分班分到高二(1)班,班主任是潘雁潘老师…”他正翻着档案,突然往门外喊道:“秦永砚!”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脑袋探了进来:“郭主任,找我?” 江怀墨听到这个名字,抬起眼,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是昨天在面馆遇见的那个穿红色篮球背心的男生。对方显然是认出了他,嘴角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两颗虎牙:“清汤面同学,你好啊!”边打招呼边挥了挥手。 “别贫—”郭主任拍了一下他的头。 “这是新同学,你带他去总务领一下校服和教科书,顺便逛逛,熟悉熟悉校园。” “要得!”秦永砚一把推开门,把篮球夹在腋下,校服的领口歪歪斜斜的敞着“走嘛,清汤面同学。” “我叫江—怀—墨—”他冷着脸,将这三个字一个一个往外蹦。 “晓得咯晓得咯,江—怀—墨—同学”少年拖长了声调,顺手捞过他的书包甩在肩上,江怀墨下意识的去抢 ,而对方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晨雾渐渐褪去,阳光透过银杏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校园广播里正在播放音乐,是一首流行歌,但音响有些失真,歌声断断续续地在校园上空飘荡。 “你看那边,那边是操场,周二到周四第三节课下了要来跑圈”秦永砚指着远处的跑道,“不过嘛你可以躲综合楼里,我帮你看着” “不需要” “食堂在综合楼的下面,听我一句劝,别吃…” 江怀墨瞥了一眼无人问津,冷冷清清的食堂窗口,又瞥了一眼排着长队的素粉店“…知道了。” 路过小卖部时,秦永砚突然停下脚步,篮球在他指尖转了个圈:“等着啊”。他钻进人群,不一会儿就举着两瓶冰水出来,不等江怀墨反应,就塞了一瓶在他手里:“给。”自己那一瓶已经拧开盖子猛灌了一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瓶身冰凉,凝结的水珠立刻沾湿了他的掌心。江怀墨迟疑了下,低声道:“谢谢。”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瓶盖上的纹路。 “秦永砚!来打球!”篮球场上,一群男生高声喊道,有人正把T恤撩起来擦汗,有人拿起一瓶水就往嘴里灌。 秦永砚回头应了一声,转向江怀墨:“你要不要也来?”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整个人像一团燃烧的烈火。 “不用。” “行吧”他耸耸肩,肩胛骨的线条在校服下若隐若现,“那你记得高一(1)班怎么走不?从这边楼梯上去,右转第二个教室。” “记得。” 秦永砚咧嘴一笑,转身跑向球场,他的球鞋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红色球衣像一面旗帜在风中飘扬,江怀墨看见他高高跃起。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场边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江淮默站在教室门口,手里还握着那瓶矿泉水,水珠顺着瓶身滑下,在地板上滴出一个小小的圆。 透过窗户他能看见秦永砚在球场上奔跑的身影。少年接住传球,灵活的转身过人,阳光在他身上跳跃,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 “江怀墨同学?”班主任的声音从教室里,他收回目光推门走了进去,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有好奇的。有打量的,也有漠不关心的。 “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从江苏转来的。”班主任看了看他,示意他做自我介绍。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麻雀的叫声,他的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三个字:“江怀墨。”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班主任干笑两声:“好,那你就坐…”她的目光在教室里搜寻空位。 “老师!这里,这里有空位。”一个清脆的声突然响起,江怀墨顺着声音看去,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正使劲儿挥手,她旁边的座位确实空着,桌上还摆着一瓶插着吸管的豆浆。 “王菁菁,你把心思给我放在学习上,把人家新同学放你那儿去,一周就把人家带坏了,还不如放秦永…” 这时教室后门被猛地推开,秦永砚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红:“报告!老潘我可以进去了不?”他的目光扫过教室,在看到江怀墨时眼睛一亮,“哟,清汤…江同学。” “说曹操曹操到,你想的倒挺美的哈?有那么喜欢打球吗?打球要打那么久吗?到底还要不要学了呢?真是的,狗东西,快回去!还有你的那个头发,你的那个刘海,叫你哪天去剪了去剪了,整的跟个尖耳猴腮一样,我先和你打声招呼,被德育处抓去了,我不会领你的。” 一记夺魂四连问,班上的同学都笑出了声。 而秦永砚则笑嘻嘻的溜到后排,经过江怀墨身边时,带起一阵带着阳光和汗水气息的风。他还闻到一丝淡淡的花香,不知是来自窗外,还是来自这个像夏天一样热烈的少年。 “你们也别笑,自己看看这回年级排名降了多少?班上前面的那几个年级排名降了两三名,怎么想的?怎么学的?自己好好反思。下次再降位,一人给你们一棒!”说完,她又对江怀墨道:“额…江同学,你先和秦永砚坐一块儿,他旁边刚好有个空位。”后排的那个少年对着他笑了笑,冲上前来帮他提起书包。 坐在位置上后,秦永砚对他招了招手,笑着说:“清汤面同学,有不会的不懂得不知道的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江怀墨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把矿泉水瓶轻轻放在两人桌子中间,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瓶身上,折射出一道彩虹,正好落在两张桌子的中央。 秦永砚偷偷在草稿纸上画了只戴眼镜的羊,推过来时铅笔头蹭到了彩虹的光晕。江怀墨盯着那只歪歪扭扭的羊,指甲掐进掌心,没让嘴角翘起来。 窗外,烈阳高照,蝉鸣悠长。 敬请指教[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转学 第3章 太阳 贵阳的盛夏时节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才早上九点,虽然微风拂过十分凉爽,但阳光却毒辣得让人睁不开眼。江怀墨站在国富小卖部门口的梧桐树下,树影斑驳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盯着玻璃门上那张褪色的海报——“冰镇汽水,2元一瓶”,海报边缘已经卷起,用透明胶带勉强固定着。 他原本只是出来买瓶水。昨天放学后才把行李收拾好,冰箱里空空如也,连瓶水都没剩下。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黑色运动裤,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小片。推开小卖部的玻璃门时,门框上挂着的风铃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随便看,要什么自己拿。”熟悉的声音从柜台后面传来,懒洋洋的,带着点没睡醒的鼻音。 江怀墨的脚步顿住了。柜台后面,秦永砚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塑料凳上,手里捧着本《灌篮高手》的漫画,嘴里叼着根棒棒糖。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他今天穿了件宽松的白色T恤,领口歪歪斜斜地敞着,露出一截锁骨,脖子上还挂着条细细的银链子。 江怀墨抿了抿唇,径直走向角落的冰柜。冰柜发出“嗡嗡”的运作声,他弯腰取出一瓶矿泉水,瓶身上立刻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滑。 “两块。”他把水放在柜台上,声音比冰柜里的温度还低。 秦永砚这才抬起头,眼睛一亮:“哟,清汤面同学!”他“啪”地合上漫画书,棒棒糖在嘴里转了个圈,“这么巧?” 江怀墨没接话,只是把钱往前推了推。 秦永砚没接钱,反而从柜台下面捞了瓶冰镇可乐,“嘭”地一声放在江怀墨面前:“请你。”可乐瓶上还冒着冷气,水珠顺着瓶身滚落到柜台上,形成一小片水渍。 “不用。”江怀墨皱眉。 “客气什么,”秦永砚把可乐又往前推了推,瓶底在玻璃柜台上划出一道水痕,“这么热的天,喝冰的才爽。”他歪着头笑,阳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再说了,同学光临,总得表示表示。” 江怀墨盯着那瓶可乐看了两秒。瓶身上的水珠已经汇聚成细流,正缓缓往下淌。他伸手拿过可乐,指尖碰到冰凉的瓶身时,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这才对嘛。”秦永砚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顺手把江怀墨刚才放下的矿泉水塞回了冰柜,“大热天的喝什么矿泉水,没滋没味的。 江怀墨没接话,沉默地拧开瓶盖。可乐气泡“呲”地一声涌上来,他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头。 “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秦永砚支着下巴看他,棒棒糖的塑料棍在唇间一翘一翘的。 小卖部里安静得只剩下老式吊扇“嘎吱嘎吱”的转动声。阳光透过货架之间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江怀墨靠在柜台边,小口啜饮着可乐。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走了些许暑气。 “你住附近?”秦永砚突然问。 江怀墨抬眼看他,点了点头:“嗯。” “就猜你住这儿,哪栋楼啊?”秦永砚往前凑了凑,胳膊肘撑在玻璃柜台上,“这片儿我熟得很。” 江怀墨的眼神立刻警惕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可乐瓶身。 “行行行,不问不问。”秦永砚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晃了晃,“就是随便聊聊。”他歪着头想了想,“不过你要是哪天迷路了,随时可以来找我。这附近巷子多,容易绕晕。” 江怀墨没接话,目光落在柜台后面的货架上。那里摆着几包香烟,旁边是个透明的塑料罐子,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我爸妈回老家了,这周我看店。”秦永砚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突然眼睛一亮,“要不要买点零食?我给你打折。”他转身从货架上拿下一包薯片,“新口味,番茄的,特别好吃。” 江怀墨摇了摇头:“不用。” “真没意思,”秦永砚叹了口气,却还是撕开了包装袋,“尝尝嘛,又不要钱。”他捏起一片薯片递到江怀墨面前,“我请客。” 江怀墨看着伸到眼前的手。秦永砚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关节处有几处细小的疤痕,大概是打球时留下的。薯片在他指尖泛着油光。 沉默了几秒,江怀墨伸手接过薯片。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感受到对方手指传来的温度,比他想象中要烫。 “怎么样?”秦永砚期待地问。 江怀墨慢慢咀嚼着薯片,脆生生的口感伴随着酸甜的味道在口腔里扩散。“还行。”他最终评价道。 “就只是‘还行’?”秦永砚夸张地捂住胸口,“这可是我最爱的口味,你太伤我心了。”他做了个泫然欲泣的表情,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江怀墨看着他的笑脸,突然注意到秦永砚右脸颊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只有在笑得特别开心的时候才会出现。这个发现让他有些意外。 “再来一片?”秦永砚又递过来一片薯片。 这次江怀墨没有拒绝。 阳光渐渐西斜,小卖部里的温度降了下来。秦永砚从冰柜里拿出两盒牛奶,递给江怀墨一盒。 “尝尝这个,本地特产,外面买不到的。” 江怀墨接过那盒牛奶,喝了一口,眸中闪过一抹光。 “好喝吗?”秦永砚期待地问。 “……不错。”江怀墨意犹未尽的又喝了一口道。 秦永砚大笑起来:“哇,居然可以从你嘴里听出夸奖的话诶!” 江怀墨靠在货架旁,目光扫过小卖部里的陈设。收银台旁边贴着张课程表,上面用红笔画满了圈;柜台下面放着个篮球,表皮已经有些磨损;墙上挂着本日历,今天的日期旁边画了个笑脸。 “你平时周末都干嘛?”秦永砚突然问。 “在家。” “不出去玩?” “不去。” “……,你不止话少,娱乐也少。” 江怀墨没理他,目光落在货架最底层的一排棒棒糖上。彩虹色的包装,和那天秦永砚塞给他的一模一样。 秦永砚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突然笑了:“想吃糖?”不等回答,他就走过去拿了一根,“荔枝味的,送你。” 江怀墨没接。 秦永砚晃了晃手里的糖:“不要?那我自己吃了。” 江怀墨沉默两秒,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糖纸在他指尖发出细碎的声响。 “江怀墨。”秦永砚突然叫他名字。 “……干嘛?” “我们应该算朋友了吧?” 江怀墨没说话。 秦永砚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我觉得算。” 傍晚的风带着点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江怀墨站在小卖部门口,手里捏着那根吃完的棒棒糖棍。秦永砚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冲他挥手。 “明天你还来不?” “不来。” 秦永砚“啧”了一声:“真无情。”他伸了个懒腰,T恤下摆随着动作掀起,露出一截精瘦的腰线,“我明天还在这看店,无聊死了。” 江怀墨转身要走,秦永砚突然叫住他:“等等!”他弯腰从柜台下面摸出一把折叠伞,“拿着,天气预报说晚上要下雨。” 江 怀墨接住伞,塑料握把上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谢谢。” “不客气,朋友嘛。”秦永砚笑眯眯地冲他眨眨眼,“记得明天来玩啊!” 江怀墨没再说话,转身走进暮色里。身后,秦永砚的声音远远传来:“明天见,清汤面同学!” 走到巷子口时,江怀墨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卖部的灯光在渐暗的天色中显得格外温暖。透过玻璃门,他能看到秦永砚正在整理货架,哼着跑调的歌。 江怀墨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伞,又摸了摸口袋里那颗秦永砚偷偷塞给他的水果糖。他嘴角轻扬,虽然只有一瞬,然后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远处,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空,像打翻的橘子汽水,又像是某人笑起来时明亮的眼睛。 第4章 克吃粉 清晨六点半,天空刚泛起鱼肚白。江怀墨站在十中校门口的石阶上。十月的风已经带着凉意,吹得他校服外套猎猎作响。 “同学,让一让!”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喊声。江怀墨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身影就擦着他的肩膀冲了过去,带起一阵风。那人跑得太急,书包拉链都没拉好,一本物理课本“啪”地掉在地上。 江怀墨弯腰捡起课本,封面上用黑色马克笔龙飞凤舞地写着“秦永砚”三个字,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篮球。 “谢啦!”秦永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折返回来,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他今天穿了件红色卫衣,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脑门上。 江怀墨把书递过去:“你的。” “差点迟到。”秦永砚接过书,随手塞进书包,“老潘说今天早自习要检查作业,我昨晚看店太晚,作业一个字没动。” 江怀墨没接话,径直往教学楼走。 “诶,等等我!”秦永砚三两步追上来,和他并肩走着,“江怀墨,你语文作业写完了没?” “嗯。” “借我抄抄呗?”秦永砚眨巴着眼睛,“就这一次,我保证。” 江怀墨脚步不停:“不借。” “别这么绝情嘛。”秦永砚从兜里掏出一颗水果糖,“请你吃糖。” 江怀墨瞥了一眼:“不要。” “那...”秦永砚突然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江怀墨终于停下脚步:“什么?” 秦永砚神秘兮兮地凑近:“我知道学校后门有家粉店,他家的素粉特别正宗。” “素粉?全是素菜?”江怀墨皱眉。 “哎呀,就是贵阳的一大特色小吃啦,花生、脆哨、酸萝卜,别提了。”秦永砚得意地笑,“怎么样?中午带你去吃,你借我抄作业。” 江怀墨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伸手:“糖。” 秦永砚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花:“成交!” 中午放学铃一响,秦永砚就迫不及待地拽着江怀墨往外跑。 “快点!去晚了要排队!” 江怀墨被他拉得踉踉跄跄:“慢点...” 学校后门的小巷七拐八绕,秦永砚却熟门熟路。转过三个弯后,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出现在眼前。店门口支着口大锅,热气腾腾的汤翻滚着,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老板娘!两碗软哨粉,一碗多加海椒加脆哨,一碗不加海椒!”秦永砚熟稔地喊道。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系着油渍斑斑的围裙:“要得!诶,又带同学来咯?” 小店只有四张桌子,已经坐满了学生。秦永砚拉着江怀墨在门口的塑料凳上坐下:“等会儿,马上有人吃完。” 江怀墨打量着周围。墙上贴着泛黄的菜单,价目表上的数字被反复涂改过。角落里堆着几筐新鲜蔬菜,一只花猫正懒洋洋地晒太阳。 “这家店开了二十多年了。”秦永砚说,“我爸妈上学时就常来吃。” 正说着,老板娘端着两碗粉过来了:“让一让,小心烫!” 加辣那碗摆在秦永砚面前,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红油辣椒,软哨和花生堆得冒尖。没加辣椒那碗给了江怀墨,除了没辣椒,其余的小料一点都没少。 “尝尝?”秦永砚递过一双筷子,“保证比你吃过的所有粉都好吃。” 江怀墨迟疑地接过筷子。粉条雪白细滑。他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 “怎么样?”秦永砚期待地问。 江怀墨慢慢咀嚼着,眼睛微微睁大。粉条劲道爽滑,带着一丝丝的酸,比他想象中要好吃得多。 “...不错。”他轻声说。 秦永砚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他把自己碗里的脆哨夹了几块放到江怀墨碗里,“试试这个,特别香。” 江怀墨看着碗里金黄的脆哨,犹豫了一下,还是夹起来尝了尝。酥脆的口感伴随着浓郁的肉香在口中炸开,他不由自主地又夹了一块。 “好吃吧?”秦永砚得意地说,“这可是老板娘的独门秘方。” 两人安静地吃着粉。秦永砚吃得满头大汗,不时发出满足的叹息;江怀墨则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斯文。 “喂,”秦永砚突然说,“你嘴角沾到汤了。” 江怀墨刚要抬手,秦永砚已经抽了张纸巾递过来:“给。” “...谢谢。” “客气啥。”秦永砚咧嘴一笑,“朋友嘛。” 回学校的路上,秦永砚突然在一家小超市前停下。 “等我一下。”他说着就跑进店里。 江怀墨站在路边等他。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不远处有几个小学生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给!”秦永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两瓶酸奶, “解辣的。” 江怀墨接过酸奶,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我没吃辣。” “我知道。”秦永砚拧开瓶盖,“但吃完粉在来瓶酸奶绝了。” 江怀墨看着手里的酸奶,瓶身上凝结的水珠正缓缓滑落。他学着秦永砚的样子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酸甜的奶香立刻冲淡了口中的油腻感。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秦永砚边走边说,“这家素粉绝对是全贵阳最好吃的。” 江怀墨轻轻“嗯”了一声。 “下次带你去吃丝娃娃,也特别好吃。”秦永砚兴致勃勃地说,“还有豆腐圆子、恋爱豆腐果...” 江怀墨突然打断他:“但为什么吃粉叫‘克吃粉’?” “啊?”秦永砚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是贵阳话啊,‘克’就是‘去’的意思,‘克吃粉’就是去吃粉,传承地方文化嘛。” 江怀墨点点头,若有所思。 “你想学贵阳话?”秦永砚眼睛一亮,“我教你啊!” “...不用。” “来嘛,很简单的。”秦永砚清了清嗓子,“跟我念:‘克吃粉’——” 江怀墨别过脸:“无聊。” “哎呀,就试一下嘛。”秦永砚不依不饶,“‘克’——” 江怀墨被他缠得没办法,终于小声重复:“...克。” “对啦!”秦永砚拍手大笑,“‘克吃粉’——” “...克吃粉。” 秦永砚笑得前仰后合:“你这口音太可爱了!像外国人说贵阳话!” 江怀墨耳根发红,加快脚步往前走。 “诶,别生气嘛!”秦永砚追上去,“我请你喝奶茶赔罪?” “不要。” “那...明天再带你来吃粉?” 江怀墨脚步一顿,没有回答。 秦永砚笑嘻嘻地搭上他的肩膀:“就这么说定了!”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江怀墨因为脚踝旧伤复发,坐在操场边的长椅上休息。远处,秦永砚正在篮球场上奔跑,红色卫衣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给。” 一瓶矿泉水突然出现在眼前。江怀墨抬头,看见秦永砚满头大汗地站在面前。 “你不是在打球吗?”江怀墨接过水。 “看到你一个人坐着,过来陪陪你。”秦永砚在他身边坐下,身上的热气扑面而来,“脚还疼吗?” 江怀墨摇头:“好多了。” 秦永砚仰头灌了半瓶水,喉结上下滚动。汗水顺着他的脖颈滑落,消失在衣领里。 “对了,”他突然说,“下周我们班要和二班打篮球赛,你来不来看?” 江怀墨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 “来吧!”秦永彦眼睛亮晶晶的,“我给你留最好的位置。” 江怀墨没有立即答应,只是轻声问:“你会赢吗?” “那当然!”秦永砚挺起胸膛,“我可是十中第一后卫!” 江怀墨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吹牛。” “真的!”秦永砚不服气地说,“不信你来看,保证让你大开眼界!” 夕阳西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操场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哨声和欢呼声,微风拂过,带来阵阵桂花香。 “江怀墨。”秦永砚突然叫他的名字。 “嗯?” “谢谢你今天陪我去吃粉。”秦永砚笑着说,“下次我请你吃丝娃娃。” 江怀墨看着远处渐渐沉落的夕阳,轻轻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