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阻止病娇发疯!》
1. 和离
“我们和离吧。”
景云歌将和离书放在男人面前:“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放我走。”
书房中寂静无声,仿佛将两人隔绝在尘世之外,只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心跳。
苍定野没有动,也没有打开和离书。他垂着眸,沉默半晌,才沙哑开口:
“……云歌,我们再谈谈。”
仍是那般冷漠疏离的声音,却比平常轻了几分。
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抓紧袖角又松开。景云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还有什么可谈的?你不爱我,我也……”
她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你娶我就是为了报复凌沧时,把我困在这里整整四年。如今你目的全都达到了,为什么不肯放手?”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她强迫自己把剩下的话说完:“我的父亲也已经致仕,景氏于你再无半分利用价值。苍定野,难道你还不满足吗?”
话音落下,景云歌抿着唇别开脸,错过了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与失落。
晨风在两人之间穿堂而过,吹落桌案上的和离书。
两人谁也没动,那张薄薄的纸就翻滚着,被吹到了角落。
“今日军中有急事,这件事……等我忙完再谈。”
他强压下喉咙泛起的腥甜,低头拿起看到一半的奏折,没再给景云歌任何多余的眼神。
这是逐客的意思了,他甚至不愿再与她多说一句。
景云歌强忍住心中的酸涩,弯腰拾起地上的和离书,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书房。
……
“……怎么突然就投湖了!”
“快,快,请府医来!”
“君上那边怎么说……”
仿佛隔着水,隐隐约约有声音传来,听得并不真切。
肺像刀割一样痛,又像是被人当胸踩了一脚,景云歌又疼又憋,胸口剧烈起伏着,猛地惊醒过来。
——正对上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眸。
“啊!”
景云歌吓得激灵,几乎要弹坐起来。
眼前的小家伙也吓了一跳,“哎呀”一声,奶声奶气的。
他肉乎乎的小手悬在半空,似乎这个要探一探她的鼻息,见景云歌睁眼,他下意识直起身,结果“扑通”坐到她腿上。
是个约莫只有两三岁的小男孩,瓷白幼圆的小脸蛋,尚带着几分婴儿肥;漂亮的桃花眼,眼尾一抹天生的绯红,左眼底下一颗泪痣,如同一个奶乎乎的糯米团子。
……有点眼熟。
她仔细端详眼前的小男孩,小家伙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无措,却故作镇定地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板一眼道,“母,母亲,你醒啦……”
啊?
景云歌愣了一下,他在叫谁娘亲?
她今年才十七岁,还未成婚,哪来的儿子?
“我……”
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吓人,喉咙隐隐作痛,景云歌蹙眉,强忍着不适道:“……我不是你母亲。”
仿佛被景云歌打了一记耳光似的,小男孩闻言怔在原地。
他慢慢低下头,虽然声音还算平稳,手指却紧紧绞着衣角,微微颤抖着:
“母亲……是还在生团团的气吗?”
他胡乱抹了一把眼睛,抽了抽鼻子,小声道,“母亲,团团知错了,早上不应该对母亲无礼。”
虽然他知道,母亲并不喜欢自己,可是其实……他还是很舍不得母亲。
他常常会偷偷爬上外院的墙头,透过窗棂看着屋中母亲模糊的侧影,想象她在做什么。
这样想着,眼泪就默默落下来,片刻间就在被子上洇开水渍。
“……”
小家伙缩在角落里,安安静静掉眼泪。景云歌对小孩向来是有耐心的,于是耐着性子道:
“不是我不要你,小弟弟,我根本不认识你,怎么会是你娘亲?”
小男孩怔了一下,“母亲不认识团团?”
他抬起头,湿漉漉的桃花眼看着景云歌,见她神色温和认真,没有半分厌弃,倒也踟蹰了。
半天,才道:
“……母亲,你是不是像话本子里那样,失忆了?”
说完,就紧张地看着景云歌,生怕自己这样口无遮拦惹她不悦。
“啊?”景云歌倒是认真回忆了一下,“没有吧?”
她记得清清楚楚,昨夜自己和府中女眷准备明日订婚礼的首饰,几人围炉说着小话,屋子里暖烘烘的,加上烛火昏黄,似乎就睡了过去。
小男孩不信,反问道:“母亲可知眼下是哪一年?”
景云歌被他故作严肃的神色逗笑了,“自然是上元十六年。”
小男孩摇头:“母亲,今年是永乾四年。”
“不可能!”景云歌脱口而出,“我从未听说过永乾这个年号。”
小男孩:“母亲,上元十六年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景云歌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年号事关国祚,没人敢拿这个开玩笑。
她茫然地移开视线,环视四周,才后知后觉,如今她并不在自己的闺阁中。
眼下这偌大的房间极为敞亮,装潢也很素净,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
墙上挂着工笔白描的鬼子母神图,窗边的黑檀罗汉床上铺着厚厚的狐裘,白瓷瓶中斜插一枝秋海棠花,旁边放着读到一半的《佛母大孔雀明王经》。
除了那枝海棠,这房间里除了黑色就是白色,倒是让景云歌想起某位守寡十余年的姨母,青灯古佛,寝殿也是这般肃穆死寂。
目光无意中扫过床前的梳妆镜,她定了定神,望向镜中的自己。
铜镜光滑如水,倒映出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丹凤眼,高鼻梁,英气的剑眉,是她自己不错——
可是,比起十七岁的景云歌清秀稚气,镜中人却生得更为秾丽艳烈,并不似长安寻常见到那或娇柔或妩媚的美人。
她的容色极冷白,鼻窄而高挺,丹凤眼狭长凌厉,眼角尖锐,眼尾上挑出一抹潋滟红,是一种让人害怕的美。
哪里还有半分少女的模样。
她瞪大双眼。
难道真的一觉睡到了五年后?!
景云歌忍不住又低头去看面前的小男孩,一想到这可能是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她的心跳就忍不住加快几分。
圆鼻头,尖下巴,樱桃唇,确实很像她。
但这双眼,又不太像她的未婚夫凌沧时。
凌沧时的五官疏朗而温柔,虽然生了双桃花眼,眼尾却是下垂的,端的是谦谦君子的风度。
小男孩的桃花眼,线条更加凌厉上扬,倒是有几分桀骜不羁的意思。
但很快景云歌安慰自己,毕竟她是丹凤眼,孩子可能是结合了爹爹和娘亲的特点。
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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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自己竟然和凌沧时生了孩子,还养到了这么大,景云歌一时心中还有些百感交集。
小男孩被景云歌盯得不好意思,小耳垂红红的,飞快别过脸。
景云歌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她问道:“你爹爹如今在哪里?”
景云歌对凌沧时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七岁那年。
虽然交换过婚帖,可她对凌沧时的感情更像长兄而非丈夫,她想象不出如何才能与他有肌肤之亲。
念及此,小姑娘的耳朵微微发红。
“爹爹昨夜在外头守了母亲一夜。”
小家伙的眸光暗了暗,低声道,“丑时被萧叔叔赶回寝殿喝药了。”
凌沧时病了?景云歌有些担心,“爹爹怎么了?”
小男孩摇摇头,肉乎乎的小手下意识揪着衣角,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爹爹不给团团说。”
凌沧时确实是这样隐忍温存的性格,出了问题总是自己扛着,向来不愿让别人担心。
景云歌抬手揉了揉小家伙的眉心,“没事,一会儿娘亲带你去找爹爹,好不好?”
小家伙下意识想躲,最后却没动,小小的身子有些僵硬,任由母亲温柔的指尖落在自己眉间。
母亲……从未对自己如此亲近。
景云歌失笑,“自然。”
她又问道:“团团,你的大名叫什么?”
“苍北辰。”团团说,小手在空中比划着,“思君无转易,何异北辰星。”
景云歌点头,“苍北辰,是个好名字……”
“——等等,苍?!”
她蓦地反应过来,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你不是凌沧时的孩子?”
苍北辰闻言愣了一下,立刻伸手去捂住景云歌的嘴,“母亲,你别在家里提起凌伯父,爹爹会伤心的。”
景云歌:“!!!”
她常年出入宫禁,与哥哥景云烈同为皇子伴读,熟识的同龄人并不算多。
而姓苍的……便只有那一位了。
小孩的手软软的,带着一股熟悉的降真香气。景云歌把他的手拿开拢在掌中,紧张地问道:“团团,你爹爹叫什么?”
小家伙忽闪着睫毛,还没回答,身后传来男人平静到让人害怕的声音:
“怎么,夫人已经厌恶我到这般地步,连我的名字都不愿提起?”
这声音很熟悉,景云歌怔了一下。
她回过头,正撞入那人冰冷漆黑的眸。
心脏仿佛漏跳了半拍。
男人似乎是匆匆赶来的,一袭墨色织金蟠螭直身,墨发用玉簪半挽,不过初秋时分,他就已经披上厚重的松鹤大氅,英俊苍白的面色难掩病容。
……果然是他。
——苍定野。
她的夫君,竟然是凌沧时的义弟,她昔日最讨厌的青梅竹马!
景云歌望着眼前的成熟沉稳的男人,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其实,这几年来他的眉眼无甚变化,只是更加深邃锋利,戾气也重了几分。
但却与她记忆中英姿勃发的少年判若两人——
昨日还与景云歌蹲在矮墙下拌嘴、被她骑马追着满城跑、笑声爽朗的少年将军。
今日却只能强撑病体坐在轮椅中,容色倦怠。
曾经那傲然的神采、飒踏的英气被枯槁和苍白悉数取代,桃花眼中也只剩死水一般的沉寂。
2. 放手
府医很快就到了,说景云歌应该是落水时头部撞到了石头,加上受到刺激,才会失忆。
除此之外并无大碍,只是从脉象看,似乎近日忧思过重,于是又开了几副安神养心的药。
从始至终,苍定野都坐在窗边,远远看着这一切。他的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露出线条瘦削锋利的下颌,冷淡而疏离。
直到府医收好药箱,低头告退,苍定野才沉沉开口,却是对小儿子:
“苍北辰,你今天的功课做完没有?”
坐在景云歌怀中的苍北辰失落地垂下眼。
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景云歌的衣角,慢吞吞挪下床,故意装作毫不在意地对景云歌点点头:“母亲,你要好好休息。”
怀里骤然冷了,景云歌也有点空落落的,但她还是点点头,揉了揉苍北辰的小脑袋,“没事,等你忙完功课,再来找娘亲玩,嗯?”
苍北辰眼睛一亮,顾不得再故作沉稳,立刻道:“真的吗?”
这是娘亲第一次允许来找她!
景云歌被逗笑了:“自然。”
苍定野看了景云歌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最后他什么都没说,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划动轮椅,转身就要向外走去。
这是景云歌没想到的。
夫妻一场,她才死里逃生,他竟然连句话都不留?
小时候苍定野就性情顽劣,故意欺负她。
揪她小辫儿,往她裙摆上放瓢虫,把她惹哭了又厚着脸皮来道歉,笑嘻嘻地任由她往他身上砸拳头解气。
没想到他长大之后更让人讨厌,板着张棺材脸,一句话都不说就要走!
冷着脸色给谁看?
景云歌心头涌起一阵委屈。
但想起方才苍定野眉眼间的冷意,她又有点心虚,难道是之前自己惹到他了?
景云歌从来不是内耗的性格,想了想,她开口道:“夫君,你是在生气吗?”
苍定野挺阔锋利的后背骤然僵硬。
他终于转过头,眼神复杂地望着她:
“云歌,你叫我什么?”
除了在外人面前逢场作戏,成婚四年,景云歌从未唤过他一声夫君。
她是打心底不愿意嫁给他的。
而如今,苍定野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她眸子亮亮的,歪头望向苍定野时,澄澈平静。
既没有恨,也没有痛苦。
景云歌被他看得有些不明所以。
二十五的苍定野已经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她看不懂他眸中翻涌的情绪。
但到底是这么多年一起长大,她能感觉到,虽然苍定野冷着俊脸,但是他并没有生气。
于是小姑娘壮着胆,又叫了一声:
“夫君?”
这次再唤他,更多是试探他的态度。
苍定野没应下,而是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头:“还有事?”
依旧端的是公事公办,拒人千里,那双漂亮的眼睛没有半分温度。
景云歌心里隐约有点失落。
难道长大后的自己,和苍定野关系不好?
她尴尬地笑了笑,“没,没事了。”
苍定野却没有动,目光仍旧停留在景云歌身上:“身上不舒服?”
其实额角还是隐约作痛的,但景云歌摇头,“都很好,如果你还有事,就先去忙吧。”
“嗯。”
苍定野似乎想要说什么,胸口却骤然泛起一阵冷意,忍不住侧过头咳喘起来。
如今才看出,他的身形已经极为单薄,只是咳喘,就几乎坐不稳,脸色也霎时变得惨白。
“哎呀,你怎么了?”
顾不得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景云歌连忙要扶住他。
却没想到指尖才触到男人的后背,他便颤了一下,吃力地向后倾身,错开了她的接触。
景云歌愣住了。
她只好笑了一下,讪讪收回手,“不,不好意思啊。”
“……我身上脏。”
半晌,苍定野平复呼吸,才哑声说。
景云歌怔了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在解释,方才为什么不让她碰自己。
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涩,眼前人小心翼翼,患得患失,还是那个热烈鲜活、风光无限的小世子爷吗?
从前他随父亲出征,在战场上受了伤,回到帝都后也是这样,躲躲闪闪,不肯让她看见。
想到这里,她不忍心再与他置气。
抿了抿唇,景云歌拉住他瘦骨嶙峋的手腕,小声道:“苍……苍定野,你是不是生病了?”
既然这人如今病着,那她就大度一点,不计较他不冷不热的态度了。
她看着苍定野,那双漂亮的凤眸中,满是担忧和认真。
苍定野只觉得恍惚,手腕微微动了动,不知是病得没有力气,还是舍不得离开,到底停留在她温暖干燥的掌心中。
他的声音很轻,压抑着一直藏在心底的难过与刺痛,“……云歌,你还记得多少事情?”
直到今天早上她来书房,说要同他和离,他们已经整整两年没有说过话了。
眼前这个对他全然没有恨的景云歌,太陌生,也太美好。
总让他想起一切都没没有发生的时候。
那时她虽然喜欢凌沧时,但至少还愿意同他说话,愿意对他笑,愿意叫他苍定野。
不像后来,眼中再没有半分感情。
景云歌努力回想了一下,但紧接着头就痛起来,她忍不住“嘶”地一声,“我……我只记得马上要……要与沧时哥订婚……然后睡了一觉,睁开眼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听到凌沧时的名字,苍定野的手微微一动。他望着她,神色没什么变化,眼神如同一潭幽深的死水:
“那如今云歌还想与他成婚吗?”
景云歌本就头痛,闻言没好气地看了苍定野一眼,仿佛对方在说什么胡话,“当然不想,孩子都这么大了,我找他干什么?”
她说的是实话,本来就对凌沧时没有那方面的感情,最后未能与他成婚也不是坏事。
苍定野只是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事到如今,他才确定,她是真的失忆了。
若是二十二岁的景云歌,恐怕早就让他滚出去了。
更毋论这般近亲近动作。
景云歌到底是才落水,折腾这么久,困意又沉沉袭来。苍定野看出来了,他示意苍北辰从床上下来,迟疑着,对景云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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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好好休息。”
景云歌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便含混地应了一声。苍定野又看了她片刻,才不舍地转过身,只是还未离开,就听到景云歌像猫儿似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再次回过头。
小姑娘似乎已经半睡半醒,浓密纤长的睫毛垂着,委屈地小声嘟哝:“苍定野……好凶啊。”
他怔了一下。
曾经的记忆再次涌起,大婚那夜,他小心翼翼地挑起盖头,唤她歌儿。
她却冷冷抬起头,声音比外面的飞雪还要寒凉:
“苍定野,你也配唤我歌儿?”
——他不配。
他也不配叫她夫人。
因为她是他抢来的。
他本不配做她的夫君。
又怎么能以妻子的名义困住她。
于是他唤她“云歌”,像她那些并不熟识的朋友那样,客气而疏离。
如今,她失去了记忆,忘却了前尘,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追在他的身后,肆意张扬,亲密无间。
苍定野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歌儿。”他生涩地开口,仿佛已经忘记这个名字该如何发音,又仿佛害怕打破如今宁静的氛围,声音极轻,“睡吧。”
听到这一声“歌儿”,景云歌慢慢松开手,很快彻底睡去。
……
出了寝殿,日光正好,洒落一地。
“爹爹。”
苍北辰跟在父亲身后,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您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母亲?”
明明那么担心母亲,在母亲的寝殿外守了整整一夜。
“而且……”他小声嗫嚅,“母亲失忆后,似乎变了。”
苍定野沉默片刻。
他承认,听到景云歌的那声“夫君”,死寂许久的心,确实动了动。
但也只有那一下。
刹那生灭。
“你母亲迟早会恢复记忆。”苍定野平静道。
他知道,景云歌恨他入骨,恨不能让他去死。
四年前,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如果知道她宁可投水自戕都要与他和离,苍定野今天早晨一定会把和离书签下的。
他早该明白,她厌恶他,已经到了宁可死都不愿意再见的程度。
只不过是如今失忆了,忘记了从前那些鲜血淋漓的往事,所以才愿意与他亲近。
如果他趁人之危,景云歌恢复记忆后,只会更恨他。
他不想这样。
只是想起那时她冷漠疏离的眼神,他的心口就一阵抽痛。
“……明日,我带兵去云中。”
半晌,苍定野闭上眼,又缓缓睁开,“你在家照顾好你母亲。不许再多嘴一句。”
与景云歌分开一段时间,是最好的选择。
这种血瘀导致的失忆,在战场上很常见,苍定野知道,并不会持续太久。
在这期间,他们保持距离,对彼此都好。
面对如今的景云歌,然后再次失去她,对苍定野而言太过残忍。
今晚。
他对自己说。
今晚再和她道个别。
就可以彻底放手了。
3. 渣女
再醒来时已是华灯初上。
寝殿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婢女候在外头,听到动静后,连忙进来伺候景云歌起身。
景云歌揉着额角,“几时了?”
“回夫人,戌时一刻了。”
又道:“君上还在等着夫人用膳呢。”
景云歌有点惊讶,记忆中苍定野并不是这么有耐心的性格。她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知道了,带我去花厅吧。”
远远看到有人坐在窗边,望着满桌膳食出神。
云片糕,蜜煎樱桃,酥骨鱼……都是景云歌十七岁时喜欢的菜品。小姑娘眼睛一亮,快步走进来,“苍定野,等了很久吗?”
看到景云歌的瞬间,苍定野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被落寞掩去。
他没说话,只是拿起汤盏,为景云歌盛了半盏金玉羹,默默放到她面前。
景云歌接过汤盏,闻了闻,甜香扑鼻。她尝了尝,小猫一般餍足地眯起眼,又环视四周,“团团呢?”
苍定野道:“团团明日还有早课,先吃完去睡了。”
景云歌“哦”了一声,还有点遗憾,“那我明天再去找他玩。”
她一天没吃饭,饿得狠了,风卷残云般大快朵颐。
吃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颇为疑惑地抬头望向身边的苍定野:
“苍定野,你不吃吗?”
苍定野面前的碗碟几乎没动过,只有半盏鸡汤燕窝,也没见他进多少。
他只是道:“不饿。”
景云歌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十七岁时,他的饭量是景云歌的两倍都不止。
苍定野坦然地回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深不见底,没什么波澜。小姑娘耳朵一热,连忙低下头喝粥。
苍定野一直陪着她,直到景云歌吃饱喝足,放下碗筷,才问道:
“吃得好吗?”
景云歌点头,“很好呀。”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眼前人似乎有话要说。
果然,沉默片刻,苍定野道:“明日我要领兵去云中。”
“明日?!”景云歌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这么着急?”
她下意识揪住衣角,无措道,“就不能晚几天吗……”
她失去了记忆,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苍定野是她唯一认识的人。
来花厅的路上她满心欢喜,有那么多新奇的感觉要与他分享,可是他却说要离开了。
看着小姑娘失落的模样,苍定野的心口也跟着拧了起来。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不忍:“事发突然。”
景云歌抿了抿唇,“那你要去多久?”
苍定野算着她恢复的日子,“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景云歌脸上的失落之色越发明显,外袍被她捏在指尖搓来搓去。
她想起小时候,苍定野随父亲上战场,每到出征前夜,总是会悄悄翻墙跑进国公府,招惹她一番。
少年眉目英气,笑眼弯弯,坏心眼地逗得女孩面红耳赤。
有时候是在窗外扮鬼吓唬她。
有时候是学猫叫把她吵出来说闲话。
有时候只是坐在她的窗边,与她分食一包热气腾腾的锅盔——
——特意选在景云歌发愁腰身又宽了,裙子穿不进去的时候。
那时候她只觉得苍定野很烦人,被他气得整晚整晚哭,恨不能他屁都不放一个赶紧滚蛋,最好待上三年两载再回来。
如今长大了,他真的一声不响地走了,她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苍定野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看着景云歌,似乎在等她继续把话说完。
可是,又能再说什么呢?
虽然他们是夫妻,但景云歌隐约感觉到,看苍定野似乎并不愿意与她产生太多交集。
她自然也没必要一味纠缠着他。
面对已经变成大人的苍定野,景云歌就觉得自己格外幼稚。
讪讪地,小姑娘松开衣角。
她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是我太不懂事,不应该问东问西的。”
她没再多说什么,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匆匆转身离去。
看着小姑娘的背影,苍定野没说话,也没有动。
……
景云歌闷闷不乐回到寝殿,本想早早梳洗安寝,可是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过了半个时辰,她终于忍不住,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一把撩开床帷:
“苍定野……呃,君,君上怎么还不回来?”
难道他真的嫌弃自己太蠢太幼稚,所以看见她这张脸都觉得厌烦?
贴身侍女剑兰闻声打帘入内,低头行礼:
“夫人,君上还要处理军务,歇在书房了。”
景云歌以为自己听错了。
“书房?”
小姑娘难以置信,又重复一遍:
“明日开拔,今晚还要留在书房处理政务?”
一瞬间,她就想起晚膳时那人苍白倦怠的容色。
又想起之前他的疏离回避,景云歌是何等的剔透,她登时明白过来,苍定野真的是在故意躲着自己。
巨大的失落顷刻笼罩了她,小姑娘垂下眼,不开心地在床边晃着脚丫。
她不明白,自己和苍定野的关系怎么会冷淡到这个份上,他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
在十七岁的景云歌的记忆中,他们两人虽然整日打打闹闹,却从来没有吵得翻天覆地。
——难道是二十二岁的她做错事,惹到了苍定野?
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起今早初醒时,苍北辰紧张兮兮地说:
“娘亲,你别在家里提起凌伯父,爹爹会伤心的”。
还有苍定野问她那句,还想与凌沧时成婚吗?
景云歌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她的心跳快了起来,难道……
长大后的自己,虽然已经与苍定野成婚,却和凌沧时纠缠不清?!
二十二岁的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朝三暮四的女人吗!
她真没想当渣女啊!
心跳骤然快了起来,景云歌连忙拉着剑兰问道,“我之前和君上……呃,关系好吗?”
剑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摇头:“夫人,这是您和君上的事,奴婢不能说。”
听到这话,景云歌的心里几乎凉了半截。
不能说,说明他们的关系确实很不好。
若是恩爱夫妻,恐怕早就说了。
她忍不住紧张地揪起衣角。
又问:“是不是苍定野他欺负我?”
以她对自己的了解,断不会轻易做出那般朝秦暮楚、朝三暮四的举动。
虽然几乎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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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能,难道真的是苍定野不义在先?
可是剑兰却摇头:“君上待夫人极好。”
她顿了一下,“……只是,君上不喜欢夫人经常出门。”
景云歌想了想,觉得还挺合理的。
从小到大,苍定野都对她有老妈子一样的保护欲——跑马怕摔了,上街怕丢了,游湖怕淹了,恨不能出门把景云歌揣怀里才好。
“还有呢?”她问。
剑兰愣了愣,“夫人不生气吗?”
“不生气啊,他不是从小就这样吗?”景云歌不明所以,追问道,“他养偏房了吗?”
剑兰摇头,“没有。”
“赌博?”
“没有。”
“动手打我?”
“……也没有。”
景云歌松了一口气,转而又有些难过。
看来真的是长大后的自己犯了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看上隔壁凌沧时那个小白脸了。
景云歌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从床上一跃而起,赤着脚就跑到梳妆台前。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有一个木匣,专门用来收藏平日往来的书信。
如果自己真的……真的做了对不起苍定野的事情,与凌沧时藕断丝连,那书信上肯定会有所暗示。
五年过去,她的梳妆台比原先的那个大了不知几倍,上好的紫檀打制,雕刻着精致的花鸟,是十七岁时景云歌想都不敢想的。
小姑娘试着摸索了片刻,果然在铜镜后发现了机关,试着掰下去,“咔哒”一声,左手边弹出来一个暗格。
万幸,她喜欢在妆台暗格藏东西的习惯倒是没变过。
暗格里放着巴掌大的木匣,外面包裹着丝绸衬布,已经稍有些褪色,除此之外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景云歌盯着木匣看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打开匣子——
——竟然是空的。
小姑娘愣住了,拿起盒子,又翻来覆去地观察一圈,确定是记忆中的木匣。
可是书信呢?
别说与凌沧时的信件,就连她十七岁之前放进去的那些信,都不见踪影了。
见景云歌怔在原地,剑兰不解道:“夫人,可是丢什么东西了?”
景云歌回过头,“你可知这木匣中的东西去哪里了?”
剑兰犹豫了一下,“……之前,夫人与君上吵了一架,回来后就将匣子中的书信都烧掉了。”
“烧掉了?”漂亮的凤眸瞪圆,她指着自己,“我?烧了?”
剑兰点头。
“……”
完了。
景云歌绝望地想,那这一切都说通了。
一定是她和凌沧时暗通款曲,被苍定野发现。
所以他们大吵一架,为了消灭证据,她将书信烧了精光。
想起容色苍白的苍定野,景云歌的心里有些酸涩。
苍定野生性高傲,自幼都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性格,到现在还没提和离,已经很忍让她了。
……现在同他道歉,还来得及吗?
小姑娘的心情乱糟糟的,坐在梳妆镜前,看着全然陌生的自己。
正发愁,前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厚重的檀木门被“吱呀”推开,外殿传来一个把有点沙哑的小烟嗓:
“母亲,你睡了吗?”
4. 明日
是苍北辰。景云歌听出他情绪不对,连忙站起身迎出来,“团团?怎么了?”
小男孩还穿着寝衣,倔巴巴地站在门口,显然是急匆匆穿过花园跑来的,银线锁边的裤腿上溅满泥水。
“呀,这是什么了?”
景云歌连忙拖下外袍,披在苍北辰身上,“做噩梦了?”
没想到平素冷淡的母亲会伸手,苍北辰僵在原地,像块小木头一样,任由景云歌把他抱了起来。
温柔的海棠香气将他笼罩,小家伙耳朵通红,故意别开脸:“没有。”
抽了抽鼻子。
娘亲是海棠花变的吗?真香呀。
又忍不住悄悄闻了闻。
景云歌把他抱进内殿,放在床上,“那是怎么了?和娘亲说说。”
剑兰很识时务地端上温水,景云歌为苍北辰把鞋脱掉,要为他把泥渍洗掉。
小家伙有点不好意思,肉乎乎的小脚丫飞快地往后躲了一下,“母亲,我自己来就行。”
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景云歌一眼,小声道:“团团是大孩子了。”
景云歌失笑,一把抓住他的小脚腕,“别躲了,我给你洗。”
也许二十二岁的景云歌看不出来,但十七岁的景云歌也尚是孩子,对于小家伙的心思最清楚不过。
明明眼里的期待都要溢出来了,还嘴硬说要自己洗。
果然,苍北辰乖乖任由景云歌给自己洗脚丫,一动不动。
景云歌又让剑兰端来蜂蜜牛乳,放到团团手里,给他暖暖手。
“怎么回事?”景云歌看着儿子,又问了一遍,“大晚上不睡觉,明天不上课?”
搅动牛乳的小汤匙停了停,苍北辰小声道:“母亲,我不想让爹爹走。”
听到他提起苍定野,景云歌的动作顿了一下,“这是公务,不能耽搁。”
苍北辰蹙着眉,“才不是呢。”他忍不住抬高声音,“又不是打仗,也没有圣旨,平素这种带兵的事,爹爹都是让小沈叔叔去。”
爹爹明明就是在躲着娘亲。
他忍不住抓住景云歌的衣袖,“母亲,你能劝劝爹爹吗?”
小家伙可怜巴巴地说,“自入冬以来,爹得的身体就不太好,大夫特意叮嘱的不能劳神……云中苦寒,爹爹受不住的。”
他抬起眼,那双酷似苍定野的桃花眼湿漉漉的,“母亲,求你了。”
“这……”景云歌有点为难,“苍……你爹他也不一定听我的呀。”
尤其是在如今她疑似和凌沧时有一腿的情况下。
哪知苍北辰拼命摇头:“不会的!娘亲是爹爹心尖尖上的人,爹爹最听母亲的话了!”
景云歌迟疑地看着儿子。那双大眼睛可怜兮兮地回望,对视片刻后,到底是做娘亲的心软败下阵来:
“……我劝劝试试,要是你爹不听我的,我也没办法。”
她做了错事,确实没脸见苍定野。
可他身子不好也是真的,她也担心。
景云歌闭上眼,给自己打气:
……和凌沧时拉扯不清的,是二十二岁的景云歌,关她十七岁的景云歌什么事?
在心里把这句话默念三遍,景云歌终于下定决心,“更衣,带我去书房。”
庆国府很大,景云歌拎着安神汤,跟着剑兰兜兜转转,不知过了几道门,才看到书房跃动的灯火。
她忍不住加快脚步。
迎面从书房走出来的,却是早上见到的那个府医。
他的身后还跟着药童,低头端着一个戗金盆,里面盛满了浑浊的血水。
景云歌愣住了,快步上前迎住府医,“黄大夫,这是怎么了?”
映着灯光,看清眼前的人是景云歌,府医怔了一下,“夫人?”
四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夫人来找君上。
景云歌语气急切,“君上怎么了?”
府医摇头,“君上旧伤复发,牵动了心脉的沉疴。”
景云歌抿了抿唇,“黄大夫,以君上如今的状况,是不是不太适合带兵?”
府医点头,“还是以静养为盼。”
“那……”她迟疑了一下,“他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她认识的那个苍定野,金戈铁马,银甲白缨,如沸雪,如朝日,锋芒毕露。
短短五年,缘何蹉跎至此。
府医摇摇头。“夫人恕罪,此事君上并不允许臣与您提起……夫人不如亲自去问君上。”
他有意瞒着她。
为什么?
仿佛心头压着沉沉的巨石,景云歌勉强笑了一下,“好,我知道了。”
又仔细问过应如何照顾病人,她深吸一口气,拎起裙摆走上庭阶,推开了书房的门。
扑面而来就是血腥与草药挟在一处的气息,大殿中静悄悄的,只能听到里间隐约传来沉沉的喘息声。
景云歌心中酸涩更甚,她放轻脚步,转过屏风,走到近前。
书房的床榻比寝殿小了一半有余,苍定野的身量在男子中都算得上极高,是而看起来极为局促。
他似乎已经睡着了。他靠在软枕上,墨发半拢,记忆中的戾气与英气都被紧闭的双眸拂去,只余下碎瓷般的倦怠苍白。
景云歌悄悄坐到床边的脚踏上。
骨节分明的大手搭在锦衾上,她不敢碰,就趴在床边歪头观察着。
从前那些剑茧与弓茧早已在长久的卧病中消磨殆尽,如今他的手看起来单薄而柔软。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指尖突然动了一下。景云歌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苍定野的睫羽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他的眸中还带着几分初醒的迷蒙,声音沙哑着,“……歌儿?”
“哎。醒了?”
想起之前府医叮嘱的,景云歌连忙拿起一直温着的参茶,“要不要先进一点参茶?药马上就煎好了。”
苍定野没动。他怔忪看着她,渐渐地,那双眸子恢复清明,又变得深不见底。
“你怎么来了?”
景云歌以为他是不愿意见到自己,讪讪放下茶盏:
“我,我来……我来看看你……”
她不敢看他,慌乱中又想起凌沧时,于是更加心虚,低着头飞快道:“……我,我和团团都很担心你。”
苍定野看出她下意识的躲闪。
他眸色渐深,心中隐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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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便吃力地向后撤了撤身,与她保持距离。
“无妨。”他侧过头轻咳几声,“……时间不早了,回去安寝吧。”
苍定野的抗拒实在太明显,景云歌抿了抿唇,十七岁的她还没学会委婉,鼓起勇气就直接问出来:
“苍定野,你是在躲着我吗?”
小姑娘咽了口吐沫,手指下意识缠着衣角,嗫嚅道:“我惹你生气了,是不是?”
“……没有。”
苍定野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别过脸,不愿与她对视。
生怕只多一眼,自己就会心软,选择留下来。
“苍定野,你别生气了。”景云歌以为他是不愿意理自己,只要硬着头皮小声说,“……我保证以后乖乖的,你别走,行吗?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说完,小姑娘立刻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对谁这么低三下四过。
若不是看在这人病了,二十二岁的自己又有错在先的份上,她才不会这么做小伏低地求人。
苍定野侧着脸听她声声祈求,搭在腿上的手下意识紧握成拳,眼中的无奈、不舍与纠结越发明显。
景云歌等了一会儿,见那人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抿了抿唇,眼泪就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她也不出声,就这样默默掉眼泪。
一边擦眼泪,一边在心里暗数十个数——
十,九,八,七……
——数到六,一双冰凉无力的手轻轻抚上她的泪眼,耳畔传来那人无奈又心疼的声音:
“别哭。明日……我不走了。”
那人的掌心微凉,有淡淡的降真香气。
景云歌心跳快了起来。
果然,不论是十九岁的苍定野,还是二十四岁的苍定野,都最怕她掉眼泪。
小姑娘心里美滋滋的。
可表面上,她仍然垂着眼睛,睫毛湿漉漉的,像是淋了雨的小猫:“真的不走了?”
苍定野的嗓子有些哑:“嗯。”
“那你回去睡,好不好?”景云歌顺势拉住他的袖角,小声道,“黄大夫说了,这几日病情容易反复,你身边不能离人。”
温软的热气呵在他的手腕上,苍定野的喉结上下滚动,“……这里有长随照顾。”
景云歌不同意:“前院太远了,府医不好照应。”
说完,又可怜巴巴地,伸手去拉苍定野的袖子,“寝殿太大了,夜里空荡荡的,我害怕。”
这是假话,且不说单是值夜的内侍都有不下二十个,眼下苍北辰还躺在景云歌的床上呼呼大睡呢。
但苍定野似乎相信了,剑眉微蹙,打算再给她安排二十个内侍壮胆。
只是,他还没开口,长随就端着药进来了。
景云歌很少喝药,被药味呛得不行。
记得苍定野年少时也极怕苦,她正打算从食盒中拿块蜜饯,就看到他神色如常,接过药盏一饮而尽。
小姑娘抱着食盒,肃然起敬,“不苦吗?”
似乎没想到她会关心自己,苍定野怔了一下,才回答:“习惯了。”
5. 故衣
……这种事情怎么习惯?
景云歌心头酸涩。
在她忘记的这段时间里,他一定喝了很多药,吃了很多苦。
而二十二岁的自己却把他扔在原地,不管不顾。
见景云歌不说话,苍定野以为是自己身上药气太冲,惹她厌烦,便低咳一声:“回去安寝吧。”
景云歌拉着他的衣角不松手,“你真的不同我一起回寝殿吗?”
疏朗英俊的眉眼没什么变化,他摇头:“明日还要早起,你不怕吵么?”
这句话确实说到小姑娘的痛点上了。
她生性懒散,从前当伴读时就不喜欢早起,早课中十次有八次都是苍定野和凌沧时他们帮她糊弄过去的。
若是被吵醒了,还会有起床气。
想到这一点,她终于松口,“那等你忙完了,明晚回寝殿睡,好不好?”
苍定野没回答,而是轻咳着,不动声色岔开话头:“明早想吃什么?”
如今的景云歌到底是比他小七岁,轻而易举就被引走注意力,认真想了想道:“想吃红果奶糕。”
从前她最喜欢吃庆国府的红果奶糕,若是苍定野惹了她,拎着奶糕来道个歉,小姑娘就既往不咎了。
“好。”苍定野轻轻把她的手从衣角上拿下来,“明日安排厨房准备。去睡吧。”
景云歌终于点点头,“那你要好好休息。”
苍定野应了一声。
看着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苍定野的眼中一片失落。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告诉景云歌,自大婚开始,他就一直睡在书房。
是景云歌主动提出来的,说不想看到他。
苍定野也不明白,为什么失忆后的景云歌会对他那么亲密。
她关心他,对他撒娇,甚至唤他夫君。
他不敢回应这些亲密,害怕恢复记忆后的景云歌会更加厌恶他。
……
折腾大半夜,景云歌回到寝殿就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是被院外头扫洒的声音吵醒的。
窗外天刚蒙蒙亮,景云歌估计着,时辰不会超过寅时。
她揉眼坐起来,只觉得被子沉沉坠在腰间,低头一看,才发现是睡得四仰八叉的苍北辰。
……差点忘了,还有个这么大的崽。
伸手把苍北辰露出来的小肚肚盖好,小家伙砸吧砸吧嘴,眼睛都没睁开,就含混道:
“爹爹,我今天不想去演武场……”
景云歌闻言了然,看来平日倒是苍定野管孩子要多一些。
那二十二岁的自己在干什么呢?
她的心中又泛起一阵愧疚。
便轻轻拍着小家伙的后背,柔声哄道,“没事,睡吧,娘亲替你去和爹爹说。”
听到娘亲的声音,小家伙均匀的呼吸一滞,继而迷蒙地睁开眼。
看清眼前的景云歌后,他愣了一下,又揉揉眼,小声道,“娘亲?我是在做梦吗?”
景云歌失笑,“是做梦呢,时辰还早,快睡吧。”
苍北辰恋恋不舍地盯着景云歌看了一会儿,可惜还是没有战胜困意,很快就又合上眼睛,睡着了。
景云歌披着衣服,悄悄走到偏殿。梳洗打扮的一应物什都已经备好,景云歌望着眼前清一色的素白裙装,忍不住蹙眉,“……还有别的衣裳吗?”
眼下这些,未免过于肃静老成。
剑兰为难地摇头。
接着又想起什么似的,犹豫片刻道,“才成婚时……君上为夫人置办过不少衣服。只是夫人都不喜,就收起来了。”
苍定野还给她买过衣服?
景云歌来了兴趣,招手道,“都拿来都拿来,让我看看。”
衣箱就放在东暖阁的壁橱里,还是用防虫防潮的檀木箱子收的。
景云歌看着,总觉得不像是不喜欢,反而像是舍不得。
打开后,檀香扑鼻。
一眼扫过去,都是些沉稳明丽的颜色,朱湛、扶光、水红、晴山,景云歌生得秾丽大气,这些颜色衬她正好。
不仅如此,苍定野知道景云歌生性爱热闹,甚至还给她买了圆领襕袍和箭衣等一应男装,上面压着护腕和蹀躞带,错金纹饰锋芒毕露。
一看就是费了很大心思的。
这不比那些银钗素裙要好看?
景云歌挑了件浅苍色的齐胸襦裙,月白织银披帛。
不得不说,苍定野确实很了解她,也会挑衣服,这一袭衣裙衬得她眉眼鲜活漂亮,气质也明艳极了。
看着镜中的自己,小姑娘心情好了不少,吩咐道:“把箱子里的衣服都拿出来,挂到里间去吧。”
等苍定野的身体好些了,一定要拉着他陪自己上街逛逛。
她这样想着,问道:“苍定野出门了吗?”
剑兰:“半个时辰前,君上就去节度使府了。”
景云歌看了眼角落里的更漏,忍不住讶然,“这么早。他用过早膳了吗?”
剑兰摇头。
景云歌抿唇:“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剑兰想了想,“君上一般是酉初时分回府。若是要处理政务,可能就留在节度使府过夜了。”
那岂不是一天都见不到他?
小姑娘想了想,心里有了主意。
用过早膳,她就去膳房,熬了一小锅鸡汤粟米粥,还加了些温补的药材在里面。
她问过府医,苍定野的身体不好,许多食物难以克化,只有粥还算温和滋养些。
虽然府中的厨子也能熬粥,但她主要是想找个机会与苍定野见面。
既然他一直躲着自己,那她干脆去找他。
当然,临走之前,景云歌还不忘给呼呼大睡的苍北辰也留了小半锅粥,放在炉上温着。
……
景云歌才出门,安排在她身边的暗卫就把这件事报告给了苍定野。
苍定野才从校场回来,胸口的旧伤隐隐作痛,脸色也不太好。
副使裴观也在,闻言挑眉,“她要来?”
苍定野没有回答,转头对暗卫道:“知道了,保护好夫人。”
暗卫告退,裴观立刻道:
“不能让她来。你们成婚四年,她拢共来过两次,哪次不是把你折腾得半死?”
他端起臂,用那双剔透漂亮的玲珑眼,恨恨将苍定野上下一打量:“你有几条命给她造作?”
苍定野抿唇。“她失忆了。”
“失忆?”裴观嗤笑,“她那么狡猾,谁知道是真的失忆,还是装的失忆?苍定野,你自己想一想,她骗你的次数还少吗?如今她兄长落魄,说不定她正要借此利用你!”
裴观越说越激动,“我告诉你,她和她哥一样,骨子里精明着呢!四年前,她们兄妹俩为了救凌沧时差点害死你,难道你还没长教训吗?”
苍定野垂眸,睫羽掩去眼中情绪:“云歌是真的失忆了。”
“……你还替她说话!”
目光扫过苍定野毫无生机的腿,他的声音放软几分,“……你总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看到好兄弟病容愈甚,斥责的话到嘴边,竟然一句也讲不出来了。
裴观的胸口起伏片刻,不待苍定野再说什么,干脆收拢起桌案上的文书,“我先走了,你好自为之。”
内室又静了下来,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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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叹了口气,疲倦地合上眼。
……云歌。
眼前浮现出少女那双噙了泪的凤眸。
水光潋滟,有刺骨的恨意与失落隐藏其后。
他从未见过那么冷的眼。
下意识握紧拳,苍定野的心头一阵刺痛。
等她恢复记忆,发现他趁着她失忆与她亲近,一定会更恨他的。
心绪牵动,意识又昏沉起来。
府医说得没错,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根本不适合再来节度使府处理政务。
事情也早已安排下去,都是他一手培养的亲信,能力可靠,并不会出岔子。
可是他不敢留在庆国府,也没有办法面对如今的景云歌。
不知过了多久,厚重的格扇被人悄悄推开,海棠香气浮动,传来一把猫儿似细细的声音,“苍定野?你在忙吗?”
是景云歌来了。
苍定野正要睁眼,就听到小姑娘讶然道,“哎?睡着了?”
接着,温热的小手轻轻放到他的额头上。
景云歌小声嘀咕:“也没发烧呀……”
苍定野犹豫了一下,决定继续装睡。
按照他对景云歌的了解,小姑娘定然会觉得无趣,放下食盒就走了。
没想到,景云歌站在书案旁思索片刻,竟然趁机大胆地观察起他来。
先是轻轻摸了摸他眉骨上一道浅浅的疤痕,见苍定野的呼吸依旧沉滞而平静,景云歌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先是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右手的虎口,从前长着剑茧的地方。
又把手指按在腕间的脉上,煞有介事地摸着他的心跳。
还稍稍扒开他的前襟,似乎是看到了身上的旧伤,小姑娘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又悄悄把衣襟的皱褶抚平。
……然后,那双手就开始慢慢下移。
苍定野装不下去了。
他受伤的位置高,胸口以下没有知觉,保不准景云歌会胡乱摸到什么地方。
轻咳一声,苍定野慢慢睁开眼:
“云歌?”
景云歌正饶有兴趣地研究他腰间的蹀躞带,听到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正撞进苍定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
动手动脚被抓个正着,景云歌有点尴尬,嘿嘿一笑,“夫,夫君……”
说实话,她有点怕如今的苍定野。
眼前的人比记忆中更加冷肃成熟,双眸永远都如同一潭死水。
苍定野看出她眼中的畏惧,心头酸涩,正欲开口让她回去,却听到小姑娘鼓起勇气,磕磕绊绊道:
“我、我今天穿了你给我买的裙子。”
她说着,拎起裙摆,像小时候那样转了个圈。
裙袂翻飞,吹皱心池春水。
苍定野怔了一下,才认出那件襦裙。
彼时,他们才成亲不久。
他满心欢喜,为她买了许多衣服首饰,几乎见过长安城所有的绣娘,跑遍所有绣楼。
可最后,那些衣服都几乎被她命人退了回来。
她恨他,所以连他送的东西也厌恶。
只是她都忘记了。
见苍定野不说话,景云歌有点心虚,把手背到身后,揪着衣角不自在地搓来搓去:
“呃……不好看?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换回从前的衣服。”
“……没有。”苍定野回过神,“很好看。”
比他想象中,她穿上的样子,还要好看。
他本以为没机会见到了。
景云歌高兴起来,绕到桌案对面,打开食盒,把一直温着的粥拿出来,“听说你还没用早膳,我特意给你煮的粥,尝尝。”
6. 错位
苍定野垂眸,看着粥碗中切得大小不一的食材,眉心微动,最后到底忍不住问道:
“有没有伤到手?”
景云歌就等这句话呢,她立刻把手伸出来给他看,娇滴滴道:“划破了。”
倒也不算严重,只是冒出点血珠,但她存了小心思,想故意给苍定野卖个惨。
果然,苍定野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抚过她包扎好的伤口。
他没有说话,浓密的睫羽垂着,看不清神色。
小姑娘心里打起鼓,以为被他发现了自己的虚张声势。正想把手缩回来,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了动,他轻轻攥住她的手腕,低声问道:
“云歌,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哎?”
景云歌没听清,低头去看苍定野,他却已经松开手:“没什么。”
小姑娘失忆了,但是他没有。
等她恢复记忆,想起这段时间对他做的事,会不会很后悔?
想到这,他抿了抿唇,想要拒绝她煮的粥。
只是还没想好理由,景云歌就已经端起瓷盏,舀了一勺粥,凑到他的唇畔。
那双漂亮的凤眸眨了眨,她小声道:“尝尝嘛,求你了……夫君。”
她惯会撒娇,苍定野恍惚了片刻,竟然就顺从地吃了下去。
眉眼弯弯,她问道:“好喝吗?”
这是苍定野此生喝过最好喝的粥了。他点点头,“嗯。”
闻言,小姑娘弯起眉眼,又往前凑了一点,“那,你今晚会回家吗?”
久违的海棠香气扑面而来。
薄唇动了动,苍定野想拒绝的。
可是“回家”这个词太有吸引力了。
他们两个人的家。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他终究是点头:“好。”
……
景云歌起得太早,在回去的马车上就开始犯困。
苍定野坐在旁边,单手支颐,翻着几本奏折。
正午日头盛大,阳光被车板切割成细条,落在他的鬓边唇畔,勾勒出锋利消瘦的线条。
一阵风吹拂而入,送来令人安心的降真香气。
小猫似地吸吸鼻子,景云歌下意识又往他身边挪了挪。
落在奏折上的手指微微一动,苍定野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
没多久,身侧微沉,他垂眸,不知何时小姑娘已经悄悄睡去,像年少时那样靠在他的肩头。
午后的阳光下,她漂亮纤长的睫羽如同蝶翼,在瓷白的脸上投落一片阴影。
苍定野轻轻抬手,将她垂落在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在睡梦中似有所感,景云歌撅起嘴,猫儿似地蹭了蹭他,娇憨地小声抱怨:
“苍定野……别闹我啦。”
苍定野低下头,唇角微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蛋。
“好。”
……
景云歌这一觉就睡到了回府。睁开眼时,马车已经在门口不知停了多久,她枕在苍定野的膝头,身上盖着降真香气的风氅。
苍定野仍然在看奏折,英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腿上放的不过是一块木头或者什么别的死物。
景云歌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坐起身,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咳、这么快就到家了。”
苍定野没说话,放下手中的书册,收拢起她睡着时散落的钗环。
“……”
景云歌更尴尬了。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还是个幼稚的小孩,做事七零八落,不配做当家主母?
为了证明自己,景云歌抢先下了马车,又把苍定野扶下来。
他的身量很高,从前肌肉结实漂亮,没想到如今却轻得吓人,景云歌搭着他的手腕,只觉得也没有比团团重多少。
她忍不住小声抱怨:“苍定野,你也太瘦了。”
苍定野抬眼,目光有些迟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嫌弃自己,于是又默默垂下眸。
紧接着,苍定野就听见小姑娘又道:“我一定要把你养得胖一点。”
仿佛心头悄悄开出一朵小花,他怔忪,抿了抿唇,“……嗯。”
进了内宅,苍定野没有和景云歌一起去找团团,而是径直回了书房。
书房中,府医已经候在内殿,苍定野抬手示意他平身,开门见山地问道:
“夫人的失忆,到底是怎回事?”
府医道:“君上,夫人可是有哪里不适?”
修长的指节慢慢敲着轮椅,苍定野迟疑开口:“她……似乎不止是失忆了。”
他久经沙场,见过无数因为外伤而失忆的人。
但这些人,都仅仅是失去了记忆。
而不会像景云歌这样,连带着对他的态度都骤然转变,仿佛换了性子。
她的心悦之人,明明是凌沧时。
“……似乎是把对一个人的感情,放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最后,苍定野这样说。
“这,”府医犹豫,“属下斗胆,君上可是弄错了?”
苍定野冷冷扯起嘴角。
他怎么会弄错。
景云歌与凌沧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十五岁及笄礼上,她就与凌沧时私定终身,非他不嫁。
那时,苍定野拿着亲手雕琢的玉簪,想要送给景云歌,却意外听到她与凌沧时的对话。
彼时凌沧时即将带兵去越州,前路未卜。
景云歌说,愿意等他一世。
手指上刻刀留下的伤口刺痛起来,苍定野站在假山后,听着她的话,双拳紧握到创痕崩裂,鲜血淋漓。
……更毋论四年前,她宁可要苍定野死,来换凌沧时生。
府医沉吟片刻,“若真如君上所言,倒也有这种可能,就是受到惊吓后产生的记忆错乱,以至于连带夫人的感情也出现了错位。”
他回忆着,“前夜诊脉,夫人确实有惊惧忧思之相,倒是也有记忆错乱的可能。”
苍定野听着,心终于慢慢沉下去。
一切就都说通了。
景云歌在失忆后对他如此亲密,恐怕是把他当作了凌沧时。
胸口又开始绞痛。桃花眼微微阖上,他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道:“……如此,该如何治疗?”
府医道:“尽量让夫人回到熟悉的环境。另外,当夫人出现错乱时,可以及时纠正,刺激正确的记忆恢复。”
及时纠正?
难道要告诉景云歌,她的爱给错了人?
那些爱,原本都是属于凌沧时的。
施舍给他的这些温存,本就不作数。
苍定野垂下眼,没什么表情:“我知道了。”
……
景云歌到书房时,苍北辰正在练字,长随站在一旁为他研墨。
小家伙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与他爹相似的眉眼认真极了,肉乎乎的脸颊鼓着,鼻子里塞了一小块棉花。
听到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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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声,苍北辰抬起头,看到是景云歌,桃花眼一亮,下意识就要放下笔扑进她怀里。却在最后回过神,端端正正把笔摆好,才起身行礼:
“儿子见过娘亲。”
景云歌笑容满面:“过来过来,娘亲抱抱。”
她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儿子接受良好。
不仅长得和他爹很像,还没他爹那么成熟冷漠,看着苍北辰,景云歌仿佛看到了幼时整天追在她屁股后干架的豆包苍定野。
伸手捏了一把儿子的小脸蛋,她问道:“鼻子是怎么了?”
跟着景云歌睡了一宿,苍北辰已经没有那么拘谨,他瓮声瓮气道:“流鼻血了。”
他似乎不太想聊这件事,于是拉着景云歌的袖角往桌边走,“娘亲,你看我写的字。”
苍北辰只有三岁,才开蒙不久,正练着写大字,却已经横平竖直,热闹方正。
景云歌忍不住称赞道:“写得真好看,比娘亲那时候强多了。”
她说的是实话。
自己和苍北辰都不太像是读书的料子,每次摹帖都是糊弄过去,或者威逼利诱找景云烈代写。
以至于都七八岁了写字还像狗爬,俩人经常被太傅罚堂抄书。
没想到生出来的小孩倒是很争气。
苍北辰第一次被娘亲夸奖,瓷白的小脸蛋立刻涨得通红。
这一兴奋不要紧,鼻孔里塞的棉花竟然又被血浸透了,景云歌愣了,连忙拿出手绢来给他止血:
“呀,团团,你又流血了!”
书房一时乱了起来,端水的,拿冰块的,景云歌一边帮儿子擦脸,一边问乳母:“到底是怎么回事?”
苍北辰连忙要打断乳母,可鼻子里都是血,刚开口就被呛住了。景云歌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去给他止血,旁边的乳母忙不迭跪下道:
“回夫人,世子爷早上用了您煮的粥,许是里头的食材太补,虚火旺盛,就流鼻血了。请府医看过,说是没有大碍,待火气下去即可。”
“……”
景云歌看着儿子,有点愧疚,“对不起啊,团团,是娘亲太不会照顾人了。”
苍北辰用力摇头,“没有,是团团体质不好,不怪娘亲。”明明已经声音沙哑,小家伙还是努力对景云歌笑着,“娘亲煮的粥可好喝了。”
他越懂事,景云歌越愧疚。
自己实在是太差劲了,难怪苍定野会不愿意见她。
连照顾小孩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会出岔子。
见景云歌还是有些闷闷不乐,苍北辰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无措。
他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道:“娘亲,下次团团一定不会流鼻血了,娘亲还愿意给团团煮粥吗?”
这是他第一次喝到娘亲煮的粥。
虽然药味很重很重,还有点发苦,却比他在宫里尝到的御膳都要好喝。
他害怕自己败了娘亲的兴致,以后娘亲就再也不给他煮粥了。
景云歌的心都要化了,怎么会有这么懂事的小孩。
她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当然愿意呀,若是团团喜欢,娘亲每天都给团团和爹爹煮粥喝。”
——如果苍定野愿意的话。
今天回府之后,景云歌问苍定野要不要和她一起来找儿子。
他没答应她,容色也还是疏离的,只说自己还有政务要处理,就去了书房。
小姑娘心里有些酸涩,又想起那些被烧掉的书信,还有凌沧时。
7. 枣花
回府之后,苍定野一直待在书房没有出来,晚膳时都没露脸。
直到亥正时分,把苍北辰哄着睡着了,景云歌把煎好的药放在食盒里,拎到书房外。
灯光从窗棂外透出来,她深吸一口气,让亲卫进去通传。
很快,紧闭的四直门被人推开,亲卫恭敬低头:“夫人。”
不过初秋时分,书房中已经点上了暖炉,苦涩的药味儿与降真香气揉在一处,暗自浮动。
内殿中,苍定野一袭玄色织金常服,容色苍白倦怠,旁边放着半盏已经冷透的参汤,是傍晚时景云歌给他炖的。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四目相对,小姑娘正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乌眸。
“……!”
景云歌有点怕他,骤然对视,下意识脚步一顿。
慌乱移开视线,他手里还拿着黛笔,悬在几张凌乱的字帖上,是下午她陪苍北辰一起写的。
想起字帖上还有她给儿子画的小乌龟,景云歌的脸“唰”地红了,快步走上前,把食盒放在桌上,“那个……咳,我来给你送药。”
苍定野望着她,那双墨色的眼睛也看不出什么情绪,静了片刻才道:“多谢。”
说完就又继续低头去看苍北辰的字帖了。
“……”
景云歌撅起嘴,放在从前,苍定野这个态度,她早就要闹了。
可是,十九岁的苍定野会纵容她耍性子,二十四的苍定野却不一定。
更毋论,她还是疑似和旧情人藕断丝连的那个。
将心里的委屈压下去,她小声说:“苍……夫君,那个药得趁热喝。”
苍定野没说话,干脆直接拿起药盏。正要送到唇边,景云歌连忙道:“大夫说了,这个药性烈,不能直接喝。”
她把放着枣花糕的瓷碟拿出来,又把小银匙递给他,“我给你拿了枣花糕,多少吃一点。”
苍定野又说了一遍:“多谢。”
景云歌闻言抬头看他,他也望向她。
那双眼睛倒是谈不上冷,只是有许多景云歌读不懂的情绪。她抿了抿唇,印象中苍定野是喜欢吃甜的,只是过了五年,这总不会变吧。
他果然吃了两瓣枣花糕,又将温热的药一饮而尽。
婢女奉了茶水,苍定野净过口,又要拿起笔。
景云歌连忙道:“今晚我们早些休息吧?”
苍定野还是那种淡淡的态度,“我在书房睡。”
“不行!”
景云歌急了,书房的床榻那么小,他又还病着,忍不住稍稍提高了声音,“你昨晚明明答应过我的,要回寝殿睡。”
苍定野沉默了一下,想起白日府医对他说的,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
“云歌……”开口已然苦涩,薄唇微抿,他强迫自己说完,“我们一直是分开睡的。”
景云歌愣住了,她看着苍定野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半分揶揄或调笑,可是都没有,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她又一次,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空空如也的木匣。
“这……这样啊。”景云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勉强笑了一下,至少她在尽力让让神色自然一些,可惜每一个字都说出来得很艰难,“……对,对不起。”
这句话几乎耗尽了她所剩不多的勇气,小姑娘甚至没能再看他一眼,就拿起食盒匆匆离去。
如果她回过头,就能看到此时苍定野眼中的痛苦和落寞。
……
景云歌彻夜未眠,终于在鸡鸣时分想明白了一件事。
想要修复和苍定野的关系,首先就要和凌沧时一刀两断。
但凌沧时如今在哪里?
十七岁时,她与凌沧时、苍定野他们都尚是皇子伴读,住在京城。
五年过去,改朝换代不说,苍定野甚至已经承袭父亲的爵位,举家搬来了江州。
她昨天在节度使府多少摸清楚一些事,比如,眼下苍定野是江州的节度使,亲信大部分是儿时好友,只是从前在镇海军的旧部却大多没有跟来。
倒也不奇怪,苍氏待下向来宽厚,那些旧部兴许是已经解甲归田了。
景云歌不敢在府中直接提起凌沧时,正发愁怎么办,用早膳时突然想起了哥哥景云烈。
这厮一肚子坏水,肯定能帮她出主意。
于是她又拐弯抹角地向剑兰打听,“我……我有点想家了,我父母与兄长他们还好吗?”
剑兰为难地摇头,失忆前的夫人性格清冷孤僻,从不主动谈起家人,“奴婢只知道世子爷如今是随州节度使。”
“随州?这么近啊。”景云歌想了想,“准备纸笔,我要给景云烈写信。”
信发出去,景云歌心中畅快不少,从苍定野给她买的衣裙中挑了件水红色的,高高兴兴去膳房准备早膳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到膳房后,食材竟然都已经切好了。
厨娘在一旁笑着道,“昨日君上吩咐的,若是夫人再来膳房,就提前备好菜品。”
景云歌的脸红了,装作不在意地拿银箸扒拉着切好的鸡肉,其实心里美滋滋的。
看来苍定野也没有那么讨厌她嘛。
鸡汤是景云歌前夜就温在炉子上吊着的,早晨起来再下鸡茸滚一遍,汤就清澈见底了。
鸡汤一分为二,一份下了药膳和江米,给苍定野煮药膳粥;一份加了线面,鸡肉撕碎洒在上头,是苍北辰的。
景云歌没给自己准备,她早上没食欲,比起这些,小姑娘更喜欢吃厨娘做的小点心。
把早膳端上桌,苍定野和苍北辰还没露面。
剑兰看了眼更漏,“夫人,这个时辰,小世子还在演武场练武呢。”
景云歌道:“苍定野也在?”
剑兰点头,“君上身体好些时,每天早上都会陪着小世子。”
……看来昨天他确实是有意躲着她。
景云歌想了想,“带我去演武场。”
……
到了演武场,远远就看见苍北辰一袭玄色箭衣,挂织金罩甲,手里拿着一支小木剑,有板有眼地比划着。
武师戴了护甲,站在他对面,手里拿着竹节与他对练。
一旁,苍定野披着风氅,歪靠在轮椅中,看着儿子,容色难得柔软几分。
苍北辰往左挥剑,正看到景云歌向这边走来。
小家伙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娘亲!”
这么一分神,身形就出了纰漏,竹节见缝插针,正中小家伙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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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哎呦”一声,被力道掀得直接坐到了地上。
武师再收着劲儿,也是大人,苍北辰摔得不轻,登时脸色就白了。
景云歌连忙快步上前,正要伸手把儿子扶起来,苍定野开口:“让他自己起。”
“这……”
看着苍定野冷肃锋利的侧脸,景云歌迟疑了一下,到底是乖乖退到自家夫君身边,冲苍北辰比了个鼓劲儿的手势。
原本苍北辰的泪花都在眼眶里打转了,看见娘亲鬼鬼祟祟的样子,忍不住破涕为笑。
只是,刚咧开嘴,就对上爹爹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眸子。
“……”
冷汗“唰”就冒了出来,小家伙连忙收敛神色,强忍着痛站起身,低头走到苍定野面前:“爹爹。”
做父君的剑眉微蹙,声音冷然:“痛吗?”
苍北辰老老实实地点头。
苍定野:“痛就对了。”
他抬手示意武师下去,继续道:“谁教你的对战时三心二意?你以为谁都会对你手下留情?”
苍北辰把头埋得更低,“是。儿子知错了。”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小家伙,如今却像被霜打了似的,更何况刚才还摔倒在了地上,痛得脸都没了血色。
景云歌看得心疼,忍不住悄悄拉了拉苍定野的衣角。
苍定野看了她一眼。
这目光太严厉,像极了当年背不过书就抽手板的太傅大人。
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飞快松开手。
也许是小姑娘的神色太像小猫,苍定野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他回过头,对苍北辰道:
“今天就先算了,明天多挥剑一百次。”
苍北辰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讶然抬起头,就发现爹爹似乎……在看娘亲?
景云歌却没注意到苍定野的视线,如今她满心都是地上的小家伙,快步上前把苍北辰抱起来,心疼得不得了:
“痛得厉害吗?”
嗅着温柔的海棠香气,苍北辰被娘亲抱得飘飘然,把脸埋在娘亲的颈窝间,忍不住想:
受伤也没什么不好,受了伤,娘亲就会抱抱他。
可是他又不想惹娘亲担心,于是小声道:“没、没事的,娘亲。”
这时候府医也到了,把苍北辰抱进屋里检查一番,回禀说并未伤到骨头,只是有些淤肿,每日冰敷就好。
景云歌这才放下心,把苍北辰抱回了花厅。
一家三口用过早膳,景云歌拉住苍定野的衣角:“苍……夫君,你上午有安排吗?”
苍定野犹豫了一下,摇头。
“那个……”
景云歌深吸一口气,“你能不能陪我去买首饰?”
她不敢看苍定野,低着头,把想了一早晨的说辞一股脑搬出来:
“我……我想穿你给我买的那些衣服,可是妆奁里的首饰都太素了。这里我人生地不熟,你陪我逛逛,行吗?求你了。”
给自己买首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也想给苍定野准备礼物。
马上就是他的生辰了。
苍定野没说话。
在这静默中,景云歌感觉到,他慢慢把她手中的衣袖抽了出来。
8. 醉酒
景云歌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她听到苍定野说,“……还有些公务没处理完。抱歉,云歌。”
“这样啊。”景云歌强忍住失落,勉强笑了一下,“没事,可以让剑兰陪我去。”
委屈,难过,或许还有别的情绪,悉数涌上来。
眼眶发热,她不想让苍定野看到,于是慌张背过身去,故作轻快道:
“那你快去忙吧。”
垂在腿上的手无声攥紧,“……嗯。”
景云歌走出花厅就没忍住,捂着脸哭了出来。
她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什么委屈。
唯独在苍定野这里,屡次服软,屡次碰壁。
她又生气又难过。
生气二十一岁的自己怎么那么不争气,放着好好的夫君和孩子不管,非要对凌沧时念念不忘。
若苍定野是个狼心狗肺的负心汉,也就罢了;可这几日相处下来,尽管他一直有意躲着景云歌,她却能感觉出来,他并不是坏人,甚至是隐忍纵容的一方。
难过则是,十七岁的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睁开眼就面对这一地鸡毛,对方还屡屡回避,让她看着活像个笑话。
她想家了。
带着这种情绪,小姑娘出门逛街也闷闷不乐,一下午都没什么收获。
眼见着天色不早,就随便挑了几个首饰,准备回去。
正要从店里走出来,余光忽然瞥到一块莹白温润的玉料。
额角隐约痛了一下,似乎她从前见过类似的玉簪。
她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支玉簪具体的样子。
是错觉吗?
她盯着那块玉料看了看,对掌柜道:“把这块玉料包起来吧。”
话又说回来,若是能给苍定野雕一支玉簪,倒也不错。
她年少时在西市还偷偷学过一阵琢玉的手艺,可惜一直无处施展。
爹和娘不许她玩这些危险东西,景云烈看不上她的手艺。
凌沧时呢,他有许多支精致无数倍的玉簪,景云歌自知手艺不精,自然也不会主动送这种东西给他。
掌柜连忙点头,景云歌正要拿荷包,外头突然传来叫喊,隐约听见有人怒道:
“……小丫头片子,怎么还红口白牙地诬陷人?你哪只眼看到我拿你荷包了?告诉你,说话最好小心点,你这小身板,爷都不用使力,就能捏碎——啊!!!!”
说话的男人凄厉地叫起来,“——松手!贱妇!给我松手!”
接着是一把清泠泠的女声,平静而冷漠:“把荷包还给我。”
掌柜蹙眉,示意小二赶紧把窗户关上。
景云歌听到那声音,失神片刻,飞快道:“等一下。”
她拎起裙摆,毫不犹豫地跑了下去。
楼下长街上已经堵得熙熙攘攘,人群中央围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利落的红衣打扮,背着一个小行囊,身后斜插两把没有刀镡的匕首,整个人冷艳而锋利。
女子直着腰,身板利落如枪,转动着护腕,冷冷望着地上疼得呲牙咧嘴的男人。
男人已经痛得脸色惨白,倒在地上抽搐不止,右臂被扭曲成诡异的角度,像烂麻绳一样垂在身侧。
他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洗得褪色的荷包,扔到地上,一边呻吟一边骂道:“嘶——不就是一个破荷包么!至于!”
女子没说话,平静地拾起荷包,又珍而重之地将尘土拍掉,才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她没再给男人一个多余的眼神,仿佛不过是踹了一脚街边的狗。
没人敢拦她,所有人都像避讳瘟神般忌惮地后退。转身正要走,这时景云歌也跑了出来,她喊道:“之宁!”
女子的脚步顿了顿。
她回头,正对上景云歌亮晶晶的眼睛。
讶然的神色一闪而过,接着是惊喜,她快步走向景云歌:“云歌?”
景云歌笑着点头,眼睛有点发热:“是我。”她笑着,拉起女子的手,回身往店里走,“之宁,真的是你!”
定远侯的庶女,沈之宁。
她算是景云歌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十五岁时随着爹去了万州,但一直和景云歌保持着书信往来。
当年临别时,两人还约定,等到彼此成婚,一定要送对方出嫁。
只是,景云歌与凌沧时订婚前夕,曾给沈之宁写信过去,却再也没有得到回信。
方才面如寒玉的沈之宁,如今被矮了半头的景云歌牵着手,竟然和温顺的豹子一样,乖乖任由她将自己拉进店里。
景云歌满心都是久别重逢的沈之宁,哪里还有心思挑东西。
她匆匆结了账,让剑兰先带着买好的东西的回府,就与沈之宁就近找了家酒楼。
落座后,景云歌迫不及待地问道:“之宁,你怎么来江州了?”
“说来话长。”沈之宁犹豫片刻,“我……逃婚了。”
景云歌怔了一下,旋即笑出来:“确实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是谁家的公子啊?”
沈之宁讶然道:“你之前在帝都,没有听到那些议论?”
景云歌摇头,“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失忆了。”
“失忆?”
闻言,沈之宁仔细打量景云歌,漂亮的眉忍不住蹙起,“还瘦了。你与夫君过得不好?”
想起冷漠疏远的苍定野,景云歌苦笑,“也许吧。”
这时酒菜也上来了,两人絮絮说着闲话,景云歌方知,当年沈之宁之所以音讯全无,是因为她被迫代替嫡姐,嫁给了朝元长公主的独子裴观。
成婚不到半年,沈之宁就逃了。
说完自己,沈之宁又问景云歌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幼时好友,这几日一直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和迷茫悉数涌了上来。景云歌低下头,小声道:“我,我好像办了错事……”
……却又不知该如何挽回。
她越说越伤心,以至于拿错了杯盏都未觉。
直到酒液辛辣灼烧喉咙,景云歌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把沈之宁的酒当成茶给喝了。
她自幼不胜酒力,唯一一次喝醉是在及笄礼上,被景云烈骗着灌了一杯果酒。
醉后发生了什么已经不得而知,只听说景云烈那天被爹按着屁股狠狠揍了一顿。
这样想着,酒劲儿就翻涌起来,脸颊也开始灼烧。
周遭喧闹的谈话声似乎变远了,她努力看清眼前的沈之宁,却怎么也没办法定神。
记忆中,她对沈之宁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之宁,我要回家。”
……
景云歌中午出门,一直到天黑都没回来。
暗卫倒是来汇报过,说夫人遇到了故人,去了酒楼。
可眼见着时间越来越晚,苍定野持续了一整日的心悸愈发严重起来。
今早小姑娘那双含泪的眼睛,反复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放下笔,强压住心口旧伤泛起的刺痛,开口道:“来人。”
亲卫低头领命:“君上。”
“备车……”苍定野蹙眉,轻咳一声,“……去——”
“去”字还未说完,又有一个亲卫匆匆跑进来,“君上,夫人回来了。”
苍定野如释重负,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知道了。”
那亲卫却跪着没动。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夫人……似乎醉酒了,坐在马车里不肯下来,说要见您。”
苍白枯瘦的指尖颤了颤,有许多尘封多年的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最后,他道:“我过去看看。”
马车停在王府门口,人影朦胧,隐约传来小姑娘软绵绵的声音:
“之宁,明天我还想找你玩……”
“好。”
“之宁,你快回家……天太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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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庆国公出来接你,我就走。”
“庆国公……?喔,你是说苍定野呀。”小醉猫捧着脸,吃吃地笑起来,“他一定会来的。”
“……你啊。”沈之宁又心疼又无奈地把景云歌扶起来,“你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景云歌点点头,又小声道:“苍定野会保护我的。”
马车门在这时被敲响,婢女小心翼翼道,“夫人,沈小姐,君上来了。”
景云歌闻言,摇摇晃晃直起身,就要去把门推开。
沈之宁看得胆战心惊,生怕她直接扑倒在地上,连忙扶住她打开门。
马车外,苍定野坐在轮椅上,强撑着身体,目光紧张地落在景云歌身上。
他来得匆忙,连风氅都没披,容色比此时的月光还要苍白。
沈之宁愣了一下,片刻才道:
“国公爷。”
苍定野抬起眼,淡薄的灯火映照在他的眉眼间,像揉碎了的云雾:“沈小姐。”
从前在帝都时,沈之宁经常找苍定野打架。
苍定野喜欢欺负景云歌,景云歌吃了瘪,就找沈之宁掉金豆子。
因此,沈之宁就追着苍定野揍,替好朋友出气。
他们纵马追逐,踏过长安的长街。
沈之宁和苍定野的剑柄上,都缠着景云歌打的璎珞,银铃清脆,与马蹄声、笑声响在一处,沿途惊起飞鸟无数。
世殊事异。
不过是尘埃野马,年少大梦一场。
“……苍定野!”
景云歌跌跌撞撞下了马车,扑进苍定野的怀中,小声道,“你怎么才来呀……”
苍定野愕然,下意识抬手,虚虚护住景云歌,却没有触碰到她。
景云歌又恋恋不舍地沈之宁挥挥手,“之宁,你快回家。明天我一定找你玩。”
她醉得厉害,却还记着苍定野的心口有旧伤,不敢靠在他身上,便轻轻蹭着他的颈窝,“苍定野,我们也回家吧。”
喉结上下滚动,最后,苍定野只是“嗯”了一声。
又对沈之宁道:“今天多谢沈小姐照拂……来人。”立刻有亲卫颔首待命,“护送沈小姐回去。”
“不必。”
沈之宁轻盈地跃下马车。
临走前,她看了一眼苍定野,什么都没说。
怀里,小姑娘虚虚把脸埋在苍定野的颈窝间,深深吐息。
呼吸之间皆是熟悉的降真香气。
她小声叫:“苍定野。”
怀抱微微僵硬,随后,那人低沉沙哑的声音通过胸腔传来:“嗯,我在。”
“苍定野。”
她又开口。
“嗯。”
景云歌一遍又一遍地唤,苍定野就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回应她。
醉酒时的景云歌,更像是害怕被抛弃的小猫,最喜欢这样趴在苍定野身上,嗅着他的气息。
怎么赶都赶不走。
成婚后,苍定野只见她醉过一次。
她得知凌沧时受伤,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也是那次,他们有了苍北辰。
把景云歌带回寝殿,她已经昏昏欲睡,苍定野没力气抱她,只好开口道:“云歌,已经到了。”
“……嗯。”景云歌含混地应了一声,却没动,撒娇般道,“苍定野,我困。”
苍定野看了眼门边,剑兰已经带着婢女候在外头,准备伺候景云歌更衣:“换下衣服就睡。”
景云歌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松手:“那你呢?你也在这睡吗?”
衣襟微乱,苍定野的肌肤泛着病态的白,隐约看到线条流畅漂亮的锁骨,和几道斑驳的旧疤。
他眼神微颤,垂眸盯着景云歌看了片刻,终于开口:
“云歌,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不是又把他错认成凌沧时,才这样肆无忌惮地撒娇。
9. 求佛
景云歌困了,不肯抬头,就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间蹭来蹭去,声音像是撒娇的小猫儿:
“你是夫君。”
深眸中闪过一丝苦涩,苍定野哑声道,“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闻言,小姑娘终于从苍定野怀中抬起头。
那双凤眸湿漉漉的,认真看着苍定野。
男人的喉结微动。
景云歌抬起手,轻轻抚过他紧抿的薄唇,“你叫苍定野呀。”她“噗嗤”笑起来,如同月牙弯弯:
“你怎么长大了之后比小时候还傻,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醉意又涌上来,她用了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不对……你别岔开话头!你还没答应我,留在这陪我睡觉。”
小姑娘嗓音绵软,他呼吸沉了几分,心底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
若是这话是她没有失忆时说的,该有多好。
他很想留在这,却怕她恢复记忆后更厌恶他。
错神须臾,苍定野方低声道:“云歌,我们从前一直是分开睡的。”
“你也说的了,那是从前。”景云歌不乐意,哼哼唧唧,又攀住苍定野的颈,“不许走。”
大手轻轻覆上小姑娘的柔荑,温柔却不容置疑地,苍定野把她的手从自己前襟拿开:
“不行,云歌。你现在失忆了。”
掌心骤然空了,景云歌愣了一下,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苍定野。
男人眼中是她读不懂的情绪,只翻涌片刻,便恢复了惯常的深不见底。
小姑娘呆呆看着他,神态有不解,也有迷茫,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这时候剑兰进来了,低声道:“夫人。”
这声“夫人”似乎唤回她的意识,她直起身,望着苍定野,眼尾慢慢泛起绯红。
借着醉意,她终于问出那句话:
“……苍定野,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声音细细的,小小的,还颤抖着。
从前还会装哭骗他心软,可是如今真的委屈到落泪,景云歌却不愿被苍定野看到。
她胡乱抹了一把眼睛,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微凉的大手突然轻轻抓住她的手腕。
“……没有讨厌。”
身后,他声音沙哑,“从来没有。”
他又说,“对不起。”
景云歌用力甩开他。
都已经把她惹哭了,才说这些话,早干什么去了?
只是,她没想到,苍定野的力气并没有那么大,从前弯弓盘马的手,抓着她时怎么也掰不开,如今只是这么一甩,就重重砸到了轮椅上。
苍定野的脸色霎时变得煞白。
剑兰慌张道:“君上!”
景云歌闻声回过头,苍定野的额角已经冒出了冷汗。
醉意登时消退一半,小姑娘慌张跑回他身边,“苍定野?”又抬头望向剑兰,急切道,“快去请府医过来!”
“没事……”苍定野的胸口剧烈起伏,却还强撑着安慰景云歌,“旧伤而已……”
闻言,她下意识低头,才发现他的手腕处的旧疤一道道交错重叠,即使如今已经发白,依然能看出当时的情况有多危险。
“你……”
景云歌张了张口,还未说话,眼前骤然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血。
很多血。
源源不断涌出来。
她哭着,捧着他鲜血淋漓的手腕,徒劳地把衣裙撕碎,要缠到伤口上。
“歌儿,”有人说,“对不起,再也不能保护你了。”
血越流越多。
“……云歌?怎么了?”
苍定野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近,比景云歌方才听到的要更加低沉成熟,也更加真实。
她猛地回过神。
苍定野正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景云歌没回答,而是蹲下身,伏在他的腿上,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疤痕。
“很痛吗?”她小声问。
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苍定野摇头。
怎么会不痛。
小姑娘眼圈又红了。
她想,看在苍定野还是个伤员的份上,就再原谅他一次吧。
“苍定野,你真的不能陪陪我吗?”
她轻轻拉着他的手指,再次问他,“我刚刚看到好多血,头很痛。我害怕会做噩梦。”
说着,睫毛颤了颤,眼泪就吧嗒吧嗒地,落在苍定野的衣服上。
他呼吸一滞,闭上眼,掩去眸中波澜翻涌。
苍定野觉得命运对自己太过残忍。
他用了整整四年,学会死心,学会放手。
却在她的一滴泪前,溃不成军。
他此生犯下的最大过错,就是在心高气傲的年纪,爱上了景云歌。
明知强取豪夺只会让她更恨自己,他还是不顾一切,偏执地将她抢到身边。
彼时苍定野只有二十岁,年少轻狂,有过许多奢望。
摔杯落盏,动魄惊心。
后来方知,人间命运总是如此残酷。
那日景云歌投水自戕,他在殿外守了整整一夜,却不敢见她,在黎明前匆匆离去。
他恨极了自己,竟然逼得所爱之人宁可寻死也要离开。
静默片刻。
到底是抬起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我留在这,云歌,不哭了。”
……
苍定野极少与景云歌同榻而眠。
景云歌像小猫般,抱着被子缩成一团,在床上只占了很小的一块;苍定野则睡在床榻外侧。
两人中间一大块都空着,把苍北辰横着放过来都足够。
小姑娘均匀而平静的呼吸声传来,约莫是已经睡着了。
空气中浮动着她身上的海棠香气。
苍定野并不困,他侧过头,望着落在地上的月光。
大婚那夜,也是这样好的月亮,可是他并没有在景云歌身边,而是睡在了书房。
那时,他重伤初愈,捱过大婚流程已经是强弩之末,半夜就发起高烧。
昏昏沉沉时,他看着月光,忽然很想很想景云歌。
哪怕只是看着她的睡颜,他就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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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并没有。
这些妄念,很快就在一次又一次失望与痛苦中磨平。
以至于如今真的躺在她身边,他也觉得很不真实。
苍定野觉得,她只是因为失忆,所以忘记了从前有多恨自己,甚至还把对凌沧时的感情错放在他身上。
云层遮蔽月亮,月光暗淡下去了。
这时,苍定野忽然听到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低下头,是景云歌在睡梦中无意识翻了个身,手臂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搭在了苍定野的腰间。
他的腰部没有知觉,想象不出眼下她抱着自己,应该是什么感受。
可心脏确实是骤然停了半拍。
苍定野慢慢垂眼,小姑娘阖着眸,容色恬静,下意识蹭了蹭他的手臂。
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将她的碎发拨弄到耳后。
小姑娘似有所感,轻声梦呓:“苍定野……别走。”
他低下头,月光落在景云歌纤长的睫毛上,投下鸦羽般的阴影。
迟疑着,微凉的手落在她的肩头,他低声道:
“嗯,我在。”
……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景云歌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那种熟悉的溺毙感再次袭来,她挣扎着,猛地睁开眼。
还是熟悉的寝殿,但周遭的摆设已经与睡前截然不同。
偌大的寝殿铺满回鹘进贡的绒毯,各色婴儿衣裳散落一地,绣工极为精致。
不远处,一个檀木摇篮侧翻在地上,里头崭新的被褥都洒了出来。
梦中的自己半靠在床头,墨发披散如瀑,锦衾下的小腹微微鼓起,别过脸冷冷看着这一地的狼藉,丝毫不为所动。
景云歌忍不住蹙眉,想要起身去把衣裳收起来,却发现自己似乎动不了。
更确切地说,是没办法控制这具身体。
这时,门扉轻响,是苍定野。
这时的他,比如今还要消瘦,病容难掩,衣服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荡荡。
但眉眼却还是鲜活的,顾盼如星,隐约能看出几分苍小将军的影子,全然不似如今这般沉寂倦怠。
看到寝殿中一地的狼藉,苍定野唇畔的笑意微滞,眼中闪过失落。
但很快,他调整好情绪,笑着进了内殿,语气故作轻快:“歌……云歌,这是怎么了?”
声音也如年少时一般清亮。
梦中的“景云歌”冷冷抬起眼,讥诮地看着他,仿佛在嘲讽他虚情假意。
“还能怎么?”她嗤笑,“立刻把这些东西都从我寝殿拿走。苍定野,我说过,你的野种,我永远都不会接受,更不会养他!”
一旁听着的景云歌愣住了。
她承认自己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因为被父兄骄纵着,偶尔也会说脏话。
可是却从未想过,从前自己会说得这么难听。
竟然会管自己的亲生骨肉叫野种。
下意识便想起苍北辰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想起夜里他蜷缩在自己怀里,软软地傻笑着,叫她娘亲。
景云歌的心中泛起一阵心疼和愧疚。
10. 谎言
“景云歌”抬起头,墨发滑落,脸色苍白得吓人,活像是画上走下来的女鬼:“省省你的虚情假意吧,真让人恶心。”
没有血色的唇勾起,她冷冷吐出一个字:
“滚。”
一旁的景云歌怔住了。
虽然苍定野这个人很顽劣,会揪她小辫子,抄她作业,带她逃课,可是从小到大,自己都没有对苍定野说过这么重的话。
她下意识望向苍定野。
撕碎的符纸洒了他一身,少年低下头,冷白如玉的面庞没什么表情,鬓边的几缕碎发垂落,让他看起来脆弱而狼狈。
沉默片刻,他勾唇自嘲一笑,哑声道:“对不起,云歌,又惹你生气了。”
没再说什么,少年轻轻伸出手,把落在他腿上的碎符纸收拢在一处,收进袖中,划动轮椅转身向外走去。
景云歌看得心底钝痛。
苍定野十五岁上战场,战功赫赫,杀业累累。
他不信神佛,不信果报,却为了她,抱着病体,只为求来一张平安符。
却被扯碎了。
景云歌从未见过他如此失落的模样。
她下意识想要追出去安慰他,却抬不动腿,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如今是和床上的”景云歌“一体的。
只是,“景云歌”逼走了苍定野,她本应该开心的,如今怔忪着,却看着地毯上的碎纸出神。
侍从们快步低头走了进来,开始打扫这满室狼藉。
“景云歌”静静看着侍从将婴儿的衣服叠起来,打翻的玩具收好,侧翻的摇篮扶正,最后把这些东西都搬了出去。
那些东西少一样,“景云歌”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仿佛腹中的孩子也随之离开了。
剑兰低头,跪在床边,正要拾起地上的碎符纸,一直没说话的“景云歌”突然道:
“住手。”
“夫人?”剑兰不解地抬起头。
“景云歌”没有回答。她只是淡淡别开脸:“都下去。”
侍从们悄悄对视一眼,低头退下了。
让景云歌没想到的是,在所有人都走了之后,梦中的自己竟然扶着腰慢慢站起身。
其实单看显怀的程度,此时“景云歌”怀孕不过四个月,但稍大幅度的动作,她都忍不住蹙眉,想必这一胎怀得很辛苦。
景云歌忍不住想,依照自己的性格,若是真的不喜欢这个孩子,那早就该打掉了。
不论是十七岁还是二十二岁,她都做得出这种事。
可是“景云歌”非但留着这个孩子,甚至还甘愿卧床养胎。
和她表现出来的抗拒与厌恶截然不同。
更让景云歌没想到的是,梦中的自己竟然吃力地蹲下身,把那一地的碎符纸都拾了起来。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朱砂笔迹上,洇开血一样的花朵。
她竟然哭了。
“景云歌”默默流着泪,把那些碎符纸收在一个破旧发白的荷包中。
景云歌努力睁大眼,想要看看自己把荷包放在了哪里。
可眼皮却越来越沉,她强撑着——
眼前骤然一亮,竟然睁开了眼。
与梦中不同,眼下尚不到破晓,正是一天中最暗的时候。
小姑娘下意识动了动臂膀,一阵熟悉的降真香气随之浮起,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在苍定野的怀中。
脸“唰”就红了,她当即想要翻身,却又怕惊醒他。
正无措时,护在她背后的手微微动了动,那人似乎醒了。
小姑娘连忙闭上眼。
初醒时总会有些心悸,苍定野呼吸沉滞而急促,低咳两声。值夜的内侍闻声快步走进来,低声道:“君上?”
苍定野没说话,而是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小姑娘。微凉的手轻轻拢在景云歌的耳畔,他的声音变得轻而模糊,“……几时了?”
内侍说丑时不到,又道药已经温着了,君上要不要现在用药。苍定野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扶我起来。”
他担心把景云歌吵醒。
景云歌感觉到他要离开,说不清是为什么,下意识抱紧了他。
她想起梦里那些画面,想起那时失落又寂寞的苍定野。
不想再让他离开。
内侍有些为难,“君上,这……”
苍定野也愣了愣,他垂眼,望着怀里的小姑娘。
景云歌知道,苍定野很聪明,可以轻而易举看出人有没有撒谎。她有些紧张,于是继续闭着眼,把脸埋到他的腰间,仿佛说梦话般呢喃:“夫君……”
苍定野身形一僵。
最后,他轻轻叹气,对内侍道:“……你先下去吧。”
内侍低头应下,寝殿中又静了下来。
苍定野低下头,小姑娘墨发披散蜿蜒,把半张脸都埋在他的怀中,只露出白玉似的耳垂。
他目光柔软,勾勒过她流畅姣好的侧脸,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如果景云歌现在睁开眼,一定能看到他眸中的温柔。
……
景云歌惦记着苍定野还没有用药,并未在他怀中流连太久,很快就装作睡够了的样子,打了个呵欠,慢慢坐了起来。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苍定野睁开眼:“云歌?”
景云歌确实是有点没睡够,她揉着眼,猫儿似的唔了一唔,“夫君……”
十七岁的小姑娘更喜欢穿宽松的衣服,丝绸里衣随着她的动作慢慢滑落,露出莹润的肩头。
苍定野呼吸一滞,飞快移开眼。
景云歌以为他有意回避自己,又想起之前的那个梦。
她不禁好奇,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确实存在的一段记忆?
但是总不能去问苍定野。
他是那样骄傲的性格,若梦中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必然不愿再提起。
内侍端着药进来了,景云歌坐在床上,趁机开始翻找枕头和被褥底下有没有压着荷包。
以她对自己的了解,一定会把重要的东西压在枕下。
果然,没多久,小姑娘惊喜道:“找到了!”
苍定野闻声,下意识回过头。
待看清她手中那个褪色的旧荷包,他的脸色突然苍白了几分。
景云歌还沉浸在找到荷包的欢喜中,解开外头打了死结的金绳,充满期待地抖了抖——
什么都没掉出来。
是空的。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拿起那个荷包,不甘心地撑着口往里看。
确实是空的。
怎么会?
难道真的只是梦?
她忍不住悄悄望向苍定野的指尖。
苍白,枯瘦,在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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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她的目光时微微颤了颤。
那样细小的擦伤,即使真的存在,三年过去早就不见踪影了。
苍定野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蜷起手指,“……怎么了,云歌?”
“啊……没事没事。”景云歌连忙摆手,“心血来潮而已。”
心血来潮,怎么会专门翻出……那个荷包。
苍定野略带几分自嘲地笑了笑。
见小姑娘还魂不守舍地盯着那个荷包,他有些心疼,到底是开口问道:“云歌,你在找什么?”
“那个,”景云歌犹豫了一下,下意识捏着荷包揉来揉去,含混道,“原来放在这里面的东西。”
苍定野只觉得心跳骤然停了半拍。
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下意识抬起头,景云歌还无精打采地研究着那个荷包,像闹脾气的小姑娘一样,虽然嘟着嘴,却仍是鲜活可爱的。
这时,景云歌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苍定野,你有没有……送过我一件护身符?”
她实在是放不下这件事。
放不下梦中苍定野那双无助又寂灭的眼。
下意识抓紧手边的袖角,苍定野面上却不显:“没有。”
他很平静地看着景云歌。
景云歌皱眉,但苍定野的表情确实没有什么破绽。
她熟悉的苍定野,是个撒谎就会脸红的笨蛋。
可五年过去,如今的苍定野已经变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
变成了话本里那种翻手云雨、喜怒不形于色的权臣。
小姑娘什么都没看出来,很失落地低下头道:“没有就没有嘛。”
可她总觉得梦不应该那么真实。
心里揣着这件事,景云歌后半夜睡得并不好。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身侧空无一人。
再伸手一摸,床榻都冷透了。
她把剑兰召进来,一边在衣柜前挑衣裳,一边道:“苍定野呢?”
“君上与小世子在演武场。”
景云歌点头。
她挑了件月白刺金宝花缬纹纱裙,朱雀鸳鸯纹的水红褙子,也是从前苍定野买的……小姑娘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
“剑兰,当初这些衣服是从哪拿来的?”
剑兰不知所以,“回夫人,都是您当初收在东暖阁的柜子中的。”
小姑娘闻言,拉着剑兰就往暖阁跑。柜子摆在不起眼的角落,平素来往根本不会注意,她打开,里面赫然摆着三四个大小不一的檀木箱子。
箱子四角包了金,又用螺钿打制出宁国府的家徽。景云歌的心跳快了起来,俯身拿起最上面的小匣子,小心翼翼地打开——
竟然都是曾经苍定野送给她的小玩意!
断了的玉钗,捏得歪七扭八的泥虎,写着某人狗爬字的红包……
……还有最上面,一个用丝绸包起来的小布包。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小包。
梦中被撕碎的平安符,正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连当初那被泪滴洇开的水渍都别无二致。
纤长的指尖慢慢抚过那些碎片。
景云歌想起梦中苍定野失落的眼神,以及指腹密密麻麻的擦伤。
原来那些事情都发生过。
她真的对他说了很过分的话。
11. 佛寺
想着那枚被撕碎的平安符,景云歌一早上都魂不守舍的,在膳房做早膳时好几次差点烫到手。
她今天煮的小馄饨,吊了高汤打底,鸡茸虾泥,特意把皮擀得薄而剔透。
做好端到花厅时,苍北辰的位置空着,景云歌纳闷道:“团团呢?”
苍定野正翻着一本兵书,闻声抬起头,“去书院了。”他看了一眼更漏,“再有一刻就回来了。”
景云歌“哦”了一声。
他们小时候也都是三岁开蒙,苍定野养孩子又严苛,苍北辰这个年纪就去书院倒也不奇怪。
她让剑兰把苍北辰的那盏馄饨放到小炉上温着,又把另一盏摆到苍定野面前,有点紧张地绞着衣角,小声道:
“第一次包馄饨,不知道调味合不合适……”
景云歌看着苍定野,如今的他成熟沉稳,五官更加棱角分明,早已褪去当初的青涩。
可她总是会想起梦中那个身形单薄落寞的少年。
心中愧疚极了。
苍定野见小姑娘表情这么纠结,还以为她是在担心馄饨的味道。
舀起一颗馄饨咬开,他尝了尝,很认真地说:“很好吃,谢谢云歌。”
景云歌低下头,鼻子有点发酸,“是吗。”
这时景云歌吃的点心和牛乳也端上来了。
吃到一半,她后知后觉,牛乳中还加了半勺蜂蜜。
这个习惯她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苍定野却一直记着。
那枚被扯碎的平安符就放在她贴身的内兜中,如今像灼烧般,隐约发烫。
她觉得,自己总应该给他道个歉。
“我……”
才刚开口,院儿里就传来脆生生的叠声呼喊:
“娘亲!娘亲!娘亲!我回来啦!”
两个人都抬起头,就看到苍北辰正往这边跑过来。小家伙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字的宣纸,瓷白的小脸儿兴奋得微微发红,“娘亲,我……”
后半句没说完,在看到桌边的苍定野时戛然而止。
对上亲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小家伙一个激灵,立刻挺直腰板,低下头:“父,父君……”
苍定野没说话。
苍北辰一副老实巴交的可怜样,景云歌忍不住悄悄拉了拉苍定野的衣角。
其实她很怕看他教育小孩。
长大之后的苍定野很有压迫感,英俊的容色沉着,声音也冷。
总是让景云歌想起小时候不苟言笑的太傅大人,看他训孩子,仿佛她也在跟着挨骂。
苍定野望向景云歌,眉眼柔和几分。
“你,你别太凶……”景云歌小声道,“看,把孩子都吓得不敢说话了。”
门边,苍北辰垂着那双酷似他爹的桃花眼,讨巧装可怜的本事倒随了景云歌十成十。
尤其是眼尾那抹天生的红,乍一看,还真有像犯了错的小狗。
“……”
苍定野无奈,对苍北辰道:“过来坐下。”
景云歌把儿子拉到身边坐,用手帕把他额角的薄汗擦了,柔声问道:
“团团,你刚才想对娘亲说什么?”
“娘亲,今天裴先生夸我写的字了。”
苍北辰把抓得皱皱巴巴的宣纸拿出来,当着父君的面,他不敢表现得太骄傲,但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我说是我娘亲陪我练的。”
景云歌惊喜道,“呀!团团这么厉害!”说着,接过儿子手里的宣纸,拿给苍定野看,故意很大声道:
“夫君,你说是不是?”
苍定野看着儿子略显稚气的字,正要蹙眉,景云歌悄悄从后面顶了他一把。
他眨了眨眼,对上小姑娘那双写满警告的凤眸。
轻咳一声,苍定野道:“确实有进步。”
苍北辰怔了一下,旋即眼睛亮了。
景云歌颇为满意收回手。又对苍北辰道:“娘亲给你煮了馄饨呢,尝尝好不好吃。”
剑兰把一直温着的馄饨端上来,苍北辰迫不及待地“啊呜”一口,咀嚼两下,小脸突然皱成一团。
景云歌担忧起来,连忙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怎么了?可是噎到了?”
用力咽下去,苍北辰那张小脸儿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没有……”
景云歌蹙眉,拿起干净的银匙尝了一个馄饨,忍不住“哎呀”一声。
馄饨馅竟然是甜的。
一定是之前在膳房时走神,把糖加成了盐。
苍北辰忙道:“没事,娘亲,很好吃的。真的。”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小家伙又吃了一口馄饨。
景云歌又心疼又好笑地揉了揉苍北辰的小脑袋,“膳房还有其他吃的呢,不好吃就算了,下次娘亲再给你做。”
苍北辰用力抱着面前的小瓷碗,舍不得松手,“不要,团团喜欢吃甜的。”
这是娘亲给他做的。
以后娘亲恢复记忆,就吃不到了。
见儿子意志坚决,景云歌没办法,只好让他继续吃那碗甜馄饨。
怕他吃着腻口,又让剑兰端了一碟醋上来。
……
用过早膳,苍定野就去书房处理政务了。
景云歌没动,坐在桌边,若有所失地低着头。
苍北辰功课都做完了,没有什么事情,托腮坐在娘亲身边,小脚丫晃呀晃,“娘亲,你怎么了?”
看起来有心事似的。
“嗯?团团。”景云歌回过神,勉强对儿子笑了笑,“没事。”
她只是在想苍定野。
他明明知道馄饨做甜了,却在景云歌问他时骗她,还说好吃。
是因为觉得跟她生疏吗?所以不愿意提出来?客套一下就算了?
不可避免地,她又一次想起那个梦境。
曾经的自己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如今生疏也是应该的。
景云歌揉了揉眼睛,对苍北辰笑了笑:“真的,娘亲没事。”
她揉了一把儿子的小脑袋,“娘亲出去一趟。”
……
报恩寺在外城的半山上,景云歌一路纵马,到山门前不过辰时。
如今并非节日,山路上往来香客并不算多,知客僧站在门前,远远看到景云歌,便笑着合掌迎上前来:
“苍夫人,许久未见。”
他认识自己,甚至知道自己是苍定野的夫人。景云歌愣了一下,也笑起来,合掌低头行礼,“法师。”
有小沙弥上前,熟门熟路帮她牵马。
景云歌想起寝殿中的佛像与经书,推测失忆前的自己应该是经常来佛寺。
她不禁有些纳闷,二十二岁的自己来佛寺做什么?
至少十七岁的她不会把期许寄托在这些无妄的安慰上。
她道:“我今天来,是想请两枚平安符。”
知客僧点头,两人一边往里走,他一边问,“夫人这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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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为谁请?”
“我夫君和儿子。”
知客僧道:“夫人是说,国公爷与小世子?”他犹豫了一下,“可是,这平安符一人一生只能请一次,三年前夫人已经为国公爷和小世子请过了。”
这次轮到景云歌傻眼了,“请过了?”
知客僧点头,“藏经阁中,还有夫人请符时手抄的经书。”
景云歌连忙道:“啊,那是我记岔了。”
她又问,“若是请来的平安符破损了,还可以补救吗?”
知客僧摇头:“只能说明,缘分不够。”
景云歌讪讪笑着,低下头:“这样啊。”
心中忍不住有些酸涩。
是她与苍定野缘分不够吗?
知客僧温和地笑起来。
他没再多问,而是与景云歌聊起佛法。小姑娘起初还有些紧张,害怕露怯,但慢慢发现也没有很复杂的奥义,这样听下来心里确实静了不少。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进了报恩寺,隆隆诵经声传来,隐约看到大雄宝殿灯火明灭。
这是在举办超度法会,景云歌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再往前走。
知客僧在一旁道:“夫人年初种在后院的莲花开了,眼下可要一看?”
景云歌连忙点头。
后院满池红霞,知客僧将她带到莲池旁,就行礼告退了。
呼吸之间皆是沁人心脾的莲香,小姑娘却越发觉得紧张。
没来由的不安,她背过身,下意识离莲池远了几步。
不知过了多久,诵经声渐停,僧侣们都往后院而来。景云歌见状,转过身正欲离开,却意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墨发白衣,身形端方,清绝出尘,光风霁月。
她愕然,猝不及防,便撞入那双清隽温润的琥珀眸子。
——凌沧时。
他怎么在江州!
她连忙慌乱避开他的视线,匆匆转过身。
可惜凌沧时已经看见景云歌,当即快步朝这边走来。
衣袖在风中猎猎,身上的佩环泠泠作响。
小姑娘下意识后退,却撞到了莲池的汉白玉围栏。
身形一歪,就向后倾倒而去。
慌乱之中,温热的大手稳稳拉住她的手腕。
晚风送来他身上温柔的檀香气。
仿佛有电流自指尖穿过四肢百骸。
他惊喜道,“小歌儿,好久不见了。”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寒暄。
景云歌却骤然想起那个空了的信匣。
“沧时哥。”她勉强笑了一下,“好久不见。”
听到这句“沧时哥”,凌沧时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与此同时,一个黑影闪入庆国府的书房。
暗卫跪在苍定野面前,低声道:
“君上,夫人是去报恩寺了。”
苍定野写着奏折,没有抬头:“嗯。知道了,还有么?”
暗卫犹豫了一下:
“夫人……在报恩寺见到了越国公。”
笔锋重重一顿。
她还是见到凌沧时了。
苍定野想起那日府医说的,当景云歌出现记忆错乱时,可以及时纠正,刺激正确的记忆恢复。
景云歌不可能失忆一辈子,也不可能错把他当做凌沧时爱一辈子。
见到凌沧时后,她应该就能意识到,自己原本爱的人是谁了。
12. 唇枪
其实景云歌很纳闷。
凌氏与苍氏、景氏一样,都是出身长安的勋贵门阀。
凌沧时怎么会跑到江州?
但她并不愿在这些事上与他纠缠。
这里人来人往,她与凌沧时见面的事若是传出去,恐怕又要惹苍定野难受。
于是小姑娘咽了口吐沫,干脆主动挑起话头:
“我……府中还有事,改天再邀请沧时哥来做客。”
凌沧时笑着点头,“好。”
目光却长久地落在她身上。
景云歌被盯得很不自在,低头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沧时哥还有事?”
“啊,没有。”凌沧时回过神,笑了一下,“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景云歌连忙摆手,如今她本就背着鱼凌沧时藕断丝连的嫌疑,如果让苍定野知道是凌沧时送她回家,这得闹出多大的腥风血雨?
凌沧时并未勉强,临分别时,他抬起手,将景云歌肩头的花瓣轻轻拂去,温和道:“老宅中的海棠花马上就开了,小歌儿回京省亲时可以和星洲一起来看。”
……
景云歌心乱如麻,逃似的纵马回了家。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早就过了饭点。
小姑娘原本只打算随便找点吃的垫一垫,却在膳房看到了苍定野特意给她留的菜。
丹鸡索饼,糯米枣糕,灵消炙……都是她爱吃的品类。
景云歌的心里愧疚极了。
这时,正看到长随从药房往这边走,手中还端着一盏刚热好的药。
景云歌记得苍定野的药是晌午喝,心中有些纳闷,于是把人拦下问道:
“怎么还端着药?君上中午没进药?”
长随摇头,低声道:“回夫人,晌午前儿君上似乎心情不太好,送进去没多久就把药碗摔了。”
“心情不好?”
景云歌有点心虚。
苍定野不会是知道自己见到凌沧时了吧。
但是小姑娘又转念一想,若苍定野真的知道了,以他刚烈高傲的性格,肯定会很生气很生气,才不会给她留饭。
所以惹他生气的,一定另有其人。
她松了口气。
问道:“可是团团惹他生气了?”
长随又摇头:“属下不知。”
景云歌想了想,“他心情不好,是不是也没用午膳?”
果然,长随道:“回夫人,君上说不舒服,就没用。”
小姑娘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点苍定野倒是一直没变。
喜欢生闷气,自己折腾自己。
比如骑马疯了似的跑上整整一日、一言不发在演武场闷头练剑、去营房找人干一架……总是把自己折腾到累得起不来才罢休。
“空腹喝药也不好。”景云歌朝长随伸出手,“这样吧,你把药给我,我去找他。”
从前身体好时,苍定野都能把自己耗得半死。
如今还病着,这么折腾下去非得出人命不可。
还好食盒里的菜品够多,两个人吃也足够。
长随连忙道谢。
……
书房门半掩着,景云歌敲了敲,没人应声。
她犹豫片刻,干脆推门走进去,刚进外殿,血腥气夹杂着药气扑面而来。
隔着珠帘,能看到有人坐在书案后。
小姑娘小声道:“苍定野?苍定野?夫君?”
没人应声。
她心里又开始打鼓,但又不放心苍定野,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苍定野果然在书案后,单手支颐,似乎在写字。
小姑娘怯怯地,又叫了一声:
“夫君。”
他终于抬起头。
脸色是病态的苍白。
那双桃花眼也极其晦暗。
让景云歌想起自己前几日落水才醒来的时候。
那时的苍定野,也是这般疏离平静。
她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却不敢问,于是硬着头皮道:“听,听说你没用午膳,也没喝药。”
握笔的手顿了顿,苍定野“嗯”了一声。
“我……我带了些吃食过来。”她说着,悄悄往苍定野那边磨蹭了两步,“多少吃一点,行吗?要不然会难受的。”
苍定野察觉到了女孩的小动作,但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
“去哪里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
景云歌的心跳疯狂加速。
简直比当年太傅查她背书还要紧张。
她不能说自己是去报恩寺了。
因为很显然,苍定野是不愿意承认之前他送过她平安符的。
如果说是去报恩寺,只会让他起疑。
而且,说不定苍定野也知道凌家今日在报恩寺办法会。
那他一定会把她和凌沧时联系起来。
小姑娘语眸光流转,故作轻松道:“去找之宁玩了。”
从小到大,景云歌为了逃课、偷懒,撒过不少谎。
加之又有景云烈和苍定野言传身教,是以景云歌扯谎的水平相当高明,单看神态,根本没有任何破绽。
可她面对的是苍定野。
——当年蹲在宫墙下手把手教她撒谎的人。
苍定野的目光淡淡扫过小姑娘的袖角。
果然,她正下意识摩挲着白玉戒指。
这是景云歌撒谎时的习惯。
但他没有说破。
何必给自己难堪?他平静地垂眸。
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忍让、多么用心,景云歌的心里永远只有凌沧时。
四年前他就想明白了。
见苍定野不说话,景云歌心虚更甚。
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巴巴地打开食盒,把碗碟一样样摆出来,然后耍无赖般拉着苍定野的袖角,软声道:“夫君,我饿了。”
苍定野感觉着手肘处猫儿似的力道。
仿佛也挠在他的心尖尖上。
酥痒着刺痛。
他知道小丫头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想撒个娇,蒙混过关。以苍定野如今的手段,有的是办法,治得她以后再也不敢撒谎。
可是他舍不得。
最后,到底还是轻轻点头,拿起瓷盏,帮她盛了一碗汤。
景云歌如释重负。
她在外面乱窜了多半天,回家之后又提心吊胆,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边不停往嘴里扒饭,一边含混地问道:
“听说你中午发了好大的脾气,是团团惹祸了吗?”
苍定野正在给她撇汤上的浮油,闻言手上的动作微顿,淡淡道:“不是。”
他想了想,又道:“朝堂上的事。”
景云歌点点头,朝廷的事情她也不懂,但是又舍不得苍定野生闷气,怕他把自己憋死。
于是揣摩着宽慰道:“你也别太较真。”
她说,“家里还有我和团团等着你呢。”
和凌沧时摊牌之后,再说这些话,小姑娘的底气都足了。
苍定野“嗯”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景云歌的错觉,从她说完那句“我和团团在家等你”之后,苍定野的心情似乎变好了许多。
神情没那么冷肃,微蹙的剑眉也舒展开了。
吃完东西,景云歌有点犯困,又不敢开口留在书房,于是故意坐在苍定野身边,捂着嘴很大声地打呵欠。
果然,苍定野把目光从书卷上移开,转而望向她。
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小姑娘线条清秀流畅的侧脸。
她像小时候那样,抱着膝盖蜷缩在过于宽大的木椅中,眼尾水灵灵地泛着绯红。
苍定野的呼吸微微粗重几分,逃避般移开视线。
“我,我困了,夫君。”小姑娘揉着眼,含混道,“寝殿好远,不想回去。我能在这睡一小会儿吗?”
“一会儿有人要来。”苍定野道,“会吵到你。”
景云歌想了想,“那你今晚陪不陪我睡?”
苍定野犹豫了一下,还未来得及拒绝,景云歌就抢先道:“你答应过我的。”
没办法,他只好道:“好。”
小姑娘心满意足,伸了个懒腰,从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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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直起身。
绣鞋早就不知被踢到哪里去了,景云歌踩在绒毯上弯腰去找,苍定野也支着身子俯身帮她看。
忙活半天,终于把绣鞋从书案下拎出来,她转回身,身后的苍定野却没反应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少女樱桃般的唇就这样猝不及防,落在了他的下颌上。
空气骤然凝固了。
在苍定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中,景云歌看到了惊慌失措的自己。
两颊滚烫,她几乎是受惊般弹开,结结巴巴道:
“对对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不巧,惊慌之下,景云歌忘记自己还有半个身子悬在椅子外——
小姑娘摇摇晃晃,失去平衡,撞进苍定野的怀中。
海棠花香登时与降真木香缠绵在一处。
男人的呼吸一滞。
苍白英俊的面皮泛起不易察觉的潮红,他的声音沙哑而克制:“……有没有伤到?”
景云歌没回答,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目光有些恍惚。
她一直知道苍定野长得很好看,英气飒踏,眉目疏朗。
如今凑近了,方后知后觉,其实这双眼并没有记忆中那么凌厉,下眼睑微微外扩,加上眼尾一抹天生的绯色,其实很温柔。
他在沙场厮杀多年,眉眼戾气极重,容色却不显风霜磨砺。
反而泛着病态的瓷白,仿佛话本子里,修炼千年的大妖。
景云歌的心脏突然猛地跳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闭上眼,耳垂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手忙脚乱就要支起身:
“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小姑娘慌乱中摸到了什么地方,苍定野一声闷哼,眸色渐深,修长瘦削的大手抓住扶手,骨节用力到发白。
如果景云歌睁开眼,就能看到此时他眼中汹涌的情欲,仿佛凶兽破笼而出——
想要把她完全据为己有。
想要将她困在身边。
想要她眼里永远只有自己。
……但是不行。
苍定野深吸一口气,别过头闭上眼。
景云歌飞快整理好衣服,像受惊的猫儿似的,不敢再多看苍定野一眼,脸红得要命:“我,我,我先走了!”
说完,不等他再说什么,她捂着脸,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凉风拂过,稍稍散去双颊的热度,景云歌脑海中却只有男人凛冽的降真香气,线条流畅分明的喉结,还有那双短暂落在她腰间的大手。
心跳得极快,几乎要跃动出来。
景云歌未出阁时,也曾同所有怀春的少女那样,想象自己成婚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那时,她与凌沧时两情相悦之事几乎已经传遍长安,好友们自然也默认她会嫁给凌沧时,于是笑着七嘴八舌道:
“小歌儿与凌二公子,自然是琴瑟在御,泼茶赌书。”
“凌二公子文采斐然,平日里,课书论古,品月评花……真叫人羡慕极了!”
年轻的女孩子们说着,艳羡着,向往着,笑作一团。
景云歌在旁边听着,心里有些失落。
她并不喜欢弹琴,也不喜欢作诗种花,她喜欢去郊外跑马,去跟着哥哥打猎。
但凌沧时那样温柔安静的性格,一定不喜欢她这样聒噪。
于是景云歌也笑了两声,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期待这种生活。
没事,她想,相敬如宾已经很好。
——这就是十七岁的景云歌对于婚后生活的全部想象了。
结果一觉醒来,她竟然嫁给了混世魔王苍定野。
那个追在她屁股后面,要往她衣裙上抹泥巴的混蛋!
小姑娘很生气,也很担心。
害怕他还像原来那样欺负她。
可是几日相处下来,他却对她极好。
景云歌停下脚步,低头望着自己的掌心。
方才,苍定野就是这样轻轻拉住她的手,问她,有没有受伤。
又想起仿佛他近在咫尺的眉眼。
景云歌突然觉得,这样和苍定野过日子……好像也不错?
13. 业火
一路上胡思乱想,只知道往前走,景云歌再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沿着边墙,走到了庆国府后院的回波湖边。
自从失忆后,她还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小姑娘有些害怕,下意识放慢脚步,谨慎地四处张望。
回波湖很大,种满了她在报恩寺见过的莲花,风拂过时如同业火婆娑。
不论是在报恩寺时,还是眼下,这些红莲都让景云歌觉得很不舒服。
只不过,那时一心想着和凌沧时一刀两断,她并没有太在意那些红莲。
说起来也怪,她的水性算好,但每每站在莲池前,却总是下意识感觉呼吸困难,仿佛要被溺毙。
景云歌本想绕道,可环视一圈,若想回到寝殿,就不得不穿过回波湖上的游廊。
小姑娘没办法,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用力抓着汉白玉栏杆,慢慢往前挪。
她心中不安,走得也慢,每一步都极尽谨慎。
走着走着,仿佛有水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惊呼,哭声,隔着浑浊的湖水她看到岸上灯影晃动,头越来越疼,胸口发闷,景云歌突然恍惚,自己是不是要溺死在池水中了?
“……娘亲?娘亲!娘亲!”
这是谁家的小孩?她朦朦胧胧地想,喊得真凄厉,让人怪心疼的。
“娘!亲!”
不知被谁猛地拽了一把裙摆,力气并不大,却扯得她趔趄着后退两步,景云歌猛地回过神。
竟然是苍北辰。
小家伙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眼眶发红,手里还抓着景云歌的裙摆。
“团团?”
景云歌立刻蹲下身,头脑还有些发晕,她强忍着不适,伸手想要把儿子抱起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苍北辰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并没有让景云歌抱,而是自己站了起来。
他很紧张地看着景云歌,小嗓子都沙哑了:
“我听说娘亲回来了,就想给娘亲看我下午新写的字。下人说娘亲从书房出来之后,往这边过来了,我来找娘亲……”
就看到娘亲站在池畔,身体往前倾着,似乎又要跳下去。
他怕极了,不顾一切地喊她,可是娘亲却像没听到一样。
苍北辰想起娘亲出事那个早上,她想抱他,却被他推开了。
“娘亲,娘亲。”苍北辰用力抓着景云歌的衣角,像是没人要的小狗那样,一声声不安地唤着,“娘亲。”
景云歌心疼极了,蹲下身抱着苍北辰,“没事没事,娘亲刚才只是走神了,别怕啊。”
这次,苍北辰没有迟疑,用力回抱住了景云歌。
感觉到怀里的小身体在微微发颤,景云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团团不怕了,好不好?走,我们回去,娘亲给你做点心吃。”
苍北辰低下头,把脸埋在景云歌的颈窝里,闷闷“嗯”了一声。
……
苍北辰下午在回波湖畔出了一身冷汗,晚上就起了高烧。
府医给他开了药,又让人把软巾湃在冰鉴中,轮替着搭到苍北辰的额头上,给他降温。
小家伙的脸蛋烧得红红的,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也没了精神,更显得眼尾那抹绯红可怜惹人心疼。
景云歌第一次照顾这么小的孩子,很是手足无措。
而苍北辰又是那种很能忍的小孩,发烧痛得嘴唇咬破了都不吭声,还是景云歌给他喂水时才发现的。
景云歌的眼圈红了,她觉得自己很不称职,一边给苍北辰换软巾,眼泪就默默掉了下来。
“娘亲,别哭。”苍北辰努力伸出手,拉着景云歌的小指,哑着嗓子道,“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不发烧了。”
小崽崽的手冰凉,景云歌拢在掌心给他暖着,“难受就告诉娘亲。”她低声说,“娘亲给你想办法,不要忍着,嗯?”
苍北辰很听话地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突然小心翼翼地问:“那娘亲会觉得团团是一个很麻烦的小孩吗?”
景云歌愣了一下,不知道苍北辰为什么会这样想。
“当然不会。”她觉得小家伙是烧糊涂了,把他被汗湿的刘海拨到一边,温柔道,“娘亲心疼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觉得麻烦?”
苍北辰似乎很高兴,小脸蛋蹭了蹭景云歌的手,“娘亲真好。”
府医开的药中有安神的成分,小家伙很快沉沉睡去。
没过多久,苍定野也来了。
他才处理完政事,容色已有几分苍白,却还是对景云歌道:“云歌,你先去休息。”
景云歌摇头,“我不累。”
她抿了抿唇,很自责地揪着衣角,“对不起,苍定野,是我没有照顾好团团。”
“小孩子总会有个风寒风热。”苍定野道。注意到小姑娘的指尖已经被冰水泡得发红,他微微蹙眉,轻轻抓住她的手,对内侍道:“端些热水过来。”
很快,温水盛在小金盆里端上来,里头还点了海棠汁子。苍定野把景云歌的手小心地浸进去,“痛吗?”
景云歌的耳朵有点烫,小声道:“不痛。”
从前的苍定野并没有这么细心,也许是当爹了的缘故,他变得很会照顾人。
不得不承认,从发现苍北辰发烧到现在,她心里才终于踏实了一点。
景云歌本想歇一会儿就继续去守着苍北辰,可泡在热水里,暖意从指尖传到心头,实在舒服得很,小姑娘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好,隐隐约约,她总是听着苍北辰似乎在哭。
景云歌还从没见苍北辰哭过。
即使是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小家伙都会抬起头忍回去,或者飞快地抹掉,装作无视发生。
眼下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那一定是非常非常难过的事情了。
景云歌忍不住起身,循着声音去找苍北辰。
这时她才发现,周遭的环境似乎已经变化,大雨倾盆,雷声滚滚,风吹得檐下灯笼将熄,殿中烛火摇曳。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窗下。
是苍北辰。
他似乎是冒雨跑来的,一身衣服被淋得精透,勾勒出小家伙瘦小的身形。
虽然有屋檐遮挡,但雨实在是太大,被风斜吹着,悉数刮到墙上、窗上,还有苍北辰的身上。
景云歌看着,担心极了,这么大的雨,他为什么不进去?
她朝苍北辰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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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想要用身体尽量为他挡雨,但是没走两步,就被无形的力量拖住,如同上次的那场梦一样。
这时,殿里隐约传来剑兰的声音:
“夫人还未起身吗?”
“是。”
另一个婢女道,“方才我进去剪灯花时,夫人还在抄经。”
剑兰叹了一口气,“这都三个时辰了……夫人一日日只是把自己关在殿里诵经、礼佛,身子也会吃不消的。”
“剑兰姐姐,”小婢女忍不住压低声音道,“今天是小世子爷的生辰,你说,夫人会见他吗?”
剑兰道:“夫人说不必见了。”
屋外,靠在窗下的苍北辰失望地垂下眼。
两个人又说了些旁的,就端着托盘往后面的耳房去了。
等她们离开,苍北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低着头,想要往外走,可转过身时,又忍不住恋恋不舍地望着殿里那盏灯光。
他其实很想见自己的母亲。
踟蹰半天,小家伙终于下定决心,转身折了回来。
殿门紧闭着,苍北辰费了好大劲才推开一条缝。他侧着身挤进去,朝着亮光的内殿走,身上湿淋淋的雨水在地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记。
梦中的“景云歌”一袭素淡的白衣,长发用银簪挽起,容色有些消减清瘦。
她跪在佛前,笔墨铺展,似乎正在抄经。
景云歌仔细分辨,是求消业平安的《本愿经》。
苍北辰怯怯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开口:“母亲。”
执笔的手微顿,景云歌没有抬头,也没有理他。
小家伙失望地低下头。
但是他还是鼓起勇气,往景云歌身边挪了两步,小声道:“母亲,你歇一歇吧,看久了会眼睛痛。”
依旧没有回应。
苍北辰的眼圈红了,他咬着唇肉,慢慢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叠得很精致的小纸鹤:
“母亲,我今天温书背得好,这是先生奖励给我的。我,我……这是我第一次得先生夸奖,我想把它送给你。”
小家伙被雨水淋得仿佛刚从河里捞出来,但纸鹤仍然是干燥崭新的。
他把那个纸鹤小心翼翼地放在景云歌的手边。
梦中的“景云歌”终于放下笔。
她看了他一眼,那个眼神很复杂,有许多说不清楚的情绪。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再理会那个小纸鹤,而是站起身,径直向外走去。
只留下一个漠然的背影给苍北辰。
苍北辰愣在原地,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他胡乱抹了一把眼睛,想要追出去,却在急匆匆跑出大殿时,一脚踩在湿滑的地面上,重重摔倒在地。
雨势更催,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打在苍北辰身上。
他挣扎着要起来,怎料骤然吃痛得站不起身,接着血迹就从膝盖处渗了出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撑着伞,身影消失在雨幕尽头。
景云歌猛地惊醒。
天光大亮,晴空万里。
她正和衣躺在暖阁的软榻上。
透过夹纱隔扇影影绰绰,依稀能看到苍定野正守在苍北辰的床前。
14. 消融
景云歌轻手轻脚地起身。
苍定野单手支颐,半靠在轮椅中,还穿着那身常服,容色难掩疲倦。他似乎睡着了,剑眉微蹙,眼下一片青乌,显然是彻夜未眠。
景云歌心里很愧疚,本来应该是她陪着苍北辰的。
她不忍将他吵醒,于是小心翼翼地倾身,看到小家伙睡得横七竖八。
藕节儿似的腿露在外头,高烧的潮红已经褪去,小脸蛋又恢复了平日的粉嫩瓷白。
景云歌稍松了口气。
正要转身去出去,苍定野似乎听到了她的动静,轻咳着睁开眼:“……云歌?”
“醒了?”景云歌压低声音,“你去歇一歇吧?这里有我就行。”
苍定野似乎确实不太舒服,他点头,声音也有些无力:“……麻烦你了。”
景云歌蹙眉,觉得他客气过了头。
张口正要打趣,却骤然想起梦中自己淡漠的神色。
还有昨夜苍北辰小心翼翼问的那句,娘亲会不会觉得团团是一个很麻烦的小孩。
她下意识朝苍北辰的膝盖望去。
心里重重一沉。
她看到一道狭长的疤,显然是两三个月前的新伤,长出来的嫩肉颜色略深,颇为狰狞地横在苍北辰的膝头。
苍定野看出她神色有异,“怎么了,云歌?”
景云歌抿了抿唇,“团团的腿……是怎么伤的?”
苍定野看了一眼,“他说是雨天出去玩,路太滑自己磕到的。”
见景云歌还是很难过的样子,他安慰道,“小孩子,毛手毛脚,不用担心。”
景云歌垂着眼。
苍北辰那么懂事,自然不会告诉苍定野,自己是怎么伤的。
但她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
“我……”开口有些艰涩,她揉了揉眼睛,“我以前,是不是对团团很不好?”
苍定野怔忪,然后摇头。
“你很好,云歌。”
……
苍北辰平日要早起练武,所以即使生病了,也习惯性醒得很早。
刚发过烧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景云歌给他蒸的蛋羹,小家伙吃得狼吞虎咽。
吃过早膳喝完药,苍北辰就又睡过去了,中午苍定野过来看他时,仍然睡得昏天黑地。
景云歌因为早晨的事,一直心事重重。苍定野看出来了,于是开口道:
“中午要出去吃吗?”
景云歌愣了一下。
她知道,苍定野因着身体不方便,他又性子高傲,自尊心强,其实并不太喜欢出门。
“去吃你从前喜欢的胡饼。”他说,“想去吗?”
景云歌摇头。“你会累的。”
苍定野想了想,“那家店有古楼子,云母粥,清风饭。”
“……”
小姑娘的目光开始迟疑。
“牛乳酥山,百果茶,鸣牙饼。”
“……”
某人悄悄咽了口吐沫。
“吃过饭,再去绣衣阁给你添置几件秋装。”
景云歌败下阵来:“……去。”
苍定野挑眉望向她,似乎在说,果然如此。
这时的他少了许多冷肃和沉寂,噙笑时,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出曾经少年的影子。
景云歌慌乱移开眼,大坏蛋。
……
用过午膳,定做了新衣服,苍定野又陪着景云歌在街上逛了逛,包了几样她感兴趣的吃食,带回家接着吃。
如今到底是孩子脾气,小姑娘吃完好吃的,又买了新衣服,心情已经基本恢复。
上了马车,她兴致勃勃把新出炉的糖脆饼掰成小块,正要扭头递给身边苍定野,却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闭上眼,半靠在软枕上,脸色也比出门时苍白了许多。
小姑娘愣了一下。
也许是听着身边一直窸窸窣窣的小猫儿骤然没了动静,苍定野慢慢睁开眼,“云歌?”
就看见小姑娘怔怔望着自己,眼中满是愧疚。
“苍定野。”她低下头,小声道,“你是不是不舒服了?”
“没有。”苍定野轻咳一声,“休息一会儿就好。”
景云歌没说话,默默伸出手,替他揉着一直微微蜷缩的大手。
这是之前府医告诉她的,当初苍定野受伤的位置高,手上其实没有多少力气,平常还好,若是累得狠了,连伸直都很困难。
苍定野没想到她会知道自己的这个毛病,下意识想要撤手,却被她不轻不重地抓住了。
小姑娘低着头,闷闷道:“苍定野,你怎么这么好呀。”
枯瘦的指尖微微动了动,苍定野没有说话。
他想说,他不好,明知她爱的是凌沧时,却还把她强抢到身边,逼她生下了团团。
“其实我一直以为,你从前欺负我,只是把我当消遣。”
景云歌小声说,“你揪我小辫子,拿泥鳅吓唬我,还在宫宴上带头起哄,笑话我弹的曲子,让我出丑。”
小姑娘越说越委屈,忍不住想要使劲捏一把他的手,可是真的看到那苍白无力的指节,又不忍心了。
苍定野失神片刻,才反应过来。
“没有。”
他低声道。
那时他只是太喜欢她了,却又笨拙至极,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没有故意揪你的小辫,只是想把你勾在发饰上的头发解开,否则等到晚上睡觉拆辫子,你又要疼得哭鼻子。”
仿佛一切都在发生在昨天,爱哭的小豆包就坐在他前面,苍定野的唇畔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也不是想拿泥鳅吓唬你……当时觉得很新奇,城郊那么清澈的溪水中,竟然还有泥鳅,就想给你看。”
“那,那在宫宴上起哄怎么说?”小姑娘底气不足地反问,与其说是质问,倒不如说是撒娇:
“你自己起哄就算了,还带着裴观他们一起闹!我的脸都要丢光了!”
苍定野很无奈地笑起来,声音却温柔又纵容:
“是你自己说的,那首曲子没练熟,如果在宫宴上都没人鼓掌,会很尴尬。”
所以他才带头给她叫好。
小姑娘愣住了,抬头怔怔看着苍定野,似乎想要确定他没有在开玩笑。
此时正值午后,阳光透过窗板落在苍定野的眼眸中,他定定望着她,神色认真。
丹唇微抿,白玉般的脸蛋儿飞上两朵红云,凤眸羞垂,景云歌慌忙低下头:
“好嘛,知道了,原谅你。”
苍定野失笑,“谢谢云歌。”
不知是不是变成大人的缘故,如今景云歌已经很少看到苍定野笑了。
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桃花眼温柔地垂着,眸中只有她的影子。
景云歌大约有点明白,长大之后自己为什么会嫁给苍定野了。
他既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欺负她,又对她这么好。
——而且还长得很好看。
所以,二十二岁的自己,一定是喜欢他的。
她这样想着,忍不住又去捏苍定野的手指。他望向她,“嗯?”
景云歌的脸有点红,就像任性的小孩一样低头捏来捏去,声音也软软的,“苍定野,今年生辰,你想要什么礼物?”
苍定野摇头,“不必费心。”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生辰了。
景云歌歪头望着他,“为什么?”
在她的记忆中,生辰对于世家门阀来说是顶重要的一件事,尤其是苍定野这种张扬爱热闹、又战功赫赫的小公子。
他每年都会专门把请柬送到她家去,还非要她送礼物。
她被苍定野吵烦了,就找娘要来库房的钥匙,把他拽到库房,让他自己随便挑。
苍定野却很轻狂地哼一声,站在门口不肯进,说他只要景云歌亲手做的礼物。
景云歌就恶狠狠地捏他一把:“爱要不要。”
又怕被他纠缠,于是随便绣个小猫小狗小王八的手帕送给他。
没到,苍定野竟然就美滋滋地收下了。
她每年都用这种东西糊弄他,他每年都拿着手帕站在院子里很满足地傻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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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这些年过去,没想到现在他竟然连生辰都不过了。
景云歌说,“是担心会很累吗?那就不宴客,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庆祝一下就好。”
苍定野犹豫了一下,最后点头,“好。”
景云歌已经五年没有陪他过过生辰了。
待她记忆恢复之后,他们就会和离。
也许……
这就是他今生最后一次有她在身边的生辰。
……
下午景云歌去陪苍北辰,陪他把从外面买回来的零食挨个儿拆开,放到小银碟里。
每拆开一样,苍北辰总要”哇“一声,还用力吸吸鼻子,像是觅食的小狗崽崽。
景云歌拿起瓷盘里的小银剪,各式果干都剪了一小块,推到苍北辰面前。
苍北辰吃着蜜饯,小脸蛋儿鼓鼓得,像是小仓鼠一样。
还不忘把扣在床上的书拿起来:
“娘亲,我在预习明天的功课,有一段不太懂,你能给我讲讲吗?”
景云歌颇为讶异,但还是接过书本,“可以呀。”
一边忍不住想,自己和苍定野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想办法装病逃课。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两个不爱读书的人,怎么能生出一个这么用功懂事的小孩。
苍北辰才开蒙没多久,现在学的是《千字文》,景云歌倒是也能应付。她把小家伙抱在怀里,牵着他的小手,逐字逐句地读:
“存以甘棠,去而益咏……”
到了要翻页的时候,她正要松开手,突然,一个小玩意儿从扉页的夹层里掉下来,落到了她的腿上。
景云歌吓了一跳。
苍定野小时候,就喜欢往书本里夹枯树叶子和各种奇怪的昆虫,所以几乎是下意识,她立刻低头去看。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枯叶或者虫子。
而是梦中见过的那枚纸鹤。
静静躺在她的裙摆上。
景云歌和苍北辰同时愣住了。
苍北辰有些慌,伸手想要把纸鹤拿回来塞进袖子里,“对不起,娘亲,我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舍不得扔。
看着儿子慌乱无措的模样,景云歌的心中仿佛被刺了一下。她拾起那枚纸鹤,放到苍北辰的掌心,强忍着酸涩,笑道:
“这个纸鹤真好看,娘亲小的时候,太傅先生就会给表现好的孩子发纸鹤。这是先生给团团的奖励吗?”
苍北辰愕然抬起头。他看着景云歌,小心翼翼地问道,“娘亲,你不会嫌弃团团很幼稚吗?”
“不会呀。”景云歌眼睛有点发酸,她笑着摸了摸苍北辰的小脸蛋,“娘亲只会觉得,我的团团真厉害。娘亲读书的时候,只知道偷懒闯祸,从来都拿不到奖励。”
苍北辰的脸红了,他捧着纸鹤,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几个月前没有实现的愿望:
“那,那……那团团想把这个纸鹤送给娘亲。”
“好啊。”景云歌把儿子抱进怀里,“娘亲一会儿就去把它放在枕边,每天睁开眼就能想到,我儿子这么厉害呀。”
苍北辰很高兴,把脸埋到景云歌的颈窝里,像小兽那样蹭来蹭去,“我有世上最好的娘亲。”
不,景云歌想,不是的。
她抱着苍北辰,突然轻声说,“对不起,团团。”
苍北辰不解,“娘亲,怎么了?”
景云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她只是道:“……娘亲没有照顾好你。”
“没有呀。”苍北辰从景云歌怀中抬起头,很认真地说,“娘亲很爱团团的。”
嬷嬷们说,他在娘亲肚子里时,娘亲吃了很多苦。
太医让娘亲放弃,却被娘亲骂回去了。
他出生时,娘亲又流了很多很多血,差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虽然失忆前娘亲不喜欢亲近他,但是他知道,生辰时那枚被人悄悄放在枕下的护身符,就是娘亲给他请的。
上面有娘亲的香气。
小家伙用力抱住景云歌,“团团也很爱娘亲呀。”
15. 情书
把苍北辰哄睡着,景云歌想起东暖阁那几口大檀木箱子,反正下午也没什么事,干脆把箱子收拾一下。
最上面的小匣子,上次打开时景云歌并没有很仔细看,只记得里头东西乱七八糟,似乎都与苍定野有关。
她怀着小心思,既然自己嫁给苍定野时也喜欢他,那这小匣子里,会不会有他送的情书呢?
小姑娘换了身松快的宽袖白色绢衫,搬着小板凳坐到柜子前,准备大干一场。
匣子最上面一层都是些细碎的小玩意,大部分是前几年苍定野送的,即使如今景云歌失忆了,也能说出大部分东西的来龙去脉。
比如踏春时他蹲在河边给她捏的小泥虎、出征安息凯旋时带回来的香料,还有过年时为了骗她叫一声“哥哥”而包的红包。
看着那些泛白褪色的物件,景云歌几乎还能想起当时少年狡黠又温柔的笑。
把这些东西扒拉开,则是一些陌生却贵重的东西,玉环,首饰……所有东西,无一例外都被摔碎了。
这是怎么了?小姑娘忍不住犯嘀咕,长大之后的自己还添了手抖的毛病?
再往下,箱子底部放着一个小巧的银匣。
前几天景云歌就是在银匣上发现了那枚被撕碎的护身符。
景云歌把银匣拿出来,却发现上面的锁眼被人灌了铁水,堵住了。
拿起来晃一晃,倒是很轻,听着声音,里头似乎都是纸页一类的东西。
难道是情书?
景云歌把银匣拿出来放在一边,准备找个时间撬开。
原本以为,这个银匣就是今天下午最大的收获,让小姑娘没想到的是,银匣下面,竟然还压着一个信封。
不同于其他旧物,这个信封看起来很新,用的还是时下流行的金粟山藏经纸。
景云歌把信封拿起来,竟然没有封口,接着,一张薄薄的纸就飘了出来。
她好奇地拾起来,只看到最前面的几个字,就仿佛被一盆雪水从头浇到了脚。
是和离书,而且是她自己的字迹。
景云歌强忍着眼前的晕眩,把这张和离书从头到尾读了三遍。
二十二岁的她,远比现在要果断决绝,甚至称得上冷酷无情。
她没有要任何金银细软,甚至把苍北辰留给了苍定野。
她只要自由。
最底下落款,竟然就是景云歌落水那天。
但是,日期旁只有她自己的名字和私印,苍定野那里空着。
景云歌心跳如擂鼓。
她不知道苍定野有没有看过这封和离书。
但是凭借她对苍定野的了解,依着他爱恨分明的性格,如果看到了,一定会在这封和离书上签字的。
——也就是说,苍定野还不知道,二十二岁的自己想要与他和离。
小姑娘心乱如麻,眼前都是这几日他们相处的画面。
他会噙笑望着她,唤她云歌。
他会任由她撒娇,默默纵容她使小性子。
他会哄她开心,陪她吃好吃的。
为什么要和离?
……难道是因为凌沧时吗?
飞快把和离书揉成一团,扔进匣子中,景云歌猛地合上盖子。
闭眼,深呼吸。
……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剑兰听到声音走进来,惊讶道:
“夫人,您怎么了?可是又头痛了?怎么脸色这样白。”
“没事。”
景云歌勉强笑了一下:
“剑兰,我落水那日,可有什么异常?”
如果自己真的打算和苍定野和离,最后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又为什么,就恰好在打算和离的那天,差点落水淹死?
景云歌出事后,她身边的人都被苍定野仔细问过一遍,所以剑兰记得很清楚那日发生的事情:
“回夫人,那日您起身后,先传了小世子,又去书房同君上商议事情。中午时您说倦了,便没有传膳。下午您拆了一封信,看完后说要去报恩寺,并未带亲卫……”
她顿了顿,低下头,“……就出事了。”
景云歌连忙问:“是谁给我写的信?”
剑兰摇头,“奴婢不知。”
小姑娘不死心,又问道,“那信还在吗?”
剑兰又摇头。
“我知道了。”她摆摆手,“你先去忙吧。”
剑兰低头行礼:“是。”
景云歌低头慢慢搓捻着手指。
她怀疑那封信是凌沧时写的。
结合他那日在报恩寺说,是他太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没能保护好她。
……难道是,她告诉凌沧时,自己打算和苍定野和离。
然后要凌沧时娶她,给她名分,但他没有同意。
以景云歌的性子,肯定会闹。
说不定还会威胁凌沧时。
于是他干脆假意把她约出来,然后推进湖中杀人灭口。
景云歌想到这里,后背冷汗涔涔。
她怎么也想不到,看似温和知礼的凌沧时,竟然下手这么狠。
但是,这些都只是推测,还要拿到确凿的证据才行。
这时内侍进来说晚膳已经摆好了,景云歌只好先把匣子放回去,“知道了。”
……
因着小姑娘中午在外头胡吃海塞,晚上的膳食都很清淡。
苍定野今天身体不舒服,只喝了一碗参汤。
景云歌看在眼里,很是愧疚,毕竟他是为了哄她高兴,才强撑着陪她出去的。
“燕窝已经泡好了,要不要让他们炖一盏?很快就好。”小姑娘很担心,软声劝着,“府医特意叮嘱说你要多吃点的。”
苍定野摇头,“没事。”他给景云歌夹了一块她喜欢吃的羊羹,“冷下来就膻了。”
羊羹很香,小姑娘的注意力被吸引走了一瞬,但她很快就回过神,“别岔开话题!今晚不能只喝参汤。”
她想了想,“我给你做白玉糕吧?从前你最喜欢我做的白玉糕了。”
在宫中读书时,景云歌会做了小点心带去上书房。
苍定野总是吃得最多的那个,自己那份吃完了,还要抢食盒里剩下的几块。
景云歌不乐意了,把食盒藏在身后:“你不许吃,这是留给沧时哥的!”
“好啊,景小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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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定野端着臂,似笑非笑地看着景云歌,“你把好看的那几块都留给时哥,碎了的全都打发给我吃?”
景云歌的脸一下就红了:“你,你跟沧时哥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苍定野伸手猛地一抄,食盒就被他抢去,“怎么,你喜欢他?”
小姑娘的脸立刻红了:“把、把食盒还给我!”
苍定野身量极高,景云歌只到他胸口,垫脚跳着要把食盒抢回来。
苍定野很顽劣地把食盒举过头顶,笑嘻嘻道:
“叫一声哥哥,我就还给你。”
“你,你不知羞!”
景云歌够不到,只能伸手猛戳他的腰间。
苍定野就好脾气任由她戳,直到景云歌没了力气,眼圈泛红,才把食盒放到她手里,“行了行了,别哭啊,要不然太傅又要罚我了。”
景云歌不回答,也不管里头的白玉糕了,直接抡圆了食盒,照着他的胳膊就是一下。
“哎呦!”
她知道苍定野的胳膊有伤,是前几天跟着他爹庆国公去江北剿匪时,被山匪的流矢擦伤的。
回来后,苍定野还特意给她看伤,骗了她不少眼泪。
苍定野猛地捂住胳膊,呲牙咧嘴,“景小歌,你这纯属报复!”
景云歌怒道:“打的就是你!”
这时景云烈抱着琴,一袭白衣,施施然飘进来了,扔下一句:“活该。”
他自顾自把食盒打开,白玉糕自然已经碎了,挑了块还算完好的,景云烈放进嘴里,旋即蹙眉:
“这次没加糯米酒?味道淡了不少。”
景云歌的脸一下就红了,瞪了一眼旁边的苍定野,别过头小声道:
“还不是因为某个人受伤了……”
……现在再想起从前的事情,仿佛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苍定野摇头,“不用了。”
景云歌装作很失落,声音小小的,像受了什么委屈,“你是嫌弃我手艺不好吗?”
苍定野果然很吃这一套,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只是不想你太累。”
“不累,很快的。”小姑娘立刻来了精神,变脸速度之快让苍定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被骗了。
“你等我呀,很快就好!”
说完就要起身。
苍定野拉住她的手腕,“我和你一起去。”
景云歌不乐意。“膳房那么热,你去干什么?”
苍定野很认真地说,“因为膳房很热,所以要和你一起去。”
望着那双桃花眼,景云歌心跳似乎慢了半拍。
“好。”她耳朵红红的,“但你不许进去。在外间等着就行。”
苍定野答应了,“好。”
……
膳房的外间主要是用来摆放药材干料的,内间很大,三间房套在一起,景云歌只用了最外面那间。
她费了好大劲,才踮起脚把米糕放进蒸笼里,回过头,就看到苍定野坐在门口,正望着她笑。
小姑娘跑到门口,掐着腰很没底气地问,“你,你笑什么?”
苍定野没说话,只是伸手示意她弯下腰。
16. 花猫
景云歌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做,微凉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她听到苍定野带着笑意的声音:“小花猫。”
原来是糯米粉弄到脸上了。
景云歌有点不好意思,慌乱转移话题,“那,那个白玉糕,我多做了一份,等会儿给团团送去。”
苍定野点头,“好。”
他很认真地给她把脸上的糯米粉擦掉,动作轻而温柔,指尖缠绕的降真香落在景云歌的鼻尖。
小姑娘悄悄望着他,目光慢慢描摹着男人锋利成熟的眉眼,一丝不苟的衣襟,象征着位高权重的赤金鱼符。
方后知后觉,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举着食盒,要自己管他叫哥哥的世子爷了。
这时,厨娘走出来,“君上,夫人,点心已经蒸好了。”
“哎,知,知道了!”小姑娘慌忙应了一声,脸红着起身,“我去看看!”
望着小姑娘落荒而逃的背影,苍定野眼中闪过淡淡的笑意。
他低头,慢慢搓捻着指尖的糯米粉。
仿佛还有她的温度。
……
苍定野果然很喜欢景云歌做的白玉糕,足足吃了一块半,已经算是他这几天胃口比较好的时候了。
用过晚膳,景云歌惦记着他今天没休息好,亥初时分就端了药,去书房催他睡觉。
小姑娘掐着腰,很认真地对苍定野道:“今晚我要监督你早睡。”
苍定野很配合地点头,把药喝了,又用茶净过口,碟子中的蜜饯却没动。
他还有一份军报没批完,答应景云歌批完就去睡。小姑娘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等他,百无聊赖地目光东张西望。
等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悄悄掰了一块药盘里解苦的小蜜饯,飞快放进嘴里。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苍定野唇畔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景云歌年少时就很喜欢吃这些小零食,所以他经常带着她偷溜到外城,去买各种吃食。
后来,他们成婚,苍定野亲眼看着从前那个鲜活快乐的景云歌一点点死去。
她不再贪嘴,不再爱笑,也不再与他说话。
有时苍定野也会后悔,当初自己不顾一切将她夺到自己身边。
如果不是这样,他们至少还能做朋友。
而不是沦落到如今,成了死生不见的仇敌。
这时,窗边的景云歌偷吃得太忘我,无意中碰到药盘,发出一声轻响。
她连忙收回手,坐直身体,装作无事发生地清了清嗓子。
偷偷瞄了一眼书案后的苍定野,他正垂眸写字,神色没什么变化。
小姑娘轻轻舒了口气。
她觉得吃零食是一件很幼稚的事,不好意思让苍定野看见,但是又眼馋得很。
明明记忆里少年时苍定野很畏苦,受伤后多喝一碗药汤都要跟她念叨许久,现在竟然全然不在乎了。
这就是大人吗?小姑娘又偷偷抠了块儿红果扔进嘴里,一边想。
这时“大人”苍定野已经放下笔,景云歌见状,立刻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
“苍定野,我困了。”
她揉了揉眼,“你答应过我的,要陪我睡觉。”
全然一副他不答应就原地躺下的架势。
没想到,苍定野“嗯”了一声,竟然很痛快地答应了。
景云歌眯起眼,总觉得今天的苍定野好说话过了头。
但是她没再说什么,就和苍定野一起回了寝殿。
……
景云歌沐浴完毕后,苍定野还在更衣。
小姑娘赤脚踩在地毯上,把几盏落地灯都吹熄了,只留着床头的麒麟烛台。
床榻上,两个苏绣鸳鸯丝绸软枕并排摆在一起,小姑娘红着脸,悄悄戳了一下。
似乎闻到一阵淡淡的降真香气。
她忍不住俯下身,凑到苍定野的软枕上,像小猫儿似的轻轻嗅起来。
正蹭来蹭去,外头突然传来响动,接着是苍定野的声音:“都退下。”
小姑娘吓了一跳,连忙想要起身,哪知趴得太久腿竟然麻了,挣扎着,没能起来。
这时已经能看到苍定野的身影在门上晃动,景云歌没办法,只好顺势闭上眼。
于是苍定野走进来,就看到小姑娘背对门口,横七竖八地趴在床上,毫无一家主母的样子。
墨发半干,用丝绸松松束在身后,水汽在素绸里衣上洇开,勾勒出肩头姣好的曲线,白皙的肤色在衣料下若隐若现。
她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苍定野轻轻地咳了一声,“云歌?”
景云歌一动不动。
就听到苍定野低声自语般道,“湿着头发睡,明早又要头痛。”
他让侍女将布巾拿进来,坐在床边解开景云歌束发的绸带,慢慢帮她擦着头发。
苍定野的手法虽然有些生疏,却很温柔。
景云歌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微颤。
发梢有丝丝痒意,即使是闭着眼,她也能想象出苍定野是怎么认真地给她擦头发。
就像从前一样。
小时候苍定野偷偷逃课,带她去城外的小河边抓鱼。
又趁她在浅溪里玩得起性,抓起泥鳅给她看。
虽然现在知道他是好心,但当时的景云歌猝不及防,被吓得连连后退,跌进溪水里,湿了一身。
苍定野被她哭着揍,笑嘻嘻也不还手,还把外袍脱下来给她擦头发。
就是这样小心又轻柔。
这样看来,长大之后的苍定野,还是又很多地方没变的嘛。
景云歌忍不住笑起来,旋即想到自己还在装睡,赶紧闭着眼收敛神色,还煞有其事地翻了个身。
苍定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似乎俯下身,观察景云歌到底有没有睡着。
温凉的气息呼在景云歌的眼睫上,带着他的降真香气。
真好闻。
小姑娘的耳垂开始发烫,睫毛也下意识颤动。
苍定野很轻地笑了一声。
完了,她想,苍定野那么聪明,一定发现了。
正想着怎么睁开眼给自己打圆场,就听到苍定野道,“真的睡着了啊。”
他慢慢撑起身,低头继续给景云歌擦头发。
景云歌有点想笑,但是又不能笑,自己竟然把苍定野都骗过去了,小姑娘心里得意得很。
终于把头发擦干,苍定野净过手,望着床上的小姑娘,叹了一口气,轻轻为她把锦衾盖好,又吹灭了灯。
寝殿里霎时暗了下来。
苍定野躺在她身边,纠缠了一晚上的降真香气霎时浓烈起来,黑暗中,小姑娘悄悄红了脸。
她想起昨天下午在书房时,无意中摸到了苍定野的腰身。
手感好像还不错。
但是当时太紧张了,只摸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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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赶快移开了。
想再摸摸。
之前爹带兵打仗受了伤,娘给他换药,有次景云歌无意撞见,就看到娘笑着在爹的腰间结实的肌肉上摸来摸去。
当时景云歌很不解,爹伤的明明是胸口。
娘面不改色地解释:“歌儿,你还小,你不懂,这是夫妻增进感情的办法。”
爹在她俩身后哈哈大笑。
……所以,夫妻之间就可以摸吗?
景云歌心动了。
她实在是太好奇那个触感。
而且,反正苍定野以为她睡着了。
于是她做了迄今为止最胆大的一件事。
装作熟睡翻身,一把抱在了苍定野的腰间,然后悄悄揉了上去。
哇。
不得不说,手感真的很好。
但是太瘦了,虽然肌肉分明,却只有薄薄一层,摸着有点心疼。
苍定野:“……”
他抬起手,犹豫片刻,到底是没有把那双不安分的小手拿开。
想摸就摸吧。
认命地叹了口气,他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娘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后搭在他的腰腹间不动了。
呼吸也变得绵长而匀称。
苍定野轻声唤,“云歌?”
没动静。他垂眸,小姑娘把脸埋在他的肩窝中,只露出半边瓷白的侧脸,长而浓密的睫毛垂着,安静而恬淡。
苍定野抬起手,轻轻把她的手臂移开,又把枕头垫在她的颈下。完全抽出身后,他慢慢撑着手臂坐起来,把自己挪到了床边的轮椅上。
推门离开了内殿。
听到房门再次关上的声音,一直“熟睡”的景云歌睁开了眼——
抿着唇,小姑娘委屈巴巴望向门口。
她就知道,苍定野今天这么好说话,绝对没那么简单!
果然是想先把她骗睡着,再回书房。
景云歌很失落地低下头。
这人宁可睡在书房那个又硬又窄的小榻上,都不愿和她接近。
到底是多么不喜欢她嘛……
小姑娘越想越烦,半分睡意也无,干脆坐起来,对着两个并排在一起的枕头生闷气。
值夜的剑兰听到声音,举着烛火走进来,见景云歌抱着被子愤愤坐在床头,“夫人,怎么了?”
“没事。”景云歌闷闷不乐地,“只不过是惹人讨厌了而已。”
看到被景云歌扔到角落里的枕头,剑兰方后知后觉:
“夫人是在生君上的气?”
景云歌别过头,算是默认了。
“可是,夫人……”犹豫了一下,剑兰小心翼翼道,“自从大婚开始,您一直是与君上分房睡的。”
景云歌愣了一下。
“从大婚开始?”
剑兰把头埋得更低,“是。”
“为什么?”
剑兰摇头。
景云歌很无措地环视四周,方后知后觉,寝殿里确实没有半分苍定生活过的痕迹。
她想起那枚被撕碎的护身符。
还有压在木匣底下的和离书。
小姑娘愣住了。
原来不是苍定野不愿意和她接触。
……而是她早就把他推开了。
心口仿佛堵了一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沉默了一会儿,景云歌才开口,“我想去书房。”
17. 亲亲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景云歌的思绪乱糟糟的。
远远就看到书房的灯光,亲卫们见到小姑娘俱是一惊,但还是为她轻轻推开门。
内殿,苍定野半靠在软榻上,手中拿着一本策论。
灯火明灭,勾勒出他线条锋利消瘦的侧脸,小姑娘怔怔站在门边望着他,竟然踟蹰起来。
苍定野听到声音,以为是亲卫来报,没有抬头,淡淡道:“怎么了?”
小姑娘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迟迟没有回音,苍定野微微蹙眉,抬起头,就看到本应已经睡着的小姑娘正站在门口,眼圈红红的,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没想到是景云歌,他放下书,强撑着坐起身,“……云歌?”
却没什么力气,身形晃了晃,就要歪倒。
“你别动!”景云歌连忙跑进来扶住他,“有没有碰到哪里?”
苍定野摇头。方才起身太急,胸口开始憋闷,他忍着不适,却还担心小姑娘,“怎么了?”
景云歌在苍定野的身后又垫了一个软枕,才犹豫着坐到床边,小声道,“做了个噩梦。”
她说,“睡醒发现你跑了……”
从寝殿一路跑到前院儿,景云歌的鬓发有些散乱,碎发垂在耳畔,看起来可怜兮兮,像是犯了错的小猫。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苍定野,我原来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苍定野愣了一下。
小姑娘垂下头,单薄的肩膀微微颤着。
“所以你才一直躲着我。”
想起那纸和离书,她眼眶微微发红,“因为……我让你失望了。”
苍定野没想到景云歌会这么想。
他疏远她,只是不想伤害她。
但是看着小姑娘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突然很后悔。
犹豫了一下,他到底还是伸出手,轻轻为她将碎发别在耳后,“没有,云歌,你很好。”
景云歌却更沮丧了:
“以前你从不叫我云歌。”
苍定野的心跳微微加快。
他“嗯”了一声。
“对不起,歌儿。”
……
景云歌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隐隐约约只记得自己抱着苍定野,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再睁开眼,竟然还抓着那人的衣襟。
苍定野昨夜被她折腾得不轻,一向习惯早起的人,如今还沉沉睡着,右手轻轻环护在景云歌的腰间。
小姑娘悄悄抬起头。
离近了才发现,苍定野的侧脸上竟然还有几处细小的伤疤,如今已经微微发白,应该是原来带兵打仗时留下的。
让他原本俊朗的面容,平添几分血煞戾气。
从前,景云歌只觉得这些伤疤骇人,还曾经被苍定野后背交错狰狞的伤痕吓哭过。
可是如今再看,却觉得心中酸涩。
她想要摸摸,又怕把苍定野惊醒。正伸着手小心翼翼地试探,身边的人轻咳一声,慢慢睁开眼。
“……!”
景云歌吓了一跳,飞快撤回手,闭上眼装作没睡醒。
接着就感觉到,有人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小姑娘的脸蛋儿染上绯色红晕,她翻了个身,把被子蒙过头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苍定野轻笑一声。
很快,内侍鱼贯而入,景云歌从被子里探出小脑袋,看到香炉上熏着的黛色麒麟章服,忍不住问:“苍定野,你今天要当值呀?”
苍定野“嗯”了一声,“午膳不用等我。”
小姑娘很失落,“好吧。”
她默默趴在床边,那双眼湿漉漉地抬着,像个没人要的小猫似的。
看着苍定野换好衣服,她才伸手拉了拉他的袖角。
他低头看她,“嗯?”
睫毛轻颤,景云歌红着脸,吞吞吐吐,“那,那你早点回家。”
节度使府。
裴观早就等在书房,手里拿着一卷公文,颇为潇洒地靠在书案边。
他冲苍定野晃了晃公文,“宫里的消息下来了,今年秋狝,圣上还是要你随驾。”
苍定野“嗯”了一声,“来江州?”
裴观点头,把堪與图铺展开,“是,还是去太行山,跟往年差不多,一会儿我就去安排布防事宜。”
苍定野扫了一眼,“知道了。”
裴观又道:“听说,今年圣上要为升平长公主择婿,长安适龄未婚的贵族子弟都会参加这次秋狝。”
他顿了顿,“凌沧时也会来。”
苍定野没说话。
“就算景云歌是真的失忆了,也总会有恢复的一天。”
裴观是真心为苍定野考虑,目光中满是担忧,“你们这样拖下去,只会越来越难收场。”
苍定野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我知道。”
他负她良多,景云歌早已对他没有半分感情。
她宁可投水求死,也不愿留在他身边。
她失忆后,苍定野也想像从前那样,回避着她。
直到她想起从前的事,想起那些恨与痛,再次拿出那张和离书,一切尘埃落定。
可是,看着景云歌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被她轻轻拉着衣角,他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日头渐渐高了,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书房。
想起昨夜在他怀里抽泣着说“对不起”的小姑娘,苍定野后知后觉。
现在再放手,是不是太晚了?
他已经没办法抽身了。
“我们会和离。”
沉默了一会儿,苍定野终于开口,“等她恢复记忆。”
他只想在方寸的温存中再沉溺片刻。
即使不过是转瞬即逝……
也足够了。
裴观望着苍定野,最后到底是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
还能说什么呢?他从未见过苍定野对谁低过头,景云歌是唯一一个。
……
苍定野回府时,已经到了晚膳时分。
前院儿静悄悄的,只有内侍守着。正要去偏殿换衣服,身边的长随道:“君上,上午夫人把您的衣物都搬回寝殿了。”
苍定野怔了一下,才道:“知道了。”
他又问,“夫人呢?”
长随说夫人和小世子在膳房。
他回到寝殿,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只有几件淡色的圆领袍还放在罗汉床上。
看到那几件衣服,苍定野的心沉了一下。
凌沧时性子沉静,喜穿素色衣裳。
因此,才成婚时,他也穿过一段时间淡色衣衫,想让景云歌高兴。
景云歌看到,却红着眼圈让他滚。
后来方知,只有爱慕一个人,才会喜欢他的衣着打扮。
对于恨的人,是连替身都不配做的。
苍定野慢慢拿起最上面的真丝白地联珠绫袍。
是想要他穿吗?
跟在身后的剑兰看到了,“君上,这是夫人挑出来不要的衣服。”
修长的手指顿了顿,苍定野回头望向她。
剑兰忙道,“夫人说衣服颜色太素,衬不上君上,准备这几日去定几件儿新的。”
他慢慢松开手。“知道了。”
换了一件玄色缂丝织金缠枝常服,苍定野去膳房找景云歌。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间传来儿子的笑声,小家伙一边笑,一边奶声奶气地大声道:
“娘亲,你这和厨娘做得也差太多了!”
接着是小姑娘不服气的声音:“娘亲这是第一次做,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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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看到一大一小身影挤在灶台边上,景云歌将苍北辰揽在怀中,抓着他的手,慢慢往点心上撒桂花。
苍定野的目光柔软几分。
撒好桂花,苍北辰端起瓷盘要往外走,转身看到不远处的苍定野,眼睛一亮,“爹爹!”
他“哒哒哒”跑过来,献宝似的高高捧起,“这是我和娘亲做的桂花糕!”
“嗯。”苍定野抬手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团团很乖。”
景云歌也快步走过来,眼中满是惊喜,“苍定野,你回来啦!”
她站在他面前,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最后下结论:“你穿玄色好看,特别好看。”
说这话时,小姑娘站在屋檐下,灯光落在她的眼中,那双凤眸亮亮的,如同有星河流淌。
她望着他,眼角眉梢,皆是眷眷。
苍定野微怔。
他好像……越来越舍不得放手了。
……
晚上临睡前,沐浴更衣,景云歌坐在床上等苍定野。
不过是半日没见,她就攒了好多话,想要同他讲。
苍定野进来时,就看到床上铺着几块纹样、材质不同的玄色布料,小姑娘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翻来翻去,秀气漂亮的眉微微蹙在一起。
他开口,“云歌?”
景云歌抬头,没有应声,而是撅嘴看着他。
苍定野怔了一下,改口:“歌儿。”
小姑娘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她指着身边的布料,“下午我让绣衣阁送来的布料,想给你做几件衣服。”
说着,一一拿起来给苍定野看,“这件是暗纹,适合做箭衣。这件的内衬是红地联珠鹿纹锦,做翻领袍肯定好看……”
小姑娘如数家珍,最后很苦恼道:“怎么办,每一件都很衬你,怎么都选不出来……”
苍定野失笑,“怎么会。”
他受伤后,困囿轮椅,于他而言,衣服款式并无甚区别。
“当然不一样。”
景云歌蹭了蹭他的手,语气很骄傲: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夫君是全长安最好看的郎君。”
苍定野闻言失神片刻。
他望着景云歌,眸中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
迟疑着,他开口:
“歌儿,如果……”
景云歌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怎么了?”
苍定野垂眸,容色平静如故。
但衣袖下的手却已经用力到骨节发白。
“……如果你恢复记忆后,发现我们……我们不合适。”
他强迫自己说下去,“……你会恨我吗?”
景云歌像是没听明白似的,怔忪望着他。
“不合适?”
她有些困惑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会不合适呢?”
苍定野定定看着她,没有说话。
景云歌抿了抿唇,“而且,有没有记忆,很重要吗?”
“重要。”
苍定野的声音很平静,是那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我做过许多错事,只是你都忘记了——”
——等你想起那些事,想起曾经的不堪……
他没有说完,温热柔软的小手就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不,一点都不重要。”
苍定野愕然抬眸。
景云歌望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不论我有没有记忆,你都是你。”
在她忘记的这五年中,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情。
将曾经桀骜飒踏的小苍将军,生生磋磨成如今端肃凛冽的模样。
但骨子里,他还是那个温柔善良的苍定野。
这就够了。
苍定野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他只是沉默着,轻轻翻过手腕,把景云歌的手拢在掌心。
18. 动心
景云歌一觉睡到了卯时,睁开眼时,身边又空了。
她赤足踩在地毯上跑到外间,苍定野已经换好章服,准备离开了。
小姑娘走到他身边,从内侍手中接过赤金鱼符,帮他系到蹀躞带上。
“冷不冷?”苍定野问,把自己的外袍披在她的肩头,“时辰还早,再回去睡一会儿。”
“没事。”景云歌揉着眼睛,小声抱怨,“昨天都已经去应过卯了,为什么今天还要去?堂堂一品节度使,比谁都辛苦。”
苍定野失笑。
“今天把公文批完就回家,嗯?”
小姑娘伸出手要他拉勾。
苍定野照做了。
景云歌这才满意。
把人送走,她打着呵欠回去梳妆打扮,等会儿还要去校场看苍北辰骑马。
自从昨夜知道这次秋狝定在江州后,小家伙就开始跃跃欲试,主动要求每天多练一个时辰的马术。
景云歌闻言,在桌子底下猛拽苍定野的衣角。
这小子的好胜心是跟他爹当初一模一样。
不过倒也能理解。
先帝一心求道,对于春蒐秋狝之事不甚在意,直到五年前怀王登基,重用以苍定野为首的一干武将,四时行猎才逐渐恢复。
因此这也是景云歌第一次参加秋狝。
小姑娘还挺期待的。
娘曾经跟景云歌说过,夫君的美貌,妻子的荣耀。娘愿意和爹出去应酬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爹“长得很拿得出手”。
景云歌觉得,苍定野比爹更拿得出手。
小姑娘兴致勃勃地问剑兰:“这次秋狝,百官都会随驾过来吗?”
剑兰点头,“是,而且奴婢听说,这次陛下有意为长公主择婿,特地划了上林苑给那些适龄的公子比试呢!”
景云歌闻言更期待了:“那你说说,这比较出挑的公子都有谁?”
剑兰想了想,“比如……咱们节度使府的裴副使,左仆射萧大人,还有尚书侍郎凌大人……”
景云歌的笑容僵住了。
“凌大人?”
不会是她想的那个凌大人吧?
剑兰并不知道景云歌的那些旧事,见她神色有异,还以为她是忘记了这个人,赶忙解释:
“夫人可能不记得了,就是越国公凌沧时凌大人……听说,从前他还曾与君上在玉门关一起领兵作战呢。”
景云歌怔忪,但很快抓住另一个重点,“凌沧时曾经与苍定野一起领兵?”
虽然读书时凌沧时兵法学得很好,但武学基本一窍不通。
剑兰点头,说是在约莫五年前,先帝爷驾崩前夕,范阳曾有叛乱,局势一度如火如荼。
苍定野的父亲也战死在那场叛乱中。
寥寥数语,就可知当年风雨飘摇。
景云歌又问了范阳叛乱的细节,但那时剑兰还在前院儿伺候,对于这些并不了解。
只知道如今苍定野的这一身伤病也是当年落下的。
五年前……景云歌在心中默算,当初她与凌沧时大婚的日子,就定在了五年前的上元节。
难道因为边塞战火,婚礼未能如期举行,进而才发生的变数?
景云歌想了想,又问道:“当初我与苍定野为何成婚?”
剑兰道:“回夫人,是先帝赐婚。”
——果然。
天子一言九鼎,也只有皇帝下旨,她与凌沧时的婚约才会作废。
景云歌似乎想明白了,当年的她和凌沧时,是被先帝拆散的!
当时的自己,必然是心中意难平,对凌沧时念念不忘。
因此婚后她才会颇多迁怒苍定野,又和凌沧时藕断丝连。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通了。
景云歌突然觉得,在这场纠纷里,最无辜的就是苍定野。
被迫娶一个不爱他的妻子,又忍让她这么多年。
她心里很是愧疚。
景云歌不知道长大后的自己看上了凌沧时哪一点,至少以她十七岁的认知来说,成熟稳重又爱护她的苍定野,比虚情假意的凌沧时要强一百倍。
小姑娘暗下决心,这次秋狝,她绝对不会再理给凌沧时半分眼神。
……
日子很快就到了九月初八,天光盛大,万里无云。
苍定野身为淮南节度使,五日前就已经去太行山接驾。
景云歌带着苍北辰,迟些动身,初八傍晚到的。
苍定野忙得抽不出身,直到将近子时,才回营帐。景云歌正给苍北辰准备明日要穿的衣服,就听到外头隐约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亲卫的声音:“君上。”
她眼睛一亮,起身迎往外间。
几日忙碌,苍定野瘦了许多,眉眼锋利深邃更甚。
许是起了夜风的缘故,他在圆领袍外又披了一件玄地双龙联珠五菱纹的绫袍,更显得周身气质冷厉矜贵。
身后还有几个官员亦步亦趋,都是一品大员,挂仙鹤与雄狮补子,神色紧张而讨好地望着苍定野。
苍定野很倦怠地移开眼,不知说了句什么,那些人慌忙行礼,躬着腰告退了。
这时景云歌才发现,苍定野不笑的时候,容色格外整肃。
线条利落的桃花眼露出下三白,压迫感极强,举手投足间,都是生杀予夺的从容。
习惯了他在家中眉眼温柔,骤然看到对外人疏离凛冽的模样,小姑娘还有些不适应,下意识放慢脚步。
苍定野循声回过头,见是景云歌,神色柔软几分:
“歌儿?”
景云歌“嗯”了一声,走到他身边,执起他的手轻轻揉着,小声道:“苍定野,你好凶。”
苍定野愣了一下,旋即失笑。
小姑娘继续道,“要是我惹你生气了,你会不会也这么凶?”
苍定野摇头,伸手把她的碎发别到耳后,“舍不得。”
景云歌蹭蹭他的手,“我也舍不得惹你生气。”
她神色认真,仿佛在珍而重之地许下诺言。苍定野被她逗笑了:
“谢谢歌儿。”
两人又说了些旁的。虽然苍定野声音依旧温存,但已经能看出眉宇间淡淡的疲态。
景云歌与他玩笑两句,见他心情好了些许,便催他去沐浴更衣。
小姑娘奔波一日,也累得不轻,躺在床上等苍定野的当儿,就迷迷糊糊睡去。
半梦半醒间,隐约感觉有人轻轻为她盖好锦衾。景云歌没睁眼,伸手抱住那人,小声道:“苍定野,我好想你……”
“嗯。”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也很想你。”
小姑娘这才彻底安心睡过去。
次日寅时不到,两人就起身了。
秋狝是大事,还要祭祖,苍定野得换朝服,景云歌也要穿翟衣,花钗九树,满头珠翠,压得小姑娘脖子都发酸。
折腾了足有一个时辰,才收拾停当。虽然繁琐,但对镜相看,确实惊艳,景云歌的五官本就大气秾丽,配上重工锦绣的翟服,整个人仿佛沾露欲滴的牡丹。
景云歌满意了,拎着裙摆跑到外间去,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对着苍定野转了个圈:“好看吗?”
苍定野点头:“很好看。”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景云歌穿翟服,却是最惊艳的。
景云歌很高兴。
她本就是张扬爱热闹的性格,今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又有英俊的夫君在侧,几乎是迫不及待要出门,去人堆儿里逛一圈,让每个人都看到。
果然,夫妻两人下了马车,立刻有不少权臣命妇围上来,有相熟的,也有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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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歌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可惜,这种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她看到了凌沧时。
他也是才到,身边围着几个文官,一袭麒麟朝服,站在紫薇花下,身形漂亮而干净。
他似乎一直在看着她,在景云歌发现后,他并没有过来打招呼,而是远远地,对她笑了一下。
望着他白玉般英俊面容,还有那温和的笑意,电光火石之间,景云歌想起那满池红莲。
差点杀死她的凶手,见到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她下意识往苍定野身边靠了靠。
察觉到身侧的异样,苍定野余光有意扫过她。
一直都有说有笑的小姑娘,竟然在此时失了声,她怔怔望着不远处,脸色有些苍白。
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他看到了最不愿意见的人。
对上苍定野的视线,凌沧时从容地颔首行礼,向他示意。
苍定野看着他,俊美冷漠的容色没什么变化,平静地点了点头,就淡淡移开视线。
衣袖下的手却骤然用力,以至于深陷掌心都不曾松开。
……
祭天完毕,狩猎正式开始。
皇帝带着亲近的武官率先冲进林子,接着是平日得宠的重臣,一时间,马蹄声不绝于耳,惊起飞鸟无数。
林子近圈则树木稍显稀疏,地势也更平缓,放进去的都是小兔或幼鹿这种性情温顺的动物,是专门为妇孺准备的。
已经有不少命妇贵女回去更衣,准备策马入林。
苍定自然是没办法随驾,他犹豫了一下,对景云歌道:
“前几日给你挑了一匹快马,已经在马厩备好了,要去试试吗?”
景云歌闻言,双眸一亮。
景云歌原本是很期待这次秋狝的,放下豪言壮语,届时要给苍定野打一对儿雪兔做护腕。
她本就颇通骑射,为此还在府中时让苍定野指点练了一段时间,就是准备在秋狝大显身手。
只是,她下意识对面看了一眼,看到桌案后与尚书令低头接耳的凌沧时,又讪笑着,摆手扯了个谎:
“我……有点腹痛。就不去了。”
她可不敢再单独行动了。
万一再遇到凌沧时,怎么办。
苍定野看着她,没再说什么。
这时都知兵马使来汇报巡防事宜,景云歌识趣地往旁边挪了挪,开始托着腮发呆。
对面,凌沧时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都收在眼中。
尚书令还在絮絮说着正在起草的法令,凌沧时噙着微笑,为他斟上八分温茶,心却还停留在景云歌身上。
她为什么没有高高兴兴地和好友一起下去跑马?
怎么如此失落地低头坐在一旁?
是苍定野对她不好吗?
她身边的男人,容色冷漠疏离如往昔,连半分眼神都未给她。
玉似的手指慢慢捏紧茶盏。
“……凌大人?”
尚书令不解的声音传来,凌沧时猛地回过神,温和笑道:
“张大人思虑周全,只是——这两税法,地税加重,若有富人勒逼贫民卖地而不移税,又当如何?”
尚书令怔住了,呐呐半天说不出解释。
凌沧时便笑道:“大人也不必忧心,改税不在一时,从长计议便是。瞧着大人今日也累了,不如先回去休息?”
尚书令连忙点头,心中忍不住对眼前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果然是有原因的。
凌沧时便去送尚书令。
起身时,他习惯性望向对面——
正撞入苍定野那双冷如寒冰的眸。
苍定野阴鸷地压低视线。
对视片刻,凌沧时笑着微微颔首,转身朝这边走来。
19. 后怕
苍定野阴鸷地压低视线。
对视片刻,凌沧时笑着微微颔首,转身向外走去。
苍定野盯着那个身影消失在帷帐之后。
几乎要将手中的杯盏生生捏碎。
一旁的景云歌并未注意到两人的剑拔弩张。
她趴在桌案上无聊极了,干脆开始数瓷碟里的瓜子和花生,翻来覆去数了整整三遍,都知兵马使才和苍定野汇报完,低头行礼告退。
小姑娘抬起头,对面的凌沧时不知何时也离开了。她松了口气,悄悄揪了揪苍定野的衣角,“夫君,我想回去了。”
苍定野低头看她,声音放轻几分,“肚子不痛了?”
“呃。”小姑娘差点忘了自己还撒了这么个谎,连忙道,“没事,喝了些热茶,舒服多了。”
墨眸扫过她面前那杯没动过的茶水,苍定野没有揭穿,只是道:“若是实在难受,下午便不去上林苑了。”
“没事没事!”景云歌连忙道,“下午就好了!要去的!”
她还要去看升平长公主挑驸马呢。
见小姑娘这么热切,苍定野的眸色又不露痕迹地沉了几分。
他说,“好。”
一路上,苍定野似乎是累了,并未说太多话,多数时间,都是在静静看着眉飞色舞的景云歌,偶尔回应两句。
渐渐地,小姑娘也发现不对劲。她收住话头,很担心地蹙起眉,伸手试了试苍定野的额头,“怎么了?是不舒服了吗?”
苍定野没有动,只是慢慢闭上眼:“有些累了。”
景云歌更不放心了,“一会儿让军医来看看。”
见苍定野的神色恹恹的,她很乖地没再说什么,低头执起他的手,轻轻揉着。
罕见地,小姑娘的手很凉,泛着冷冷的潮意。
苍定野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睁开眼,“冷吗?”
景云歌抬起眼,那双凤眸很乖地垂着,她摇头,“只是很担心你。”
担心到……手都冰凉吗?
苍定野心里突然舒服了一点。
回到营帐,苍北辰已经起床了,正蹲在外头,跟着苍定野的副官姬迟玩泥巴。
听到马蹄声,小家伙抬起头,见时景云歌和苍定野,惊喜道:“娘亲!爹爹!”
景云歌看着朝自己跑来的小花猫,差点昏过去。
脸上、前襟上、衣摆上,都是蹭的小泥点。早晨出门时还是个白玉似的瓷娃娃,现在活像是刚从泥潭里拎出来的。
显然苍定野也没见过这个阵势,他难得没有开口斥责,而是蹙着眉把儿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这是苍北辰第一次玩泥巴,小家伙还沉浸在兴奋中,把手里的小泥虎举得高高的:“娘亲,爹爹,这是我捏的小老虎!”
苍定野眉心跳了跳,他正要开口,景云歌悄悄揪了一把他的衣角,率先笑着走上前,接过那只小泥虎,“这是团团捏的?真厉害。”
苍北辰听到之后,小脸儿都羞红了,指了指身后,“我,我还捏了大房子……”
景云歌过去看,团团指着三个大小不一泥蛋蛋,挨个儿介绍,“这个是娘亲,这个是爹爹,还有这个是团团……”
他很认真地说,“团团和爹娘永远都不分开。”
景云歌心软得一塌糊涂。
“好,永远都不分开。”
看完泥蛋蛋,她带着苍北辰回去沐浴了。临走前,还特意给苍定野使了个眼神,让他不许责罚姬迟。
这边,姬迟已经很识趣地低下头,半跪在苍定野面前,“……君上,属下知错了。”
苍定野身边三个副官,姬迟的年龄是最小的,如今不过十六岁。
瘦而高挑的身形才开始抽条,锁子甲下,圆领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苍定野抬手按住微跳的额角,“……罢了。”
……
军医很快就过来了,给苍定野切过脉,说是这几日劳累过度,倒是没什么大碍。
又在他平日的药方中,斟酌着加了几味药。
景云歌这才松了口气,她坐在苍定野身边,忧心忡忡道:“下午就不去上林苑了。”
她才净过面,洗下半日铅华,带着淡淡的蔷薇水香。
苍定野抬起手,把小姑娘鬓角的水珠轻轻擦掉,才道:“想去就去吧。”
景云歌摇头,“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
她侧过身,靠在苍定野的肩头,指了指放在桌案上的小泥虎,“你看,团团捏的小老虎,和你当时给我的那个还挺像。”
苍定野愣了一下,“……你还记得?”
“当然了。”小姑娘嗔怪道,“你送我的东西,我都收着呢。”
那时她跟哥哥他们去扬州,在运河沿岸放灯时,看上了当地人卖的小泥虎。
圆滚滚的身体,瞪着眼睛,张大嘴巴,仿佛马上就要一跃而起,“嗷呜”一口。
小姑娘拿起来,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景云烈在旁边闲闲道:“这老虎长得怪面熟,长得像苍定野那厮。”
他这么一说,景云歌才发现,手里的摆件虎头虎脑,浓眉大眼,确实很像苍定野。
她的脸红了:“哪、哪有!这个小老虎比苍定野可爱多了!”
景云烈看破不说破,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你说不像就不像吧。”
景云歌脸涨得通红,捏了他的腰一把。
景云烈“嘶”地一声,飘飘然转身就走,嘴上还不饶人,“哟,恼羞成怒了。”
景云歌忍不住转身去追景云烈:“说什么呢!”
这时,凌沧时与苍定野几人走过来了。裴观走在最前头,看到摊子上的小摆件,“这么多小玩意儿!”
他拿起一个小泥鱼在手中把玩,冲凌沧时与苍定野挑眉:“怪可爱的,买一个带回家去?”
景云歌抢到了景云烈的荷包,正要回来结账,才往这边走了两步,便听到凌沧时微笑着道:“都是些小孩子的东西,未免有些太幼稚了。”
闻言,小姑娘愣了一下。
原来……沧时哥觉得这些东西很幼稚吗?
她想起从前凌沧时说的话:
“……小歌儿,你还小,我一直把你当妹妹。”
小姑娘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小泥虎,悄悄放了回去。
正要走上前,忽然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景云歌愕然抬头,正对上苍定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怎么不买了?”
他以为她是舍不得自己的零花钱,便大大咧咧道,“我给你买啊。”
景云歌原本想自己把小泥虎放进去,就当无事发生,可是苍定野一开口,大家就都看了过来。
她几乎都能感觉到,凌沧时那双剔透的眸,正静静落在自己身上。
脸立刻烫得要烧起来。
“……”
景云歌羞惭得几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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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把甩开苍定野的手:“谁要买那种幼稚的东西!”
只留苍定野一个人怔怔站在原地。
……
接下来的几日,景云歌一直都没理会苍定野,任凭他笑嘻嘻往她面前凑,她都冷冷别过脸,一句话都不说。
苍定野吃了几回瘪,渐渐地也不敢再去招惹景云歌,只是远远看着她。
回长安的前一夜,扬州下了好大的雨。
雨前闷热,外间的窗子未关,次日景云歌起身,发现窗边放着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子。
打开匣子,那天晚上她想买下的小泥虎,正静静躺在里面。
她愣了一下。
换好衣裳下楼,苍定野是最后一个到的。
他的脸色微微苍白,声音也沙哑着,似乎是染了风寒。
住隔壁的裴观幸灾乐祸,说他半夜不睡觉,在屋里闹动静,如今着凉了也是活该。
苍定野也不反驳,只是笑嘻嘻道,“小爷失眠了,不行啊?”
景云歌低头看着荷包里的小泥虎,抿着唇没有说话。
到了晚上,他们在沿途客栈住下,苍定野回了房间就没再下楼,晚膳时都未露面。
景云歌越想越不安,用过晚膳,小姑娘悄悄跑到后厨,笨手笨脚地下了一碗白菜清汤面。
端着面,她站在苍定野的门前,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没人应。
她担心起来,又用力敲了敲。
还是没人应。
就在景云歌开始考虑要不要破门而入的时候,里头终于传来一把沙哑而倦怠的声音:“……谁啊?”
景云歌松了一口气:“……我。”
对面沉默片刻,“景小歌?”
景云歌张了张口,“我……”
“我有点累了。”苍定野抢先开口,“明天再陪你玩,行吗?”
景云歌的脸红了:“谁要你陪我玩!”
就听见少年的低笑。
若是平常,苍定野这样跟景云歌开玩笑,她肯定气得转身就要走了。
可这次不一样,小泥虎在腰间的荷包里沉沉坠着,他是为了她才生病的。
景云歌深吸一口气,很不情愿地开口:
“苍定野,我给你煮了面,再不开门,面条可就要坨了。”
这句话果然管用,她听到一阵脚步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片刻后,苍定野半披着袍子打开门,一双眸亮晶晶的:
“真的?”
景云歌的脸一下就红了。她把托盘塞到苍定野怀里:“爱吃不吃!”
苍定野端着盘傻乐:“吃,吃,马上就吃。”
越过少年已经渐渐宽阔的肩头,她往他身后望去,也许是把退烧药翻找出来就没了力气,他的行李半开着放在窗边,屋里一片狼藉。
景云歌蹙眉,“我帮你收拾收拾吧?”
苍定野没同意,他一手端着面,吃得呼噜呼噜:“别了,你赶快回去,听话。若是把病气过给你,你又要掉眼泪。”
小姑娘的脸更红了。
她低下头,小声道:“……苍定野,你有时候也没那么讨厌嘛。”
苍定野吃得起劲儿,没听清:“你说什么?”
景云歌又羞又恼,猛地转过身就走:“说你吃饭没正形!”
时过境迁,如今望着桌上儿子捏的小泥虎,苍定野轻轻笑了一声。
“当时还以为你不喜欢。”
20. 泥虎
景云歌嫁入府中后,他从未见过以前送她的物什,便以为她都扔了。
小姑娘很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故作矜持道:“也就那么一点点喜欢吧。”
苍定野“嗯”了一声,“有一点点喜欢就很知足了。”
他说得认真,小姑娘闻言一怔,只觉得心跳慢了一拍。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她托着腮,饶有兴趣地对苍定野道:
“我方才瞧着团团捏的小老虎面熟,就问了他一句,你猜他怎么说的?”
苍定野隐约猜到了儿子的回答,他难得移开眼,白玉般的耳垂微微发红,“……不知道。”
景云歌笑意更深,“他说,是照着你书房暗格里藏的那个小泥虎捏的。”
小姑娘倾身,往他面前凑了凑,笑嘻嘻道:
“苍定野,原来你当时是买了一对儿小老虎呀——唔!”
她太得意忘形,身下骤然失了平衡,直直向苍定野倒去。
苍定野伸手,将她稳稳接在怀中。熟悉的降真香气骤然将她笼罩,头顶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小冒失猫。”
景云歌的脸红了,伸出手,半嗔半怪地,轻轻掐了一把他的手腕。
……
早晨起得太早,用过午膳没多久,景云歌就开始犯困。
她打着呵欠,伸手去拉苍定野的衣角,要他陪自己睡觉。
苍定野没有午睡的习惯,便半靠在她身边看折子。
小姑娘抱着他,嘴上说着“睡一小会儿就起”,结果一直到了亥初时分,还把脸埋在他怀中睡得正香。
这时太阳已经开始渐渐西落,淡金色的光落在她的睫羽上,随着绵长的呼吸微颤,仿佛停栖的蝶。
外头传来轻微的响动,苍定野抬起眼,长随快步走进来,躬身低声道:
“君上,越国公大人来了,说是有事要商议。”
眸光沉了沉,苍定野低头望向怀中的小姑娘,“让他去幄帐等我。”
凌沧时才从上林苑出来,难得劲装打扮,穿了件白地小宝花锦暗纹的翻领窄袖袍,赤金蹀躞带勒出一把漂亮的窄腰,远看仿佛一株玉树。
苍定野淡淡开口,“越国公。”
凌沧时转过身,温润地笑:“庆国公大人。”
很默契地,他们都疏离而客气地称呼彼此。
在客座落定,凌沧时说起近日朝中在商议推行的新税法。这件事有不少环节要经过苍定野之手,两人照例是公事公办,语气倒还算平和。
凌沧时不赞成新税法推行,苍定野也觉得新政弊端颇多,林林总总谈了不少,也有了新的思路,只等秋狝结束就去落实。
公事谈完,凌沧时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他轻轻放下茶盏,笑着道:
“你我也是许久未见,难得近来有时间,不如今晚与小歌儿来我这边用膳?”
伸手不打笑脸人,两人又都是朝中重臣,平日多有交集,苍定野压着心头的戾气,平静道:“恐怕不方便,歌儿这几日身子不爽利。”
凌沧时闻言蹙眉:“身子不爽利?”
他盯着苍定野,“可是哪里不舒服了?有没有请府医看过?”
苍定野没回答,修长的手指慢慢敲着桌案,片刻才道:“越国公很关心我的夫人?”
凌沧时眼底闪过微不可察的暗芒,须臾,轻笑一声,并未否认:
“那是自然。一起长大的情谊,我将她视作唯一的妹妹。若是受了委屈,我这个做兄长的,必然要为她撑腰。”
他温和的面容仍是笑着的,可那那双眸却渐渐冷了下来:
“上午在猎场,她在你身边并不开心,你不会没发现吧?”
“是么?”
苍定野嗤笑一声。
他抬起眼,墨色的眸慢慢打量了凌沧时片刻。
“先不说我的家事。”
他轻言慢语地,“这么多年过去,阴雨天时,越国公右肩的旧伤还会痛吗?”
话音方落,凌沧时面上那淡淡的笑意也彻底消失了:
“被人横刀夺爱,怎么能不痛呢?”
苍定野打断他:“痛就对了。只有痛,才会长记性。”
他抬眼,很从容地看着凌沧时,“若没有别的事,国公爷便请回吧。”
“嗯。”凌沧时轻笑一声,起身,“叨扰的时间是不短了。”
指尖在茶盏上若有所思地摩挲片刻,他没有抬头:
“苍星洲。”
熟悉又陌生的三个字,仿佛回到当初两人亲昵如手足的时光,“事到如今,你是不是心中还怨恨着——
“——当年曳城之围,歌儿放弃了你,而救了我?”
……
景云歌睡醒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身边又是空的。
小姑娘有些失望,却很快安慰好自己,苍定野很忙,不能要求他每时每刻都陪在自己身边。
营帐中点起灯,四下亮堂堂的,景云歌支着下巴发了一会儿呆,还是觉得无聊,干脆换好衣裳往外走去。
苍定野位高权重,营帐也是离皇帝最近的,小姑娘才走了没两步,就看到有人站在明黄色的帐子前,正朝她用力招手。
她停下脚步,定了定神:“……升平?”
升平长公主笑了,她一袭红衣,灼灼如华,拎起裙摆向景云歌跑过来:“小歌儿!”
“今天下午怎么没看见你?”她的拉住景云歌的手,掌心热热的,仿佛有用不完的生命力,“还是沧时哥告诉我的,你没去上林苑,可真让我好找!”
“沧时哥?”
景云歌愣了一下,“他怎么知道的?”
升平随口道:“方才皇兄诏了尚书省的人和几个节度使去议政,许是苍定野告诉他的。”
说起苍定野,升平来了兴趣。她拉了拉景云歌的衣角:
“哎,说起苍定野,前一阵你还在信里说要同他和离呢,怎么样了?”
“小点声!”景云歌吓了一跳,连忙抬头环视四周,见侍从们都跟得不算近,才放下心,“……升平,你也知道我要和离这件事?”
升平挑眉,忍不住提高声音:“什么叫我‘也’知道?当初是谁在信里写得那么生无可恋、看破红尘,仿佛这辈子都没盼头了?”
“哎呀哎呀。”景云歌飞快地伸手捂住升平的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我失忆了。”
升平愣了一下,她太过震惊,甚至没意识到要把景云歌的手拿开,声音含含混混的,“你失忆了?”
景云歌很可怜地点头:“我只记得要马上要和沧时哥交换婚帖……再睁眼就成五年后了!”
升平很怀疑地看着她,景云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足够真诚。半晌,升平重重叹了口气:
“姑且信你一次。”
她又重新将景云歌上下打量一番,“难怪这次见到你活泼了不少。”
景云歌连忙问,“那我有告诉你为什么要和离吗?”
“当然有。”升平斜睨她,“你说苍定野恨你。”
景云歌一怔。
升平回忆了一下,“具体也没细说……你只是说,当初苍定野逼着皇考下旨娶你,就是为了羞辱你、报复你,他把你困在国公府那么多年,想要毁了你……所以你们这场姻缘本就是错的,只有恨,没有爱。”
景云歌下意识后退一步。
当时的自己是这样想的吗?
可是这段时间,苍定野从来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
相反,他患得患失,小心翼翼,珍而重之。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见好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升平也心下不忍:“哎呀,没事,你还没给他看和离书吧?”
景云歌犹豫片刻,摇头。
“没给还担心什么?”升平安慰她,“你不提,我不说,苍定野怎么会知道你还想过与他和离?”
她说得也有道理,景云歌心中稍微舒服了一点,但还是像压着一块石头,沉沉喘不过气。
升平见状,拉着她的手,神神秘秘道:“若是想挽回,肯定也来得及……你知道夫妻之间怎么增进感情吗?”
景云歌警惕地看着她,“我不想知道。”
“切。”升平翻了个白眼,“看把你吓得。”
纤长的玉指轻点景云歌的眉心,明明她才是未婚的那个,说起这些却头头是道:“我观察宫里那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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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夫妻之间,最怕相看两相厌,所以保持新鲜感很重要。”
她指了指身后沉默绵延的群山:
“后天不是休沐么,把你儿子放在我这,让苍定野陪你在山里逛逛,住上两日。这样既不耽误正事,还能促进感情。”升平说着,促狭地轻轻顶了一把景云歌,“皇兄去年就是这么陪皇嫂过的生辰。”
景云歌想了想,确实有些心动。
原先读书时,苍定野跟着爹爹出去剿匪,经常上山。
每次回来,他都要拉着几个月,讲自己在山里见到的事。
小姑娘听得心里痒痒,却还装作毫不在意:“哼,又冷又湿,有什么好玩的!”
就一直暗自羡慕到现在。
而且——只有她和苍定野两个人。
景云歌点点头,“那……我回去和他商量商量。”
……
一直到戌正时分,苍定野才回来。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龙涎香气,容色也有些苍白,景云歌连忙迎上前,接过亲卫手中的风氅,“用过晚膳吗?”
苍定野“嗯”了一声,声音倦怠,“怎么还等着?”
景云歌嗔怪,“不放心你呀。下午一声不吭就走了,听说是皇上传召,我也不敢差人去问。”
苍定野笑了笑,“没事。”
见他实在疲倦,景云歌也没再说什么,便催着他去沐浴更衣。一切停当,吹了灯,黑暗中小姑娘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
“苍定野,后天休沐,你有什么安排吗?”
苍定野没回答,而是问她,“怎么了?”
“我想去山里玩。”景云歌小声说,“就你和我。”
说完,她特意顿了顿,期待着苍定野的回答。
小姑娘觉得,苍定野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同意。
因为从前他说过很多次,有机会一定要带景云歌去山里看看。
可是这次,长大后的苍定野却沉默了。
就在景云歌等得昏昏欲睡时,苍定野才轻轻开口,“恐怕不行。”
他很歉然道,“政务太忙,实在走不开。对不起,歌儿。”
说不失望是假的,小姑娘撅起嘴,旋即又不死心地提议:
“那要是近一点的地方呢?只用一天,我们带着奏折去,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苍定野很想答应。
可是——
黑暗中,在景云歌看不到的地方,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没有知觉的腿。
山路崎岖,他再也没办法陪她上山了。
不久前凌沧时说的那句话犹在耳畔回响:
“——苍定野,你觉得自己就配做她的夫君吗?除了眼泪和失望,你还给过她什么?”
他还想到更久更久的之前,在小姑娘已经忘记的那段日子里。
洪水冲垮山道,她去报恩寺为凌沧时求平安符,迟迟未归。
他心急如焚,却连带人去找她都做不到。
最后,也是凌沧时将她救了回来。
“……对不起,歌儿。”
如今的苍定野依旧没办法坦然承认自己的残缺,只好编了一个理由。
“实在是有政务没处理完。”
小姑娘不说话了。
但她没有睡着,苍定野能感觉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气息呵在手腕上,几乎要把他灼伤。
凌沧时说得不错。
他甚至不能站起来,陪她去想去的地方。
景云歌也察觉到身边人不寻常的沉默,她有些担心,于是蹭了蹭他的手背,故作轻快道:
“没事的,你先忙,我带着团团去找升平玩。”
苍定野的指尖动了动,突然问道:“很想上山吗?”
“也没有那么想。”景云歌很乖地摇头,“主要是想和你在一起。从上个月开始,你就一直在忙秋狩的事情,一整天都看不见人影……我很想你。”
她的声音软软的。
苍定野的心头一阵刺痛。
终是开口,对景云歌道:
“歌儿,你有没有……后悔嫁给我?”
如果当初娶她的是凌沧时,她是不是就会比现在快乐许多?
21. 怨恨
景云歌怔了一下,“什么叫后悔嫁给你?”
苍定野没有说话。
当年他被俘断骨,从此不良于行,无数人扼腕叹息,说将星陨落,从此庆国府的小公爷变成了废人。
风言风语传到他耳中,少年嗤之以鼻。
便以雷霆手腕收复范阳,杀名远扬,令天下噤声。
他从来是锋芒毕露的。
唯独在景云歌这里。
苍定野说不出口、也没有办法承认自己的残缺。
小姑娘沉不住气了,忍不住拽了一把他的衣角,“苍定野,你把话说清楚呀。”
干涩的喉结微动,苍定野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说了,可是他总是后悔自己当初不择手段把她夺到身边,这种情绪在如今更甚。
他放不下。
终是开口:“……如果当初娶你的是凌沧时,他可以保护你,如今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去,而不会被困在我身边。”
景云歌愣住了,“这和凌沧时有什么关系?”
长久的沉默,在这无言中,景云歌后知后觉。
她慢慢坐起身,望着黑暗中苍定野模糊的轮廓,声音微微颤抖:
“你是什么意思?”
苍定野沉默着。
景云歌已经彻底清醒了。
“……苍定野,你是在怀疑我与沧时哥吗?我们认识这么久,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
“……”
苍定野眸光沉沉。
怎么说?
说她与凌沧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他横刀夺爱,不择手段将她强取豪夺?
把自己卑劣的行径在她面前剖开,无异于将他为数不多的自尊寸寸粉碎。
“行,不说也无所谓,我说。”
景云歌被气笑了,“从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我只知道我们是夫妻,你有对我很好,我很珍惜这段姻缘,所以一直努力向你靠近,有错吗?”
她深吸一口气,“反倒是你,一直回避我,躲着我。如果你不信任我,说出来就是了,我们是夫妻,有什么话不能摊开讲?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不堪的人?既然夫妻做到这个份上,你怎么不同我和离呢?”
说完,小姑娘转过身,背对着苍定野躺下,“我困了,睡觉。”
她闭上眼,枕边人长久地沉默着,内帐一时静了下来,静到可以听见远处的山间隐约传来狼群嚎叫。
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娘压抑着的抽泣声终于消失,呼吸也变得绵长均匀。苍定野倾身,轻轻为她掖好锦衾,起身离开了内帐。
……
第二天早晨睡醒,景云歌的眼睛肿得厉害,来找她玩的升平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景云歌拿起妆台上的玉粉,细细遮着眼周的红肿,简短道:“吵架了。”
升平一听,沉不住气了:“苍定野欺负你?”
“……没有。”景云歌张了张口,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说如果当初是沧时哥娶我,现在我想到哪去都可以。”
升平听了,忍不住蹙眉,“他怎么能这么说?当初他求皇考赐婚的时候,可没像现在这个德行!”
景云歌愣了一下,“这桩婚事是他求的?”
“对啊。”升平点头,“不过那时我和母妃在报恩寺祈福,并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只听说苍定野从北疆回来,就非要娶你。”
眼睛又开始发酸,景云歌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不说他了,我想去你那边住两天。”
“没问题。”升平答应得很痛快,她拿起一支金钗,为景云歌插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会儿咱们就去上林苑,看看那些年轻又好看的郎君,心情就变好了。”
两个人说着话,苍北辰练完箭过来请安,升平是第一次看到他,忍不住抱起来又揉又捏,“哎呀,真可爱,白白软软,像个小汤圆一样。”
“嘿嘿。”苍北辰被捏得只知道傻笑,“升平姨姨也好看。”
升平更高兴了,一直到了上林苑,都抱着他舍不得松手。
今天打马球,场地内,已经有不少年轻勋贵骑在马上,三三两两笑着谈天。
见升平来了,纷纷下马行礼,“殿下,庆国夫人。”
升平扫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嗯,都平身吧。”
直到在主位坐定,她才附在景云歌耳边低声道:“沧时哥今天没来。”
景云歌没想到凌沧时会缺席,按理来说,他如今身居高位,若能娶了天子的亲妹妹,绝对大有裨益。
升平摇头,“昨天就瞧着沧时哥心不在焉的,跑了半个时辰,什么都没抓到,就过来行礼告退了……仿佛来上林苑只是为了敷衍一下皇兄。”
景云歌闻言,忍不住有些心虚,他不会是要找自己吧?
“那他如今在哪?”
升平随口道,“在外头呗,听说他们那些文官也不怎么上马,就喜欢聚在一起一边饮茶一边议事。”
“这样啊。”景云歌松了一口气。
平心而论,今日来上林苑的贵族子弟都称得上是青年才俊,比赛也极精彩,但升平却很不满意,端着茶盏指指点点:
“这个不行,都要被马给颠下来了;这个也不行,差点把人家的马腿敲断……这个也不行,红衣太俗,没品位!”
景云歌抱着已经睡着的苍北辰,只觉得无语,“这么多人,你一个看上眼的都没有?”
升平很诚实地摇头,“没有。”
景云歌颇为同情地看了一眼下面打得热火朝天的年轻人们。
马球赛结束已经是正午时分,景云歌带着苍北辰回了升平的营帐。
升平很稀罕小家伙,让人端了各式点心上来,苍北辰“啊呜”咬了一大口,突然想起什么,“……娘亲,咱们两个偷偷跑出来,爹爹不会担心吧?”
景云歌捏着点心的指尖顿了顿,故作平淡道:“他忙得很,才没空管咱们。”
她没说错,一直到晚上掌灯时分,苍定野那边都没有动静。升平沉不住气打发人去问,只说庆国公下午就去了御前议政,一直到现在都没回营帐。
次日起床,再问,庆国公一早就去巡营了,白日留在军营,根本没回来。
一待就是三日。
升平终于恼了,“有什么事情,至于三天不回来!如果真有什么要事,裴观昨天还敢回来跟人打马球?”
景云歌没说话,她已经明白了,苍定野就是在躲着自己。
她低头揪着才编好的草环,心里闷闷的。
“别难过了,小歌儿。”升平见状,忙宽慰道,“我们今天去后山跑马,好不好?皇兄说山上还有白色的鹿呢。”
景云歌不太想动,但她知道升平也是担心自己,便点头道:“好。”
换上骑装,两人带了侍卫,正往后山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长公主!庆国夫人!”
升平勒马回头,就看到几个年轻人骑在马上,为首那个一袭红地菱枝织金箭衣,正向她和景云歌招手,朝这边打马而来,一边兴致勃勃问道:“两位是要上山吗?”
这时景云歌也认出来了,是尚书令的独子张择,做什么都风风火火,就是他.那日在上林苑差点把队友的马腿敲断。
升平忍不住小声道:“……怎么是他啊!”
却还不得不笑着点头,“小张公子。”
这时其他人也赶了上来,都是熟面孔,朝中数一数二的年轻文官,芝兰玉树。
升平和景云歌想跑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寒暄:“诸位大人,好巧。”
见张择的目光都要粘在升平身上了,景云歌很识趣地后退半步。
张择笑起来,“两位也是要进后山猎鹿吗?”
升平含混地打哈哈,“我们就随便看看。”
张择道:“不如我们一起?凌大人来过这里几次,熟悉地形,知道白鹿在哪一带出没。”
在旁边看热闹的景云歌笑容僵在脸上。
凌大人?
她惶然抬起头,正撞进那双温润的眸。
——真的是凌沧时!
他一袭白衣,在队伍的最后面,正往这边望过来。
注意到景云歌正看着自己,他怔了一下,旋即唇角微勾,像从前那样,带着温柔的弧度。
景云歌的冷汗登时冒了下来。
“……还是不了吧。”升平也看到了凌沧时,她勉强笑了一下,“我们骑术不精,恐怕会拖诸位后腿。”
说着松缰就要离开。
张择还想说什么,身后的同僚轻轻拉了一把他的袖子,轻轻摇头。
……
从前读书时,景云歌倒是也跟着哥哥进过山,但遇上像太行这般险峻幽深的地势,还是头一回。
进了林子没多久,树荫渐浓,遮天蔽日,猎隼偶尔振翅,鸟鸣从树林深处传来,马蹄踩在枯叶上的声音格外尖锐。
升平心里有点没底,“……怎么这么安静?动物呢?”
“许是白天不敢出来……”景云歌还没说完,突然有个东西从脚边猛地窜了过去。
她还没反应,倒是升平吓了一跳,登时尖叫起来。
这一叫不要紧,几匹马都受了惊,嘶鸣着,横冲直撞,慌乱向四下飞奔而去。
景云歌心道不好,连忙用力拉缰,但眼下的马不比平日庆国府的战马,根本不听使唤,没了命地往树林深处跑。
越往里走树木越繁茂,不断有粗壮的树枝迎面斜伸出来,景云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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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伏低身子躲闪,眼前的视野被挡了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沿途的路线。
不知过了多久,马似乎也跑累了,步伐终于减慢,景云歌试着勒停,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处全然陌生的地方。
树木稍稀,乱石嶙峋,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阵腥骚气。
她的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身后响起利爪与山石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咔哒、咔哒。
景云歌屏住呼吸,手慢慢抓紧缰绳。
狼。
从前苍定野带兵剿匪,也遇到过狼。
景云歌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午后,苍定野带兵剿匪凯旋,送给她一枚狼牙穿起的护身符,说这匹狼是他亲手杀死的。
她把护身符戴在颈间,和他偷偷爬上御书房的房顶,肩并肩坐在一起。
苍定野说,狼会静静观察猎物,然后伺机而动,趁猎物不备时猛地暴起,杀个措手不及。
那时他语气轻松,景云歌便不屑一顾,说他虚张声势。
苍定野不服气,撸起袖管给她看自己手臂那道狭长新鲜的疤:
“骗你做什么!这就是狼豁开的!幸亏我反应及时,若是再慢上半个瞬息,以后就再也没人抱你上房顶了。”
小姑娘不信,觉得他是吹牛:“说得就跟我很稀罕要你抱似的,你不抱我,我就让沧时哥抱。”
苍定野愣了一下,难得没再反驳。
只是低下头笑道:
“小白眼狼。”
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过去。
苍定野没有说错,随着身后腥气渐重,脚步声果然在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了。
狼在观察景云歌。
心跳变得很快,血液冲击着耳膜,景云歌深吸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身后的羽箭,猛地回身——
挽弓,瞄准,拉箭!
随着利器没入血肉的闷响,她用力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身后传来狼吃痛后暴怒的嘶吼,接着,群山间狼嚎声起,景云歌心道不妙。
她用弓柄催马,可那马本就受惊后狂奔许久,不一会儿速度就渐渐慢了下来。
狼群的声音越来越近。
此时暮色也开始四合,天边红霞弥漫,仿佛业火燃烧。
终于跑至绝境,悬崖万丈,崖底河水奔流,震若雷鸣。
景云歌认命地勒马,抽出羽箭,这是狼群已经逼到眼前,她的手颤抖着,第一箭擦着头狼的肩胛插进地上,激起尘土纷扬。
头狼颇为得意地呲牙低吼,又上前逼近一步。
景云歌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闭上眼,深呼吸,回忆着原来在家中练弓时,苍定野教过她的话。
“歌儿,不要怕,手眼合一。”
头狼暴起,与此同时,景云歌抬弓,弓弦铮鸣,血花在狼眼爆开。
她不知道自己放了多少箭,强撑着酸重的手腕去摸箭筒,才发现已经空了。
狼群见状,再次靠近——
一支羽箭破空而出,扎穿了头狼的另一只眼!
她讶然抬头,白衣自远处奔驰而来,凌沧时容色焦急:
“小歌儿!”
景云歌心中一沉,下意识按住腰间的匕首。
顾不得寒暄,凌沧时接连放箭,不断有狼哀嚎着倒下,血溅在他的白衣上,触目惊心。
直到所有的狼都倒地,凌沧时才松了一口气。他收弓下马,踩着满地血泥朝景云歌走去,“对不起,小歌儿,我来晚了。”
下午他们分开后不久,意外遇到升平长公主身边的亲卫。
那人浑身湿透,极为狼狈,神色慌张地说,他们意外惊马,混乱中所有人都失散了。
剩下的亲卫兵分两路去寻人了,他是出来的求援的。
凌沧时听着,面上仍是平静从容的,可那双死死抓着缰绳的手却暴露了他压在心底的情绪。
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以至于手指被缰绳磨破都不觉。
所有人都不理解,在公主择婿的紧要关头,他竟然选择去救景云歌。
只有凌沧时自己明白,从前他没能抓住景云歌,这次一定不会再错过了。
一路上思绪纷乱,当他看到被逼到绝路上的景云歌时,心中的酸涩达到了顶峰。
还好这次他没有来迟。
景云歌没有说话,很戒备地望着凌沧时,下意识后退。
凌沧时看出她神态不对,“怎么了?”
他还以为她是吓坏了,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没事了,小歌儿,是我。”
景云歌似乎想要说什么。
这时,左边突然传来一声奇怪的闷响,两人不约而同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