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她时他手在抖[港]》
1. 第 1 章
二零二四年的最后一天,伦敦飞回的航班在深夜落地。
北方城市的严冬不容小觑,风里头带着冰渣子,大厅出口的开合门方一打开,就争先恐后往人衣领里钻。
林柚安不由得裹紧羊绒披肩,推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加快了脚步。
打上一辆出租车,将地址递给司机。
“劳驾。”
声音带着深深的倦意,随意吐出的两个字像是滚落在五线谱上的两个音符,莫名地很有味道。
司机循声往后视镜看了一眼,精致雪白的脸蛋,神色恹恹,却不妨碍她好看地跟明星一样。
——好像确实在电视上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察觉到前排的目光,林柚安低头压了压帽檐,再次将披肩裹紧。
出租车驶上机场高速,路灯与路灯之间明暗交织,阴影不停地掠过她的脸庞。
手机震了两下,是林栖发来的消息,问她落地了没。
看着信息,那张雪山一样没有温度的脸庞终于流露笑意。
她飞快地打字回复:【在路上了,半小时后见。冷死了,给我热一大杯红酒,切记切记!】
出租车下了机场高速,在驶过数条洋溢着跨年喜庆氛围的长街后,拐进一条安静的老街,目的地到了。
林柚安扶着行李箱拉杆,街的另一边是一家颇具异域风情的小酒馆,招牌是Echoes&Elixirs。
橘黄色的光从落地玻璃窗透出来,将寂静的老街镀上一层暖色,窗内人头攒动,台上有乐队演奏,看上去热闹不已。
林柚安迫不及待想喝杯热酒暖身,然而刚一动身,脚步却迟疑了。
看着一街之隔的酒馆,眼神几分涣散。
直到又一阵冷风将她吹回过神,这才用力紧了紧拉杆,向酒馆走去。
大门上的铃铛“叮铃——”一声响起,人们纷纷回头看过来。
林柚安的到来惹来不小的喧嚷,她扬起脸,满脸明媚,径直走向吧台。
林栖喊着她的名字从吧台出来,接过行李箱,放置妥当后,进厨房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淡黄色浓汤。
“我酒呢?”林柚安抱过好友,紧接着纵起眉抗议。
“大晚上喝什么酒,这是玉米奶油浓汤,我亲自做的,你尝尝!”林栖挑了个精致的搪瓷小勺放进碗里,又问,“饿不饿?想吃什么自己去厨房拿。”
“不饿不饿。”林柚安端起汤碗,浓郁的奶味伴着玉米的香甜,热腾腾淌进胃里,浑身舒暖。
但是她喝得太急,喝到第二口的时候,胃部一紧,灼烧感滚滚而来。
“咋啦?”见她扶着肚子,林栖赶紧挪来椅子让她坐。
“没事,”等不适减轻,林柚安故意捏着鼻子,“太难喝了,你这个新手老板,就别抢厨师的活了。”
“瞎说,我就这一样做得好吃,都做过一百遍了,不可能失手。”林栖从碗里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没问题啊。”
见她认真尝味的样子,林柚安偏头翘了翘嘴角。
“刚开过全国巡回演唱会,就不签经纪公司改开酒馆了,哪有你这样的?”她揶揄。
“副业而已,我哪懂经营啊,全靠这帮老伙计支撑着,”林栖笑了笑,“做独立音乐人,又不是退圈,没有那些条条框框,反而更自在,你看我还有空接手个酒馆搞搞副业呢,比上那些不想上的综艺强多了。”
“确实,这样自由自在的,更适合你。”
“两年过得真快,”林栖感慨,“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一周。”
“才一周?”好友面露失望,“不多玩几天?”
“有啥好玩的,维城就你一个朋友。”
林柚安目光在酒馆扫了一圈,两层,二楼通向露台。乐手唱歌的舞台很大,各种乐器俱全,台下满坐,人们脸上洋溢着跨年的愉快。
今天不对外营业,来的都是老板的亲友。
原来林栖的朋友有这么多,而林柚安在这个城市的朋友,只有她一个。
或许,还算不上。
很难想象她们上一次见面,是两年前,林柚安人生中最黑暗,也是最潦倒的时候。
更早之前,则说交恶也不为过。
因为一个男人。
现在想来真的可笑。
“听说,这家酒馆的上一任老板是陆野的外公?”林柚安撑着脑袋问林栖。
“上哪听的八卦?不是他外公,是他外公的好朋友……不过是不是也差不多了,他是混迹在这里长大的。”
“……哦。”
“对了,我后天要开个小型歌友会,算是给歌迷们一个交代。”
“一个交代……”
“是啊,一段旅程的结束,另一端旅程的开始,总有人说我不续约就是退圈了……喂?”林栖见林柚安心不在焉,拿胳膊肘撞了撞她,“睡啦?”
“没,没有。”
“刚好你放假回来玩,我想邀请你来唱几首,”林栖瞧着她,“你,还想重新唱歌吗?”
林柚安歪着脑袋看她半晌,撑在耳后的手顺势捋过长发,扯了扯嘴角说:“暂时没有回到舞台的打算,但是帮你站台,可以考虑。”
“那你好好考虑,时间不多了。”林栖凑近看着她,“别一直躲在国外了,你可以唱的,那些陈年旧闻,挡不了你。”
林柚安哼了一声,避开对方的目光。
默了数秒,缓缓开口道:“为啥不请陆野,天王帮你站台耶!”
“哦——”不等林栖回答,她露出顽皮的嘴脸,“你们想保持地下恋情,这样比较刺激是不是?”
“刺激个头,不要岔开话题!”
林柚安笑着躲过林栖的拳头,胃里又是一阵刺痛,她忍着肠胃的翻滚握紧了拳头,头埋在臂弯里闷笑。
“两位才女,别光顾着聊天啊,唱个歌呗。”那边有人喊。
林柚安抬头应了一声,拍拍林栖的手臂,“我去玩玩儿。”
说着便大步离开吧台,坐上台上的高脚椅,很随意地唱起来。
唱到一半的时候,门口“叮铃——”一声,陆野推门而入。
显然是刚演出完,急匆匆赶来的。演出服外随披了件黑色大衣,黑色口罩上方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锋利锐意,但是看向吧台这边时,眼尾立马就弯了。
陆野的到来引起不小的轰动,夹杂着起哄声。
他一进门就直奔吧台,边走边抬手跟众人打招呼,打招呼的手又往下压了压,让大家别闹。
目光逡巡到台上唱歌的人后,惊讶一闪而过,他旋即摘下口罩,隔着人群,笑着朝林柚安挥了挥手。
后者仿似没有看到,余光却无意识地跟着他游移到吧台。小情侣的拥抱跟打闹映入眼帘,又在逐渐模糊的视野里混成一团。
这首歌的背景音乐有海浪翻滚的声音,那声音渐渐掩盖了主旋律,汹涌地无从抵抗,瞬间就将意识吞没。
第一首歌就这样唱完,台下的观众赞口不绝。
“不愧是林柚安!”
“好听死了,再唱一首吧柚安!”
林柚安抱起吉他,意识继续被不存在的海浪声裹挟着,跟随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手指拨动琴弦,唱了起来。
“害我哭那么多哭到纽约下大雨……”
余光早已从吧台收了回来,然而眼前还是那么浑浊不清,好像什么也看不到。
似呢喃的歌声吸引了林栖的注意,她的目光转向舞台,陆野跟着也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拉起林栖的手,“跟我去个地方。”
“干嘛?”
“有好东西给你看。”
两人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几分钟后,零点的烟花震耳欲聋,淹没了游丝般的歌声。老街被璀璨的烟火照亮,窗外五光十色,大家一股脑跑到街上,为新年的到来狂欢。
林柚安留在高脚椅上,目光空洞地看着那扇落地窗。
.
两天后,林栖的歌友会如期举行。
场馆不大,观众都是粉丝会成员。
主题是“拥抱崭新的旅程”。
进行过半,林柚安抱着吉他出现,掀起了不小的高潮。有人欢呼,也有人窃窃私语,甚至皱眉摇头——
介于她消失在娱乐圈前留下的传闻,和不太良好的风评。
她唱的是自己的成名曲,当年也曾风靡一时。
“千年以前,新长出的枝桠,撕裂我心脏萌芽,掠夺我血脉开花……”
一曲唱完,有一段互动时间,她拿着麦克风说:“谢谢——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写这首歌时,我还是个一根经的小女孩,热烈偏执,不懂得放过自己。”
她顿了顿,眼神颓然下来。
“现在也是。”
全场安静下来。
“总有人说,这首歌不知道什么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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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病的女孩,自虐上瘾,喜欢被爱而不得的痛苦折磨,还以为这种痛苦,是得到爱的必经之旅。但是后来,拒绝了她的男孩子喜欢上另一个女孩。爱自始至终也没有流经她,她得到的,就只有痛苦而已。很蠢吧?”
台下声音窸窣,她是在说自己的故事吗?自曝这么刺激?
然而林柚安很快展露笑颜。
“不过这一切早就过去了,我不会,也再也写不出,这么中二病的歌了。”
“说说今天的主角吧,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跟林栖是好朋友,甚至有传言我俩关系恶劣。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和她成为朋友。她见过我最丑,最难堪的样子,我离开的这两年,一个人在伦敦念书,只有她依着我的时区和作息,不睡觉地打来视频,讨论一段前奏的好坏,几个和弦的组合……她要开始新的旅程了,我们都是,我们都会有美好的未来。”
说着,她再次将林栖请上台。
“作为新的旅程的礼物,这个送给你。”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晃得人睁不开眼的项链,上百颗钻石彼此勾连成一条星河,蝴蝶吊坠璀璨夺目,光影流转,仿佛拥有呼吸。
肉眼可知其价值连城的礼物掀起全场的震惊,林栖尤为吃惊。
迎着好友“你要干嘛”的控诉眼神,林柚安动作流利地为对方佩戴好,开心地问台下:“好不好看?”
这一小会儿,已经有人查到这条项链的来历。它是不久前苏富比拍卖会的压轴,被港城林氏集团的总裁以七千万美金拍得,全球只此一条。
惊呼声此起彼伏,对林柚安身份的种种猜测应运而生。
“难怪当年那么大的风波也能被压下去,原来家底这么厚。”
“老天爷什么时候也赐给我一个这样的闺蜜!”
“可是林栖的话,应该不会觉得舒服,这毕竟太贵重了。”
“就算她是千金大小姐,这种一掷千金的作法也有点过头了,再好的朋友也会觉得烫手吧。”
“要是不接的话,这种场合,谁也下不了台,这大小姐,也太想一出是一出了。”
……
林柚安在一众地震的瞳孔中笑意盈盈,随手将盒子扔掉,看好友的眼神是纯粹的欣赏。
“很好看,很配你,去年你生日我在国外,这个也当是生日礼物吧!”
她笑得很美,越美,就越让人觉得破碎。
林栖看她数秒,表情由震惊回归为平静。
“谢谢。”她微笑着收下了。
林柚安深深舒了一口气,笑得更加灿烂。
.
翌日,傍晚。
林柚安推着行李箱步入机场候机厅,手握一张回港城的机票。
纤瘦的身影在人海里浮浮沉沉,来电铃响,她停下脚步。
面无表情地对着显示“顾鸣修”的屏幕,好一会儿才接起。
“什么事?”语气里透着不耐烦。
“爸让我接你,跟你确认一下航班。”
男人的声音没有情绪,有秩序地,干净又简洁的腔调抛出一串航班号。
林柚安说:“回家的路我记得,不用你接。”
那边未作回应,转而问她:“伦敦音乐学院那边是打算中止学业?”
林柚安攥紧手机,没有立刻作答。
这种临时又仓促的决定听上去确实荒唐,但她做的荒唐事又不止这一件。放在她失败又失意的人生里,这事都不值一提。
电话那头很安静,像是一种耐心的等待。
过了一会儿,她说:“是。”
那边没有多余的话,沉声道了句:“知道了。”
半小时后,林柚安登机,落座头等舱。
广播里正用多国语言播送起飞前的安全公告,手机震了一下,林鸣修发来信息:
【退学事宜正在办理中,公寓里留下的东西会派人寄回,还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一同寄回?】
林柚安扫了一眼,将手机丢到一边不理。双手抱臂,蜷缩起双腿,靠在窗上,合起眼睛准备睡觉。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胡搞乱搞,而林鸣修默不作声,干脆利落地在身后处理烂摊子,已经成为一种模式?
就像去伦敦前闯的那场大祸一样。
奇怪。
林栖见证过她最难堪时的样子,因此与她成为朋友。
林鸣修也见证过,却让她愈发感到厌恶。
2. 第 2 章
三个半小时后,飞机从维市飞达港城。
南方沿海城市的空气湿漉漉的,暴雨刚过,路面泛上一层潮湿,被深夜路灯投下的光照得明暗分明。
刚出机场就看到路边停着的那辆大型路虎,漆黑的车身,令人想到沉默地蛰伏在夜里的狼或豹。
见她走近,男人从驾驶座下车,紧衬身型的黑色西服,外搭一件风衣,修长挺立,一丝不苟。
林柚安无视了男人,继续向前走。
路虎从后慢悠悠跟上,车窗打开,林鸣修手肘支着车窗,不紧不慢地说:“计程车可能要等四十分钟以上。”
林柚安抬眼望了望计程车排队处推着大包小包,黑压压的人群,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林鸣修亦将车停下,下车将林柚安的行李放进后备箱。
弯腰放置行李的时候,他稍作抬眼,沿着后备箱开启的角度从后看去,女人正对着空气发呆。紧裹的浅咖色披肩和长发一同被风吹起,人也好似在风中摇晃。
林鸣修瞳孔暗了一秒,随即站直身子,走上前去。
“爸让我这段时间看着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林柚安回过神来。
“都叫上爸了,”她哼笑一声,“我是不是要说声抱歉,妨碍你在爸面前跟进跟出摇尾巴了?”
漆黑的长发被港口的风吹得凌乱,嘴角锋利的一抹笑,如残阳将近。
林鸣修看她两秒,平静地为她打开车门。
林柚安坐到副驾,空调和坐垫早已调到适宜的温度。
“唔该。”她随口道。
林鸣修见她系好安全带,便将车启动,驶离机场。
车内寂静无声,林柚安面向窗外的雨雾,不屑投给司机一眼。
路程有点远,正好再睡一觉。
闭上眼睛,又觉得是不是该跟林栖说一声,就这么不告而别,似乎不太好。
于是在脑子里打起腹稿。
半梦半醒,腹稿越打越厚,分不清是梦话,还是糊话——
抱歉。
第一句应该这么说。
时隔两年,再重的石头也该放下了。
我以为早就翻篇,所以才登上回维市的飞机,就是想验证一下,是不是真的放下了。
谁知道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立马就知道,根本没有。
两年了,你不停地挑战新的旅程,我却还停留在原地。
抱歉,我没有办法面对你,我心里还想着他。
那条项链挺贵的,但再贵也填不了我心里的惭愧……要不,你打我一顿好了?
算了,我还是跑吧。
项链你姑且收着,等我好了,我们再叙。
伦敦那边我不去了,你说得对,总是躲着也不是个办法。
我从十八岁起,就一个人去国外念音乐了,那些课程,早读烂了,兴趣了了。做音乐,也没兴趣了,唱歌,也没兴趣了。
想回家了,挺累的。
不知道那个家还有没有我的位置。我有个讨人厌的哥哥,一丁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却比我更像是父亲的孩子。说起来这事挺复杂的,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
我妈身体不好,特别是眼睛,我总想多些时间陪她。
她不会嫌弃我的,就是我爸……
算了,不想提他。
……
想起林鹤堂,林柚安彻底睡不着了,她探进手袋摸索手机,打算将刚才想到的话挑一两句发给林栖。就发,“临时改变主意,回家了,拜。”
半天摸索不到,倒是摸到一个手感陌生的软袋。
拿出来一看,是个装首饰的软袋,眼镜盒大小,林柚安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正是她送给林栖的那条项链。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便签,是一张涂鸦,一只手正在比“嘘”。
林柚安看着项链,看着那个“嘘”,怔了两分钟,然后仰头靠在座椅上。
何必说呢?林栖什么都看出来了。
她心虚的,自以为是的赠礼,也被还回来了。
思绪在风中打转,和她的自尊心一样,无处安放。
车内安静地要命,林鸣修眼球动了动,瞥见她微微后仰的修长脖颈,苍白得刺眼,泪水安静地淌下来,她浑然未觉。
“柚安。”许久未出声,他嗓音微哑。
林柚安猛地回神,匆忙用手背抚了把脸,装作若无其事。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林鸣修问。
林柚安没有回答他,反问:“我走时,你还在叫我大小姐,顾鸣修,我许你改口了?”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你也该改口叫哥哥,”林鸣修平视前方,话音淡淡,“要是实在改不了口,至少把名字叫对。”
林柚安红唇挑了挑,“为了做我爸的儿子,连姓都不要了,这样豁得出去,做什么不能成功呀?”
林鸣修不再说话,也不恼。
林家的别墅坐落在半山,名叫夏山郡。
十一点,别墅仍旧灯火通明,为迎接大小姐的归家,上上下下都很忙碌。
车方停下,林柚安就冲下来,箭步奔向在前厅等候的尹晴,抱住母亲许久都不撒手。
林鸣修徐徐走在她身后,才进门,就被两个堂弟叫住。
林景昀和林景烁是大伯的二儿子和三儿子,景昀是公司项目开发中心总经理,景烁今年刚毕业。
两人看到林鸣修,都叫“大哥”。
林柚安闻声,露出嫌恶的表情。
林鸣修站在林柚安身后,淡笑回应:“辛苦你们了,这么晚还陪着妈。”
“这不是柚安姐回家吗?二叔又不在港城,我妈派我们先来陪着,明天二叔回了,再一块儿聚聚。”林景烁笑言。
“爸不在?”林柚安抬头看向尹晴。
“你爸在澳洲谈生意,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到家。”尹晴敲了敲林柚安的脑袋,“谁叫你说回就回,头一天才打招呼?想一出是一出的。”
听到林鹤堂不在,林柚安浑身松懈下来,胃也跟着搅动了一下,“咕噜——”一声。
林鸣修的眼珠不动声色地横过来。
尹晴笑着皱眉,“饿了吧,快进来吃饭。”
林柚安说着不饿,还是被尹晴拉进餐厅,按在饭桌上。
宵夜不多,一样生滚粥,一样花胶螺头乌鸡汤,一样白灼菜心依次排放。
自小,他们家的菜式都很简单,但食材一定是精挑细选,调味也一流。林柚安的舌头被养地很刁,以至于在国外那段时间,几乎什么也吃不进去。
林景昀见林鸣修得空,找上他说:“大哥,抱歉这么晚打搅,其实我还想找你谈谈新瑞那块地的项目,二叔不在,有几点我拿不准主意,想听听你的看法。”
林柚安捏着汤匙的手一顿,眉头皱了皱,听见林鸣修的声音,节奏稳健。
“这么说就见外了,去我书房谈吧。”
两人跟尹晴和林柚安打过招呼,便移步楼上,林鸣修回头叫林景烁,“你也来吧。”
林景烁立刻跟了上去,“婶婶,柚安姐,我也去跟大哥他们学习学习。”
尹晴和蔼地一抬手,“去吧。”
林柚安被那几声“大哥”叫得五脏翻滚,索性将汤匙一扔,“不吃了。”
“吃这么点儿……”尹晴抚着林柚安的长发,看着她,舍不得挪眼。
女儿苍白瘦削的脸蛋映在她的眸子里,她心疼,却欲言又止,不敢细问,把女儿不想触碰的伤口再挖开一次,只是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跟她说:“好好在家养着,回来就别再走了。”
“难说,我跟那个人呆不了两天。”林柚安捂着翻滚的胃,努力忽略从那里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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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适感。
“谁啊?你爸,还是鸣修?”尹晴问。
“当然是那个哈巴狗,”林柚安觑着几人上楼的方向,“我走的时候,景昀哥已经是开发中心负责人了,顾鸣修只不过是个打杂的,再之前,他只不过爸身边的一个保镖,谁拿正眼瞧过他?大伯还说他……这才几年,都改口叫上大哥了,我是不是也得管他叫一声大哥?”
尹晴叹了口气,默了几秒方才开口:“我欠他母亲什么,你是知道的。至于你,当然也应该叫他一声大哥,多一个像鸣修那样靠得住的哥哥照顾你,不好么?不明白为什么你从小到大跟他不对付。”
听着母亲的话,林柚安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但她不敢再说什么,再说,就是对孟姨不敬了,她再不懂事,也知道死者为大。
林鸣修没有什么不好的,就是太好,才显得林家的亲生女儿一无是处。
就是太好,才叫人无法不怀疑他的野心和图谋。
“不说这个了,我吃饱了,妈,早些休息吧,熬夜对眼睛不好。”
林柚安伴着尹晴回到卧室,陪母亲吃过药,又聊了许久,等到尹晴睡着,已经将近一点。林柚安帮母亲掖好被子,轻轻关上房门,这才拖着步子走回自己卧室。
卧室在三楼,林鸣修书房的隔壁。
回卧室势必要路经书房,书房的门开了一半,里头只亮了盏台灯,彼时景昀两兄弟已经谈完事情,回客房睡觉了,只有林鸣修一个人坐在案前。
台灯的微光照亮他的脸,他眉弓微微蹙起,正凝神审阅面前的文件,修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衬衫的袖口卷至小臂。
林柚安从门前经过,目光随着脚步越过墙边厚重的胡桃木书架,来到林鸣修脸上时,后者刚好抬起眼,两道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相撞,又随着她的脚步走远而错开。
直到林柚安卧室的关门声响起,林鸣修的视线才重新落回纸面。
卧室和她走时一样,连床单的花色,桌面的摆放都未曾变过。
暖黄色的灯光早已被调到最适合的亮度,林柚安仍旧觉得刺眼,抬手按灭,只留了床前一盏夜灯。
佣人依林柚安吩咐,拿来一个纸箱,装她不要的东西。
过期的杂志、过时的衣服、不再中意的首饰、玩偶、琴谱……
又从隐秘的抽屉翻出小时候的日记,将写过的页面撕下来,再撕成碎片,和本子一起丢进纸箱。
一时,昏暗的房间中,只有纸张被撕碎的“呲啦”声,像一条看不见的皮鞭,在空气中一下下抽打。
大小姐的眉眼隐藏在阴影处,不甚清晰,整个人似被隔绝在之中。
想要上前帮忙的佣人望而却步。
最后一本日记撕完,手有点麻了,林柚安坐在地上,背靠着床,闷头喘息了一会儿,接着便打开随身带回的行李箱,将东西一一拿出来整理。
最里层有一个胡桃夹子木偶,一只手大小,漆身斑驳得不像样子,跟满屋华丽的陈设有些格格不入。
佣人见她擦拭木偶的时候,五官舒展许多,便问:“大小姐,需不需要送去专业保养?”
林柚安将木偶放在床头,它的一只腿已经站不住了,只能靠着夜灯。
“不用了,”她放松地靠在床沿,仰头望着天花板,“就是个玩意儿而已。”
那木偶她也忘了是怎么来的,就是碰巧,在堆成山的各种玩具中,获得了主人的偏爱,被她带到世界各地的床头,带着它飞来飞去,成为她无足轻重的小习惯。
佣人拖着被塞满的纸箱从大小姐卧室出来,碰见从书房出来的林鸣修。
“小姐不要的?”
“是的,少爷。”佣人见林鸣修有意查看,便停下脚步,“怪可惜的。”
林鸣修看了那箱子一眼,淡声道:“先搬去我书房吧。”
3. 第 3 章
林鹤堂的飞机在第二天下午降落。
尹晴带着一儿一女先行到会馆打点家宴。
林柚安穿了一身像样的小礼服,项间一粒光泽度饱满的珍珠吊坠,头发梳成半马尾,妆容由专人打理过,美得像一尊古希腊雕塑。
只是神色依旧是恹恹的,坐在桌前,还有些许紧张。
一行稳健有力地脚步声传来,林柚安下意识紧了紧出汗的拳头。
林鹤堂在她心目中一向威严,步伐生风,神采依旧。
只是几年未见,鬓边多了些白发,林柚安觉得刺眼,便不再往父亲的脸上看。
一家人略微寒暄后落座,林鹤堂第一件事就是质问女儿:“你把我送你的生日礼物送人了?”
林柚安目光闪躲一瞬,语气却满不在乎,“送给我就是我的了。”
林鹤堂方要发作,手臂被妻子按住,“柚安才回来。”
父亲转而看了女儿一眼,饱含失望与责备。
像这样的眼神,林柚安无比熟悉。
两人说话期间,林鸣修默不作声地在旁沏茶,林鹤堂爱喝大红袍,一向是林鸣修亲自看茶。
此时茶刚沏好,茶香浮动,稍解了这紧绷的气氛。
尹晴岔开话题问林鹤堂:“大哥一家说好一块儿来的,静娴方才却给我发消息,说下次再聚,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林鹤堂呷了一口茶说:“是我叫他们不用来的,简单吃个饭就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尹晴轻声责备:“人多热闹嘛,柚安好不容易回来。他们家两个儿子昨天就来了,今早又被叫走,拂人好意不好。”
林鹤堂跟妻子说话时,语气明显缓和下来,哼笑一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两夫妻已经拿景烁的事烦我好几次了,这回要是来,又少不了那一套。”
“景烁进金融投资中心没有什么不好的,名校毕业,又有华尔街的实习经验。”
“看来静娴平时没少给你灌米汤。”林鹤堂轻声一笑,“景烁他要是跟着景琛或是景昀从基层干起,拿实绩说话,即便是差点,我也一点意见没有。一毕业就空降副总监,胃口有点太大了。简历再光鲜,嘴再甜,就冲这野心,我就不喜欢。”
将茶杯里的茶喝完,他道:“那个部门,我是打算留给鸣修的。”
林鹤堂说着,看了林鸣修一眼,眼神无太多波动,不经意流露出的认可,还是轻易刺进林柚安眼睛里,那种感觉,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
林鸣修淡声对父亲说:“关键是景烁他对这个部门认知不是很清晰,昨天聊天时试了他一下,他的履历含水量比较高,对四海寰宇的运作,有很多想当然的成分在。”
林鹤堂轻哼一声,“我就知道他在国外玩比学多。”
父子就着这个话题延伸,又谈了许多。
在林柚安的印象中,父亲的话少到一个月难得听上十句。
父女间的对话大多不欢而散,相处模式是一个对另一个失望,另一个就更加不成器,如此恶性循环。
如果不是在这个挂名大哥面前,也许永远也看不到父亲如此侃侃而谈的一面,以及如此认可又欣赏的眼神。
菜摆上桌,关于公司的话题暂告一段落。
这家会馆算是林家的小食堂,厨师深谙他们家每一个人的口味,连许久不回家的林柚安也有被照顾到,几碟小炒都是她最爱吃的。
闻到熟悉的家乡味,林柚安胃口上来,夹了许多。吃了两口后,又不想吃了。
碗里堆着几条吃不进去的蛏子,林鹤堂不喜欢孩子挑食、浪费,林柚安瞅准父亲跟林鸣修说话的功夫,打算快速将其丢进骨碟。
才夹起来,身旁的林鸣修就将碗递了过来。
林柚安还没反应过来,筷子先一步松开,蛏子掉进林鸣修的碗里。
似已成肌肉记忆,不需要多说什么,甚至不需要过脑子,这是不是这几年唯一没变的东西?
她后知后觉地看了他一眼,对方浑不在意,继续跟父亲交谈,看都不看过来一眼。
多管闲事。
不知哪里升起一股不爽,林柚安又将碗里的香菜挑出来,林鸣修依旧接过去。
他不挑食,她嘴刁,她不吃的他都吃。
林柚安余光偷瞧着他,不管是香菜还是蛏子肉,林鸣修都放进嘴里匀速咀嚼,咽下后方才开口说话。
他和少时不一样了。
岁月真是慷慨,将他雕刻地成熟、稳重,赋予了初见时,那个说话也会发抖的男孩威严与气魄。
当然还有成熟男人该有的深邃轮廓,与宽厚的胸膛。
他看上去,不再像少时那样伶仃清瘦,好欺负了。
肩宽腰窄,肌肉匀称,个高腿长。
谁都敬畏他三分。
但林柚安偏偏不信邪。
她再次举筷,先是夹了一大筷子菜放进自己碗里,而后将里面的姜片、小米辣、干辣椒统统挑出来丢给林鸣修。
这回他终于扭头,目光自上而下打过来,并无恼意。
而后他收回目光,和着米饭,不紧不慢地将姜片、小米辣、干辣椒送入口中,仍是慢条斯理地咀嚼,若要开口说话,或听林鹤堂说话,便放下筷子,说完听完再启筷。
林柚安的眉头纵了起来,瞄了眼桌对面的父亲,见他正在慢慢喝汤,再次将筷子探了出去。这次才动手,手背就挨了一记。
尹晴低声责她:“还没玩够?”
林柚安悻悻将手收了回来。
尹晴命侍者给林鸣修上水,后者的嘴角泛起一层潮红,尹晴又赶紧命人送冰块。
“嘴怎么了?”林鹤堂问。
“吃辣了,没事的,喝点水就好。”林鸣修无甚在意,似乎还带着几分笑意,放佛只是觉得好玩。
林柚安心说,我又没有逼他吃。
林鹤堂出去接电话的功夫,尹晴转而责怪林鸣修:“你也是,她给你你就吃。她坏得很,有的是亏给你吃。”
林鸣修不说话,只是笑笑。
林鹤堂接完电话,进来对林鸣修说:“老黎下月来港城,体检你给我延一延。”
“爸,体检都安排好了,别再延了。”
林鹤堂面露不悦,“延一下怎么了?我要陪老黎。”
“不能再拖了,本来去年就该做的,拖到今年已经是晚了,黎老那边我去安排,酒局移后,不差这一天。”
林鸣修话音恭敬不减,却有一丝强硬的味道在,林鹤堂居然没有坚持,只是面露些许不耐地说:“那老黎那边,你给我调开时间。”
“没问题。”林鸣修道。
“对了,你的眼睛是不是也该复查了?”林鹤堂望向尹晴,“我记得,是这个月?”
尹晴说:“前些天就复查过了。”
“结果昨天刚出来,一切指标正常。”林鸣修补充。
“我才不像你,连体检都不去,我的眼睛每半年复查一次,从来没有迟到过,”尹晴隔着林柚安,拍了拍林鸣修的手背,“这是孟悦的眼睛,我怎么能不好好保护?”
林鸣修温声一笑。
林鹤堂点头道:“没问题就好。”
林柚安坐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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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修与尹晴中间,听着这个十二岁时突然闯入自己家庭的男人叫自己父母爸妈,心脏像爬了一圈蚂蚁,沿着边缘向内啃食,细微的疼痛沿着内部一点一点加剧,却触摸不到,也无力去改变。
这个想法或许偏执,但这三个人是不是才更像是一家,自己则可有可无,无了也没人在乎?
林鸣修的声音将林柚安在乌云里打转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也该做个全身体检。”他轻声说。
林柚安瘦削的肩背,略微凹陷的脸孔投射在男人的瞳孔里。
他的眼睛略高于她,目光笼罩下来,带给人一种柔和,关照的错觉,然而一闪即逝。
“说的是,柚安,你在国外有没有定期做体检啊,瘦得不成样子。”尹晴心疼地看过来。
父母在场,林柚安不得不将“不要你管”四个字咽下。
话咽下了气却咽不下,她睨着林鸣修,挑了挑唇:“真周到,是当大内总管的料。”
林鸣修似未听到,语气平和,却仍旧透着一丝强硬,“我去安排,你人到就行,我会提醒你空腹。”
林柚安抿紧唇角,一股子烦躁,扭头戳着碗里不愿意吃的半只海参不说话。
只片刻,林鸣修的碗再次递了过来。
林柚安看他一眼,一筷子海参连同辣椒一起,重重压进林鸣修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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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热带气候的港城,拥有无比温和的冬季。
林柚安披了件羊毛披肩,去顶楼花园吹风。
半山别墅的午夜很安静,没有伦敦公寓楼下偶尔发疯的醉汉,和汽车鸣笛,也不像在维市时,昼夜颠倒,始终挂记着某首没写完的歌,梦里也在跟制作人打架。
然而却更加无法入眠。
满天星辰在头顶铺展开来,她望着北方发了会儿呆,摸了摸口袋,从烟盒里抽出一只细长的女士烟斜咬进唇间,再摸出打火机,抡了几下,火星刚冒出来就灭了。
林柚安摆弄了几下火机,许是潮了。
林鸣修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回头一看,人从远处的榕树下走过来,穿一身栗色薄款家居服,双手插在兜里。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他问,“不是在唱歌吗?”
“嘁,早不唱了。”
“别跟爸妈说。”
“往后有什么打算?”林鸣修问。
林柚安厌烦地皱了皱眉,不理会他,低头将烟夹在中指与无名指间,一下一下拨弄齿轮。
林鸣修不再说话,立在她侧后方,看着星星点点的火光从火石中迸射,又很快颓靡下去。
卸了妆,肩上的黑色羊毛毯衬得她脸几无血色,形容更加消瘦。
“柚安。”隔着风声,他的声音不那么真切。
林柚安回头,脸上的烦躁还未消退,双眼大却无神,像一汪被抽干了的水塘。
林鸣修怔了一瞬,随即摸出一枚银质打火机,点火。
林柚安站定片刻,重新咬上烟,偏头凑过去,林鸣修伸手帮她护住火。
橙红的火舌舔上烟头,她的睫毛眨了眨,投在林鸣修手背的阴影一晃。
烟头亮起点点猩红,在夜里忽明忽灭。
还未抽下一口,林柚安先踉跄了一下。
“怎么了?”林鸣修霎时紧绷,手伸到她背后,见她尚能站稳,就没有下一步动作。
“有点头晕……回去睡了……”
林柚安将烟暗灭,转身欲往回走,才转身,人便软塌塌往下倒去,像一支被风吹折的柳条。
“柚安?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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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 4 章
二零一二年冬天,地产界爆出了一则不大不小的新闻。
深圳地产商顾海洋被控使用不合格的建筑材料,导致住户死亡。
在被判入狱的当天,其本人因心脏病发去世。
顾海洋早年在港城创业,与友人共同创立了房地产公司四海寰宇,后因理念不合而分家,独自回到家乡深圳,创立了新的公司,致力于用建筑垃圾制成再生材料,助理绿色城市建设。
他带头研发的再生骨料混凝土,再利用率高达96%。
在号称“绿色能源社区”的建造中,顾海洋伪造测评数据,将一批未达标的再生材料用于住宅建设,导致数名住户患上白血病,其中两人因病死亡。
顾海洋本人被判承担所有法律责任,不仅要承担赔偿,还被判入狱。
他坚持自己也是被人所骗,但上诉无效,就在当天,心脏病发死亡。
印有这则新闻的报纸在林鹤堂的书桌上摆了整整一个月,就连林柚安也心生好奇。
尹晴说顾叔叔一家是他们的好朋友,小时候还抱过她,但林柚安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彼时她十二岁,各大歌唱和乐器类的比赛,拿奖拿到手软。以为自己的音乐天赋能成为整个家族的骄傲。
后来她才知道音乐天赋这个东西,是当林鹤堂的女儿,最不需要的。
这则新闻就快要被林柚安遗忘的时候,一个少年闯进了她的家中。
那阵子,港城一个富商的儿子被匪徒绑架,闹得全城人心惶惶。
林鹤堂在夏山郡内外多加了三层安保,别的没逮着,逮着一个鬼鬼祟祟在门外徘徊的男孩。
暴雨中,瘦骨嶙峋的少年被拎了进来,水滴滴答答从他的额发末端低落。
林柚安还以为真的抓到了坏人,又害怕又好奇地跟来,揪着父亲衣摆,从父亲身后探头去看,看到他紧握的拳头在发抖。
这个坏人好可怜啊。
“误会了。”林鹤堂叫人放开他,并说,他是故人的儿子。
“鸣修。”父亲这样叫他。
林柚安觉得耳熟,但想不起来别的。
“你来投奔我?”林鹤堂问。
少年鼓起勇气抬眸,先是看到了林柚安,眸光猛地一缩,再次握紧拳头,转向林鹤堂道:“我没有办法了,我妈的肾每周都要做透析。”
“你要知道,你爸当年不是和我好聚好散,是大骂我一顿之后,分道扬镳的,挑明老死不相往来。那个犟种不相信我,转身却信了不该信的人,我很生气。”
话是这样说,林鹤堂目光却很没有恼意,反而出奇柔和。
“学还没上完吧?我帮了你,你能为我做什么?”他问少年。
少年看到林鹤堂身边一圈黑衣人,梗着脖子说:“我能当保镖。”
林鹤堂看了看身边的人,笑起来,那群黑衣人也笑起来,林柚安悄悄鼓起了嘴,在心里为他打气。
“你能打?”
“我……”
总不能说,在学校里很能打吧。
现在开始,已经是成年人的世界了,十六岁的少年提醒自己。
“我能帮你挡子弹。”他说。
黑衣人笑得更凶了,林鹤堂却没有笑,他人因此也住了嘴。
“搬过来住吧,”他对少年说,“把你母亲也一起接过来。”
少年倏然怔原地,像是反应不过来,蓦地膝盖触地,咚的一声。他仰头望向负手而立的长者,喜色一点一点在他雨泪纵横的脸上炸开。林柚安仿佛看见一只溺水多时的困兽,终于冲出水面。
可她的表情却僵了。
公园里终日有人施舍流浪猫狗,有谁会真的把它们接回家住?
少年就这样搬来了港城,好在他没有真的住进来,而是在母亲租住的房子和这边两头跑。
孟姨说自己一个病人,不好住进别人家来,但她跟尹晴年轻时便交好,经常被接来作伴。
少年拥有一间佣人房,他自己挑的。
林鹤堂帮他还清欠债,出资让他念到大学毕业,上学之余,他帮林鹤堂打杂。家里佣人的活,司机的活,包括接送林柚安上学放学,送尹晴跑医院治疗眼睛,只要找他,他不会啰嗦一个字。
少年话少,从不主动跟大小姐说话。
林柚安也不喜欢他。
从他出现的第一天起,就不断有传言钻进林柚安耳朵里——
林鹤堂只有她一个女儿,还不太争气,正愁没有人继承家业,那个男孩子就出现了,他是奔着当这个家的儿子来的,表面老实,实则城府颇深。
后来,孟姨去世后的事了。林鹤堂真的正式收他为养子,他还改了姓。林柚安眼睁睁看着那个传言一点一点变成真的,束手无策。
柚安的印象中,他在这个家的存在感很稀薄。
父亲身前身后总是围着一大堆人,母亲的应酬也不少,大伯一家有三个儿子,两家人时常聚会。
一大家子人中,林鸣修低调地就像是一抹影子,若不特别留意,根本感知不到。可能他自己也知道不属于这里,所以才有意降低存在感吧。
不过,那都是她出国留学之前的事了。
现在,林鸣修依旧话少,甚至比从前更多一份内敛与矜重,却是人群里,不可忽视的存在。
而那个跟随了林柚安十二年的传言,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一个无法打破的诅咒……
林柚安意识回笼,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只觉得头昏脑涨,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的茄子,软塌塌一塌糊涂。
床边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她,跟某人说话。带着回忆的余韵,她还以为那是林鹤堂。
稍清醒一些才反应过来,父亲现在不可能有这么挺拔。
那是林鸣修。
她的父母也在床边,只是被他挡住了。
跟他们说话的那个是他们家的私人医生,从不太能听得清的对话中,林柚安抓住几个关键词:营养不良、抵抗力低下、胃炎、发烧、神经性厌食……
这些词没完没了地砸下来,林柚安紧闭上双眼,不再想听。
尹晴发现柚安醒来,立刻上前查看,用手背探她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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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现还烧着,焦急地转向医生。
医生说这是正常的,药才刚注射完,没那么快退烧,要发一阵汗的。
尹晴告诉林柚安:“医生说你长时间不好好吃东西,有厌食症的症状,刚才那一顿吃得有点重口了,又吹了风,引发了急性胃炎。具体情况还是要做个全身体检才知道。”
林柚安手背压住抽痛的额头,“发个烧而已,哪里牵扯出这么多病?你们别大惊小怪了。”
“所以要好好检查一下啊。你还犟。”
林鹤堂按了按尹晴的肩膀:“好了,让她休息,我们先出去。”
林鸣修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站后面,但是柚安实在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是被他抱进来的吗?
当时是以什么姿态倒下去的呢?又是以什么姿态被他抱回来的?完全不记得了。
这么狼狈,真是丢脸。
“都出去吧,让我睡觉。”她索性将被子一拉,盖过头顶。
一行人远去,她在被子里听到尹晴的声音,带着哭腔:“这几年,她一个人都是怎么过的啊?要不是身体底子太差,也不会吃那点东西就范胃炎,一发烧人就晕倒。”
林柚安心说,母亲实在多虑,现代人哪个体检单子上没几个触目惊心的红字?不过是吃坏肚子了而已。
归根到底,还是不相信自己病了。
然而几天之后体检报告出来,这些她抗拒不已的病名,终究被一一盖棺定论,钉在头上。
她的食道已经有被胃液灼烧的痕迹,胃酸PH值与胃蛋白酶也不在正常范围内。
尹晴希望她去专业疗养机构修养一阵子,但是她坚决拒绝,于是尹晴将护理师和营养师请到家里,让柚安在家里养病。
回来一趟,跟坐牢一样,林柚安偷偷收拾起行李,查看机票,却已不知该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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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佣人来找林鸣修的时候,他正靠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手里颠转着一只银质打火机发呆。
他没有单独去过大小姐的房间,却长时间坐在隔壁的书房里,一墙之隔的这张沙发上。
不知在想什么,第一声敲门居然没有听见。
佣人焦急出声:“少爷,不好了,小姐不知道去哪了,到处都找不到。”
林鸣修抬眼起身,问:“什么时候不见的,太太知道吗?”
佣人答:“有一个小时了,她说去阳台晒太阳,不让跟着。刚刚去阳台接她的时候,发现她人不在,手机也关机,太太急坏了。老爷今早去公司了,不敢惊动他。”
话语间,林鸣修已经来到一楼大厅,安保正跟尹晴汇报监控的情况。
林鸣修叫人将车开来,随后安抚尹晴,“您别急,我去找她,人不会丢的。”
尹晴这下更坐不住了,“她出去了?监控没看到她出门啊。”
林柚安自小生活在夏山郡,早就知道如何逃脱监控,那处漏洞林鸣修几次帮她瞒下,这次也不例外。
他一点不见慌乱,过去扶尹晴坐下,“您放心,我晚饭前一定将她带回来。”
5. 第 5 章
二零零四年,林鸣修八岁。
父母带着他跟林伯伯一家去鲸落湾海滩玩,他们说林伯伯的女儿也会去,到了,却没看到小孩儿。
尹晴指了指不远处躺着的一块巨型礁石,说柚安在那边玩沙子。
孟悦问林鸣修想不想去,林鸣修点个头便去了,快到时却拐了个弯,他不想陪小孩子玩儿。
那块礁石很大,日落十分,浴在金色的夕阳里,被镀上一层金边,像一头搁浅的鲸,海滩因此而落名。
林鸣修逛了一圈,还是逛到礁石那,“鲸”的尾巴处有一个小弯,刚够一个小屁孩建造“基地”。
小孩头发薄薄的,半长,细软,披在颈肩,坐在沙滩上扭她那条用塑料袋套在脚上,当成的尾巴,短袖脱出两个袖子变成裹胸,两个肉乎乎的肩膀露在外面。又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两块小贝壳,一边一个按在胸前,脆生生地对着空气说:“巫婆巫婆,我要一双人类的双腿。”
接着她丢掉贝壳跑到对面,老着喉咙说:“可以,但是必须用你的声音来交换。”
“不要不要,不要夺走我的声音,我可以把我的宝贝都给你,”小孩儿飞快地扑回地面,蛄蛹到礁石底下,小手扒拉出一堆五颜六色的石头,“这些都给你!”
巫婆却不买账:“不行,我要你用声音来换,不然,就永远见不到王子!”
小孩快速“走位”到原来的地方,惊恐地捂住喉咙。却不知道下一步要说什么了。
她把自己给演进去了,真的苦恼起来。
然而苦恼了没一会儿,便一泄气,扭头把“宝石”连同那两块贝壳慢慢收拢起来,脆生生嘟囔:“唔见就罢就,我都唔稀罕嘅。”
林鸣修皱了皱眉,新版的小美人鱼烂尾谢幕,他被创到了。
尹晴让柚安喊他“鸣修哥哥”,她喊不清楚,总是喊成“嘘哥哥”。
吸好大一口气,最后全“嘘”出去了。
喊成这样,他倒是也认。
长大后,林鸣修从深圳回来投靠,时常接送柚安。跟父亲吵架后,她就跑来这里坐着,鲸尾那个小弯弯,刚好够她避难。
林鸣修就靠在鲸的另一边,等她哭完,然后装作才找到她的样子。
.
车开到鲸落湾海滩,那头鲸刚好正横在夕阳斜照之下,林鸣修快步跑到鲸的背后。柚安真的靠在尾巴上,看着大海的方向发呆。
转头看到林鸣修的一刻,眸中诧异与忿忿交织。
仿佛不能接受找到自己的人是他。
“出来透个气都不行吗?”她没好气地问。
“那也没必要关手机。”
“开了机不是又会被一群人跟着?”
林鸣修语气放软,“我知道你一个人自由惯了,不喜欢被这么多人围着。”
“嘁。”
林柚安双手覆在脸颊上,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夹在指间,示意借火。
林鸣修静立片刻,而后凑近。
林柚安以为他要打火,然而他却伸手取下她指间的烟,又猝不及防从她口袋里掏出烟盒和那只坏掉的打火机,一并收进自己口袋里。
“你!”
“不许抽了。”
林柚安伸手去抢,哪里是林鸣修的对手?
林鸣修不听她的话,反命令她,这还是第一次。
她怒气顿时上来。
手腕被扣在他手里,却还是不信邪,拼命乱抓。拿不回打火机,倒是生生抓破了他脖子。她语气激动:“你是谁啊?凭什么管我?在爸面前你当孝子,在我面前你连个狗都不是!”
林鸣修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目光里某中读不出来的意味。
显得自己真的像个病人。
林柚安甩开手,转而扯住他衣领,低声说:“你对爸妈这么好,对我这么好,不就是想收买人心,让我们拱手把所有东西都交给你吗?别演了,你对我越好,就越叫人讨厌。爸也不是真心喜欢你这个假儿子,只不过他一心想找男孩子继承家业,给他养老送终,见你已经没有一个家人,正好收买来用罢了。你们相互演了这么多年,累不累!”
林鸣修眸光垂下来,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比风平浪静的湖面还要沉静。
“说话啊,为什么不说了!爸又不在这里,你的羊皮可以扔了!”
对方话音平和:“再怎么也说不过你,何必浪费口舌。”
这么多年历练,他到底是持重,想搅他波澜不兴的这池水,柚安还差得远呢。
她盯他片刻,颓然地摆手道:“走吧,我自己会回去,其他的不用你管。”
林鸣修没有走,而是坐下来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
柚安叹一口气,“你都问过几次了?我说过了,不用你管。”
“你身体的毛病,很多是情绪问题造成的,找点事做,会有帮助。”林鸣修淡声道,“这样吧,如果你愿意稍微振作一点,找些事做,我可以帮你摆平家里,不再让你进进出出被人看着。也没有人会把你当病人看。”
好像一下子被戳中,柚安鼻头猛一阵酸,耸动了一下肩膀,无力地瘫坐下来。
垂头半晌,再次仰脸时已无悲切,瞧着林鸣修道:“好啊,你从这里游回家,我就听你的。”
林鸣修转头看着她。
大海一望无际,残阳也已经所剩无几,今天风大,海浪一声高过一声。
看了一会儿,他竟微微一笑,将外套脱下来,与车钥匙一并塞进柚安手里。
“你先回去,在家等我。”
不等柚安反应过来,人已经差不多脱光,朝海浪深处奔去。
“喂!”
柚安站起来,紧追几步,不敢相信上一秒还是怎么都撼不动的人,下一秒已经消失在海浪中。
他消失就好了,柚安从小到大,也不是没有这样想过。
可真到了这一刻,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
她转身抱起林鸣修的衣服和手机,找到林鸣修的车,往家里开。
鲸落湾离夏山郡有七公里公路,她开车回来,尹晴欣喜若狂,却见女儿神色有些不对,忙问出什么事了。
柚安瞳孔颤了一颤,开口道:“顾鸣修回了吗?”
“没啊,你们不是在一起吗?”尹晴见她抱着鸣修的衣服。
“他跳海里去了。”
她声音神色冷淡,无不惹得尹晴乱想。
“怎么能跳海里去呢?是不是你又作弄他?你这孩子!真是太不像话了!”
“好了,我去找就是了。”林柚安找管家要了只手电筒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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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毛毯,又抓了车钥匙再次出门。
开车沿山下的海岸线来回几趟,一无所获。
此时天已全暗,这一处海岸线相当安静,孤零零几道灯塔的微光,将黑色的海浪照得粼粼。
“顾鸣修,你到这儿来。”
“快来!”
她记得那是高二的暑假。
一帮同学来家里的游泳池玩,玩得无聊了,忽见林鸣修路过,便想捉弄一下他。
“我的脚链掉水里了,你帮我找找。”她在池里游着,对方在岸上,明知是她找比较合理,他还是不疑有他地走过去,将身子探出池面,仔细地往水里看。
林柚安趁机一抓,他整个人栽进水里,脑袋一浮上来,同学就在岸上拿杆子敲,一边敲一边哈哈大笑。
不一会儿,水里没动静了,林柚安慌了。
几个男生将人捞出来,搜了个教学视频,有样学样地给他按压胸部,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柚安脸色煞白,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他不会……真的死了吧?”同学担心起来。
“滚!”林柚安推开男生,学着老师教过的动作,将他嘴巴掰开,吸一口气凑近。
就在快要触到嘴唇时,他醒了,她圆睁的眼睛近距离与他视线相撞,心跳就快要冲上天灵盖。
林鸣修等不到柚安的一句道歉,猛咳一阵后,擦了把脸就走了。
彼时他已经在公安大学练出一身肌肉,这几年身高猛长,高出柚安一个头还多,体型也大出一倍。柚安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不会游泳,还这么好杀……
“会游也被敲死了……”男生们讪讪地补充。
林柚安:“滚。谁叫你们敲他了!”
她惊魂未定,喘着粗气朝他们吼。
事后,柚安以为林鸣修会去告状,惴惴了好几天,她倒是不怕被林鹤堂骂,就是有点怕孟姨伤心。
但他谁也没有说。
又过了几天,柚安好奇问孟姨:“顾鸣修一沿海城市长大的男孩子,怎么会不会游泳?”
孟姨笑着说:“他很小的时候溺过水,从此以后就再也不敢下水了。”
……
林柚安握着方向盘的手心不停沁出汗珠,不想去回忆的,回忆却不饶过她,在这个当头反复重映。
这次又不是我弄的,是他自己……
况且,我也不在乎他的死活。
柚安心里这样想,人却一脚刹车停在路边,抱着毛毯冲了下去。
此处僻静,海滩不对公众开放,一个人影也不见,她打着手电探照海面。
冰冷的海浪扑过脚背,血也仿佛一同被带凉,凉得人打哆嗦。
“顾鸣修!”
“鸣修!”
她停下来朝着一望无际的海面,越喊越大声,嗓子都喊哑了,没有一丝回应。
恐慌像浪一样,层层没过头顶。
柚安跌坐在沙滩上,不自觉已泪流满面。黑色的海浪,只有她一个人的海岸线,她忽然有一种,这一生都会被困在这一幕的绝望感。
“在这儿。”
不多久,林鸣修沉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她抬眸,只见他背着满身月光,踩着海浪向她走来。
那一刻,万钧浪涛全都没了声响。
6. 第 6 章
我以为,你是一尊雕像成精,或者一个AI。
长相、身材、行事样样精确,可落入优等品的范畴,在优等品里,也是最完美的那个批次。
你不会开心,不会伤心,没有软肋,也不会倒下。
你没有爱,可能有一点恨,但底色是置身事外,理性权衡,中立审视。
你跟我爸一样,你们可能都是INTJ,团队里的膺,冷淡精确。
所以,脱成这样,不由分说地跳进海里这件事,我只能认为是你的算法出了BUG。
或许,你才是有病的那个。
无妨。
现代人,谁身上没点病呢?
……
那个身影走向自己的几秒内,林柚安不甚真切地浮出许多想象。
最终归结到林鸣修可能病得不轻这件事上。
思绪飞了很远,她的表情还僵着,林鸣修走到她面前,将她手腕一扭,手电照出她涕泗横流的一张脸。
目光不带情感色彩地停留数秒,他问:“你在干嘛?”
声音混在咸湿的海风里,几分缥缈。
柚安理智回笼,手扣在脸上,慢慢平静下来。
“不是不会游泳吗?!”
林鸣修仿佛觉得好笑,“不会就不能学?”
“唔该。”未等柚安接话,他拿过毛毯就往前走,薄唇若有似无地勾了抹笑。
柚安跟在后面,只觉得浑身脱力,生气,抑或庆幸的力气全都被抽走了。
林鸣修少时显得老成,看上去比实际要大上好几岁,作为成熟男人的他却莫名多了几分少年气——
这样的笑,以及这样匀称干净的肌肉线条。
.
回去的路上,柚安开车。
几盏路灯,山路寂静幽长。
林鸣修问:“是否说话算话?”
“当然了,”柚安当即就说,“不是说人生就是一场豪赌吗?我打算开一家赌场。”
林鸣修说“好。”
想了想又说:“港城开设赌场是非法的,我帮你看国外的场子。”
柚安问:“那爸那边呢?他肯定会气死的。”
林鸣修这次想得有点久,“我会帮你瞒着,事情稳了再想办法。”
他目光深沉望着前方,陷入认真地揣度中。
柚安瞥去一眼,在心中偷笑,又说:“我改变主意了。”
林鸣修说:“愿闻其详。”
表情无甚起伏。
柚安道:“我要下海拍片子,你有没有认识的导演?”
林鸣修一刹那盯过去,眼神跟刀子一样。
柚安未敢看他,憋着僵持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以为,什么荒谬的想法,你都会支持呢。”她快笑出眼泪。
“别闹。”
车内安静了一会儿,柚安再次开口:“我要开一间音乐酒吧。”
林鸣修轻轻“嗯”了一声,听她继续说下去。
“不用很大,要有一个台子,每天都有Live。”柚安回忆着。
“好。”林鸣修紧绷的脸色稍有舒展,暗自松一口气。
永远都是这么简短的回答,却莫名让人觉得靠得住。
柚安目光微沉,开口道:“我不是说过吗?你对我越好,越让人讨厌。”
林鸣修声线清淡,“我知道。”
仿佛无甚在意。
也是,柚安心想,照顾好我是爸布置的任务。我讨不讨厌,都不妨碍他林鹤堂养子的简历上,又添一笔业绩。
一回到夏山郡,林鸣修就帮柚安提了音乐酒吧的事。
尹晴很欣慰,难得柚安肯找点事做。
林鹤堂嘴上不看好,却二话不说吩咐林鸣修拨钱跟勘场。
林鸣修直接找到城中一处地段较好的酒吧,高价买下。林柚安去看了一圈,场地比林栖那家酒馆大上三倍,座位与座位之间不再拥挤,吧台不再小小的,只容一两个人栖身。
她很满意,唯一的意见是,色调必须是暖黄色——
酒吧之前的装修偏现代感,以银色为主。
“没问题。”林鸣修将柚安请进酒吧后场的办公室,丢给她一张卡,“这里有足够的资金,想怎么翻修随便你。”
柚安微微吃惊。
林鸣修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是不是以为我会帮你落地所有事情,一切准备地好好的,迎接你这个甩手掌柜入场?柚安,我不陪你玩家家酒的游戏。”
柚安强定心神,伸手按住那张卡,“我正好也不喜欢你过多参与我的生活。”
“那就太好了。”
林鸣修叫人把相关文件抬上来。
一沓是酒吧买卖的相关合同以及经营证照,和过往账目,酒水供应商的资料。一沓是酒吧建筑图纸,包括水电线路等等。一沓是所有员工的资料,由林柚安自行决定老员工的去留。
说用抬的,一点不夸张。
数不清的A4纸用回形针整理地紧紧有条,旧的单据被一一理平,边角的皱褶都没看见一个,整整齐齐地码成几摞,以不同颜色的标签区分,像一本本尚未开封的书。
员工的资料除了入职时递交的履历,林鸣修还找人重新做了调查,小至一个保洁的家世背景都查得清清楚楚。
只有酒吧经理,他安排了自己信任的手下,一个叫阿谨的年轻人,是从四海旗下的四星级酒店调出来。
怕柚安初入这一行没有经验,派个得力人过去,与她有商有量。
安排地这样周到,柚安也不好再抱怨什么,尽管她看到文件的时候,太阳穴一再发紧。
“钱赔光也没关系,”林鸣修风轻云淡地说,“但你想想那时候爸看你的眼神。”
顿了顿,又补充:“还有我的。”
柚安咬了咬唇,“我管你什么眼神。”
资料被装进纸箱,送回夏山郡。她连夜过目一遍,发现林鸣修嘴上说得袖手旁观,实际上大部分工作已经都做好了。
这间酒吧地段优越,过往的流水很好,如果不对装修和人员做更改,就这样开张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柚安稍作忖度,还是决定重新装修,既然是音乐酒吧,相关器材也得购置一番。
酒吧场地大,重新装修要费不少事,她忙得不可开交。
那日林鸣修交付工作之后,就真的没有出现过,家里也看不到人。
尹晴说他跟林鹤堂去东京谈生意去了,可是一周后父亲回来,还是没看见林鸣修的身影。
柚安憋了几天,实在忍不住,问尹晴:“那家伙去哪了?”
尹晴正在打理林鹤堂带回来的一只古董花瓶,面前铺展了一桌鲜花,紫色和青色为主调,她拿起一支修剪多余的枝条,边剪边说:“他留下来参加富士山自行车公路赛,赛已经比完了,他这两天就回。”
柚安“哦”了一声,随意拿起一枝冬青帮母亲修剪。
尹晴似是被问起了兴致,拿出手机翻出比赛的视频给柚安欣赏,一群身穿专业骑行服的选手在山间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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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爬升。
比赛刚开始,选手紧凑地挤在镜头里,统一佩戴头盔和专用墨镜,节奏无甚参差,连过弯时,车身倾斜的时机和弧度都很一致。
饶是这样,柚安还是一眼认出了林鸣修。
他骑在前段,下颌紧绷,骑行服下,肌肉轮廓更加明显,线条如拉满的弓弦,在一众欧洲脸孔居多的骑者中,依旧优越耀眼。
“看,这是你哥,他要领骑了。”尹晴目光炯炯地盯着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视频,画面中,林鸣修突然俯身加速,闪电般冲到了最前面。
她懂得不少,偏头跟柚安讲解:“他们这是有策略的,领骑责任很大,负责控场,还有破风,就是帮队友减少风阻。”
柚安撇撇嘴,“不感兴趣,”
话是这样说,心跳还是跟随着那个俯身冲刺,猛地提了一下。
尹晴听她这样说,便不勉强,关掉了视频,戛然而止的画面让柚安呼吸一滞,使劲抿了抿嘴。
才将那份意犹未尽咽下,耳边就响起尹晴的夸赞:“鸣修工作再忙,还是会抽时间运动,我还没见过比他更自律的年轻人。你看他的身材,男明星也比不上。”
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柚安知道,尹晴是真的将林鸣修视如己出。
他们夫妻和林鸣修父母是相识于微时,一同创业打拼的伙伴。尹晴和孟悦更是好到无话不说。
孟悦死后将一双眼角膜赠给尹晴,治好了她即将要失明的眼睛。
尹晴哭得几近真的失明,比林鸣修还要伤心。
那样心软的人,不管林鸣修是否真心,她都认定了要代孟悦继续当他的母亲。
柚安看着她洋溢着温情的脸,酸酸地说:“妈,你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夸一夸我?”
这种袒露酸妒的话,也只有实在安耐不住,在尹晴面前说一回而已,说完立刻就后悔了。
尹晴面露嗔怪,“我哪有不夸你了?柚安,你发的唱片还有演出视频,我都看了又看,你得的那些奖牌,奖杯,我恨不得陈列在大厅的展柜里,不管是谁,一进门就得给我看到。要不是……”
意识到那是柚安最不想提的东西,尹晴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按了按她的脑袋:“不许再这么想了。”
柚安笑笑,将剪得乱七八糟的冬青趁母亲不注意,插进瓶子里。
还是被尹晴发现,尹晴睨她一眼,抽出来在手里细细补救。
.
林鸣修下了回港城的飞机,信号一恢复,便给阿谨打去电话,询问柚安的情况。
他们跑了好几天,终于订下一套音响设备,阿谨高兴对林鸣修说:“大小姐太厉害了,一听就知道设备好坏,老板看她小姑娘模样,还想坑她,哪知道她是行家,只能乖乖交出保底价。您没看到老板当时那个脸色,像中毒了似的。要是他知道跟他讨价还价的是四海寰宇董事长的女儿,估计人都要厥过去。”
林柚安在外从不自报身家,不管是留学的时候,还是后来出道之后。
这种低调,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林鸣修在外亦如此。
他嘴角勾了勾,对老板是何反应没有兴趣,只问:“还有别的吗?大小姐最近心情如何?”
“蛮好的,看不出不开心,”阿谨顿了顿,其实也看不出开心,他想起一件事,“对了,我发现大小姐都不怎么吃东西的,跟她在外面跑上一天,也不见她吃一口饭,好像不知道饿似的。”
林鸣修嘴角放平,“知道了。”
坐上车,他直接去了柚安的酒吧。
7. 第 7 章
酒吧正在装修,粉尘很大。
林鸣修一脚踏进大门,就看见柚安在吧台前对工人吩咐着什么。
她穿一条黑色的工装裤,上身是藏蓝色的短夹克,内搭一件白色背心,头发全部挽起来,戴了顶鸭舌帽,宽大的护目镜罩在眼上,显得脸更小了,脚踩一双做旧的板鞋,整个人看上去简洁干练。
林鸣修站着看了一会儿,等她吩咐完事情才上前。
见他的到来,柚安颇感意外。
机器轰鸣,林鸣修抬手指了指外面,柚安犹豫片刻,摘下护目镜走了出去。
“有事?”柚安拍了拍工装裤上沾染的尘土,料想黑色经脏,但其实沾上白色的粉尘,更加明显,她眉头蹙着。
林鸣修等她拍干净,说:“跟我去吃饭。”
柚安没有当即拒绝,酒吧里空气糟糕得很,她正想找个地方休息透气。
“很近的,包你喜欢吃。”
林鸣修说罢看了看来往的车辆,预备要过街。
这是哪里来的自信?柚安心里轻嗤一声,将信将疑地跟上了他。
一街之隔有家云吞面店,下午四点半,门口已经排上了长队。
老板是一对头发花白的夫妇,似乎认得林鸣修,给他们在后厨的通道里支了张小桌,这样一来,就免了排队。
“带埋女朋友嚟啊?”笑起来一脸皱纹的老板娘见林鸣修第一次带女孩子来,忍不住打趣他。
“唔系啊!”柚安连忙摆手。
却瞥见素来八风不动的林鸣修,脸上竟多了几分不自然。
他清了清嗓子以掩饰尴尬,手肘支在桌上,掩住嘴巴。
小桌摇摇晃晃的,擦过一遍,还是有些滑腻,跑堂的伙计在过道穿梭,时不时蹭到柚安的衣服,柚安恼极了,不肯落座,拿起手机就要走。
就在这时,云吞开了锅,老板将锅盖一揭,顿时雾气缭绕,清润的香气争先恐后地往外蹿,惹得柚安胃部一阵抗议。
“快坐吧,不然又要被撞到。”林鸣修出言提醒。
柚安看了看门外的长队,看在胃部的本能反应,和加座不易的的份上,勉强收回去意。
一条马路之隔是她的酒吧,此刻工人正在安装招牌,Echoes&Elixirs的灯牌歪歪斜斜被吊上去,徐徐升入视野。
回维市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隔着一条街看这个招牌。
“我想坐对面,跟你换个位子。”柚安对林鸣修说。
林鸣修转头看了一眼,站起身来。
过道狭窄,两个人交错,柚安的碎发掠过林鸣修的项间,拂面一阵冷调的香气。
后者心口微震,呼吸滞了两秒,跟着停下脚步,好像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走路了。
等柚安完全通过,他方才移步。
“不喜欢这个名字可以换一个,”林鸣修没有明说,只是点到即止地提醒,“酒吧是你的。”
柚安敛了目光道:“一时也想不到好的。”
她连日泡在酒吧里盯装修,心知不管怎么装,也不会装成那个温馨的小馆子。
不管是几十年老顾客的人间烟火气,还是音乐才女老板娘,冥冥之中赋予酒馆的灵气,都比不上。
一模一样的招牌跟色调代表不了任何东西,但是刻意地规避,就能忘记吗?再说她心里,也实在没有别的方向,只能拿塞满心房的艳羡,假作那希望。
其间情感咀嚼起来很是可耻,却又叫人欲罢不能,跟饮鸩止渴没有什么两样。
两碗云吞面上来,只看了一眼,柚安就知道会好吃。
这家的汤底格外清凉,云吞大个,狮头凤尾,如金鱼摇曳在茶色的汤汁中,晶莹的云吞皮透出里头紧致的虾肉内陷,嫩嫩的粉红色,诱得人想要立刻咬上一口。
柚安舀起一只,吹了吹,送入口中,鲜香在唇齿间迸发,小时候的味觉记忆直冲大脑。
每一个港城人的记忆中,都有一碗家乡的云吞面。
异乡漂泊时,不知道多想念这一口质朴、踏实与温暖的味道。
可惜别说是他乡,就连港城也再找不到记忆中的味道。
“很好吃。”她似随口一赞。实则眼眶已经有点发涩,为这丢失已久的味觉记忆还能被重新找回而感怀不已。
林鸣修没说话,亦在认真品尝自己这碗。
桌子很小,他人很高大,一低头就会碰到柚安的额头,是以一直将碗端在手里,腰背一丝也没有松懈,挺得直直的。
柚安这个人偏执地要死,是他十八岁时就见识到的。
那时她喜欢上学校旁的一家云吞面,每天放学都要先吃上一碗才回家,如此吃了两个月,风雨无阻,直到小店搬家。
后来林鸣修才知道,她中午也是吃的那家的云吞面,相当于一天吃两餐,连吃了两个月不换别的,跟得了强迫症一样。
他向来知道柚安嘴刁,能让她喜欢的食物不多。
那一年,他更新了资料:一旦喜欢上,她就跟疯了一样,要戒很久才能戒掉。
他默默记下了那间店铺,费了很大的劲打听到新址,却不知该如何告诉她。
尽管有无数的机会给大小姐当司机,但却连一家她喜欢的面店的地址,都不敢跟她说,直到柚安已经忘记了那家店,他依旧耿耿于怀。
所以当初,在帮柚安勘察酒吧场地的时候,他特意将范围定在云吞面的周边,这场困住他十年之久的心病,也终于落了地。
.
日子如数过去,阿谨汇报说林柚安开始吃饭,并且特别喜欢吃街对面的云吞面,林鸣修便没有再去找她。
这天他跟着林鹤堂,和公司一众董事、高管开会。
会议冗长,开到一半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亮,消息栏闪过阿谨的头像,林鸣修从此便心猿意马起来。
趁着一个话题议完的空挡,他抬手点开消息。
因为之前问过阿谨一句,柚安除了对面那家云吞面,还喜欢吃什么,阿谨发来的便是与此相关。
留心数日后,他发现小姐每日只吃那家云吞面,还去得越来越频繁。
消息的最后发了张柚安的照片,她站在人群里老老实实排队,角度是从斜后方拍的,那背影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落寞。
林鸣修的目光垂在照片上良久,屏熄了又点开。
林鹤堂叫他名字时,他只觉恍如隔世。
满桌的董事和高管全都看到他对着手机失神,那样柔和又意味不明的表情,从未在他林特助脸上出现过。
“用点心。”林鹤堂简短冷冽地看他一眼,出言提醒。
林鸣修说了声“抱歉”,一秒调整好姿态,心头却如雷霆鼓荡,再怎么做深长的呼吸都平复不了。
.
同一时间,柚安之前订的那套音响终于调好货,老板第一时间搬到店里试音。
工程人员调试好,问林柚安有没有想听的音乐。
柚安用手机连上设备,条件反射地搜索起“陆野”的名字。
弹出来的除了歌以外,居然还有新闻。
可能是他演唱会官宣恋情的新闻太过轰动,连音乐软件也不想放过吧。
林柚安跟看到炸弹一样飞快切走了弹框。
然而男主角的音乐首页挂满了红色爱心,关联歌手推荐第一个就是林栖,满屏的粉红扑面而来,仿佛这一天,全世界都在过情人节。
“林小姐,找好没有呀?”工程人员见她对着手机愣神,便问她道。
柚安回过神来,好像丢失了很长的一段记忆,恍惚道,“随便吧。”
工程人员看着她走出去的背影,互相交换着疑惑的眼神。
她径直走到街上,习惯性地去摸烟盒,落空了才想起来,烟和打火机都被林鸣修没收了。
街对面有家便利店,她打算进去重新买一盒。
一路恍惚,过了街,却忘记了买烟,鬼使神差地靠肌肉记忆走进了云吞面店。
.
林鸣修会议一结束,就开车来到酒吧。
酒吧的硬装部分已收尾,工程人员正在安装调式音响设备,人员嘈杂,闹闹哄哄的,柚安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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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阿谨,阿谨下巴指了指对面巷口的云吞面店,“去八回了。”
他之前就感觉小姐有点厌食症的症状,被林特助这么一治,厌食症治成暴食症了,可怎么好?
林鸣修疾步走出店外,过了条马路走进云吞面店。
柚安的座位背对着他,从背影看,她吃得并不快,他绕到侧面,才发现她并没有多做咀嚼,而是机械地吞咽,神情麻木,意识完全不在这里。
林鸣修一时五味杂陈,垂下的双手手指抽动了一下,进而蜷曲攥紧。
他就这么站着,一时竟忘了叫她,直到她一下子呕出声来。
未消化的食物和着胃酸一起上涌,几次涌到喉头,难受的感觉令柚安意识回笼,她趴在桌上,酸涩感从抽痛的胃部蔓延至全身。
林鸣修下意识抬手,伸到她背上,又放下,垂到身侧握成拳头。
默了默,他移步到她对面坐下。
察觉到有人,柚安抬起头来,下眼睑红肿未消,眼里盛了一大包泪,分不清是生理上的难受,还是心理上的难受带来的。
老板娘送来一壶热茶,关切地问柚安需不需要帮助,柚安忙摆手说没事,只是吃得太急。
老板娘顺了顺她的背,对林鸣修说:“好好睇住佢。”
林鸣修点头,将茶倒进杯里,推到柚安面前。
柚安泪还没干,眼底多了一抹愠色,“我真的只是吃得太急了,你别……”
“我知道。”
林鸣修声音比往常要轻两分,面色仍无太大波澜,只是桌面下的手,已攥到关节泛白。
柚安的话其实没有说完,别多想、别告诉爸妈、别当我是个病人……他都知道,反正不管是什么,他都会应下。
“港城还有很多好吃的,明天带你尝点别的。”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听到吃的,柚安没忍住又呕了一下。
不大的店面坐满了食客,她四下环顾,还好大家只顾吃云吞,没人在意她的失态。
“我回去了。”她将热茶一饮而尽,对林鸣修丢下一句,“单你帮我买。”便走了。
回到酒吧,阿谨已替她完成了验收工作,连同工程人员等待老板做最后的验收。
柚安往音控区扫了一眼,指尖藏在口袋里,缓缓滑过手机屏幕。
“不用了,阿谨决定就好。”她斜挎上包,一个人走出酒吧。
街灯刚亮,夕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白天与黑夜的交界时刻,街头人头攥动,傍晚的微风拂过脸颊,触感潮湿。
林鸣修付完账,正从马路的另一端走过来。
因为是开完高层会议直接过来的,所以他穿得比往日要正式一些。身着成套定制的正装,气质斐然。一轮残阳映照,身后漫天绯红,将熙攘的路人全都衬成背景板,画面有某种电影镜头的氛围感。
是以柚安的目光多停留了几秒。
“不用送了,我走路回家。”等林鸣修走过来,她对他说。
林鸣修表情微诧。
“走路消食而已,不然,我怕吐你车里。”她又说。
林鸣修从不勉强,也知道拗不过她。
这里离夏山郡有八公里,保守估计要走一个多小时,料想对方不想被打扰,他只好独自上车,在她身后目送一段。
柚安脚步轻快,单薄的背影在稀薄的街灯下快速地缩小远去。
林鸣修将车窗降下,目光紧紧追随,一股焦躁憋闷的情绪悄然从心底荡开。
身影彻底消失的那一秒,有种潮汐终于没过头顶的窒息感,他当即下车,随便扫了辆单车,疯狂地追过去。
等那身影再次出现在视野,窒息感才缓缓消失。
他放慢车度,不远不近地跟着。
从都市到别墅区,从长街到山路,从柚安脚步轻快,到双肩剧烈颤抖,哭了很长一段路后,平静下来,脚步回归轻快,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他无疑是控制距离的高手,不管是在自行车比赛中,还是现在。
究其秘诀,无非克制而已。
8. 第 8 章
第二天,柚安刻意不去对面的云吞面店。
前一天晚上,她一个人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家,躺在床上,双腿酸到无法入眠,心情却是意外地松快。至少想起陆野官宣的新闻,不再有一只铅球突然迎面砸来的那种感觉了。
原来发泄和释放的方式,不是只有吃而已。
况且,她再也不想失态了。
尤其在林鸣修面前。
早上出门前吃了厨师做的蔬菜三文鱼沙拉,中午去便利店买了一个饭团,下午六点,饿神来敲门,想去云吞面店的欲望到达顶峰。
就在这时,林鸣修的路虎出现在酒吧门口。
“上车,带你去吃晚饭。”
“包好吃的。”依旧是那句话。
柚安挎了帆布包上车。
坐到座椅温度舒适的副驾,她突然很想跟他炫耀一下,今天没吃一顿放纵餐的事。
将要张口,才想起来他们之间,并不是会分享这些的关系。
转而清了清嗓子,端起大小姐的架子,一言不发看着窗外,那表情好像在说,“我倒要看看你又有什么把戏。”
“路程有点长,饿的话先垫一垫。”主驾和副驾中间的置物格里有一袋曲奇饼干,林鸣修说,“是公司的同事手工烤的。”
柚安只看了一眼,并没有去拿。
越野车驶过一个又一个街头,最后停在一条烟火气旺盛的夜市门口。
华灯初上,夜市熙熙攘攘,每一个摊位前都挤满了人,复合的食物香气溢满了整条街道。
柚安面露嫌弃,“你知道我不吃路边摊的。”
一来小时候尹晴不让,二来她自己也不愿意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就为买碗鱼丸或牛杂来吃。
林鸣修知道,仍抱着侥幸,试探性一问:“真的不想试试?”
柚安摇头。
林鸣修便不再多说,干脆利落地启动引擎,转往下一个目的地。
路虎很快驶出闹市区,烟火气来得猛,消散得也快。
柚安紧捂着空空如也的肚子。
她心里其实没有那么抗拒,或许林鸣修再劝两句,就下车了。谁知道他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来到这里,竟一句坚持的话都没有就放弃了。
你这一身的毛病就是这么给作出来的——
她在心里骂自己。
所幸这次的目的地没有太远,沿着海边开了一小段路,他们停在一个港口前面,沿岸停满灰扑扑的渔船,一条挨着一条。
两人下车,沿甲板步入其中一条渔船。
船身不大,塑料棚顶盛着积水,船篷底下一张矮桌,人只能屈膝而坐,像林鸣修这样的大长腿,坐得格外窝囊。
柚安心道好脏,但这次没有挂脸。心想,这里的食物一定足够美味,才能弥补环境的简陋。
当然,这样的自我建设,也有肠胃抗议的原因在。
渔家跟林鸣修打了个招呼就去忙了。
显然林鸣修是常客,穿胶皮围裙的老伯叫他“修仔”。
柚安奇怪,“不用点餐吗?”
林鸣修说:“不用,他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放心,一定是最新鲜的。”
柚安笑了一笑。
不一会儿,老伯端上饭菜——
一个铁盘,里面码着两碗白米饭,一碗葱姜料汁,和一条惨白的蒸鱼。
等老伯走了,柚安问林鸣修:“就这些?”
林鸣修平声道:“晚饭而已,你是要吃满汉全席吗?”
柚安太饿,懒得跟他辩,挑起一箸米饭送入口中,眼睛立马眯起。
这米饭原来已经浇过鱼汁,鲜甜极了。
来不及说话,紧吃了几口,每一口都是精华,胃里饱足感满溢。
林鸣修不动声色地观察,看到她餍足的表情,方才动筷。
和昨天一样,他大概也是从公司过来的。西装外套放在车上,白衬衫解了两粒纽扣。慢条斯理地将袖口卷至手肘,搛了一箸鱼肉,在酱油碟里沾了沾,他的小臂在昏黄的灯下,显现出冷白的色调,青筋的纹理有种禁欲的质感。
柚安自小在港城长大,跟着父亲吃过的高级海鲜数不胜数,也算半个行家。
“这就外行了,蒸鱼的豉油都不淋上去。”
说着便拿起碗汁,却被林鸣修一筷子拦住。
“这是水上人的吃法,他们觉得鱼泡在酱油里,会变色、太咸,鱼肉也会泡软,像这样从头吃到尾,鱼还是干干净净的。”
“是吗?”
“他们一辈子对着海,当然知道怎么吃最好吃。”
柚安于是照林鸣修的吃法,尝了一口鱼,口感鲜嫩无比,料汁的味道一点也不抢占鱼本身的鲜味。意犹未尽地再搛一块,送进嘴里的瞬间,心里冒出无数细小的尖叫。
林鸣修目光平淡,几难察觉地笑了一笑。
很难相信这样简单地做法,能做出酒楼做不出来的风味。
柚安忍不住问:“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吗?”
“怎么,你想学吗?”
“我好奇嘛,”她将肉夹在筷子里,借着灯光端详,“蒸一蒸,调个豉油汁,能有什么特别的呢……啊,鱼也有讲究?”
林鸣修说:“他们吃了一辈子鱼,肯定有一套自成一体的经验,环境也有一定关系,同样一套流程搬到家里的厨房,不见得做得出同样的味道。”
柚安点头,“说得是。”
这样粗粝质朴又鲜活的一餐饭食,让她的心情好了许多,居然连林鸣修的话也认同起来。
有一种说法,说胃是第二大情绪器官。
而她从来没有好好关照过自己的胃,丢给它的,尽是情绪垃圾。
暮色浸透维港,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渔船随着夜潮轻晃,对话有一句没一句的,除了那条鱼的做法,几乎聊不起别的来。
然而这已经是柚安听林鸣修对自己说得最多的一次了。
她从小就知道他不愿与她相处——
在她面前,他从来不曾诚实坦荡,似乎有心隐藏一部分真实的自己。
哪一部分她不知道,总之他是个演员。
十二年后她回来,他的话多了一些,也会主动找节目了。她只能理解为,演员升级了新的剧本。
饭菜很快被光吃,鱼被剥离成了一具完整的骨架,盘底干干净净。
柚安原先以为一条鱼不够他们两个人吃,后来发现林鸣修其实很节制,一口鱼可以就半碗饭吃,吃相相当斯文,所以那条鱼,大部分落入了她的口里。
“你吃得比我还少。”她啧啧两声,心想这可能也是演出的一环。
林鸣修只是轻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饿过的人,都不敢吃得太饱。
离开之前,渔家将林鸣修叫去,给他装了两条新捕捞的石斑。
拎着袋子回到船篷底下时,等他的柚安正坐在船舷上,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发呆。
晚风吹乱她的头发,鼻子也被吹红了,她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发呆,很像一只献祭了声音的人鱼。
“走啦。”他叫了一声,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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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柚安回过神来,一秒钟切换状态,低头紧了紧外衣,埋怨他:“这么慢,冷死我了。”
回去的路上,又经过那片闹市区,夜市的灯火更加耀眼,柚安托腮从窗内望去,忽然蒙生向往。
“港城生活这么多年,我还从没有来过这个夜市。”她轻叹。
“今天太晚了,你要是改变主意不介意脏乱差,明天我们就吃这里。”
“哪里晚了,还不到九点。”
林鸣修表情殊无变化,“睡前三个小时最好不要进食,况且你现在身体还没有调理好,昨天还差点吐过。”
听他这样讲,柚安蹙起眉,余光瞥他一眼。
不知为何,她想起尹晴总是要她改口叫哥哥的事,厌烦丛生。
“巧了,我就喜欢吃宵夜,停车。”
林鸣修下意识放慢了车速,却没有立刻靠边,似也在司机、保镖跟哥哥的角色里挣扎权衡。
“顾鸣修。”柚安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
车内安静数秒,林鸣修的手搭上方向盘上,指骨收紧,继而缓缓向右。
柚安一溜烟下车,反手将车门一关,就挤进了人群里。
街道不宽,两旁的小吃店鳞次栉比,每一家都不同样,有的摊位前挤得人山人海,根本看不见里面卖的什么。
她战斗力不强,受不了摩肩接踵的那种感觉。回头刚好看到林鸣修站在身后,便揪他当盾牌,手抓着他的衣服将他往前推。
林鸣修呼吸一滞,身体僵成一块铁板。
到了最前面,柚安脑袋探出去一看,原来是沙爹牛肉串烧。
“这个多少钱?”
脚踩人字拖的老板扇着碳烤炉,闻声抬头找了半天,见烤炉前站着的靓仔身后,探出一张水灵灵的脸蛋,顿时笑道:“十九蚊一串,靓女计你十六个崩啦!”
柚安大手一挥:“要二十串。”
林鸣修急忙拦住,“两串够了”。
老板和食客大笑,说还以为食神来了。
一人一串出得摊位,柚安匆匆吃了一口,又好奇起其他摊位来,走马观花逛了一圈,拿不准要吃什么。
林鸣修未免她第一次开荤,大手大脚成习惯,买成深水埗食神,便让她回车里等着,自己买几样平时吃过觉得好吃的。
柚安也懒得去挤,便答应了。
往回走的路上,她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林鸣修颀长的身影在人堆里穿梭,他的身高优势使得他不必钻进最里面,隔着两三层人也能便利地买到东西。
画风融入喧嚣的街头,又比其他人要亮一层滤镜。那身扎在西裤腰带里,衣袖卷起一半的白衬衫,衬得他绝尘拔俗。
路过的年轻女性,不乏有目光流连,转头跟同伴窃窃私语的。
柚安很快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去。
十五分钟后,林鸣修一手拎一袋食物走出夜市。
几样小食都是揣摩着柚安的口味买的:沙爹炒粉、牛杂和小炒蛤蜊。
街口的人流比来时更加拥挤,一个流浪歌手引来无数路人驻足。
唱的是一首当下流行的粤语歌,小伙子抱着吉他,唱得忘情,声嘶力竭。
里里外外围了几层听众,没人给林柚安当人肉盾牌,她自己找了个刁钻的位置——
路虎的车顶。
林鸣修隔了段距离停下脚步,只见她双手撑在车顶边沿,悬着的小腿轻轻晃荡,风带起她的头发,在路灯下牵出细碎的金线。
唇角保持着松弛的弧度,眼睫纤长,目光专注而神往。
9. 第 9 章
过去半月有余,酒吧的翻新告一段落,只剩一些清理和软装工作。
酒水也陆续进场。
吧台坐落在酒吧的正中间,一个巨型环岛。
林柚安特意这样布局,觉得很有特色。
但是她对酒类不太熟悉,于是让几名吧台侍者和调酒师提前来店,帮忙清点酒水,顺便给她补充一点这方面的知识。
这天林鸣修过来的时候,柚安正好不在,几个酒保在吧台里整理。
吧台前方舞台的幕布上放着投影,视频是林柚安几年前当歌手时的live现场。
以灵气才女的形象在大陆出道后,柚安没费什么力气就家喻户晓。
她的歌都是自己创作,自有一套鲜明的风格——
总是令林鸣修想到鸣蝉连天的深夏,或者落英缤纷、春风乍起,少女漫天粉色飘零中,一个人沿着轨道徐行。
一把慵懒随性的嗓音,把心挠得酥痒。
再加上甜美空灵的长相,在娱乐圈顺风顺水。
只可惜成名得快,陨落得更快,几乎是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大陆与港城娱乐圈到底壁,况且她退圈已久,所以没有几个人认出她来。
其中一个酒保就指着屏幕,吃惊不已:“这不是我们老板吗?”
吧台领班灵通得多,骄傲地科普道:“人家以前就是歌星,你去搜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怪不得,第一次看到老板就觉得好靓,不知道有男朋友没有。”
“那个时候更水嫩啊,现在不是那个味道了,笑得也不甜了。”另一个酒保也凑上来。
“人家都退圈了还跟你营业吗?成熟也有成熟的味道,我觉得更靓。”好奇老板有没有男朋友的那个酒保极力维护。
领班讳莫如深道:“拍马屁的话留到老板回来再说吧!”
“哦,怪不得你特意把这个视频翻出来放!”
吧台里四嘴八舌成一片。
阿谨从后场出来,见林鸣修来了,就要过去打招呼,后者抬手比了个“嘘”,继续听着。
荧幕上的歌已经放完,切到下一首,是林柚安跟陆野在一档综艺上的的合唱舞台,唱的是一首情歌。
前奏方一落下,林鸣修就条件反射般屏息,目光徐徐上移,看到少女心溢出屏幕的脸,立刻触电一样弹开。那纠缠在一起的男女声线,像是密集的蜂群,带着蜇人的尾翼,不由分说地蛰上他。
“这不是陆野吗?”酒保们又聊上了。
陆野至今热度不减,前不久还刚刚官宣恋情,在港城也是家喻户晓。
领班又开始科普:“陆野刚开始就是个玩儿乐队的,红了之后自己开经济公司。林柚安刚出道就签在他旗下,呐,就是这个综艺,捧她拿了冠军,身价大涨。结果刚一录完,林柚安转身就跟陆野解约了,签了一家更大的经济公司。”
“啧啧啧,翻脸无情啊!”
“哦,我想起来了,当年这个新闻还挺大的!过了没多久,她就在酒店套房把那个外国老头子捅给了!衣衫不整地跑出来,还被人拍到了!是不是那个事?”
林鸣修眸中划过一缕暗色。
要是柚安看到她的社会新闻比她本人还要深远流传,不知道作何感想。
“哼,这位大小姐骚操作一箩筐呢,”领班被Cue到故事最引人入胜的一章,顿时神采飞扬,“那可不是什么老头子,是林柚安代言的意大利高奢品牌的大股东。说直白一点就是潜规则啦,老头子在酒店套房被捅的,发生什么大家都懂的啦。”
“那他们到底睡了没有啊?”
领班笑得猥琐:“当时网上都说,睡了之后,老外嫌服务不好,打起来了。”
吧台传出一连串低声的闷笑。
直到其中一个抬头发现了林鸣修。
小伙子霎时间脸色黢黑,赶忙用手肘撞了撞其他人,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个大事不妙的表情。
领班强装镇定,笑脸相迎:“林先生,来找老板啊?”
他们对林鸣修的了只限于他是老板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听到他们背后这么说,肯定是要告状的。
林鸣修挂了笑走过去,环顾一周,说:“她好像不在。”
“她跟供应商谈事情去了,我帮你打个电话问问?”领班殷勤地拿起手机。
林鸣修说:“不用了,我自己打给她。”
说完便向后场走去。
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吧台几人再度将心提到嗓子眼,杵在那里像被人点穴。
他仍挂着笑,语气温和:“辛苦各位了,一人一瓶百利甜,自己拿吧,我请客。”
“……谢,谢谢老板。”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后场,酒保几人这才长吁一口气。
万幸他没有听到。
而且,人还怪好的咧!
林鸣修在后场找到阿谨,叫他将这些人炒了,从四海旗下的酒店餐厅调一批酒保过来。
走时他特别嘱咐,在林柚安回来之前把人扫地出门,不要让她面对有可能发生的冲突。
最重要的是,把歌从播放器里删除,刚才的事,一个字也不要让她知道。
阿谨不疑有他,立马照办。
林鸣修走时,酒保们还不知道即将饭碗不保,人手一瓶百利甜,摇着尾巴将金主送到门口。
余光扫过荧幕上柚安唱歌的样子,还是像被什么灼到,眼睛狠狠痛了一下。
他很久没听过柚安唱歌,琴室里的乐器也蒙了尘。
失意的人,都很抗拒曾经的辉煌,他试着以己推人。
父亲去世,一身狼狈地从深圳回到港城后,路过曾经一家三口居住的别墅,或是在街上看到父亲开过的同款轿车,都很难不崩溃。
到现在也还是如此,只是伪装的技术高了。
当晚,阿谨发信息给他,告诉他事已办好,新的酒保明早就到店。
于是第二天下午,林鸣修一结束公司的事情,就开车前往酒吧,准备考察一下新员工的质素。
推门而入,却只看到柚安一个。
她坐在吧台边,手里拿着一摞文件,正在逐张审阅。面前的大屏依然播放着她唱歌的画面,林鸣修像是被那旋律封印了一样,怔在原地,几难动弹。
看到林鸣修,柚安挑了挑下巴让他过来。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佯装无事走了过去。
柚安劈头就问:“为什么不说一声就把我的员工开了?”
语调几分冰凉,但并没有动怒的意思。林鸣修瞧着,猜想阿谨肯定招架不住,把前因后果跟她交代了,便也实话实说:
“今天能议论老板的隐私,明天就能议论顾客的隐私,这种人能放吧台吗?”
柚安不高兴地睨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他们每一个人手里都有好几个熟客,特别是吧台领班,一米九的小白脸,上哪找这么招客的外形?再说,哪个员工没在背后骂过老板?林特助是在天上飞得太久,忘了人间的事了。”
林鸣修始终平静,一副受教的表情。
谈判桌上练就的本能反应——
态度云淡风轻,立场分毫不让。
看来酒保们说的那些话,柚安也知道了。
念及此,他的心脏还是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不知柚安现在这副无所谓的模样,有多少掩饰的成分在。特意放自己的演出画面,是否欲盖弥彰。
还是说,早在事情发生的那阵子,她就已经被这样的声音灌麻了……
他心口微疼。
如果是在谈判桌上,那一闪即逝的心软和动容,一定会被对手捕捉利用,打得他毫无还手余地。
可惜林柚安从来不会在他身上察言观色。只知道逮着他腹黑狠毒进行攻击,而那是他最不怕被看穿的。
“表面扮好人,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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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喝酒,转身就断人口粮,你可真够黑的,不怪我看不起你,”柚安的话打断了林鸣修的失神,“听说那个领班马上就要结婚了,这个节骨眼丢了饭碗,也太惨了。”
林鸣修回过神来,目光多了一份欣慰,“不错,看来你有认真看过资料。”
而且收服人,也很有一套。这才多大功夫?阿谨就一五一十全卖了,他不禁在心里叹一口气。
“废话。”柚安轻斥。
林鸣修笑说:“人员已经补充上了,阿谨给你过目没有?”
柚安将文件往吧台上一放,“你的人有阿谨一个还不够吗?要找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人我会重新雇,我亲自面试,不用你插手。”
林鸣修扫了一眼,那一摞资料原来就是备选人的简历。
“行。”他未再多言。
话语间,一首歌已经放完,又播到柚安跟陆野合唱地那首。
林鸣修的眼睫一颤,心道该死,没完了。
空气凝滞了几秒,柚安目光在屏幕划过,继而落在自己手腕。
她的腕间戴着一条银色的手链,细细的银链缠缠绕绕数圈,细小的珍珠点缀其间,晶莹剔透。
林鸣修随她的目光看去,几道粉红的刀痕在细链之间时隐时现,像爬在皓白腕间的火蚁,异常刺眼。
这不是第一次,他每次看到,都有一种难以压抑的钝痛冲上大脑,其间还夹杂着某种说不清的冲动。
“哎,”柚安轻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为了这首合唱,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怎么,你逼人家?”林鸣修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
“也不算逼吧,写歌压力太大,疯了,”回忆当年,除了这两个字,不知道还能怎么归因,“我以为他不肯跟我唱,是因为歌写得不好,就使劲得改。要在综艺上拿来比赛晋级嘛,时间也有限,环境一逼,人就是这么容易想不开……后来才知道,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喜欢上别人了,我还傻傻地,以为只要用力,就可以得到……”
这句话毕,一时除了歌声,再无其他声音。
沉默的空气里,有人如历万钧海啸,她不知道。
倒是惊觉他俩的关系,远非好到可以倾诉这些,怎么会……
也许是这些时,他带自己吃得太好了,柚安心想,好得让她松懈至此。
“你真的很会收买人心。”
她以这句话结束了倾诉。表情是带着笑的,那笑有嘲讽,也有自嘲的成分在。
林鸣修不动如山,静立了数秒,清了清喉咙说:“晚上有饭局,我得先走了。”
说着,便抬脚走向外走,走到一半,又绕到音控区,抬手按下切歌键,并将那首合唱彻底删除,这才是转身离去。
一路走得极快,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柚安的反应。
柚安低头着眼文件,话是说得轻松,情绪却没有办法不往下陷。那段回忆反刍起来,已没有了当初义无反顾的热烈,只剩酸涩。
直到熟悉的旋律戛然而止,被一阵陌生的前奏所替代,她才猛然回神。
节奏太过暴烈,像一双巨人的手,强行将溺在水底的她拽上水面。
那是一个乐队的现场,摇滚风格强烈,电吉他拨出撩人的旋律,主唱声音响起,清冽自由,肆意奔放。那种感觉,像无数凛冽新鲜的空气往肺里灌。
柚安看向屏幕。
这时候,画面刚好切到主唱。
年轻男人凌乱的黑发泛着靛蓝光晕,像被海啸揉碎的夜空,左侧眉骨钉在聚光灯下折射出十字星芒,五官深邃而明朗。
阿谨从旁路过,她问阿谨:“这是什么乐队?”
阿谨眼睛一亮,“这是港城当下很火的一个乐队,叫Veinblare。主唱黎燃的人气不比那些流量小生差,反正我身边那些小姑娘都喜欢他。”
“哦……”柚安喃喃了一句,“是小姑娘会喜欢的长相。”
10. 第 10 章
开张在即,酒吧总有忙不完的琐事。
柚安像往常一样踏着最后一缕夕阳走出店门,林鸣修的路虎就停在门口。
看到那车,她低头疾走了几步,还是被逮到。
宽阔的车门豁然打开,拦住去路。林鸣修一脚踏在人行道上,半个身子从驾驶位探出来,“今天家里有客,爸让我们回家吃饭。”
“我知道。”
不想回去,又不想让林鸣修看出她的抗拒。
没有办法,柚安最终还是坐上后座,心不甘情不愿地甩上了车门。
“我们去吃上次那家渔船里的饭吧!”越野车开出市区,沿着海边行驶,林柚安忽然说道。
前座没有回应,柚安从后视镜看到他轻轻勾了勾唇角。
她叹一口气。
如果不是林鹤堂的要求,或许可以发脾气叫他停车。
一阵僵死沉默中,林鸣修开口:“那一家人都是爸妈的好朋友,来家吃顿便饭,不必认真。”
柚安没搭理。
一直以来,她总是不可避免地想,林鹤堂一定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这么个二世祖女儿吧。
在娱乐版和社会版疯狂的屠版的那段时间,他一定觉得丢脸透了。
此番来的或许是挚交好友,对方携家带口,所以他也就避无可避地要出动家眷。
但心里,一定仍是觉得女儿拿不出手。
柚安不想让这个想法被林鸣修知道,是以一路掩饰心烦与抗拒。
但是林鸣修一句话,还是将她打回原形——
他将她的心思和顾虑看得透透的,所以才会那样安慰。
大雨过后的沿海公路愁云惨雾,灰蒙蒙的天空重重压着闷声翻滚的海面,道路两旁灯火阑珊。
林鸣修再次开口:“要不等客人走了,我带你出去渔家宵夜?”
他尽最大能力哄她,也尽最大能力显得不那么像怕她不开心,尽量收起情绪,将语气放平。
“不去。”他听见柚安若无其事的声音。
夏山郡因为有客来访,显得比往日要热闹一些。
花坛补种了应季的三色堇和郁金香,厅里桃枝开了花,尹晴着人吊满了红色和金色的吉利签文,看上去金玉满堂。
林鹤堂正式将一对子女介绍给来访的夫妇,他们看上去与林鹤堂同岁,举止文质儒雅,对柚安和善可亲,显得柚安之前的胡思乱想很是多余。
林柚安尽到林鹤堂女儿应有的礼貌,微笑着欢迎客人。这方面,她向来演得滴水不漏,尽善尽美。
可没说两句,楼上蓦地传来一阵鼓声,她脸色骤变。
“有人在我乐器房?”柚安冷不丁问,语气有些不善。
尹晴上前拉着她的手解释:“他们家公子也喜欢乐器,我便让他去你乐器房玩玩。”
柚安的乐器房自小不让人随便进出,谁动了其中任何一件乐器,一张琴谱,必定惹来大小姐的怒火。
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她自打回来以后,连乐器房的门都没有瞄过一眼。尹晴问她,她说没兴趣了。又问她乐器作何处置,她说随便,丢了也行,捐了也行。
尹晴便以为,她不再在乎那些东西了。
宾客的面色有些尴尬。
身穿盘扣旗袍的夫人打圆场说:“那小子真是的,主人家回了也不下来打声招呼,我这就把他叫下来。”
话音刚落,未来得及动身,林柚安就径直朝楼上走去。
夫妇俩看向林鹤堂夫妇,有点不知所措。
气氛急转直下,林鹤堂隐忍着怒气,朝林鸣修施了个眼色,后者旋即跟上。
佣人给客人添了一壶新茶,林鹤堂夫妇换了个话题,极力挽回气氛。
大理石的阶梯被柚安踩地“噔噔”响,林鸣修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脚步从容不迫。
拐了个弯,长辈们的声音远去了,林鸣修低声提醒:“你别生气,好好说话。”
柚安“哼”了一声,随着鼓声的逼近,怒气更盛。
“臭熊孩子,敢玩我的东西!”
话音刚落,鼓声骤然停了,熊孩子像是感觉到快速逼近的敌意,偃旗息鼓了似的。
柚安脚步未停,大步向乐器室走去。
门被推开的刹那,一道电吉他声蓦然响起,金属嘶鸣划过天际,杀进耳膜。
与此同时,“熊孩子”棱角分明的脸孔也映入柚安眼帘。
竟是那天看到的,Veinblare的主唱黎燃。
林柚安倏地怔住,眼前的画面有些梦幻,电吉他和男人的长相,不知哪一样正在渐渐攫住她的呼吸。
看到她,黎燃立刻放下吉他,笑容灿烂,“你就是柚安吧?”
他认识她,这不难想。
就是不知道是从厅里挂着的全家福里,还是从当年的花边新闻上。
接着他说:“我超级喜欢你的歌!”
柚安这下可以确定,是后者。
“你的歌也很……抓耳。”
她说着,走入琴房。
这还是回港城后的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几步路程,心情起起落落,心弦几次紧绷。
黎燃微微侧身,给她让出位子,低头将琴摆正说:“你的吉他很久没弹了吧,我给你调一调。”
柚安蹙眉,“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乐器。”
黎燃笑意僵住,继而慢慢收敛,搭在琴桥上的手骨节分明,指甲与指腹齐平,修剪地整齐干净。
“抱歉啊。”他挠挠后脑勺。
“……算了,谁叫你长得帅呢?”柚安后退一步,目光从他脸上挪开,声音几分缥缈,“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黎燃唇角勾起一抹粲然的笑容,打开调音器,“谁?”
“刘德华。”
黎燃大笑,连好调音器,右手搭上琴弦,先拨了一下最粗的第六弦,调音器屏幕闪了闪,显示出暗红色的字母D。左手捏住弦钮,缓慢地逆时针转了半圈,琴弦绷紧,发出细微的“吱”声。再拨弦,这次调音器变绿了,稳稳停在E上。接着是第五弦,如此往复……
他手指修长有力,调琴时不缺细致,迅速而流畅,仿佛跟琴之间,天生有一种默契。
柚安注视着他的动作,笑说:“你以后还是弹电吉他吧,鼓打得稀碎,我还以为是个三岁的小屁孩儿。”
黎燃大笑,“这很正常,鼓我才学的,跟我们乐队鼓手。”
调完所有琴弦,他最后扫了一遍六根弦,声音整齐地铺开,像齿轮咬合般紧密。
“谢谢。”柚安说。
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门外,已不见林鸣修的身影。
黎燃环视琴房,问她:“这里的乐器你都会?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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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的?”
柚安点头,没有谦虚的意思。
黎燃笑道:“怎么可能?这里像个乐器行一样,连扬琴都有,我不信你会。”
他下巴一扬,指向那鼓,“说我打得稀碎,我不信你打得有多好。”
“至少比你打得好。”
林鸣修已走到楼梯口,还是依稀能听见黎燃的笑声。
他的步伐一如既往地稳健,在将要下楼的一瞬间,却停了下来。
心头浮起的某种晦涩情绪实在无法忽视,幸而他擅长克制,知道情绪这东西,善变且飘忽不定,如果理智不能控制情感,那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深作呼吸后,他继续往一楼走。
刚下得一楼大厅,身后忽然传来激烈的鼓点。
心跳荡失一拍,直觉那是柚安打出来的,但又厌恨当下的直觉,还不如无知无觉,对她不了解也不在意。
紧接着,电吉他的声音席卷过来,存在感刺破苍穹,他再也不能忽视。
两对父母听到乐声,知道两个年轻人玩起来了,顿时放下了悬着的心。
林鸣修立在楼梯口,连汇报都省了,他索性转了个身,默默走出去抽烟。
不久开饭了,柚安和黎燃被叫下来吃饭,他们相邻而坐,林鸣修坐在林柚安的另一边。
见柚安跟黎燃趣味相投,尹晴对他也多了几分兴趣,有意挑起话题,让老黎夫妇多说说儿子。
他二人常居杭州,都是大学教授,儿子在港城念书,毕业后留在港城玩儿乐队。这次,老黎夫妇是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来港,顺道看望儿子与老友的。
言谈中,可以听出夫妇二人对儿子几乎是平等教育,无论什么爱好都百分之百支持,三口之家气氛松散闲淡,黎燃则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像匹自由的野马。
谈及此,尹晴忍不住向丈夫投去嗔怪的目光——
看看人家的教育理念。
“说起来,黎燃比柚安刚好小一岁,生他那年,我还向尹晴讨教过经验呢。”黎母说。
柚安惊讶极了,“只小一岁啊……那也得叫姐。”
黎燃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事。
他是那种五官锋利的帅,笑起来很有倾略性,亦带几分邪气。
饭后,两家人再聚一聚,就要告别。
临走,黎燃看了眼腕表,忽对柚安发起邀请:“我们乐队晚上有排练,要不要过来玩玩儿?”
“这都几点了?”黎母教训儿子,“人家是女孩子!”
“我负责送她回来就是。”黎燃望向柚安,“去吗?”
柚安犹豫。
倒是尹晴鼓励女儿,“去吧。”
倏尔又不放心,问他们:“十二点前能回来吗?”
黎燃有些犯难,精彩生活向来是转点之后才开始的。
柚安笑话母亲,“八颗心都不够你操的……走啦,我保证全须全尾地回来就是了。”
说着便要跟黎燃走。
林鸣修出声:“我送她去吧。”
言下之意,也会送她回来,他这个司机从来靠谱至此。
尹晴顿时放下心,展露笑颜,“那最好了,鸣修你也一起去玩玩儿吧,都是年轻人。”
林鸣修微一颔首,看向林鹤堂,“那我们走了。”
林鹤堂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11. 第 11 章
黎燃的父母与林鹤堂一家告了别,便开车走了。
小辈们也准备出发,林鸣修将车开过来,为林柚安打开副驾车门时,黎燃的车轰了过来。
他的座驾是一辆重型机车,曜石黑的车身,两道火红纹饰贯穿,像一头龇牙咧嘴的巨兽。
两声引擎轰鸣如飓风撕开大地,震得周遭瑟瑟发抖。
黎燃将车停在林鸣修的车旁,单腿支地,丢给柚安一个头盔,“坐我的车吧。”
引擎声沉闷作响,持续发出低低的怒号。
“Cool~”林柚安看到那具庞然大物,一秒都没有犹豫,丢下林鸣修走了。
林鸣修默了两秒,收回目光,关闭副驾车门,独自绕道车的另一边,矮身坐进驾驶室。
两辆车同一时间启程,路虎不远不近地跟着,车灯照亮前方的路面。
柚安感到一丝心烦,“黎燃,就这点速度?能不能甩掉他!”
黎燃回头看了一眼,“那你抓紧了!”
他压低身子,“呼呼——”几声,引擎轰鸣着劈开黑夜,路虎在后视镜中迅速倒退成残影,终于看不见了。
“爽不爽?”黎燃喊道。
后座的林柚安没有回答,风呼啸地灌进她的外套,她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机车沿着海岸线行驶到市区,时速无法再飚到一百以上。不多久,路虎再次出现在后视镜中,依旧保持着稳定的距离。
机车后座的纤瘦身影映在林鸣修注视的眸光中,随飞驰而过的霓虹一道被搅碎了,无法聚成实质。
他单手把方向盘,另一只手手肘搁在窗沿,伸手揉了揉眉心,压抑和疲惫同时涌上来……
车停在城郊的旧工业区,如今,这里已经是颇有名气的潮流文化园区。
一座谷仓改造成的Livehouse夹在一排废弃的机械厂和锅炉车间之间,两层楼高,红褐色的砖墙上满是暗黑系的涂鸦,一道歪斜的霓虹灯管拼出VEINBLARE的字样,暮色之下,漏着半明半灭的蓝光。
林鸣修并没有跟他们进去的意思,黎燃也不多作邀请,带着柚安走了。
“你哥挺老派啊,”他边走边对柚安说,“像个家长一样。”
“不用理他。”柚安说。
黎燃耸了耸肩。
早在拜访之前,就听父母说起过,林鸣修不是林鹤堂的亲生儿子,是他死去的挚交之子。
柚安对这位非亲非故的大哥态度寥寥,黎燃也就跟着有些怠慢。
并非觉得他好惹,而是打心底认为他跟他们玩不到一起去。这位大哥更适合留下来陪长辈们饮茶。
目送柚安的身影彻底消失,林鸣修熄了火,将车窗打开,点燃一支烟,也不抽,就这样静静夹在中指与无名指间。
锈迹斑斑的废弃铁轨从车前斜穿而过,野草从铁轨缝隙里肆意疯长。
他望着铁轨延伸的方向发了会儿呆,旋即拿过手机。
不一会儿,乐队各个成员的背景资料便跃然于屏幕。
指尖上划,屏幕徐徐滚动,越滚越快。
林鸣修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早已心猿意马,心头杂念丛生。
像这样复杂的心情,在两年前也出现过一次。
那一年,柚安在酒店的总统套房,把意大利设计品牌Masscor大股东没毛的脑袋给砸了,用的红酒瓶。老头验了伤,除了天价违约金和赔偿之外,她还面临刑事诉讼。而他飞去维市帮她平这件事。
出发之前,林鸣修一直保持心情平静——
喜欢上一个人,没有办法,就像看到神女峰,看到日照金山,看到雨后晴空,会不自觉袒露微笑,心生向往。但倘若不合时宜,他自信可以保持不去打扰的距离,安安静静等待时间将感情冲淡磨平。
毕竟觊觎恩人的女儿,比觊觎恩人的财产,更让他不齿。
他宁愿当一个司机或者保镖,用劳佣关系来计算他欠林鹤堂的恩情,这样更加问心无愧。
然而,自以为牢不可破的人生信条,在时隔多年,看到受伤的林柚安的那一刻,被几乎跳出胸腔的心跳击得粉碎。
她固然是美的,舞台上熠熠生辉的模样,他虽远隔重洋,却一秒也未曾错过——
他没有办法不喜欢。
然而如今,那么骄傲的她,一夜之间成为了全城人的笑话。跌落谷底的样子,他竟还是喜欢,或许更甚。
她终日倔强地沉默着,没有一滴眼泪,也不肯流露出一丝脆弱。
那段时间,林鸣修恍惚觉得,整个维市都是黑白的,人群潮汐流动,像一部黑白默片,迟滞又毫无生气。
极度的压抑之后,他从狂乱的心跳中蒙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那遥远的,幽微的喜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一直以来引以为豪的理智,在沉默的拉扯之下分崩离析,衍生出暴力。
在用大把的金钱和谈判,体面而绅士地解决问题之后,本该回港的林鸣修去而复返,突破层层安保,闯进意大利老头的VIP病房,扭断了他的手。
他以为这个长得像一只无毛猫的白人老头,就是柚安悲剧的根源。
然而当他忍不住深入调查这件事后,才发现她换经纪公司之时,就已经预料到潜规则的发生。是她自己默许了公司的安排,只是临时反悔,在最后一刻发了疯而已。
为什么明明知道后果,还要转到一家将艺人明码标价的经纪公司呢?
他忍不住问柚安。
柚安的回答,跟她砸破意大利老头的脑袋一样疯狂,她说:“想看看我作到什么程度,他才会看到我。”
后来,满身伤痕的她终于知道,在不喜欢自己的人面前,就算堕入地狱都是徒劳——
对方未曾多看一眼,对她走入深渊袖手旁观,这才是悲剧的根源。
不过她没有告诉林鸣修这一点。
后者只得到了那句荒谬到令他咬牙切齿的答案。
每每想起,某种可耻的占有欲就会再度降临,他很想将她绑回去,一步也别再离开自己身边。
然而事实上,他只是有条不紊地帮柚安办理好去欧洲留学的手续,送她坐上飞机,然后独自回到港城,静静地等待着欲望再次被时间回收。
烟燃尽了,烟灰烫了他一下。
痛感将理智拉回些许。
如今,尚没有像那时那样,将她绑回去的冲动。
却有一种始终只能作为局外人的悲伤与恐慌。
.
孩子们走后,尹晴一直喜滋滋的。
“柚安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是不是?”
林鹤堂笑话她:“你心思都写脑门上了。”
“什么心思?”
“想撮合柚安和黎燃不是吗?”
尹晴笑着说:“他们不是挺玩得来吗?要不是黎燃,柚安也不会重新碰她那些宝贝。真希望他能带柚安认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重新做她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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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的音乐,音乐能让她开心起来。”
“那说到底,让她开心起来的还是音乐,不是那小子,不是吗?”
尹晴被丈夫的话绕进去了,皱了皱眉,不知该如何作答。
林鹤堂坐在沙发上喝茶,子女不在,他坐姿也多几分松弛。
“要撮合他们,又把鸣修叫去当电灯泡,你说你矛不矛盾?”
尹晴这下接得飞快,“你别说,还只有鸣修跟着,我才能放心。况且,我是真的想让他去放松放松的,他这阵子太紧绷了,毕竟是年轻人,天天跟你在一起,被你教得老气横秋,在饭桌上跟同辈都没有共同语言,倒是跟你和老黎能聊到一块儿去。”
“这怎么了,老黎是材料系的,鸣修对再生建筑材料很感兴趣,聊到一起不是很正常?”
“是是是,哎……”尹晴叹一口气,“但这不是在公司,也不是学术会议,我是觉得……这孩子还是把自己当外人。你看,哪个孩子不跟家里人闹嘴,哪个孩子在家里没点情绪的?鸣修身上就从来没有,他有点,太滴水不漏了,一家人不必这样。”
林鹤堂也叹一口气,“他又不是从小跟着我们,不能怪他。况且,他性格如此,你以为所有孩子都跟柚安似的任性胡闹?他话少,不代表没有冷血无情,恰恰他最有情义。”
“所以你们两个闷葫芦惺惺相惜,更像父子,”尹晴笑着睨丈夫一眼,“哎,他跟柚安两个性格天差地别,像磁铁的两级一样,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们的关系缓和一点。”
话说到这儿,林鹤堂的电话响了。
接过电话,他脸色有些沉郁。
“怎么了?”
“胡医生打来的,体检报告出了。”
“这么晚打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尹晴紧张起来。
“没什么,就是肺部有个小结节,八毫米。”
“严不严重,需不需要手术?”
“这个大小在手术干预的临界点,”林鹤堂沉吟半晌,“我不相信运气,倾向于早点切。”
“我们这个年纪,任何一点小手术都是大事,明天找几个医生会诊一下再做决定?”
“老胡已经在安排了,”林鹤堂将青瓷茶杯拿在手里摩挲,“这事先别告诉柚安,省得她一惊一乍的。”
“……好,那鸣修呢?”
“等他回来了,我自己跟他说。”
.
十一点半,一行七人从Livehouse里出来,柚安和黎燃走在中间。
显然她很受这一群人欢迎,大家争相问她下次什么时候再一起玩。
柚安也很开心,虽然一再地被起哄,她也没有唱歌,但她打了鼓,还用键盘即兴帮他们伴奏了一段。
她天生在乐队的氛围里如鱼得水,哪怕只是手指轻打节拍,随口哼上几句,或者,只是坐在一旁喝啤酒,也丝毫不像是旁观者,而是他们中的一员,一个闪闪发光的存在。
“路口有家烧烤,特别好吃,吃完宵夜,我们去红点玩?”黎燃提议。
红点是园区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吧,十二点以后才开门营业。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
一阵冷风吹来,刚喝的啤酒在胃里造反,柚安微微按压了一下吐意翻涌的胸口。
“接着。”黎燃骑上机车,将头盔丢给她。
头盔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却被别人截了去。
“回家了。”林鸣修拎着头盔,冷冷地说。
12. 第 12 章
场景有点像是那种无脑青春校园片。
拦路插进来一个破坏气氛的陌生人,开口就要将他们的朋友带走,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自然心生怒火。他们带着敌意将林鸣修围了起来。
“叔叔,接小朋友放学啊?明天不上学。”
“要不您先回吧,柚安还没说什么呢。”
“别扫兴嘛。”
黎燃看了眼林柚安,她正一脸不忿地看向林鸣修,想必对这位“家长”,已经厌烦透了。
而对方回馈她的视线,却无半点波澜。
“要不,一起去喝一杯?”黎燃上前一步,挡在柚安面前,阻隔了两人的视线。
林鸣修手腕一抖,头盔重重落到黎燃手里。
“下次吧。”他打开副驾的车门,语气举止分明绅士,却透着一股不由分说的意味。
那道修长的身影立在车前,无声地散发出某种不容置喙的气场。被扫了性的小伙子们,谁也不敢率先发难。
柚安忽然发现,他比小时候高大了许多。
那时候,不管她玩到多晚,他都会默不作声地等她,他从不生气,话也没有很多,更没有现在如此强大,甚至散发几分侵略性的存在感。
她深信,此时此刻,如果发脾气,依旧可以让那具高大的身躯低头,配合她玩大小姐的游戏。
但是,已经不好玩了。
她不忿的眼神转为黯然。
乐队成员看向柚安,她从黎燃身后走出来,一言不发上了林鸣修的车。
黎燃无奈地转身,朝身后成员摊了摊手,有人不爽,朝路虎做出不尊重的手势,林鸣修似没有看到。
“谢谢招待。”关好副驾车门,他的目光再次变得温洵有礼。
这句感谢,似是代林柚安对他们说的。
黎燃笑着一抬手,“下次见。”
众人散了场,拖着步子远去。
“是不是不舒服?”林鸣修问柚安。
“在里面喝了罐啤酒,出来一吹风,有点想吐。”
林鸣修没有立时发动引擎,而是从置物层拿出两粒消食的药递给她,又从车载的暖水壶中倒了一杯温水。
“咀嚼完后喝水。”他提醒。
柚安犹豫几秒,将药送进嘴里,咀嚼咽下后,喝了口水,水温刚刚好。
“怎么还备着消食的药?”
“以防不时之需。”
自从柚安被查出胃肠问题,他就将医生开的药备了一整套放在车上。
喝过温水,胃部舒暖多了,柚安问他,“如果我刚才不跟你走,你要怎么办?”
林鸣修的视线平平一落,“自己回去。”
柚安有些意外,“你不等我?”
“你是小孩子吗?”
“废话。”
柚安眉间一蹙,莫名起了一阵失落。
独自在外这么多年,自然不是没有司机就回不了家的小孩子。但她此刻,居然无法想象和黎燃他们走出livehouse时,面前没有林鸣修的车,只有那条延伸到天边的荒僻轨道的画面。
看来,还是太习惯了,习惯很可怕。
车内一时沉默,午夜的旧工业园区空旷静谧,车窗开了一小半,窗外只有风贯四野的呼啸声,狭小的车厢,好像成为被遗落的一遇,与这世界隔绝。
“我好些了,走吧。”柚安清了清嗓子,将杯里的最后一口水饮尽。
偏这一口饮地太急,呛得她猛咳。
林鸣修本能地伸出手,悬在她背后,却没有进一步,只是僵硬地悬在半空。
另一只手接在嘴巴下方,怕她要吐,又来不及开窗。
内饰灯的光线晦暗稀薄,他视线下垂,看到她额头至鼻尖的一线弧度,不由得屏了呼吸。
柚安猛咳了一阵之后,倏地仰倒在椅背上,“就是呛到了,没事。”
林鸣修来不及撤回的手,被压在她颈间,隔着衣料,还是能感觉到微烫的温度,以及肌肤的质感——
柔软地像一朵云一样。
他迅速抽回手臂,整个过程不到两秒,但是哪怕再慢上半秒,有些东西就要暴露无余。
“不好意思。”柚安边系安全带边说——
他抽回手臂的力度,好像透着某种反感,对于她不小心枕了他手臂这件事情。
林鸣修没有给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机会,一脚油门将车驶入车道。
柚安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手机提示音响,滑开一看,信息是黎燃发来的。
黎燃的名称是Fire,头像是他穿拳击服的自拍照,嘴角还有淤青,人却笑得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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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露的小麦色肌肤,散发着青春的荷尔蒙气息。
柚安看那头像好一会儿,才点开查看。
Fire:【我回家了,你也做个好梦。】
LYA:【没去吃烧烤吗?】
Fire:【你不来,大家都没兴致,就散了。】
LYA:【抱歉。】
Fire:【你这就不酷了,来日方长,再约。】
Fire:【我一定会听到你唱现场。】
LYA:【下次一定。】
她熄了屏幕,脸上由阴转晴。
林鸣修没有做声。
又开了一段,柚安有点困了,便将椅背放倒,躺下小憩。
后座有件林鸣修的外套,来时穿着的,应该是后来嫌热,脱下来了。
柚安随手拉过来,盖在身上。
一阵淡淡的,洁净的味道荡出来,像冬季的松针林,令人感到清爽、宁静。
正处于清醒与睡着的模糊地带,那味道也显得缥缈不定,想细究,又闻不真切了。
忽想起来,刚才林鸣修凑近的那一刻,也闻到了这个味道。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他那时,是想接她的吐。
眉头不自觉揪成一团,觉得很丢脸,又庆幸没有真的吐出来,否则如何收场?
她蹑手蹑脚将盖至半张脸的外套拉下来,那气息初闻起来很禁欲,在鼻尖徘徊得久了,却莫名叫人平静不下来。
这车,真的太小了。
.
回到家,料想林鹤堂和尹晴都睡了,两人一前一后,安安静静地上楼。
柚安走在后面,困得睁不开眼,脚步拖沓,落下一段距离。
林鸣修率先上到三楼,远远就被林鹤堂叫住。
“有件事跟你说。”柚安听见父亲低沉的声音,看了眼表,十二点四十五。
她本能地顿了脚步,停在楼梯拐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跟父亲关系疏远至此的。在家里还要躲着,这种本能反应未免太窝囊。
她深吸一口气,几步登上最后一节楼梯,伸头望去,却只看见两道步向卧室的背影。
再后来,就是卧室关门的声音。
整个家瞬间归于寂静,一股莫大的失落感笼罩下来,夹杂几许令人不安的预感。
13. 第 13 章
那一年林柚安十六岁。
林鸣修还差一年从公安大学毕业,假期时,已经以助理的身份跟着林鹤堂进进出出了。
实则他是保镖,在学校的操练已然到位,只差实践。可是和常年跟在林鹤堂身边的专业人士相比,还远没有荷枪实弹的资格。
所以他是也兼任司机、秘书、打杂、跑腿……以最边缘,一个小助理的身份。
那年暑假,林鹤堂去阿联酋谈生意,带上了林鸣修。
一想到至少半个暑假看不到林鹤堂的阎王脸,柚安高兴坏了,把每一天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
那时,她正沉迷摇滚,天天画着叛逆的妆容,跟着地下乐队演出。
父女俩每次碰面,就像火星撞地球。
晚上九点,她玩完回来,心情大好,一路生风,板鞋将雪白的大理石地面踩出一串泥脚印。管家跟在后面想说什么,晚了几步,她已走到大厅。
早晨去补习班穿的红黑格纹衬衫,已经被改装成裙子系在腰间,上身是一件打底黑背心,露出上臂骷髅样式的贴纸纹身,眼线黑得吓人,唇色紫黑,还夹了枚唇环。
看到坐在墨绿色PoltronaFrau沙发正中央的林鹤堂,柚安吓得心脏蹿了一拍,周遭空气都稀薄了几分。
“爸,您提前回了?”她故作镇定,默默摸走唇环。
兴许是生意谈失败了,林鹤堂看上去心情很差,见她这副模样,脸色愈发难看。
教训的话都不想说了,他直接命令限制小姐出门,请补习老师上门。
“华盛顿那边的学校已经安排好了,高中毕业就送你过去,口语抓紧一点。”
柚安一听就炸火,“我说过了,不想念商科!”
林鹤堂声调沉冷,“念什么都行,除了音乐。”
“爸!”
“你自己看看你现在什么样!”
“好了,你们都冷静了一下。”尹晴被佣人扶着从电梯下来,她轻轻说了一声,爆竹似的两个人同时敛了声。
柚安飞快地走过去挽住尹晴的胳膊,后者视力一天不如一天,出行都需让人扶着,柚安不敢让她担心,吞下眼泪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尹晴摸了摸她的头,“鸣修保护你爸受了伤,正在楼上养伤,你们别影响他休息。”
“他来了?他干嘛在我们家养伤?”
柚安闻言,再次炸毛,话语间,偷瞥了眼父亲,只见他脸色又沉了三分。
“你先去给我把脸洗了。”尹晴带着柚安上楼。
她卸妆洗脸的功夫,尹晴解释了来龙去脉。
“你孟姨身体不好,看到儿子受这么重的伤,怕是要伤心死了。是我让鸣修住在这里养伤的,也方便照料。我知道你不喜欢鸣修,但这段时间,不许惹他。他是保护你爸受的伤,你爸心里本来就不好受,你知道吗?”
“我知道,爸最喜欢他了,”柚安嘟囔,“这么矜贵,当什么保镖。”
尹晴给了女儿一记爆栗。
“妈!”柚安赶紧照镜查看,额头红了。
“放乖点,我去看看你爸。”
尹晴走后,柚安换了身衣服从卧室出来,门外已经站了一个佣人。
柚安脑门直跳,“爸说不让我出门,不是不让我出卧室的门,不用走哪都跟着!怕我翻墙吗?”
翻墙这种事她也不是没做过,但是佣人不敢多话,还是离开了。
卧室的隔壁是她的书房,林鹤堂为她购置了一整面墙的世界名著,她一本也不喜欢,反而觉得那一整面书籍,像整墙陌生的眼睛,监视着自己。
是以极少踏足这里。
这会儿,管家正在指挥佣人将书房重新打扫,除旧布新。
“这会儿大扫除?”她不解地问。
管家毕恭毕敬地回答:“老爷吩咐,顾少爷修养期间,在这里办公学习。我们重新打扫一遍,腾出地方放他的东西。”
林柚安盯着面色苍白的管家,“问过我没有?怎么可以就这样霸占我的房间?”
管家一时不敢作声。
这间书房,小姐已经有好几年都不用了。
林柚安知道在这里得不到答案,她又不敢去惹林鹤堂,于是气冲冲地朝林鸣修的房间走去。
从入住这里到霸占书房,简直是鸠占鹊巢的拟人版,下一步是什么?真的认她父母当爸妈吗?
尹晴不让她欺负他,她偏不信邪。
闯进林鸣修房门的时候,两手已经握成拳头。
然而下一秒就愣住了。
三名穿白衣的医护人员遮住她的视线,一时看不到林鸣修的脸,依稀能辨认出姿势,他半躺着,似乎在上药。
一名护士操作,一名护士辅助,还有一名站在后面,手里端着医疗托盘,托盘里满是换下来的,沾染血迹和暗黄色药渍的纱布,林柚安第一眼,就是看到了这些纱布。
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混杂。她视线缓缓靠近,只能看见床褥上垫了一层隔汗垫,林鸣修攥着垫子的边缘,拳头隐隐在发抖。
大小姐的世界,风调雨顺,这样程度地受伤,远非她能想象。
后来她才知道,林鸣修是中弹了。
他们在阿联酋遇到不要命的悍匪抢劫,他们拿枪攻击,林鹤堂的保镖也立马掏枪。林鸣修身无长物,他就站在离林鹤堂最近的地方,于是赶紧用身体护着他,找机会离开。
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肋骨处中了一枪。
劫匪被制住后,林鸣修立刻被送往医院,幸好没有伤及要害。
林鹤堂二话不说放下生意,亲自将林鸣修送了回来。
谁会想到这个傻子真的说到做到,帮他挡子弹?
如果留下什么后遗症,叫他怎么面对死去的老友?
换药的过程对患者来说是最艰难的,毕竟取子弹的手术打了麻药,而换药需要将伤口刨开,刮去里面新长出的脓和污秽物,把药压进创面,这个过程全程清醒。
这是取出子弹之后的首次换药,林鸣修全程隐忍,没有流露出半点痛楚。可还是在棉签头探入两厘米深的创腔,来回清创时,忍不住轻哼出声。
闷闷的一声,让柚安直球发怒的脑子彻底乱掉。
护士挪动之间,他的伤口随着裸露的上半身暴露出来,那道深红色的豁口随他呼吸起伏。
下一秒,护士就抻开纱布,将他沟壑起伏的胸腹肌肉重重包裹住了。
“好了。”
“谢谢。”他微微侧身,让她们将身下的隔汗垫抽出来。
一偏头,与门边林柚安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大小姐穿着一套白色缎面的家居服,灯笼短裤,吊带背心外罩了件同材质的罩衫,领口一圈细碎的蕾丝,头发垂下来,刚洗过的脸白皙剔透,湿润还未褪去,一双眼睛由显潮湿,眼尾微红,眼中含了些许惊恐。
林鸣修怔了,霎时连痛觉都丢失无踪。
护士收好器具,鱼贯而出,那张隔汗垫湿得能拧出水来,引得护士“啧啧”两声。
房间只剩里外两个人,林鸣修扯出微笑,“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大小姐像是刚回过神,剔透的双颊瞬间爬上一层酡红,人一扭头跑了,听脚步声,还跑得飞快。
林鸣修摸了摸胸下的伤口,神色迷茫。
真的吓到她了……
当天晚些时候,林鹤堂敲开林鸣修的房门,有事找他谈一谈。
“你害怕吗?”林鹤堂问他,“枪林弹雨的真实经历,和你学校里操练的那些,终究是两码事吧。”
林鸣修平实作答:“既然决定要当保镖,这些伤都是有心里预设的,您不必挂碍。”
林鹤堂从床旁边的书桌前拖出一把椅子坐下,交叠双腿。
已年过五十的他依然挺拔,不见一根白发,眼中有着决策者的锐意,如膺般审视,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我以为,挡子弹那番话的话,只是为了让我留住你的说辞,没想到你真的去学安保,真的替我挡子弹,你跟老顾一样轴。说说看,你是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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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不是和我料想的一样。”
林鸣修稍感惶恐,“我?我就是想靠能力,在您身边混口饭吃。”
林鹤堂笑了一声,“那我说吧。”
林鸣修微微咽了口口水,努力坐直。
“来找我的那一年,你上高中,成绩不错,正常考上大学,学什么专业应该都有的挑。想留在我身边,在港大念管理、建筑、金融都是很不错的选择,之所以只想当个保镖,是因为你怕我对你有所防备,怀疑你有所企图,反而将你推远。”
林鸣修垂眸,抿了下唇。
林鹤堂继续说:“你也可以拿了我资助你的钱,与我保持距离,毕业后去别的公司上班,从事其他专业,这样也能消除我的顾虑。但你没有,你其实,就是想留在我身边的是不是?”
林鸣修张了张嘴:“您都看出来了。”
的确,让他跑腿,打杂,接送柚安,处理能力范围内的一应人情私务,也都是圆了他想留下来的愿望,只是默默地,没有戳破。
“为什么呢?你不是只想混口饭吃,解决母亲的医药费,和老顾留下的债务问题对不对?”
被看得透透的,林鸣修这下反倒坦然:“我想,如果留在您身边,哪怕当个保镖,也能学到很多东西,我爸当年是被他的合作伙伴陷害的,我了解这个行业多一点,就能多一分机会,替他翻案。还有,他的‘绿色能源社区’,是一个可以发展的计划,我不是盲目地崇拜他,才这么说的。”
“你想替他将这个计划进行下去?”
林鸣修默了默,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呢?”
“等我羽翼丰满。”
“你可以忍耐多久?”
“……一辈子。”
林鹤堂看着局促又坚定的年轻人,不禁想起他的老友,犀利的目光多了几分柔软。
“祈年是一个环保主义者,一个过度忧心的环境的人在房地产业,是快乐不起来的,他总是跟我吵架,好像每块地皮的开发,都是踩着环境和能源的伤口牟利似的。我则一再否定他那些吃力不讨好的废料再生项目。最后一次,他不知道哪里得到的消息,怀疑我新海□□的开发项目是贿赂了环保局官员才得到的,那块地原是稀有珊瑚保育区,根本不适合开发。我们大吵一架,他卖了他那部分股权,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我爸说的是真的吗?”林鸣修没忍住,“珊瑚保育区的事?”
林鹤堂掀眸,“你觉得呢?”
这不是他一个连门都没叩开的人,该问的问题。
林鸣修即刻改口。
“对不起,我没有早告诉您,我有所盘算。”
林鹤堂盯着他数秒,笑起来,“你很聪明,既然能在我身边讨口饭吃,又怎么甘心什么都不学呢?同时也料到我的多疑。一个一身债务,又刚失去父亲的高中生能有什么筹码?呵,你那个时候才多大点啊!跟柚安现在差不多大吧?除了一副好身板,还能卖什么?难得的是,你真的用身体去践行你说过的话,哪怕冒着生命危险。”
林鸣修低头不言,他现在终于知道,那些心思,在一开始就被看穿了。
没有林鹤堂的默许,再深的城府,都只是笑话。
而他那些野心,与其说是野心,不如说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希望,不论真假。
林鹤堂表情温和,他说:“我知道你常看的书,金融、法律、材料学,你什么都看,说说吧,跟我这些时,都偷学了些什么。”
病床上的年轻人严阵以待,娓娓道来。
那天之后,林鸣修正式加入了四海寰宇董事长林鹤堂的助理团。
林鹤堂资助他业余学习MBA、金融等一切他想学的课程,大小事务都带着他。
而他从不叫人失望。
如今的林特助,在四海寰宇各个部门都轮岗实习过,他没有正式的管理层职位,但管理层各个尊敬他。人们都知道,某一天,林鹤堂会制造一个契机让他在董事会有一席之地,为他的继承之路,开疆辟土。
14. 第 14 章
林鸣修从养父母的卧室出来,替他们轻轻关上房门。
廊道上灯光很暗,尽头的某处亮着微光。
那是他书房的方向,他走过去,里面果然亮着灯,沙发上,躺着睡着的柚安。
她身上盖着他用惯的那张毛毯,墨色、羊毛材质,没有半点纹样,但是手感极好,克重也很高,偶尔在书房小憩或过夜,他都会扯过来盖。
他步入房门,边走边将袖口解开,挽至手肘,走到沙发对面的书桌,随意往桌面一靠,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垂眸端详了片刻。
她卸了妆,也卸去了往日的骄矜与防备,眉眼清淡,眉头浅浅皱着,不知梦到什么烦心事。
林鸣修嘴角勾了一下,思忖着是否该叫醒她,刚倾身一步,对方眼睛就动了下,他立马停下动作,轻手轻脚地退回。
但对方还是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支起身来,双脚落在地毯上。
身上是一套睡衣,白色棉质长袖长裤,剪及锁骨的碎发正好落在领口的荷叶肩,眼睛被揉得微微泛红,像只刚苏醒的兔子。
“怎么睡这儿了?”林鸣修问。
“我是专程等你的,有事要问你。”见他进来,柚安立马起身坐正。
林鸣修微讶,“等我?万一我没看到书房的灯呢?或者不想管它,你岂不是白等?”
柚安敛了目光,没有回答。
她知道林鸣修不管多晚,都会在书房待上一会儿再回卧室睡觉。
是看书还是什么的,就不得而知了。
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多年,很多对方的小习惯,早已不经意间绣刻在脑子里。
即便她不想承认。
书房和她的卧室一墙之隔,即便林鸣修的动作轻到不能再轻,上好的羊毛地毯吸走所有的脚步声,她还是感知得到。
就像是不甚在意,微不足道的一个东西,经年累月跟身边,便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
柚安避开了这个问题,开门见山道:“爸刚才找你说什么了?”
林鸣修重新靠回书桌,手撑桌沿,“你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如果是公司的事,我才不管,但是你们是去卧室谈的,多半不会是公司的事,妈应该也在吧?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荒谬极了,家里的事,她这个正牌女儿还要熬着夜,问一个养子,若不是那挥之不去的不好预感,她又怎会向这人屈尊?
柚安上身无意识地前探,双手抓着皮革沙发的边沿,指尖几乎要嵌进去。一站一坐,她仰角看他,逆着灯光,看得眼眶有些发酸。
“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她微弱地发问,心跳得巨快。
真是敏锐,当个没心没肺的大小姐有什么不好的?
林鸣修低眸,就这么看她数秒,勾起一抹淡笑,“嗯,他们要把你嫁出去。”
柚安瞳孔瞬间收缩,愤怒夹杂着难以置信,后又涌起无数委屈。
就要爆发时,林鸣修笑了,“抱歉,对不起,骗你的。”
想耍她久一点的,但实在看不得她这个样子。
“你快说!”柚安气得要发抖。
林鸣修倾身走过去,蹲下来,视线与她齐平。
“不要担心,我都告诉你。”
他难得笑得温柔,往常即便挂着笑,柚安也觉得那笑里总有几分疏离,有时,甚至比不笑更冷,但此刻却只有纯粹地慰藉。
他亦难得违背林鹤堂的意思,谁叫他看不得柚安这个样子?
“爸的体检报告出了,肺里有个五毫米的小结节,可能是良性病变,比如感染后的疤痕或肉芽肿,但也有可能是早期恶性肿瘤。不过,八毫米的结节恶性概率很低,你别担心。”
听着这些从未涉猎的专有名词,柚安有种已做好准备,还是被当头一击打蒙了的感觉。
“这病严重吗?怎么治疗?需要手术吗?”
“结果是今晚才出来的,明天会找专家看一看片子,但是爸的个性你知道,杀伐果断惯了,他倾向直接切,切下来做活检,也就知道是什么性质了,免得夜长梦多。”
林鸣修自己也没有想到,被柚安一问,竟缴械投降地这样快,这样彻底。
他说话做事向来留三分,像这样百分之百地坦诚,令他有种在刀尖行走的惊险感。
“要保密哦,包括对大伯一家。”
“为什么?”
林鸣修放低声音,“四海寰宇董事长,一个小小的身体抱恙,都有可能引起轩然大波。”
柚安似懂非懂地点头,鼻尖还是红的,她不太计算得出这算大事还是小事,记忆中,父亲连个针都没有打过,怎么会生病呢?
但谁又不会生病呢?
生老病死不是不会发生,只是她从来不敢将其和亲人联系在一起,习惯性地逃避罢了。
不知该不该说“幸好”,林鸣修坦然的态度,着实给予了很多安慰。
既把事情摊在面前,要她面对,又站在身后,给她兜底,这就是他给柚安的感觉。
但她旋即又陷入不被信任的怨念之中。
“那为什么连我也瞒着?怕我泄露秘密吗?还是觉得,告诉我也没多大用处?反而还会给他添乱?”
林鸣修含笑看着她,“怕你担心啊。”
傻瓜。
柚安怔然,恰恰是他这举重若轻的模样,最是让她绷不住,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来。
林鸣修敛眸,没有说话,也没有同她拉进距离,只是保持下蹲的姿势,静静陪着。
没有多久,柚安就意识到失态了。
她很快抹干净眼泪,眉宇间几分刻意的洒脱。
“谢谢你告诉我,这份情我记着,在爸妈面前我会装作不知道,免得你难做。”
林鸣修笑了一下,语调平稳,“放心,等情况稳定下来,他们会亲口告诉你的。不过,大概率虚惊一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我知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但是,从今天起,不管什么消息,我都要知道。”
不确定他是否会答应,更不确定他的话里,有几分隐瞒。
但眼前除了他,没有其他人可以依赖。
所以即便丢脸透了,投向林鸣修的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带着肯求。
林鸣修平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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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轻声说:“好。”
不知不觉已是夜里两点,柚安七上八下的心落下来,睡意立马汹涌,道句“晚安”,便回房睡了,走前不忘将用过的毛毯抖了抖,展平铺好。
直到隔壁关门声响,林鸣修才感觉呼吸没那么紧。
他起身坐在沙发上,膝盖已有些麻,几丝不属于这个房间的清香在鼻尖浮动。
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发觉压到了那张毛毯,他立马顶着闷痛的膝盖站起来,将毛毯折好,放置在沙发的另一端,再没有动它。
第二天,柚安游魂似的过了一天,捱到下午六点,急急忙忙回家。
林鹤堂和林鸣修也都回来了,一家人吃饭,所聊话题很平常,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逐个揣摩起他们的表情,暗自惊心地揣测结果。
直到某一次抬眸,和林鸣修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与其说突然,不如说他早就在看她,好似对她的煎熬,统统了然。
见她目光撞过来,他不动声色地颔首笑了一笑,柚安知道,爸这次没事了。
她咬了咬唇,忍住内心激动,佯装无事地舀了一口汤喝。
温润的瑶柱丝瓜汤滑过舌尖,汩汩下腹,她镇静下来,复又悄悄看了林鸣修一眼,后者已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地同林鹤堂聊起今天的股价。
吃完晚饭,林鹤堂陪尹晴去海边散步,问他们俩个要不要一块儿,两人异口同声地拒绝了。
父母走后,柚安第一时间去书房找林鸣修,问他专家会诊的情况。
林鸣修正在电脑前工作,鼻梁上架了副金丝眼镜,镜片映出屏幕闪烁的荧光,专注地时候,他尤显得冷峻,像一座令人生畏的冰山。
是以柚安收起长驱直入的习惯,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那双冷厉的眸子看过来,眉梢舒展。
男人食指关节推了推鼻梁上方的镜架,“请进。”
柚安边走边说明来意。
林鸣修侧了侧身,面向她说:“专家看了片子,说恶性的几率很低,无需过度焦虑,建议调整生活作息,定期随访,三个月后再拍CT,看结节是否有变化。”
“爸意思呢?”
“他听了专家的意见。”
柚安长吁一口气,强压笑意,“谢谢。”
“不客气。”林鸣修目光重新转向屏幕。
柚安正打算走,手机一振,消息是黎燃发来的。
她看着那头像,不由得停下脚步。
余光越过屏幕,瞥见柚安看着手机屏幕,嘴角溢出笑容,眼睛也弯了起来,林鸣修眸色黯然,键盘上的手指微微屈起。
就在柚安看完消息,抬头看过来的一瞬间,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下个礼拜五酒吧正式开业,黎燃他们乐队要来唱歌!你……”
柚安下意识想问他来不来,然而隔着厚重的大理石办公桌,看到他视线紧盯屏幕的模样,还是硬生生将后半句吞了回去。
“不去。”就在她收声的一瞬间,男人冷淡的声音传来,镜片后的视线冻结成冰。
“……是但喇。”
柚安冷下脸,转身走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