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病,但不多》 第1章 南山旅店 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雨,大到暴雨。 枕靠在车窗边上,薛宸伸出食指在窗玻璃上轻轻打着圈,皱着眉头心想: 雨天和灰色,一点儿也不配。 想完,雨丝就斜斜溜溜地挂在了外玻璃上,把车外绵延不绝的青绿模糊成光影。 薛宸不太欢喜地阖上眼,睡了。 薛宸最近不太舒服,五步之内只要站人就觉得难受,皮肤会泛痒,他又不喜欢挠,就更难受了。 他不会开车,见到驾驶座上的司机,又想到之后长达十多个小时的车程,他脑子里只有两个想法: 要么夺了方向盘自己乱转,死了算自己的; 要么给自己塞后备箱里,闷不死算好样的。 但幸好车里有隔板,他的想法就代替他先死了。 A市地理位置毫无优势,近百年唯一壮阔的头衔估摸着应该是“脱贫攻坚一线城市”,脱得差不多了便又恢复了在社交中一惯“提起这名儿先问这是哪儿”的往来模式。 平平无奇一座城,十里八乡都是山。 人丁稀少,风物贫瘠,毫无可欣赏可旅游性。 但据A市政府最新消息,市南山区实现整合设立经济开发区,致力于提高发展的质量和水平……成为区域经济新的…… 易名为:南山经济开发区。 不过薛宸对经济不感兴趣,只是对开发区稍微有点企图。 至于原因, “南山”,听起来怪动听的,也怪封闭的。 他想试试与世隔绝…… 晚上八点,天已经黑了,雨还在发力。 狂暴模式的淅淅沥沥里,司机把隔板降下来指甲盖宽的高度,善解人意地小声提醒:“先生,到了。” 薛宸仰头伸了个懒腰,哈欠完含糊地说了声:“谢谢。” 也不知道司机听清没。 没听清也没关系,他反正也没说明白。 薛宸行李不多,塞得空气都流不动的行李箱里,其实释放出来,两件羽绒几条裤子什么的,还没他脑袋沉。 他现在脑袋挺沉的。 晕车晕到一半睡死了,但没睡饱,脑海里浮浮沉沉撒着欢儿地闹,闹得他太阳穴都跳。 要是人没脑子就好了,他乐呵着想。 司机风驰电掣地倒车,车灯撕裂雨夜冲了出去。 离开了名字美丽、实景不详的南山。 薛宸在雨中目送车屁股闪着红灯驶远,一道闷雷轰隆隆地震响时,他伸手拂开湿了的碎发,弯腰取伞撑开。 雨点砸在伞上,他抬头,隔着透明伞色与雨点们对视。 雨点啪地被砸碎,比细胞分裂还分裂,灰色的,还乱窜。 他抬手,隔着伞戳了戳雨点,后知后觉指腹传来凉意,他弯身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打完周身触电般就泛出寒意,沿着脊椎劈里啪啦钻骨头里去。 薛宸不悦地心想:好丑的雨。 南山经济开发区里确实有座山,南山。 薛宸一方面来这与世隔绝;一方面来这取景,画点儿画。 他站在雨幕里,隔着被雨糊住的伞顶向远处的山望去:山不高也不宽,天黑了它也就黑了。轮廓还算清晰,左一撇右一捺像胡子,挺日式的。 也丑。 他顿时有些后悔,但回头看去又满眼皆黑,他叹了口气: 算了,他手动美颜美颜就行。 司机识的路是导航上的路,薛宸要走的是地上的路。 但眼前好像:没有路。 不过,走走,路便有了,某笔名说过。 左一脚泥水右一脚黏土,薛宸跋涉着走向唯一的亮堂地,那里挂着个亮灯的牌子,写着“店”。 走近了,薛宸低了低头,鞋尖抵着个牌儿,没发光,灰色的,抬着个“旅”字。 他拼合着俩一黑一白的字儿,轻声:“旅店。” “是,旅店,南山旅店。”大门旁边立着个人,手上卷着一沓花花绿绿的纸,笑着看过来:“帅哥要住吗?” 薛宸低了低伞沿,把他的脸怼进模糊里,说道:“住。” “一个人还是?”前台的小姐姐垂着头面无表情冷着声音问。 薛宸回头看了眼身后,空空如也,他转过头:“……两个。” 敲完字,小姐姐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这十天半月以来门口张罗那位除了喊过“大哥”就是“师傅”,今晚稀奇地听到声“帅哥”,她心情愉悦地扔出珍藏已久的一眼。 才扔出去,她就愣住了。 这人湿透了,正垂眸收着伞,额前的湿发聚出水珠正一颗连一颗往他挺直的鼻梁上滴,有水珠顺着脸颊滑到唇上,他舌尖一勾,把水珠卷进口中。 小姐姐怔住了,回过神时两手乱七八糟地往嘴角一糊,拍掉欢脱的口水,敏锐地朝他身旁身后看了看,问道:“帅……帅哥两个人?” 名草有主了啊…… 薛宸把伞挂在行李箱上,后悔开那句玩笑了,冷得直哆嗦就更不想说话,直接问道:“房号。” “201.” 像只鸟,没羽毛的秃鸟,薛宸想着。 他拎过行李箱,走出五米外才说道:“谢谢。” - 贺延困得脑袋直打桩,恨不能给自己卷到后备箱里抻直了睡,但转念一想整条车横竖都没他长,又憋屈地枕着抱枕靠在车窗上。 “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 贺延睁开一只眼,又闭上了。 忘调铃声了。 他伸手,从前排中间的充电格里摸出响个不停的电话,凭感觉划了接通。 挂断也没事,要真有事对方再拨过来他反方向来一下就是。 他只动手不算麻烦。 “哎哟我日了个天操了个地的,我他妈把地址输错了!”电话那头喷射道。 贺延在想手机能不能给通话自动消音顺带转成文字,思考之余回了声:“嗯?” “嗯什么嗯,你没发觉你坐的车你走的方向非常非常不对吗?”喷射机稳定喷射。 贺延给手机撂到了旁边座位正中央:“直说。” 喷射机的声音远了,但这回反倒听不太清:“我那啥,目的地输错了……问题其实不是很大,就是南北弄反了。” 贺延伸手捞回来,杵在耳边:“什么?” “都怪他妈小混蛋一个!动老子手机老子该给他手剁了腌成肘子大卸他妈十八块!!”喷射机改为狂射模式了。 “操。”贺延直接给手机扔了。 十分钟后贺延从几十条信息里晃了两眼,明白过来喷射机日天操地无所不能的根本原因。 他约车时,目的地本来是“K市xx山风景区”,却不小心让玩他手机的亲戚家小孩儿乱戳戳成搜索栏里的“A市南山经济开发区”。 也能理解,南山刚上过社会新闻,热度上耸起过小火苗。 虽然刚燃就灭了。 -“我操他一窝祖宗的,怎么办啊!” 贺延点了语音:“没事。” -“没事个屁啊,我他妈现在玩手机才看到,你都走出十万八千里了,司机他妈都快到目的地了……K区我酒店都订好了,退房违约金高死了,我真他妈对不起你啊。” 贺延又戳了条语音:“退吧,南山也是山,都一样。” 隔了两秒他又发了条:“这边挺荒的不烧钱,就当房费自己去K市玩儿了,问题不大。” 说完他给手机关机扔远了。 这片雨挺大的,外头那雨恨不能砸破玻璃砸他脸上来。 贺延不悦地在糊了层水汽的内玻璃上写了个字:“滚。” 雨点没滚,更猛烈地砸了进来。 贺延啧了一声,捞过手机想查查南山是个什么山,但摸过来见手机一阵死不来气,他叹着气又给扔远了。 “师傅,还有多久到?”贺延问了句。 “到了已经,我找个旅馆酒店什么的就给你放下来。”司机关闭导航,面无表情地疯狂摁着雨刮器:“我还很少见有人租车来这一片儿呢。” 雨刮器刮得人眼花,贺延收回目光瞄着前座后背上的广告纸:“这片儿怎么了?” “太新了,”司机摇了摇头:“才开发出来没多久,导航上这片全是无名路,片儿内基础设施都落不实在……南山那片山里说不定都还有野人,振臂吼吼的那种。” 新区能不破么。 贺延没出声,指腹戳了戳广告纸上的长条字儿:“千年历史悠久,文明K市……xx山。” 啧。 这对比。 “我听你朋友这意思是走错了?要不歇一晚上我再给你送去那边儿吧,打个八折。”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再怎么说耽误一两天都比耽误一两个月强吧。” 贺延笑了笑:“都一样。” “哪儿一样了!K市一晚酒店顶这一周房费了,你要退房还付那违约金,我听着都肉疼。” 贺延依旧笑着:“没关系。” 司机拍了拍方向盘,代入自己走错路摊上莫名其妙几百的车费、快上万的酒店费就一阵头疼,回头瞄见后座年轻人一副风轻云淡嘛事没有的模样,他忍不住:“牛逼。” 贺延才进行完高强度的记忆集训,训自己也训别人,加上连期的记忆赛事,脑子负荷几乎要过载。 他本来是想随便找个地方放松放松,待上个三两个月的,让脑子多吸点氧——这点诉求是座山都能满足。 他无所谓。 至于钱,他就更无所谓了: 本来就是用来花的东西,乱花错花都是花。 司机把行李箱扛到独个字儿看起来极不靠谱但周边也别无可靠的不知道是旅店还是民宿还是酒店里,拍了拍光生生的头皮,笑着看了眼到款金额,喊道:“慢走。” “慢走。”贺延撑着伞慢慢走上台阶。 旁边站门框里的人咧起嘴笑了笑:“欢迎——光临!帅哥。” 前台的小姐姐亮了亮眼睛,把最后一个半空房间201打上了勾。 见人走过来,她甜美地笑了笑:啧啧,帅哥果然和帅哥一起玩儿啊。 得亏是一前一后的,要真齐手齐脚并排走来开房,她怕自己抑制不住尖叫。 她抬了抬手:“201,帅哥——这边走。” 贺延脚步一顿,想退回去看眼外面地上是不是掉了个方框,框里躺着个“黑”字,但想想又觉得:店能开着自然有它的道理。 便收了疑惑拿过房卡。 走到楼梯口时贺延折回来了。 小姐姐才咧成花的脸马上合了起来:“怎么了?帅哥。” 贺延摸出钱包,抽出身份证放在柜台上,不经意地从台上贴着的前台电话上扫过,歪了歪头:“不需要?” “哦,对,需要。”小姐姐抓了抓脑袋,“不好意思我忙忘了。” 贺延环视了圈四周。 这么小的店还能忙得起来? 瞎忙活呢。 没客梯没货梯,就三楼,每层四个房。 贺延轻巧地拎着行李箱几步跨上二楼,瞥了眼墙面,豆腐渣工程代言墙;又瞥了眼地面,和墙一个风格,不贴砖,纯暴露。 跟空气有一腿儿吧。 201位于走廊靠窗处,离自由最近的一间。 贺延抽出房卡,习惯性往门把上一贴,指尖碰到门时,门“吱呀”一声就往房间里滑进去了。 智能得有点儿超前啊,门。 他回手捞过行李箱便往里带,才迈进一条腿,他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停住了,两只眼睛无所畏惧地向房间里疾驰而去。 屋中有个沙发,深沙发,小孩儿坐上去就陷里了、从背面都看不到人影的那种深。 但这不是个小孩儿,他也没站背面儿。 沙发上的人双腿并着规矩地坐着,两手肘搁腿上撑着下巴,正歪着一张巴掌大的精致的脸把他看着。 眼神里没有惊讶,像是只有他才写过的一个字:“滚。” 贺延把行李箱托到门外,但脚还没收出去。 他淡定地笑了笑:“我想,可能有点误会。” 新的故事,跟我一起吧! [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南山旅店 第2章 记忆大师 雨还在下,哗啦啦的,敲窗又砸墙,天然的催眠曲。 薛宸闷着吃了个哈欠,垂眼从自己拖鞋边向门口目测着过去,一二三四五六步,舒适距离。 他觉得没意思,收回了目光。 反正没理由的人自己会走。 他懒得开口赶。 “啧。”贺延倚着门框,瞥了眼旁边房门底部露出来的光,就没再管扰民问题,低头在拨号里摁了一串数字。 一秒没有那头就接通了。 “南山旅店,请问……” 贺延说道:“201,麻烦来一趟。” 挂断电话后他从屋内离开目光,带过门后缓缓走到尽头的窗前,推开些许向外看去。 雨,雨,还是雨。 他又把窗关上了,甩了甩手上沾着的雨点。 冷得人更没情绪了。 等人上来处理的过程中,贺延撑着墙简单作了个回忆。 门自己打开时,他向里探过一圈: 风格朴素平常,电视机开着,看反出的颜色估计是中央台的新闻类频道; 沙发里坐着的人,上半身裹着件水蓝色毛衣,绒绒的,旁边还挂着件尚在滴水的外套,估计才进房间没多久; 沙发后长着两张床,分开的。 前台登记时他粗略地扫了眼登记册,那想来这个“误会”应该是:只余一间双床房,恰好两个人的误会。 贺延很轻地笑了声:还好,小事儿。 屋内薛宸抱着膝盖软在沙发里,只在双臂的环抱间露出两只黑不溜秋的眼睛,盯着电视机。 是张喜报。 西装男字正腔圆地说着:“……继第37届世界记忆锦标赛中国总决赛全场总冠军后,国际特级记忆大师贺延,在前不久举行的全球总决赛上斩获成人组冠军,并以……优异成绩打破听记数字和抽象图形两项世界记录……” 他眨了眨眼:贺延。 喜报后跟着段视频,是国际记忆力锦标赛现场该选手的记忆录像片段。 薛宸看了两秒,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臂弯里。 心想:哦,门外记错房号那个。 接到电话,前台以为又有人闹起来了,关上大门拉着负责张罗的汉子就往上跑,火急火燎赶往现场。 到达现场后,胡丽来回看着空荡荡的走廊:“这……” 201外别提多宁静祥和了。 贺延走过来,曲指扣在房号上,但没发出声音。 他轻声说:“我和他,不是一起的。” “哦?”胡丽愣了愣,脑海里立刻翻出第一位帅哥开房时的场景,顿时对那个有些怪的语气反应过来:丫的,那帅哥估计在骂她没长眼睛不知道看呢…… “嘶。”她张了张嘴:“那实在不好意思啊,最近店里有批长客,就剩这间了,你看要不就退了?” 她话一落,窗外就“轰!”地炸了声闷雷。 “呃……要不将就将就吧。”胡丽立刻改口,在心里接完后半句:反正都是男的,又不是异性计较嘛呢。 贺延觉着也是,随意地退到一边,笑了笑:“辛苦您进去说一趟。” 胡丽叹了口气:“……”钱难挣屎难吃。 不过敲开门,赫然闪出一张漂亮的脸时,她登时就全身上下哪都顺了,咧嘴微笑:“帅哥打扰了——” 外面好吵。 但不开门不太礼貌。 薛宸顿了顿,把拉开的门合了些,只留下一条眼睛长度的缝,正好只能看见对方的眼距。 这样就挺舒服的。 但要是不来打扰他的话,应该会更舒服。 “是这样的,咱新店开业没两年,恰好前两天来了批长工长租……你看能不能稍微将就将就,反正两张床呢,各睡各的互不打扰,第二天起来又是两条不一样的好汉!” 说完胡丽就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这说的都是什么垃圾话。 薛宸往后退了两步,回答:“不想。” 胡丽感觉后背就凉麻了:“……”销售话术里有这一条吗?她也没学到啊。 201门外瞬间就冷场了,只隐隐能听到窗外急刷刷的雨炮声。 不过场冷了两秒就热了起来,贺延往这边走来,朝里问了句:“只是不想,还没到不能,是吗?” 门里静着,薛宸盯着门板好一会儿才传出声音:“是。” 贺延笑了声:“那试着适应一晚上,不行我就走,行吗?” 薛宸背对着门,走进屋里估量完床距,觉得尚能接受,才走回来:“……行。” 是不是很不一样的风格[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记忆大师 第3章 人形空气 “行了。”贺延朝胡丽笑了笑,转身把行李箱提到门口。 “您真厉害!”胡丽朝他鞠了鞠躬:“实在对不起,我等会就给您安排个八折卡,祝您入住愉快!” 贺延笑着没答:又是八折。 他推开门,正要进去时胡丽喊了他一声。 贺延转过头。 “帅哥能加个微信吗?”胡丽厚着脸皮踮脚问道。 “嗯?”贺延偏了偏头。 胡丽垂了垂头:“我就是想感谢感谢你,要不是你这一番话我指不定得被扣工资呢……我的失误,但确实这季住房实在空缺,又恰好是双床房,我就以为你俩一前一后一起的……” “小事。”贺延习惯性把一串数字加字母背给她,“你要加晚些回去加吧。” 目睹他进门再关门,胡丽像被钟大姐的技能点了石化似的,如丧考妣地立在门口好一阵儿都没缓过来。 他妈这谁能记得住啊! - 薛宸坐在沙发里,余光瞥见忙里忙外倒腾行李收拾床铺的人,总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这种不舒服就像,窝在躺椅里正温柔地享受着微风呢,微风里忽然掺了沙粒。 不是不能吹,只是兴致败了。 他伸手勾过小号的绒毛被,把自己围了个严严实实,蜷在里侧。 电视调出频道正来回闪着广告,窗帘合拢了,屋内静静的,好像谁呼吸重了些就是在制造噪音。 十点了。 薛宸睡眼惺忪地裹着绒毛被溜进厕所洗漱,洗漱完便径直走到床边。 侧着靠窗躺下,睡了。 手机震个没完没了,贺延扫了眼隔壁床上有块凸起的棉被,起身把灯灭了,只余电视机昏暗的光硬挺着。 他坐到沙发上,沙发上似还残留着那位的体温,他挪开些许,开始摆弄手机。 -哥哥哥哥哥哥,你接我电话啊! -一直挂是怎么个事儿啊!我担心你担心得快撅过去了! 贺延打字:“舍友睡了。” -舍友?怎么还搞出个舍友? -你他妈不会可怜到在车站口搞了个躺椅睡觉呢吧?我操啊,我越想这事就越来气,坐起来给自己扇了几巴子了都。 -要不我再派辆车去接你,你别在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当鸟屎了,快回来吧! 贺延仰头靠在沙发靠背上,徐徐呼出口气。 今天是有点累。 前两天时差刚倒回来,没两天又坐了个长途,屁股都坐死了,腰连着背发酸,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好不容易下车开了个房吧,现下又整得像寄人篱下。 不过好在同房这位安静。 但好像过于安静了。 从进屋到现在整整一个半小时,他俩愣是连一个眼神都没碰上过。 社恐?怕生?高冷? 管他呢,遇到这种人形空气他就享福吧。 他好久没遇到这种安静款的人了。 既然去k市也是住山里,南山虽说是个野人穴,但至少清净——就现在这个生活节奏来说,能再这待上个十天半个月的,他感觉也挺滋味儿的。 想着他回了个消息:“活你的,别管我。” - 后半夜的时候雨停了,第二天却还是阴沉沉的,估计随时会下雨。 门外轰闹闹的,像在打群架,叽叽喳喳闷闷哄哄的。 薛宸从被子里爬出来,取过手机瞄了眼时间,又慢吞吞地缩回被子里,继续睡。 才五点。 别吵吵。 但天不遂人愿,准确来说是门外那群人不太遂门里人的愿,越发闹腾得高兴。 薛宸哼哼了一声,脑袋拱到枕头下,重新入睡。 不过这一睡还真就睡实了,他没什么意识地就滚进梦里了。 贺延比他先醒一阵儿,慢条斯理地收回看他的目光,没忍住笑了笑。 掀开被子他起身,本说出去看看热闹顺便溜溜运气看能不能捡个房间住,但被子一掀他就退缩了。 忽略了腊月隆冬的时令。 他缩回被子里,竖起枕头垫在身后坐起来,勾过耳机挂上,闭眼做了组记忆训练。 - 近十二点的时候,薛宸醒了。 饿醒的。 他下床的时候旁边那位正用一种学习般的努力的姿势在闷觉,头往他这边偏着,长长的睫毛打下细微的阴影。 多半脖子要酸,薛宸心想。 他捯饬完没出门,凭记忆拨出串电话号码,在卫生间里轻声问了句话。 电话那头胡丽说道:“一楼后院有食堂,要用餐的话可以去后面,不过得早些去,不然没饭了。” 他挂了电话:“谢谢。” 走到窗前,薛宸没直接掀窗帘,轻着动作走进窗帘,向窗外望去。 楼下站着队人,基本都是男的,厚重的衣服上到处都是水泥印记,脏乱差的典型。 楼前排着路摩托电瓶,清一色的一载二,压着熏人的尾气一路磨蹭远了。 就是这群长客吗? 他思考之余听到耳边有动静,那位要么是醒了要么是滚床下了,薛宸想早点离开有人的房间,转过身来想出去。 但窗帘在他抬手之际先一步向旁侧滑开。 紧接着一张脸毫无防备地闯进视野——没有额头。 薛宸往后退了退,没退开,后脑勺压在窗玻璃上,微微抬了抬眼睛: 这位贺延,没滚下床但滚来拉窗帘,像是怔住了,手还拉在窗帘上,干把他看着。 睡少了困,睡多了昏。 贺延就是后者,平常睡惯了八小时,猛一下睡了十三个小时,他睡得脑袋都懵了。 一时间对于“起床后拉窗帘、窗帘后莫名其妙长了个人”这件事都没反应过来。 懵头巴脑地“嗯?”了一声。 薛宸皱了皱眉,人与人之间只剩下一指不到的距离,对他来说简直就跟和蚂蚁交|媾般别无二致地令人无措,他忍不住伸手抓了抓犯痒的脖颈,不悦地说道:“离我远点,谢谢。” 贺延怔了怔,收回手往旁边退了步。 薛宸面色发沉地走开了。 还蛮有礼貌。 贺延差不多清醒完全了,转身时镇定地笑了笑:“好的,我尽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人形空气 第4章 走为上计 天寒地冻的,不宜进山。 但薛宸想进山,就不管天寒不寒地冻不冻的了,什么也拦不住他。 除非山立马就倒在他面前。 不过进山之前他得先吃饭,不然什么也拦得住他。 南山旅店没有空调,但房间内外的温差依旧很大,薛宸挂了条围巾,往后面食堂走时把围巾提了提,挂在鼻尖的位置。 食堂门一推开就哄然一股暖气。 但薛宸还是把门关上了,退到旁边站着。 食堂小,位置少,这时候中午十二点前后正挤得满满当当的,隔着门都能听见里面的盛况。 他饿着呢。 但脑子却下了指挥:“别吃了,这食堂人挤人人挨人的,一不小心要是别人呼吸沾你皮肤上,等会就得又痒又想吐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快回去。” 薛宸抿了抿唇,在想是要听胃的还是听脑子的。 但没等他想出个先脑子后胃的所以然来,耳边忽然炸了声脆响。 是响指。 嘈杂的脑海里瞬间就清净了。 薛宸抬眼朝声源处望去。 捂得脑袋下巴脖子全都看不见的人正杵在几步开外,崩完响指的手还没来得及缩回兜里,举在半空白净净的。唯一可见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 薛宸眉毛往下压了压。 不是记忆大师么? 十几分钟前他说的话都没记住? 不光没记住,还长了反骨。 贺延伸手把口罩勾下去,哈出一团白气儿的同时声音也跟着飘出来:“吃饭吗?” 他其实不是很想理陌生人的,不想就是不想,没有原因也没有原则。 但有时候会出现原则性的东西。 比如现在。 大脑作出的判断是:贺延正在说的话,是个问题,他应该予以回答。 薛宸便点了点头:“想吃。” 但他现在还不能去吃。 来南山是他血缘上的弟弟薛仪提的建议,说南山一片清净,走上几公里都撞不见人,他便来了。 事实证明薛仪是错的。 地球上的每一片土地,都有联结,何况这种还有区划的。 真正的与世隔绝并不存在。 他也只是在傻傻地奢望,奢望着能远离人群——那种人与人贴近了,能呼吸到别人的气息的感觉,对他来说实在就跟行刑般难受。 而现在一门之隔里,正坐着数不清多少副的刑具。 贺延抬手拉上食堂大门,拉开之前问了句:“那要一起吗?” “不了。”薛宸说着便往回退了些,侧过脸没有要继续说话的意思。 贺延微微颔首,拉开门进去了。 贺延本来没想叫他的,但世上有些缘分就是你前脚来吃饭我后脚进食堂,他便喊了声。 然后被拒绝了,比想象中干脆。 他跟着就放弃了问那位舍友“昨晚还适应吗”的想法。 能拒绝得如此干脆,估计是不适应的。 他查过附近酒店旅馆,最近的一家在几公里以外,尚有余房供他暂住,但他确确实实不太想再搬。 住这一晚上,他挺滋味儿的。 寒冷的雨夜,淅淅沥沥的雨声,闭紧的窗帘,昏暗的房间,对床浅淡的呼吸起伏,干净的环境清新的空气……他不想走,那亲戚家小孩儿随手戳出来的缘分还不错,他先薅着。 而要是今晚八点前对方还没明确说出不适应的话, 他真就不搬了。 无房但入住一事本身错不在他,那位舍友不说便自己受着吧。 原谅我非常的短小。 等我轮完锁章就一定又粗又长[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走为上计 第5章 “病人专座” 食堂是自选餐模式,贺延选了两荤一素。 端着饭找位置坐下时,才真真切切感受到拥挤,他往角落里空着的那桌走去时,打量了下这些人的装束。 糙之又糙。 年龄三四十岁的居多,落座餐桌旁人均撂个大包,包里昂着螺丝刀、扳手等工具,把儿上糊着水泥、土渍什么的……应该是附近哪个工程承包的工人。 难怪大清早的闹腾得跟要造反似的。 贺延这座儿不错,跟天然立出隔障似的,俩对座,孤零零地立在墙角边,没人争没人抢的,怪清净。 他单手托腮,朝打饭点顶上的“汤”口望去准备物色碗紫菜蛋花汤时,余光里走进一抹熟悉的身影。 才拒绝他饭邀的舍友,僵立在门口。 他身量算高挑的,体态也不错,至少就贺延看过去的几眼,不弓腰也不塌背,这会端正得跟罚站似的杵在入口处。 神情不算太好。 贺延能隐隐感受到那双眼眸里透出的不悦——他才被这么盯着看过,印象不免深刻。 贺延忍不住心想: 怎么,身边也没谁凑他面前啊? 薛宸得吃饭,再磨蹭晚点食堂可能没饭了,他行李里也没备任何吃食。 他定了定呼吸才往食堂里走,刚进门他就怔住了。 食堂里嗡嗡的,跟苍蝇窝一样。 人也多,三五成群这一堆那一堆的……没有一副熟悉的面孔,他呼吸立刻就重了些。 不适的感觉徐徐攀升,薛宸半仰起头,跟开了被动技能似的盯着天花板上几顶吊灯开始数: 一、二、三、四、十六、二百五十六、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 数着数着他的呼吸慢慢和缓下来。 这种几近生理性的不适出现的频率蛮高的,薛宸小时候经历得更多些。 现在更多是基于一种陌生环境下的压迫出来的不适。 而能克服这种不适的方法,对他来说是数数字,他喜欢数字,幼儿园的时候坐在教室里翻来覆去数桌子椅子的数量;长大些脑子里会持续分裂出数字,比如刚才那串,他喜欢乘方,越卷越大,展至银河宇宙般宏大…… 数着数着他就静下来了。 几分钟后,薛宸挠了挠脖颈,往与人流相隔最远的窗口走去,沉默着指了两个菜,端着饭盘挨着墙走。 贺延注视着他低垂着头往这边走:唇角微微下垂,按理说那是个挺臭的表情。 但这副表情落在他那五官上吧,就跟黑色连衣帽下拉到眉毛、抿着唇插兜走的冷脸帅哥一样,还挺赏心悦目的。 他扬了扬嘴角,抬手搓了个响。 耳边闹闹的,很吵。 就像是大风天气里,什么都卷的狂风卷着一窝轰然袭来时的风声,杂乱而扰耳。 但一声脆响打沉了这种杂乱,薛宸微怔着朝他看过去。 “坐这儿吧。”贺延往后抵在椅背上,抬了抬下巴:“没更清净的地儿了。” 薛宸顿了顿,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小会儿,慢慢地移看向旁边的标识纸。 他端着饭盘没动,嗓音微哑:“你有病?” 贺延没控制住又搓出声响指,声音沙沙的。 他笑着啧了一声,说话前先随他的目光走了一走,落在手边的墙上,微僵。 标识纸上写着:“病人专座。” 贺延顿时明白过来这地儿“世桌皆闹它独静“的理由,指尖敲了敲桌面,他淡定地回答:“有点儿。” 薛宸“嗯”了一声,打他对面坐下了。 贺延朝他看去:“愿意坐啊?” 薛宸捧着汤碗抿了口紫菜汤,从碗沿里露出双眼睛,轻声道:“我也有病。” 第6章 特别的人 下午三点出头的样子雨又瓢泼起来了,灰沉得快塌下来的半块天跟世界末日一样。 薛宸撑着透明伞走进雨里,立在旅店外几米的地方,抬头向远山望去。 连着几座山,不知道哪座是南山的话,那就每座都是南山。 他抬了抬伞沿,雨丝擦着脸滑过去了。 “哎哟这雨又下起来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远远的走进来人影,嗓门盖过了雨声。 薛宸朝大嗓门看去,雨幕里亮进一片灯,白灯,随后是一二三四五六片灯,齐刷刷地从远处照过来。 是工人们收工了。 薛宸皱着眉转身回了旅店,赶在这群人之前。 贺延十指交叉手腕搭在窗沿,一直等人走进大门,才从窗玻璃处收回目光。 缓步走去把扔沙发上的有线耳机挂到脖子上后,他坐到床上摸出手机随手点进一个APP里。 玩儿了两局消消乐,门便轻轻被推开了。 薛宸带着一身雨气走了进来,合上门便旁若无人地坐到沙发里,翻身在脚边的背包里翻着什么。 贺延点开一则蹦出来的消息。 -出来喝杯酒呗,世界冠军。 -在训练。 放松训练。 大概是好久没这么无所事事地清闲过了,贺延抬手伸了个懒腰,连着回了十几条未读消息。 但消息的同质化有点高,他回着回着觉得没意思,随手发了条朋友圈便把手机扔床尾去了。 用脚勾回手机的时候,他往沙发里又看了眼。 舍友翻出了个板,扣在大腿上,上下半身跟半开半合的珍珠蚌一样,随意地抵着沙发,时不时传出笔尖划过纸张的摩擦声。 在画画啊。 贺延躺回床里,侧过身时控制好音量地打了个响指。 舍友不受干扰。 很好。 他随即坐起来,对着刚被他拉上的窗帘轻声道:“要开窗帘吗?光线怪暗的。” 沙发里传来声音:“随意。” 贺延最终还是没起身拉开窗帘,在床上不动脑子光动手地开了几局游戏后,他立在卫生间洗手台的镜子前盯着自己发呆。 倒是奇了怪了,他今天总会时不时瞄上沙发里那人几眼。 但就是没什么原因。 要说这位舍友先到先有礼、舍友的心情决定着自己能否继续住下去的“生杀大权”吧,白天那六七个小时他都能从这儿搬到市中心去住了; 要说其他的什么原因吧,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概是许久没遇到比较特别的人了。 他的好奇心在蹦跳。 揣着这颗蹦跳的心贺延走出卫生间,合上门时,注意到门口站着的舍友在摸门把手玩儿,试探几次都没摁下去。 他不免笑了笑,问道:“出门又不是出柜,还要做心理准备?” 薛宸偏过脑袋朝这边看来。 眼睛里那抹犹豫还没褪完。 贺延不禁发问:“怎么了?” 薛宸微微侧了下身子,靠在门板上,说:“我想吃饭。” 贺延脑海里浮现出中午他站食堂入口那个不悦的表情,“不想下楼吗?” 薛宸垂着头:“嗯。” “想吃什么我给你打包上来。”贺延谨遵他那条“离我远点”的戒令,隔着几米远问道。 热乎乎的饭菜呈三角形状摆开在矮桌上,贺延把一次性筷勺给他。 薛宸往旁边挪了些,才说道:“谢谢。” “嗯。”贺延坐在沙发上,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往沙发扶手上横放着的画板看去。 倒是大大方方摆着。 完全没点儿预防同房陌生人的自觉。 素描画。 画画人的视角是在旅店门口外几步的地方,隔着灰蒙蒙的雨雾远远几座山的轮廓被勾勒出来;偏左些是极小的一角“南山旅店”,要么视角受限要么画纸不够,旅店只勾线到两层。 二层的窗口,画着个脑袋。 自发丝儿清晰到下颌线延伸处的一颗小痣,都无比细致。 而角落的角落里,铅笔署名是:薛宸。 贺延脑子瞬间有些宕机。 第一反应甚至不是他怎么知道自己在窗边,而是他怎么知道自己那儿有颗痣——一颗他自己活了十几年才偶然注意到的痣。 这观察水平…… 宕机完他估摸着这位舍友对他的态度应该低到谷底甚至不能再低了,他收回目光时笑了笑: 真给自己玩儿成“有病”的了。 病名:偷窥狂。 “你是画家。”贺延朝他看去。 薛宸静静咀嚼完生菜叶儿,应道:“嗯。” “风格跟我一般见到的不太一样,”贺延忍不住摸了摸自己下巴边儿上的那颗痣:“特……细致。” 薛宸朝他歪了歪头:“你也是。” “嗯?” “跟我见到的记忆大师不太一样。”薛宸偏回脑袋,说:“特别逊。” 贺延自打进入记忆训练营后,除了自己还没谁用过这词儿来套自己头上,尤其在记忆领域。 偏偏这薛宸在说“特别逊”之前,还特别强调了句不知道从哪悉知的他的身份:“记忆大师”。 莫名让他生出了些惯常不会出现的情绪。 他很轻地笑了笑:“怎么说?” 薛宸喜欢汤泡饭,把酸萝卜老鸭汤舀了两勺到饭碗里,边搅着边说:“记不住话。” 记不住话。 贺延脑海里有某个声音也冒头了,重复着同一句话,只是语气要更歇斯底里一些。 他顿了几秒,才重新勾出笑容,“哎,你要不低头看眼自己吃的饭是谁打的?” 薛宸还真低头看了看,认真道:“我记得,你打的。” 贺延指背敲了敲自己下巴,“那还这么怼我?” 薛宸握着勺子磕了磕碗沿,听得出来声音有些愉悦:“我以为你忘了。” 贺延气笑了。 他往后靠在沙发上,手指顶着额角笑了好一阵儿才说出话来:“这位朋友,我有必要自证一下清白。” “嗯?”薛宸嘬完最后一口汤,左手托腮往他这边看过来。 贺延问:“你明天是要上山采景画画么?” 薛宸点了点头:“是。” 贺延笑了笑:“那我同你一起。” “干什么?” 贺延严肃了些,但笑容却还没完全散去:“我去记景。” 好了好了,我会越来越长的[让我康康] (当初该好好写的,面壁思过in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特别的人 第7章 “记忆宫殿” 天气预报报道称明日有雨,小雨。 但当那阵造反工人哼哼哈嘿地震响黎明之时,窗外已没了雨的痕迹。 九点出头的样子,白云有了模样。 雨转多云。 贺延在窗前站着,怕冷空气灌起来扰了床上那位的清梦,他便隔着层玻璃向外看去。 旅店外胡丽正在扫地,手中一把赛人高的竹条扫帚刷刷刷地呲过地面,沾上一笤帚的土泥巴,她叉着腰拎起扫把往水管那处走。 来回扫了几次,地面只是变得更乱了。 没意思。 贺延收回目光,瞥了蒙在被子里短时间内完全没有苏醒迹象的睡神,他伸手勾过条黑色眼罩,坐在沙发里蒙住眼睛。 凭借一小时前做过的一组听记训练,无声地重复:“English,314159265358979323846……” 别看圆周率只是圆周率,但在记忆赛道里,它就像根无形的标杆。 要练记忆,你就得时不时跟它打个交道。 像朋友一样。 偶尔也像敌人一样。 不知道世界纪录有没有刷新,贺延关注得不多,懒得关注。 但很多年前数字天才丹尼尔·塔米特,在牛津大学博物馆内背出圆周率小数点后二万二千五百一十四位,成为奇迹般的存在。 不知怎的也成了记忆师之间惯用的竞技、炫技手段。 比如在记忆俱乐部里,贺延前段时间便被新人下过战书:背圆周率小数点后尽可能多位。 他当然没理会。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理解,但怎么着也别关公门前耍大刀。 他能背的位数,比那位牛犊说过的话的字数还多。 十多分钟的样子,贺延背到了一千多位。 挺轻松的,就是口渴。 他往前倾身,伸手想端过方几上放着的水杯,刚碰到杯沿,他有所预感地顿住了。 “你干什么?”薛宸的声音有点远。 贺延指尖在空气里点了下,回手时把眼罩往上提了提,停在额头跟头发的那条分界线上。 他看着薛宸略有不爽的表情,垂下眼皮。 方几不大,上面摆着两杯水。 一杯白水,一杯上放着两片薄荷叶,贺延早起出门溜到并随手扯的。 而他的手正越过并不长也并不宽的方几,摸住了那杯白水。 操。 有时候手太长也未必是件好事。 随手就惹了祸。 贺延顿了顿,把手收了回来,淡淡地笑道:“不好意思,手欠。” 薛宸看着他。 贺延说:“怎么?” 薛宸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才说:“你能帮我带份早饭吗?” 贺延笑了笑,起身准备出门前多余好奇了一句:“要没有我呢?” 薛宸晃了晃水杯:“找别人。” “嗯,趁我现在百分百会答应是吧?”贺延笑着摘了眼罩,从他身边路过时特意往旁边避了避。 薛宸点了点头:“嗯,是。” 贺延弯身换鞋:“吃什么?” 薛宸简明扼要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白粥,小碗,勺子。” “啧。”贺延取下大衣。 门关上后,薛宸垂了垂眼。 他放下水杯,伸手比了比自己和贺延刚才所站位置的距离,一段两段三段,近一米的样子。 但好像,也没有很不舒服。 他脖子根清净着,不痒也不闹的。 那这人还挺特别的。 薛宸站着歪了歪头,把余下大半杯水灌下后慢条斯理地走进卫生间,把电动牙刷戳嘴里时,他脑海中浮现出方才看到的场景。 记忆大师蒙着眼,微微发涩的嘴唇小幅度地张合着。 像在念什么魔咒。 但这不妨碍他下半张脸的漂亮。 漂亮得很亮眼。 ……不然也不会出现在他的画里。 - 南山经过连夜连天几场大雨后,湿润的空气里浮了些淡淡的泥土香。被打落的枯叶躺在黏腻的土壤里,蜿蜒着躺了一路,顺着山路径直延伸着躺向山顶。 薛宸停在了第一片枯叶前。 贺延在他身后半米的地方,也跟着停了步子:“怎么?” 薛宸垂着头回答:“叶子。” “我知道是叶子。”贺延笑着叹了口气,“我问的是怎么不走,叶子拦你路了吗?” 薛宸顿了顿:“我想画它。” “画……叶子。”贺延听到自己稍有坎坷的语调。 薛宸点了点头:“嗯。” 才下过雨的山林里温度很低,加上十二月底的时令,不是一般保暖措施就能对付得过去的。 但薛宸不太怕冷,尽管套着纯黑皮手套的双手已然凉沁了。 他觉着还好。 人是人,手是手,他偶尔会将两者分开来想。 就没那么冷了。 没削尖的笔头隔着一米的距离在空中描了描枯叶的轮廓,但描到一半薛宸就放弃了。 他这时候人手合体了,有点儿冷。 把手揣进衣服深兜里,薛宸抬脚跨过枯叶往前方去了。 贺延还立在原地。 他垂下目光,静静打量着这片枯叶,树种应该是遍地都有的常见种,圆且大,但这不重要,越是第一眼就能观察到的特点就越是没用,那是人脑印象里会主观同类化的点。 平时记忆就还好,但对于精致入微的记忆,则会产生干扰。 所以他一般先探细节,但看整体。 目前风靡全球的记忆技术里,“记忆宫殿”是行内外人士均有所耳闻的。 贺延也建。 五花八门的。 比如现在,他把这片平平无奇但叶脉分布间有段心形交叉的枯叶,扔进了名为“先记着,明儿就可以忘了”的宫殿内。 但转念一想他又换了换,挪到了“记好了”的宫殿内,枯叶落在了宫殿内的楼梯扶手上。 他总感觉薛宸能记住这片叶子。 不知道是直觉还是错觉。 亦或者是,一些看人的经验吧。 山路并不太路,应该是上山的人踩出来的,偶尔路会缺一截,偶尔路上会横出几根刺条,一不留神就勾裤子上了。 矮山上野草野树占比极大,但往上爬了些许后,山中便环现出一片平地,平地上葱葱郁郁躺着片白菜,估计是冷的,白菜包蔫头巴脑的。 白菜地的土坎下,有座房里,隐隐冒出正午的炊烟。 薛宸把围巾提到鼻尖挂着,微凉的鼻头蹭了蹭暖绒布料,顿下步子后仰头看去。 腊梅。 单薄的褐黑色枝丫张牙舞爪地延伸至高处,枝上缀着一颗连着一颗的苞芽,清清白白地散出独特的淡香。 薛宸眨了眨眼,视线径直落在枝丫交叉之处被雨打的破碎的蛛网,上面还隐隐浮着水雾。 他伸出手扶着树干,踮起脚尖把那片蛛网戳到指套套头上。 冰冰凉凉的。 很漂亮。 要是能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 嗯……诶?下辈子他不要当蜘蛛,蛛网太轻巧就能被人挑了。 薛宸踮了踮脚,把指尖上的破碎蛛网挂在了苞芽上。 “不打算吃个午饭?” 贺延倚在一株白树树干上,微抬着下巴看着他扬起的脖颈,细细的一截儿,围巾都围不住的修长。 薛宸其实并没把蛛网挂回去,蛛网黏在指套上,一搓一碰就散落在空气中,像骨灰一样。 他静默着目送它的离开,三秒后才收回沉重的表情。 他朝贺延的方向看了看:“吃什么?” “吃什么……”贺延觉得自己总接不太住他的话,但也不是不想和他说话,“你带了什么便吃什么。” 薛宸把手塞衣兜里,摇了摇头:“我没带。” 贺延偏了下头:“那是准备回去了吗?” 薛宸站在有着明显路痕的山路中央,轻快地往上蹦了一步:“不准备。” 他还想多待一会儿。 自然界冷冽的气息包裹住身体,除却那层隆冬季节里的寒凉,他内里的灵魂感受到的是清透。 他在自己房间窝了二十年却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清透。 贺延向他追了一步:“不饿吗?” 薛宸回过头来,看着他。 “我饿了。”贺延勾了勾唇,“要一起吃点东西吗?” 薛宸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要。” 南山旅店这片地界贺延出发前了解过一些,平均海拔也就二百来米,最出众的那座山名南山,据说是那片儿里住着垄南家人,但时过境迁,这片更当地些的称呼,应该是:汪家镇。 既然山体海拔低,山上农用面积也大,那其实安全系数很高。 贺延便只背了个小包。 几片暖宝片,一瓶水,两个面包。 其余的就没了,威胁不到他的生命,他就懒得让那些东西占位置。 贺延反手从包里掏出两个体量挺大的面包,朝他晃了晃:“红豆味牛奶味,要哪种?” 看到包装,薛宸伸手左右摆了摆:“都不要。” “大山上的就别挑了。”贺延笑了笑,上前一步把牛奶味儿的递到他面前:“这种挺好吃的,垫垫肚子吧。” 薛宸伸手拿过了面包,包在手里没有要撕开的意思。 他不喜欢吃这种面包,包装袋里、保质期长达十天半个月的面包,有时候丢嘴里像嚼塑料一样。 只要不是饿到头晕眼花身体不适,他一般不会轻易下口。 这也是为什么他来南山的行李包里,没备任何面包零嘴。 贺延看着他:“不吃么?” 薛宸嗯了一声:“我不吃这种。” “那给我,”贺延朝他伸出一只手,没带手套,手心挺白,但指头已被冻得微微泛红,“我吃。” 薛宸双手捧着面包,很轻地放到了他的手心里。 第8章 言外之意 山上人存在过的气息蛮浓的。 种得满满当当的菜地,立了不知多少年的稻草人,靠在土坎上的锄头…… 薛宸找到了块被横着砍断的树桩,树桩切口并不平整,估计是弯刀砍出来的留痕,他把鼓鼓囊囊的羽绒上衣撩起来,坐在了树墩上。 看着贺延啃面包。 贺延比他见过的一般人的吃相要好看一些——也可能是他见过的人太少。 不掉渣,吃得很清整干净。 也很斯文。 贺延从兜里掏了掏掏出瓶水,单手旋松瓶盖后迟疑了两秒朝他递去:“喝水吗?” 薛宸的目光从他唇角处移开,点了点头:“喝。” 看着他仰头咕咕了两口水,贺延没忍住笑了笑,把面包包装袋折叠好塞进便携垃圾袋挂在背包外后,他笑着问了句:“瓶装水能喝,面包为什么不能吃啊?” 薛宸的嘴唇让白水给润了润,唇瓣很轻地离开了瓶口,他说道:“我不喜欢喝水。” 喜欢的东西要讲究; 不喜欢的东西自然就不太讲究了。 - 歇息片刻后两人继续往山上走,但这时候天已经隐隐有些转暗了。 冬天昼短夜长,早上八点出头的样子天还暗着,傍晚五六点的时候黑夜的气息便已逼近了。 薛宸会更喜欢晚上一些,也变相地更喜欢冬天。 这样他能睡得更久一些。 尽管医生说,十二小时的睡眠时间过于长了,并不健康。 但薛宸也不强求自己一定要健康地活着。 菜地里的老头正扛着锄头往外走,边取下挂在树上的厚衣服边往这边看了看,说道: “这天看着八成又要下雨了,别往山上转悠了,早些往屋头走,莫遭淋成落汤鸡!” 薛宸看着锄头老头没有回话。 贺延上前一步与他并排,远远朝他说:“谢谢啊。” “莫谢莫谢哈。”锄头老头裹上长到拖地的军绿色大袍,笑呵呵地把锄头扛肩上下山了。 “取到景了吗?”贺延站他旁边轻声问道。 薛宸顿了顿。 他好像听到也听懂了贺延问这话的言外之意:要回去了吗? 但在病理报告上,在父母亲戚的说辞里,他不是听不懂所谓的“言外之意”么? 那到底是听错了,还是,这更多是他自己的意思…… 贺延偏了偏头:“嗯?” 薛宸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看向满地青白,一窝窝正生长着的包菜。 他不想离开,尽管脑子里其实已经积攒了很多想画的风景,比如一二三四五片叶子,或枯或绿或直或卷,又比如那片可怜的蛛网,比如贺延啃面包的那一刻。 但他想的估计是自己假想出来的“言外之意”。 他要回答的却是别人提的问题,他只能别扭着地回答:“……没有。” 贺延笑了笑:“那再转会儿吧。” 笑完,他看着薛宸的背影很轻地叹了叹气。 倒不是对继续上山有什么不喜欢不愿意,而是他摸不透薛宸的选景思路。 薛宸每看一个地方,他便会跟着看去。 几个小时下来,脑子里那间本是临时搭用的宫殿里,塞了满满当当的杂玩意儿。 叶子1、一坨有形状的土泥巴、叶子2、叶子3、腊梅树、挂断的蛛网、叶子4、叶子5…… 比他平时做记忆训练还要费心劳力。 他也明白薛宸可能压根儿没有考验他的意思,但无形之中他不知怎的,并不想让自己在被他考验时露出窘态。 不知道在自证些什么。 但就是想要。 虽有疲态但仍甘之如饴的脑子就是想要自证。 若是有山神薛宸会忍不住想拜一拜她/他/它的。 锄头老头的话并未完全应验,这一路走到山顶,在偏沙质土壤的土地边坎上站着向下俯瞰时,雨点都没有落下来。 薛宸蒙在围巾里的嘴发出了一声惊叹。 贺延与他隔了截距离站着,往旁边歪脖子树上看了眼,屈起一条腿便坐它身上了。 他单手拧开瓶盖,往山下望的时候仰头灌了几口水。 挺甜的。 贺延给自己突然冒头的想法逗笑了。 啧。 味觉大概玩儿失灵了。 山林并不浓密,山脚处缀着散户的人家,更远些处看着有处水塘。 “原来这片儿人家还挺多的。”贺延抽出纸巾擦了擦瓶口,感慨一声后递给了薛宸:“喝一口?” 薛宸双手接过水:“谢谢。” 贺延笑了笑,迎着山头的风微眯着眼睛:“我挺佩服你的。” 薛宸没说话,双手捧着瓶身咕噜咕噜水的时候把他看着。 “空腹还能这么有体力。”贺延指尖敲在树干上,“之前练过?” 薛宸摇了摇头:“没有。” 贺延没敲了:“嗯?” 薛宸把最后的两口水留下了,拧紧瓶盖后还了回去:“我第一次上山。” “这样啊,那更佩服了。”贺延笑着把余下的水喝了,“我挺好奇的,你现在饿了没?” 薛宸低头摸了摸肚子:“饿了。” “那再歇会就回去吧。”贺延把塑料瓶捏扁,折上一折后塞进了塑料袋子里。 薛宸没回答他,偏头望着山下的光景。 山风从顶头吹过时,暗着轰轰隆隆的闷响,茶白色的云丝被风刮走了,暗淡的天空愈发暗淡。 又是一阵冷风拂面。 叫雨给吹来了。 雨珠细小雨丝绵密,斜斜地贴着面颊穿过时,薛宸仰了仰头。 这阵雨来得还挺急的,山林间没小会儿就蒙上层雾气,远山山头看不清了,远些的水塘近些的房屋跟着朦胧了。 雨点穿过林啊叶啊草啊的时候很清透,雨声也不是城市里闷着的那种,是敞亮而痛快的。 额头、眼尾、鼻梁、鼻尖、唇珠都让雨点滴上了。 薛宸感觉耳边好像哄然一场盛大的歌鸣,万物生长,胸膛皮肉下,那颗巴掌大的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了。 他嘴角微微往上扬起,指尖隔着皮质手套戳进了自由的空气里。 他突然就想要站在这里。 不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那种, 而是清风寒雨寻常里,他心向往之。 薛宸出生的时候,安静得像个哑巴,不哭不闹不阿巴,被父母抱出去的时候,每个有孩儿的大人都会指着他对自家小孩儿说:“别哭了,你看别人都没哭。” 那时候父母还很高兴。 笑说家里给他房间新升级的隔音设备都没什么用武之地了。 只是他好像就这么一直安静着。 所有同龄的孩子都说话了,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房间里,抱着那些有数字的书看。 数字是唯一能让他安心的东西。 有天晚上他突然生了一场病,医生觉得挺严重。 那时候还很小,但他记得,因为生病的滋味很难受。 病差不多好了,但药物带来的苦痛却仍在继续着。 阳光落在身上会发痒,小孩儿同他站得近了他会不舒服,晚上会梦游,游到第二天累得完全没有精神…… 这个时候他有了个弟弟,薛仪。 薛仪和他就不一样了,不需要特别的照看便能正常地长大,还长得很好。 于是父母渐渐地离开了他的房间,他留在了自己的房间。 于是那堵毫无用武之地的隔音设备,又挑起了大梁。 他其实没有这么自由的时刻。 沐在风里浴在雨里,此间彼外也只有自己的呼吸,起起伏伏,他都能感知明白。 隔着厚大的羽绒皮肤都能让风贯透的清爽,他很享受。 想留在这一刻, 哪怕也只剩下这一刻, 他也舍得——往后的余生,往后若有他他便管,往后若无他他便不管。 雨越下越大,山腰那片高挺的竹林都让风雨打得四下倾倒,像不倒翁一样偏头偏脑,竹节竹叶间摩梭出沙沙的声音。 薛宸的视野恍惚了。 雨水顺着脸颊往脖颈下流,他伸出舌头把唇上的雨水卷进口中,尝了尝味儿。 没尝出来。 他歪了歪头,准备再接点儿尝尝。 反正他就站在这儿,站不住了就躺,躺得困了就睡,能不能醒再说。 他好像不是很在意活不活这件事,他人生中,自拿起画笔的第一天,第一张画便是自画像,已经有过存在证明了他也不奢望更多…… “不走吗?”贺延远远撑着伞,没敢过去。 薛宸应该不太喜欢离人太近,他怕自己贸然站过去,一不小心让薛宸掀山脚下去摔个尸骨无存。 保守起见他隔着五步的距离喊了他几声。 对方一声没听见。 贺延小心翼翼地进了一步。 又一步。 ……另一步。 再一步。 不能再进了,再进伞尖要戳薛宸脑门儿上了。 “还淋多久啊?” “这位画家。” “薛宸?” 贺延连喊了不知道多少句这人就跟入定了一样毫无回应,这种迷雾缭绕的氛围让他甚至幻想到薛宸转过身时脸上都成黑白色的了…… 那很鬼片了。 他默默地收回了这个不靠谱的想法。 贺延往旁边错了一小步,站在能看到他侧脸的位置,目测了下薛宸所站的位置,差不多再往前走一只鞋的距离就能羽化而登仙了。 他顿了顿,轻声道:“再不答应我动手了啊?” 薛宸时不时会发呆。 发呆时他脑子是空的,空的脑子适合放东西,他便会在这片浩渺的空白里画数字。 也不是画,那就是数字在他脑海里最原初的模样。 医生说,那种现象学名叫通感症。 通感症,是指一种感官刺激自发且稳定地引发另一种感官体验。比如,听到音乐时看到颜色,或看到数字时感知到特定的味觉。 他呢,则是看到数字时数字会在脑中呈现出形状。 比如他在南山旅舍的房号201。 在他的脑海里,就是一只没有羽毛的秃鸟。 薛宸站在雨里,数字在脑中不断跳跃着,宛若心电图的波纹起起落落升升降降,他闭上了眼睛。 世界无声了。 他的心跳在独奏。 嘭嘭嘭—— 薛宸猛地睁开了眼!左腕腕骨处仿若触电般噼里啪啦炸出一阵儿酥麻,贯进空白但绚烂的大脑。 世界的声音骤然回落,他听到了呼啦啦的风声和哗哗哗的雨声。 他低了低眼。 贺延攥着他的手腕。 第9章 有问必答 这只手白皙修长,指节匀称指骨分明,手背沾着细润的雨水,上面的青筋依稀可见。 微微凸起的经脉延伸至腕骨的地方,有颗小小的痣。 黑的。 看着很清秀。 薛宸的目光微微上移,晃过手主人的脸往上看了看。 头顶多了把伞,淡蓝杂青绿色的伞纸蒙住了天空,也隔绝了混乱的雨丝…… 心脏在这一刻抽了一下。 薛宸缓缓看向伞主人的脸。 干的,没湿。 头发丝儿都还飘逸着——半点雨都没淋到。 他正笑着,眉眼弯着,像盛了捧夏日天幕银河里的星子。 心脏又跟着抽了一下。 贺延把伞朝他倾了倾:“这么依依不舍,淋雨也要留着啊?” 薛宸点了点头,视线重新落回被攥住的手腕时,那种才被忽视了的情绪又汹涌而来,他往旁偏了偏头,下意识想要挣开。 但其实手上的力没跟上身子。 他腿往旁边走出一步时,手依旧是疲软无力的,没抽出来。 看着他的身子突然往外一偏,贺延没忍住:“我操。” 他三七二十一都不管了,松开薛宸的手腕便打直了往前一兜,手环过他后腰时箍在腰侧便往自己这边一带。 薛宸猝不及防地栽进他怀里。 那瞬间什么触电感啊嚼花椒的麻感啊全都一股脑涌上来了。 他想也没想伸手按在贺延胸口,把他往外一推。 贺延的声音响在耳畔:“想死别死我眼前。” 薛宸推人的动作顿了顿,抬眼对上他的眼睛。 其实这是自他单独住一间房间以来,第一次离人这么近且没有在第一时间迅速撤退。 这人的气息是温柔的。 不是那种贴近之后你甚至能感觉内里血液在冒泡在沸腾的感觉。 是舒适的。 他不太排斥的。 很……神奇。 贺延看着刚还炸毛着的人突然安静下来了,内心才闪过的那种慌乱便落地了。 他很淡地朝他笑了笑。 他在撑着伞注视薛宸雨中沉默时,脑子里做过一次复盘。 薛宸的话很少,但只要说话,九成九在他说话前存在一个问题。 比如:“要一起吗?” 按薛宸这种世界于我均无关的态度,理论上转身走了就行了。 但他会回个“不了。” 他估摸着:只要是问题薛宸便会回答。 “没事了吧?”贺延把手从他腰上放下来。 放下来时他看了看自己的手。 穿透鼓鼓囊囊的羽绒再压实到他腰上…… 手感蛮好的。 薛宸退后一步,摇了摇头:“没事。” 贺延认可地点了点头,觉得这个结论算是结论对了。 他追问道:“伞给你还是一起打?” 薛宸往后又退了一步,贺延的伞也就跟着追了过来,但贺延人没动,手伸得老长了。 薛宸轻顿,说:“给我。” 贺延笑了笑:“那我呢?” 薛宸没说话了,他偏了偏头好一会儿才看向他,“你?” “嗯哼,我。”贺延就这么为他撑着伞,没管自己后脑勺已让雨给“洗劫一空”,点儿干燥的地方都没留,也没管后背被雨浸湿。 薛宸沉默着。 其实方才得出那个结论并非是贺延有多么善于推理。 而是记忆这个赛道从来就是脑力的角逐,把脑子塞进仪器里,那些研究学者会把记忆选手比之常人更“壮硕”的海马体拿出来说事,或者…… 人脑的开发其实少之又少。 而记忆这个赛道上似乎就拥挤着很多“能脑”。 也有很多非常脑。 他曾遇到过一位超群的记忆选手,但那位选手在人际交往上的行为实在是令普通人费解。 语言社交能力有限,行为刻板僵硬。 而当时贺延了解到的关于这位选手的信息有限,只知道他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 当年丹尼尔·塔米特也患有这个病。 只是丹尼尔更特别一些,他脱离了先天性发育障碍的泥沼并华丽翻身。 少见地成了高功能孤独症患者中特别而绚烂的存在。 他偶尔能从薛宸身上看到些许那位记忆选手的影子。 但不多。 显然薛宸活得更自然一些。 贺延更多会将他归为冷脸帅哥那一类,性子冷些,感情淡些,如此而已。 “走吧?”贺延朝他斜了斜伞,弯身勾起背包跨在右肩后,站在了他的旁边:“再晚些天黑了,小心给野猪吃掉了。” 薛宸仰了仰头,伞一直还停在头顶。 透过那层伞色,世界恍若跟着变成了青绿色,浅浅淡淡清清丽丽,他笑了笑。 颜色很美。 伞并不大,贺延遮自己绰绰有余,但多一个人的话…… 与其一人一半伞,各湿一半身。 他还是将伞斜向了薛宸那一边。 贺延轻声问道:“难受吗?” 薛宸停下脚步,看着他:“嗯?” “走着说。”贺延笑了笑:“你不是一直让我离你远点儿吗?我这会儿离得近了你会难受吗?” 薛宸朝他偏了偏头:“没有想象中难受。” “那还是难受是吗?”贺延始终跟他保持着至少一拳的距离。 薛宸顿了顿:“有点……不自在。” “那正常。”贺延笑着勾开一根挡路的刺条,“我刚搂你也不太自在呢。” 薛宸看着他。 贺延知道他不会回答,一时间笑得更肆意了,往前点了点下巴:“走路,大画家。” 薛宸停下的步子又迈了起来。 下山容易上山难,下山所用时间几乎是上山时间砍掉三分之二的余量。 快近山底时途经一片农田,不知道种着什么但长势喜人。 而浓密的竹子林外,有户人家,房后房根处是一条类似水渠的东西,稍微绕一下,院落便在眼前清晰起来。 院中躺着几节粗大的竹子。 空气中响着弯刀砍断竹子的脆响,而在砍竹老头旁,坐着个老奶奶,正蹲在地上把细成丝儿的竹条编弄成……旁边堆了两个箩筐。 院后炊烟缕缕,浑白的烟气绕出烟囱,能把雨都捂热的阵仗。 “下雨还上山啊?”砍竹子的老头惯常性地望了望路过的人,啪地一声用把头把竹筒里的节巴堕掉,扭头过来:“要不上屋里坐会,正烧着柴呢,衣服都湿完了不得着凉啊!” 薛宸偏过头看了看贺延。 贺延笑着看他:“冷吗?” 薛宸点头:“冷。” “嗯。”贺延把伞抬起来些许,朝老头看过去,嗓门大了些:“那我们坐一会儿。” “坐坐坐!”老头哈哈笑了声,把没了节巴的竹节立起来用刀劈撕成长条,“老婆子正愁没人说话呢!” “哎哟哎哟,”老奶奶放下手里的家伙什儿,把手往围腰后头擦了擦,笑着走来说:“我正好去灶头添把火,你们边烤着边帮我盯着点柴火。” 贺延笑着应下:“好。” 腊月头,正腊肉。 老奶奶往前领往灶堂的时候,头顶都挂着一串串正通风着的腊肉,鼻尖满满是腊肉的香气。 农村人家的灶是很大的,至少两个灶口,上面煮饭、烧水、炒菜共放三个锅位,而现在里头正烧着两个锅,暖黄色的火色把灶后面的墙都映明亮了。 “我正烧着热水呢,锅开了你们舀着喝,别冷着了。”老奶奶往灶膛里塞了个粗大的柴,回头朝他们笑着:“你们坐着暖会儿,人都冻紫了。” 薛宸看着她:“谢谢。” 贺延先是看了薛宸一眼,后才对着老奶奶说道:“我们坐会儿就走,谢了啊。” 老奶奶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 灶外横着条板凳,只到小腿脚踝的高度,板长也窄,横亘整条灶口。 贺延抬手往里没扔柴的灶口指了指:“你坐里面,外面太热我怕你受不住。” 薛宸坐进去了。 贺延对着灶口坐下,满灶热跳的火苗登时把热量拍在了他脸上,火热热的,他暖了一秒就觉得皮要给热化了。 他把两手伸在脸前挡火,没两下手给烤暖和了。 他烤暖两只手背的时候,额头贴着手背朝薛宸看去:“暖和没?” 薛宸偏头看着他,明亮的火光洒在贺延脸上,他整个人就显得很耀眼,他本来觉得自己没那么在乎冷暖的,但这一瞬间他看着贺延温暖的脸颊,指尖流出了冷意。 他摇了摇头:“没。” “那凑过来点。”贺延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把外套脱了,我给你烤烤。” 薛宸顿了顿,先是从板凳上缓缓往这边滑了滑屁股,然后才从被雨淋成缩小号的围巾里头找到衣服拉链,哗啦一声拉下来,伸手把外套脱了下来。 “嗯……”贺延接过,看着他又说道:“围巾也摘了。” 薛宸又低头把围巾绕了两圈绕下来了。 “啧。”贺延没忍住笑了声。 他把衣服放在腿上,把湿热的围巾对折后放衣服上,偏头看了看薛宸。 他之前猜的不错。 围巾围两圈都掩饰不了这人脖颈的修长。 冷白的皮肤在微晃的火光里泛出些人气儿,他脖颈挺长一截儿,线条没入肩线里,微微俯着身。 挺赏心悦目的。 他默默收回了视线,笑着把围巾翻了个个儿。 他才偏开头,薛宸手肘撑着大腿,半边脸躺在手心里歪了歪头。 贺延没偏头,卷了卷围巾笑着问:“看我干什么?” 薛宸伸出手指,沿着他的侧脸轮廓勾了勾线,停在他鼻尖之下时停住了:“你笑得很好看。” 第10章 暖色光源 “我今天炖了一锅肉呢,冬瓜炖腊肉。”老奶奶走进来时把锅盖掀开,热气混着汤气瞬间塞满了整间灶堂。 薛宸往上扬起脑袋,嗅了嗅。 贺延笑着弯了弯上半身,埋在薛宸的羽绒上肩头轻抖,鼻尖擦过半干的围巾,他似乎闻到了布料里很特别的一股淡香。 老奶奶用筷子戳了戳肉,说道:“我儿媳妇儿老早就跟我打电话说过年要吃腊肉,给我寄了两千块愣是要我弄腊肉弄腊肉……还说我弄的香,她们同事都喜欢吃呢,吵着让我多腌点儿。” “是挺香的。”贺延看了看薛宸:“有人香得眼睛都亮了。” 薛宸被火光映得透亮的眼睛眨了眨。 “那就留下来吃。”老奶奶爽朗地笑着,把锅盖盖回去,走到案台这边来切葱花:“我们两个老头儿老太婆哪吃得完那么多……本来说给老大送点儿的,今天又落雨了,他应该在工地那边儿就不回来了。” 贺延没拒绝,他刚把兜里那两张百元钞给烤干:“好。” 贺延用钳子把剩余的半根柴取出来,堆在沉灰里让火头灭了。 “哎哟,还挺会呢。”老奶奶转过身时笑着端来铁碗,顶大一个,用帕子站着锅耳朵给锅半斜着提靠在灶洞上,边用锅勺篓边说:“会夹火吗?” 贺延笑了笑:“会。” 他之前做过一些记忆训练,就是看一遍视频回答一些细节性问题,偶尔就有混几期类似于农村里的日常,方言听不懂但也得瞬时记住…… 他偶尔会在脑子里回顾回顾翻炒翻炒,也当多了解些玩意儿。 贺延伸腿勾来旁边的小铁锅,里面铺着层燃过的灰,他把停灶台里的火钳拿起,把灶膛里浑圆浑圆的火块夹进铁锅里,快夹满时又用废铲铲了一层灰盖在上面。 薛宸看着他的动作,目不转睛。 除却日光、灯光,火光应该是现今生活中接触渐少但一如既往的温暖的存在。 火光属于低色温光源,给人的感觉是温暖、热烈、跳跃。 散映在人脸上时,那种感觉也跟着渡了过来。 让人单是看着, 就觉着心底像摇着簇小火苗。 暖得心尖儿也微微发热。 身体、连带着心情都亮堂起来了。 薛宸用指尖刮了刮自己的脸颊:暖和的。 “这夹得有模有样!”老奶奶把腊肉切成片装盘,弯身看了眼,乐呵呵地把小铁锅提起来:“哎哟哎哟,能干!” 贺延笑了笑:“我还能帮些什么?” “不用了不用了。”老奶奶往天上摆了摆手:“你俩上上头去坐着,等会喝点汤暖暖胃,汤里营养高。” 贺延说:“好。” 老奶奶转身把大碗端起来,一步留神儿地往外头走。 薛宸趴在膝盖上,两条手臂圈着护在脑袋边儿,他晃了晃脑袋,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打了个哈欠。 贺延偏过头来看着他黑乎乎的头顶。 感觉手感是软的。 他笑了笑,问说:“困了?” 薛宸点头:“嗯。” “那吃点东西早些回去。”贺延抖了抖围巾,又抬手拍了拍羽绒服:“先把衣服穿上。” 薛宸把脑袋仰了起来,舒服地晃了晃脑袋,才伸手接过:“嗯。” 这户人家房子很大,三层带一院儿,算是客厅的地要比厨房高上一截,差不多高出二三十厘米吧,出厨房往上踏上一阶才走进“客厅”。 里头是三间屋子,用墙隔开的,墙里嵌着两扇没门儿的门框。 估计白天才打过麻将,麻将布里裹着半数的麻将躺在旧式沙发上,屋里刷的白墙,白墙上叠得一尺厚的年历、乱七八糟的笔水儿涂鸦、每走一秒就发出响儿的挂钟…… 很强烈的人气味儿扑面而来。 “哎哟我屋里搞得乱,想着没人来就没收拾。”老奶奶笑着用扫帚把屋里地面带了两下。 贺延笑着扫了一圈:“挺温馨的。” “温馨啊,哈哈哈……”老奶奶往后抹了把手,坐下来递筷子:“平时就我们两个住,志平几天才回来一次,就懒得多收拾。” 贺延把筷子递给薛宸,看他有些拘意地把塑料高凳往后推了一截儿。 太明显了。 他便用了些力把筷子攥紧了。 薛宸抽了一下没把筷子从他手心抽出来,朝他歪了歪头。 有些不解。 贺延另一只手放到了桌子旁边,在俩老人看不清的地方,食指微曲朝他勾了勾。 薛宸顿了顿。 他好像不是特别害怕贺延。 贺延身上的气息很淡,淡到他不需要去做过多适应。 就跟铺得厚厚的、软软的床一样。 躺上去身体本能地不会想着立马弹开。 而是舒舒服服地往里去蹭蹭。 他迟疑着朝贺延倾了倾上半身。 见状,贺延笑着用口型说道:“要么离桌子近点儿,要么离我近点儿。” 他知道一般疏于交际的人对口形是敏感的。 记忆场上来来走走少说千人,他曾打过不少“怪人”的交道。 对此有一定的自信。 也对薛宸有一定的自信。 实际薛宸也确实看懂了,他没有把视线转向东西南北任何一方,也没管在饭桌上突然站起来这件事多多少少会引人侧目。 就那么寻常地站起来了。 而后勾着塑料高个儿凳子坐到了贺延旁边。 贺延微微愣住了,他往旁边让了让,转头对上老夫妻俩摸不着头脑的眼神,随口说道:“他有点儿冷,凑紧点儿暖和。” “哦哦……”老奶奶笑得褶子都多了,她用脚把小铁锅踢了踢:“那火盆烤着,烤一会儿就热乎了。” 贺延偏头笑着把筷子递到薛宸手里,问道:“暖和点儿没?” 薛宸往后仰了些,看着桌子地下火星子明灭的铁锅,点了点头:“嗯。” “蛮乖的,这孩子。”老奶奶起身用大勺捞了块大骨头,上面挂着的肉很多,她起身向往薛宸碗里舀:“多吃点儿,多长点儿肉。” 贺延想也没想就起身,把自己的碗献祭出去了。 他笑着说道:“他不啃骨头,我把肉撕下来他吃。” “哦哦,这样啊。”老奶奶用力地点了下头,又捞了块大棒骨:“这块有骨油,好吃!” 贺延感觉碗都快兜不住了:“诶谢谢您!” 贺延和老奶一来一回你唱我和地传送着骨头骨肉时,薛宸偏着扬起头,望着贺延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屋内光线是暗的,灯泡面儿上或深或浅地黏糊着些黑灰色。 这种光线下,看什么都带着点醉人的迷幻感。 薛宸看久了就想睡。 但当睡意盛大地袭来时,贺延往他碗里放了块冬瓜,接着是一小块色泽鲜亮的肉。 单用小勺子舀过来的。 与此同时还接着一个小碗,碗里是撇开了汤油的冬瓜排骨汤,汤里冒着热气。 薛宸便感觉自己忘记了很久的味觉,在一瞬间被唤醒。 他张了张嘴。 “吃吧。”贺延轻声说道:“要不然你就啃面包,自己选。” 薛宸看着他,没有说话。 “啧。”贺延笑着扶额,往他这边凑了些许,“吃不吃?” 薛宸点头:“吃。” 话落他拿着勺子把冬瓜放进嘴里,面的,软的,烫的,嘶~ 把冬瓜囫囵扔进咽喉,还没管亲爱的瓜块先生有没有进到胃里安息,薛宸按照顺序把那小块肉舀进了嘴里,淡淡的,香香的,哇~ 接着他就捧着汤碗小口小口地喝汤,汤上浮着的热气蒙住了他的视线,他在仙雾缭绕里把小半碗汤都下肚了。 庄稼人雷打不动的项目是看天气预报,老奶奶盯着挂钟时间快到了,踹了一脚老头让他去把电视打开。 于是新闻的声音响起。 播报人的口音正得发邪。 老奶奶把遥控板看了半天,用力地摁下两个数字,频道跳走了,当地卫视闪过一声“广告过后,精彩回来”,老奶奶皱着眉头用力把频道摁回了“1”。 屋子里填满了新闻的声音。 见两老注意力都转开了,贺延偏头看了看薛宸吃的,一见居然只剩个精光,他笑了笑:“还要吗?” 薛宸要自己动手的想法利落地收了回去:“要。” 贺延便多给他了两块肉,还把里头味道不错的萝卜节挑了一串儿给他。 薛宸盯着向爪子一样的萝卜节一动没动。 贺延往后微微靠了些,解释道:“把萝卜厚切片,在长片或圆片上用刀切几道,要断不断的那种,然后挂着风干,就是萝卜节儿。尝尝?” 薛宸把爪子的一条咬断了,嚼了嚼,眼睛跟着一亮。 看着他这亮起的眸子,贺延忍不住乐了,他往下压了压身子,问说:“你是不是每天吃的东西都一样啊?” 薛宸又咬断爪子的第二条:“不是。” 贺延又问:“觉得好吃吗?” 薛宸点了点头,把余下的整个爪子都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又点了点头:“嗯。” 贺延吃得差不多了,他单手托腮微偏着头把他看着:“嗯是什么意思?” 薛宸顿了顿:“……好吃。” 贺延笑了笑,连手都抑制不住地随着笑意微微抖着,薛宸转头向他碗里的其他物件儿物色去,贺延搓了搓手指,按捺下那股想摸摸他脑袋顶儿的冲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暖色光源 第11章 病态的白 天气预报说明日小雨转多云。 老奶奶摇着头说不准。 老头儿趁其不备夺过遥控器就摁出了频道,随后“砰砰砰”的枪响就传了出来。 老年人看电视,音量都挺有度的,薛宸没被吓着,只是偏过头看了眼电视。 很小一个电视。 很大一条字幕。 薛宸偏回脑袋的时候,老头儿把老花镜戴上了,皱着眉头看得很认真。 薛宸正准备去看看老奶奶的动作,枪响里很轻的一个声音落在了耳畔:“吃饱了没?” 薛宸偏了偏头,鼻尖差点儿和贺延的碰到。 他轻顿,看了看贺延的鼻尖,才回答道:“饱了。” 贺延笑着说:“那准备回去了。” 果不其然这句话没有相应的回应。 要离开前贺延让薛宸先坐会儿,他到一旁战胜完万般推脱的老奶奶、交付完“晚餐饭钱”后,想到什么似的问了句:“您家老大,在工地干活啊?” “是,”老奶奶说,“最近中兴场那边有活儿他就跑去干了,听说那边还让住,他回来得就少。” 贺延顿了顿,问道:“是住旅店吗?前面有个店就南山旅店。” “是啊,听说还三四个挤一窝。” …… 贺延过来时还多拎了个食盒,笑着对薛宸招了招手:“回去了。” 薛宸站到了他身后。 “天黑了路不少走,”老奶奶扭头往屋里喊了声:“老头你打电筒去送一截儿!” “不用不用,”贺延把手机灯打开,“我们有灯。” “那好那好。”老奶奶看了眼食盒:“要是志平不在汤你们就喝了吧,我怕他又守工地上不着屋。” 贺延回到:“我尽量送到!” 这片儿打片儿的有点消息基本就是全村全镇的消息。 贺延没听他俩说两句就估计着那志平应该是在南山旅店里的那批工人……就顺手揽了个活,给人送点骨汤。 志平,汪志平。 这片汪家人多。 - 回到旅店201后薛宸先进去洗澡,水声哗哗响起时,贺延正在三楼各房门间游走。 他刚问胡丽时,胡丽时工地老板没给太多姓名信息,说都是熟人混不进别的……他这连敲了三间门,都是这样的盛况。 贺延敲门:“请问汪志平在吗?” “我姓汪。” “我王志刚!” “找谁?” “我汪顺平!” 贺延默默退了出来,忍辱负重地在偏中的那间找到了对版儿的“汪志平”。 “我妈专门让你送来的?”汪志平一根手指头挑着饭盒,有些猩红的眼睛怼着他。 贺延点了点头:“算是吧。” “那谢谢啊!”汪志平转身把饭盒放在了桌子上,“来吃个饼干!” 贺延接过。 是袋香葱味苏打饼干。 他本欲拒绝地伸手,但汪志平又把一袋同样的饼干塞进了他手里。 贺延默了默:“……谢谢啊。” - 薛宸把毛巾压到头顶,用毛巾角擦了擦鬓角上的水渍,撑着洗手台弯身打了个喷嚏。 喷嚏打完,脑门顶上瞬间冲上一股沉沉的眩晕。 他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把手背往脑门上一贴:没有很烫。 但鼻子里呼出去的气是热的,像在火上烤过的一样。 比火盆儿里出来的气息还热。 可能要感冒了。 感冒了人不太舒服。 他想在不舒服之前画点儿画,不然总觉得欠着点什么。 薛宸吸了吸鼻子,从床上捞过白色厚绒披毯裹到肩窝,光着脚走到沙发里坐下,窝靠着把画板搭在微曲的大腿上。 画点儿什么呢? 薛宸伸手够过遥控器把电视调到国际频道,在相对平稳的发音声调里,削尖的素描笔戳在了画本上。 简简单单勾了个线,他把脸怼到画板上歇了一小会儿,感受到鼻腔里喷出来的热气,身子都软了下去。 不知道隔了有多久,房间门被推开了。 薛宸抬了抬头,扭头望去。 其实贺延开门的声音很克制,要不是耳朵灵点基本就觉得是普通日常环境音。 但他开门的同时,窝手里的两袋大苏打饼干被门框挂了下。 热闹地掉到了地上。 贺延愣了愣,弯身捡起时对上薛宸的视线,跟着问了句:“你在画画吗?” 薛宸鼻音有点重,声音染了些磁性:“嗯。”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贺延起身把门带上,晃了晃手里的饼干:“苏打饼干吃吗?” 薛宸摇了摇头:“不吃。” “那……行。”贺延轻叹了声,换好鞋把饼干扔进方桌上的木篓子里。 他转过身,想往沙发上坐坐。 沙发只有一整块,就坐俩人的长度,两边俩块状扶手。 薛宸画画时坐得就比较宽敞了,而平时闲坐时薛宸会更偏向于缩靠在扶手那块,只占很小的一块地方。 贺延还没和他同坐在一块沙发上过。 但这会儿吧。 他挺好奇他在画些什么。 贺延想了想,站在沙发边上问道:“介意我坐吗?” 薛宸上下把他打量了两下才点头:“坐吧。” “嗯。”贺延扒着扶手坐下,中间跟他隔了差不多两拳的距离。 还挺忐忑的一个距离。 放平时贺延只会跟女孩儿保持点距离,毕竟异性之间是该有点距离,他也谨遵所谓君子之道绅士之道。 但他跟男的就没那么讲究多的,有时候记忆比赛得连跑场次,他跟几位选手在车上就头枕胳膊胳膊顶头地乱睡。 这么距离着他觉得还挺新奇。 也不反感吧。 就是会忍不住想……探探这人的边在哪儿。 坐了会儿贺延抱着件灰色带绒睡衣睡裤往浴室去了,十多分钟冲完后他重新坐到了沙发上。 国际频道的主持话普遍会多一些,标准的发音连炮儿似的输出观点,听得人困乎。 薛宸拿它当背景音。 还挺特别的…… 贺延手臂横过沙发顶,想两边儿手臂都打开但薛宸脑袋枕在上边儿,他便收了收,偏头问道:“我能看看吗?” 薛宸头也没抬,笔尖偏着往已有的线上延展,闻声说:“嗯。” 贺延往旁边看过去。 画板上,五片枯叶残缺各异,薛宸应该简单做了个布局,把五片完整地拼合在一起,整体边线相连挺像块儿……平安符。 要做出来应该会更好看些。 薛宸画画时其实挺认真的。 目光下落在画板上,睫毛密而长,房间里的顶灯把睫毛阴影拍在了皮肤上。 素描笔在画板上看似随意地乱带,实际每片叶脉都清晰地勾出,比例与细节都控制得很好……而在叶与叶之间用来补充的空白处,则添附了些其他形状的玩意儿。 贺延就这么偏在他旁边看着,手肘撑在临近的沙发上,手微蜷着顶在额角处。 画的风格并不抽象,但有些不太一般的感觉具体又说不上来。 他便移开了眼。 把目光落在他摆弄铅笔的手上。 常年不出门的人皮肤会呈现一种偏病态的白,没有温度感的白。 薛宸估计就是这类人。 他骨架不算大,手骨指骨也偏纤细,手指挺长的,勾笔时利落得好看。 贺延就这么盯着他的手看着。 耳边是女主持人平稳到毫无波澜的英语“朗诵”,不过脑子自动淡化了。 放大的是……笔尖擦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薛宸略微有些重的呼吸声。 贺延感觉眼前多了层泡泡,他透过泡泡模糊地看着世界,雪白的手指在视野里交出了幻影,他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冰天雪地里的时间,碰到一刻温软,便会流逝得很快。 就像冰遇着热,急不可耐就化了一样。 薛宸中途换了两只笔,才把像火炕似的脑子里躺着的细节勾到纸上,一笔一笔匀着。 偶尔错了也没关系。 他从不擦去,只是想两秒把它换个方向继续画。 艺术是张柔软易碎的奶皮,不适合裁剪。 把奶皮耕耘完,薛宸提起的神经慢慢舒缓,他后知后觉觉出股嚣张的睡意,睡意从天灵盖上冒出,让头顶跟针扎似微微刺痛后,睡意流向额头,让额头上的皮肉时不时会跳突两下。 再流就灌进眼睛里了。 双眼微微发涩,自眼角向眼中源源不断地输送热气…… 薛宸把画板规规矩矩地放到身前的方桌上,又顶着发昏的脑子把三支笔重新削尖,在手背上闷完哈欠后,他的神经才完全松落下来。 往下咽时喉咙节把节儿地发痛,进点儿水跟进刀片似的,刮得他眉头直皱。 等半杯冷水下肚,他腿一软跌坐到沙发里。 旁边贺延的呼吸平稳地起伏着,很轻,跟绒毛似的。 薛宸侧过身子看着他。 贺延上衣没太拢实,锁骨一圈分明地敞在外边,因为朝他的方向倾靠着,薛宸甚至能看到他的胸口。 白花花一片。 像古代的白银,怪招人眼的。 薛宸指尖抬了抬,但手臂发酸他抬到一半就自动放下了,吸了吸鼻子他脑袋一栽,半边脸怼着沙发垫子就栽了下去。 怪软的。 也怪暖的。 这是薛宸意识沉陷后的唯二想法。 后半夜国际频道的声音还在熟练地做着背景音,但窗外一声响雷“轰呲”就炸来了。 贺延眼皮动了动。 随后他扭了扭发酸的手臂,手心遮住顶灯适应着睁开眼,正要起身时他愣住了。 薛宸正趴他大腿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病态的白 第12章 接触敏感 是梦也做不成这样式儿的啊。 贺延有点懵,把手往旁边一放,眼睛直视着顶光灯就去了……给刺得眼睛发痛他才移开视线。 不是梦。 接着他把还□□在第一战线的电视亮屏扫过,把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扫过,把空荡荡的两张床扫过。 扫了一圈他才低了低眼。 薛宸确确实实枕着他的腿……睡着了。 贺延开口第一句话没出出来声儿,清了清嗓子他又喊一声:“喂。” 薛宸没有回应。 贺延正琢磨着该用哪种温和却不刺激的方式叫醒一个接触敏感的……舍友。 忽然觉着大腿上薛宸枕着的地方有点烫。 流口水了? 贺延忙往他嘴边摸去,轻轻贴住时他愣了愣,手背往上贴住他的额头。 操。 这么烫。 贺延往下埋了埋,看着薛宸侧向外边的半张脸。 脸颊让身体里的温度烧得有些泛红,大概是发烧烧得难受,薛宸眉毛皱着,牵着眉头处的皮肤凹出个小窝。 贺延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先醒醒。” 薛宸很轻地蜷了蜷,像过了火似的鼻息隔着睡裤喷在腿上,贺延顿时觉得怪痒的,想伸手搓搓又碍于行动。 他叹了叹气。 看姿势薛宸应该不是特别自愿睡他腿上的,上半身往他这边靠过来,两条腿还端端正正朝电视的方向对着……要真用这姿势睡一晚上,第二早起来腰腹那块儿,骨头得跟散架一样酸痛。 贺延坐着思考了会儿,有些发酸的手轻轻绕过他后颈,弯下身另一只手环到他膝盖窝,他清了清神,用了些力。 啧。 挺轻的。 贺延开始还怕自己睡意半浓半淡的手上使不上劲儿,给人摔着了就不太好了。 但他没想到抱得这么轻松。 还能出去兜个两圈都不太费力的那种轻松。 把他放床上再搭好被子,贺延走过去把电视关了,从门口柜台处把应急药包拉开,没有测温枪,只有根水银温度计。 贺延回头望了望床上的人。 这不太好测啊…… “嚯哈——”胡丽哈欠打一半把电话接起来,搓掉眼角被哈欠挤出来的泪水,问道:“您好,这边是南山旅店,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旅店里有药吗?”贺延把薛宸被子掀开了一角,轻声道:“对付发烧的。” “怎么就发烧了?”胡丽忙问道:“多少度啊?” “重要吗?” 贺延啧了一声,薛宸这衣服蛮松的,他拿着根温度计绕过薛宸胸口探到胳肢窝,手指手背擦过的地方无一不滚烫,跟烧着了似的。 皮肤也挺……滑嫩的。 他抽出手,才把注意力重新落到手机上。 “不重要不重要我顺口就问上了。”胡丽摇了摇头给自己脑浆摇匀点,守在破而小的招待沙发上说:“得上镇上才有医院,最近的有个小中药馆,但这大半夜的估计已经睡了……要是烧得不是很厉害你可以下来拿点感冒灵冲剂,店里也只有这个了。” 贺延说:“谢谢。” 电话挂了后贺延先现烧了点热水,又在药包里翻了翻,大多是些安眠类药物,和一点普通冲剂,其他的他也没带上。 他身体素质挺好,生病少,也不常用。 主要也是没想到会跟人住同一间房。 还是跟一个身体貌似不算太好的人。 估计是雨淋狠了。 该早点拦着的。 五六分钟后贺延把温度计取出来,来回滚着看了几圈才看清数字。 39.1。 高烧了吧。 贺延皱了皱眉,把热水盆里的毛巾拧得半干搭薛宸脑门上,一手撑在床边,另一只手手指勾掉滚到薛宸脖颈上的水珠。 一系列忙完,他注视着薛宸红润得不太正常的脸、苍白的唇,很轻地叹了叹气:“要没我呢?” 就干烧着吗? 一点儿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家里人怎么放心出来的? 脾性已经大到家人都拦不住了吗? 薛宸没回答他的问题,呼吸均匀地扫过他的手背。 贺延抬手点了点他的鼻尖,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记得报恩。” 说完他披上长羽绒服就往外走去。 - 薛宸醒来时屋内还是昏暗的,厚重的窗帘守卫着这一方房间,没让半点天光泄进来。 就跟世界末日一样。 薛宸想栽过脑袋继续睡。 但睡意显然不足以支撑他的想法。 他偏了偏脑袋,疲软的手臂撑起了更加疲软的身子。 他坐直了。 正想起身下床进卫生间,薛宸感觉手心下面按着什么,把脑袋转了过去。 一只手。 一个头。 ……贺延。 他咬了咬干涩的下唇,唇上似乎还残留着些许苦涩。 醒着呢,没做梦。 薛宸抽回压他手背上的手,盯着贺延偏着睡的侧颜看了很久,他才收回目光,拖着厚重的身子进了卫生间小便。 解决完薛宸走到沙发上,把方桌上的摆开的一服药看着,伸手提过热水壶。 壶身还是温热的。 药包装上写着一次几片一天几次的字样。 薛宸仔细读完,就着温水吃了一把药。 他捧着温水继续喝时,身后传来一道慵懒得有些困倦的声音:“醒了?” 薛宸回过头,杯沿还抵着唇瓣。 贺延按了按睡得快散架的肩颈连接处,走到这边看了眼,笑了笑:“药吃了就行。好些了没?” 薛宸说话时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好些了。” “行。”贺延走到他旁边,捞起水壶准备倒口水喝,捞起来才发现水壶已经空了。 他正准备算了时,薛宸把手里的杯子递了过来。 贺延顿了下,笑着接过水杯,要喝之前朝他抬了抬下巴:“给我染发烧了怎么办?” 薛宸张了张嘴,望着他:“会吗?” 贺延依旧笑着,把余下半杯水都灌进口中,手背摸掉嘴角的水渍时才轻声回道:“会。” 薛宸看着他,抬手把另一服药塞到他手心里:“那就吃药吧。” 贺延没忍住笑出了声:“……好。” 他摸了摸手里的药,想想还是把药放回了桌上,这五服药他冒雨跑了俩小时呢,就别浪费了。 想想他转过身走到床边:“我先睡会,你要不舒服给楼下胡丽打电话,想吃东西也让她帮忙送上来放门口吧。” 说完他从被子里探了个头:“听见没?” 薛宸转过头看着他说:“听见了。” 贺延困得正紧实呢,沾床睡意就汩汩袭来,他临睡着前喃喃了句:“嗯,晚安。” 好半会儿,屋内沙发里传出一声很轻的“晚安。” 现在时间是下午七点过八分。 薛宸摸了摸没那么烫的额头后,按贺延说的给胡丽拨了个电话点餐:“……青菜粥,小碗,勺子。” 胡丽点了点头,“只要一份吗?” 薛宸偏了下头:“嗯?” “我是说你房里那位帅哥不需要吗?”胡丽在笔记本上无聊地乱涂乱画着,说着脑子里又浮现出昨晚凌晨两点还窜雨里去的帅哥的背影,不禁感慨道:“不补充点体力什么的吗?” 薛宸回过头往贺延那边看了看,说:“他在睡觉。” “这样啊,那当我没问,我还说他昨晚跑医馆跑太急又没吃饭得没劲儿。”胡丽笑了笑:“诶小帅哥你发烧好了吗?” ……他昨晚跑医馆跑太急又没吃饭。 薛宸顿了顿:“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胡丽说:“那我等会把粥送到门口,你出来取一下就——” 薛宸突然出声说:“要两份。” “……行。”胡丽抿嘴微笑:“我就说需要嘛,你稍等一会儿就行。” 粥到的时候薛宸犹豫了会儿,看看桌上那几服药又看看床上睡着的人,他一步作两步地磨蹭到床脚。 又慢慢磨蹭到床头。 贺延睡觉的时候脸、脖子、锁骨那一片都是露出来的,被子只遮到胸口的位置,和薛宸每次要把整个身子连同脑袋都裹进被子里的睡法截然相反。 薛宸在只放了手机的床头柜上坐下了。 他其实知道自己退烧这么快的原因在哪儿。 只是刚才胡丽说的,让他更明晰了其中过程。 薛宸看着床上的人。 略微疲惫的脸,恰到好处的五官。 耳边是轻轻的呼吸声,让人跟着安定的那种轻。 他以前没接触过这样的人。 光是靠近, 就觉得呼吸清新了,身心放松了。 时间就此慢下节奏, 他甚至愿意在这个世界就此结束。 小的时候连妈妈都没有这种感觉。 可能生养一个特殊的小孩儿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 小薛宸会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就停了, 会在一众安静的大堂里一不小心就大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会惹很多一般小孩儿都不会惹的麻烦。 父母不知道该怎么跟小薛宸相处,所以会叹出一声疲惫后,让小薛宸如偿所愿地独处。 薛宸很少跟人接触,即使接触也是带着一丝排斥。 有的人给他的感觉就是不舒服,靠近后就生理性排斥的那种不舒服。 可惜的是, 他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有的人”。 贺延是第一个,让他感觉能站在同一个空间里的人。 虽然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但薛宸总感觉,贺延会是很特别的一个。 贺延带给他的感觉,是他想要珍藏起来的存在。 在读的宝们出个声儿好不好嘛[让我康康] (作者来表演个节目:[狗头叼玫瑰]【口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接触敏感 第13章 答非所问 “叮叮叮——” 屁股后边连震出三声响,薛宸猛地坐起来,脚步有些乱地往旁边跌坐到床沿,抬头向床头柜上看去。 贺延的手机亮着,上面硕大个数字“19:00”。 没等两秒,贺延翻了个身手心把手机盖住了,摁了下闹钟铃声就沉下去了。 房间瞬时安静下来。 “怎么坐这儿了?”贺延回头看了眼薛宸,见他脸上表情还没完全回过来,笑着说:“吓到了?” 薛宸站起身来,盯着他手里的手机:“有点儿。” “我说我睡会起来看看你吃饭没有。”贺延把枕头立起来垫靠在背上,微微眯着眼睛问了句:“吃没?” “还没。”薛宸看着他:“你吃吗?” 贺延稀奇地追问一句:“有我的吗?” 薛宸认真地点了点头:“有。” 贺延笑了笑。 两人围坐在方桌前端着碗青菜粥,虽说没肉没油寡淡了些,但青菜本身清香,又是大灶锅煮出来的,融在粥里还挺让人有食欲的。 薛宸一勺一勺慢慢吃着,偶尔会把鼻尖凑到勺子前嗅一嗅。 贺延就没他吃得那么“怜香惜玉”了,他勺子也没拿,单手端着碗就把粥往嘴里匀。 俗称:喝粥。 他俩干坐着谁也没说话,一个静静地看着自己碗里的食物,一个静静地望着看碗里食物的那个人。 贺延把空了的碗放下,往后坐回到沙发里,手肘撑在扶手上,食指横着架在自己下巴上把薛宸看着,说道:“艺术家的胃这么小吗?” 薛宸抬了抬眼:“不知道。” “我是说你,”贺延笑了笑:“薛艺术家。” 薛宸把勺子在碗沿上敲了敲,想了会儿才回答:“我有时候会忘了还有个胃。” “忘了?”贺延觉得稀奇,追问说:“胃还能忘啊?” 薛宸看着他,点了点头:“嗯。” 贺延以为他这就没下文了,正准备旁敲侧击在敲出些其他信息,就听薛宸说道: “想做什么前我会记得,不然太饿影响做事;不做什么的话我就不太想事,回过神才会想起去吃饭。” 薛宸顿了顿:“但我不喜欢吃这种饿极了才吃的饭。” 贺延偏了偏头:“所以久而久之吃得也少了,对吗?” 薛宸点头:“嗯,对。” “有点意思。”贺延勾了勾唇,不禁问道:“要是有人提醒呢?还会不喜欢吃吗?” 薛宸对他这个问题琢磨了一会儿,才说:“不知道。” “那可以试试。”贺延笑着往后靠去,后脑勺压在沙发上,小声说:“反正我闲。” 薛宸没听清他后半句话:“嗯?” 贺延闭上了眼睛,举起食指朝他左右晃了晃:“没什么。” - 薛宸发烧降下去之后就没再反复过,安安顺顺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也就舒服了不少。 他从洗漱台前把脸洗了后,门外贺延说了声:“该吃饭了。” “嗯?”薛宸顶着满脸水渍从门边探出个头。 “早饭午饭并一块儿吃。”贺延把单边耳机取下来,任由它挂在脖子上,朝他笑了笑,“我提醒你吃饭呢。” 薛宸是缀在贺延身后进的食堂门。 在人少的空窗口指了两个少油少色的菜,薛宸又缀在他身后,和他对坐在那个熟悉的“病人专座”。 两个“病人”沉默地对吃着。 “要喝汤吗?”贺延放下筷子,往人正多着的那个窗口看去,又转回来看向对面的人。 薛宸把米粒咽下去后才点头:“要。” 贺延起身:“那我帮你拿一份。” 今日份汤是冬瓜片汤,清淡至极,汤面儿上撒两颗葱飘着。 贺延在队列后面排着队,旁边这列也恰好站过来个男人。 男人偏过头往他这看了眼,感觉有些熟悉地指了指他:“诶!” 贺延看着他:“……汪顺平。” “诶你记得我呢!记性真好啊。”汪顺平绷紧的脸立马就笑咧开了,乐呵呵地往他后头走来:“你要找的那什么平还是王的,找到了没?” 贺延往前跨了一步:“找到了。” “哦哦那好,我还说帮你找找人呢。”汪顺平乐呵着跟了他一步。 “谢谢。”贺延看距离窗口还有段距离,跟人杵这片语不发也浪费时间,他偏头问了句:“汪叔,你对这片熟吗?” 汪顺平一巴掌拍自己腿上,就差蹦起来了:“熟啊,我打小长这儿的呢。” “有什么能玩儿的地方吗?”贺延问,“能赏景的也行。” “这片儿啊,”汪顺平皱了皱眉,想了半天才说话:“钓鱼不?” 贺延说:“……也行。” “村上头有块堰塘,挺大的,前年水干的时候里头鱼都让我们给捞尽了,但好像这两年又养起来了。”汪顺平说,“还种荷花了,冬天欣赏不着,你得夏天来,反正没事闲了村下头的就喜欢上去甩根竿子钓鱼。” 贺延一没多大兴趣二没什么钓具的,只能走心地点了点头:“嗯。” 等把两碗汤端到病人专座时,贺延坐下时说道:“艺术家。” 薛宸接汤碗的手顿在空气里,把他看着。 贺延问:“对钓鱼感兴趣吗?” “钓鱼……”薛宸捧着碗小抿了一口,味道不错,他又抿了一口,“我喜欢看。” 贺延笑着挑眉:“不喜欢钓?” 薛宸摇头:“不喜欢。” 贺延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回到201时薛宸把昨天那张画进行了简单的完善,完善好后他拿出手机把这张图拍了拍,发到一个名为“不聊别的”的聊天群里。 没一会儿就有人回复了。 -这画的什么,叶子吗? -我说真的,小宸,这画要是换个场景,那群奥赛生估计得嗷嗷叫唤了。 -几何题吗?那很有思考了,我看看。 -看叶脉的话,这是画了五片叶子啊,怎么还研究上残叶了……小宸最近心情不好吗? 薛宸看着这些回复,群聊顶上挂着(4)的人数统计。 他动了动手指,回复:“叶子,五片,心情很好。” -小宸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就因为我没带问号吗?现在呢? -这画还不错啊,挺有创意的。 -心情很好啊小宸,最近做什么了? 薛宸窝在沙发里,手臂抱着曲起来的小腿,很散漫地戳着字:“在取景。” 群里还没跳出消息,私聊框里就弹出“陶教授”的消息。 【陶教授:这是出去了吗?怎么都不说一声就自在去了?有没有不适应或者不舒服?】 薛宸抿了抿唇,思考他的问题。 是出去了。 忘了说。 好像……没有特别不适应或者不舒服。 想着他回头往两张床上看了看,贺延不在,他吃完午饭之后就一直没回来,应该出去玩了。 薛宸缓缓地收回目光。 【陶教授:我估计你应该没事,生活费什么的有拿吗?我倒是更怕你忘了这一茬。】 薛宸转回屏幕:“拿了。” 陶教授那边一直在输入中,每次比起群里他的学生和另一个小有名头的画家,他的话总是要多一些。 大概是上了年纪。 薛宸其实不是太喜欢看那种大段的、碎叨叨的话,但他能依稀感觉到陶教授话里藏着的温度,一般情况下还是会细细读完,把需要回答的问题回答了。 但其实他……也并不是只有看到带了问号的信息才回的。 有时候他知道该跟一句“谢谢”。 当然带了问号他也不定会回。 对他来说大部分情况下人说的话更多是信息,比如陶教授说:“我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他只会反应出:陶教授不知道,这是个事实性的东西——他知道了。 摄取到信息便是他听到别人说话的最末一环,他总是到这一环就结束了。 陶教授的长消息最终还是没有发出来,而是删删减减地凝炼出一条: 【陶教授:玩得开心!】 叹号的情绪也很强烈,薛宸注意到末尾标点时,伸手也戳了个“!”出去。 那边陶教授发来了一大串的“哈哈哈”。 薛宸退出了聊天。 另抽出张画纸,贴上美胶布后他沉思片刻,低头握着笔在纸上勾了个男人侧脸的线。 - 贺延从堰塘那边回来时天已经黑得透透的了,他坐在食堂吃了碗米粉,收拾着要出食堂时顿了下,思考着要不要给薛宸带一份。 这时候才意识到两人还没加过联系方式。 他便按照平日里薛宸的胃口给他带了份清粥,不过这次是大份的。 才病过,尽量多吃点补补吧。 回到房间贺延轻手轻脚地往沙发这边走,把清粥放在方桌上,站了一会儿才坐到沙发旁。 薛宸抬头看了看他。 手上还在动作,磨圆的素描笔笔尖像长了眼睛似的依旧在画头发。 贺延偏过头,“吃饭了吗?” “没。”薛宸又把头埋下去,丝缕分明地勾着发丝浓密处。 “我给你带了碗粥,”贺延仰靠在沙发上,后仰的动作拉得脖颈修长,喉结随着声音微微滑动:“吃点吧,等会凉了。” 薛宸从画纸上移开视线,往贺延这边看了一眼后他就没再移开视线。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贺延忙活大下午忙得累实了,他懒得睁眼,声音略显沙哑的:“嗯?” 薛宸看着他,甚至没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好。” 贺延没听到他的动静,身旁还淡淡散着些说不出来的……像风一般柔软的味道,贺延终究是抬了下眉毛,睁开眼看了看他:“还没画完吗?” 薛宸和他对视了一会,低下头笔尖扫了扫:“画得不好。” 贺延比他画纸上的形象,要更好看得多。 答非所问了都。 贺延勉强给自己撑起来,正准备问问“能看吗”,就见薛宸把画板平摊着铺在大腿上,上面赫然是……他自己。 贺延舌尖扫了扫上颚,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画的我?” 薛宸大大方方地看向他:“嗯。” 贺延:“怎么想到画我?” “不能画吗?” 还会反问了呢。 贺延手心按在沙发靠背上,倾身把那张侧颜细致扫过,笑了笑:“可以。” 薛宸很轻地叹了下气,回答他的问题:“我喜欢画你。” 第14章 画家的笔 贺延其实更多是想看看薛宸画里的细节。 比如,那颗几不可察的痣是否被记着了,又或者单纯想看看画叶子精致到叶脉的人会怎么画人的发丝…… 所以他朝薛宸倾了倾身。 几乎是一个用手臂将薛宸整个圈住的姿势。 连带着他的声音,都完全圈进自己的听觉领域内,好似薛宸这句话就是怼着他耳朵眼说的。 声音很近。 贺延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隐隐扑向自己的气息。 贺延往后退回些距离,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什么意思?” 薛宸坦荡地看着他的眼睛:“你适合入画,我便画了。” 画家的笔,择取天下其之所喜。 “这样啊。”贺延重新笑了起来:“你先吃饭,我看看。” 薛宸把画板放到扶手上,站起来坐到方桌下的软垫上,开始细细簌簌地拆包装袋。 今日份清粥,混煮的是野菜,菜叶剁成细片儿,粥煮得将好时才放下去,闷得极香。 贺延还给他附带了一小碟萝卜丁泡菜,让厨房的人把小米椒什么的挑出去了。 估计边开胃边吃粥,能将就着吃完大份。 事实上薛宸也确实吃完了,捧着空碗还意犹未尽地舀了小半勺萝卜丁,嘎嘣嘎嘣地干嚼着。 “这么吃不咸啊?”正看画的贺延被他惹笑了,抬眼问道。 薛宸又舀了半勺往嘴里塞:“挺好吃的。” “喜欢吃明天多打点饭就是了。”贺延朝他笑了笑,“别这么硬塞,小心咸得你半晚上爬起来找水喝。” 薛宸咀嚼的动作停了,他意犹未尽地放下勺子:“……嗯。” 贺延继续看着这幅画。 虽说按他这几年间的专业训练,在脑中重现这幅画都是基本操作。 但他捧着这画吧,就是有些不想放下。 画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一张侧坐着的半身照,比起上半身,更多的细节在侧颜和肩颈处。 是挺像的,九成九几近完美的复刻率了。 但好像又不止于此。 贺延了解画不算多,虽然职业生涯中同各种画打过交道的次数十指手都数不过来。 但薛宸的画,就是不太一样。 描边勾线填形,除了炭色深浅不一,没有其余任何颜色点缀。 但他就是能感觉到: 这是那天在灶前烤火时的场景。 光是看着画, 他都能感觉到画里的人脸上温暖的火光。 “我能拍照吗?”贺延问他时两手大拇指食指比出个框。 薛宸捧着水杯在喝,闻声从淡淡的水雾里抬了抬眼:“你拍吧。” 贺延笑了笑,穷尽一生的拍照技术给自己的侧颜来了张“咔嚓”,他立刻横过手机看了看照片的效果。 还不错。 他便发了张朋友圈,退出时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加个微信吧。” 薛宸跪在软垫上,懒洋洋地坐在自己后脚弯上,点了点自己放在沙发扶手内处的手机:“加。” 贺延两指夹过手机,犹豫地又看向他:“我自己动手吗?” 薛宸继续喝水:“嗯。” 薛宸手机屏保是张黑色的“磨砂纸”,上面偶尔会飘过些流星一样的白色痕迹,贺延本来想反手对着薛宸的脸来一下,但手指一划就自动解锁了。 没有密码。 这么心大……贺延挑了挑眉。 他单刀直入地在搜索栏里输入自己的微信号,给自己发送了验证申请,又辗转到自己手机上按同意。 - 薛宸打开手机已经是九点半了,他从浴室里出来,披着件绒毛外套窝在沙发上。 贺延不知道在做什么,耳朵里戳着两只耳机,闭着眼应该在回忆着什么,一会儿后在白纸上飞速地连写了一长串数字。 并没有逻辑的一串数字。 乍一眼扫过去有近百个,还在继续。 薛宸收回目光,在好奇心驱使下他滑着手机点开了贺延的朋友圈。 仅半年可见,但也有十几条。 12.27:艺术照。侧脸.jpg 12.20:进山补觉,少扰精扰。 12.17:生日快乐宝贝,希望明年都还活着。 听记数字记忆项目世界纪录证书.jpg抽象图形记忆项目世界记录证书.jpg 11.19:昨晚做了个梦,忘了是什么,太好奇于是在梦里记忆追溯着给想起来了,原来是个噩梦……梦给吓破了又发现还在梦里,差点没醒来。 11.10:看了部电影,睁眼时放映厅已经亮灯了,实在惭愧,把演职员表记下了,以示“看过”。 11.9:失眠到凌晨四点,早知道该用这时间看部电影的。 10.1:红兆头。记忆大赛冠军奖杯兼贺延选手与国旗合照.jpg …… 薛宸看到这停住了,旁边贺延写着的动作也跟着停下了。 贺延取下耳机,按了按眉心才把手机的静音音频关掉,点开其后附带着的音频内容,一段标准的“听记数字”记忆练习内容。 手机屏幕自己灭了,薛宸看着他利落地扫过差不多四五百位的数字,而后在最末一个数字上打了个小小的“√”。 薛宸犹豫了一会开了口:“你……” 贺延偏过头笑着看向他:“嗯?” 估计太聚精会神了,这会脸上有些许的疲意,薛宸歪了歪头:“你是记忆大师?” 贺延被他的问句弄得有些迷糊,坐回沙发低了些头看着他:“你不是见面第二天就知道了吗?” 薛宸小声说:“电视上看到的。” “哦,”贺延笑了笑:“好奇什么?” 薛宸缓缓呼了一口气,把腿往沙发上一缩,下半张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只黑透的眼睛,闷声说道:“你那天记景在记什么?” “什么都记点。”贺延说:“怎么要考我吗?” 薛宸小声说:“想。” 贺延笑着朝他那边探了探上半身,以一个仔细倾听的姿势:“那你考。” 薛宸歪了歪头,和他对视:“随便吗?” 贺延:“……嗯。” 他不知怎的忽然有些紧张,参加国际性赛事都不会有的紧张,大概是因为那种赛事规则是定的,即使是随机项目选手也基本知道主办方会想测验些什么。 但薛宸就不一样了。 面对一个平时甚至都猜不到他会往哪儿停驻视线的人,贺延对他脑瓜子里的记忆实在有些没底。 薛宸问:“你还记得老奶奶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最后一句?” 贺延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沙发垫上,注视着略有起伏的手,视线逐渐失焦,而窄小的时间线迅速回退,从下午找堰塘练钓鱼、到上午跑山、昨日……记忆驰骋着撕裂昨日的昨日,成多方倍地回溯。 那日晚上的光景徐徐再现。 贺延的食指重重敲定在沙发上,从失神到回神全程也不过十来秒,他笑着复述,一字一字说得不急不徐: “要是志平不在汤你们就喝了吧,我怕他又守工地上不着屋。” 说完,他看向薛宸:“对吗?” 薛宸愣了一会才回他:“应该。” 贺延笑着啧了一声,差点没忍住曲指轻轻敲点在他脑门上:“什么叫应该啊?” “我没记。”薛宸被他的笑容看得有些出神。 贺延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你随随便便来考一个记忆选手?” 薛宸慢慢回过神来,说道:“我以为你不记人话。” 贺延笑得扶了扶额:“……” “不是吗?”薛宸记得很早之前就跟他讨论过这个问题。 贺延心想,但凡薛宸是个记忆好的有水平跟他比一场的,他绝对比到薛宸哭都哭不出来。 这说话也太欠了。 但想是想,他面上还是春风和煦万物复苏的:“不是。” 薛宸想着点了点头:“哦。” 样子还挺乖。 贺延舌尖很轻地扫了扫齿间,笑着朝他抬了抬下巴:“你记性好吗?” 薛宸下巴抵在下臂上,思考后回答:“我喜欢数字。” 贺延缓了会才想清楚他这话的逻辑,印证似的问了句:“能记吗?” 薛宸没被问过类似的问题,只含糊地给了个回答:“应该。” 贺延顿时笑了:“那试试。” 薛宸少见地生出好奇性的疑惑:“嗯?” 贺延简单跟他介绍了遍“听记数字”规则。 听记数字并准确回忆,首次100秒听记100个数字,5分钟回忆,错误即终止;唯有全对可进入第二次,200秒200个,10分钟回忆…… 大概是才被薛宸的话挑得心里有些火星子,贺延并未调改自己的训练难度,依旧是标准的“1秒/个”。 听完规则,薛宸偏过头看着他:“你念吗?” 不,音频有。 但贺延没说出口,而是笑着点了点头:“行,我念。” 熟练地下载一张随机数字表,贺延按照赛事标准环节说道:“Brain cells, get ready!” 薛宸看着他的一眼,好像很喜欢他的发音。 “认真听。”贺延忍不住一笑,等他重新垂下眼时才用英文念道:“seven,eight,zero,six,nine,four,seven,three,eight……” 念了一会儿贺延才分出一缕精力思考:薛宸估计更适应阿拉伯数字吧? 他就这么按比赛的招儿给人安排上了。 啧。 太冲动了。 他余光瞥着薛宸,后者埋在臂弯里舒服得闭着眼,要不是看他耸了下鼻尖,贺延都以为他听着睡熟了呢。 念到最后一个数字时,贺延安静地没有打扰他。 五分钟后,他轻声问道:“可以吗?” 与此同时他心底发出个声音:哭没? 第15章 分毫不差 薛宸好一会儿才从臂弯里探出整个脑袋来,“应该。” 说完他往前探了探,把贺延为他准备的纸笔一并放到画板上,压实在腿上,开始写。 与笔尖一同起伏的,是脑海里跳跃的符号。 心电图的尾稍连接着线条平实的面包状图形、再接着是燕麦粥一样的糊状物、倾斜的倒三角、山坡一样的折线、平滑的波浪线…… 贺延口中的每个数字经过脑海时都留下了别致而清晰的图样。 像在脑子里开了场愉悦的party,无声赛有声。 薛宸随着这些起伏,记忆往前飞速推进,还意犹未尽着,数字就写到了末位,他在数字1后面戳了个点。 “你……”贺延站在他身后,透过他坐着时肩颈与下颌之间的空隙看着画板上渐增的数字,一时没抑制住惊讶,脑袋不小心随情绪激动地往前戳到了薛宸耳稍。 薛宸猛地抖了一下,往旁边转开半边身子。 “不好意思。”贺延拍了拍自己莽撞的脑子。 薛宸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嗯。” “给我吧,”贺延看着他的动作,往后退了一小步:“我看看。” 其实不用看的。 他跟着薛宸写的进度时已经把数字过了一遍。 分毫不差。 薛宸把写了些数字的白纸递给他,仰头小声地说了句:“我困了。” 贺延粗略地扫完一眼数字,低头看着他:“睡吧,我只是一时兴起。” 薛宸下了沙发,三两步爬上了沙发:“嗯。” 薛宸钻进被子里,闭上眼,脑子里还回放着贺延读数字的声音,发音很好听,比他每天在国际频道上听的英文发音要动听得多。 音色的差别吧。 贺延的声音极有质感,今夜听着格外慵懒。 淡淡的哑意与烈酒一般的醇厚一并涌进脑海时,他甚至没等被子捂热便沉进了梦乡。 贺延晃悠到沙发里坐下,手指不住地挑着下巴颌。 两分钟后他收回自己的手,摸到手机摁开了。 陈保元发了几条消息。 自上次弄错目的地后,每天来问候他两句。 今下午去堰塘那边的时候,贺延顺便问了问他关于钓鱼的事儿。 -哥哥哥,你会了不? -以你的记性肯定能记住,但钓鱼这事吧,真得靠经验来说,像我这种十天假期九天都在野钓的人,就自然而然生出了鱼气儿,鱼闻见了就要歪头巴脑地过来咬钩,但你还没有。 -所以不保能钓几条啊,一条没钓起来也别怪我啊。 贺延拿过桌上的笔,搁无名指指骨上停着,停了一会手指与手指接连发力,笔在空中飞了起来。 他笑着把笔抓回手心,扔回桌面。 “不怪你,样子差不多就行。”他回道。 陈保元这个假期应该过得很闲散,这会是纯秒回状态。 -嘻嘻.jpg -怎么都钓上鱼了?哥你啥时候出南山啊,我在k市那边安排了挺多玩件的,不去也可惜。 -另外我看一月底新学员要到俱乐部,毕竟涨价了,刘姐的意思是世界冠军露个面秀一手,哥你看呢? 贺延看着他陆陆续续发来的消息,点开了几张图片。 学员信息表。 潦草划过几个,前几个貌似都不是纯新手,第三位的信息下面还挂着个区记忆赛的银牌。 他想了想:“想办法让他们做个听记数字测试。” -? -这群孩子幼小的心灵经得住吗? 贺延:“孩子?” -也不是,青少年嘛,十七**岁,也挺小的嘛。 贺延顿了顿,心想:薛宸呢?看着也挺小的,十**岁正青春呢。 他回道:“先测。” -okok,还有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朋友圈那个艺术照,真艺术啊,我靠天天跟你待一起都对你颜值免疫了,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张画给我惊得下巴差点脱臼。 -太他妈的帅了! -这南山山里还有画仙儿呢这么能画! 贺延笑了笑,好半天才乐呵地回道:“是啊,画仙。” - 十二月月底的最后一天,南山的天透亮,埋困许久的灰云让热乎乎的冬阳一扫而空。 抬头望,金波万里。 天气实在是好,早晨九点过帮薛宸带上早饭后等着他细嚼慢咽的功夫,贺延等闲地整理着黑色的方形大包。 黑包里是些渔具,他找村里看行的人买的。 捯饬完,薛宸还在一勺一勺舀着吃,看眼神估计是正走神呢。 贺延笑了笑。 薛宸挺爱走神的,这是他接连几日观察下来得出的结论。 忘我,意识出脱——这大概是许多艺术家都会有的行为。 只是薛宸走神的频率更高些。 也走得更专注些。 比如现在,其实舀粥喝粥的动作是自然且连贯的。 但若是细细观察去,薛宸其实是没眨眼的。 十五分钟前便是如此了。 贺延在腿边搓了个响指,很干脆的一声亮响! 手感还不错,他心想。 如他所想,薛宸肩头轻抖,缓慢地眨了下眼后,往他这边看过来。 贺延笑着说:“我去钓鱼,你想去看吗?” 薛宸睫毛扑朔着,勺子不经意在碗沿上磕了一下,他才点头:“想。” “那行。”贺延起身往衣柜方向走去,挑选时回头问说:“带上你的画板,可以吗?” “嗯。”薛宸这次回答得很快:“可以。” 等薛宸收拾好碗筷时,抬眼正好撞见贺延在换衣服。 上半身光着的,他微微弯身在整理手里的红色内搭。 从事记忆行业确实没什么需要风吹雨打的户外工作,贺延的皮肤养得很白。 身材线条也不错,肩长自下收窄,裤腰带上的那截腰视觉上相当劲瘦。 薛宸看着他背对自己套上衣服,脑海里隐隐又浮现出他的腰背。 想画下来,他心道。 贺延今天的穿搭其实也相当艺术,长款白色羽绒内搭酒红色内衬,下身是条宽松牛仔裤,比之平时多配了个红色帽子,帽子上金丝线勾出字母“Y”。 薛宸多看了他两眼。 贺延朝他笑了笑:“走吗?” “……走。”薛宸顿了下,才点头,迈步先一步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贺延从后将他打量了一眼。 石绿色立领无帽面包外套,里头应该是件白色打底,下半身是条水蓝色长裤。 相当艺术。 贺延没多想就跟上他,把201的门带上了。 汪家村里没有约车服务,尤其是四轮汽车。 于是在二轮摩的、三轮车之间,贺延最终选择了四轮车。 广泛兴起于农村拉客的小型四轮车,后排是个矩形小空间,由司机自行在里头放两条板凳。 幸好有提前付款,坐到车里开出一大截后贺延摸兜时才猛然想起自己没带手机。 手机在原先那件衣服口袋里。 贺延:“……”就不该多余换身衣服。 一般四轮拉客都是拉的老大妈和小屁孩,往镇上去上放学逛场的,鲜少会来接两个大男人。 因为即使是四轮,但里面的空间实在是有些小了。 再鉴于提前说过只有两人,司机只在一头放了一条板凳。 开车的人与后座间隔着块小板,小板旁风呼啦呼啦往里灌。 “前边儿山路,乱石子多,抓紧点。”开车的瘸子大叔用后脑勺敲了敲小板,提醒说。 他话刚落,三轮车就抖了个踉跄。 薛宸正发着呆,突然的一个颠簸让他顿时失了平衡,随着车子往上跳跃,他往旁边滑了些,惊吓之余赶忙撑住坐垫。 他的手心便完完整整地压在了贺延的手背。 贺延低头看了眼,没多在意地说道:“旁边有扶的,你抓一下。” “嗯。” 薛宸收回手,刚往旁边一搭,车就摇摇晃晃歪歪扭扭一阵天伦之乐地蹦着。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地上长着一推冒头笋呢。 贺延索性往他那边移了一步,手臂从他脑后绕过去,拉住了旁边的小把。 两人离得很近,肩膀贴肩膀,大腿贴大腿的。 薛宸偏了下头,鼻尖差点撞到贺延的,他顿了下才说话:“谢谢。” 贺延笑着收紧了胳膊:“不客气。” 等叮叮咚咚嘭嘭哄哄地过了这烂路,瘸腿大叔的声音顺着风飘到后座: “这路早说修早说修还不修,去年收谷子那批大机器不从田坎走偏往路上行,路给压坏了还一直没要清楚赔偿呢!” 贺延抬头应道:“是该修修了。” 他正想着把手收回来,目光扫到前面是个大坡时他又没动了。 “前面那个坡我这车不好爬,”瘸腿大叔浑似在开自己似的,坐着给自己打了声气:“来,一次性上了!” 薛宸动了动,脑后的头发擦着贺延的手臂,他往前探头,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的坡。 确实挺陡一个坡。 估计上头还有个岔路口。 因为瘸腿大叔猛地一脚给下去后,就开始疯狂地摁喇叭。 应该是在提醒上头的车先别急着下来。 被持续的喇叭声吵着了,薛宸偏了下耳朵,头发发尖儿扫过贺延的脖颈。 但薛宸并没有意识到,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跟个行车记录仪似的。 贺延空着的手划了下脖颈处被弄痒的地方。 四轮车开到四分之三的地方又有些动力不足了。 要不是之前坐过一次,贺延还真挺怕这车停着停着就往后滑下去了。 幸好艰难的停滞之后,四轮又慢慢吞吞地蠕动上去了。 “前面还有个坡我就不下去了,懒得爬。”瘸腿大叔停好车,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外面把车门打开,指着坡下的大堰塘说:“钓完鱼给我打电话,我十分钟就能到。” 贺延下车时说了句:“谢谢。” 说完他转身,护着薛宸下来。 第16章 异口同声 堰塘其实和池塘差不多,至于为什么叫堰塘,水旁边路标一样的牌子上,言简意赅地写着仨字: 大堰塘。 堰塘里水涨了,已经快要漫到顶了。 但还没到漫出来的程度。 四轮车风驰电掣地走了,估计在下坡了,喇叭声正激越着。 贺延和薛宸杵在原地,沉默良久后贺延开了口:“挑个地儿,我们去哪?” 薛宸又把堰塘打量了一圈。 并不规则的圆形水塘,右侧连接一条平直的路,挺宽的,但并不长,路尾有个坡,坡上便是人家;左侧连接着菜地,临堰塘的地方种着树,半边的树都垂进水里。 至于另外两边,一边连着地;一边连着水田,都相似地隔着一条面积狭窄的小路。 薛宸指着那颗树:“那边。” 贺延笑了笑:“行。” 贺延最终在李子树旁坐下了,把支凳撑开给薛宸,先扫了把窝料打窝,而后自己则蹲着开始摆弄鱼竿。 薛宸仰头望着树,望了一会儿低头从包里搬出画板。 把画板放在大腿上,单手托腮便开始欣赏着村里的风景。 风是凉而新的,景是亮而绿的。 堰塘里枯荷败落,莲根呈褐黑色垂在水上,水倒还是面上清波。 薛宸移开目光,转而开始欣赏贺延的动作。 帽子遮住了上半张脸,贺延蹲着在架杆,薛宸从这个角度只能看清他线条清晰的下半张脸。 骨节分明的手正在拆放线,绕着钓竿时手背线条利落。 他盯着看了会,忽地出声:“需要帮忙吗?” 薛宸看着他的眼睛里带着细碎的光,对视的一瞬间,有种名为期待的情绪流渡过来。 贺延甚至觉得要是自己说句不需要,剩下这半天薛宸都不会再看自己一眼。 尽管他知道薛宸不是这样的人。 但这眼神,就莫名让人觉出些越界的猜想。 贺延抬了抬下巴:“怕虫吗?” “不怕。” 说完薛宸把屁股下面的支凳抽走,蹲到了他旁边。 帽檐有些往下滑,贺延只能看到薛宸脖子以下,他说道:“那你把包里的那包鱼饲料拿出来,等我放完线你就挂鱼钩上。” 薛宸“嗯”了一声,定定地把贺延下巴看了一会儿后,他伸手帮他抬了抬帽檐。 贺延微有错愣地抬眼。 薛宸看了他一小眼就没再看了,飞速低头从黑包里摸出一个小圆盒。 贺延顿了顿,用手背把帽子压实了:“谢谢。” 薛宸轻声说:“不客气。” 薛宸安安静静地抠着包装纸,把盖子掀开看清里面东西后,他愣住了,好半天才把圆盒放到地上,眸子里还闪着类似于迷茫和嫌弃的情绪。 贺延逮住线端,起身把鱼竿放长,余光瞥了眼这边,“有点怕吧?” 薛宸慢吞吞地回道:“……嗯。” 圆盒里是一小碟红虫,两三厘米的长度,呈红色,几十上百根慢晃晃地在里头蠕动着。 居然是……活的。 薛宸注视着红虫,把眉皱着,好半天才回过劲儿来。 他又低头把圆盒端起来,起身递到贺延手边。 “哎。”贺延正放竿呢让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碟子深红给吓一跳,缓了会笑道:“让我来啊?” 薛宸点了点头:“嗯。” “行,等等啊。”贺延放完线,拎着小钩子往盒里一戳,三条正纠缠着的红虫就同时上了钩,三条分不清头还是尾的一端往空中扬了扬。 贺延嫌弃地飞速甩竿。 贺延甩钩甩挺远的,浮标往上立起来,距离基本快过堰塘的三分之一。 他弯身动作很轻地把鱼竿这头往下垂放到地上,拿旁边的长砖压了压。 “坐等鱼上钩了。”他说道。 等他起身,基本和薛宸挨着站在一起。 风轻轻掠过,带着点正冬的严寒。 薛宸缩了缩脖子,想伸手把帽子捞起来戴上结果摸了个空,他只能把立领往上扯了扯,掩耳盗铃似的做了个御寒。 “戴我的吧。”贺延偏过身看着他。 薛宸眼睛往他脸上飘了飘:“嗯?” 贺延把棒球帽取下来,又把有些长了的头发随意薅了一把,笑了笑:“怎么,介意啊?” 薛宸双手伸过去接帽子:“没。” 贺延笑着直接把帽子轻轻扣到了他头顶。 薛宸身子抖了下,随即懵在了原地。 贺延笑着在整理他的碎发,同时说道:“帮我看着浮标动没,动了就是鱼咬钩了。” “……哦。”薛宸往堰塘那边移了些脑袋,盯着水面的浮标。 浮标纹丝不动,风把旁边竹林都吹得哗哗作响了,浮标还是八风不动。 有种超脱世外的独立感。 但其实贺延和薛宸都想让它……合群一点。 有没有鱼咬钩不管,至少动一动嘛。 但没有。 等得花都谢了桃都结了果都吃了叶都掉了叶又活了花又开了,浮标都有没有动一动的意思。 “哟,这钓几条了啊?” 身后突然冒出一声,贺延转过身去,看清是菜地上正掐葱的大妈,笑说:“还没见到鱼影呢。” “哎,”大妈粗爽地笑道:“我看你们这架势就不像钓起来了,起码准备个水桶水盆啥的吧。” “哦,是。”贺延笑了笑:忘了这茬。 大妈挑起挖进土里的锄头,说:“你们用那饵不好,我给你们弄一条,保准上钩。” 贺延看着他,这时薛宸也转过了身,估计是有点好奇心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嗯?” “曲鳝,咱村里的鱼爱吃曲鳝。” 贺延对这带方言比较熟,偏了下身凑薛宸耳边轻声解释:“就是蚯蚓。” 薛宸点了点头:“嗯。” 等贺延又退开些许距离,他抬手摸了摸稍有痒意的耳垂。 “哟你看这条多肥,把你竿起起来把这挂上,大鱼没两分钟就要咬钩。”大妈把正横竖灵活翻滚的大蚯蚓握在手心里。 蚯蚓的活力可比红虫的要强得多。 外皮光滑、至少有六七厘米长,跟个旋风陀螺似的在大娘手心里翻腾。 贺延起竿,把那三条半残不残毫无活意的红虫给扔了。 大妈走过来,勾着钩子就给大蚯蚓先生来了个对穿,蚯蚓伸了个全身懒腰,更活脱地翻滚起来。 像是下一秒就要给它甩过地里了。 贺延看着,怕钩子都还没下水,蚯蚓就没了。 但大妈挺有手法的,给蚯蚓来了套穿针引线独门功法,愣是把它五花大绑在钩上了。 贺延笑着甩钩,说道:“您这手法,经常钓吧?” 大妈叹了口气: “我家老头儿经常钓,个蠢货钓也钓不起来天天跟在堰塘坐着不着家,老娘偏不信这个邪,我说钓个鱼有多难,就去跟他钓,我一桶都钓满了他个灾舅子愣是一个都没钓起来。” 贺延正想对此发表一点愉快,就听大妈弹射出一声——“快!有鱼咬钩了!” 贺延听到声音就提起了鱼竿,这一提还差点没提动。 钓的真是鱼吗? 死沉死沉的。 “是条大的。”大妈看他正往上拽的姿势,看都看不看了,“我来我来,等你这瞎瞎两下,鱼都能跑回去生一窝了。” 贺延忙给她让出竿,走回薛宸旁边时,笑得手肩头都有些发抖。 薛宸少见地发出一声惊叹:“好厉害。” 贺延看着他,明知故问:“我吗?” “……不是。”薛宸说。 他停了一秒,补充道:“你反应快。” 贺延笑得更欢快了,看着薛宸认真的表情,他甚至有些后悔给他戴这顶帽子了。 不然, 理论上是能顺理成章摸摸他脑袋的。 可惜了。 “这鱼吃钩之后肯定要乱摆,你要是这会没拉上来,鱼准跑了。”大妈不知道什么手法,反正在两人看不明白的目光下,她往上一提竿,硕大一条鱼弹了上来。 贺延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叹:“这么大!” 薛宸则一惯含蓄地张圆了嘴。 “我说什么,是条大鱼吧。”大妈叉腰等了半天没等贺延送上水桶,问道:“你们没个桶呢?” 贺延轻顿:“……本来计划钓上来再说,一直没钓起来就没弄。” “这自知之明该分点给我家老头儿的。”大妈看了眼他俩,把鱼竿递给贺延:“拿着,我去拿桶。” “嗯?”贺延手上承了些力,等大妈走出两步他才有间隙说:“不用。” 大妈挥挥手:“没事儿。” “……” 贺延看着还在钩上挣扎的大鱼,把没说出口的话对薛宸说了:“我们钓上来鱼也只能放生啊,不能煮不能烧不能卖的。” 大鱼翻腾着,应该是堰塘里数量最多的存在。 草鱼。 薛宸没有接着他的话说,而是伸手戳了戳尚在用力的鱼鳃,声音轻轻地:“我想吃。” 鱼身猛烈地抽搐了下。 薛宸被它吓一跳,正要缩回的食指被贺延一把攥住了。 贺延刚没看他的动作,见他往后一弹立刻把鱼往外晃了晃:“你伸它嘴里找咬啊?” 薛宸在他手心里曲指:“……没。” “小心点儿。”贺延松开他的手,刚被弄得手心发痒,他在裤子上搓了搓。 才说道:“想吃鱼啊?” 薛宸的眼睛亮了亮:“嗯。” “可以,我来想办法。”见大妈提这个塑料桶要过来了,贺延凑到他耳边说:“在此之前,你想不想试试自己钓一条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