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主他天生反骨》 第1章 望舒 『宿……宿主?』 一团像是流动光水的圆球小心翼翼地问道。 光球的内部包裹着一丛闪烁着的似是蓝色焰火的物质,那些蓝火正随着它的飘动一闪一闪,周围流动的光延伸出四肢,体内的怪火贴在外壁上,偶尔会露出类似人脸的好笑表情。 房间的装潢古朴典雅,窗边是主人的书桌,上面摆着一面铜镜,几张草纸,另一边立着精致的博古架,上面却摆着许多与清雅调性不搭的华贵瓷器。 不过与这古色古香的房间最格格不入的,还是房间正中站着的身着T恤牛仔裤的少年,和他身边漂浮着的小光球。 这少年正是它此次任务绑定的宿主。 而它——没错,它正是与面前这个少年绑定的智能助手。 与它绑定的那少年仔一点异议都没有提出——咳,虽然他提了也没用,总之目前一切都极其顺利,契书签好之后,系统一句多余的话都没留下,将一人一球送到任务初始点就径直离开了。 三分钟前,它觉得一切都很完美,待机结束,顺利复工,宿主看起来也人乖话少不闹事,一想到即将要和新任宿主携手完成任务拯救世界,过上工资奖金双丰收的美好生活,它简直要情不自禁笑出声了。 不过现在…… 它总觉得这宿主盯得它有些慎得慌。 根据《助理服务指导手册<V3.1修订版>》第一章第二节,九成以上的宿主此时会呈现诸如惊恐、愤怒、疑惑等状态,并对系统及主神产生不满情绪,需要它们及时使用正确话术安抚并进行引导,以确保局内任务可以正常进行。 但这个宿主,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它总是直觉这位宿主还有点开心,像个得到心怡玩具的小孩一样。 用装载的人类微表情心理分析器尝试分析一下…… 怎么什么都分析不出来啊摔! 下一步是该套哪个话术模板引导他啊! 小助手颇有些为难,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的宿主,最后还是靠了过来。 少年一身打扮颇有几分学生气,他穿着半湿不干的宽松T恤牛仔裤,湿漉漉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肩侧,脸上少了几分血色,嘴唇也是苍白的,带着一副眼镜,不见半点害怕的情绪,一双猫儿样的大眼睛微微转动,盯住面前漂浮的光球。 小助手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赶快开始自我介绍: 『您好,我是您本次任务的随身智能助手,很高兴与您合作!智能助手当前默认称呼为:『宿主』。请您在哔声后修改用户名。经生物扫描检测到您的本名为:『古谦世』。当前身份名为:『云望舒』。是否需要替换?』 云望舒正是这少年现在的身份,此世四大门派之一的云壤间名义上的掌门,云川寒之独子。 少年笑了笑。 “不用替换,我不在意名字,随意称呼吧。” 少年笑时眼睛就会弯弯的,像个月牙,颜狗小助手被美色击中,有些恍惚。 脑内滴滴的提示声响起,它赶快咳了几声,回归正事。 『好的好的!亲爱的宿主,您好呀~相信您已经浏览过《风险告知及免责声明书》了……』 “你说的是那个‘由于我的操作不当,我有可能在任务中致伤、致残甚至脑死亡或灵魂死亡,你方将无需承担任何责任’的《风险告知及免责声明书》吗?” 智能助手尴尬地又咳了几声,同为打工人,它也和局里签了相当“平等”的条约牢牢绑在一起,但工还得打,瞎话也得继续说。 『咳咳咳……是的,我们双方经平等协商同意,已经自愿签订了主契书及其附属文件,需要共同遵守该契书所列的条款。』 智能助手一边心虚地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下云望舒,见他没什么意见,便趁热打铁, 『当然,完成任务是我们两方共同的目标!为了让您更好地融入新世界的生活,我方也会提供一定帮助,接下来将提供特制毛囊促生长精华,此次交易不收费,若您确认需要获取,请您回答‘是’后摊开手掌,五指朝上,准备好接取商品。』 “是。” 少年伸手向上,摊开掌心。 光芒一闪,一个棕色小瓶落在少年的手心。小助手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摒弃了心中由宿主那出离镇定的态度而隐约产生的一点不安——至少这宿主目前看上去还是挺好相处的样子嘛。 『接下来,按照规定,我将宣读使用说明:请您将该液均匀涂抹在头皮上,三天后,头发将长长约四十厘米,期间请您补充营养,注意休……诶诶?』 在它说话间,云望舒摘下了自己的眼镜,端详了一下凭空出现在手中的小瓶,而后拿起桌上凌乱的草纸和铜镜,看了一眼,微微一顿,便把这些东西通通都收到了抽屉里。 而后他完全没有理会在一旁念叨不断的小助手,既没按说明把那怪药抹到头上,也没换一身不引人注目的古装,而是径直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正巧赶过来一个圆脸师弟,他抬手正欲敲门,看见忽然开门的云望舒,愣了一下。 赶快追着出来的小助手心里咯噔一声。 夭寿啦这个宿主怎么这么不听话啊!!这三天不止是给宿主长头发的,还是用来熟悉环境、了解剧情、等待时机的,宿主连记忆都没有,怎么好贸然接触其他人,万一哪里露馅岂不是要出大事! 更别说突兀地用和以往相差过大的造型出现在原住民面前鬼知道会发生什么啊啊啊! 而且这个圆脸师弟……等等? 感觉来人有些眼熟的小助手赶快手忙脚乱地翻起了任务计划书。 来人是江缘风,道行在一众弟子中不高不低,家母信佛,是这一代弟子里出名的老好人,口碑不错。 不对这不是重点啊! 重点是按照任务要求,在江缘风来找云望舒的时候,云望舒正处于等待精华吸收的期间,应当闭门不出假装不在,直到三天后第一系列任务开始再正式出场! 结果这个宿主不按常理出牌从第一步就把一切都搅乱了啊啊啊啊! 不等它想好应该怎么处理这个紧急情况,江缘风已经急匆匆地开口了: “云师兄,正好你在!隋东君师弟被抓了,我看压他那几个弟子念叨则什么漱灵镜失窃,面色不善,往孟章地牢去了,怕出什么事,快去看看吧!” 『不行!按照任务要求你应该三天后再去!宿主,你快想个借口拒绝他!』 小助手在旁边急匆匆地喊道。 云望舒看了小助手一眼,小助手大概明白他在疑惑些什么,补充解释: 『我现在与你们不处于同一维度,其他人是看不见也听不见我的,我有配备浅层脑电波传输译制器,宿主你可以在心底与我交流。』 听到小助手如是说,云望舒对着江缘风点头道, “既然如此,师弟就快快带我去吧。” 『太好……等等等等?!是跟我走不是跟他走啊!』小助手简直要泪流满面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 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的小助手听见这话,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这难搞的宿主终于要找借口离开了,还以为他要铁了心和它对着干呢。 但是宿主下一句立刻让它差点把老血喷出来。 “这位……师弟,你不觉得我这身穿着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宿主你在乱说些什么!』小助手彻底抓狂了。 “啊?” 江缘风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云望舒的T恤牛仔裤,挠了挠头, “这……有什么不妥吗?” 而且……“这位师弟”?云师兄好像又忘了自己的名字。谁让自己是个大众脸入不了云师兄法眼呢,江缘风心里默默叹气。 云望舒若有所思,又指着自己的脸问道, “不觉得哪里不对么?” 江缘风又“啊?”了一声,小助手在一旁无声尖叫,试图阻止宿主的癫狂行为: 『你你你不要命啦?!』 云望舒没理会它,而是观察了一下江缘风的反应,又干脆把手伸到他面前, “你看我穿着什么?” “怎么了吗云师兄?你不是穿着和我一样的弟子袍?这里,不是还有云山纹箓和小千符佩么。……咦?好像……有点不一样,等等,云师兄何时换的衣服?这又是什么打扮,怎么这般、这般……” 江缘风来回看了半天,才好似忽然反应过来,重新打量了一下云望舒,憋了半天“这般”,吐出俩字:“别致?” 看着江缘风的反应,云望舒笑了笑。 “没什么,只是心血来潮。师弟,我们走吧。” 看着懵懵懂懂的江缘风和若有所思的棘手宿主,小助手擦擦冷汗,幸亏有主神的布置在,好像没出什么大问题。 ……大概。 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眼看着二人已经在路上了,小助手没别的办法,只得赶忙跟上,在旁边怨念地给宿主恶补任务内容: 『宿主啊,我接下来说的事你可一定要记清楚啊,你现在任性是小事,任务完不成,你可就当场死翘翘了,你要想好,重活一次的机会可不多啊!而且如果任务失败,我也要被即刻报废……就当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QAQ。』 小小地威胁和卖惨之后,小助手紧接着端出甜枣: 『当然,只要完成了任务,不管你想要什么,亿万财富,香车美人,哪怕是做一国之主!世俗可以得到的一切东西,万能的主神都可以赐予你!』 看云望舒不做声,小助手赶快趁热打铁展示任务内容, 『铛铛!——请看,面前这个人,就是我们的任务目标!』 云望舒的眼前出现一道其他人看不见的半透明屏幕,上面是一个少年的照片。 这少年身材清瘦,一双石榴般暗红色的眼睛,神色淡淡,眼神低垂,鼻梁眉角形状清晰,一双薄唇,唇角的弧度自然向下,没有什么表情。 整张脸最吸引人的是眼睛,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眼型精致流畅,顺着向下看的视线,眼尾微微上扬,却不显得张扬,反而有三分冷意。可惜的是那双眼睛好像正在放空似的看向地面,以至于那红宝石般的光泽没有在他眼中闪烁。 『这就是任务目标,隋东君。』 『这个人对我们主神非常重要,所以你一定要跟他搞好关系哦~我们第一阶段任务的总目标,就是接近他,获得他的好感和信任。第一个任务马上就要来了!现在李银生和方淮——呃,两个不重要的炮灰反派,认为他偷走了掌门交给你,云大师兄保管的重要宝物漱灵镜,并将他关在了地牢里拷打,我们等会的任务,就是在众人怀疑他的时候,毅然决然站出来表明立场,坚决维护任务目标!』 云望舒看了它一眼,他有一个疑问: 『而不是救他出来,或替他洗清嫌疑吗?』 『诶?这个嘛,差不多一个意思吧……?』这个小助手从未想过的角度,让它挠了挠头,『这个这个……硬要说的话,目前已解锁的任务里,确实还没有这一条……哎呀,这是好事哇宿主!降低任务难度还不好呀,只需要打打嘴炮就可以完成任务,奖励轻松到手,这美事一桩啊!』 小助手生怕宿主打退堂鼓,一边用它那虚拟的小胳膊小腿给宿主虚空揉肩按腿,一边继续讲解鼓气。 『你放心,咱们的任务很好做的!他小时候被反派抓走折磨了十几年,两年前才逃了出来,一年前拜入云山,这个隋东君天赋虽高却性格孤僻,又无父无母没什么后台,别人觉得他眼高于顶,经常排挤他。』 『再加上半年前他的眼睛莫名其妙受伤变成了红色,在这个世界红眸可是很不祥的,那些弟子啊,欺负起他就更肆无忌惮了。他既没有家人朋友,又没感受过任何温暖,我们只要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想获得他的信任和依赖,还不是轻而易举吗?』 小助手言语间,二人已赶到了孟章山前,江缘风对着云望舒行礼道, “云师兄,我还有事,就不与你同去了。” 小助手在一旁暗戳戳地吐槽:『真是个懂得明哲保身的家伙,想帮忙偏自己不露面叫你出手,生怕自己得罪了李银生那群人。按照任务推演的原本走向,你没有露面,他就也没去。』 云望舒点点头,没有劝他同去,但是在他临走前,又叫住江缘风,问了一句, “师弟,你看我现在穿的什么?” 江缘风似是已完全忘了前面的对话,疑惑地回答:“弟子袍啊?怎么了,师兄?” 云望舒瞥了小助手一眼,摇摇头,“没什么。” 小助手还在嘀嘀咕咕: 『不过也算是半个好人吧。』 江缘风犹豫了一下,又喊住了他: “云师兄!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的话……” “不用了,师弟你去忙吧。” “哦不是,我是想说这个点,应该有两位抱法堂的师姐在孟章山脚附近巡山。” “……好。” 送别江缘风,云望舒对在旁边怨念转圈圈的小助手问道:『抱法堂?』 『就是云山掌管门规刑罚的一脉弟子啦,』小助手一边解释一边忍不住再埋怨他两句,『都怪你非要莫名其妙跑出来,根本没有时间熟悉背景,现在倒好,两眼一抹黑,什么都得靠我现场给你解释。』 抱怨归抱怨,小助手还是老老实实地给他继续科普:『抱法堂里面都是个顶个的高手,尤其现任堂主玉拂衣,是上一辈曾赫赫有名的云山六剑中的小师弟,百年罕见的修剑天才!能在霜影堂毕业后被他选入抱法堂的寥寥无几,据说选拔标准不仅天赋和修为要高,品行更要高,所以里面的弟子个个嫉恶如仇铁面无私,只认法令不认人。每个抱法堂的弟子都会随身携带一块抱法令,令不离身,剑不离身。』 嫉恶如仇,铁面无私…… 云望舒若有所思。 又前行一段路,便看到不远处有两位女弟子,二人背后负剑,腰间悬挂着一块纯白的龙环形玉佩,玉佩上篆刻着一些玄妙的纹路,眉宇间英气十足,正在巡视四周。 这应该就是抱法堂的人了,云望舒上前搭话: “二位师姐。” 其中高一些的女弟子,上前一步,挡在另一名弟子身前,英眉微蹙,问道,“师姐?云望舒云大师兄,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宿主,注意人物设定!你至少要记得你是大师兄啊喂!』小助手翻了翻资料,『还有,我看看,嗯,好色,见到漂亮的师弟师妹就走不动道,废柴,这个不用演,反正你也不能练炁。』 云望舒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这位师妹,请问孟章地牢应该怎么走啊?” 地牢的所在并不是什么秘密,挡在前方的女弟子下意识向北方看了一眼,丛生的灌木后隐隐能看见一道铁门。 她有些警惕地蹙眉反问道,“怎么,云师兄,你是第一天来孟章山么?” 云望舒笑眯眯地道,“这边么?多谢!” 话音未落,闪身便已向北边冲去。 “喂!站住!按照门规非执法弟子不可设立私刑,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地牢!你做什么!” “英子!” 前面回话的女弟子下意识就追了上去,另一个女弟子喊了她一声,也紧随其后。 没想到云望舒跑得看似慢,想抓他时却如同一只滑手的泥鳅,每快要碰到,就被他不知怎地扭了过去,怎么都抓不到。 『啊啊啊啊宿主!你跑什么呀!』赶快关上资料的小助手也在他后面狂追,『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也要跑啊T T!还有你问她们干嘛,我这有地图,想去哪直接问我不就行了!』 小助手忽然灵光一闪,一拍手: 『哦我懂了!宿主!你是怕等会走任务的时候,‘在众人面前为他辩解’这一条不生效对吧!所以才要多喊几个人来!你真是天才!』 『……』 ********** 地牢。 阴冷,潮湿。 明明初秋未过,是乍寒还暖的时候,在孟章地牢内呼气时,却能看到白气。墙角处虫蚁横行,已长出丛丛杂草,似乎并没有人常来打理。 少年双手被吊起,跪伏在地,他垂着头,发丝凌乱,被汗水打湿的睫毛下隐约露出一双红色的眸子,此刻腿上正汩汩流血,衣襟碎裂,几道触目惊心的鞭痕印在胸口,横过几道陈年旧伤。 他对面两个人持鞭站着,一人口中正骂骂咧咧,另一人额角见汗,正在劝些什么。 忽然一道声音穿来: “站住!——” 二人一惊,霎时有些慌乱,其中一人赶快蹲下开始擦拭地上的血迹,另一人见状也清醒过来,想赶快把摆在一旁的各式刑具收进小千符中藏起来。 『太好了,这两个人也正在干坏事!』 少年动了动,朝门口微微抬头。 『没错没错,就是这里,第一步的任务非常简单,现在你只需要上去拦下他们,说几句好话,哦对了我这里有很多相关台词可以参考……啊啊啊啊啊你在做什么?!』 随着小助手刺耳的尖叫声,跪伏在地上的少年也猛地抬起头来,一双暗红色的锐利眼睛牢牢地锁在云望舒的脸上。 而云望舒三两步上前,在那个慌乱的弟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抢过那人手里的鞭子,双手拽住两端扯了扯,满意地感受了一下韧性,那张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一个孩子气的笑容一点一点绽放在了他的脸上。 他的眼睛大而圆,像只猫儿一样可爱,笑起时眼睛弯弯,像一弯月牙。 带着可爱笑容的少年,高高扬起的手狠狠挥了下去—— 第2章 东君 孟章山。 叶上初阳,鸟雀呼晴。 云壤间,以剑术冠绝北洲,又隐于山林不插手俗务,宗门内山脉辽阔,东西南北分别坐落监兵、孟章、执明、陵光四山,山中云雾缭绕,恍若仙境,主峰九龙山高耸入云,隔绝尘世,是以云壤间也常被称作云山,在尘世间素有仙人谪居之境的美称。 最令人神往的并非美景,十数年前天灾降世,云山六剑带领众弟子挺身而出救死扶难,为保护百姓死伤惨重,令人动容。在峪河、澧州乃至整个大虞国,百姓皆以能与云山弟子有交往而为荣。 但再光鲜的地方,也有充斥阴霾的一隅。 这一点没有人比此时正被拷在孟章地牢墙上的隋东君了解得更深。 “这几日身子总是不爽利,想必都是因为沾了这个隅鬼投胎的煞星。” 少年体内的炁被封得一干二净,双手被铁链高高吊起绑在墙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李银生和方淮一边整理家伙一边闲聊。 “师兄说得对,我这两天也浑身不舒服,铁是因为这个小崽种。”方淮连连附和。 李银生瞥了门口一眼,给方淮试了个眼色。 “去门口看着点。抱法堂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若是在附近,提前通知我。” 方淮先应了一声,但又有些犹豫, “师兄啊,我那会看到江缘风往陵光山跑了,怕不是去找云大师兄的。这……” “怕屁?就云望舒那个废物,漱灵镜是在他手上丢的,他哪敢来管这闲事。姓云的不来,姓江的早就自己跑了,天天装好人,你以为他真是什么好东西。至于云望舒?”李银生冷笑一声。 “当年偏要给自己儿子铺路造势,谁成想十几年过去了还是废物一个,真想看看我们‘英明神武’的山主大人,之后要怎么收场。” 少年听着二人幸灾乐祸,知道那位云师兄怕是不会来了。 那位传说中降生时天降异彩,鸾凤齐鸣,还有仙人降临赐名的云师兄,不料却变成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典范。在高调坐上了大师兄的位子之后,修为悟性皆堪称朽木庸才,碌碌无为十余年,狠狠打了他山主父亲的脸。 至于他自己…… 他确实是个怪物,是个煞星,是个不祥的东西。 他这个怪物也从没指望过靠别人来救自己。 隋东君冰冷的眼神落在二人的脸上,牢牢将这二人的嘴脸刻入心底。 江缘风来不来他并不在意,有心帮忙已实属不易,这份情谊,他会记下。 而这二人的“关照”,他日后,也必将翻倍奉还。 李银生闲聊中余光瞥见一双血色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登时暴怒,抬手就将拿着的鞭子甩了过去: “你他妈的看什么看!再用那双脏眼睛看我就给你剜出来!” 少年歪头躲避,却碍于束缚无法躲开太多,从锁骨到腰间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被撕破的衣衫露出身上一道道狰狞如蜈蚣般、横七竖八的疤痕。 隋东君一声都没吭,只是依旧用那双被李银生视为不祥的眼睛盯着他,直看得他浑身发毛。 李银生打了一个寒颤,随即一股恼怒更加涌上心头,自己怎么能被这个灾星吓到?他啐了一口,拖过一桶水,拽住隋东君的头发,猛地将他的头按在水里。炁被封住的隋东君拼命挣扎,水花四溅,弄脏了李银生的衣服,李银生此刻却只感受到一阵舒爽——平日眼高于顶的天才,此刻也不过是他手中随意拿捏的落水狗。 直到挣扎的动静小了,方淮怕闹出人命讪笑着拉了他好几次,李银生才将隋东君的头拽离了水桶,看着大口呛咳喘气浑身湿透的隋东君,李银生揪住隋东君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来,与那双有些失焦的红眼睛对视,不是很喜欢用这双脏眼睛看他吗?那就从此学会用另一种眼神看他。 那双眼睛渐渐回神,李银生却没有看到他期待的畏惧和胆怯,反而又是那种让他火冒三丈的讥诮和轻蔑。 一口水喷到了李银生脸上。 李银生僵了一息,登时暴怒,他怒极反笑, “好啊,好啊,隋师弟真是一身傲骨。” 李银生擦了把脸,狞笑着用鞭子拍了拍隋东君的脸:“还没给隋师弟介绍一下,这可是我新弄来的好东西,祛骨鞭,听说过么?只要我像这样灌入炁,”他说着运炁凌空一甩,鞭尾炸出一朵令人头皮发麻的电花,“就会像朵花儿~一样在你体内炸开,嘭——然后啊,轻则经脉受损,三五月不得修炼,重则经脉寸断,彻底沦为废人。” 李银生肩膀甩开试图劝阻自己的方淮,面带笑意,客气地询问,“你是想歇三个月,还是想做废人呢?” 李银生眼神落在隋东君的右腿上,笑吟吟地道,“隋师弟,最近替师兄们跑腿,辛苦了啊,要不先歇歇腿?” 话毕,不等隋东君回应,闪电般的一鞭狠狠落在他腿上,横冲直撞的炁霎那间在他右腿经脉里炸开,难以言喻的剧痛袭来,豆大的冷汗一下就从隋东君额头上冒了出来。 但他依旧一声没吭。 李银生见他一不求饶二不吭气,火气更甚,冷笑一下,唰唰又是两鞭,吓得方淮赶快上来拉他, “李师兄,我的好师兄,你先消消气,咱犯不着跟一灾星置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况且……” 方淮额头上的冷汗冒得比隋东君还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挨打的是他呢。李银生看他那怂包样,气都消了两分,忍不住嘲笑道, “得了得了,我知道你怕什么。放心,我早打探过了,小师叔至少明日才会回来。又没人传信,抱法堂的人没什么事不会来地牢,我让你守着门也不过是图个保险罢了。你怕个屁!” 方淮还是讪讪赔笑。怕李银生压不住火真闹出人命,方淮抢在他挥鞭前扬手给了隋东君一巴掌,“快说,你把漱灵镜放哪了?” 李银生也被方淮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正事上,他冷哼一声,用鞭子指着隋东君道,“记住了,刚才那三鞭,是老子看你不顺眼,你活该的。接下来,你早点交代,就能少挨几鞭。说吧,漱灵镜放哪了?” 隋东君啐了口血,勾了勾手指,低垂的猩红眸子里杀意涌动。 这时忽然一道朦朦胧胧的声音传入隋东君的耳朵。 『……宿主、宿主!你跑得太快啦等等我啊啊啊!——” 隋东君微微一怔,收起手上的小动作,抬头不着痕迹地搜寻,却什么也没看到。 “嘴别这么硬,对谁都有好处,死灾星,听到了吗?趁早老实交代,还能少吃点苦。” 『……宿主,你还记得任务吧!等会一定要在众人面前好好维护他,多说几句好话……』 声音似乎越来越近,他依旧没有寻到声音的来源,看到李银生二人似乎对这个声音毫无反应,隋东君心中顿生几分警觉。 这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子喝到: “站住!——” 李银生二人一惊,瞬间慌了,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刑具。 『……任务目标隋东君应该就在前面……太好了,这两个人也正在干坏事!』 听到自己的名字,隋东君脸色也变了。 他抬起头,向地牢门口看去。 一个少年从地牢入口一跃而下,他头发很短,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在额前,眉眼十分漂亮,是一种张扬的美。少年脸上带着几分笑意,身穿奇怪的服饰,只有半截袖子,随着他的动作,领口处露出的一截锁骨,皮肤苍白如雪,更显得他精致如瓷器。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深邃,如同可以吸走灵魂的黑曜石。 那双长睫毛下黑曜石般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眼神落在隋东君的脸上。 这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少年有些熟悉。 不知为何,隋东君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面前这个人是云望舒,云师兄。 但是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个衣着怪异的少年,长了一张与云师兄截然不同的脸。 一张在自己记忆中从未出现过的脸。 “云……云师兄。”方淮赔笑道。 而其他人对这一幕似乎没有任何反应。 纵使经历过的荒诞、危险数不胜数,隋东君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任谁见到这样诡异的一幕,心情都好不起来,更何况这怪人的目标很显然是自己。隋东君很快将脸上的表情压了下去,装作没事一般又垂下了头。 少年身后飘过来一只怪异的小光球,它见到隋东君后,立刻狂喜地喊道: 『没错没错,就是这里,第一步的任务非常简单,现在您只需要上去拦下他们,替任务目标说几句好话,哦对了,我这里有很多相关台词可以参考……啊啊啊啊啊您在做什么?!』 隋东君本以为这少年会按前面那个声音所说,替自己辩驳几句,不想这少年竟几步上前,一把夺过李银生手里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祛骨鞭,开开心心笑了,扬手—— “啪——” 便是一鞭。 小助手看呆了。 李银生和方淮也看呆了。 这厢,挨了一鞭子的隋东君也愣了一下。 鞭子甫一落下,他就感受到,这鞭破空声响,力道却不大,也未灌入炁,与方才李银生那扎扎实实的几鞭比起来,说是泄愤,不如说更像羞辱。 或是……演戏。 但是把事弄大对这个人有什么好处? 以及,他究竟要演给谁看? 小助手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开始尖叫: 『啊啊啊啊宿主!!你疯了吗!我们的任务是和他交好!不是和他结仇啊!!』 狄骄英冲进地牢之后,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这位云大师兄往日里最多也就色眯眯地盯着师弟师妹们看看,花钱给师弟师妹们送点礼物什么的,最大的缺点无非就是贪财好色、懦弱无能、资质低下、修为奇烂,虽然狄骄英一直看不上他,但他也从未闯过什么大祸,没想到今天竟敢当着抱法堂弟子的面鞭打同门。 狄骄英脸色冷酷下来,不等她有所动作,云望舒已经将鞭子往地上一扔,伸手就缚。 “抱歉,听说宝镜失窃,云某一时情急。” 狄骄英脸色未缓,大大咧咧的少女此刻已变为严肃执法的抱法堂弟子,干脆利落地上前制住了云望舒,冷声道, “在抱法堂面前,我行我素,残害同门,实在嚣张至极,按照门规将你拿下。” 然后,隋东君就听见假云望舒在心里没什么诚意地对那个小光球说道, 『哎呀,真是抱歉。这下彻底没法做你们所谓的任务了呢。』 在小助手抓狂的时候,狄骄英和见状假模假样上来帮忙的李银生方淮已经三下五除二将豪不反抗的云望舒五花大绑。 先前在她身后的少女,也就是林青儿,拉住狄骄英,在她耳畔轻声说,“英子,你冷静一下。且不说云师兄为何性情突变,胆敢当着抱法堂的面违反门规,单说地牢的位置,云师兄怎么会不知道?我看他是刻意引我们二人过来,事情恐有蹊跷。” “更何况……”林青儿用眼神示意李银生二人,直把二人看得两股瑟瑟,“我看他们两个也有点问题,这位师弟的一身伤还不知是哪来的呢。” 狄骄英沉吟了一下,二人对视一眼,轻轻颔首,随后狄骄英宣布道, “当众鞭打同门,先暂时将他关在地牢。至于如何处置,等明早堂主归山时再交由堂主定夺。” “这位师弟……”狄骄英看到隋东君皮肉外翻的伤口,下意识就眉头紧皱,她赶快上前将铁索解开,把他放下。 “是隋东君,隋师弟吧。”林青儿的眼神在隋东君红色的双瞳上停留了一下,接过了狄骄英的话,很快叫出了他的名字。 “隋师弟,你因何被锁在此?你身上的伤可与他们几人有什么关系?”林青儿问道。她的声音如水般柔和,轻易便能安抚人心,使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我被锁在此,是因二位师兄称漱骨宝镜被人盗走,我有重大嫌疑。”隋东君平静地说道。 “至于我身上的伤……” 李银生在狄骄英背后冷汗直流,拼命用眼神威胁隋东君。 这二人的下场,他自有打算。抱法堂插手只会将事情闹大,这是隋东君最不愿见到的。隋东君欣赏够了他们狼狈的样子,才继续道, “与这二位师兄无关。” 李银生长舒一口气。 林青儿看着整个人汗涔涔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李银生和方淮,短暂地皱了一下眉。 “既然如此,我们先送你去草泽堂修养吧。漱灵镜若真失窃,便是大事,理应上报,我们抱法堂会调查清楚。” 隋东君垂下眼,他耳畔一直传来那个假云师兄和怪异光球的争吵。 『宿主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精华也不涂衣服也不换,非不听安排提前三天过来也就算了,刚才你到底在干嘛?!!我们要获取他的信任啊!!你怎么能打他!』 『我已经打了,你能怎么样我呢?』假云师兄的心声,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你——!你!!』光球抓狂至极。 『我?我怎样?你们要怎么处理我?既然我这么不配合,不如杀了我,换一个合作对象好了。』 『我、我……!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隋东君总觉得这个假云望舒似乎在刻意挑衅激怒光球。 尚不清楚他们所图为何,但这两个危险对象很显然并不知道他能听见他们间的对话,否则也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争论。 趁此机会,他必须知道更多信息。 他对林青儿道: “多谢师姐好意,但是不必了。” 林青儿有些惊讶。 “虽然东君不知道自己的嫌疑从何而来,但两位师兄坚称,想必有他们的道理。”隋东君淡淡嘲讽了一下李方二人,“既有人指认,东君作为嫌疑人,也知道瓜田李下需要避嫌的道理。自从得知了自己的嫌疑,东君还从未离开过此地,想必也没有机会处理‘赃物’。今晚,便请师姐带人去我房内仔细搜查,也省得有些师兄觉得,我回去把证据处理掉了。” 方淮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劝道:“哎呀……怎么会呢?隋师弟还是回去休息吧,师兄何曾指认你,只是轻信了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一时糊涂,你的为人,师兄自然是相信的。还有你的、你的……” 明天小师叔来了看到隋东君这副样子待在牢里那可还了得……方淮本想说你的伤也需要休息,又怕提醒了隋东君鞭伤的状还没告,不敢开口,一时左右为难,冷汗直流。 隋东君扭过头,微合上眼不看他们,把一个受了委屈不愿离开的清高负气少年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方淮不敢说,林青儿已经开口:“可是你的伤……” 隋东君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林青儿的查看。 “与此事无关。都是些皮外伤。” “这……好吧。既然你坚持,那今晚,你就先待在这里。稍后我给你送一些却谷丹和伤药来。” 林青儿转念一想,或许隋师弟是为了第二天在小师叔面前卖个惨,让欺辱他的那几人多受些教训。对于这样的小心思她并不反感,便也没再坚持,只是承诺抱法堂保证不会让任何人有栽赃的机会,如有冤情必会查清,将云望舒关在斜对面的一间牢房,便带着众人离开了。 李银生和方淮战战兢兢了半天,生怕隋东君突然发难。但看到隋东君全程都没有向抱法堂告发自己的意思,想必是已经怕了他们,李银生的胆子又大了起来,扭头比了一个威胁的手势,恶狠狠地递给隋东君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才跟在狄骄英身后离开。 待到确定那几人都已离开地牢,隋东君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放松下来,他向后倚靠在墙上。 他有一个绝对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 一个害他被囚禁折磨了十五年的秘密。 隋东君不着痕迹地掀开衣服碎裂的一角,果然发现狰狞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甚至隐隐有愈合的迹象,只是被鲜血覆盖,不仔细看很难看出端倪。 他睨了一眼坐在对面牢房里便闭上眼不再理他的云望舒,阴沉的脸上暗含杀意。 不知道这两个人知道多少,但是…… 他们必须死。 第3章 『系统』 是夜,明月如霜。 地牢里除了虫鸣螽跃唯有一片寂静。 『宿主,您好。』 一道电子的播音腔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 云望舒从闭目养神中睁开眼。 面前的小助手内部的火焰和表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赤色电流般的光芒,静静地跳跃闪烁。 云望舒瞥了一眼对面的隋东君,他保持着休憩的姿势,并没有什么反应。想必这个声音和小助手一样,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云望舒一个人能听见。 『哦?是你啊。我记得当时你说,不听你的话,我就会被你所谓的神杀掉,你是来杀我的吗?』 『更正,系自您与我方签订契书之时起,您需要向我方提供一定的劳动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完成指定任务,说出指定台词,执行指定动作等。』 『以及在契书存续期间,您有责任遵循主神代理人,即——我的指令,否则我方有权停止向您供应在异界维生所必需的能量并给予一定的精神惩戒。』 此刻占据了小助手身体的主神代理人,正是与云望舒签订契书的系统。系统说话时的语速不快不慢,语调不上不下,并没有什么对于他不配合任务而产生的恼怒情绪,只是在平静地阐述一个事实。 云望舒笑了笑:『如果我不愿意呢?』 系统并不应声,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下一个瞬间云望舒的瞳孔骤然紧缩。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云望舒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这种痛无法用□□上所能感受到的任何痛苦去形容,犹如用刀片去生刮每一处神经末梢,云望舒只感觉整个人的灵魂被生生撕成一片一片,再揉碎捏扁,肆意揉搓。 疼痛几乎让他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种割裂感,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甚至无法感知到自己的手指,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来自灵魂深处无穷无尽如同深渊噩梦般的剧痛。 在这种痛楚中,时间也成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定义。 『四级惩戒,小小警告。』在云望舒颤抖的时候,系统平静地介绍,『人类的灵魂无法承担六级以上的灵魂惩戒,还请您爱惜自己的身体。』 『现在,请您对我说:‘我将保证完成任务’,作为奖励,我会将惩戒强度下调至三级。』 『……』 『只要您……』 系统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它看到了云望舒颤抖的脸上挂着的嘲讽笑意。 “哈……哈哈哈……” 云望舒好像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忍不住笑出声。 即便灵魂正经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他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系统毫无感情地加大强度,云望舒却大笑出声,好像越痛就是一件越好玩的事一样。 笑累了,他喘息着对系统说道, 『你就这点能耐?』 『……』 系统停顿了一会,对他说道,『宿主,我没有情绪,您不必想着激怒我。』 『完成任务对你我双方而言,是一件双赢的事,我方……』 『不用了,你直接杀了我吧。』 『……我方可以做出一定让步。』 『我不需要,你可以直接杀了我。』 系统毫无感情的声线也隐隐透出几分威胁的含义, 『宿主,容我提醒您,这样对您似乎没有什么好处。』 云望舒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大笑出声,直到笑出泪花。 随后,他在疼痛中轻快地笑着说: 『不自由,毋宁死。』 系统沉默了许久。 云望舒眯着眼睛仔细观察它的反应,恍然: 『你不能杀我,对么?』 话音一落,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连虫鸣都似乎不复存在。 云望舒笑着叹息,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原来,只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啊。』 系统停掉了已经没有意义的精神惩戒,它第一次直视着这个与主神签下契书的少年。 『您很敏锐,但是这种敏锐,不一定是一种好事。我有必要提醒您,我方可以做到的,远比您想象中更多。但如非必要,我方并不希望走到那一步。』 它松了口,做出自己的让步。 『我方可以适当放宽您的权限,不干涉您的任务过程,只要您保证最后可以完成任务。』 『你没听懂吗?我不保证。』 『……』 系统无视了他的拒绝,留下最后一句话之后,跳跃的赤色电光渐渐熄灭,承载它的光球重新变成了一具空壳。 『请您三思。』 ********** 一切重归寂静,地牢里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许久,隋东君睁开眼,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他听得出来,今晚突然出现的声音,和那个咋呼的光球是同一方势力,出于某些目的,他们要求这个假云望舒做一些事获取他的信任。而这个假云望舒……性格很特别。 他似乎宁愿被折磨、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做这种违心的任务。 不自由,毋宁死…… 少年痛苦的喘息和轻快的笑声,交织着出现在他的耳畔。 隋东君忍不住抬眼看了一下这个假云望舒。 他靠着墙,双眼阖着,似乎是睡着了。 在地牢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有些苍白。 他看起来年龄不大,十七八岁。很难想象这个看起来并不强壮的身体里,蕴含着多么强大的能量,才可以在受尽折磨的情况下和非人的异界怪物对抗一夜。 但是,谁也无法保证这不是一场表演给他看的戏码,不是为了获取他的信任而精心设计的任务中的一环。 这个世界对这些异界来客而言犹如一场游戏,而对他来说,想要活下来,却已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们知道很多自己的秘密。 很多很多。 所以,这个知道他很多秘密的云师兄,是一个极不稳定的危险因素。 信任,容易招至背叛。 警惕,才是让他能活到今天的良药。 隋东君轻轻抚摸着自己腰腹上已经结痂的伤口。 只是…… 从他们的对话中,他还听出一件事。 按照系统原本的要求,假云望舒本应三天后再过来,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在审讯刚开始的今天就来了。 若非如此,以李银生的性格,落在他手里三天,怕是最后自己要么杀人叛宗,要么非死即残。 受折磨事小,暴露了他身体的愈合速度,恐怕将是灭顶之灾。 有心也好,无心也罢,总归让他避开了灾祸。但…… 隋东君整理着破碎的衣襟遮住疤痕,他双手握紧,彻底摒弃了那一丝犹豫,眼神变得冷漠。 但,有可能知道他秘密的人,还是得死。 在那之前,如有机会,还他一次罢。 ********** 小助手美滋滋地接回了自己的控制权。 昨天晚上系统亲自降临,想必已经好好给了它一身反骨的宿主一个教训,这下还愁他不听话? 想到今天起终于可以过上工资奖金双丰收的好日子,它就不由地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脸。 它伸了个懒腰,飘到正在闭目养神的宿主身边,观察了一下云望舒的反应。 ……他没什么反应。 嗯,它懂了,这一定说明,宿主已经彻底被系统说服准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它不由地在心底桀桀坏笑,它还是喜欢他昨天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小助手看到宿主睁眼看他,清清嗓子,贱兮兮地明知故问, 『宿主,昨晚系统来啦?』 不等云望舒理它,便悠悠地自问自答道, 『哎呀,我也是过来人,没事的,只要以后好好做任务,用心补偿,不管昨天开始还是今天开始,还是原定的三天后开始,』小助手算了一下,『哦不对,是两天后了——』 『总之,只要你有一颗愿意向着任务奋勇前进的心~什么时候开始努力都不算晚啦!~』 此时也佯装刚醒并见证了昨夜系统屈服的隋东君:“……” 小助手看到睁眼的任务目标,满心想着给即将恶补任务的宿主再画一下重点,一边隔空指指隋东君,一边郑重其事地强调道:『还有还有,宿主,记住了,任务对象是对主神非常重要的人,所以你可一定一定要跟他搞好关系!』 云望舒冷笑一声,扭头对隋东君说道: “看什么看,滚。” 隋东君:“……” 小助手:『……』 无需多言,小助手顿时明白了他的立场——看样子系统也没能把这个刺头搞定啊!欲哭无泪的它,简直想冲过去把隋东君的耳朵捂住:『别别别……别啊!他……他看你,可能……一定是因为,同病相怜,对,没错!』 小助手绞尽脑汁想给任务目标在宿主这涨点好感度。 『你记得我之前说他被反派抓走关了好几年吧,他现在被关在这,肯定是回想起了那段阴暗痛苦的时光,看到你也被关在牢里,觉得……同病相怜!』 他们谁都没发现,隋东君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云望舒冷漠地说:『你是不是忘了我被关在这是因为我昨天抽了他?』 小助手泪流满面:『我真的想忘掉……!』 话音未落,随着吱呀一声,厚重的石门被推开,扬起一股潮湿阴沉的泥土气味。 有人来了。 这人好似一柄出鞘的利剑,又像一棵挺立的青松。 他腰杆笔直,行走如风,明明看上去是一个年未及冠的青年,五官甚至还有几分幼态,眉宇间却自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叫旁人不敢轻易靠近。 他身后还跟着几位男男女女的弟子,皆是表情肃穆,十来号人却没有一丝嘈杂的交谈声。还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林青儿李银生几人。 抱法堂行事重视证据,隋东君不愿指认他们伤人,李方二人便不会被关押在牢内,但在判决前均由抱法堂的人盯着。抱法堂的刑罚大多并不避人,这也是一种无形的威慑。是以在那群人身后,还有几个普通弟子跟在后面看热闹。 『啊啊啊玉拂衣怎么这就来了!抱法堂铁面无私的堂主,云山百年一遇的天生剑才……完蛋了完蛋了!宿主,现在怎么办啊!』 『漱灵镜现在在哪?』 『你、你问我干嘛!』 云望舒似笑非笑地盯着它,随着玉拂衣越来越近,小助手冷汗狂冒,开始绞尽脑汁地狡辩, 『不不不不关我事啊!还不都怪你瞎折腾,没一条按着原定计划走现在任务才变得一塌糊涂!你、你你,你看我我也没办法,快点想办法,不不不然到时候系统再来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你快点想想办法啊玉拂衣要过来了——』 小助手从垂死挣扎到放弃尊严只需要玉拂衣向前迈的三步。 『好吧我说实话我本以为按着剧本走就行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就没有仔细看资料,其他我真不知道!快想办法糊弄过去拯救我的职业生涯还有求求你了千万不要投诉我!——』 “林青儿。” 玉拂衣说话咬字就如同其人,非常干净利落。 『宿主,原任务剧情里这事没闹大,根本没人追查隋东君和漱灵镜的事,三个月之后的天佛圣诞祭典之前漱灵镜就已被还回来了,其他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了!求你了快糊弄过去,我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我不能报废在这啊啊!』 在脑内的交流速度是比用嘴交谈快上许多倍的,小助手语速飞快地补充信息,试图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职业生涯,隋东君在一旁若有所思,而林青儿已经应堂主召唤上前行礼, “弟子在。” 『好了,』眼看着小助手快哭出来了,冷心冷血的宿主大人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它,『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林青儿来时已和玉拂衣详细禀报了经过,现在既是说给李银生和云望舒听,也是说给隋东君听, “弟子在云师兄处和请镜台看过,漱灵镜确实已不见踪影,失窃一事应当属实,不过请镜台未有其他异动,可见漱灵镜并未离山。弟子也已带堂中同门在隋师弟的住处仔细探查了一番,并未发现漱灵镜的下落,也未曾发现什么异样。” 玉拂衣仿佛可以洞悉一切的冷淡目光看向隋东君,不出一秒便下了定论:“他没用过漱灵镜。” 李银生一听这话就知道要遭,冷汗已经下来了。隋东君抿嘴,面上露出沉冤昭雪的不忿神情,心下暗忖,若那个光球说的没错,盗走漱灵镜之人既然只是偷偷借用不敢将事情闹大,八成是某个弟子偷拿后,未能及时归还才推到他头上的栽赃,如此,怀疑范围也不会太大。 他抬头看了看李银生的表情,心中已有了几个人选。 不是外面来的就好。 玉拂衣将目光移到李银生和方淮身上,平淡的一个眼神却看得二人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方淮牙关打颤,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李银生擦了擦冷汗,强自镇定: “弟、弟子只是听说他偷走了师兄的漱灵镜,一时心急,立功心切,想替师兄分忧,绝无恶意啊!” “何处听说?” “这……一些风言风语罢了。弟子只是关了隋师弟一小会,询问漱灵镜的下落,保证没有做其他违反门规之事,不、不信可以问他!” 李银生只能咬牙赌一手隋东君不敢告发他,果然隋东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狄骄英怒道:“你既然知道是风言风语,怎么还敢做出此等欺凌同门之事!” 李银生还欲张口狡辩,玉拂衣身后一名弟子“铮”的一声抽出剑,分毫不差架在他的脖子上,李银生认出这正是跟了玉拂衣七年,在门内素有疯狗之称的平鸢,此人对玉拂衣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对旁人杀伐果断从不心软。平鸢那冷冰冰看渣滓的眼神霎时让李银生噤声。 类似的事狄骄英不是没有见过,云山严禁内斗霸凌,一旦发现必将严惩。但也正因抱法堂的处罚极为严苛,一但上报,便是彻底撕破脸皮,若被欺凌者没有勇气和施暴者斗争到底,多半也就忍气吞声了。狄骄英不愿再见到类似的事发生,低声对隋东君提醒道: “不知你有何顾虑,但堂主为你主持公道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多谢师姐提醒,这些伤是先前历练中所受的,确实与他们无关。”隋东君平静地点头,他身上的秘密经不住抱法堂的验伤,他不想徒增麻烦。 “听信流言,私设禁闭,此二人,鞭三十,罚俸两年。” 玉拂衣清冷利落的声音下达了二人最后的判决。 他一发话,自然无人再敢置喙,抱法堂的鞭刑毫不留手,每一下都是实打实的,三十鞭下来,整个屁股到后背都会皮开肉绽,没一点好肉,李银生脸色一白,但被抱法堂抓住,没被隋东君指认滥用私刑、废掉修为赶下山去,已是最好的下场,又暗暗松了口气,方淮却露出几分崩溃的神情,背后瞪视着李银生,眼神里透着怨毒。 鞭刑的皮肉之苦他可以忍耐,但罚俸两年却是实实在在的重大打击。若不是家中急需钱,他也不必阿谀谄媚地整天跟在这群人渣身边赔笑,他事事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如今一时没拦住李银生,那个杂种犯事,他却也要连带着受罚。修行一道本就花费不小,未来两年一下没了着落不说,家里情况也是雪上加霜。 方淮面如死灰,李银生心有戚戚,二人跪在一旁只待这场审判彻底结束,便会被带出去行刑。 抱法堂众人皆是面未改色,小助手一脸心悸,时不时紧张兮兮地偷看玉拂衣几眼,而后在云望舒耳边窃窃私语。云望舒则没什么反应,面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好像那两个人的下场也分毫影响不了他这个即将面临抱法堂堂主审判之人的心情。 隋东君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玉拂衣冰冷如剑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云望舒的身上。 明明被看着的并不是小助手,它却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压迫感。对视不过一秒,它便仓惶败下阵来,明知对方看不见他,还是没出息地一溜烟躲到了云望舒背后。 狄骄英适时地站出来禀报: “堂主,云望舒云师兄先是在孟章山脚同我和青儿师姐搭话,引我二人来此之后,当着我们的面用祛骨鞭击伤无法反抗的隋师弟,嚣张至极。此事弟子亲眼目睹,而后将他当场拿下。但……” 狄骄英犹豫了一下,继续道:“但弟子怀疑此事另有隐情,云师兄若有心伤人,没必要在我抱法堂面前出手。” 玉拂衣的眼神扫了过来。 “有何辩解?” 云望舒摇了摇头,小助手急了,玉拂衣可不是那种有耐心三番两次给人机会的人物。 『不是,你快解释一下呀!推到那两个人头上,或者随便编个理由也好!』 可是已经晚了,如同玉石碰撞般的冰冷声音开口道: “保管不当,丢失至宝;轻信流言,蔑视门规;私持凶器,残伤同门。此人薪俸去六,鞭三百,废一臂。” 当下,整个地牢鸦雀无声。 小助手眼睛瞪得溜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什么?!!!废一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