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映像》 第1章 楔子 “她就拜托你了……” “跟我走吧,小应……” 应如是最近一直在做这些怪梦。都说梦是现实世界的投射,梦里遥远模糊的声音让她没有恐惧感,反倒是隐隐的熟悉,但她想不起来了。 她从床上坐起,眼神不聚焦地看着床脚,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莫非是早年间熬夜熬太狠,如今终于遭了报应,开始精神不正常了? 应如是越想越寒毛,生怕自己最后要去圣卡洛精神病院和那些病人玩Cosplay。 突然,戴手腕上的通讯环猛地震动起来,应如是被震得一激灵,差点大骂设置这个震动强度不可调的设计师。 她碰了碰手环,通讯界面在她眼前投射出来。 她清了清嗓子:“喂,老师?” 对面一阵电流声,看来信号不太好,半晌才有人声:“小应,实验室那个项目你收尾了吗?” 应如是:“在统计数据,测出来和我们预期差不多,可以写报告了。” 对面:“你的效率一直都让我放心。不过报告还先不急,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应如是皱了皱眉,调出日历。 应如是:“快过年了?” 对面:“是啊,小应,又一年了……这两天你也别回实验室了,那个项目不是很难做,也不是很急,今晚我们组出去搓一顿,怎么样?” 对面中年人的话音原先还有些世事苍凉的悲慨,后面话锋一转,又变回平时那种稳重藏着点不正经的调子。 应如是一僵,顿住了。 对面以为她又要拒绝,正要花式劝解,她却爽快答应了。 事实上,她的沉默并不是走神,而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得忘词了:梦里那个熟悉模糊的声音,不就是她老师——沈君汝的声音吗!在电流声的模糊滤镜下,加上他那句略显沧桑的话,脑内的声音才渐渐和耳边的声音重合。 不过她的心定了定,好歹不是梦到一些听都没听过的,那才叫惊悚,这样的还可以说是有现实依据,被她混乱的大脑胡编乱造产出的诡异梦境。 她正了正色,但这一想法依旧像后劲很大的恐怖片一样反复窜出。她决定不理会,大不了真去找精神科医生聊一聊。 她看了看天色,已经是下午——她早上八点才从实验室回到家里,想着反正批准她可以不回实验室,那干脆就睡到饭点再过去。 另一边,西山墓园。 由于是冬天,这时候又在酿雪,天色不怎么明朗。萧瑟秋风改换成凛冽冬风,从彼岸的北国吹来,吹得东国最北的无极河都停住奔腾,只敢在九尺冰层下暗流涌动。 寒流席卷东国,永定——这座东国的三线小城市,已经做好了苍山负雪的准备,但是松柏还长青。 一个中年男人刚刚关掉通讯界面,停在墓园的门口,久久不去。 睡到饭点这件事是很简单的,对于应如是来说没错,她已经太久没休息过了,这一歇下来,身体一松,就像倒春寒一样猝不及防,来势虽然不汹汹,但也让她久违地体会到什么叫作越睡越累,怎么休息都补不上以前欠下的巨债。 她挣扎着起身,迷糊地换上便装,对着镜子整理了几下,恢复回平时见人的那张平静的脸,又勉强扯出几个算得上温和的笑容,满意地点点头,离开了。 她驾驶民用飞行器,卡在限速的线上一路狂奔——她快迟到了,这个倒霉的家伙,一睡连闹钟都吵不醒,最后还是身体觉得勉强可以醒了才让她睁眼的。 中央广场有个公用停机坪,当然,非常贵。现在的民用飞行器和那些老式直升飞机不同,升力主要由飞行器下方提供,没有那巨大的螺旋桨,体积小一些,尽管如此,停一个民用飞行器需要用到的空间还是不少:降落和起飞的操作空间不能省。 不过应如是作为科研人员,东国的重要人才,这点福利自然是不会吝啬的,于是在她入职的那天,顺利地拿到了中央广场的停机位一个。 应如是匆匆停好机,马不停蹄地赶到沈老师指的那家店,还没来得及感叹此处装横古朴典丽有雅韵,就在二楼弯弯绕绕的走廊转了个七荤八素。 终于,好不容易给她踅摸到了那个包间。 她松了口气,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包间吃饭么,必定是人多且吵,吵得恨不能掀翻屋顶的那种开怀,所以她料想必定没人会听到这敲门,就自行推门进去了。 一口气还没松完,只见这里边竟然只有沈老师一个人。 坏事了,该不会要单独和老师吃饭吧?这和学生被请去办公室喝茶有什么区别?她面上不显,但任她再怎么和沈老师亲近,也有点紧张。 “小应来了,坐坐坐。”沈君汝招呼她。 应如是依言坐到他对面。 她想了想,开口:“那个项目——” 沈君汝不留情地打断她:“先别项目,大过年的,消停会,”他顿了顿,若有所指地说:“再说了,这些项目都没什么意思,不是没有创新性的老东西,就是简单到白痴也能干的杂活,或者什么,看着就像大明王朝和三体混合起来一样离奇的设想。” 应如是:“……” 您说话还是这么有意思。 接着他又自顾自地说:“不过,太平年代的确不比当年,战乱时候我们搞生化的用处比较大,”他自嘲地笑笑,“是用处非常大,枪口要对准敌人么……” 应如是皱眉,觉得他应该再说清楚点:“细菌战是国际禁止的,老师,您在说什么?” 沈君汝:“不是细菌战,但是跟这种鬼东西一样可怕。现在么,我们也就干点制药的活,那种要近于人体实验的东西离我们已经很远了。” 应如是静静地看着沈君汝,她第一次觉得她与老师之间不仅仅隔了前后辈关系,还有很多她不了解的过去,甚至,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想——那是一个她不知道,但是她存在的过去。 沈君汝难得地如此正经,应如是紧绷着神经,大有山雨欲来之感。 这时,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打乱了此时凝固的空气。 应如是自觉起身去开门。 这里虽然崇古之风,但设施都是当代的水平。应如是开门放机器人进来,只见那机器人的顶端盛放着几碟永定的家常菜,上面是透明材质的封盖。 应如是错身让开,那机器人自动转到桌边,底端忽地增高,直至与桌面齐平,然后伸出机械臂将那几盘子端到桌面。 沈君汝:“你来之前,我先点了一点基础菜式,放心,没有葱,看看还要补点什么?” 应如是本来让老师干这种活已经不太好意思,这下哪还敢说什么不,连忙摇头。 终于,她问出了进门时就想问的问题:“就我们两个人么?” “对。” “那为什么要用上包间?” “啊,发年终奖了,别担心,年轻人,老师请你吃饭这点钱还是有的。” “……” 应如是彻底服了。 这里的控温系统实在太优秀,应如是没由来地想起以前读过的“暖风熏得游人醉”,这下她确实有点头晕犯困,吃了半分饱就停了。 就在她盯着面前的菜出神时,沈君汝抛出了一个方形的金属物件。 应如是迅速回过神,敏锐地捕捉到那个小东西是什么——那是他们EAS(东国科学院的简称)院内文件的特殊形式。 她狐疑地看过去。 沈君汝将金属物件接上手环,书面形式就在他们面前投射出来。 这是一份申请书。 “小应,我准备申请调回武安,你跟着我走么?” “去武安那边做什么?在永定又相安无事。” “不是去,是回。你的家乡不也是武安?况且,我们生化院总部在武安,到那里,才能找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应如是没维持住平静的仪容,脸上写满问题。 “到了你会知道的。 小应,别忘了你是谁。” “……”应如是被他神神叨叨地念了一通,没接受到对方要传达的有效信息,倒是觉得沈老师应该在她之前先去精神科看看。 沈君汝看她这样,也不愿多说。 应如是又想起了那些梦。她定定地看着沈君汝,觉得此人身上还藏着很多她想知道的信息,不能就此离开他,于是在那份申请书上签下了名。 沈君汝收起那份申请书,大抵也是觉得目的达到了,继续乐呵呵地吃饭,也不管应如是此刻如何凌乱。 一个月后,沈君汝和应如是踏上了武安的土地。 与此同时,武安的另一边,一架飞行器落地。 一位裹着深黑大衣的青年缓缓走下,他脸上略带奔波的憔悴,眼里却有着年轻人的神采,还有一点不易发现的狡黠。他抬头望向南面,那是WIB(武安生物化学研究院的简称)的方向。 那里湿雪纷飞。 这是法历945年,冬春之交,雪色弥境。 就此,宣告命运的车轨终于拐了个弯,来到了未知的方向。 250119,不满意第一稿,重写了一遍,这是二稿。 241221,前面写的时候还没找到感觉,大部分是介绍背景,后面才慢慢切入主线,拜托大家耐心些看下去,剧情不会这么简单的…… 250618,不好意思,这次一定填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故事不故(一) “沈教授这边请。” 办完调职手续后,应如是跟随沈君汝到WIB报到。据沈君汝说,他以前就在WIB工作过一段时间,但是后来因为某个项目要去永定的实验室做,就留在那了。他本人说:“那风景不错,人也不错,挺好的。” 看着沈君汝的岁数,资历也不小,这的人认识沈君汝也不奇怪,难怪还特意来接见,说不定就是他以前带过的某个学员。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和沈君汝被分到了不同的研究组。 来接见的是个比她大些许的青年,他带着他俩一块去到人员流动中心领工作证、通行芯片之类。 那位青年面容和善,从进门到现在都挂着一张笑脸,他看了看应如是,问:“您好教授,怎么称呼?” EAS挑选研究员向来没什么年龄限制,只要达到学历要求,并且有拿得出来证明水平的成果就有资格参选。应如是只有23岁,她没有刻意把自己扮得很成熟,多数人会误认她为沈君汝的助理,但实际上,客观上来说,她是EAS有史以来入职年龄最小的研究员——那时她才22岁。 但这位青年人,虽然年轻,却没有和旁人一样对她置之不理,甚至笑脸相待,应如是暗自腹诽道:“此人不能得罪。” 于是她把嘴角扯出了温和的弧度,就像她对镜练习多遍的那样,答道:“客气了,我叫应如是,只是跟着沈老师的学生。” 却听那人脱口道:“这么年轻?今天第二个了……啊,不好意思,我叫顾影,我以前也是沈教授带的学生,看来你得叫我声师兄,哈哈。” 应如是察觉到他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什么叫作“今天第二个了”?意思是说今天还出现了另一个和她一样年轻的研究员么? 随即,她又听到他的自我介绍,差点脱口问一句:“那你爱照镜子么?”不过她到底忍住了,继续维持着平静得体的面容。 芯片从窗口缓缓吐出,那是一枚像水晶一样透明的晶体,她也不是学材料的,没那个爱好搞懂这是什么材质,总之这是一件非常神奇的物件,每个人的芯片都是一样透明干净的,但被机器一扫,却各有各的故事。 她把芯片装载到手环中,以便日常携带。 沈君汝那边也办好了,他从另一边走来,边扣上芯片,边问:“小应,我在第三研究组,你在哪?” 应如是:“第十七。” 沈君汝:“第十七组?WIB发展得真快,我才走了几年,连第十七组都出来了。” 顾影却转头看了一眼应如是,她觉察到那道目光,回以一个疑惑的眼神。 顾影:“真是巧,师妹,我也在十七组,看来我们以后会经常接触呢。” 应如是看出他并没有什么恶意,但她打心眼里不爱和别人打交道,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是么,那我非常期待。” 三人在一个四岔路口分道扬镳,应如是和顾影一道走向左边。今天是她第一天来WIB,而恰好顾影参与的项目刚刚完成,就出来顺道看看昔日恩师,没成想还捡了个同事兼师妹,于是就担起了带应如是了解工作场地、工作安排的责任。 他们踩过一段玻璃回廊,这里低头能看见下面不同层行走的人,抬头能看见不同层交错的玻璃桥,以及最上层用以运输资料、仪器的轨道。两边是开阔的视野,能看清整个WIB的大厅,目之所及都是灰黑白三色:反光的灰白瓷砖,深黑的运输轨道,涂满白漆的墙。这本应让人感到压力,但由于视野开阔,呈现出一种宏大的效果,反倒有一种理性的美。 WIB并不安静,甚至说得上有点吵。这里充斥着轻重缓急的脚步声,机器运作的嗡鸣声,还有偶尔出现的一两声喊叫,比如说现在—— “那边那个年轻人,你工作证掉了!” 应如是和顾影齐齐往下看去,那是一个深黑色外衣的青年人,他匆忙回头接过工作证,向那人道了谢,又自顾自往前走去,好似满不在乎。那有点不稳重的气质在这座建筑里格格不入。 顾影指了指那黑衣青年:“喏,看见没,那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也是今天来WIB报到的研究员,不是我说,EAS的选拔条件这么严格,你们这个年纪就过了,怎么今天才出现在总部?要我说,就是人员流动那些老东西看走眼了,不放你们来总部干活,专把你们调得远远的,过个一年半载的,什么东西都给埋没了才好。好在你们都申请回来了,后生可畏……” 应如是没听他后面说了什么,她赶紧把眼镜戴上,想看看那位究竟是何方神圣。结果刚戴上,那人就走远了。 转头一看,却见顾影也看着她,似乎在等什么。 应如是:“顾师兄,你刚才说什么?” 顾影:“……没什么,就问问你听没听说过他。” 应如是:“没有,他叫什么名字?” 顾影:“陆静渊。” 应如是想了想,这名字有点熟悉,但她最近对这种“熟悉感”已经脱敏了,疑心自己就是工作太紧休息太少,导致的精神压力,她大概是没见过的。 “我叫陆静渊,”青年人站在研究组大门前,回头笑眯眯地道:“师兄师姐,以后请多多指教。” 顾影:“……” 这世上还能有更巧的事么? 应如是:“……” 又多一个要说话的人? 顾影暗自奇道:“怎么两个都来我们组了?” 应如是接道:“我也很想知道。” 看来顾师兄的“暗自”也没有多“暗”,全让她给听到了。 顾影迎面走上去:“真巧真巧,我们组一次来了俩,最近组里刚结束一个项目,我带你们认认人,熟悉熟悉工作。” 第十七组的大门缓缓打开,里面还有一段走廊,又过一扇门,才露出第十七组的面貌。 先展露出来的是一个圆形的大厅,正前方的一段圆弧是透明的,里面放置着一个复杂的仪器。左右两边分别有两条延伸出去的长廊,通向不同的工作间。 顾影边走边介绍道:“我们组最初成立,只为了一个课题——记忆” 他指了指最前方那个高大的圆柱体,它旁边还连出密密麻麻的导线,继续道:“也就是关于记忆储存、记忆投射、记忆修改。看见没,那就是目前我们研制出来的初代记忆储存器,它可以将人的记忆储存在一个具象的物件中,发挥着读取和转化的功能。但是还不太完善,目前处于实验室阶段。记忆读取由第一研究室负责,就是你们左手边第一条长廊直走就能到,平常你们应该很少能见到这个研究室的人,他们都神神叨叨的,几乎都要住在这了,我认为我们院应该再配备一个心理咨询室,不然迟早得疯。” 一旁的陆静渊插话问道:“记忆的载体是什么?” 顾影:“问得好,载体由第二研究室负责,我也不懂那是什么原理,但大多数见到的形式都是一个白色的小球,不管你记忆里写了多少过去,给储存器一转化,都是一个巴掌大的小球。” 应如是:“既然如此,记忆投射就是把记忆变成具象的画面呈现出来?” 顾影:“没错,刚才我们走过的那条小走廊,还记得么,左手边第二个房间,门牌上写着‘映像室’。我们把记忆投射出来的画面称为‘记忆映像’,被观测者只要接上投射器,就能把人脑中的记忆投射在光屏上,像放电影似的,不过呢,内容一五一十毫无隐瞒,没有什么手法修饰。你说你吃了一碗粉,记忆映像一出来,谁也不能诬陷你吃了两碗。” 顾影罕见地沉默了一会。 应如是忽然意识到,刚才说的几个工作项目都是在这里面进行的,为何独独把记忆映像放在外面的走廊? 果不其然,顾影开口:“只不过,这台机器的工作原理我们目前还不知道——这机器由第四研究室负责,也就是我在的地方,我们也只是从遗留的资料得知这台机器的使用方法,由于仅此一台,我们也不敢对那台家伙动手动脚,所以这台机器也就必要的时候拿来用用,平时一般不动它。” 应如是:“那你们是怎么得到这台机器的?” 顾影:“这个么,其实在我们组成立之前,这台机器就停放在WIB了,我入职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但我有听说过一个说法,这台机器其实是从当年WAS(世界科学研究院的简称)遗址拿到的,就是932年那件事么,你们知道的……” 应如是刚想说“哪件事”,就被人捷足先登。 陆静渊:“必要的时候?你是说现在还有查看他人记忆的需要?” 顾影:“这个我们也不敢问,就是有的时候这台仪器会被人员流动中心借走,欸,官大一级压死人,对上西装革履的领导,我一个字也不敢说了,他们让我操作我就操作,仅此而已。” 应如是在心里默默记下要点,此刻这个第十七研究组在她眼里似乎充满疑团,比如这台听起来十分罔顾人伦的机器,比如莫名其妙需要检查他人记忆的人员流动中心,还有顾影嘴里932年的那件事。 应如是把心里的疑点暂且按下不表,打算先熟悉完环境,有些事别人不方便说,但是么,来日方长,她有一种必须要搞清楚这些事的强烈冲动。 顾影继续介绍:“第三研究室是我们组最大的研究室,那里负责‘记忆修改’这个环节。记忆修改其实早在新历时代就已经有过成功的案例,只不过那时候更加简单粗暴,是直接海马体移植,而现在是通过药物,使人处于‘死亡状态’,当然不是真死,在这种状态下,与导体连接,再接上‘编码针’——当然这是一台占据半个房间的仪器,不是真的针,就可以进行修改,就像重写一个故事一样。当然了,这些话是第三研究室的人这么说的,这都是他们的预想,现在还没实现呢。” 陆静渊:“听了半天总算听到和生化相关的了,不是我说,顾师兄,就咱们研究组干的话,怎么听都不太像生化院该干的。” “新来的?我们研究组还有个别称,叫作‘特殊研究组’,不知道么?” 一道冷冽的女声从后面,由远及近传来。 三人齐齐转头。只见一位个子高挑,穿着WIB制服的女性款步走来,她头发一丝不苟地高高束起,脸上没什么笑意,比应如是还要冷脸。 顾影率先道:“师姐。” 那位女性摆摆手,转身走向第三研究室的方向。 顾影补充道:“那位是封遥岑,封师姐,我们组刚成立的时候,我和她跟在同一个组长手下干活,现在那位组长退休了。” 应如是点点头,只当是认识新同事,没太往心上放。 大体介绍完第十七研究组,顾影让他们先四周逛逛,今晚八点再到这个大厅来商量新人工作安排。 第3章 故事不故(二) 听到“特殊研究组”这几个字的时候,应如是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错了地,这里不是什么科研院,而是什么奇怪的组织。另外,对于顾影说的“必要的时候”,应如是大概有了个判断,因为早在她一年前入职EAS的时候,就曾接受过“记忆检查”。 当时应如是经过了重重审核,筛得只剩下她一个人,本以为已经可以宣告她成功入选了,结果临了告诉她还要接受记忆检查,而这个项目是原来筛选项目中没有的,她当时不明就里,原以为是和政审差不多的东西,没成想竟然是带她进到一个没有光源的房间里,让她躺下,而后闭上眼就没了知觉。 再次醒来后,工作人员就告诉她回去等通知。当时她有些纳闷,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况且现在都只剩她一个人了,就是走个过场的事,还等什么通知?不过当时她也只能应下了。 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走什么过场,根本就是有人把她的记忆翻了个底朝天!应如是有些恼火,这种行为难道不属于窥探他人**么?是了,这仅此一台的机器,只有WIB有,根本没面世,东国法律上也没有关于“是否能够在未经他人允许的情况下查看他人记忆”的条款,毕竟这内容听起来简直天马行空,在踏进第十七研究组的大门前,应如是根本没把这几个词组成一个句子过。 顾影回了第四研究室那边,整个大厅就只剩下来往的研究员、那台状貌可怖形似凶兽的储存器、以及陆静渊和应如是二人。 空气再次静止住了。 应如是看着眼前这位青年,对方回以一个无辜的眼神,应如是决定撇开眼不再看他。 然而对方却开口了:“这样巧么,师姐,我们竟然同一天来WIB。” 应如是:“的确,不过我是调职来的,我之前在永定那边工作,跟着老师调回来了,不过,他现在不在这组。” 陆静渊轻笑道:“那我就不是调职了,我是真的刚来EAS呢。我之前一直待在西国读书,”他耸了耸肩,笑容里带上了几分狡黠:“是瞒着家里人回来的。” 应如是在心里默默吐槽,这是什么有钱人家孩子出来体验生活桥段么? 对于这种不驯的行为,应如是的话音带上了几分疑惑:“在这里工作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怎么到了要瞒着家里人的地步?” 陆静渊:“简单,因为他不同意。” 应如是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别人的家事她无意多听,直想赶紧结束这段对话离开第一现场。 她正转身欲走,对方却丢了一句:“师姐刚才应该是还想问什么吧。” 应如是不愿别人过多参与这些事,就搪塞过去。 哪知陆静渊竟不肯买账,不依不饶地跟上来,“师姐等等!” 应如是:“怎么了?” 陆静渊:“师姐,我刚从西国回来,对有些东国语名词还不太熟练,我人生地不熟的,举目无亲,师姐如果要在这里转几圈的话,劳烦带上我一个,可以么?” 应如是有一点不好,就是容易心软,而对方又没什么恶意,她也就不太想拒绝了。 随即她又问道:“你是刚学东国语么?” 陆静渊:“不是,我父母都是东国人,我母语就是东国语,只不过我小时候去了西国读书,少说东国语了,现在乍一下有些名词会转不过弯来。” 应如是:“那刚才顾影说的那些……” 陆静渊:“那位师兄叫顾影么?我是说,他说的我都记下了。” 于是应师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带上了一个人。 他们转过刚才的玻璃廊桥,去往另一个方向。遇到分岔路口了犹豫不决的时候,应如是正打算看看路标,谁知这陆静渊竟看都懒得看一眼,随心地就挑了一个方向走,还回头对应如是说:“师姐,不必这么认真,反正也是随便走走,就这么点地,总不能丢了吧。” 人生总是一个不断打脸的过程,二人再次回到人员流动中心的时候,对着那块门牌沉默了一分钟。 应如是转头,有些不忍直视:“的确没丢,回到原点了。” 陆静渊接话:“至少说明我们不忘初心。” 路过的工作人员第二次见到他俩,有些莫名其妙。 陆静渊继续:“好吧,我承认,这儿还是很大的……” 应如是忍无可忍:“闭嘴,跟我走。” 陆静渊连忙跟上,嘴里还没落下:“好的,对了,师姐怎么称呼?” 应如是丢下她的尊姓大名,脚步不停地往右拐。 陆静渊有些不确定地问:“应……如是?很少见的东国名,师姐,欸,你怎么停下了?” 应如是:“是有些少见,你读过东国的诗词么?” 陆静渊有些疑惑:“西国不教这个,怎么?” 应如是笑眯眯地道——这回是真心的笑:“‘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好了,没读过就算了,我不爱当人老师……我们到了。” 陆静渊抬眼看去,这是一扇光漆木制大门,花纹精巧,恢宏大气,在上方用东国书法题着“院史馆”旁边还挂着牌子“研究成果展示”。 陆静渊不解:“这种地方不都是给外人看的么?里面无非就是一些又……” 应如是打断他:“嘘,我们不谈国事。这的确是给外人看的,但对初来乍到的我们很有用——我知道总部和分部差别很大,没想到会大成这样,走吧,看看这里大概是个什么样貌。” 话音刚落,应如是就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在推开门的一瞬间,里面灯光同时亮起,但是目前还无法看清这个馆内的全貌。这里应该是一个空间被分隔成了曲折的回廊,应如是领着陆静渊往里走,目光飞速扫过墙上的文字,找到她想看的有效信息。 开始一段路讲的是EAS何时设立了生化院,又如何把总部定在武安,以及WIB的发展史。前面都还算是正常科研院的历史,但是从战争爆发后的时间点开始,内容就有点奇怪了。 法历921年,东西两国交战,而后南北两国相继参战,由于战争规模大,这场战争也被称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并且参战者主要由以东西两国为首的两大派系组成。法历923年,东西两国停火谈和,战争没有分出胜负。同年,WIB派出13位研究员前往属于WAS的生化院交流学习,期间参与WAS的“再生计划”,后因法历932年,WAS发生事故,13位研究员乃归。 法历932年,研究员学成归来,在WIB秘密成立了第十七研究组,直至法历944年才公开面世,但目前可展示的研究成果不供公开展示。 那么问题来了,所谓“再生计划”是什么?院史馆含糊其辞的表述勾起了应如是的好奇。顾影说的932年那件事,指的是“再生计划”,还是WAS的什么事故? 另外,WAS又是什么她从来没听过的组织? 这时,一旁沉默的陆静渊喃喃自语地说:“WAS?好久没听过这个名词了……” 应如是低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陆静渊:“小时候在东国……听过,世界科学院,一个独立的组织,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刚才院史墙上的应该说的是WAS设立的生化院,跟WIB属于EAS是一个道理。不过后来我去了西国,只是听说WAS在武安的分部发生了爆炸,人、资料、仪器什么都烧得干干净净。所以我听到顾……师兄说那台机器的来源时,还有点惊讶。” 应如是:“是932年发生的爆炸?如果都烧完了,那13位东国研究员是怎么回来的?他们难道还提前预知了爆炸么?” 陆静渊:“这我也不知道了。当年消息封锁得很死,况且我那时年纪太小,也记不太清了。” 应如是捋了捋思路,WAS在那场爆炸后就关停了,当年她才十岁,所以现在回忆时想不起有这个组织也很正常,消息一封锁,现在没什么人知道更是正常不过了。 而目前已知WIB曾与WAS有过来往,而那13位研究员也回来设立第十七研究组,也就是封遥岑说的“特殊研究组”,所谓“再生计划”很可能就和记忆有关,甚至可能顾影说的神神叨叨的第一研究室就是那13位研究员所在地,毕竟,如果当年那场爆炸真的烧死了所有人,那么现在存活的最早接触到这个课题的也就是那13个人,所以那个研究组最快出成果的就是第一研究室——那台状貌奇诡的记忆储存器。甚至,也许当年他们见到的远远不止于此。 而最让应如是感兴趣的,就是“记忆修改”。既然第十七研究组是那13个人提出设立的,那么当年WAS一定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研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面世。并且,“932年”这个敏感词,应如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掉——那恰好也是她父母发生实验事故而殉职的时间点。但应如是很快又否决了那个想法,她的记忆清楚地告诉她,她的父母当年是在EAS工作的,并且她可从来没听说过有WAS这个东西。但是她却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联系。 不过以上都还只是猜测,但应如是不知怎的想起了那些充满“熟悉感”的梦境。她忽然觉得,关于932年的爆炸,关于“记忆修改”,关于她父母的实验事故,以及她的梦境,有一种隐隐的联系。 真相就摆在她眼前,但她看不到。应如是很讨厌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