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夫人她要和离》 第1章 陆五夫人 入冬后,京城里的天亮得越来越晚。 定国公府里,一应的仆从摸着黑早起。 点卯过后,厨房、茶房、暖阁亮起了灯盏,仆下们有条不紊地预备着茶食饭菜、暖汤暖盆伺候主子们。 定国公府的西南角,风水最好的要属五公子陆承骁夫妇的金玉居。 陆承骁是大房李夫人的次子,在家中行五。 李夫人生了二子一女,长子过世三年,次子陆承骁领兵戍边两年之久,至今未归。 如今这金玉居里,是陆承骁的妻子宋妤一个人住着,她娘家是丞相府宋家,其母出身江南富商崔氏。 国公府里上下几百丁心里明镜似的,都说五夫人宋妤是要体面有体面,要钱财有钱财。 再说这金玉居,不仅有七八间厢房,还塞进了一个花园池子,院子大得可以住下国公府里的二房和三房。 这居所也如其名,亭台楼阁都是描金红木,园子里栽的花草都是江南名种。 整个庭院屋檐在日头底下一照,那是一个金碧辉煌、花团锦簇。 只是这样的气派,在国公府里头是有些逾制的。 但金玉居里住的是将来会承袭国公爵位的五公子和家世显赫的五夫人,这样一看,金玉居倒有些寒酸了。 金玉居东厢房的廊下,规规矩矩地站着几个三等丫鬟。 端着白玉瓷面盆的,抱着厚底黑暖瓶的,提着花瓣篮子的,还有捧着洗漱用具托盘的。 露枝是二等丫鬟,她在屋内外间候着,听着内间冒出些许动静,她老练地掀帘出屋确定一应洗漱物件的齐备。 一众丫头里,提着篮子的丫鬟站在人后。 露枝多瞧了她几眼,觉得实在眼生,压低了声音问道:“新来的?” 端着白玉瓷面盆的丫鬟忙捡了话回道:“她是张嬷嬷的侄女,前个儿拨到咱们院里来伺候了。” 露枝轻嗤一声,“新来的怎么敢直接派到夫人跟前伺候?” 露枝是宋妤的陪嫁丫头,纵只是个二等丫鬟,哪怕出了金玉居也是能在府里的管事嬷嬷面前说上几句话的,更别说只是金玉居小厨房管买办的张嬷嬷了。 前头几个丫鬟都不敢回话,提着花瓣篮子的绿苔也垂着头,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众人不说话,露枝的眼神落在那提藤编的花蓝子上,冷嘲道,“这个婆子,倒是会给自己人谋好差事。” 尽派些既能在主子跟前露脸,又轻松的活塞给这种丫头片子。 还没等露枝的发落,屋里是檀月的一声轻唤,“夫人,起了。” 露枝听见内间的声儿,收回眼神,摆了摆手,放这几个丫鬟进内间伺候去了。 甭管旁的事,伺候主子的事最要紧。 屋内地龙烧得火热,竟好似春天般温暖。 几个丫头在廊下候了半晌,手冷脚寒,进了暖热的内屋,浑身都松泛了起来。 檀月眼神睨着在首的丫头,示意她们在外间候着。 绿苔藏在人后,悄悄抬了头,瞥见金黄色帐子里走出个披着菱纹罗地信期绣单衣的曼妙女子。 女子面若桃花,腰肢轻软、步步生莲。 只这一眼,绿苔就赶紧埋起头来,不敢再多看。 宋妤在妆台前坐下,贴身丫鬟春桃拿起木梳,细细打理着女人乌黑亮丽的长发。 绿苔一行人也得以进了内间,有序地置好面盆、热水、木刻刷和柳枝膏等。 绿苔的活最简单,只需在和了香粉的热水面盆里撒上些花瓣就可退下了。 没等春桃动手,檀月先将柔软的巾帕过热水,拧净后,一边递给宋妤,一边轻声提醒道:“姑娘还睡着的时候,老太太身边的岁禧来过,要您去荣安堂陪老太太用早饭呢。” 宋妤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嗓音清淡慵懒,“不去。” 不是果决的蛮横无礼,更有些随性的有恃无恐。 檀月会了意,洗漱完毕后,她随着几个丫头们出了厢房。 露枝在屋外候着,见了檀月,问道:“檀月姐姐,姑娘不在院里用早食么?” 岁禧的话,就是露枝传给檀月的。 檀月摇了摇头,“让小厨房摆饭吧。” 露枝叹道:“昨夜姑娘描花样子描到后半夜,丑时才睡下,今儿肯定起得晚。我早说姑娘定然不去,檀月姐姐还不信,非要等姑娘醒了再问一遭。” 岁禧来的时候,宋妤还在睡着。 满院子没人敢打搅她安睡,露枝就借称宋妤昨夜睡得晚,着了风寒,一时半会儿去不了,要岁禧先照这样回了老太太去。 檀月轻笑道:“还贫嘴,迟了半刻钟摆饭,饿着了姑娘,后日回宋家可不带你去。” 露枝撅着嘴,“姑娘才不舍得呢。” 金玉居里,热气腾腾的早食摆上了桌。 露枝进屋伺候,她瞥见一旁等候布菜的绿苔,眉头一皱,“怎么又是你?” 绿苔咬着唇没答话。 宋妤刚巧从内间出来,这回她身上已穿戴齐整,一身锦缎裘衣,看着暖和大方。 她头上梳了一个简单的流苏髻,配了些珍珠玉饰,另外簪了一支金质莲花簪,簪上镶了一颗极夺目的透绿翡翠。 虽不知荣安堂那边怎么样了,但宋妤这会气定神闲地坐下,开始用着精致可口的早食。 屋外进来个丫头,在露枝耳边说了几句话,又退了出去。 露枝摸清了意思,上前两步说道:“姑娘,三夫人那边打发人来说,今上赏赐给姑爷的东西,打点盘算后,都收进老太太库房了,姑娘若是……” 陆承骁虽人在戍边,但论功行赏的事,这两年京里就没停过。 要么是打退哪个部落,要么是收回哪座城池,他人在阵前杀敌,国公府的荣耀自是持久不衰。 封赏的旨意传去了边塞,赏赐的物件就这样一拨又一拨地往国公府里抬。 宋妤停了筷箸,打断了露枝的话,话里带了些不悦,“不是说过了,他的事不必来和我说,只管好咱们这庄院子就行了。” 绿苔闻声,偷瞄了一眼五夫人的神色,心底觉得怪,她听姨妈说,五夫人和五公子是青梅竹马,更是少年夫妻。 在五公子戍边前,二人恩爱非常,京里没有哪家夫妻似他们一般过得这样蜜里调油。 怎么如今提起五公子封赏的事,五夫人就变脸了呢? 露枝知晓触了禁忌,立时噤了声。 檀月眼神安抚露枝退下,她上前布菜,岔开话来,“姑娘,荣安堂那边,咱们还是过去请个安吧?后日就要回宋家,总要先同老太太辞个行。” 宋妤这么些年除了逢年过节要去李夫人和老太太跟前请个安问个好什么的,府里其他事一概不过问。 今早荣安堂请的突然,檀月担心驳了老太太的面子,落下个不清不楚的绊子。 宋妤揣摩着,应下了。 荣安堂里,几房的姑娘们已经请过安,伺候了老太太用早饭就告辞念书去了。 三房的周夫人、二房的卫夫人以及卫夫人的儿媳,府里称作三夫人的谢氏一同在花厅陪老太太聊些家常闲话。 宋妤到的时候,花厅里本聊得热闹,待她一露面,氛围就沉了下来。 宋妤当作没发觉,在老夫人面前行了个礼,“孙媳宋妤给老太太请安。” 老夫人也没为难,让人起了坐下,又喊岁禧上茶。 周夫人先开了口,“承骁媳妇今早怎么没来陪老太太用早食,可不是天冷绊在屋里了?” 卫夫人轻笑道:“说的什么话,承骁媳妇正是好年纪,年轻体壮的,这点风寒倒不至于。” 宋妤冷眼瞧着,摸着小暖炉的手忽地捂上胸口,佯咳嗽了几声,“要不说周三婶婶厉害,一眼就瞧了出来。今早起的时候,我在屋里头差点把心啊肝啊肺啊都咳出来了,最后竟只是咳了几滩子血才作罢。但后日又要家去,担心老太太念我,这会才拖着病体来请安问礼。” 这一屋子都爱装,宋妤不介意陪上一陪。 宋妤说谎不打草稿的模样,让周夫人和卫夫人面色变了变,权衡之下两人终是什么也没说,默契地都端起茶喝了一口。 三夫人谢氏倒是出言缓和了两句,“妹妹还是要好好看顾身子,入冬了可不要养出病灶来。” 老夫人则团了一个软枕卧下,对三夫人谢氏说道:“说起来,也快到承骁媳妇生辰了。言驭媳妇,承骁虽不在,咱们府里还是要好好办。” 宋妤的正头婆婆是大房李夫人,她原是在府里主掌中馈的,但因没了长子,次子又远去戍边,身子给伤心坏了,也就没有多少心力管家。 李夫人大儿子的媳妇何氏自丈夫去世,就天天在屋里吃斋念佛,两耳不闻窗外事。 小儿子陆承骁的媳妇宋妤早早就有个花钱如流水的名声在外,光是住的院子就造价不菲。 而宋妤一嫁进来就将府里的管家事务推个干净,是个只管伸手要钱的。 现国公府里头,是二房在实际操持管家事务,只经手重大财物的事还是会过一过李夫人的眼。 二房卫夫人是个高嫁的继室,管家上并没多少能耐。 不过卫夫人的继子陆言驭娶的媳妇谢氏,娘家是侯府,倒是有个秀外慧中的美名。 是以,国公府里的仆从现而都认这位三夫人谢氏说的话。 宋妤要回宋家办生辰宴的事,早半个月前就知会了谢氏,这会儿老太太不明不白地说起好好办,宋妤的面色瞬间就不好看了起来。 谢氏夹在中间有些为难。 宋妤直接道:“想来是老太太近日事多,忘记了,半月前就同府里说过了,要回娘家办生辰。” 老夫人不悦地抬了眼,“这怎么能行?承骁虽不在,你到底嫁了进来,没缘由地就要回娘家去,可不是要外人揣测咱们国公府苛责你?” 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宋妤收拾好东西就要回宋家,老夫人才来摆架子添堵。 宋妤冷着脸,说出的话似刀子,“苛不苛责,原不在这些虚礼上。倒是自我嫁了进来,好好的生辰没有夫君就罢了,娘家也不让回了?” 卫夫人瞅准时机,忙道:“承骁媳妇说的什么不吉利的话,有啊没的,府里一大家子也能陪你过不是?” 老夫人被一点,皱起了眉。 谢氏赶紧打了个圆场,“老太太,您就遂了妹妹的生辰心愿不成?妹妹娘家兄长近日高升,要说不是两场宴席一块摆呢,来个喜上加喜?” 这话有意暗示老太太,宋家横竖都会要宋妤回去一趟,不是生辰宴就是高升宴,不如顺水推舟,随宋妤去了。 不过,这一句娘家兄长高升倒提醒了老太太,定国公本是个虚爵,靠着陆承骁在外搏命,这些年才在京里挺直了腰杆,宋家是朝中手握实权的大官,到底不能得罪了去。 老太太活了这么大岁数,心中略一盘算,最后只是黑着脸说了句早去早回。 离了花厅,谢氏在荣安堂外唤住了宋妤。 “老太太这是埋怨你早上不陪她吃饭呢,五弟是老太太顶顶宠爱的亲孙子,哪能真不让妹妹回娘家?妹妹说几句软乎话,老太太也就不为难了。” 谢氏在交际上游刃有余,一口一个妹妹的唤着宋妤,宋妤也不好不给笑脸,只道:“我向来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谢氏走近了些,团上宋妤的手,神神秘秘地说道:“老太太早就知道了你要回宋家,今日这变卦,就是朝上有你家那位的消息了,所以才想让你留在家里过生辰。” 宋妤身体一僵,半晌才道:“两年多了,这样的空穴来风还少吗?” “这次可不一样,听说是真有回京的苗头了。” 宋妤将手从谢氏的手中抽了回来,淡淡道:“关我什么事?” 谢氏眨了眨眼,“妹妹这是和五弟闹气呢?不过也难怪,新婚没多久五弟就离京了,但我知道妹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到底记挂。” 谢氏又一笑,“再说这五弟一回来,妹妹的肚子可不是要有着落了?到时也能拴着妹妹稳重些,不再成日抛头露面的。” 谢氏就是生了对龙凤胎,坐稳了这国公府管家夫人的位子。 她是个深受闺闱教诲的女子,贤惠能干,认为女子应当在宅子里理账管事、打理后院。 宋妤听着,好看的秀眉拧起,却也终究没说什么。 第2章 吵架 从荣安堂处回来后,宋妤就进了房里描昨夜没有描完的花样子。 宋妤的母亲未出嫁前在家里算是个二当家,生意做得广,极是干练。 后来宋父高升,宋母随他来到京城,虽在京城里也置了好些产业,但碍于丞相夫人的身份,倒没有在闺阁时那般大包大揽。 宋妤却深受其教诲,耳濡目染,很小就学会算铺面的帐,再大点儿就直接经手生意。 宋母娘家是江南有名的富商,产业虽多,但布匹生意最精。 宋妤管了几年生意,于布匹上研究颇深,喜欢创新,时常翻找古典书籍上的图册子,摸索出新颖、好看的花样。 房内安静,宋妤一笔一笔地落在卷纸上。 露枝知道宋妤做事的时候,不喜身边有太多人伺候,她眼尖地瞧见外间端着茶的绿苔。 然后露枝心底腾起一股气,给了绿苔一个出去的眼神。 绿苔不敢不从,垂头撩开帘子出去了,露枝看了眼宋妤,跟着悄悄退下。 来到房外,露枝没有对绿苔说什么,而是直接领着她去找那张嬷嬷。 金玉居小厨房的院子里,露枝一只脚刚踏进来,就见着卧在摇椅上晒太阳的那张老脸,好不悠哉。 今日阳光甚好,风也不大,虽说冬日里的太阳不算暖和,但这老货烧了盆炭放在脚边,手里还揣着个暖炉。 看着不像是厨房做事的,是做主子来的。 露枝更恼了,毫不留情地将绿苔往前一推,“张嬷嬷,虽说您是这府里的老人了,说话做事都有自己的主意,也不能随手就将没有规训过的丫头放在夫人跟前伺候吧?” 张嬷嬷瞟了一眼几乎快要哭出来的绿苔,坐直了身子,“露枝姑娘这话就是在挑刺了,能进咱们院伺候的,怎么可能是没被规训过的丫头?” 露枝冷笑一声,“那我可不知道她是走了什么门路进来的,夫人跟前布菜奉茶的活儿,几时轮到她一个刚进院里伺候的小丫鬟了!?” 张嬷嬷性子油滑,眯着眼笑道:“老奴我只管着厨房,院里大小事不都是夫人身边的人在管着么?再说夫人跟前哪有麻烦的活计?随便指个年轻机灵的丫头去伺候,都不会出乱子。” 宋妤自嫁进来,除了陆承骁原先房里带过来的一些二门内的婢子嬷嬷,其余都是宋妤自己的陪嫁。 近身的事一概是露枝她们伺候着,张嬷嬷这话一挑,好似是露枝她们霸着轻松活计不让新人上去伺候。 露枝怒火中烧,也不装客气了,“夫人房里都是跟着伺候了夫人十几年的,夫人用东西仔细,咱们那都是千万个小心谨慎,生怕夫人有个不舒坦。你要塞自己人去伺候夫人,也得捡个伶俐经事的,就这小蹄子哭哭啼啼的模样,别是你这婆子趁着公子不在,借机埋汰我们夫人呢?” 厨房里现下不算忙,这会儿露枝和张嬷嬷吵起来,空闲的人都站在院子里看热闹。 后日就要回宋家,檀月正在吩咐人打点行装,路过小厨房,瞧着乌泱泱聚了一堆人。 檀月面上不动声色,站在人群之外笑着道:“哎呀呀,这么闹腾,可不是还没到夜里,就让我抓着你们聚在一起喝酒打牌了不是?” 众人闻声,发觉来人是檀月,忙让出一条路。 檀月在金玉居里是半个管事的,张嬷嬷见了她,忙道:“檀月姑娘误会了, 这不是露枝姑娘揪着小丫鬟说事呢。” 檀月走进人群,看到了一脸气愤的露枝和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的绿苔。 露枝气笑了,“我说事?你这老货想塞自己人去主人家跟前伺候,当我们是蠢的愚的,瞧不出你那鬼心思?” 檀月听了个大概,心里有了数,出声道:“露枝,夫人刚还在屋里寻你呢。” 露枝在气头上,听了这话有些懵,她看向檀月,却见檀月认真点了点头,“快去吧,别耽误了时候,惹得夫人恼。” 露枝会了意,甩袖离开了。 檀月把露枝支走后,又对余下众人道:“都杵着做什么呢?夫人后日才回宋家,今日你们就要懈怠了?去,都散了去。” 众人领了话,都回到各自岗位,院里只剩张嬷嬷和绿苔。 檀月笑的得体,“嬷嬷,露枝是个急脾气,说话做事都是小丫头作派,您别往心里去。这满院子都是为了伺候公子和夫人的,只是夫人认生,打小就是千娇百宠地长大,身边要谁伺候,都是夫人自己定下的,嬷嬷还是不要去讨夫人的不愉快。” 话说完,还没待张嬷嬷开口,檀月看向绿苔,“这小丫头瞧着水灵,是个聪明相,明个儿就去东厢房的院里学着裁花枝子罢?” 宋妤爱花,养花精细,光是管园子花木的就有七八个丫鬟婆子,说来也是个离主人家近的活计。 如此一安排,张嬷嬷也无话可说了。 金玉居里,晌午用饭。 几个丫鬟婆子捧着一个个大漆彩绘云纹捧盒在廊下候着,待里边传来一道‘摆饭吧’,众人鱼贯而入。 府里各房的饭菜一概是由府里的大厨房供给的,府里只有老太太、李夫人的院里有小厨房。 金玉居这小厨房,是宋妤和陆承骁成婚前,陆承骁修缮新院子,强烈要求新增的。 只因陆承骁知道宋妤吃东西精致,不细致的菜她不多动一筷子。 纵然是小厨房,也是每日从大厨房领了新鲜菜肉回去做,各样也是按照官中定的份例拿,没有多和少的区别。 但金玉居的小厨房有自己的买办和另外聘的厨子,做买办的是陆承骁原先房里的管事张嬷嬷,加上动用的也不是官中的钱,府里虽有些风言风语,倒也不成气候。 露枝布菜伺候着,想起早上的事就不大爽快,没藏住话,“姑娘,张嬷嬷又塞人在你跟前伺候呢。” 张嬷嬷仗着从前在陆承骁院里是个管事的,挪了新院子也并不安分,凡事都要插手。 宋妤自己带来的陪嫁并不多,院里大半都是国公府里的奴才,或多或少都会听张嬷嬷的差遣。 这么明着塞人已不是张嬷嬷第一回干了,露枝着实气恼这老货蹬鼻子上脸。 宋妤随口一问,“哪个?” 露枝回道:“早上伺候姑娘梳洗和布菜的一个丫头。” 除了春桃露枝她们,宋妤并未注意到其他不常在跟前露面的丫头。 张嬷嬷是陆承骁的奶嬷嬷,又是李夫人的陪嫁,身份面子上都要比旁人贵重许多。 宋妤只道:“要是伶俐就用着吧,也不是多大的事情。” “姑娘是没瞧见,那小丫头长得可是清秀,说是伺候人的,倒像是个来做主子的。” 宋妤闻言,也奇了,“究竟什么模样,给你气成这样?” 露枝一跺脚,“姑娘取笑呢,这是公子不在,公子若是在,这屋里不得被底下人塞满了丫头?” 宋妤听着,筷箸也停了下来,“好好的,又提他做什么?” 露枝立时捂了嘴,见宋妤神色并不如早起那般不悦,小心翼翼说道:“我就是怕那张嬷嬷知道公子要回来,才这么上赶着塞人呢。” 张嬷嬷到底是李夫人身边的人,给儿子房里塞人那不还是一句话的事。 屋里突然一片寂静。 檀月在这时进了来,只听得一句张嬷嬷,她说道:“你也真是,我才离开一会,你又同姑娘告上状了。” 宋妤沉默了片刻,又动起了筷子,“府里下人们几时传起这话的?” 檀月问道:“什么?” “他要回来的事。” 檀月这下知道刚头屋里在聊什么了。 露枝讪讪地看向檀月,檀月没给她好眼色,只压低了身子回宋妤,“就昨个儿,陛下赏了一堆东西,老爷在前厅接待着,宫里来的侍官大人说了句不清不楚的话,府里前头跟着伺候的丫鬟听了,就这样传了出来。” 宋妤心下一思量,想起早上的事来,“怪不得,给他的赏赐何时需要过问我,老爷和太太都只是收下,尽存在老太太房里,谢氏还派人来这么嘱咐一句,是府里又闹出什么事来了?” 从外头回来的春桃接上了话,“是七姑娘说亲的事儿,我刚送了两碟雪鹅酥去太太和老太太房里孝敬,听着太太身边的丫头说起太太正为七姑娘的事发愁呢。” 陆含宜是陆承骁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在家中行七,云英未嫁,府里都唤作七姑娘。 一子亡、一子远,李夫人膝下只有这么个女儿侍候着,可是疼爱。 宋妤疑惑道:“含宜不是打小就和苏家定了亲,这有什么可愁的?” 春桃上前了几步,叹道:“谁说不是呢,那苏家小公子人品贵重,竟没想到才华斐然,今年新科中榜,他就是那状元郎,本是喜上加喜的事,眼见就要来国公府商议亲事了。哪知陛下一朝赐宴,宴席上那萧贵妃的女儿元成公主一眼就瞧上了苏家小公子。” 宋妤不大在京城贵女命妇圈子里露面,在府里的时候更是院门都不出,就一心管着手里的几桩生意,再和亲近的闺阁好友走动走动。 听了春桃的话,宋妤有些吃惊,又问:“那含宜和苏家的亲事黄了?” 春桃道:“是呢,陛下赐婚,明年开春苏家小公子尚元成公主,咱们七姑娘嫁探花郎殷令宣,圣旨是昨个儿和五公子的赏赐一起到的。” 萧贵妃得宠,生的女儿也是圣眷正浓,本就是不公道的事,说起来也是拆别人姻缘。 皇帝亲自赐婚,将陆含宜指给了探花郎,一道圣旨也算照顾了陆家和苏家的体面。 宋妤思虑着,“这个殷令宣是什么来头?怎么好像从未听过殷家有这号人物?” 露枝显然也听了不少闲话,回道:“姑娘不认识他,是正理。这探花郎殷大人可不是世家出身,未及第前,他就是个一穷二白的苦书生,从乡野里一路考上来,也不知撞了什么大运,能娶上国公府的小姐。” 宋妤眯着眼,“出身寒门么……” 春桃继续道:“太太着急上火了好些天,见了圣旨,也算死了心。可不知为什么又和老太太闹了红脸,听说好像还是因为七姑娘的事儿。” 苏家和陆家交好,两家走动也频繁,就算苏小公子不中榜,也是早就说好的夫家。 这样的好郎婿被人抢走了,李夫人只怕是气得能呕出血来。 怪道宋妤今早去荣安堂没见着李夫人,想来是昨夜闹得不愉快。 宋妤听了个大概,心里有了底,“旁的事就别去掺和了,只我是含宜的嫂嫂,她要成亲,这礼咱们院里肯定不能怠慢。” 饭桌上的碗碟撤了去,宋妤回了内间歇息,只嘱咐了一声,“檀月,等从宋家回来,你提醒我去库房挑些好的东西做礼。” 第3章 宋家 夜里,檀月等人伺候宋妤睡下后,留了春桃守夜,就退下了。 廊下,檀月捏了一把露枝的脸颊,耳提面命道:“你这张嘴呀,什么时候能管住了?姑娘好性,不拿你发作,你倒句句往姑娘的忌讳上戳呢?” “又不单是我,最近府里随便捉个阿猫阿狗都在议论公子的事……”露枝揉了揉脸,说道,“不过公子要是真回来了,姑娘心里应该能宽慰些。” 檀月看了一眼东厢房,从窗子里透出来还没熄的烛火光亮一晃一晃,她叹了一句,“恐怕是难。” 露枝闻言,唉声叹气道:“姑娘和公子本该是金玉良缘,刚成婚那会不知羡煞多少人,如今却……” 檀月抬手点了点露枝的额头,“刚同你说的话又忘了?嘴上把着点门。” 这日晨光熹微,金玉居里已打点好行装,府里早备好了车马软轿,宋妤就要往宋家去。 车马到了宋府的西角门,列队似地排了一长串,搬运东西的小厮婆子忙慌慌的,瞧着宋妤不像是回家探亲,更像是回家长住似的。 刚进穿堂,宋母崔氏就出来迎了,拉着宋妤的手过连廊,眉眼间尽是掩盖不住的喜悦。 “如今你哥哥任上做满了,好不容易调回京,咱们娘仨也终于能团聚了。” 宋妤应着,问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崔氏笑道:“他呀,还没呢,且要几日。你嫂嫂带着你侄儿先回来半个月多了,说起那孩子,当真是雪玉一般的可爱。她们在正厅等你呢,快,去瞅瞅。” 正厅里,几个婆子围着一个眉目温柔、梳着妇人髻的女子,女子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宋妤进了屋,和金氏见了礼,一道坐下,逗弄起孩子来。 宋妤摸出个金凤镯子就要给孩子戴上,打趣道:“上次见时不是还说不着急要孩子,怎么如今凭空冒出这么个软团的娃娃?哥哥倒是专哄骗自家人。” “不怪他……”金氏下意识替夫君说话,忽地含羞笑了笑,“倒也还是怪他的,本是打算等他调任回来安稳了再说,这孩子有的确实有些突然。” 宋母崔氏见着其乐融融的场面,年岁上来,竟有些想落泪。 她只有两个孩子,小半辈子都在为这一儿一女牵肠挂肚,如今大儿子房里也算稳落了,唯独这小女儿,让她焦心不已。 陆家那五公子,求亲那会瞧着是真不错。成婚后,每每见了小女儿都是满面春风的笑颜。可他偏偏被派去戍边,这要她这么个心肝肉,一个人在国公府里怎么熬? “妤儿,你就该多回家里住住,甭管国公府里怎么说,受了委屈为娘替你吵去。” 宋妤一愣,笑道:“母亲说的什么话,他们哪能给我委屈受?” 崔氏是做惯了生意和掌家的,越说越气恼起来,“要说嫁人,就不该选定这种勋爵人家,求亲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如今倒是手一撂,独留你一人。那大宅子里岂有一个是能善了的?承骁不在,他们要是只算计你的嫁妆倒也罢,不过是些金银,就怕算计到你身上去呀!” 宋妤掩去眼中的繁复情绪,安慰道:“母亲越说越妖魔了,女儿的性子您是知道的,我若是受了委屈定要闹得捅破天去。” 金氏听了笑起来,带着怀里的娃娃也咯咯地笑。 崔氏看着爱怜,拿着小铃铛去逗,“小囡囡,听得懂大人们在说什么呀,笑这么开心呐?” 下人刚好来回话,说宋妤院子的一应东西都收拾妥当。 崔氏应下话,让宋妤先回房歇息,晚上一家人再吃顿便饭。 宋妤出嫁后,原先住的院子一直空着,每日都有仆下打扫整理,院子里栽种的花木也有人料理。 已是小雪节气,庭院里大多都是光秃秃的枯枝,只有几盆常青的绿色,就连梅树枝桠上缀着的都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庭院角落里,一盆鹤望兰却开得极好,盛放恣意,赤焰般的颜色,像是火烧般热烈。 这是外邦进贡的兰花,因水土不服,十分费心力养活,养好了却是大雪天里也能开。 宋妤喜欢花,陆承骁就投其所好,名贵的送惯了,他就四处去找珍奇罕见的,只为讨她欢心。 这抹亮丽的颜色如今落在宋妤眼里,带着些许灼痛。 宋妤觉得,早该不认识他的。 她和陆承骁的相识,也许是一场冤孽。 陆家是武官起家,到陆承骁父亲这一辈已是领着虚爵过日子的文官了。 陆承骁的亲兄长,定国公府的大公子,有勇有谋,是当年的武状元,眼见着就要光耀陆家门楣。 陆承骁是五公子,上有兄长独当一面,他只管做个纨绔,却也学起拳脚,闹得家里不得安生。 定国公有心让小儿子学文,寻托了关系,把陆承骁送去了宋家管教。 宋父是状元出身,官场沉浮十几年,府中门客众多,善教学子弟。 李夫人很宠这个小儿子,陆承骁也就养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念书是不可能念的,他第一日到宋家的院子里就打砸东西,要走人。 宋家的下人碍着他国公府公子的名头,不敢劝。 宋妤路过,冷言冷语地暗骂,“倒不是摔你们家的东西,自是不心疼的。” 陆承骁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见了宋妤,心中纳罕她明明就是个萝卜头大点的姑娘,见了他这个外男不怕生,说出的话还这样厉害。 宋妤又对仆下说道:“他既不愿意,就遣人好生送回国公府去,咱们家可伺候不起这尊大佛。” 下人支支吾吾不敢答应,说这都是老爷敲定的事。 宋妤轻哼一声,“老爷要是来骂你们,只管说二姑娘吩咐的,这样一身蛮力的家伙,叫他念书也念不出个什么名堂。” 陆承骁气笑了,“我一身蛮力?” 宋妤正视他,上下打量了两眼,“四肢发达的蠢物。” “你!” 陆承骁这是真恼了,立时站起来。 宋妤却不怕,小小的年纪,小小的个儿,毫不逊色地仰头盯着他,“你当你家兄长是纯靠蛮力得的武状元?带兵打仗的将帅难道是个大字不识的蠢物?不用兵法、计谋?” 陆承骁最讨厌别人拿他同兄长比,他的骑射师傅个个夸他有天资,他觉得他不比兄长差,他若是再大点也能拿个什么武状元玩玩。 不就是念书,他见兄长也会念书,他自然不会叫兄长比下去。 那日过后,陆承骁装模做样地在宋家念起了书,有道是不蒸馒头争口气。 几月的光阴过去,宋家的园子里,陆承骁再遇着宋妤,他得意洋洋起来,“我才不是单有蛮力的蠢物。” 宋妤急着出门,只敷衍道:“嗯嗯,你自然不是。” 陆承骁皱了眉,“你……” 宋妤看着仍拦着路的少年,挑了挑眉,“那你知不知道,有一招叫激将法?” 陆承骁挑挑拣拣地念了点的书,也看了几眼兵法,现下知道宋妤说的是什么。 他一时懊悔,原来是个套子。 她从始至终只是想让他别在她家的院子里闹出事来。 待陆承骁想明白事,就轮到宋妤得意的笑了。 陆承骁站在翠绿庭院里,看着面前笑得俏皮的粉裙少女,心中那股郁气莫名被抚平,只仿佛如沐春风,醉在了她的梨涡里。 今时今日的庭院里,宋妤将目光从那盆鹤望兰上挪开,轻吐了几个字,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搬了去,我不想再看见这盆兰花。” 这个骗子。 说好会陪她、爱她、宠她一辈子。 说什么天上的星、水里的月都能捞了捧到她跟前。 宋妤现在只想将他捧上来的东西都悉数丢出去。 午睡起来后,宋妤的闺阁好友林澜玉不请自来。 帘笼还没掀,林澜玉的声音就从屋外头传来,“只怕你今日搬家,不得空见我呢?” 宋妤出了内间去迎,笑道:“可别,你这张嘴任谁家都招待不起。” 林澜玉进了屋,任由丫头们伺候着脱了斗篷,坐下打趣道:“那哪不是搬家?听外头小厮说,车马都快排到国公府后门口了。” 林澜玉出门的时候,街上就极热闹,又听底下的仆从议论起宋家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才这样大动静。 宋妤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哪就这么夸张,赶紧喝两口热茶,可别再说出些没边的话了。” 林澜玉呷了一口茶,问起旁的话,“那你的生辰打算怎么过?” “什么怎么过?”宋妤瞟了一眼林澜玉,又笑,“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年岁,你还真以为要大办?家里兄长回京,母亲想要一家人团聚,想个由头糊弄国公府那边罢了。” “唉,我还以为那样热闹地回娘家,少不得给你办个七八十大寿那样的排场呢。” 见林澜玉把话又绕回来,宋妤言简意赅解释了一番,“国公府最近事多,就顺道搬了些不合规制的嫁妆回来。” 林澜玉是知道国公府那一大家子的,自宋妤嫁进去后,她都不上门,只送邀帖让宋妤找她玩。 此刻,她也不再问,只叹,“真累啊,宋妤,我说,嫁人这事是真累。” 宋妤仿佛猜到林澜玉下一句要说什么,直接出言断了她的念想,“所以你今日特地上门是为着什么?” “自然是为了你的生辰。”林澜玉神神秘秘道,“给你备了好礼呢,我也不讨你生辰那日,你只管一家子团聚去,明儿你可得一定来我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