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她貌美心狠》
7. 心软
福如海是少见的忠心人,偏又是宫廷中拔尖的人精。
要骗过他,做出一副“尚有埋怨却难掩深情”的样子,当真是不容易。
沈知姁自诩目前演戏功夫不精,只好借着生病的由头,在声音与动静上做手脚。
“难怪娘娘吩咐要早些洗漱,再将茯苓与白青等都给打发走。”要是他们都在,定会殷殷切切地讨好福公公,平白让娘娘错失利用福公公试探陛下态度的机会。
“奴婢瞧福公公的态度很是不错,想来陛下的确关怀娘娘——只是既然陛下在殿外,为何不亲自前来?”芜荑将沈知姁重新扶进内室,递上温水,有些不解:“是因为还在生娘娘的气,面子上拉不下来么?”
“不过是将你打个半死,再给你一颗莲子糖罢了。”晚上的汤药药效发作,沈知姁有些昏沉起来,坠着睡意的嗓音却满是嘲讽:“除了怒火,恐怕还有歉疚,才不敢来见我。”
芜荑听得懵里懵懂,只好伸手为躺下的沈知姁掖好被角。
吹灭蜡烛后,再轻手轻脚地出去。
沈知姁合上双眼,预备着养足精神。
她的一双手,却控制不住地因憎恶而微微发抖。
刺杀前,她曾用手头所有的金银,请托了韩督公抄录定国公府一案的疑点给她。
再结合那一道极不合理的加封圣旨。
沈知姁可以十分确定,父兄之案的主谋,就是尉鸣鹤。
所以面对质疑喊冤的沈知姁,尉鸣鹤有被冲撞、被冒犯帝王之威的恼火,更多的却是对她的愧意。
不是对沈家,也不是对沈氏父子,而是对沈知姁一个人。
对尉鸣鹤来说,不论是将军、子女或是妃嫔,都是他的臣属。
君要臣死,乃臣之荣幸。若不主动就死,那就是该千刀万剐的大罪人!
从今日绢花挂上后,尉鸣鹤的反应来看,沈知姁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在尉鸣鹤心中,自己与臣属性质的妃嫔,是有所不同的。
就是这点不同,就是这只对她一人的些许愧疚,再加上从前自上书房有的旧情,是她现下要最大化利用的东西。
也是她沈知姁从困境中翻盘的根本。
*
且说福如海走出瑶池殿后。
他想着沈知姁方才种种表现,心中感叹颇深,走到尉鸣鹤面前都差点没反应过来。
等冷然又不耐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福如海方才猛一个哆嗦,回过神来,一边让大力宦官们重新起驾,一边将与沈知姁的对话大差不差地同尉鸣鹤复述了一遍。
一开始,尉鸣鹤还轻倚在座椅上,姿态放松,等听到“高热三四日”、“暂无胃口”等字眼,不由自主地拧紧了眉头,身子也坐直了,口中斥道:“新去的太医当真不中用!”
福如海连忙道:“陛下息怒,奴才听闻李太医医术了得,不过年纪尚轻,想来是缺少些经验。”
“年轻太医若要进太医院做事,必定有人举荐,去查一查。”尉鸣鹤直觉不对,吩咐完后又细细询问起福如海和沈知姁的对话细节,听完后颇为郁闷与不可置信:
“她……她当真态度冷淡,丝毫没有问及与朕相关的事情?”
随即心头又涌出一分怒火:瞧着样子,她是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处!
“昭仪表面上是这样的。”福如海忍不住甩了下拂尘,同尉鸣鹤仔细讲起沈知姁露出的“破绽”。
比如那一声情难自禁的“阿鹤”,又比如刚开始险些摔跤的急促脚步。
尉鸣鹤心一软,绷紧的脸上隐约露出个笑。
他就知道,不论何种境况,阿姁永远都念着他。
福如海觑着龙颜,补充道:“陛下且想那檐下的绢花,就知道昭仪娘娘有些知错了。”
圣驾回到了昭阳殿。
尉鸣鹤舒展眉头下了銮驾,心情颇好地对福如海吩咐:“沈昭仪既无胃口,又咳嗽频繁,就让殿中省将贡梨与贡冰糖送去瑶池殿,好做冰糖雪梨盅。”
福如海认真应下,想了想,又小步贴上去,将瑶池殿宫人懒怠之状和份例陈旧一一道来。
“等她病好了,再叫殿中省……”尉鸣鹤眸光一厉,准备提点一下殿中省,再叫总管给换一批忠心机灵的宫人。
话到嘴边,却倏然散了:“罢了,你明日派个徒弟,去瑶池殿送立冬的赏赐。”
殿中省的总管若是聪明,明日就该去瑶池殿亲自谢罪,再将份例补上。
“是,奴才记住了。”福如海暗中叹道:看来陛下只是心软了一些,但对沈昭仪尚有疙瘩。日后如何,就看沈昭仪病好后如何请罪了……
可请罪也是一门学门,沈昭仪大约是弄不懂的。
要是一个搞不好,连陛下的心软都要折腾没……
叹完这一句,福如海给尉鸣鹤送上茶,趁着空闲时间,将自己收的两名徒弟唤来。
一个叫金侯,机灵过人,因引奉白果香,在尉鸣鹤、殿中省、韦容华处都颇得脸面。
一个叫元子,憨厚有福,天生鼻子灵,论起从前和出身,与沈昭仪、陛下颇有缘分。
他用一双老而不浊的眼睛盯着两人,如古井一样深不可测:“明儿这差事,你们谁想去?”
*
翌日,沈知姁醒得颇早,起身时觉得浑身舒服了不少。
芜荑带着青葙和箬兰进来伺候洗漱与更衣。
趁着贴身理衣裳的功夫,芜荑耳语道:“娘娘果然慧眼识人,这两个丫头是老实做事的,还没什么心眼儿。”
随后又笑:“您是没瞧见,白青和茯苓早上起来,听到福公公昨夜来过,面上那是一个比一个精彩,那些个偷懒的宫人们,脸都变得惨白了。”
她眼底带了点希冀:“娘娘,您说今儿福公公还会不会来……”
就像从前那样,陛下常常派福如海来送赏赐,或者让他代替白青敲打一下瑶池殿的宫人。
沈知姁一顿,看了青葙与箬兰。
两人不但老实,而且识趣,见主子和大宫女耳语,立刻退到门边。感受到目光之后,她们便退出了内室,顺带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我昨日就想同你好生谈一谈,只是没找到机会。”沈知姁拉了芜荑坐下:“我先问你,你昨日去领份例,用的时间不短,可是受了旁人刁难?”
芜荑面上犹豫了一下,想了想沈知姁的话,没有和以前一样隐瞒,而是如实道来:“昨个儿各宫,惟有韦容华亲自来领了份例,在嘴上挤兑了奴婢几句。慕容婕妤身边的黄鹂在旁边看热闹,时不时附和两句。”
“倒是蓝容华宫里的紫薇姑娘,帮着奴婢说了两句话。”
“原是这样。”沈知姁闻言有些怔愣。
前世到最后,能愿意同她说上两句话的,只有蓝岚。对方后来掌着宫权,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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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为照顾。
想了一瞬,沈知姁的思绪就极快地转回来,对芜荑细细谈了往后瑶池殿的打算。
内容包括但不限于警惕白青与茯苓,留意心怀不轨的宫人,提拔可用的人才,疏通殿中省、尚宫局等处的关系。
芜荑认真听了,觉得可行,心中不免涌起“主子成长了”的欣慰感,却又心疼沈知姁病还没好,就想着这些:“娘娘的打算可行,可也不必这样劳累,等您实行了权宜之计,陛下便会像先前那样……”
“像从前那样,伸出手替我打点好一切?”之前觉得无比甜蜜的事情,沈知姁现下想来,只觉得恶心与讥嘲。
每一回出手,都让旁人对瑶池殿嫉恨一分,也让沈知姁更爱恋依靠尉鸣鹤一分。
他只想让沈知姁做乖乖的掌心雀儿,一辈子离不开他,眼里心里只有他。
沈知姁别过脸,娇美的面容布满寒霜:“芜荑,经此一事,不光是我,你也应当明白——要想在后宫中存活下去,要想复起定国公府,就绝不能依赖尉鸣鹤。”
“万事都要自己决定,三思而后行。”
听着主子直呼圣上名讳,还说了这一番话,芜荑震惊过后,就止不住地心惊胆战:“娘娘,可这普天众生,都要遵从陛下的命令……”
只靠她们自个儿,那不就是砂土撼高山?
“傻芜荑,我只是说不能再依赖他。”沈知姁轻笑一声,寒霜尽散,又现出几分俏色。
“没说不再利用他。”
利用尉鸣鹤对她的歉疚、特殊与占有欲望。
再从利用,一点点转化为掌控……
芜荑只觉得自己额头冒汗,心口跳个不停。
但她口中很是郑重又坚决地应下。
横竖不论如何,她永远都和娘娘一块儿。
*
对将来做了大致的打算,沈知姁自重生后就不平静的心总算放松了些。
穿戴好后,又让箬兰去后殿将牛乳团抱来。
等走到暖阁用膳,就见到白青和茯苓已是在膳桌旁站定,预备着伺候。
沈知姁一只脚刚踏进来,白青就“噗通”跪了,口中说着自个儿没训好皮猴,让福公公看了笑话。
茯苓没想到白青跪得这么果断,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和白青一道儿请罪。
只是他们口中请罪,话里话外却频频提及福如海。
可见请罪是假,想让沈知姁替他们摘了罪责才是真。
芜荑先斜了眼白青:“既知道没训好,就赶紧下去教训,也好来个戴罪立功!”
“别一大早在这儿碍娘娘的眼儿!”
芜荑是瑶池殿出了名的笨舌头、好说话,如今一席话砸下来,白青被呛得哑口无言。
他手中的拂尘抖了抖,顿时将茯苓的一番话抛诸脑后,好声好气地再认了一次罪,随后摆出一副大总管的架势,一脸凝重地出去。
白青一走,茯苓只觉得头大如斗。
沈知姁却对她和颜悦色:“茯苓,昨日有你的绢花,本宫连睡觉都觉得安稳了些。”
“横竖本宫还病着,殿内一无大事,二无应酬,你就多做些绢花,按照一年贡品的花卉顺序来,每日都要换新的一束。”
她可是精心算过,一年四季,大大小小共有百余种贡花,其中又有颜色、花蕊、花瓣数目等详细的区分。
茯苓至少得扎上两三个月。
8. 赏罚
茯苓闻言,微微怔愣了一下,眉毛下意识地蹙起:今日一下午赶着做那玉玲珑绢花,已然是叫她有些吃不消。
若是每日都做上一束……那外间管束宫女、整治事务的活计,岂不是要让给芜荑?
她还准备找机会为小文说情呢,可眼下……
芜荑立在沈知姁身后,将茯苓眉眼间的细微神情变化都纳入眼底。
她抿了下唇,心中划过几分不快。
茯苓仗着嘴甜,要压制自己之事,芜荑一直都知道,却不是很在乎。
一来,芜荑自认陪伴沈知姁长大,这情分不是旁人能代替的;二来,她生来少言,要是茯苓又忠心又能哄沈知姁高兴,芜荑也愿意多谦让些。
可如今看来,她的容让,却是在主子身边养了个祸患!
只凭着早晨娘娘对她的交心谈话,芜荑就立下了誓:从今往后,她就要牢牢看住这贴身大宫女的位置,别让那些小人有机可乘!不但不忠心,还借此作威作福起来!
“怎么了茯苓,你不愿意么?”沈知姁夹起一块晶莹的萝卜卷,含笑问茯苓。
茯苓莫名一颤,想起刚进宫时,尚宫的教诲——“咱们做奴才的,就算主子叫你去死,你也得千恩万谢地领命!”
“若是当面违抗主子命令,那你们就等着去尚刑局吧!”
她直觉沈知姁不如从前好骗与好说话,当下也不再多说,而是扬起笑脸,一副十分荣幸的模样:“能为主子分忧,是奴婢的福气。”
“奴婢这就去回房去做,争取在晚膳前给主子换上新的绢花。”
沈知姁就挥了挥手,让茯苓回房认真扎绢花,还开恩免了她日常的事务。
茯苓郁闷到想吐血,只得安慰自己:这事清闲,还可以借着拿绢料的名头出去,好多和慕容婕妤接触卖好。至于那些宫女……就当考验她们,等扎完绢花,她立刻把与芜荑走得近的都打发出去!
*
箬兰是个聪慧的。
她抱着牛乳团子从后廊走来,瞥见茯苓从暖阁出来,脸上的笑有点儿骇人,立刻就躲在红木柱子后面,等茯苓走远了,才轻轻巧巧地进来请安。
牛乳团好几日没见沈知姁,刚进暖阁就猫眼一亮,“喵喵喵”地急声叫唤,然后一跃冲向沈知姁怀里。
结结实实撞了沈知姁满怀。
让沈知姁手上一抖,爱吃的豆沙团子就落在了桌上。
她却没顾上,只管牢牢托住怀中一团温暖的雪白绒球。
触感是敦实有力的,绒毛却是柔软顺滑。
抱住一个牛乳团,不知不觉间整个人的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因着用力过猛,落怀后牛乳团自己先晕了一小会儿,缓过来后就继续小声喵叫,伸出头轻轻嗅了嗅沈知姁,随后伸出舌头往许久未见的主人脸上舔了一小口。
猫舌上生着倒刺。
被猝不及防舔到,沈知姁只觉得脸上痒痒中带着轻微的刺感,湿哒哒的,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但还是喜悦轻松的笑更多些。
想起芜荑昨日的话,沈知姁就不免莞尔:“昨儿还担心你会饿瘦,现下抱着还觉得长胖了些。”
箬兰有些掌不住,笑着行礼回道:“娘娘不知道,奴婢方才过去时,白苓她们正用温热的羊乳拌了蛋黄肉茸,可香得很。”
那热乎乎的香气,连人都有些忍不住咽口水,更何况胖乎乎的牛乳团?
牛乳团听不懂对话。
但看到沈知姁露出笑脸,它的一双鸳鸯眼睛也跟着熠熠,又舔了沈知姁好几下。
没等沈知姁感动片刻,牛乳团就动了动鼻子,在她怀中艰难转过身来,冲着桌上一盘凉拌薄切牛肉喵喵叫,眼神十分渴望。
沈知姁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它毛茸茸的猫脑袋。
动作间抬头看了眼芜荑。
芜荑会意地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葫芦荷包,放到青葙手中:“快将白苓她们喊来,顺便将猫主子的早膳端来。”
荷包中放着两粒金瓜子和一颗银瓜子。
要是箬兰想在昭仪身边好好做事,就该知道怎么选择。
等箬兰走后,芜荑就说起这几天照顾牛乳团的两个宫女:“娘娘等会儿一看就知道,高个子的叫连翘,银盆脸儿的是白苓,都是三等洒扫宫女,做事手脚勤快,很喜欢猫主子。”
“若娘娘有心,可以和青葙箬兰一样。”
昨日茯苓回房扎绢花、自己午睡的时候,沈知姁就让芜荑传她的命令,做了两件事情。
第一,将四名二等宫女贬作洒扫宫人之事传到瑶池殿每个人的耳朵里。
第二,命其余宫人看着小文四人跪足时辰后,奖赏提拔了箬兰与青葙,对这几日仍旧老实规矩的几人也有薄赏
叫瑶池殿一众宫人眼热又心慌。
他们心里都明白过来:甭管沈昭仪是病重还是失宠,在这瑶池殿里,昭仪就永远是他们的天,是他们真正的主子!
若是不好好做事,平日里你再怎么讨好茯苓大宫女和白青大总管都没有用!
这不,讨好得最欢的小文,已经灰头土脸地去倒夜香了。
茯苓姑娘莫约是挨了训,整日都闷在自己屋里,既不见小文,也没为小文求情。
白青总管就不说了,每每见了昭仪,都是夹着拂尘出来,再朝底下人发火。
都是没担当的。
一群宫人这才发现,最不爱与他们亲近聊天的芜荑,才是最受昭仪看重、最负责任、做事最讲究公平、看重规矩的那一个。
不过一夕之间,茯苓与芜荑的地位就有了翻转的迹象。
只不过茯苓忙着扎绢花,暂时还没有发觉。
“自然可以,只是还不急。”沈知姁听了芜荑的介绍,眼中微微一亮。
前世处决了茯苓之后,她以爱清净的理由拒绝了殿中省再送人过来,转而提拔了自己观察许久的宫人。
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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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翘与白苓就是新任大宫女,都是性子忠厚少言的,伺候周到,做事谨慎,帮着沈知姁多次避开争斗的漩涡。
决定刺死尉鸣鹤后,沈知姁借口积德祈福,通过韩督公的手,将连翘等伺候她的宫人全都放出宫去,同时每人给了一笔不菲的遣散银。
沈知姁原打算整治完瑶池殿后,再去寻找旧人。
不想连翘与白苓竟是一开始就在殿中,当真是意外之喜。
正说着,箬兰就带着人过来。
两人面容俱是青涩,神色是明显的激动与不安。
行礼问安时,牛乳团就凑了过来,直起身子要去够自己的早膳。
让白苓两人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作,生怕在主子面前失了规矩。
“将它放在窗下,让它自个儿吃吧,辛苦你们跑一趟了。”沈知姁口吻温和,确认了是旧人之后,就一人赏了一道菜——她知道,连翘和白苓都是爱吃的姑娘。
果然见两人眼睛亮亮,行了大礼谢恩。
安置好牛乳团后,芜荑亲自领了连翘和白苓回去,笑眯眯地询问间,将两人的性情与情况都摸了个透。
箬兰则留下守着暖阁,顺便盯着院中做事的宫人。
沈知姁心情愉悦,不紧不慢地用完一整碗鱼羹,就唤来箬兰:“去准备茶点。”
她抬起眼,口中若有所指:“本宫昨日同你说的,你可都记下了?”
“奴婢和青葙都记着。”箬兰应道:“昨儿给福公公喝的陈茶还有些,奴婢现在就去准备。”
沈知姁露出满意的神色。
门阖上后,她站起身走到正对殿门的窗边。
牛乳团在脚下埋头苦吃,一边吃一边发出“呼噜呼噜”的满足声。
沈知姁蹲下身,趁着牛乳团不备狠狠吸了两口,口中低声呢喃:“牛乳团,牛乳团,等会儿可要拜托你了。”
今日立冬,朝阳殿会派人去六宫送赏。
前世是福如海的徒弟元子前来,只按规矩带了御膳房做的松茸虾肉三鲜饺子。
不知今生会不会有些许不同。
牛乳团吃饭速度极快。
当沈知姁收回思绪后,牛乳团已然躺倒,而后动作优雅地擦嘴洗脸,毫无顾忌地将圆滚滚的小肚皮暴露在她的面前。
还没揉两下,牛乳团的耳朵尖晃动两下,整只猫咪陡然警觉起来,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后腿一蹬,沉重又轻盈地跃到窗台之上……失败。
沈知姁憋着笑,将无脸见人的牛乳团抱起,起身看向窗外。
就见正在趾高气昂、训斥宦官的白青,忽然就缩了脑袋,满脸笑意地小跑去殿门口,迎进来一个脑袋圆圆、身子也圆圆的身影。
正是福如海的徒弟,元子。
牛乳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害它丢猫脸的罪魁祸首!
沈知姁为它顺了顺猫毛,扫过元子手中比前世要明显多而贵的装赏赐的盒子,眼睛无声地弯了弯。
9. 元子(改作话)
“元子哥哥!”白青弓着身子,问好的同时伸手去提元子手中的三层紫檀木盒:“您一路过来辛苦了,让小弟来提着。”
面对称兄道弟的白青,元子和和气气地应下,只是避开了白青的手:“白总管客气,只是陛下吩咐,这赏赐要由我亲手送到昭仪娘娘手中。”
白青有些讪讪地缩回手,改往元子袖中塞东西:“哥哥,昨儿福公公驾临,偏生小弟身子不适,没有到场……”
“昨儿可不是师父单独来的。”元子巧妙地将东西塞回去。
想着福如海对自己的叮嘱和沈知姁对自己的恩情,他不由对白青嗤道:“白总管要是为此请罪,还是诚心些,去陛下面前才好。”
白青当即就如五雷轰顶:昨日看门那小崽子可没告诉他,陛下也来了啊!
他手脚发软,想着拉住元子再细问几句,却被来人打断。
“元公公来了。”芜荑上前行礼:“娘娘知道了高兴得不行,赶紧让奴婢来接。”
见着芜荑,元子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芜荑姐姐好!我来一趟,真是麻烦娘娘与姐姐了。”
打完招呼,芜荑才将目光转向白青,将拿着的一小把碎银放到白青手中:“你在这正巧,娘娘说赏昨夜值班的小岑子。”
元子转过脸,口中和道:“我也听师父说了,昨夜那小宦官虽有些直愣,但胜在实诚,宫中可不多见。”
正准备回去狠狠教训小岑子的白青不觉咬了牙,僵硬着笑:“哥哥与芜荑放心,这样的人才,小弟我肯定好生奖赏。”
*
打发走白青,芜荑与元子说话都轻松了不少。
“娘娘的药大约煎好了,我得去小厨房取,元公公不介意吧?”芜荑脚步一转,走向小厨房。
元子笑着跟上:“能多些时间和姐姐说话,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说罢,他提起手中沉甸甸的木盒,特意给芜荑透了个底儿:“这都是圣上特意赏赐下来的,姐姐你就放心吧,圣上还是心疼昭仪的。”
芜荑道了谢,与元子一块儿到了小厨房门口。
元子的鼻子极其灵敏,隔着厚厚的门板,都能闻到里头苦涩的药味,当即皱起了脸。
正当芜荑准备推门时,里头忽然传来说话声。
“姐姐,这药熬好了,快些拿药碗来,我们好给娘娘送去。”
“啊……好,咱们再装点蜜饯。”
“姐姐,你怎么今天老是出神?幸而不在娘娘跟前站岗。”
“嗐,不过是想起昨天,娘娘从梦中惊醒,口中还喊着陛下的名讳……”
“药熬好了么?”芜荑瞥了眼若有所思的元子,板了板面色,推门询问。
里头说话的正是箬兰与青葙,俱是神色略慌,但是礼数周全:“娘娘的药好了,吩咐准备的茶点也好了。”
说罢,两人手脚利索地装在了雕花木盘上。
元子的眼睛扫过,不觉一亮:“昭仪还记得我爱吃橘红糕。”
芜荑领着他往暖阁走,口中轻叹:“娘娘早上还说呢,若不是病着,定要派人出宫,去吉祥坊买鲜肉圆子来。”
看到元子悄悄衣袖抹去眼泪,芜荑紧攥着帕子的手就放松下来。
仔细说起来,元子应当算是娘娘的人。
毕竟元子的命是娘娘救的,这个名字也是娘娘取的。
五年前,吉祥坊开业,用一道鲜肉圆子轰动京城。娘娘记挂着陛下与华信公主吃不到,就买了三份入宫。正巧上林苑落了大雪,景致甚美,娘娘就与上面两位一齐去边赏景边品尝。
谁知娘娘经过一个洒扫宦官时,瘦得像竹竿的小宦官竟是直愣愣栽倒在了地上!娘娘心善,被吓了一跳后忙命人将小宦官抬去空屋子,还请了诸葛院判来瞧瞧。
最后的结果当真出人意料:小宦官刚被父母卖进宫,身为新人被排挤欺负,还没吃早膳就被赶来做事。饥肠辘辘间,小宦官闻到了香喷喷的鲜肉圆子,一时间香晕了过去。
娘娘听后有些哭笑不得,又觉得小宦官实在可怜,给准备了一顿饱饭之后,就求了陛下同意,请福如海收了小宦官作徒弟,还给了“元子”这个新名字,既是谐音,也代表着未来初始。
*
元子自然也是想起了旧事,摸了摸自己已经养得圆胖的面颊,开口又安慰了芜荑一番:“姐姐放心,今日我与娘娘好生说一说,支个招。”
说完有些愁眉苦脸:“就是怕劝不动娘娘。”
他们这些长期接触过沈昭仪的都知道,昭仪看着好性子,可一旦认定了事情,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芜荑对他笑:“你与旁人又不同。”
元子立时就振奋起来,觉得自己肩上背负着重要责任。
说话间,就到了暖阁前。
里头传来隐隐约约的猫叫声。
“奴才小元子,奉命来给沈昭仪送赏赐。”元子扬起笑容,也不用芜荑通报,将木盒交给跟随来的小宦官后,上前扣了扣暖阁的门。
下一瞬,门就被打开。
元子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就见一道白影如闪电般窜出,圆滚滚的一团直冲他面门而来,只可惜冲到一半受了体重的累赘,落点从脸变成了肩膀。
等肩膀传来被撞击的酸麻感,元子才反应过来撞他的是牛乳团。
当下也不捂肩膀了,直接伸手将牛乳团接住。
心中下意识一惊:这小猫怎么重?倒是有点像小猪。
“奴才没见过牛乳团几回,没想到它竟这样聪明,认出了奴才。”元子虽奇怪牛乳团为何撞他,但到底在福如海身边学了几年,当下就憨笑着夸赞。
抱着牛乳团,元子先向沈知姁行了礼,等抬眼时却有些惊讶:“娘娘怎么面色这样苍白?”
“近来天气反复,昨儿刚好些,夜里又熬夜吹了些冷风。”沈知姁碰了碰早晨精心上的病容妆,下意识地望着窗外绢花,颇为懊恼地叹了口气。
元子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认为沈知姁因福如海的到访欣喜不已,从而强撑着熬夜扎绢花。
他往前一步,细细劝道:“娘娘如今可要将自己的身子放在第一位,您的心意,陛下已然看到了。”
“陛下感动不已,还特意吩咐,让诸葛院判后日回来,先来给娘娘请脉。”
芜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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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旁将汤药与茶点奉上,就带着青葙和箬兰退下,牢牢立在暖阁门前。
“当真么?陛下看到了?”沈知姁状似羞怯地撇过头去,唇角流露出一丝定心的笑意。
她绕了这一大圈,又是绢花,又是演戏,试探尉鸣鹤态度是其一,其二则是将诸葛院判带回来。
因为诸葛院判是沈知姁在太医院中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他由她父亲沈厉引荐入太医院,两人曾在战场上有生死交情。
要养好身子,要在后宫中活得安心些,一个熟识的太医是必不可少的。
前世她一直不肯装样子低头,甚至在“养病”结束后,当众冷了尉鸣鹤的面子。
于是乎,诸葛院判也就一直未曾回来,直接告老还乡。
此后,负责瑶池殿的太医更换频繁。
沈知姁一来心绪消极、不再注重身子,二来小产后,存了防人之心,不愿信任太医。
重生了这一遭,沈知姁清晰地明白,一具健康的身躯是最基础的本钱。
诸葛院判是帮她巩固本钱的必须,亦是后宫争斗中的重要帮手。
元子见沈知姁如此,叹了一句沈知姁的痴情,而后小心放下牛乳团,打开自己带来的三层木盒,为沈知姁轻声介绍。
第一层是与前世一样的立冬饺子。
多出来的两层,一层放了三个挨挨挤挤的、两拳大小的金黄贡梨,另一层则是雪白晶莹的大块冰糖,乍一看像白玉似的漂亮。
“昨儿师父提了一句,说娘娘您有些咳嗽,陛下就特意赏赐下来,好让娘娘炖些冰糖雪梨。”元子特意点明是尉鸣鹤的吩咐。
沈知姁就面露惊讶,恰到好处地泛出泪光,宝贝似地捧起装着贡梨与冰糖的木盒,口中道元子辛苦,请他用些茶点。
元子笑着应下,吃了一块热腾腾的橘红糕,品了一口茶之后,与昨日的福如海一样,表情微微凝固了一瞬。
“昨儿芜荑去领了月例,却忘了去茶库,只好委屈你喝口陈茶。”沈知姁抓住这一瞬,抱着歉意解释了一句。
“能喝到娘娘这儿的茶,就算是发霉的,奴才也高兴。”元子拿了第二块橘红糕吃,吃完后对沈知姁躬身:“不过娘娘放心,奴才回去后立刻禀告陛下。”
“陛下关心记挂着娘娘您呢,定会惩治这群拜高踩低的小人!。”
“是吗?”沈知姁垂下眼帘,拿起一个黄澄澄的梨子,笑容清浅许多:“元子,本宫知道你是个实诚的。”
“你实话实说,方才那一句,到底是陛下真的如此,还是你说谎来哄本宫高兴?”
元子一时间有些苦恼与挣扎。
他多是在御书房外看门,只能通过福如海的吩咐窥探几分圣心。
从圣上的吩咐与举动来看,陛下对沈昭仪有关心,却不多,没达到会给病中的沈昭仪撑腰出气的程度。
他是一时愤概,兼之想让沈昭仪舒心,这才多添了一句。
元子只好神色尴尬地说起尉鸣鹤这两日由阴转晴的心情。
沈知姁维持隐含痴情的神色,漫不经心地听着,思绪悄然漫开,想起元子的前世经历。
10. 提点(修)
福如海因为护主,在腿上留有旧伤。
一年后,福如海会旧伤复发,被赐宅子出宫养老。两个徒弟之中,金侯脱颖而出,成为新任总管,元子却被贬去做管理香料的闲散差事。
沈知姁当时特意打点了人,要帮元子从朝阳殿出来。谁知不出两月,韦氏就被弹劾意图谋害圣上,证据就是韦容华进奉的香料。
元子身为负责之人,难逃罪责,入了尚刑局后就杳无音讯。
旁人都说,元子是因为曾为沈昭仪求情,惹了圣上厌恶,才有被贬之事与杀身之祸,否则圣上属意的新任总管,该是元子。
沈知姁曾经也这样认为,对元子心怀愧疚。
如今愧疚不减,沈知姁却明白了更深层的原因。
尉鸣鹤生性多疑,相较于过分机灵的金侯,其实更看重老实点的元子。
元子重情重义,帮沈知姁求情过两次,在尉鸣鹤心中,其实不算错事,甚至能算加分项。可元子有些木楞,某种程度上与从前的沈知姁很像,看不出也招架不住旁人的小手段。
有金侯暗戳戳的煽风点火,元子就成了胳膊肘往外拐的不忠之人,自然也就失去了竞争帝王贴身宦官这个位置的资格。
想着对慕容婕妤颇为谄媚的金侯,沈知姁眸光一闪:“本宫都知晓了,多谢你告知陛下的近况。”
留恋与忧伤在元子眼前飘过,沈知姁的鼻子轻轻耸动两下,浅笑着转了话题:“你近日来,身上倒多了一点香味,是从前没闻过的清苦香气。”
“娘娘真是嗅觉灵敏。”元子闻言面露犹豫,在自己衣袖上轻嗅两下,还是选择实话实说:“这香味莫约是……韦容华奉上的香丸。”
“奴才最近多做点香的活,就沾染了点气味。”
他悄悄抬眼,发觉沈知姁神色照常,松了口气,预备将这话混过去。
不想耳朵里传来好奇的问话:“是哪种香丸,叫什么名字?”
元子不及细想,张口回道:“禀娘娘,这香丸形似白果,又仿照了秋日里白果微苦的清香,与旁的香料相适度颇高,被、被赐名为白果香。”
他囫囵吞下“圣上”两字,担心沈知姁为此吃醋、难过。
沈知姁确认了香料名,不由得神色一震:要了韦氏一族性命的香料,就是白果香,关键在于里头有味木香,被相似但过量即有毒的青木香替换。
这罪证,是由慕容婕妤发觉的。
与其等着让慕容氏更上一层楼,倒不如被她先用来在帝王身边钉一个可靠又忠心的钉子。
瞧元子面色惴惴,沈知姁长叹一口气:“原是如此,这样形色香俱全,自然受人喜爱。”
她一双眸子直视元子,眼底清澈,恍若无意地说起福如海:“对了,今日福公公可好吗?昨日他来,本宫瞧着他走时,腿脚跛了两下。”
“师父今早看着还好。”见沈知姁不再追问白果香,元子语气都轻快了些,但下一瞬又转为沉重:“不过上回范院使为师父诊断,说师父年岁渐高,不宜太过劳累,要多多休息。”
“奴才记得,陛下上月对师父问过一句,问他可看好了宅子。”
元子心里沉甸甸的:师父对他恩重如山,可他还没来得及报答,师父就要出宫去了。
“那福公公往后是要出宫享福的。”沈知姁眉眼弯弯:“只是咱们以后,要见他就困难许多了。”
“估计只能请相熟的太医或者侍卫带些东西什么的。”
“娘娘是妃嫔,出宫困难,但是可以通过奴才……”元子收起心绪,下意识地宽慰沈知姁。
可话刚说出口,元子心中就蓦然一愣,面上的笑渐渐僵硬起来。
他当真是好日子过久了,浑忘了为将来打算——师父若当真会早早退下,哪怕是只为了自己,也必定会力荐自己的徒弟接任朝阳殿总管这个位置。
但总管只有一位,他与金侯,注定有一个会成为失败者。
元子自认自己上位后,一定不会为难金侯,还愿意为了几年的师兄弟情分提携一二。可元子也清楚,金侯那过分卖乖讨巧、实际乖张刻薄的性子,要是成了总管,别说朝阳殿,就是皇宫中都不会有他元子的立身之地。
他心存着一点善意,愿意帮金侯,但不代表他想做被刀割的鱼肉。
在元子愣神思考的功夫,沈知姁端起药碗,掩住自己打量的目光。
等到元子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她也就恰好喝完了苦涩的汤药,皱着眉头去拿泛着蜜光的果饯,口吻自然地现出随意:“你这话叫你师父听到了,定然要说你玩心不改,连规矩都忘了。”
“在朝阳殿侍奉的人,不论职责大小,都关乎圣体安危,要出宫一趟可是困难重重。”
“你上一回出宫,本宫记得还是福公公帮你钻了还没在朝阳殿记名的空子。”
女子的嗓音如深夜的莺啼,从前的娇俏活泼被高浪一般的平静裹住,通过咬字吐息,转而衍生成迸溅的水珠,一点一点落到元子的心里。
侍奉、职责、圣体安危……
元子心中一动,立刻联想到金侯近日的反常之举:
难怪难怪,金侯分明因为帮韦容华进白果香得到圣上的一分注意,却愿意将点香料露脸的机会给他。
这并非是对他的示好,而是在给他挖坑呢。
别看他只是暂时负责点香料的活,一旦将来香料出了问题,所有触碰过香料的人都逃不了干系,不过是保不保得住性命的区别罢了。
想到这一关键之处,元子只觉得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像在鬼门关上晃了一圈。
他缓了缓呼吸,对沈知姁行了一个大礼:“奴才多谢娘娘的提醒。”
不管沈知姁方才那话是随口一说,还是别有深意,都是含有善意的提醒。
行完礼,元子心中犹豫一下,还是带着试探问道:“经由娘娘一说,奴才日后当差必定万分小心,更记着要向师父讨教。”
“依着本宫来看,还是莫要打扰福公公的好。”沈知姁瞧出元子的小心翼翼,面上一笑:“福公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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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要贴身服侍陛下,还要同殿中省、太医院等各处对接,实在忙的很。”
“你若有心,只管悄悄地观察,久了自有长进。”
这一席话如惊雷轰入元子的耳朵。
才缓过来的心又高高提起,掌心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他又忘了,进奉到朝阳殿的东西,必须要经手殿中省与太医院的查验,才敢给圣上过目。若香料真的有些问题,那殿中省总管、检查香料的太医、韦容华与虎威将军韦氏,四者必定拥有秘密的交易与共同的利益。
告诉福公公,不是保全自身、打击金侯,而是打草惊蛇,自身难保。
倒不如等诸葛院判回来后,借个由头请他看一看。
元子又对沈知姁行了大礼。
只是这一回郑重许多,叩头时的声响极大。
看着元子如预料中的反应,沈知姁心情愉悦地点出最后一个问题。
她弯起的唇角中泄露出一点苦笑,垂下眼帘:“本宫不过随口说两句,不必行此大礼。”
“倒是本宫要谢谢你,愿意同一个罪臣之女说这么多。”
“往后记着离本宫远些,否则受了牵连可怎么好。”
“娘娘何出此言。”元子迅速接口,安慰道:“再说了,娘娘对奴才的恩情,奴才永志不忘,圣上也是知道的……”
话到此处,他第三次愣在了原地:方才他刚立了要接任御前大总管的心,此时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话中的不妥之处——他身为御前的人,怎么能时时刻刻表现出对他人的念恩报答之情?
元子虽少近身侍奉,但从细枝末节处,他能揣摩出几分圣上的处事原则:凡是圣上决定的事情,都不容旁人违拗。
圣上既然是个眼中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又怎么会容忍自己的贴身总管,更记挂着别人的好?
若他回去后为沈昭仪求情,惹得圣上不愉,再加上金侯背后的小动作,那他将来恐怕是……
元子越细想越心惊,连看着沈知姁的目光都变了变,感激之中更添了敬重,也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今日来一趟,奴才深受娘娘提点,还望以后能有更多机会。”
“算算时辰,奴才该去给蓝容华送赏了,奴才告退。”
沈知姁抱起牛乳团,亲自送元子到正殿门口:“本宫尚在病中,无力顾及牛乳团,还请公公带回朝阳殿,照顾一段时日。”
芜荑早带人收拾好了牛乳团的一应用具。
元子知晓牛乳团的来历,当下就应了,然后半蹲下身,小心接过牛乳团,生怕这猫主子一时兴起,再给他来个冲撞突袭。
牛乳团先前撒过气,此时吃饱喝足,再被暖洋洋的日光照着,什么也不顾,只想伸个懒腰入睡。
好歹它没忘了沈知姁这个主人,特意用清澄澄的猫眼儿道过午安,就窝在元子怀里睡去。
元子大气都不敢喘,告退后先踮着脚回了朝阳殿。
他抱着猫回去的消息,第一眼落在茯苓眼中,随后就传到各宫的耳朵里。
11. 反应(捉)
茯苓回屋后,看着满桌的绢花材料头疼,索性甩手先去床上歇息。听到外头元子来的动静后,她也顾不得形象,悄悄地打开一条窗缝,趴在上面偷看。
看到元子抱着牛乳团离开后,茯苓忍不住偷笑:沈昭仪果然是个耳根子软的蠢货。在她先前的“出谋划策”之下,沈昭仪死倔着脾气,不断为父兄喊冤,将圣上冒犯得生气,还伤了自己的身子。
在这样难以挽回事态的前提下,慕容婕妤特意吩咐,要她开始劝沈昭仪利用旧情来为父兄求情,彻底磨耗掉圣上对沈氏的最后一丝情分。
果不其然,沈昭仪虽然没有立刻行动,但心中又傻乎乎地信了,居然还慌不择路地想出利用猫儿来打动圣上的蠢主意。
茯苓对牛乳团的来历并不了解,只知道是沈知姁带入宫中的,认为是定国公府给沈知姁找来解闷的玩意儿。
往日尉鸣鹤若来,对牛乳团的确是颇为喜爱,常常陪着沈知姁一块儿喂食、逗猫,乃至给猫儿梳毛。
想到这一茬,茯苓就不由得撇嘴:沈昭仪这是想用猫儿唤起陛下对旧日的回忆呢。
可依着她想,只怕陛下会更生气,觉着沈昭仪不恭不敬,打发个小畜生来表示服软——到时候啊,对沈昭仪有的怪罪呢。
茯苓在心中感叹道:还好她是个机警的,早早就换了个前途。
她的眼睛一瞥,看到桌上分毫未动的绢料,忍不住头疼起来。
可没办法,茯苓只能翻出绢花册子,认真地咬牙做起来,心里头倒是活泛许多,想着趁晚上空闲,去尚衣局找些新鲜绢料。
慕容婕妤的兰心堂也在附近呢。
她如今也算成了事,不知道婕妤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大方,出手就是五百两的银票。
*
茯苓正在美滋滋呢,慕容婕妤此时却想不到她,只觉得自己的耳朵要被韦容华给吵破了。
“姐姐,你说沈氏那个狐媚子凭什么!”骂完沈知姁,韦容华又愤愤不平地说起今日的赏赐:“今日立冬,各宫的赏赐都是饺子,凭什么沈氏比咱们多出贡梨和冰糖!”
“那贡梨九月送来,数量少,我当时不过分到五个。那梨子皮香肉脆,我入口都不舍得咀嚼……”韦容华想起贡梨滋味,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更为气愤:“还有那冰糖,形似白玉,入口生津而不齁甜。”
“进奉白果香时,我朝陛下提了一嘴,陛下只说等明年贡品。”韦容华瘪瘪嘴:“我还当是殿中省没有了,结果是专留给狐媚子的!”
她挥手一掷,手中的帕子烂泥一样落在地上。
黄鹂阻了雁儿的动作,上前拾起帕子,说昨儿领份例回来,有两块颜色好的蜀锦帕子,慕容婕妤特意留了给韦容华。
漂亮话说完,慕容婕妤就满意点头,嘴上偏责怪:“本嫔说要给韦妹妹一个惊喜,你这妮子倒是嘴快。”
黄鹂行礼请罪,忍着笑到了库房,看到韦容华帕子上有其亲手绣的花纹,就禁不住翻了个白眼:韦氏真是造孽,居然送了个爱吃爱衣裳的蠢货进宫!
还说什么两家结盟。
就韦容华这样,真是给她家婕妤垫脚都是抬举了她。
将韦容华的帕子放入盒中,黄鹂随手挑了两块帕子回去,顺便带回去眼线传来的新消息:殿中省的云总管,亲自带人拿了份例,往瑶池殿去了,还多带了两三样新鲜的玩意儿。
说给沈昭仪病中解闷儿。
这边韦容华正红着脸给慕容婕妤道谢,但听到这消息,立刻又生了气,咒骂了一通,最后脸气得像猴子屁股,询问慕容婕妤:“姐姐,你说我要不要也学她,养个小畜生?”
“我瞧着陛下对猫啊狗啊的还算喜欢,可不能叫瑶池殿在这方面占了便宜。”
这一番话说出,慕容婕妤自诩稳重,都险些忍不住笑:方才还骂沈氏是不要脸的贱/人,这会子又要来学人家,真是打了自己的脸面都不自知。
幸而黄莺奉了一盏温水来。
“妹妹说的有道理。”慕容婕妤也懒怠应付韦容华,就端出一副完美的笑容:“择日不如撞日,妹妹不如赶紧去御兽司瞧一瞧,有没有合心意或是想要的——有的名贵猫儿可是要提前定的。”
得到了肯定,韦容华当下就起身告退,口中哼道:“我才不会被沈氏那个蠢人比下去,瞧我这一回将她复宠的路子给堵死!”
慕容婕妤好言好语地送了韦容华出去,回来后立刻吩咐黄鹂将静心的香点上,坐下后揉了揉额角:“当真是聒噪愚蠢得很!”
“若果真论起来,那沈氏是蠢人,这韦氏就是个十足十的蠢货!”
沈昭仪虽说也是漏洞一大堆,可人家有一件大事情就从没出过错:那就是帮着太皇太后协理六宫之事。
若是韦容华来做,第一天就得算晕过去。
黄鹂为慕容婕妤捏肩:“主子莫气,若韦容华真是个聪明的,那倒不好拿捏了,也说明韦将军与丞相结盟的心不诚。”
“奴婢听说,当初选的是韦容华的庶姐,韦容华不情愿,闹了一通才入了宫来。”
“原以为是个有野心的,可瞧着这模样,莫约是喜欢陛下,才吵着要进来的。”黄莺接了话。
她知道主子喜欢听这些,说明韦容华是个好拿捏的,能当刀使。
“可惜陛下从没正眼瞧过她,痴心错付罢了。”慕容婕妤神色舒展开来,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旋即又变得警惕:“倒是沈昭仪,的确被陛下放在心里。”
当今可是个极其看重天子威严和皇权的,沈氏多次冒犯天威、指责圣上、质疑皇权,却还能舒舒服服地在瑶池殿养病。
什么罚俸、抄写、降位,统统都没有。
不过十余日,当今就表现出对沈氏的心软。
让慕容婕妤有一种稳操胜券但一无所得的恼怒感。
两个贴身宫女见此,不免细细劝解,说沈昭仪的愚蠢,茯苓的挑唆成功和圣上冷漠的真面目。
“好了,不必劝我。”慕容婕妤抚平心底的一点儿不对劲,喃喃道:“沈氏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容貌,再有韦氏的衬托,对她上心喜欢些也是情理之中。”
就像是对那只猫儿的喜爱一样,浅淡如柳絮。
一眨眼儿就被风吹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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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凝碧阁中,元子一脸惊讶地听蓝容华问起瑶池殿。
他抬起眼,冷不防对上蓝容华冷冷淡淡的琉璃眸子。
“罢了,本嫔自己着人去打听。”蓝容华皱了皱眉,不欲多言,叫底下人接过御赐的立冬饺子,敷衍地谢过恩后,就要请元子出去。
元子给惊得一哆嗦,先陪笑着道歉,随后就说起今日所见。自然,他也有斟酌,主要讲牛乳团的事情,其余是一带而过。
蓝容华眉头蹙得更深:“怎么都是讲猫儿的?还不如本嫔派人去,浪费时间。”
这回没给元子反应时间,就唤来紫薇送人。
她转身时,元子听见这位主儿嘟囔:“她怎么这么喜欢那猫儿?到如今,自己身子都没养好,还惦念着给它找个好归宿。”
“要不……本嫔也养一个?”
听得元子一头雾水:他以为蓝容华打听瑶池殿,是准备放弃一贯展现出的冷傲模样,下场争宠、落井下石什么的,再不济也是想看看笑话。
谁知这位蓝容华竟有几分关心沈昭仪的模样?
“我家主子生性如此,元公公莫要多心。”紫薇通人情世故,给元子塞了个鼓鼓的荷包,神色中有些歉意。
“姑娘放心,我都知道。”元子收了荷包,自然懂得不再多嘴的道理,心中倒有些理解紫薇的难处。
宫中谁人不知,蓝容华性子最冷,对包括皇上在内的一众大小主子,都是不假辞色的模样,在人情世故方面也不愿多做功夫,故而其贴身宫女总要多费心,替蓝容华打点。
紫薇见元子离开,叹了口气,转身不见蓝容华,就熟稔地到后头小院里寻。
蓝容华正捧着一本诗词,不过却没看,眼睛落在小院栽种的迎春花上。
迎春花颜色金黄亮眼,却偏偏花瓣又小又薄,显小家子气。
如今不是开花的时节,这迎春就更显得默默无闻。
满宫中只有主子喜欢,还叫种在院子里。
“主子,昨儿我依着您的吩咐,帮沈昭仪身边的芜荑姑娘说话,只怕要被韦容华记恨上了,她又素日与慕容婕妤交好……”紫薇就怕这两位使些阴私手段,让主子吃亏。
“呵。”蓝容华眼儿都没挪开一下,闻言嗤笑一声,不以为意:“有本事就叫她们联手来,也和对沈家一样,把蓝家给送进大牢,这样本嫔还能谢她们一句!”
紫薇神色一惊,不敢再多说,怕自家主子再说出什么让人听去,只说:“主子看花,不,看叶、看叶,有什么事再唤奴婢。”
*
今日是立冬。
也是福如海这些天来最安心伺候的一天:陛下从醒来后就心情愉悦,不曾冷脸,不再挑剔,还给了朝阳殿上下赏赐。
纵然今日早朝时,韦将军等好几个臣子如吃错药一般,出列跪求处死沈厉父子,陛下也不过是面无表情,并没有当朝发怒。
而且,经过瑶池殿时,陛下看到檐下被风吹起的绢花,神色明显柔和许多。
福如海也跟着笑眯眯,整个人松了口气,心中默默道:上天慈悲,希望沈昭仪能继续保持,阿弥陀佛。
12. 兄长
元子抱猫回了朝阳殿,正碰上福如海在御书房外头站岗,就先上前行礼,三言两语说了事情经过,说话时嗓音压得低低的,生怕吵醒牛乳团。
“先放到偏殿,吩咐人小心伺候。”福如海笑眯眯地看了眼牛乳团:“你不是还要去给蓝容华送赏么,先将差事给做了。”
看着元子憨笑着应下转身,福如海摇摇头,就想起昨日问两个徒弟谁去瑶池殿送赏的情状来:元子眼睛微微一亮,忙不迭先点了头;金侯则自以为隐蔽地皱了皱眉头,往后退了一步,随后带笑说起自己已经被韦容华预定送赏。
方才金侯出发前,还在自己屋内磨蹭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在捣鼓什么。
一个太钝,一个太势利。
都不是能做好御前宦官总管的好苗子——要做御前总管,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时刻牢记着将以陛下的心意为首位。
元子倒是还能好好调教一番,可金侯……已然是翅膀硬了,迫不及待地要自己展翅高飞了。
福如海心中不由得涌出几分担忧。他自知身体撑不了三年,可要为陛下,也为自己的后路好好考虑。
正在思虑时,御书房内忽地传来茶盏落地的声响。
福如海面色沉稳,上前两步,怀中的拂尘则轻颤两下:“陛下可有吩咐?”
莫约过了半盏茶,里头才传来尉鸣鹤冷冷的声音:“方才批奏折入了迷,不慎落了茶盏。”
“福如海,你进来收拾一下。”
“是,陛下。”福如海低着头进去,瞄了眼御桌上堆叠的奏折,再联系今日小朝会上的内容,心中立刻就明了:怕是韦将军他们备了两手准备,不但在众臣面前请奏、搅动人心,而且还要在奏折中继续请令,好处死沈厉父子。
好听点,叫为国着想.
实诚点就叫铲除异己了,还是斩草除根那种。
至于韦将军等人是哪一种……就全然看圣心了。
福如海收拾好青瓷碎片,觉得上奏的大人们处境不妙。他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尉鸣鹤,赶忙下去重新备茶。
等回来时,尉鸣鹤的面色也未曾变好。
反倒盯着白瓷茶盏愣神了一会儿,抬首问:“你觉得,沈知全此人如何?”
沈知全,便是沈知姁兄长的名讳。
缩头当着乌龟的福如海心口一窒,跪下回道:“奴、奴才对朝堂诸事并不知晓,对沈知全自然也不甚了解,恐怕不能回答陛下。”
“朕知道。”尉鸣鹤语气变得温和了些,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扬:“所以,朕是问你,上书房时的沈知全,是个怎样的人。”
这话在福如海的意料之外,他不由得惴惴又不解地快速思索起来:沈知全身为定国公嫡子,开蒙后倒也入上书房读了几年书,不过不是伴读,也未曾与哪位年长的皇子交好。
且沈知全去边境历练的那一年,陛下才刚到上书房读书,两人可没有什么交集与矛盾呀。
那、那陛下如此发问,可是有何深意?
尉鸣鹤并不着急获得回答。
与其说他抛给了福如海一个疑惑,倒不如是在问自己。
他端起新茶,轻抿一口后放下,目光掠过花几上的玉玲珑枯枝,再从半开的窗中远眺而去,沉入某段福如海根本没想到的记忆。
也是这样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他第一次与沈知全认识。
“认识”这个词用得不大恰当,准确来说,是九岁的沈知姁,要将尉鸣鹤作为意趣相投的新朋友,介绍给她的哥哥沈知全。
自然,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华信公主。尉鸣鹤思虑半路,让自己新收的小宦官去传假话,用太皇太后调走了华信公主——他虽才十二,却已然在为未来谋划,不断地挑选、收买一些新入宫、年龄小但颇机灵忠心的小宦官,以期培养自己的人脉。
与沈知姁相熟,对尉鸣鹤来说,是计划之中,也是意外之喜:沈知姁性子纯粹,认真处好关系后,他就能借此接触定国公府,博得好感后再慢慢经营十余年,说不准就有极大的把握,让定国公府站在他这一方!
所以还是将叽叽喳喳的华信支走好,省得扰了沈知全对他的第一印象。
但尉鸣鹤低估了沈知全对沈知姁的关心与护犊子。
因为生母的缘故,他对于包括血缘亲情、同窗情谊等在内的情感都不屑一顾,也并不理解。
他没料到沈知全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暗中警告他离沈知姁远些。
彼时沈知全已是十八岁的少年郎,是颇有威名的小将军。
为了见相离许久的妹妹,他特意打扮得英俊招摇,意气风发地骑了最爱的一匹枣红骏马。
可妹妹身边多了个臭小子!
臭小子身穿皇子服制,看年龄应该是最小的九皇子。
啧……长得倒是一副好皮囊,乖乖巧巧,怪招人喜欢的。可他生母是个宫女,位份低,母子俩都不受当今重视,还与皇贵妃结仇。
谁人不知,皇贵妃宠冠六宫,偏是个记仇的性子。若是牵连到了妹妹,可怎么是好?
况且,上书房那么多宗亲子弟,偏这臭小子被妹妹视作朋友?
妹妹还亲亲热热地拉着他的手!
沈知全心中转过这些思绪,勉强挂着笑脸,听沈知姁介绍尉鸣鹤。
听到最后一句“原还有华信姐姐要介绍给哥哥,可中途被太后娘娘唤走了,实在可惜”,他的笑容才舒缓些。
可握手说话时,仍带有几分不爽与敌意。
尉鸣鹤至今还能回想起当时的细节。
沈知全的眼瞳如沈厉一样,带着上过战场的冷冽,但更多些少年郎年少出名的傲气与漫不经心。
他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用力握着自己的手,话语间带着违心的笑意:“臣见过九皇子。”
“吾妹年幼,性子又娇惯,能做华信公主的伴读已是荣幸之至,居然还与殿下成了好友,当真是……意想不到。”
“九皇子身份贵重,还要用心苦读,不负圣上期望,臣会叮嘱吾妹,少做打扰。”
那样随意又似是而非的笑意,像极了宫中那些面上恭敬、背地里嘲讽的宫人,也像皇贵妃刁难时如看蝼蚁的模样。
还让他想起早时先帝看自己的敷衍与冷淡。
尉鸣鹤回想了一遍,只觉得自己怒从心起,望着还在组织语言的福如海,面上轻嗤一声:“朕听闻沈知全在牢狱之中,依旧是铮铮傲骨的将军模样,令人见之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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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凤眸中划过一分杀气:“这些奏折上旁的话都是糊弄朕的,惟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沈知全的确该死!”
刚准备抬头回话的福如海立刻叩了头,两股微战,觉得自己早上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
偏事关朝政,陛下也没有开口问他,要是贸贸然开口劝解,恐怕该死的就是自己了。
尉鸣鹤说完这句,脑中的画面开始不自觉地偏移。
从沈知全那张踔厉风发、令人生厌的面容上偏开……渐渐移到沈知姁的面上。
小姑娘的确是被娇宠着长大的,浑然听不出沈知全的话中深意,在一旁盯着哥哥与好友交握的双手,笑得欢喜甜蜜。
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儿,漾出喜悦的光。
片刻后,沈知姁偏过头,对尉鸣鹤抿唇笑了笑。
她对着尉鸣鹤无声地做口型,眼中的光亮落到唇边的两点梨涡中:
“看吧,我哥哥很好说话的。”
“你放心,我绝不会妨碍你读书。”
回想渐渐晕染模糊,唯独留下沈知姁的笑靥。
她颊边还有尚未褪去的婴儿肥,鲛珠一样圆润、纯粹与明亮。
*
尉鸣鹤的神情一点点柔软下来,眼中的冷光渐渐散去。
他将面前请杀沈厉父子的折子丢开,冷哼道:
“沈知全是该死,可这样轮番请奏上书来逼迫朕的人……”
更该死。
“传喜公公入宫觐见。”慕容氏与韦氏如此逼迫,不过是想斩草除根,好二家独大,操控皇权。
幸而除了蓝氏,他还置了一方势力用来制衡。
如今也到了启用的时候。
“是,奴才立刻就去。”得了吩咐的福如海如蒙大赦,当下就从地上爬起来,往外去传旨。
出去时碰见金侯回来,满面的笑容,衣袖中鼓鼓囊囊的。
“师父出去办事?”见着福如海,金侯颇殷勤地迎上来,十分乖觉地站在福如海常站岗的地方,对着福如海行礼:“那徒弟帮师父站着。”
福如海笑容如常,步履匆匆地出去,将那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好”给咽回了嗓子眼儿。
年纪轻,想出头,他福如海很能理解,毕竟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可要是急功近利,太急着想卖师父,那就……让人无法忍耐了。
正好方才找不到时机说牛乳团之事,倒是可以等元子这傻小子回来,叫他亲自汇报给陛下。
*
吩咐完福如海,尉鸣鹤就低首去批阅剩下的奏章。
谁知刚静了半炷香,就有个白影子从眼角窜进来,还有“喵喵喵”的声响。
“牛乳团?”尉鸣鹤看清了闯入者后,放下朱笔,迅速起身,眼疾手快地捞住要往花几上攀爬的猫儿。
掌中传来毛茸茸的舒适触感,像碰了个热乎乎的手炉。
让人下意识地觉得放松。
然而须臾后,尉鸣鹤的眉头重新皱起,双手将牛乳团正对着举起,对上那双好看的鸳鸯猫眼,唇角凝起似怒非怒的笑意。
“若她是故意将你送来的,那当真是……”
“变得与慕容婕妤一般了。”
13. 猫儿(捉)
牛乳团听不懂人语,面对低声絮叨时,它总爱歪一歪脑袋,似乎在稀里糊涂地琢磨着话。
这也是沈知姁的一个小习惯。
尉鸣鹤看它如此,倏然就笑了:“不对,阿姁可没慕容氏那样的聪明。”
那样狡诈精明、令人作呕的聪明。
他的眸光转过玉玲珑枯枝,再重新落到还没批阅完的三五份奏折上。
翻了翻都是零碎小事的汇报,就干脆一手抱着猫,一手提着朱笔写阅。
待批阅完后,尉鸣鹤就叩了叩桌子,玉扳指和木桌相撞,传出厚实的敲击声,是唤人的意思。
外头候着的金侯一阵激动,仔细地理了理身上的细枝末节,方恭敬又紧张地进去行礼:“奴才听候陛下吩咐。”
说完,金侯心中就是一阵心潮澎湃:今儿,他也有机会体验师父平日传旨办事的威风了!
不料耳中砸下来一句话:“传元子进来。”
金侯一懵,下意识地应是退下,等退到门边,心头那恼怒愤恨的滋味才涌上来。
他悄悄看了一眼,看到龙怀中的牛乳团,心下不由骂道:好个元子,原以为是个不搞小手段,私底下却悄悄地用畜生来争得陛下的注意!
元子此时正在侧殿找猫,找得着急上火,顺便将看猫的两个小宦官骂了个狗血淋头。
金侯看到这一幕,心里对元子刻意算计的怀疑减轻不少,嘴边的话也就变成了阴阳怪气:“元子,你可当真是运气好,圣上在御书房传召你呢。”
元子听后心情不免焦急,又要掩饰住对金侯的嫌恶,只好吩咐了小宦官继续找,然后低着头匆匆进御书房觐见。
行礼时冷不防听见两声猫叫,他就知晓唤自己来的原因。
尉鸣鹤果然开口询问,不过不是问牛乳团为何出现,而是让元子叙述今日去瑶池殿送赏的见闻,不许有一字的弄虚作假。
“禀陛下,奴才去送赏时,只见瑶池殿中人少了些,但也算秩序井然……”元子想起自己受沈知姁提示琢磨出来的东西,逼着自个儿静下心来,叩首沉着应答。
他讲了沈知姁对尉鸣鹤的关心与思恋,道了沈知姁许是因为熬夜做绢花,而变得苍白倦怠的容色,还有接到赏赐时,沈知姁是如何地宝贝欢喜,而后说了牛乳团被送来的前因后果。
说的时候还略带夸张地揉了揉自己被撞的肩膀,逗得尉鸣鹤哼笑一声。
“的确是比上个月圆了一圈。”听罢,尉鸣鹤将怀中猫儿拎起,仔细打量了一圈,原有几分肃色的面容露出一抹笑。
心中又想起一段往事。
这牛乳团,是他在沈知姁及笄过后,特意挑选的礼物。
算是两人的定情之猫。
那日他照旧在上书房温书,却听廊下有几个刚到启蒙年纪的宗室子弟在玩闹,说御兽司新到了两只斯波猫儿,好看金贵得很。
尉鸣鹤心下一动,就想起沈知姁曾托着脸,对着月亮许愿,想让嫦娥送她只仙兔,再不济送只仙猫的模样。
又傻气又娇憨。
他又想起华信公主的婚事已有着落,再过几日,沈知姁就不必再做伴读,要出宫去了。
若要再见,恐怕要困难许多。
鬼使神差般的,尉鸣鹤以自己身子不舒服为由,第一次向太傅告了假,出了门就疾步往御兽司跑去。
去了才知道,原是有三只进贡的斯波猫儿,可有一只是先帝不喜欢的鸳鸯瞳,且因长途运送,瞧着状态不太好。
未免先帝生气,御兽司干脆就报了两只贡猫上去记档。
尉鸣鹤打点一番,将鸳鸯猫儿带回去好生照料,赶在了沈知姁离宫那一日送了出去。
养好了的小猫不过他一个手掌大。
为着给沈知姁一个惊喜,尉鸣鹤是用双手轻轻捧住猫儿,藏在宽袖之中的。
他的掌心紧贴着小狸奴的胸膛。
猫儿的心跳很快,但很轻巧。
像是春日里化雪后,一路叮叮咚咚流向小渚的一线小溪。
有春风拂过的气息。
“阿鹤!”清脆的声音尽头,是提着浅绿色百褶襦裙、小步跑来的沈知姁。
微风、落花、少女微微扬起的娇面。
构成一副极缱绻美好的画卷。
就在那一刹那,尉鸣鹤忽然觉得,自己胸膛的怦怦声,与猫儿的渐渐重合。
掌中小狸奴的每一分轻微的动作,都和着少女的脚步。
轻盈又沉重,微小而不容忽视。
他总是在想,古人曾说“心如鹿撞”,应当是错了。
分明是“心如狸动”。
*
回过神来,尉鸣鹤才发现自己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许久,心中柔软一片。
他抿了下唇,重新板起脸,看向满是踌躇的元子:“沈昭仪若有话吩咐你,你便说,莫要吞吞吐吐的!”
说罢这话,尉鸣鹤的心底就闪过不悦,凝起冷硬。
在这个节骨眼上,沈知姁能通过元子传些什么话呢?
左不过是为沈厉与沈知全求情的话罢了。
由此可见,那朵绢花,那些关心的表现,再加上今日送来的牛乳团,并非是沈知姁认错后的举动。
只是为了自己父兄,为了自身荣宠,不得不做出的虚伪退步。
她并不是爱恋他胜过一切。
也没有将他放在心中第一位。
尉鸣鹤觉得心中涌起满腔失望,偏不知如何倾吐,只能含着怒气轻叹一声。
元子感受到这莫名而来的怒意,浑身轻颤一下,嗓音都有些发抖:“回陛下,昭仪并未吩咐奴才什么,只是奴才在瑶池殿中,听到有小宫女说了两句闲话,说什么昭仪昨日梦中惊醒,口中还唤着陛下名讳。”
“因是闲话,所以奴才在犹豫要不要禀报陛下。”
这话如日出乌云,拨开尉鸣鹤胸口的闷闷火气。
整个御书房的氛围都随着一松。
元子伏在地上,轻握双拳,心下大定:果然,昭仪的提醒是对的。他身为御前的人,先前已经为昭仪说过一次好话,这回送赏回来,只管公事公办,再好好长进几分,为争取总管的位置做准备。
“朕知道了。”尉鸣鹤眼中又流转出极为轻微的笑意:“她尚在病中,的确不好照顾这个闹腾的猫祖宗。你这几日只要不在朕面前站岗,就好生照顾着猫儿,从前的活计就交给金侯做吧。”
“顺便告诉他,近日天晴,就别点那些苦香了,不应景。”
“你安顿好牛乳团,再去瑶池殿传话,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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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生吃药。”尉鸣鹤口中一顿,摸了摸牛乳团,最终还是轻笑道:“朕……晚上去瞧瞧她。”
说罢,他摘了腰上一枚金镶玉玉佩丢给元子,就当是赏赐。
“是,奴、奴才定然办好陛下的嘱咐!”元子还是第一回得到尉鸣鹤的亲手赏赐,当下就结巴了一下,接过牛乳团往外走去,心儿激动地怦怦跳。
掀起御书房的帘子,就对上福如海的目光。
元子对师父行了礼,与外头候着的人擦肩而过,急匆匆地去办差。
金侯得了被调去点香的命令,面上笑呵呵的,手中却险些要将拂尘给掰断。
他心中恨恨:元子当真是好运气,巴巴地帮着瑶池殿送人情,偏陛下吃这一套,连带着元子都得了重用!圣上还特意吩咐了,近日不点苦香——韦容华的白果香可正是苦香呢!不点白果香,圣上自然想不起他金侯。
由此可见,韦容华是不值得专门卖好了,幸而他还有慕容婕妤这条线,可以徐徐图之。
哼,他就不信了,元子这蠢货次次运气能这么好!
*
瑶池殿正殿的桌子上,此刻摆满了从殿中省送来的东西。
除了昨日芜荑未曾领走的份例,还有云公公的孝敬。
“娘娘剩下的那点子陈茶算是物尽其用了。”芜荑重新露出满面的笑容,一边看着箬兰登记入库,一边对沈知姁道:“方才云公公前脚刚走,大膳房与御膳房的人就来了,争着问娘娘今日午膳想用些什么——御膳房的孔司膳最会做人,特意带了擅做冰糖雪梨的宫女来,如今正留在咱们小厨房做着呢。”
说完,芜荑自己在心中嘀咕:可也太会做人了,前后不过十余天,孔司膳这两副面孔,只让人看得好笑——宫规曾定下,御膳房只为皇帝、皇后与太皇太后做膳食,但陛下登基后,赐了瑶池殿共用御膳房的殊荣。
可自从她家娘娘病后,御膳房也如太医院一样,变得态度糊弄、甚至不闻不问。
大膳房倒是好些,不敢不认真对待昭仪的膳食,可风凉话是不少的。
如今朝阳殿多送了一份赏,这些人就纷纷过来请罪,态度卑微得不行。
当真是……人情冷暖,格外寒心。
“宫中都是这样,不必太过计较,若要他人永远恭敬,最终还是要自己争气。”沈知姁轻轻一笑:“芜荑你想,他们有没有胆子对朝阳殿这样?”
芜荑当即就摇了头,同时心中微动,似乎捉摸到了点沈知姁话中的深意。
沈知姁展颜一笑,让芜荑记些自己爱吃的菜名送去御膳房,还问了箬兰与青葙的意见。
等到午膳呈上,果然是丰丰盛盛的一大桌子,并上一颗雕出花儿的雪梨盅。
照着“膳食清淡”的原则,沈知姁略过御膳房展示技巧的大菜,选了一碗粥羹,再将雪梨盅端出——她这两日为着演戏多有咳嗽,的确嗓子不大舒服。
外头报元子请见。
“赏做冰糖雪梨的宫人,请她晚膳后再来做。”沈知姁眼尾上扬,杏眼中流露出狐狸一样的黠光:“芜荑,若是元子说朝阳殿那位晚上会来……你就先将妆奁台上的簪子步摇什么的,都收起来。”
毕竟她才刚回来两日,免得一时心绪激动,拿簪子补上前世没力气捅的最后一刀。
14. 准备
第十四章
芜荑听得心头略有疑惑。
不过闻见下一句“将大扇的山水屏风拿出来”,她就很是理解地点头笑道:“这个奴婢也知道,叫欲擒故纵!”
沈知姁没料到能从芜荑嘴里听到这词,当下就有些忍俊不禁。
可转念想想自己的打算,也的确是这个理儿,便对芜荑点了点头。
得了肯定的芜荑瞬间欢喜起来,去迎元子进来。
元子这回来,相较于早晨,可谓是精神抖擞,连口舌都伶俐了不少。
他简略说了牛乳团醒来后的好胃口,再转述了尉鸣鹤的话语。
为了感谢沈知姁的提醒,元子还低声多说了两句话:“娘娘放心,陛下下午莫约是有朝政大事,才说晚上来的。”
绝非是因为对娘娘您尚有不满。
“陛下处理的一定是大事情。”沈知姁露出理解的温柔笑容,不动声色地引元子的话:“若是陛下太累,还请你劝陛下不要前来,一切以圣体为重。”
说罢,她轻叹一口气,在眼角眉梢流露出失落。
元子如她所想般宽慰:“娘娘放心,皇上召见的是个头发半白的前朝宦官,想来为着对方身体考虑,陛下也不会用时过久。”
沈知姁闻言轻挑眉梢,掩唇做欢喜状,伸手将那雪梨盅端到身前,确认元子看到后,就让芜荑好生送元子出去。
自己心头转过几分心绪:
前朝、宦官、头发半白……算算时间,莫约是夜影卫重设后的第一任督公喜公公。
她父兄流放,手中的虎符与兵权自然被尉鸣鹤收回。当初朝中为争这精兵虎符、为争做新帝的心腹,从以慕容氏、韦氏为首的一党中又分出数个党派纷争。
谁想到,尉鸣鹤压根不打算分兵权。
他装作大方地分了一点点给虎威将军韦氏与靖文侯蓝氏,再将健壮的派遣到北疆,由华信公主的驸马镇北将军管理,戍守防卫边疆。
剩下的精兵则归入重新设立的夜影卫,督公为统领,平日里负责训练精兵、巡查京都、逮捕审问可疑之人。
由朝阳殿亲自管理,只听尉鸣鹤的号令。
第一任督公是喜公公,是个有本事的,从殿中省总管升到前朝的礼部做事,又敢赌,一早就开始在尉鸣鹤身上下注。
后头却莫名其妙病死了,死前举荐了其义子继任督公,便是帮过沈知姁几次的韩督公韩栖云,年纪轻而出手狠,站稳脚跟后就极力扩张夜影卫的势力,有点不服从于尉鸣鹤的意味。
沈知姁咽下最后一口冰糖梨汁,清甜的味道萦绕在舌尖。
但她忽然觉得自己闻到一股铁器独有的冰冷气味,眼前恍若出现了韩栖云那双极漆黑的眼眸。
还有他将锋利的铁簪送到自己手中时,那句含笑的话语——“微臣祝愿娘娘,明日心想事成”。
沈知姁心头一动,逼着自己回忆与韩栖云短暂的几次接触。
想得几乎要犯头疼,她才终于抓住了一点有用的信息:韩栖云曾提到过一句,他从前做过宫中最苦最累的活计。
如今韩栖云与喜公公尚未有交集,她是否能先找到韩栖云,与之交好、或帮着他顺利走完前世的路?
正想着,箬兰登记好了份例,将册子送来,汇报完后对沈知姁行礼:“还请娘娘恕奴婢多嘴,奴婢要册子时,见白青总管的态度很是紧张,磨蹭了半晌都拿不来前头登记的旧册子,最后以奴婢是第一次登记为由,给了奴婢这个没记过的新册子。”
她语气平和,不曾添油加醋,却在明晃晃地提醒沈知姁,白青有贪财造假之嫌。
“辛苦你了。”沈知姁将早备好的一对精致银镯递去:“这事本宫记下了,暂且不着急,如今还有件要紧事吩咐你。”
“你也看到瑶池殿中有不少不堪用的,我预备病好后换些新人进来,想你去浣衣局等地打听打听,要那种年约二十上下,性子沉稳,不爱说话,长相可看又做得脏活累活的宦官。”
“不论出身,到时候将名字送来,本宫挑一挑。”
箬兰谢恩后却没应下:“娘娘,奴婢在这方面不如青葙细心谨慎,且她还有个姐姐在殿中省做事,打听起来更方便,这件事交给青葙更好些。”
“你与青葙感情颇深。”
“那就交予青葙去办罢,你就专心帮着芜荑做事。”沈知姁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做事仔细、并不贪功、看重情谊,且举荐理由亦有助于她。
是个可用的人才。
箬兰觑见沈知姁眉间的困意,识趣地行礼告退:“奴婢请芜荑姐姐来服侍娘娘,随后带着连翘与白苓为娘娘守门。”
沈知姁含笑点头,而后回到内室,为晚上需要用尽心力的表演而养精蓄锐。
同时也盼着明日诸葛院判的回来——如今为她诊治的李太医,来路不明,用心不精。沈知姁并不喝他开的药方,就照着从前诸葛院判开的旧方子喝。
旧方子还算有效,喝了两日风寒见好,但身子上疲乏之感却没有减弱,只能尽量多小憩休息。
她前世在病榻上卧了十余年,今生一定要有一具健康的身体。
*
大约是尉鸣鹤的举动都在预料之中,沈知姁知道自己的一番铺垫试探没有白费,这两日一直紧绷的神思放松了许多。
一觉香香甜甜地睡了一个时辰。
芜荑已经依照吩咐,将大扇屏风拿出,并收了妆奁台上所有带尖尖的首饰。
“将屏风放在香炉与妆奁台的中间,然后拿一身花罗窄银束腰裙拿来。”
沈知姁接过芜荑奉上的温水漱口,目光转过光秃秃的妆奁台,泻出几分厌恶森冷之色:“将书桌屉中那个黄花梨木盒子拿来,东西装到妆奁台中,再洗干净那个盒子!”
“是,娘娘。”芜荑知道那盒子中放的是什么。
未入宫前,放了用陛下送的花朵晒成的干花,陛下亲手做的、格外难看的同心结,还有陛下送的各式新奇小玩意:粉色的玉珠串子,紫色的大块水晶,藏着蜻蜓的琥珀,天水碧的宣纸……
入宫后,就多了陛下随身带过的香囊,头上绾发的簪子,腰间明黄色的腰带,甚至还有更换冕冠时,上头的旒珠。
最近一次打开那盒子,就是一月前的中秋,陛下送给娘娘亲手雕刻的印章,刻了彼此的名讳。
这是娘娘曾经无比爱惜的,与陛下两情相悦的美好回忆。
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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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却厌恶无比。
芜荑行礼转身后,握紧自己的双拳,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娘娘一块儿做了转变,想起尉鸣鹤时,也少了往日的敬畏之心。
*
茯苓做好绢花后,就一直看着正殿,趁着芜荑出去的机会,她赶紧带着绢花请见沈知姁,顺便带着慕容婕妤的吩咐,想再撺掇沈知姁在尉鸣鹤面前继续为沈厉父子喊冤,请求其下令重审此案。
“本宫知道了。”沈知姁道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带着满意的笑看向绢花,夸赞道;“幸而有你这样忠心的人在身边,时刻为本宫主谋划策,否则本宫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茯苓以为轻松达到了目的,颇为得意地行礼,口中说着漂亮话:“有娘娘这句话,奴婢做再多的事情也是愿意的!”
沈知姁颔首:“那就辛苦你,明日做一束水仙绢花来,单瓣的‘金盏银台’与复瓣的‘凌波仙子’各半。”
如此就打发走了茯苓。
芜荑取了黄花梨木盒子回来,与沈知姁一道做着晚上的准备。
中间一切顺利,倒是晚膳时分,白青很是殷切地领了御膳房宫人过来,还顺便向沈知姁报了个消息:“奴才经过韦容华的霁月轩时,看到韦容华打扮齐全,似乎往朝阳殿去了……”
“还是你做事仔细。”沈知姁拿出对茯苓的态度,口头夸赞一番后让他退下。
转首对上芜荑有些担忧的面容:“元子说过,韦容华进奉白果香,最近很得圣意……”
“不必担忧。”沈知姁缓缓一笑:“他会来的。”
至于韦容华……
沈知姁望向窗外,微微有些出神:今晨提点过元子后,她脑海中就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白果香里掺了过量的青木香,这件事情,尉鸣鹤究竟是何时知道的呢?
是事发?还是开始?
毕竟在前世,韦容华并未凭借着白果香得意多少日子……大约半月后,朝阳殿就不点白果香了。
*
尉鸣鹤与喜公公在御书房商议重设夜影卫的事宜,一直商讨到晚膳时分。
见事情商议得差不多了,喜公公主动告退,临走时对尉鸣鹤颇为意味深长地说道:
“微臣愚见,纵然夺了定国公府之权,设了夜影卫,可陛下还是不足以铲除慕容氏、韦氏与蓝氏。如今还请陛下暂时按捺,寻机令韦氏与慕容氏反目,再提拔几位清流,形成多方抗衡的局面才最为稳妥。”
“微臣会利用这个局势,让夜影卫站住脚跟,为陛下尽忠。”
喜公公刚走,尉鸣鹤就想传膳,预备着去瑶池殿。
他尚未开口,就见福如海进来行礼:“陛下,韦容华请见,说是为陛下准备了膳食。”
尉鸣鹤长眉皱起,眼中凝起几分不耐烦。
他先前传话说,晚上去瑶池殿探望,韦容华就掐着晚膳的点来了,还打着送膳的名头。
真是带着一颗司马昭之心,都不晓得掩饰一下。
尉鸣鹤最烦蠢人,尤其是韦氏这种一家子自找坑跳的。
正想着拒绝,他却想起喜公公走时说的话,又忆起沈知姁与韦容华并不融洽的关系。
他略一沉吟,就道:“让她进来。”
15. 欲擒故纵
福如海得令,迎了韦容华进来。
他看见食盒里是尉鸣鹤不喜欢的甜腻糕点,行完礼后说的是对瑶池殿的抹黑贬低之语。
纵然福如海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不由得无语凝噎:真没见过这样不会争宠的主儿啊!
上一个这样的……还是陛下的生母李氏,用尽了拙劣手段,甚至不惜利用陛下来争宠。
结果在先帝眼中,还是比不上冯皇贵妃的一根指头。
韦容华如此,只会让陛下将她与李氏联想在一块儿。
到时候真得了陛下的厌恶,连翻身都无望。
等听到尉鸣鹤的那一句“爱妃有心了,退下吧”,福如海算了算时间,不由暗暗点头:
他平日里观察得没错,陛下心情不好时,从不会在蠢人身上浪费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他照旧送韦容华出去,含笑收了荷包,再看韦容华满面娇羞又不舍地离去。
福如海心里门清儿:陛下见了韦容华,并非是因着宠爱,只是碍着虎威将军的面子。再者,也是有一份沈昭仪的原因:一是仍旧对瑶池殿有疙瘩的敲打,二是叫满宫里看着,自己并非是偏心独宠昭仪,是护着沈昭仪的意思。
毕竟沈昭仪是被圣上口谕亲口要求养病的。
名为养病,实际上是对其忤逆冒犯天子的禁足。这罪名可大可小,小到禁足,大到冷宫赐死,全看天子心意。
偏今日送赏,尚在禁足、濒临失宠的沈昭仪独占头筹。
陛下是防着有人不忿闹出来,要以此为由严惩沈昭仪呢。
想到这,福如海赶紧去传膳、备辇,预备着去瑶池殿的事宜。
*
夜幕升起,隐约可见星籽点点。
青葙提着灯笼,从外头小跑回来,与台阶上的沈知姁轻语外头的消息。
芜荑为沈知姁披上披风,听到韦容华得了召见的消息,眉目间染上几分焦急:“娘娘,这夜风带寒,陛下还不知道何时会来呢,您就先回去等着,等陛下来了再出来。”
沈知姁将目光从原处换绢花的白青身上离开,转向芜荑,用微凉的指尖拍了拍芜荑的手,目光温柔。
直到芜荑缓和了焦急之色,她才轻笑回道:“你放心,我不会站多久——等看到銮驾,我就立刻回内室。”
“芜荑,不要关心则乱,想想我说要拿屏风时,你说了什么?”
“欲擒故纵”四字在芜荑心中浮现。
芜荑霎那间就定了心:往常圣驾来临,都是妃嫔提前候在宫门口等待,娘娘这便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只留个影儿给皇帝,叫他看了心痒。
见沈知姁与芜荑说完了话,原先退后的青葙重新上前两步,将打探来的消息说完:“奴婢姐姐说,下午时分,韦容华与蓝容华都去了御兽司一趟,两位主儿撞在了一块儿,韦容华单方面起了几句口角。”
“蓝容华抱了一只三月大的简州猫儿,韦容华倒是定了一只斯波猫儿……还说,最好是鸳鸯瞳的。”
话落,芜荑眼中闪过几分诧异:韦容华这是要养个牛乳团翻版,好来争宠?
可此猫儿非彼猫儿,韦容华争到最后,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确实是韦宝珠能想出来的主意,估计慕容燕这几日也烦了她,才由着她去。”沈知姁不过一笑,旋即就神色认真地望向青葙:“你的姐姐很厉害,消息很灵通。”
“姐姐比奴婢厉害许多,是在尚宫身边做事的,知道的自然也多。”提起姐姐,青葙面上有掩不住的骄傲。
“辛苦了。”沈知姁看着青葙眼角些微的红,若有所思:“箬兰说你爱甜,就留了一碟子桂花蜜藕给你,记得热一热再吃。”
青葙赶紧行礼谢恩,告退后的脚步少了一分沉闷。
“你今晚睡前去问问青葙,问她家中是否出事,若要支取银钱,只管说出来。”沈知姁手头并不差银钱,而银钱又是巩固人心最快速有效的手段:“今晚过后,瑶池殿会平静一段日子,你与元子悄悄联系一回,了解一下青葙、箬兰、白苓与连翘的家人。”
有的时候,宫人背叛并非是因其本身不忠,而是家人的性命被他人攥在手中。
沈知姁决心先提拔这四人,就不能留下隐患。
芜荑也知这四人是可用的,当下就慎重点头。
随后她看了眼后殿茯苓屋子中的亮光,对沈知姁轻叹:“娘娘说得不错,这两日茯苓困于绢花,不曾插手殿中事务,加上娘娘惩处的震慑,宫人们都变得老实起来。”
“不像从前茯苓管事时,一不留神就有宫人偷懒吵嘴、闲话拖磨。”
芜荑原只当是茯苓性子宽和,兼之宫人年纪轻、难免活泼的缘故。
如今看来,当真是一阵心寒与后怕:若娘娘看不清茯苓的真面目,那她们瑶池殿,从内里就站不稳脚跟了!
正说着,转角处转过明黄的銮驾。
门口吩咐过的小岑子暗中比了个手势,表示圣驾即将到瑶池殿。
沈知姁走到廊下,浅粉色束腰裙在灯烛下泛着淡淡的流光。
她半挽着发,身子前倾,手紧紧握着栏杆,在夜风中如一只摇摇欲坠的蝶。
尉鸣鹤远远看着这一幕,只觉心中一阵轻悸。
竟有几分难言的思念与歉疚。
“走快些。”分明只剩下二十余步的距离,尉鸣鹤却莫名觉得远得很,忍不住开口催促。
大力宦官们得了令,当下就三步并作一步,几个喘息后就落了銮驾。
难为福如海跟着一阵小跑,气喘吁吁地去扶尉鸣鹤。
等进了瑶池殿宫门,再抬眼时,已不见沈知姁的身影。
尉鸣鹤轻挑长眉,口中微微叹息一声。
叹出百般复杂难辨的情绪。
唯独没有十日前面对沈知姁时的愤恼。
“昭仪在外头等了多久?”尉鸣鹤转头问门口站岗的小岑子。
头一回直面龙颜,小岑子紧张得险些跪下。幸而芜荑提前教过他应对的法子,当下就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掌心,行礼回道:“禀陛下,昭仪娘娘用完晚膳就出来等着了。”
“方才芜荑姑娘还特意取了披风与手炉。”
福如海眼睛尖,看到廊下走来一宫女,手上端着雪梨盅,便上前道:“外头风寒,陛下不若早些进殿?”
尉鸣鹤也觉着有些寒凉,便颔首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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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不自觉地回转到方才的一眼,情不自禁地想:她尚在病中,又素来体寒,现下指不定如何难受呢。
早知道就……下午来看她了。
走到正殿门口,尉鸣鹤碰见了端着雪梨盅的箬兰。
他挥手免了箬兰的礼:“沈昭仪晚膳未用么?怎么过了晚膳的点,还端来一整只梨盅?”
“回陛下,娘娘晚膳认真用了,虽不多,但是是近日来用得最香的一顿。”箬兰垂眼答道:“御膳房的人中午就来做过梨盅,娘娘觉得很好喝,就吩咐晚上再蒸一盅。”
“芜荑姑娘说正好娘娘嫌弃药苦,蜜饯又吃腻了,让奴婢在煎好汤药后端来。”
闻见“嫌弃药苦”,尉鸣鹤有些无可奈何地含笑摇首。
正欲转身进殿,眼角却瞥见廊下新换上的绢花。
身为帝王,他记忆极佳,认出这是他曾送过的花朵之一。
眼瞧着这绢花小巧但不精致,联系元子所说的沈昭仪近来多熬夜之语,尉鸣鹤就笃定这绢花是沈知姁亲手所为。
可见阿姁此番知错的诚心。
尉鸣鹤这般想着,板着的俊颜上就藏了一分笑意。
“奴婢见过陛下。”芜荑推门出来行礼:“娘娘适才执意要等陛下,可实在身子受不住风,被奴婢扶了进去喝药、歇息。”
“奴婢出来是替娘娘向陛下请罪——娘娘说,她病容难看,又恐风寒感染龙体,只好在内室置了屏风。”
随着芜荑的话语落下,尉鸣鹤眼中闪过动容。
“无妨,这没有什么好请罪的。”他道了这句,反倒让自己微微发愣,生出一种猜测:阿姁素来不细心,如今说话这般谨慎小心……像是被,吓着了。
如此,尉鸣鹤稍有舒展的神色重新凝起,多了几丝悔色。
他令芜荑在内的一众宫人不必入内侍奉,只让福如海端着梨盅随自己进去。
芜荑恭恭敬敬地关上殿门,在心中为沈知姁捏了一把汗。
但转过身,她又是那个从容少言的瑶池殿大宫女。
她将箬兰招来,低语道:“你可叫连翘去茯苓面前了?”
箬兰点头:“姐姐放心,连翘的扎绢花手艺极好,人还聪明,定能得到茯苓的信任。”
芜荑因圣驾到来而剧烈跳动的心,莫名安定下来。
这也是沈知姁的吩咐:茯苓是个蛀虫,拔除她,宜早不宜迟,干脆趁着茯苓无人可用又急需用人搅事的时候,“贴心”地给她送去一个人。
这个人只需获得一时的重用的就行,比如替烦了绢花的茯苓……做绢花。
等之后的某个机会,连翘会代替茯苓。
*
香炉中燃着桃香。
幽香袅袅,甜香宜人。
像是香界的牛乳团,一触碰到就会让人心旷神怡。
尤其尉鸣鹤还分辨出,里头添了一味清酸的山楂香,中和了几乎盈然成实体的甜香。
对比起韦容华一盒子的甜腻点心,尉鸣鹤只觉得心中妥帖。
阿姁一直记得,他最讨厌的,就是一切纯甜的事物。
从九年前初见起,她就一直记得。
16. 请罪
绕过左侧的大面多宝阁,映入眼帘的是妆奁台。
上头的东西收拾得齐整,惟有一方小屉半开,像是主人经常使用的模样。
尉鸣鹤的眼神极好,一眼就认出里头圆滚滚的是旒珠,明黄色的软带则是仲秋节那日,他落在瑶池殿的二色金腰带。
眼前恍若出现沈知姁拿着这些小东西,病容憔悴、对镜流泪、默默思念的模样。
他心口就泛起一片触动。
下一眼看到的,是他新年赏赐下的山水屏风。
这屏风的雕嵌工艺极佳,最妙的却是上头以一种璇石作屏面,有似透非透、光影朦胧的美感。
这是屏州贡品中最好的一个。
尉鸣鹤第一眼就想着,一定要给瑶池殿。
她会很喜欢的。
沈知姁的影子就这样映在上面。
屏风后燃着三盏灯烛,灯色温暖,光晕染着美人影,愈发有种触手可及,却若即若离之感。
尉鸣鹤进去的脚步声极为轻微。
他的眼落到屏风上,就和雨滴坠入水渚一样,难以分开。
他在福如海搬来的圈椅上落座,静静地看着沈知姁的影子。
片刻后,尉鸣鹤垂下眼帘,狭长眼眸中渐渐凝起冰霜,让有些恍惚的帝王重新冷静下来,决定等沈知姁开口。
尉鸣鹤其实很好奇,他此番突然探望,会看到怎样的沈知姁,沈知姁又会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
是和从前一样的娇憨亲昵,还是忽然间变得疏离敬畏、循规蹈矩起来?
但尉鸣鹤转了转扳指,觉得这两种情况,他都不太想看到。
因为两者都意味着他这几日看到的、让他忆起过去、变得心软难耐的一切,都有沈知姁的故意推动。
前者所求的是与原来一样的荣宠富贵,后者则说明沈知姁对他……心怀怨恨。
这是妃嫔的死罪。
*
沉默间,屏风后忽然有一盏烛光“噼啪”一声,爆了灯花。
那道静然的影儿才一动,恍若梦中惊醒。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沈知姁规规矩矩地行礼,动作间将束腰紧了紧,嗓音有些闷闷的,不过尾音扬起,难掩语气中暗藏的欢喜。
尉鸣鹤略握起的手松开,抬眼时放了刚刚升起的猜疑,蹙起眉看着屏风后那道可以用瘦弱来形容的人影。
尤其是那一截腰,虽被宽袖挡住,但不难看出,比之从前明显瘦了一圈。
与白日里胖了一圈的牛乳团形成鲜明的对比。
而且此刻,眼前人做着行礼的动作,腿脚处格外不稳当。
可她却偏偏不吭声,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唯独头那块,带的簪子动了动,昭示着主人正在偷偷地抬头看。
就像从前在上书房时,她做完了功课,无聊时也是这样。
还一直以为他发现不了。
“起身吧。”尉鸣鹤唇角轻弯一下,一晃后就恢复原状,面无表情地用往日轻柔的口吻询问:“药可喝了?”
“朕听芜荑说,你又闹性子不肯吃药了。”
听得沈知姁在屏风后露出一抹冷笑。
若是不知前情,叫旁人听去,还当真以为她照旧独得圣心呢。
她攒住掌心,按捺住心中的杀意与恨意,语气中带出浓浓的困乏:“回陛下,臣妾已经喝了。”
“可臣妾才不是闹性子呢,是想晚些喝。省得晚膳后还没做什么,就觉得困顿难耐,只想睡觉。”
前半句尚守着宫规回话,后半句却有着自然而然的亲昵,精准地戳在尉鸣鹤心上,让他有些失笑:难怪方才没动静,原是在打瞌睡。
同时,尉鸣鹤心中疑窦顿生,想起昨日他有让福如海去查,现下为瑶池殿问诊的李太医,是被谁举荐入太医院的。
“这应当是李太医医术不精、药方不佳的缘故。”想着沈知姁受了算计,尉鸣鹤这回是真带了怜惜:“明日,诸葛院判入宫复职,朕已然叫他先为你诊治,再去太医院办理手续。”
沈知姁轻咳几声,再次起身行礼。
影子多了摇摇欲坠的柔弱美感。
一旁扮演木雕的福如海窥到龙颜上的关切,连忙将手中的雪梨盅送到屏风后。
再回来后,果然得到尉鸣鹤赞许的一眼。
而后,尉鸣鹤极有耐心地等沈知姁吃完雪梨盅,才再次柔声问道:“先前在阶上等朕时,是不是又受了风?你昨日刚退高热,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朕原先还打算……等你身子好了,带你去见沈厉与沈知全一面。”尉鸣鹤说完这一句,眼中的怜惜已然变得意味深长:“你觉得好不好?”
这句试探是明晃晃的,却能让尉鸣鹤得到他最想知道的一个答案——在沈知姁心中,究竟是他最重要,还是沈厉父兄始终高他一头?
尉鸣鹤知道,沈知姁心性纯粹,在这样的问题面前,是说不了谎、演不了戏的。
他想着今日廊下新换的绢花,心情尚可地摩挲着指尖,等待自己预想中的那个答案。
然而没有,屏风后一片安静。
那道让他怜爱的纤影正低着头,似乎在犹豫,究竟是遵从本心,还是违心说谎。
福如海在这安静中急得上火,觉得自己嘴上多半要生燎泡。
看着尉鸣鹤一点点变得冷肃的面容,他心中颇为绝望:天爷呀,以后这朝阳殿,可没有好日子过了!
就在尉鸣鹤耐心告罄的前一刻,室内响起一声极为轻微的啜泣。
让人想起早春被晨霜打中的腊梅,蔫蔫的,可怜又可爱。
也让尉鸣鹤眼中覆上一点柔光。
是他忘了,忘记阿姁从前也曾在他面前哭过。
她哭的时候就是安安静静的。
像是林中走失的稚鹿,无助地窝在一个角落,自己小小声地流眼泪,不想叫旁人发现。
尉鸣鹤倏地起身,走到屏风旁,冷肃面容消融了一点芽尖儿,平声问道:“怎么忽然哭了?”
“臣妾风寒未好,陛下可不要过来。”随着尉鸣鹤声音接近,沈知姁的影儿后退两步,带着哭腔:“晚上睡觉时鼻子不通,是会很难受的。”
说罢,沈知姁停着轻轻呜咽了两下,努力平复情绪,压着嗓音近乎到哑声:“陛下向来觉浅,又曾为救臣妾于冬日落水,若是染上风寒,会更加劳累辛苦。”
提及那场鲜有人知、两人情愫初始的落水,屋中沉闷闷的空气都散了些。
尉鸣鹤眼中露出明显的犹豫,思索几番后,想要开口略过他抛出的试探问题。
沈知姁恰在此时收拾好了情绪,隔着屏风跪下叩首:“陛下问臣妾为何而哭,是因为臣妾觉得,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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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回答。”
“也让臣妾想起十余日前,自己是如何辜负了陛下的苦心。”
“臣妾先前情急糊涂,做下难以挽回的错事,愧对陛下。”
“兼之刑部已对臣妾父兄之案作出判决,故而于国于家,于理于情,臣妾都不应妄想能再见父兄。”
“然而近二十年的家人亲情是真,父兄的养育教导之恩是真,臣妾想要快刀斩乱麻而不能。”沈知姁说到此处,声音复而哽咽:“但其实相比父兄,臣妾更想见一见自己的母亲,母亲她身子一向是病弱的……”
“臣妾自今晨得了赏赐后,就明白了陛下的心意,愈发悔不当初。”沈知姁直起腰脊,隔着屏风,“深情”地望向帝王在烛火中微微摇曳的影子:
“身为大定的后妃,身为陛下的爱人,臣妾的回答只有一个——臣妾已经叫陛下为难过一次,绝不愿为难陛下第二次。”
说到最后一句话,沈知姁的语气已然抑制不住地虚飘,却说得格外诚恳而坚定。
落地有声。
尉鸣鹤冷肃面容下的底色,一直在随着沈知姁的话而变化。
从因她第一句过于实诚而生的惊讶,再到中间辩情时的沉思、听到沈母时的动容。等到最后,则如春风化雪,将眼底的冷疑融开。
被压下去的怜惜与愧悔占据上风。
隔着屏风,沈知姁看不到尉鸣鹤的神色。
为着能一举打动帝王,她还撤了床前的一张羊绒毛毯,直接跪在冰冷的砖石上。
如今跪了片刻,已是影如风中垂柳,随风飘摇。
几个呼吸后,一句“福如海,快去扶昭仪起身”落入沈知姁耳中。
沈知姁额上的冷汗落下,紧紧攒住的双手缓缓松开,直挺到发疼的腰背也放了姿态,面上忍不住弯出个清浅的笑。
落到进来扶人的福如海眼中,就是沈昭仪已是虚弱不堪,却痴情地盯着帝王的影子,情不自禁地露出欢喜的神色。
福如海连忙将她扶到美人榻上,心中暗忖:难怪古人说“诚者得信”,这话当真是没骗人。陛下的试探格外直白,就意味着沈昭仪格外不好回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都容易在陛下心中留下难以抹去的坏印象。
偏沈昭仪先紧张地关怀了陛下身子,首先就给陛下留了深情的好印象,龙耳里就能听得进话了。
再说当年陛下落水相救之恩,令陛下婉转想起旧情,捋顺了龙毛。
而后沈昭仪实话实说,将自己的想法毫不保留地说给陛下听,诚实得叫人惊讶。
期间还提及了曾给予陛下不少关照的定国公夫人。
等到末了,沈昭仪从自身的双重身份出发,不但谢了陛下令其养病的偏心,而且毫不犹豫地给了陛下回答。
还答在了陛下的心尖上——陛下所期望的,不就是沈昭仪能从此事中学得教训,变得懂事么?
何为懂事?
就是沈昭仪既有温柔贤淑的后妃之德,体谅帝王、遵从帝令,做好后妃之表率;也有和从前一样,将陛下看作心爱夫君的娇憨体贴,并将陛下视作心中第一重要,永远信任、爱恋陛下。
也不知是不是沈昭仪傻人有傻福,本来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探望与问话,却正正巧巧解了她与陛下之间的心结。
福如海不禁疑惑:难道这就是,昭仪与陛下之间斩不断的缘分?
17. 期望(捉)
福如海到底是服侍尉鸣鹤二十年的老人,这一番剖析当真将尉鸣鹤的内心变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尉鸣鹤此时凤眸上扬,眉眼含笑,俊面上满是动容之色,隔着屏风温温柔柔地宽慰沈知姁:“你放心,朕知道沈夫人长患咳疾,这些日子都允准女眷们住在定国公府。”
“朕也有命太医院配制止咳的药丸,到时候令沈夫人一并带着上路。”
说罢,尉鸣鹤面上闪过释然之色:“朕知道你是最看重亲情真心的,为父兄求情、想见母亲,不过是人之常情。”
“好好养身子,等小雪那日,朕带着你去送一送沈夫人。”
“臣妾多谢陛下宏恩。”沈知姁轻声应了,不顾福如海的阻拦,强撑着又行了一礼,尾音有些喑哑。
这模样让福如海都觉得心疼,奉了一盏温水。
“陛下,臣妾听闻太皇太后这几日也染了风寒,如今可好些了吗。”抿了口水润嗓,沈知姁开口关切询问。
尉鸣鹤对太皇太后算有几分真心孝顺:“已经好了,只是到底是老人家了,还要再仔细将养一段时日。”
“太皇太后昨日还同朕念叨你呢。”尉鸣鹤自觉心愿达成,心情大好,起了几分玩笑的心思:“说自己这几日管宫务烦得慌,方尚宫也老眼昏花,帮不上忙,每日连祈福都没有功夫。”
“等你好了,定要把你抓去颐寿宫的小佛堂,一边帮着祈福,一边整理宫务。”
谁知沈知姁乖乖应是,影儿在屏风上一点一点,有说不出的娇憨味道。
“臣妾病好了后,一定去颐寿宫的小佛堂站岗。”沈知姁嗓音软软的,像流淌的槐花蜜:“但臣妾心胸不如太皇太后,不能陪着为大定与百姓而祈福。”
“臣妾只想着为陛下祈福。”
“陛下别笑臣妾。”说着说着,沈知姁的声音就低了下来,像是恼着自己:“臣妾昨日醒来就回想着之前自己的行为,当真是糊涂得不行,像是被猪油蒙了心,执拗而不肯回头,一个劲儿地往牛角尖里钻。”
“实在是让陛下失望,又伤了陛下的心。”
“臣妾思来想去,想要弥补陛下,却拿不出世间珍宝,也找不到珍贵良药。”沈知姁将头缓缓垂下:“臣妾如今有的,只有自己的这一颗真心。”
“臣妾会在佛前茹素一生,换得陛下长寿无极,年年康健。”
这话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尉鸣鹤只会以为是漂亮话。
但放在沈知姁身上,他是相信的。
听着屏后传来的、带着十足懊悔的闷闷鼻音,尉鸣鹤的唇轻弯一下。
他抬起手,触碰到屏风。
璇石似玉,带着温润的冷与硬。
沈知姁的影儿落在尉鸣鹤的指尖,正好是一缕垂下的发。
让他想起从前与沈知姁亲昵时,带着淡淡香气的乌发缠着他的指尖。
柔顺而令人心动。
“你还病着,正需养身子,可不能茹素。”尉鸣鹤指尖勾起,轻轻敲了敲屏风:“再说了,朕还不晓得你么,京城大大小小的食铺酒馆,只要手艺好的,哪个没被你光顾过?”
话落,就有两句轻轻的嘟囔:“陛下说得好像自己没吃似的。”
“臣妾是认真的。”
尉鸣鹤眼底转过一丝恍惚。
时间像蓦地倒退了两个月,回到他与沈知姁亲亲密密说体己话的时候。
他自认薄情,当时只道寻常。
如今想来,胸腔中却酸涩怀念得很。
“正因知道这些,所以朕相信你是认真的。”尉鸣鹤柔声道:“先养好病最为重要。”
“朕近日政事颇多,等得空了再来看你。”
言罢,尉鸣鹤想起一事:“上林苑东南角的暖泉池中,还长着未凋谢的莲花,等过几日再冷些,恐怕就就要没了。”
“上林苑的人还置了小船。”
“你最爱这些景致,明日若得了诸葛院判许可,就去瞧瞧,走动走动也有利于强身健体。“
沈知姁第三次起身谢恩。
不过这一回,她眼中的笑意是最真诚的——这是解了她禁足的意思。
直到此刻,沈知姁的心神才真正放松许多。
禁足解开,诸葛院判回来,茯苓与白青已暗中调远……她甚至能去见一见母亲。
沈知姁自觉第一阶段的目的已经全部达到,眼角眉梢都透露出笑意。
她趁着这笑还在,特意说了殿中省送份例之事,只谢尉鸣鹤的体贴。
随后谢了送来的贡梨与贡冰糖:“这两样蒸出来的雪梨盅格外清甜,润肺利嗓,臣妾很喜欢。”
“近日虽寒,但还是干燥得紧,陛下也要注意滋补。”
“朕知道了。”尉鸣鹤很是受用这句甜甜的关怀,转头见天色渐晚,又说了两句关心的话,就起身离开。
走时还特意叫沈知姁坐着,不用行礼相送。
等走到多宝阁处、将要拐弯时,屏风后传来几声细碎的声响。
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回首望了一眼。
方才还坐着的那一抹倩影已经不在原位,而是挪动到了屏风后头。
包裹着璇石的紫檀富贵边上,搭上了一只纤白好看的手。
靓润的青丝从蜷起的手指旁垂落出几缕。
尉鸣鹤的眸光掠过,复瞧见被精心收起的、自己的东西,从其中品味出女郎的不舍与爱恋。
满腔的怜爱疼惜之情不觉更重。
阿姁是这样想他,又这样爱他。
这样的情深意重,才值得帝王的迁就。
尉鸣鹤一时间感慨颇深,装作看多宝阁上的摆件,刻意多停留了一会儿,好让沈知姁“偷看”个够。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才负手离开。
*
福如海顺便将装梨盅的碟盘带了出去,让芜荑好生服侍沈昭仪,还对着瑶池殿一众宫人施威,让他们安分守己,别叫主子烦心。
——原先是没有这一环的,可谁让沈昭仪超常发挥,一举就获得了陛下原谅呢?
他福如海帮着帝王心尖上的人教训宫人,是在为陛下分忧呢。
训完人,福如海乐颠颠地伺候圣驾回殿,却看到尉鸣鹤的神色似被冷风吹过,长眉紧蹙,透露出一分不解与不虞。
“陛下,您……”福如海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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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先赔笑询问。
“朕觉得,沈昭仪有些疏远朕了。”尉鸣鹤靠在引枕上,手支下颌,向来深冷的目光此刻有些闪烁:“若放在一个月前,只有你在侧伺候的时候,她怎么肯一口一个‘陛下’、一口一个‘臣妾’地说话。”
他们私下相处时,都是你我相论的。
顶多她撒娇卖乖时,软软地喊上两声“阿鹤”。
听到这话,福如海差点将“沈昭仪这样谨守‘恭敬’的后妃之德,不是陛下您希望的么”这句话脱口而出。
他努力揣摩了尉鸣鹤的心思,发觉这位主子的要求比之前自己分析的还要更多些。
——沈昭仪要在人前做个优秀的后妃表率,温婉和顺;在人后。则要忘记定国公府流放、自己受斥禁足之事,毫无芥蒂地在帝王面前亲亲昵昵。
福如海不禁陷入沉思:若他是沈昭仪,这后面的要求,怎么着也要缓上一个月才能做到。
况且他在御前侍奉,知道定国公之事,实在是陛下对不住沈昭仪,对不住沈家。
可陛下还那样冷漠地等昭仪受不住跪,再带着气,让他传命“养病”……
但帝王怎么会有错?自然只能由沈昭仪来服软请罪了。
依着他看,沈昭仪虽然痴心,也因爱恋请了罪,可心里大抵还在因帝王的冷情而伤心呢。
“啧。”尉鸣鹤等了几息,略有不耐地作声。
“陛下多虑了。由奴才来看,昭仪如此表现,正是因为在意您呢!”福如海立刻收起心里的嘀嘀咕咕,露出标准的憨笑,当机立断做了决定:
甭管沈昭仪怎么想的,反正人已经服了软,还泄了陛下的火气。
如今当务之急,是他要捋顺龙毛,可别让陛下自个儿胡思乱想,又给想得龙颜大怒!
等到了那时候,他又要首当其冲地被骂了。
宦官的命也是命呀。
“恕奴才多嘴,那日昭仪来求见时,陛下您浑身的帝王之威,言语间的天怒更是令人两股战战。”福如海回忆起那日的场景,眉目间透出一丝后怕:“昭仪是无忧无虑的贵胄女儿,又和陛下您相悦,想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昭仪病中,您又未曾探望。”
“娘娘定然是又惧又哀,行动间就会不自觉地有些害怕。”
“偏昭仪主子又钟情于您,想亲近您而不愿惹您再生气,故而就敛起往日的脾气,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福如海分析得头头是道,争取往尉鸣鹤的心坎上去讲。
还着重描述了刚才沈知姁那副不顾病弱的痴情模样。
他这一番话颇有成效,龙脸上来了一出“多云变晴”。
尉鸣鹤认同福如海的话,可心里面总有几分不是滋味。
脑海中就回想起太皇太后的话来——“皇帝这样的教训法儿,不对。”
直到此刻,尉鸣鹤才明白这“不对”在哪里。
恩威并施,是对臣属的手腕。
身为帝王,理应对此运用自如,冷眼利用旁人的所求来为自己所用。
可沈知姁不一样。
她是他的所求。
18. 抄经
第十八章
尽管从一开始就心思不纯。
但二人从单纯、不算完全的青梅竹马,发展为相知相许的恋人,这一转变,是尉鸣鹤求来的。
费尽心机,费的是真心。
尉鸣鹤尚且在沉思,耳畔听着福如海继续分析:“更重要的一点是,昭仪主子的父兄获罪,变成了罪臣之女,无依无靠。”
“这身份不同,娘娘的看法兴许就不同了。”
“奴才听昭仪的一席话,是觉得父兄得罪,自己也愧对于陛下您呢。”
“有朕在,沈昭仪算不得无依无靠。”
尉鸣鹤叹了一声,想起沈厉与沈知全,眼底闪过一抹冰冷冷的厌恶:这父子俩都是一副矜傲的性子,从第一眼见面就让他不喜。
在他登基前保持中立也就罢了,还不到如今流放抄家的程度。可登基后,这两人竟屡屡与他对着干!
他要提拔拥有从龙之功的将领,沈厉就提起此人小计尚可,大局不行,不可领训数万之兵。
他意欲减免赋税、巩固民心,沈知全偏偏从边疆回来上书,说周边小国结成联盟,对大定虎视眈眈,又说边境士兵辛苦,惹得朝野上下一片担心,言兵草军粮不可缺少,稍减赋税即可,不用全部减免。
即便沈厉父子说得颇有道理,可想起他们俩当着群臣面前言辞激烈直白、不肯让步的模样,尉鸣鹤只觉得他们丝毫不顾及天子的颜面,心中恼火不已。
那日对沈知姁冷漠无比,也有联想到此事的缘故。
偏沈厉父子手握兵权,战功累累,在朝堂与百姓间都颇有威望,赞他们正直清廉,爱兵民如子。
尉鸣鹤身为新帝,只觉得忌惮不已——领导重兵,而不与帝王一心。
此时,朝野中的党派之争隐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慕容丞相是先帝晚年的新贵,根基不稳,擅表忠心。
其参奏定国公府的一份奏折,令尉鸣鹤心念一动:若是收了定国公府的权与兵,借此重设只听命于皇帝的夜影卫,以此来打压、清理朝堂党派……
尉鸣鹤召了喜公公,默许慕容氏和韦氏的动作,终于拿回了自己想要的权。
大权在握的感觉极佳,令他嗤笑起先帝的糊涂举措:将大事放心地交给重臣,自己则做个无为而治、无功无过的皇帝。
既做了帝王,那便要集权于一身,旁人的生死荣辱不过他的一念之间。
像先帝那样,又有什么意思。
*
尉鸣鹤想着想着,眼前又出现沈知姁泪濛濛的眼儿。
再结合福如海的劝说、适才与沈知姁的对话,原就不算少的歉疚渐渐变深。
还有种乱发火的心虚感。
回到御书房,尉鸣鹤只留下福如海伺候。
“你还记得韩栖云么?”心中不舒服,尉鸣鹤自然也不会忍着:“他如今在哪儿做事?”
福如海对这个名字算是印象深刻,毕竟陛下当年救落水的沈昭仪时,韩栖云是唯一在场的人。
后来也是他伺候着陛下与沈昭仪悄悄回到颐寿宫。
说起来,韩栖云这个小宦官,可是陛下收买、培养的第一个人。
早两年颇得重用,后来就被陛下派去专门搜罗消息。
算算时间,好似就在陛下英雄救美之后……
不过那小子倒也得用忠心,传回来不少可用的消息。
陛下赏赐是有,但就是没调他回来。
“回陛下,他现下正在校练场做洒扫。”福如海小心躬身:“那韦将军的嫡次子与慕容丞相的庶长子多次在此相见之事,就是他上报的。”
也因此,陛下才顺藤摸瓜,发觉韦氏早已投诚慕容氏。
这可是个功劳。
但福如海抬眼一窥,竟发觉尉鸣鹤面沉如渊。
半晌后,才有一道冷硬的话语传来:“调他去做最劳累的活计,就说皇宫中人心不稳,还是让他继续搜集消息。”
提及韩栖云,提及落水,尉鸣鹤烦躁地抿起了唇。
当时年轻,一时心软,竟留下一个祸患。
可现下万不能草草处置韩栖云,否则就是寒了手下人的心。
说罢,尉鸣鹤仍皱着眉:“今日她还谢了朕体贴,特意命云总管送了昨日没拿完的份例。”可他不过是命福如海暗示殿中省,将瑶池殿的份例补上。
沈知姁不会使手腕,身边的芜荑更是个老实性子。
由此可知,昨儿领份例时,瑶池殿的人遭了为难。
福如海听出言下之意,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和盘托出:“奴才听说,昨日韦容华亲自带着宫女去殿中省领的份例……”
话落,他在心中腹诽:怎么又是韦容华!每回宫中有什么事,韦容华第一个就上蹿下跳的,也算是另类的“将门虎女”了。
“你去殿中省一趟,让云总管好好管教底下人。”玉扳指叩在桌上,沉沉的声响与尉鸣鹤的话语重叠:“再去霁月轩传话,就说朕感念韦容华素有孝心,允准她为朕分忧,将佛经抄写十遍,为太皇太后祈福。”
福如海赶紧应是,内里明白:陛下心中释然了,那股子护短偏心的劲儿又上来了。
“回陛下,您让奴才去查的事情,奴才已经查清楚了。”福如海想起一事,赶紧禀告:“如今负责瑶池殿的李太医,是由去年告老还乡的章太医举荐入宫的。”
“而章太医的妻子,是慕容氏出身。”
“真是好的很。”尉鸣鹤嗤了一声:“当初以为只是个有点野心的,谁知道父女俩的手都爱伸那么长。”
“你过两日,派人去接范院使出狱,让他别急着回来,先从外头多带些要用的草药,别从宫中的记档走。”
他如今登基一年,皇宫中也该有些儿啼的喜事
但有的人,就没必要拥有这种福气了。
*
殿中省有个办老了事情的宦官挨了板子,被迫停了职。
韦容华得了抄写佛经、替陛下为太皇太后祈福的“殊荣”。
这两则消息长了腿似的满宫飞。
不过两个时辰,该知道的人就全知道了。
沈知姁彼时正在洗漱,口中还残留着浓茶的酽苦。
——对着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的仇人做出深情不舍的模样,当真是个令人作呕的事情。
当时尉鸣鹤前脚刚走,她就急命芜荑到了一碗浓茶来,好掩住呕吐之意。
“昨日奴婢遇见韦容华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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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老宦官当值。”芜荑面上笑意沉稳:“韦容华面上说是祈福,实则就是罚抄佛经。”
“奴婢在此祝贺娘娘,一举解了与陛下的矛盾,稳住了自身。”
“陛下赏的饺子,奴婢与箬兰四人分了,立冬的赏钱则给了老实的宫人。”将浸了温水的帕子递上,芜荑口中不停:“娘娘果真猜得不错,青葙家中母亲患病,急需银钱三十两,奴婢就照着娘娘的吩咐给了。”
“青葙是个实在的,说往后每月的例银不再支取,要以此来还钱。”
沈知姁接过温热的软帕,覆在自己的面上:“你定然是没有同意。”
“奴婢知道娘娘意在笼络人心。”芜荑点头:“青葙当即就满脸感动,发誓从此往后忠心不二,还包揽了查清殿中宫人底细的活儿,说过两日来禀明娘娘。”
“她年纪最小,最容易被打动,咱们这回恰巧撞上了她家中有难,就事半功倍了。”沈知姁半仰起头,轻声道:
“明日诸葛院判来,你让连翘看着些茯苓。白青那儿……小岑子到底年纪小,还是要找个稳重的。”
芜荑一一应下,上前帮沈知姁揭下软帕,看到那双秀眉仍是紧蹙,不免软了嗓音:“娘娘不要过分担忧,如今陛下这一关已经顺利过去。”
“奴婢听陛下的意思,是等您病好后,还叫您帮着协助太皇太后管理宫务呢。”
这就是仍旧信任爱护娘娘的意思了。
“芜荑,你错了。”沈知姁轻笑着摇了摇头:“只能说尉鸣鹤如今已经有八分的原谅与相信,但尚有两分的不满扎在他心里。”
要是不彻底将这刺拔除,依着尉鸣鹤的脾气,只会持续不断地找给你找错处。
再像这次一样,一口气发泄出来。
“奴婢有些不明白。”芜荑想不到还有哪儿没做到位——娘娘下午特意与她排练了三遍,将该说的话给定下。
从芜荑的角度看,沈知姁那一番话真切用心,又能唤起陛下的回忆与柔情,再没有缺漏的。
“若他真的对我心软了,那瑶池殿之前不可能见韦容华,适才也不会只让福如海来扶我。”
“这是剩下两分对我的敲打呢。”
沈知姁不紧不慢地抹着润肤膏,为芜荑解释:“我为父兄求情、质疑皇命的那一日,事发地是朝阳殿,几乎满宫的人都看到了。”
“可我今日请罪,是在瑶池殿中,只一个福如海在侧。”
“呵,帝王被我打了的脸面,还没在众人面前找全呢。”沈知姁挑起秀眉,眼眸中有暗光流转。
芜荑听得浑身悚然,叹于皇帝的小心眼,满心的忧愁不自觉从眼睛里流淌出来。
“别担心,如今还不着急,等我养好身子再说。”沈知姁从镜中望着芜荑忧心忡忡的样子,展颜一笑:“当务之急,是要见一见诸葛院判。”
这关系着她的康健,还有前世未能保住的孩子。
还有太皇太后……
这干系着往后宫权的分配,也是她和父兄联系的助力。
但如今太皇太后可以先放一放。
尉鸣鹤不是蠢人,操之过急反而会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
毕竟,她现在是全身心念着尉鸣鹤的痴情人。
19. 分析(位份表)
立冬之日,阖宫上下都要吃饺子,算是个小的节庆之日。
按照宫中旧例,帝王与皇后会在宫中设宴,享一个小团圆。
尉鸣鹤未立皇后,没尊太后,目前仅有四位妃嫔,只有沈昭仪是一宫主位。
故而每年的立冬宴,都被太皇太后设在颐寿宫不远处的满庆殿中。
但今年却是个例外:沈昭仪与太皇太后接连生病,朝堂多事,陛下烦扰,没有心思办宴。
朝阳殿让御膳房做了饺子分送各宫主子,再令大膳房给宫人们增添点心,如此就算是过了立冬。
主子们也都有赏赐。
宫人们过得颇为高兴,主子们却各有各的烦扰。
凝碧阁中,蓝容华正在与宫女们捉过分活泼的简州猫。
韦容华听闻尉鸣鹤神色愉快地出了瑶池殿,摔了一整套的彩釉茶具,还借此惩罚了一个洒扫宫女。
“本嫔倒是小看了沈昭仪。”慕容婕妤的态度与韦容华截然不同。
她正觉得这一天没滋没味,睡前来了个消息,顿时精神抖擞地分析起来:“看来本嫔先前分析错了,陛下对于沈昭仪,可能不是对小猫小狗的那种宠爱。”
“说不得还有几分真情实感在。”
她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早晨得知消息,是元子去瑶池殿送的赏赐,还以为是金侯争气,将他的竞争对手挤去了将要失宠的沈昭仪那里。”
“本嫔还高兴呢,想着将来在朝阳殿也有可用之人了。”
“没想到圣心难测,陛下心中还念着沈昭仪,叫她一朝之间就有翻盘的迹象。”
说到这,慕容婕妤眼尾一挑,喃喃道:“其实这从刚入宫时,本嫔就该看出了。”
“当时陛下新登基,礼聘四位贵女入宫,依据宫规,除非潜邸旧人,否则初封时不得居一宫主位。”
黄鹂插了句嘴:“主子可还是介怀被沈昭仪压了一头么?”
“她虽封作三品婕妤,居于第一,但主子您是四品容华,底下还有韦氏与蓝氏,两人一个贵仪,一个婉仪,才是最末尾的。”
“本嫔又不和韦氏一样的鼠目寸光,才不在乎初封。”慕容婕妤睨了一眼黄鹂,口吻带了一丝不悦。
她自信,事在人为,只要好好经营,做皇后不再是梦想。
“娘娘的意思是,当日四位主子入宫,都不是一宫主位,但只有沈昭仪入住瑶池殿的侧殿。”黄莺为黄鹂解释:“娘娘住兰心堂,韦容华是霁月轩,蓝容华则在凝碧阁,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宫殿。”
“由此可知,陛下早就有给沈昭仪晋位的想法,只不过碍于宫规罢了。”
听闻当时监作司还特意修缮了瑶池殿上下。
这其中,是当真有些偏心的。
慕容婕妤赞赏地看了眼黄莺。
“咝……倘若陛下对沈昭仪存着真心,那对婕妤可是不好的。”黄鹂反应过来,口中担忧:“如今沈家出事,咱们能借着东风将沈昭仪扳倒,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的好机会……”
“你倒忘了,本宫还有茯苓这颗棋子呢。”慕容婕妤姿态轻松地倚在软枕上:“不管陛下心中如何,但沈昭仪心悦于陛下,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来。”
“茯苓有本嫔的指示,又有沈昭仪的信任,注定会成为压垮瑶池殿的最后一根稻草。”
“除非她阳奉阴违,或是沈昭仪忽然变聪明了。”
说到茯苓,慕容婕妤眼底划过一抹钦佩:“父亲果然是老谋深算,难怪当时顶着全族的反对,也要倾力买通云总管。”
要是没有云总管的帮忙,她哪儿能一早就在各宫安插钉子?
“丞相与主子您都是绝顶聪明的。”黄莺轻笑:“在奴婢看来,黄鹂的话是有些担心过甚了——即便陛下心系沈昭仪、要护着沈昭仪、继续宠爱沈昭仪又如何?”
“一个罪臣之女,是再也指望不上做皇后了。”
“你说得对,连本嫔都忘了这一点。”慕容婕妤面上浮现出胜券在握的神情:“往后要是那个茯苓再来,你们俩就随意打发了她。”
而后她的手轻抚自己的小腹,心中思忖着:父亲前两日递进来消息,让她尽量四月后的大选前再提升一下自己的地位,如若难升,那也要巩固住。
后宫妃嫔要晋位,普遍的无非是三种途径:一是资历深厚、平日里安分守己,慢慢熬个一二十年,总能晋升两三次;二是深受宠爱,得圣上欢心,每次晋封时总能记得你;三是怀孕生子,为陛下开枝散叶,也是妃嫔的大功劳。
前两个途径被慕容婕妤想也不想地排除掉:等着第一种方式的都是废物,第二种则都是热衷争宠的狐媚子。
她是一定要走端庄贤惠这条路的,那最好的选择就是最后一条路。
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呀。
即便不是皇子,是个没用的公主,那对她来说也是个极佳的助力。
慕容婕妤心中定了主意,吩咐黄鹂明儿悄悄地去一趟太医院,让那位李太医偷偷送些助孕的方子来。
临睡前,她忽然想起一事,召来值夜的黄莺:“要是明日韦容华来,就说本嫔身子不适,要休息两三日。”
她如今有要事要做,懒得听韦容华吐苦水。
*
禁足得解,初步过关。
沈知姁原以为会一梦沉到江南,结果却轮番梦见她前世最不愿回想的两件事。
那是元宁四年仲秋,她被诊出有孕一月。
尉鸣鹤得知她胎气不稳,特意命人从北疆将她母亲接回京,以治疗咳嗽旧疾。
沈知姁本以为,这是个向好的转折点。
然而深秋,藩王联合土番里应外合、意图谋反,整个北疆被大定将领封锁。
随后慕容将军上书,言沈厉父子第二次通敌叛国、投向土番,已经就地斩杀。
母亲得知这消息,在京城外投水而亡。
沈知姁胎气大动,又于小年宴上落水,不幸小产。
她拒绝了以作补偿的妃位,从此彻底坏了身子,整日以泪洗面,难出病榻。
或许唯一欣慰的是,这个她没护住的孩子,是问责慕容氏的一柄利剑。
*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最后是芜荑焦急的呼唤,才让沈知姁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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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一片模糊朦胧。
她抬起手,轻轻抹了抹,才发觉自己脸上湿漉漉的,像下了一场寒彻心扉的秋雨。
背上亦是冷汗如雨。
“快打热水来!”芜荑见沈知姁醒了,将一旁的软兜先给披上,随后吩咐底下人烧热水、关紧门窗:“不许有一丝凉风泻进来!将炭笼重新烧上!”
等事情都准备好,芜荑又将旁人都遣散,一边为沈知姁擦汗,一边轻声询问:“娘娘,可是做噩梦了?”
芜荑话落,沈知姁才恍然回过神来,轻眨一下眼睫,又是一串珍珠似的的泪珠滚下。
父兄、母亲、孩子……还有像芜荑一样亲近之人的离开,都是她不能接受的。
前两日她忙着算计揣度尉鸣鹤的心思,紧绷的心神一刻都不松懈。
如今目的初步达成,骤然梦起这些事情,就像背上落了大大小小的山,压得沈知姁难以喘息。
她无法抑制地去一遍遍回想,去痛苦地描摹每一个细节。
即便想到头疼欲裂,
“我……”沈知姁深深蹙起,微微启唇,翕动两下,只觉腹中又泛起强烈的恶心之感,伴着起过热汗的虚弱难受,整个人如折翼的鸟儿,骤然落到锦被之上,发出干呕。
芜荑登时慌了,也顾不得询问,先将沈知姁安抚下来,然后干脆利落地拭汗、换衣,等沈知姁身上暖和了,就叫白苓拿了小几支在桌上,将早膳呈上来。
二等宫人鱼贯而入,捧了四五样不同的精致小粥与小菜。
沈知姁抿了一口温水清嗓,冷眼看着宫人面上与前两日截然不同、格外认真恭敬的神色,便知道何谓得宠失宠、人情冷暖。
早膳摆好后,芜荑独自留在里头伺候。
她为沈知姁盛了一小碗加了糖的绵白粥,脸上努力摆出自然的笑:“娘娘,奴婢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噩梦,但俗话说的好,梦中之事都是与白日里相反的。”
“如今您做了噩梦,正对着咱们瑶池殿缓和了大危机,向着好处发展。”
“你说得对,芜荑。”沈知姁喝完了粥,方才觉得神思归体,掌心有了稀薄的暖意:“是我多思多想了。”
她重生了一遭,定然不会再如前世一般糊里糊涂、任人宰割。
芜荑见沈知姁如此,定下心神,向沈知姁汇报了让元子探查之事:“箬兰在宫外没有家人。连翘有个酒鬼父亲,白苓还有母亲与弟弟,不过两人都和家里头断了关系,素无往来,平日里奴婢也未曾听她们说起家中。”
“挺好的。”沈知姁边用早膳边听,末了露出个笑。
连翘进来在屏风后行礼,说诸葛院判来了。
沈知姁与芜荑对视一眼,将小几撤去,迅速地收拾好自身,穿戴整齐地行至正殿。
正殿中已经立着一个身高八尺,颇为魁梧的身影。
听到声响,那穿着太医服制的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儒雅的中年面孔。
相比一月前,两鬓多了几分微白,两颊上更添几道皱纹。
不等沈知姁张口,来人已然行跪地大礼:“微臣诸葛平,多谢昭仪娘娘相救。”
20. 问药(修)
诸葛院判与沈厉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
准确来说,沈厉救过诸葛院判两次。
他对沈知姁来说,不光是一位可以信任的太医,还是一位可敬的叔父。
“院判快请起。”沈知姁自然不能受礼,快步上前要扶起诸葛院判:“本宫可当不起院判的大礼。”
诸葛院判在行动间起身,示意芜荑将沈知姁扶到椅子上坐下。
芜荑很懂地将撤膳的宫人们都带了出去,自己守着正殿门口。
“昭仪不必谦虚。”诸葛院判有些不习惯地摸了摸变长的鬓发,语气中很是感激:“微臣不是厉兄那样的直心眼儿。”
“当今心胸颇小,喜好面子,又自负爱权。”
“微臣虽是太医院副院判,却不似范院使那样不可替代,若非有人转圜,否则微臣绝不可能回来。”
听到诸葛院判对尉鸣鹤直白的评价,沈知姁面上冷冷一笑:“院判还是如从前一样目光毒辣、言辞犀利,只可惜我看清得太晚,未能及时劝诫父兄。”
说到末尾,想起父兄母亲所受的无妄之灾,几乎要恨得咬牙切齿。
“微臣也劝过厉兄。”诸葛院判长叹一口气:“但他自小在边疆兵伍间长大,爱兵如兄,亲民如子,怎么舍得将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心保护的百姓拱手让给不愿尽心的人呢?”
偏偏那几位将领有从龙之功,也有几分领兵之才,受到陛下重用。
沈厉父子拒绝此事,也就是打了陛下的颜面。
诸葛平原以为顶多是罚俸夺兵,谁知帝王之怒如雷霆,沈家大伯的指证又来得太及时。
不光沈厉一房遭受流放,连沈昭仪都得罪了皇帝,自己这个太医也被迫回去侍奉自己早已去世了三年、如今却病重的母亲。
经过了这一遭,诸葛院判忍不住咂舌尉鸣鹤的专断自负,也明白过来定国公之案的蹊跷。
心中纵然忿忿,但也有对皇权的后怕,只好趁着这个机会在口中说道说道。
说罢,诸葛院判目光一闪,凑近了些,用气声道:“微臣如今回来,一是谢娘娘挽救之恩,二是想告诉娘娘,厉兄的案子十分蹊跷,除了明面上的慕容氏与韦氏,恐怕还有个推波纵容之人。”
“微臣听娘娘说‘看清得太晚’,想来心中已有想法。”诸葛院判的神色欣慰又忧心:“那微臣就不必多费口舌,只想为厉兄与知全侄儿带一句话。”
沈知姁容色一震,从椅子上“腾”地一声站起,眼睛当下就红了一圈,嗓音颤抖:“院判,您去看了我父兄?他们在狱中可还好吗?”
前世诸葛院判并未再次进宫,她想尽法子想与父母兄长联系却不如愿,反倒更惹了尉鸣鹤大怒,延长了她“养病”的时间。
今生她也正为此烦忧,如何能在尉鸣鹤眼皮子底下成功做成此事。
不想诸葛院判却带来了意外之喜。
“娘娘放心,他们从前战功累累,兼之老臣们的规劝,刑部未敢多动用刑法。他们二人除了精神略有受挫,其余都好,娘娘不要过分担忧。”诸葛院判眼底流露几分笑意:“嫂子亦是一切安好,有大夫上门看诊,咳疾不曾复发,只是牵挂娘娘。”
诸葛院判轻咳一声,正色道:“厉兄与知全侄儿的意思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君心难测,望娘娘您能明哲保身,莫要因为此事牵连自身。”
听到此处,沈知姁的眼中已是蓄满了泪水,随着她低头的动作一串串地滚落。
诸葛院判适时后退,等着沈知姁整理心绪。
大约半盏茶后,沈知姁平复了泪意,眼眶红红地沉声道:“我十日前受人怂恿,已摔了一跤,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去做。”
“若是此时见罪于陛下,失去圣心,那当真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了。”
“叔父。”沈知姁抬眼望向诸葛院判,像未入宫前那样唤他,眼中满是坚决:“我愿意为父母兄长保全自身,一时委曲求全,却不愿永远这样下去。”
“父兄清白,我定然要找机会翻案。”
诸葛院判思索半晌,并未规劝,反而带了点从没有过的欣赏之色:“娘娘有此心极好。”
“翻案之事,娘娘要谨记,一切都在陛下圣心。”
“微臣人微言轻,不过一介太医,愿意力所能及地帮娘娘,也是帮厉兄。”
说罢,诸葛院判将自己的药箱置于桌上:“说了这会子话,微臣先将正经事做了,为娘娘您把脉。”
沈知姁知道诸葛院判此人极重诺,得了其主动帮忙的允诺,当下就露出个浅笑。
随后将手臂递过去,把李太医的看诊态度与所开药方大致说了一下。
“当真是没有医德!”给诸葛院判气得吹胡子瞪眼:“风寒起高热,可是极为不妙的情况,怎么能光开些无功无过的方子?”
“里头还有个预防风寒的,都起高热了还预防呢!”
怒斥完李太医,诸葛院判忽然想起:“欸,早上小元公公送我来时,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其中好像说到有个新进的李太医,医术不精,被打了二十个板子,抬着送出宫去了。”
“打板子的时候还喊了一句慕容婕妤什么的,不过很快就被捂住了嘴。”
“应该就是给你看病的那个。”
“想来出宫后,可没有人敢找这位李大夫看病了。”沈知姁的思绪转到慕容婕妤身上,心中一警,只是面上不显,正常询问道:“院判,我的身子没有落下什么病根罢?”
“娘娘及时用微臣的旧方调养,兼之高热已退,这两日休息用膳算是妥当,基本是没有什么大碍了。”诸葛院判拿出纸笔,提笔写药方:“只是娘娘脉象左寸有一缕显而易见的杂乱脉气,可知娘娘近日思虑过重、筹谋过多。”
“趁着这几日秋寒有所回转,娘娘不妨放下筹算,四处走走散散心,再每日喝一次微臣开的药,免得这忧思积累成疾,反倒不好。”
“只是走动时不可大意,千万注意保暖。”
沈知姁将药方收好,心绪又回转到慕容婕妤身上,结合昨晚的噩梦,复想起那个查出是被慕容燕害死的孩子。
她指尖攒入掌心,当下就问了诸葛院判有关怀孕生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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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陛下在登基前就问过范院使,微臣也是偶然得知。”诸葛院判回道:“娘娘您随了沈夫人,身子底弱,兼之年纪小,若要有孕生子,最好再精心养上两三年。”
尉鸣鹤问过?
沈知姁面露惊讶,不免想起前世,她的确是过了双十才有孕的。
“院判的意思是,我先前一直被动用着避孕之物?”沈知姁一点即通。
诸葛院判点头:“微臣从前也提示过您,可您没听懂,微臣也就没再说了。”
“其实据微臣的观察,除了您,后宫其他妃嫔也都由范院使配了避孕的药物,无声无息地加在饮食中。”
“只是她们的没有您的精心,除了避孕不伤身之外,还有滋补的功效。”
“不过……好似仲秋之后,范院使就没有再配了。”
“好,辛苦院判了。”沈知姁得了想要的消息,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
这荷包看着轻飘飘的,实际上装了十张二百两的银票。
“微臣不能收。”诸葛院判好奇地打开看了一眼,随后就像拿了烫手山芋一般,立刻放到桌上:“微臣与厉兄生死之交,如今见其有难而不能相助,本就心有愧疚。”
“微臣愿意无偿、全力帮助娘娘,如何能收娘娘的赏赐?”
“院判能收。”沈知姁知道他并非假意推让,起身将荷包亲手塞了过去:“这并不是对院判的赏赐,而是暂时放在院判身上的资金。”
“无论宫里宫外,我目前只能靠着院判一人。”
“打点、探听、采买,都是要花银子开路的。”
“而且我知道,我父兄是刑部定下流放的重犯,要去牢中见他们一面,院判定是花了不少体己钱。”
这话说得格外贴心,让诸葛院判面露动容。
“院判,我想私下问一问您。”沈知姁见荷包被收下,眼儿弯起,笑眯眯地轻声问道:“这世间可有那种,令男子绝嗣或是让人慢慢衰弱,逐渐痛苦死去的药,而且还不叫人发觉。”
说这话时,沈知姁的眼眸亮起暗芒,眼底却是清清澈澈一片。
神态像极了一只做了坏事、自己却不知道的小猫儿。
诸葛院判纵然自诩稳如泰山,在听到这句话时,仍是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后一个还能说是对付仇人,可前一个明晃晃就是针对皇帝的吧!
这,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最近在看话本,看到有这样的桥段,故而好奇一问。”沈知姁眨了眨眼,缓声解释了几句。
诸葛院判显然是不信的。
他踌躇了片刻,还是对沈知姁详细道来:“若是在民间,只要对医药精通,那是极有可能的。”
“但在皇宫之中,太医们并不是白拿俸禄的,定有人能看出来,譬如范院使。”
“但也有例外情况。”
“那就是……陛下开口,命令太医院不许诊断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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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赏赐
沈知姁听后若有所思。
心中对“皇权”二字,也愈发有清晰的触动。
诸葛院判不敢再延续这个话题,连忙起了另一个话头:“元子公公还特意说,叫微臣为娘娘诊治完后,再去颐寿宫为太皇太后诊治,最后去一趟朝阳殿。”
“那就拜托院判了。”沈知姁对诸葛院判行了个礼。
“娘娘日夜思念陛下,微臣且去给您开一方解思的药。”诸葛院判当下就懂了沈知姁话中的深意。
在行礼告退之时,沈知姁还替元子请了一件事情,请诸葛院判偷偷地看一下白果香有无问题。
诸葛院判满口答应下来,将解思的药方写好后,就转身去往颐寿宫请脉。
*
等到朝阳殿时,已经巳时将过,要传午膳了。
尉鸣鹤听到消息时,总算放下执了一上午的笔:“叫他进来。”
诸葛院判在宫中走了一上午,此时进御书房行大礼,只觉得自己当真是不年轻了。
原以为要再站着撑一撑,谁想陛下一挥手,福如海公公就亲手端了凳子、倒了茶来。
诸葛院判眼睛瞪大了一瞬,口中忙不迭道谢,心中腹诽:不过一旬不见,咱这位陛下怎么突然变成温润有礼款了?
只是这天子面前,他也不敢真的大摇大摆坐下来喝茶歇息呀。
心中还没想完,诸葛院判就见尉鸣鹤用下巴点了点他:“诸葛院判不必客气,你也奔波一上午了,先喝口茶。”
“然后再将太皇太后与沈昭仪的情况仔细道来,不许有一字缺漏。”
话虽这样说,但御书房里的人都有数,重点不在太皇太后,而在沈昭仪。
听着尉鸣鹤的声音,诸葛院判忽然就想起先前沈知姁所问的什么“男子绝嗣”的药,口中含着的茶水险些喷出。
好容易咽下去,已是面色微微涨红。
落在尉鸣鹤眼里,就是沈知姁的病情不太妙的意思。
果不其然,诸葛院判先说太皇太后已然康复,随后分析起沈知姁的病情:
求情当日,沈昭仪“急火攻心”,有心悸乏力之状,而后“风邪入体”,整个人心神紊乱、虚弱不堪。
而后静养期间,沈昭仪“过分牵挂思念陛下”,“忧思过度”“难以静养”以至于失眠多梦、萎靡疲乏、厌食气虚。
简而言之,就是沈知姁因为思恋愧悔于帝王,而导致身体精神双重虚弱。
尉鸣鹤微微沉默一瞬,转动扳指,嗓音平淡:“忧思?说不准是因为沈家的缘故。”
“微臣特意询问过瑶池殿的宫人。”诸葛院判神情认真:“据洒扫宫人所说,昭仪清醒时总是会望着朝阳殿。而贴身宫女则和微臣说了,娘娘梦中多说陛下之名。”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陛下应当知道这一点。”
昨日沈知姁的软语泪言、不舍眷恋,又一一浮现在尉鸣鹤眼前。
叫他心口微窒,翻涌起心疼与懊悔。
——他当时当真被沈知姁的不信任给气昏了头,有些考虑不周,使用的手段过于冷硬。
反倒是物极必反,让阿姁跟着倔强起来。
尉鸣鹤揉了揉额角:若是他当时先温言劝了阿姁回去,过后再加以细细解释,说不定就不至于闹成这样。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是阿姁糊涂在先。
如今沈知姁这知错后,有些怕他、敬他的小心模样,真是让尉鸣鹤又生气又无奈又心软。
诸葛院判瞅准这时机,说了沈知姁问起生育之事,还顺便感慨道:“昭仪问话时期许的模样,倒是让微臣想起从前,遇见过一对新婚的恩爱夫妻。”
“可惜丈夫从商,奔波在外,难免顾及不到妻子。”
“妻子思念而不能见,一两月下来就有生怕失去丈夫的畏惧感,就想着自己若是身怀有孕,能让丈夫更怜惜、更着家些。”
说罢,诸葛院判跪下请罪:“微臣一时多嘴,请陛下宽恕。”
“无妨,你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尉鸣鹤听后眼眸微亮,略皱起的眉毛舒展开来,声音温和不少:“朕之前问过范院使,昭仪的确要再调养调养身子。”
“若她问起,你实话实说,免得她整日为此忧愁。”
待诸葛院判告退时,尉鸣鹤方冷淡道:“朕知你与沈厉的关系。”
“朕让你回来,是知道太医院中,惟有你会对沈昭仪尽责。”
“是,陛下,微臣定当尽心竭力,保昭仪康健。”听了这话,诸葛院判为沈知姁松了口气。
帝王真心难得,有几分已然不易。
但只要利用得当,这点真心,会有一叶障目之效。
*
福如海送了诸葛院判出去,碰见办事回来的元子。
简单问话后,福如海进去禀告。
说韩栖云已经被调到上林苑,专门包揽一偏僻角落的洒扫、花草与保养工作,每日能休息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时辰。
“不必再找人与他接头。”
上林苑的洒扫宫人最劳累,往往做个几十年都翻不了身。
若韩栖云真有本事翻身,那他再任用也不是不行。
尉鸣鹤眉梢扬起,只觉得一口闷气消散,心情终于舒畅起来:“你去朕私库选些新奇的好东西,方便昭仪病中赏玩。”
“再……再送些打赏人的金银锞子与金银瓜子。”
福如海平静应下,心中为尉鸣鹤后头那句话惊讶不已:陛下真心关怀人的时候,还是很体贴的嘛!
沈昭仪从不在意这种小东西。
从前有定国公府关照,必定是不缺的。现在定国公府不在了,陛下此举,乃是雪中送炭呀!
在这宫中,再多的赏赐之物,都比不上真金白银实在。
等走到门口时,福如海被尉鸣鹤喊住。
他回过身,看见帝王正长久地盯着花几上的玉玲珑枯枝,半边俊脸落在光下,神情难辨,口吻却是轻而温柔的:
“你让她别再熬夜扎绢花。要是喜欢,吩咐宫女做去就行了。”
“回头,再让你那个徒弟,叫元子的,将花几上的花换掉。就按照……瑶池殿廊下绢花的样式来换。”
*
福如海带着赏赐去瑶池殿的消息,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传到各宫。
凝碧阁昨日捉了一日的猫儿,奈何这简州猫月龄不大,身手倒是矫捷,在多宝阁高处来回跳,底下的宫人来回跑,还得注意着别打碎了陶瓷摆件,好不狼狈。
等到了睡觉的时辰,都没捉住。
最后还是蓝容华拍了板,叫宫人们散去。
她站在多宝阁旁边,一双琉璃眼睛对着简州猫的琉璃瞳,十分疑惑不解:“这样顽劣的小狸奴,她怎么这样喜欢?”
随后就拍手睡觉去了,吩咐紫鹃留个宫人看着,免得猫儿出意外。
瑶池殿受赏的消息传来时,简州猫肚子饿了,终于肯从高处下来,嘤嘤地绕着蓝容华撒娇,时不时咬一下腰间垂落的流苏,委屈可爱得紧。
听到消息,蓝容华冷淡的容色一怔,露出个几不可见的浅笑,伸手摸了摸猫儿软软的绒毛:“快给它拿羊乳来。”
“倒确实会拿捏人心。”
半晌后,在猫儿舔舐牛乳的声音中,传来一声低语。
“让人看着点兰心堂和霁月轩。”
*
“本嫔每次来兰心堂,姐姐从没有不见本嫔!”兰心堂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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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容华正对着黄鹂怒目而斥:“上回姐姐过敏,都见了本嫔,怎地今日就见不到!”
韦容华的眼下有几分乌色,眼周略肿,明显是哭过一场又没睡好的模样。
——昨儿睡前得知自己“有幸”替陛下抄写佛经,为太皇太后祈福,再配合上分发份例的宦官被打之事,韦容华即便再蠢钝,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陛下,这是在为沈氏那个罪臣之女撑腰?
不,不,陛下晚膳前才和颜悦色地见了自己……定然是那个贱/人在陛下面前告状!
韦容华气得哭了一场,将新摆上的青釉茶具又给摔了,一整夜翻来覆去都没睡好,对沈知姁恨得咬牙切齿:
都是罪臣之女了,还不乖觉些,收拾收拾去冷宫住着,竟来招惹自己!不过是抢先拿了好份例,说了她身边的贱婢几句罢了!
等到午膳时分,赏赐的消息被雁儿支支吾吾地说来。
韦容华再按捺不住,伸手扇了雁儿一巴掌,带着英儿怒气冲冲地来兰心堂找慕容婕妤商议。
没想到等了半天,就等来黄鹂一句“婕妤身子不适不见客,请容华谅解”。
韦容华正满腹的委屈无处诉说,将慕容婕妤这儿视为唯一的解心处,哪里听得这些?
她当下就质问黄鹂,边说边要闯进去。
英儿与黄鹂一边拦住韦容华,一边好言劝着。
黄莺见韦容华情绪格外激动,情况不妙,只能进里屋找慕容婕妤。
她心中打着鼓,觉得主子今日要嫌自己与黄鹂没用了。
毕竟主子也正在生气呢——与慕容氏有关的两三个太医都要告老了,好容易安排进来一个年轻的,还被陛下以医治太皇太后不力为由,给打了一顿逐出去了。
“连个头脑简单的韦氏都劝不回去!”果然,慕容婕妤一向只有微笑的面上露出几分怒容。
黄莺身子一抖,赶紧跪下请罪。
听着外头越发激烈的嚷嚷声,慕容婕妤的额角一跳,嘴中一啧:“就说本嫔昨儿一夜没睡,现下实在是起不来身,再说抄经一事是陛下看重她的缘故……就这样随便编一编。”
她正欲挥手让黄莺出去,然想起李太医之事,不由衔齿:她倒是难得与韦容华意见一致,这两日皇帝发出的命令,其中必定有瑶池殿那位的影子。
慕容婕妤观尉鸣鹤的态度,将韦容华笃定的“沈知姁告状”给第一时间排除。
心中忖度半日,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沈昭仪误打误撞,将陛下给弄心软了,觉着自己前几日不闻不问太过分了,于是乎惩罚些见风行事的人,给沈昭仪撑撑腰。
啧,昨日还说要打发了茯苓。如今看来,还是要和茯苓继续进行联系……
慕容婕妤颇为假惺惺地轻叹一声:“沈昭仪也真是倒霉,原不打算再对她做什么,谁叫她间接让本嫔失了李太医,还有可能继续协理六宫呢。”
“总要让本嫔出出气吧?”
她的眼睛与尉鸣鹤一样,都是上挑的狭长凤眸。
此时眼中满是虚假的可惜:“你再与韦容华添两句,就说沈昭仪有诸葛院判诊治,又得陛下赏赐,想来不必再静养。”
“等过两日,本嫔身子好了,打算去瑶池殿探望。”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也有更新!今天中午会大修第一章和第二章,但不看也没什么影响,小天使们感兴趣地可以重新看一遍!狗皇帝(懊悔心疼)发挥唯二作用:送钱蓝容华(高冷)撸猫ing慕容婕妤(头疼)(顺便挑拨两句)韦容华(上蹿下跳出头鸟)本将门虎女来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杞人梦黄粱】14瓶;【胡萝卜】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 出头鸟
黄莺应下,出门时略调整了一下表情,带着热情而歉意的笑容迎上去。
她装模作样地呵斥了一下黄鹂的不懂事,随后就将慕容婕妤吩咐的话婉转到来。
听到慕容婕妤一夜没睡,韦容华满是委屈与怨愤的脸色顿时好了不少——有人和她一样生气,让她觉得心里面好受了许多。
虽然慕容婕妤没有和她一起抄佛经,但比起恩宠,慕容婕妤是不如她的。
或许正如慕容婕妤说的那样,就是陛下看重她有一颗真心。
等听到探望的话,韦容华就如被点醒一样,露出笑来:“既然姐姐身子不适,那妹妹就不打扰了。你去告诉姐姐,本嫔先去探望一下沈氏,回头再来看姐姐。”
说罢,她就带着英儿气势汹汹地向瑶池殿的方向走去。
韦容华走得快,自然没看见英儿转过头,与黄鹂、黄莺两人打了一通眉眼官司。
*
瑶池殿重新开了正门,将福如海与身后的一长串赏赐给迎了进去。
“福公公怎么亲自来了?陛下那儿可方便?”沈知姁服了新汤药,又用了一顿丰盛的午膳,比昨日的病容妆,更显得容色红润,有精气神。
“送赏这种小事情,让元子跑跑腿就行了。”
福如海将沈知姁的变化纳入眼底,觉得沈知姁是因为痴恋尉鸣鹤,昨日与尉鸣鹤和解,心中情感有了回应与支撑,所以变化才如此之大。
又听沈知姁担心尉鸣鹤身边没他不方便,福如海感慨更深,对沈知姁笑着行礼:“要是放在旁人身上,自然是小事。放在娘娘您身上,可就不同了。”
“至于元子嘛,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办,这两日稳重许多。”
沈知姁十分配合地别过脸,神色娇羞。
内心则定了几分:看样子,她对元子的提点是有用的,有些事情,已经和前世有了截然不同的走向。
“娘娘,这是彩釉百蝶瓷瓶,上头的蝴蝶栩栩如生,这是……都是给您病中赏玩的。”福如海介绍了几件精品,还强调了各装了一大盒子的金银瓜子与锞子。
而后说起尉鸣鹤交代的话:“陛下还吩咐奴才,让您注意休息,扎绢花的事情交给宫人去做就好了。”
“本宫知道了,辛苦福公公了。”沈知姁掩着唇轻笑,遮过惊讶之色。
不用想也知道,这样美丽的误会,定然有元子的功劳。
与福如海说笑几句,沈知姁就要亲自送福如海出门。
福如海哪里敢应,当下就行礼告退,还不忘提醒沈知姁:“娘娘好好养着,十月初八还有万寿节呢。”
“陛下虽然没说,可奴才瞧着,很是期待娘娘您亲自送的贺礼。”
沈知姁微笑点头,明眸中盈出几分水光,一副期盼的幸福模样。
芜荑送福如海走后,她面上的笑浅淡了几分,侧首看了眼箬兰。
箬兰立刻上前:“奴婢叫白青公公来登记入库。”
“你上回登记得也不错,但还是生疏,跟着白青好好学一学。”沈知姁话中略有不满。
“是,娘娘。”箬兰拿起桌上最有用的金银锞子与瓜子,先送去后头的寝殿。
茯苓听了全程,心中放松地哼哼:白青这小子还挺好运的,摊上一个糊涂主子,对钱财库房管得送,好容易要扶持人,结果竟塞过去一个不懂的丫头片子。
她的眼睛盯着箬兰手中的两个盒子,有些止不住地放光。
茯苓正欲上前与沈知姁说话,将那盒子要给自己保管,冷不防沈知姁转了头,美目紧紧地盯着自己:
“咦,茯苓,你有没有看见连翘?莫不是她去哪儿躲懒了?”
说罢,沈知姁就要唤人去找找。
“连翘没偷懒,是奴婢请她去帮选绢花的料子,如今正在奴婢房中呢。”使唤连翘代替自己做绢花的茯苓格外心虚,眼睛转了两圈:“想来她也选好了,奴婢就回房继续为娘娘做绢花了,让连翘过来伺候。”
沈知姁递去一个做工精致的荷包:“你慢慢做,好好做。至于连翘,她刚被提拔上来,就在你跟前好好学学。”
茯苓愈发心虚地拿了赏赐退下。
白青与她擦肩而过,带着殷切的笑,吩咐自己的徒弟搬赏赐入库,顺便和沈知姁表了忠心,说一定好好教箬兰管账。
很快正殿中就清净下来。
沈知姁回了寝殿,将箬兰送进来的木盒打开,霎时就有金银的光采溢出。
浅浅握上一把,是冰凉凉的手感。
她望向窗外,想着福如海最后说的话——十月初八,万寿节。
是沈知姁前世错过的第二个翻身之机。
为着十月初十小雪,父母兄长即将前往北疆,沈知姁完全将尉鸣鹤的生辰抛之脑后,只想着在父母兄长走之前,送一些银票去。
于是她让茯苓与芜荑四处打点,以求能寻到可送东西进牢中的人。
私下接触宫外之人,是宫中常见之事,毕竟要按照流程走,实在是太慢了,任谁都有急事呀。
可要是追究起来,那是违反了宫规的。
芜荑与人联系时,被慕容婕妤当场逮住,送入尚刑局,按照宫规打了二十个板子。
这用尽全力的二十板子,导致芜荑身子骤然虚亏,也是芜荑元宁三年离开的间接原因。
慕容婕妤借此得了个“严正仔细”的美名,顺顺利利地代替沈知姁协理六宫。
尉鸣鹤则因为沈知姁忽视了自己的生辰而大发雷霆,干脆令沈知姁“养病”到选秀前夕,亦不再过问瑶池殿诸事。
瑶池殿如同冷宫,她亦渐染沉疴。
回忆至此,沈知姁咬了牙:此事定然有茯苓的通风报信,慕容婕妤也借此夺走宫权。
近到茯苓白青、慕容婕妤与韦容华,远到朝堂上的慕容氏、韦氏与她的好大伯……最后再到尉鸣鹤,她这辈子定然要一个个清算!
*
“娘娘。”半晌后,身后想起芜荑沉稳柔和的声音,让人听了格外安心:“这两盒子足够咱们瑶池殿日常用许久了。”
“金银瓜子都是明面上赏人的,娘娘若要私下拓宽人脉,就可以用那盒锞子。”
“好。”沈知姁转身,不出意外地看着芜荑身后的白苓与箬兰。
白苓前世就是她的主智囊,是个爱出谋划策的性子。
而箬兰跟着白青去学习,不出半盏茶,就会被白青找借口支走——那么多的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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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白青这只硕鼠定然心动。
“我想问问你们,福公公特意提起万寿节,是什么意思?”沈知姁看着两人,温声询问,有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
白苓与箬兰对视一眼,低头思考了片刻,随后就照着从左往右的顺序回答。
箬兰认为,福如海此举乃是尉鸣鹤的意思,亦是沈知姁借着别出心裁的贺礼巩固圣心的好机会。
白苓亦是赞同,还提出沈知姁那日若盛装出席,不仅能立住目前妃嫔第一人的地位,而且说不定对将沈厉父子有好处,能免去流放路上遭人为难。
提及流放,寝室中就是一静。
芜荑与箬兰面色一僵,同时冒出个念头:这位白苓姑娘,也太敢说了吧?
比起上面两人的紧张与惊讶,沈知姁不过一瞬的波澜,旋即就露出个浅笑:白苓这直话直说的脾气,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想来得罪过茯苓,才会分去做洒扫。
也正是这样敢说的性子,才让她在前世一点点清醒过来。
“你们说的很好。”沈知姁放缓声音,赞了二人一句,但转瞬话锋一转:“但你们二人的看法,都建立在福如海代表着圣心的推断上。”
箬兰与白苓一愣,面面相觑:御前大总管行走在外,就是圣意,这可是从上上上个王朝传下来的道理。
“理是这个理儿,但御前总管又不是神仙,哪儿能次次都猜准圣心?能摸索出四五分就够用了。”芜荑头一回看到这两人傻眼,忍俊不禁地为她们解释:“但剩下的大半儿,可就拿不定了。”
“我只同你们说一句。”沈知姁眼睫轻颤,羊脂玉般的面容上蒙着一层近乎讥嘲的笑:“宫中最重要的,就是圣心——你们且站在皇帝的角度思考,就知道福如海这回猜错了。”
若她真去做了,在万寿节风光登场,那前面精心铺垫的一切,都要功亏一篑了。
落在尉鸣鹤眼里,她的所作所为都只为荣华地位,而非出于对帝王的爱恋之心。
箬兰与白苓自去思索。
沈知姁对芜荑一笑,说起等万寿节过后,可以通过太皇太后联系华信公主,将银票送到父母兄长手中。
芜荑眼前一亮,神色有几分急切。
沈知姁秀眉一挑:“不必着急,至少要等万寿节过去——小雪那日能见母亲,已经是他最大的容忍限度了。”
“你且看着,过两日茯苓又要来撺掇,让咱们派人手联系宫外,好给父兄送些银钱。”
说罢,沈知姁叹了口气:可惜,她这瑶池殿还没清理干净,可用的人不多,否则能趁此机会,给慕容婕妤设个局,将前世芜荑受的罪还回去。
说话间,二人进了殿内。
芜荑正欲关门,就瞧见小岑子两三步奔过来汇报:“昭仪,芜荑姐姐,奴才远远瞧着韦容华朝着咱们瑶池殿来了!”
“想都不用想,她定然是为抄经的事情去了兰心堂诉苦,又被当成出头鸟,鼓动两下就来了。”沈知姁淡笑一声。
“娘娘您回去午憩罢,奴婢与箬兰去就够了。”芜荑挺直身板,神色严肃:“娘娘向来和善,宫中有些人都快忘了什么是尊卑了。”
一个四品容华罢了,就不信她敢闯瑶池殿的门!
23. 阻拦 (修)
沈知姁望着芜荑笑:“好,我信你,你可是瑶池殿未来的芜荑姑姑。”
“不过韦容华跋扈,你们要小心些,实在不行就将陛下那道让我静养的口谕搬出来。”横竖只有她们几个知道,尉鸣鹤已经解除了禁足。
芜荑难得红了脸,带着箬兰去了门口,让白苓服侍沈知姁午憩。
*
瑶池殿外。
韦容华颇为高傲地扬起下巴,盯着面前不识好歹、拦着她的两个宦官。
“你们放肆!”英儿也扬着下巴,冲着脸最嫩的小岑子呵斥:“韦容华你们也敢拦着,不知道最近宫中谁最得宠嘛!”
她倒也严谨,加上了“最近”二字。
小岑子腿一抖,但没有朝后退缩一步,维持着行礼姿势结巴道:“不、不管容华如何得宠,要进瑶池殿,都、都要得到昭仪娘娘的邀请或是允准。”
他说得磕磕巴巴,对上英儿要吃人的凶狠目光,吓得咬到了舌头。
英儿鼻子里哼嗤一声,正欲乘胜追击。
小岑子旁边、一直低垂着脸的宦官上前一步,挡住了小岑子,声音恭敬又好听:“禀韦容华,昭仪尚在病中,奉诏静养,实在是不见客。”
“若您有心探望,何不等昭仪病好?”
闻得“奉诏”二字,英儿口中一呛,有些难以应答。
韦容华想起自己得到的“光荣”抄经任务,登时被戳了短处,柳眉倒竖:“哼,本嫔就知道定然是沈氏在捣鬼。”
说罢,她一把将英儿扯住,气势汹汹地就要往里头闯。
宦官一惊,下意识地抬首,看到韦容华身后、正往朝阳殿送点心的一群宫人。
他当机立断,往前一跪,膝盖“噗通”一声磕在门口的青石板上:“请韦容华莫要为难奴才们!”
送点心的宫人们脚步一顿,不约而同地放慢了速度,悄悄往瑶池殿的方向看。
“奴才们卑贱之躯,可亦有自己的职责!”宦官愈发大声,声泪俱下地叩首:“容华要是硬闯瑶池殿,一是有违宫规,二是违抗圣旨!”
“奴才们受罚事小,但娘娘千金贵体,万望三思!”
借着叩首的动作,他还往前挪了挪,正好堵在韦容华与门槛之间。
小岑子也回过神来,跟着杜仲做了同样的动作
韦容华要是执意进去,必定要踩过这两人。
放在寻常,韦容华才不会顾及这等低贱的阉人,一脚就能踹走。
可瑶池殿距离朝阳殿不远,周边又有不少宫人看着。
一时间,韦容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奴婢见过韦容华。”芜荑带着一脸惊讶出现,行礼起身后笑意盈盈:“昭仪素来不与韦容华交好,不知韦容华所来何事?”
她又看向跪着的两人:“快起来,跪着像什么样子,旁人看了还以为韦容华刁难了你们呢。”
韦容华听得面色一沉。
英儿收起先前的嚣张模样,拉了拉韦容华的衣袖,上前和气道:“你这话可是说错了,我家容华与昭仪都是后宫妃嫔,是以姐妹相称的。”
“如今容华念着一同侍奉陛下的情分,特意来探望。”
“昭仪不愿见容华,难道是因为这些日子,容华常常侍奉于陛下左右么?”
芜荑诧异地瞥了眼英儿,面色丝毫未变,仍旧笑道:“原来韦容华竟是这么想的么?”
“那容华可是误会了,实在是陛下叮嘱我家娘娘好生养着,适才福公公和方尚宫又来轮流叮嘱一番。我家娘娘不敢违拗陛下与太皇太后的嘱咐,已经去午憩了。”
“还请容华回去,您的心意奴婢会禀告给昭仪的。”
英儿暗指沈知姁善妒,芜荑转头就说韦容华多疑,顺便将尉鸣鹤与太皇太后搬出,压得韦容华说不出话。
瞧着韦容华羞恼到涨红的脸,芜荑忍不住腹诽:这都多少回了,怎么韦容华还没看出来她是在被慕容婕妤当枪使呢。
就在芜荑预备着关紧大门,强硬谢客的时候,一道格外冷淡的话语传入耳中。
“韦容华这是佛经都抄完了?竟是有空在这儿闹腾?”
众人一转头,发觉竟是八百年都不出门的蓝容华。
她身着一袭罩着轻纱的冰蓝色宫装,在朱墙的映衬下,越发地眉目冷艳,恍惚有不可侵扰的冰冷气息环绕。
蓝容华缓缓踱步到韦容华面前,行了平礼起身,垂眼俯视着韦容华,口吻淡淡:“可别等到了万寿节上,陛下问起此事,韦容华你连三遍佛经都没抄完。”
“到时候,就从殊荣变成藐视皇命的罪责了。”
这一问,将韦容华一下子给问慌了——从昨日接到消息到现在,大半日过去了,她除了生气就是砸东西,压根一个字都没抄呢!
然慌完后,韦容华抬起头,十分不服地斜了一眼蓝容华,别过头对英儿道:“哼,有人真是没自知之明。”
“自己既不得宠,也没有位份,还敢来别人面前多管闲事!”
话语中的指向与嘲讽格外明显。
“呵,韦容华对自己的认知,倒是挺清晰的。”蓝容华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容色冷漠平静。
“你!”韦容华再忍不住,上前一步,对着蓝容华怒目而视。
英儿连忙死死拉住,对韦容华低声道:“主子,咱们先回去罢,不与她们计较。”
实在是瑶池殿强硬得出乎意料,又来了个未曾料到的蓝容华,再待下去,韦容华只能吃亏。
回去后又要发火,受累的还是她们做宫人的。
韦容华咬牙思虑再三,瞥见刚刚去朝阳殿的宫人都往回走了,便丢下一句“本嫔记着你了”,带着英儿转身就走。
“奴婢/奴才恭送韦容华。”轻轻松松地送走韦容华,芜荑有些疑惑地向蓝容华行礼:“容华您……也是来探望昭仪的么?”
在芜荑看来,蓝容华是个很奇怪的人,进了宫不争宠也不争权,对包括陛下在内的所有人都是漠然相待的……不,不对,蓝容华刚进宫时,来瑶池殿拜访了好几次呢,还送了两盆迎春花,很有几分与娘娘亲近的意味。
不过娘娘直说了不会与蓝容华交好,蓝容华就再也没有来过。
倒是那两盆迎春还在后殿好好养着呢,就是前几日遭了牛乳团的毒手,掉了点叶子。
“咳咳,本嫔不过是消食路过罢了。”蓝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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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轻咳一声,眼睛往外转了一圈,重新落在芜荑身上:“既经过了,本嫔就祝愿昭仪早日养好身子。”
说罢,她抿了下唇,语气变得更加淡漠:“初八的万寿节,人多纷杂,香气熏缭,怕是与病人不宜。”
蓝容华的话点到为止,但其中提醒沈知姁不要参加万寿节宴会的意思十分明显。
与沈知姁的打算亦是不谋而合。
芜荑听得眼珠子都瞪大了:自定国公府出事以来,满宫里都是对娘娘落井下石的人,怎么一向不近人情的蓝容华反倒来雪中送炭?难道是别有所图?
可娘娘如今,也没有什么能让人图谋的了。
“奴婢替昭仪多谢容华关心,定会将容华的话传达。”芜荑面色不显,周全地行礼道谢,还顺便向一旁的紫薇表达了领份例那日出言相帮的感谢。
“不必如此客气,本嫔只是看不惯韦氏那副嚣张的蠢样罢了。”蓝容华毫不掩饰对韦容华的嗤嘲,点了下头算是应下芜荑的礼,就带着紫薇转身离开瑶池殿门口。
又在轻风中落下一句话:“本嫔养了猫,等过几日再来向昭仪取取经,那狸奴烦人的很。”
芜荑含笑应下,待蓝容华的背影消失,就命人关上瑶池殿大门。
随后打赏了方才拦人的宦官,尤其问了那个先跪下的:“你倒是机灵,也豁得出去,叫什么名儿?”
“奴才叫杜仲,年十九,娘娘晋位昭仪时被分来的,先前在殿中省尚舍局的奉御手下做事,因奉御年老出宫,奴才也就出了尚舍局。”杜仲对着芜荑躬身行礼,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姓名来历道来:“杜仲这名字,还是娘娘起的。”
“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好好做事,将来定有出息。”芜荑听后目光渐深,将杜仲扶起身,很是恳切地鼓励了一番。
等到沈知姁午憩醒来,得到芜荑的汇报,不由以手支颐,莞尔一笑:“这个杜仲倒有些意思。”
杜仲那句话说得简单详细,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的来历。
可若是仔细一琢磨,就发觉里头还藏着话。
尚舍局掌管着宫中的祭祀布置,是个重要部门,奉御则是尚舍局的统领。而杜仲十几岁的年纪,能在奉御手下做事,就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
奉御告老出宫,杜仲离开尚舍局,惟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得罪了新任奉御,或是竞争不过旁人,被挤了出来;二是他身为老奉御的心腹,新的奉御不敢用他,就将他调走。
但杜仲自述是沈知姁晋位时分来的——彼时定国公府未倒,沈知姁盛宠加身,这瑶池殿的差事可抢手得很。
由此,就排除了第一个原因。
杜仲最后还用名字暗表忠心,先前拦住韦容华时又颇有急智。
聪明、得用、豁得出面皮,是个很适合接任白青的人。
“多观察观察。”沈知姁定了音:“若他没有二心,又想争气,可以给他个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韦容华(涨红脸)(愤怒又惊慌地逃走)蓝岚(摸肚子)(确信):今儿莫名吃多了,要消食小姁女鹅:人才人才快到碗里来!还是更了,掉落红包!感谢【胡萝卜】灌溉的营养液1瓶!
24. 奏折
第二十四章
多了可用的人,芜荑自是高兴的,应下后将蓝容华的话一一道来。
沈知姁的目光怔愣了一瞬,轻笑着喃喃道:“原来你刚入宫时就是这样。”
“我又何德何能呢?”
她禁不住想起前世,已成为庄贵妃、摄六宫事的蓝岚,对她很是照顾,不许殿中省克扣瑶池殿的份例。面上虽仍是冷冷的,但总会对她提一些好的建议。
可惜沈知姁已经决定刺杀尉鸣鹤,为了不牵连蓝岚,她只能强装无情地斩断联系。
重生一遭,沈知姁还是疑惑蓝容华为何对自己颇有好感。
她前世问过,只得了冷美人颇傲娇地一句话——“你自己想,想不起来就算了”。
“娘娘说什么?”芜荑听不清沈知姁的低语:“可要奴婢小心些蓝容华?”
“蓝容华是个磊落的人。”
沈知姁摇了摇头:“蓝容华送的迎春还在吧?好好养着,等我好了,亲自带它们去凝碧阁拜访。”
她有一种直觉,这小小的迎春花,或许是她与蓝容华的结缘之物。
只不过彼时年纪尚小,沈知姁已经忘了。
芜荑颔首,旋即就要去后殿亲手将迎春花们搬过来。
沈知姁踱到床前,推开紧闭的窗扉,看着宫墙上头即将落下的夕阳。
金黄色的夕光让整个皇宫都熠熠生辉。
伸出手握住一缕风,沈知姁的思绪飘散开来。
等万寿节与小雪过去之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宫权。
慕容婕妤这辈子,别想顺利地掌握宫权。
*
十月初三到十月初七这五日,皇宫中一派风平浪静,都在为万寿节做准备,争取遵循帝王的心意,办一个低调不奢华又十全十美的寿宴。
因登基之初,尉鸣鹤曾下旨,念先帝奢靡、百姓不易,前三年的万寿节均简单置办,省下的银钱交给工部,用来建设抚幼堂、医安院、施粥所等利好百姓之地。
群臣妃嫔顺应帝心,准备寿礼时都是静悄悄的。
也是沈知姁刚回来后,一时没想起的缘故。
幸而万寿节给献上的礼物,是从年前就开始准备的——沈知姁亲手从裁衣开始做的一套双龙贺寿寝衣。
沈知姁将收尾交给芜荑去做,自己配合着诸葛院判仔细养身子,顺便通过诸葛院判打听了些宫外的事情。
诸葛院判动作极快,十月初四就带着两个消息回来:
第一个消息,前两日请杀沈厉父子的折子,是以虎威将军韦氏为首的五六位官员联合上奏的。其中两位官员都和慕容氏有姻亲关系。
第二个消息,流放沈厉父子的圣旨发下后,“大义灭亲”的沈大伯被御史上奏,说他可堪继位定国公之爵位,不过要削成六品定国中尉承继。
即便如此,也比沈大伯花钱买的从九品小官强。
不过尉鸣鹤并没有同意,只给了沈大伯一个八品学录的闲官,赏银一千两。
诸葛院判说到这,就压低了声音:“娘娘,京城巡卫中有不少上过战场、被微臣救治之人,很好打听消息。”
“微臣听到沈学录……时常乔装打扮去赌坊,有好几回赌得没钱了,被赌坊的人扔出来。”
沈知姁一下子就联想起沈大伯告发父兄时,拿出的证据——定国公府流动异常的银钱记载,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收受敌国的贿赂。
二者联系在一起,沈知姁死死咬住口中的软肉,才勉强抑制住怒火:什么敌国贿赂,那分明是沈大伯偷用府中公款、拿去赌/钱!
恐怕是怕被发现,或是欠了赌债,这才与外人里应外合,陷害她父兄!
“娘娘放心,微臣让一小童去打听,得知沈学录近日出手阔绰,可赌运不佳,已然输了近千两银子。”诸葛院判最厌恶这等吃里扒外之人,说起此事时颇为畅快。
“连赏银都快输光了?”沈知姁明眸一眯,唇边勾出冷笑:“本宫的好大伯是个运气好的,只要手中有银钱,定然能时来运转,将那千两银子给赚回来。”
诸葛院判了然:“静听娘娘吩咐。”
“院判稍等,请给本宫一张寻常的、开方子的纸。”沈知姁从架子上随手拿起一本书,接过诸葛院判递来的纸,进了寝殿中。
片刻后,她带着纸出来,还附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诸葛院判接过一看,纸上用胶黏着从书上裁下来的字,言简意赅地写着“大人欲在万寿节后令昭仪之位易主,要快”。
“微臣会将它交给沈学录的。”诸葛院判郑重接过。
他于两日后,十月初六回禀:“沈学录接了,并且当场找了个僻静之处看了,他烧了纸,将那银票拿着,立即就去换了赌注,还买了酒喝。”
沈知姁含笑颔首,问起元子的事情:“院判帮他瞧过白果香没有?”
“微臣带了一颗回去,仔细研究一番后,发觉里头果然有奥妙。”诸葛院判从药盒中拿出小半颗白/丸,语气凝重了些:“木香与青木香皆有行气止痛之效,模样相似,闻之微苦。然青木香有小毒。”
“这白果香中青木香的比例不小,长久闻之,会导致吐利不止、胸膈不快。”
诸葛院判补充道:“但微臣问过元子,朝阳殿点白果香频率不高,也就三五次,兼之近日未点,故而对龙体不会有损伤。”
话虽如此,可要是被人发觉,献香的人就是意图谋害龙体的大罪,满门抄斩是逃不掉的。
“本宫知道了,多谢院判。”沈知姁将那小半颗白果香接过:“院判之后如常看诊即可,还请院判在万寿节那日言本宫不宜参宴。”
诸葛院判道好告退,沈知姁亲送了他出去。
顺便在廊下凭栏凝望朝阳殿,深情了足足一刻钟才回去。
回去后,沈知姁就命芜荑打了一小盆热水,其余人都去殿外伺候。
芜荑端着热水到内殿,满头都是雾水:“娘娘是要浣手么?”
“不,给我要送的寿礼添点香味儿。”沈知姁对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将掌心那一点白果香扔到盆中。
等微苦的清香化开来后,她又拿过芜荑收完尾的双龙贺寿寝衣,将其浸在盆中。
“娘娘!”芜荑瞪大了眼,惊得往水盆那儿走了两步。
“两日的时间,应该能将它烘干。”沈知姁沉声:“芜荑,万寿节那日,你让箬兰送一对金镶玉龙首宽齿梳,便是我的贺礼。”
“那、那这寝衣怎么办?”芜荑心疼沈知姁在上面耗费的时间:“娘娘您可是整整做了九个月呢,期间还伤了好几次手。”
若是不叫陛下看见,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心血?
“送,自然是要送的。”沈知姁秀眉舒展,浅浅一笑:“不过,既然是精心准备的寝衣,那就要私下里送,送得贴心,送得惊喜。”
“这件寝衣最大的价值,就是染了白果香后,被尉鸣鹤日日穿着。”
“娘娘,这白果香味道独特,陛下不可能察觉不到。”芜荑知晓沈知姁并非莽撞粗心之人,这句话没有半分的质疑不解,有的只有困惑。
“万寿节宴后,群臣散宴,我会携‘亲手’做的长寿面与饺子,去朝阳殿前跪着,一为祝寿,二为再次请罪,三为送上寝衣。”
沈知姁一字一字道来,容色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尉鸣鹤会扶我入朝阳殿。”
“当他沐浴时,我会让金侯燃上白果香,我便抱着寝衣,在香炉旁转了一圈。”
“谁知这寝衣就染上了香气。”
沈知姁与诸葛院判说话时,惟有芜荑一人在场。
她将二者的话联合起来,不觉紧紧攥住双手——白果香中含有有毒的青木香,又能轻易沾染在衣衫上。
落在帝王眼里,献香之人,当真是其心可诛。
“娘娘是要……以此来打压韦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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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韦氏,再借沈学录之手,博得陛下更多的怜爱?”芜荑的嗓音有些颤抖:“奴婢觉得,恐怕有些冒险。”
毕竟君心难测,焉知帝王时疼惜更多,还是猜忌更盛?
“不止韦氏,还有个给慕容婕妤的大礼。”金侯的名字在沈知姁脑中一闪而过。
她站起身,上前紧握住芜荑的双手,眼神坚定而明亮:“芜荑,不要怕,我敢这么做,就定有把握。”
“更何况,自我初一那日醒来,咱们走的每一步,其实都在冒险。”沈知姁嫣然一笑:“不是都赌成功了么?”
“何不妨趁着范院使还没回来,在万寿节赌个大的?”
*
十月初八,万寿节。
据昨晚钦天监禀报,这日天朗气清,秋风带暖,是立冬以来唯一的暖日,当真是天子寿宴的缘故。
接下来就是一车轱辘子的吉祥话,还分了高低音调,和唱歌一样。
尉鸣鹤没花心思去听内容,可听得高兴,大手一挥赏了钦天监上下。
结果醒来时,瞥见纱帐间只有些微光亮。
从窗棂上雕刻的龙凤花纹间隙望去,可见外头乌色满天。
福如海听见动静,借着烛光瞥了眼外间的夜漏,一骨碌就从守夜的小塌翻身起来,又静又快地到尉鸣鹤面前。
“陛下,还有一刻钟到寅时。”福如海小心道:“乾正宫的朝会定于卯时正半,您可要再眠一会儿?”
“不必,伺候朕穿衣罢。”尉鸣鹤利落起身:“与其睡个回笼觉,朕宁可去御书房再批点折子。”
御笔沾满了朱墨,笔势有力、毫不拖泥带水地落笔于奏章上时,这种流畅而“惟朕一人言”的感觉,是尉鸣鹤最为喜爱与沉溺的时刻。
也是他自小的梦寐以求。
福如海见尉鸣鹤精神抖擞,也不多加阻拦——朝堂上的几乎都是人精,才不会在万寿节上奏朝堂之事。今日呈上来的折子,多半是一些小官或是地方官送上来的贺寿折子。
毕竟万寿朝会,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当朝念诵贺表的。
洗漱用膳过后,尉鸣鹤就端坐在御书房,颇为愉悦地向摆放好的奏折伸出手。
此时光亮渐起,皇宫中能极轻微的响动与人声。
尉鸣鹤想起先帝在时,万寿节众臣朝拜、珍宝如潮的奢靡盛况,心潮澎拜的同时又有些许遗憾:他筹谋二十年,终于轮到自己来享受万寿节,却偏偏囿于空虚的国库和节俭的美名,不能盛办。
要知道,先帝最后一年万寿节,光是在上林苑就放了数千只珍稀鸟儿,一大早就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
轻叹过后,尉鸣鹤很快就抹平了那点子遗憾:比起先帝的享受,他更愿意忍耐几年,博得民心与贤名,等大定成为他一手掌握的盛世之后,再行享福之事。
思绪收回,尉鸣鹤拿过贺寿奏折开始批阅,顺便在心里记账:这个贺表写得好,将朕的英明神武写出了八分;这个字迹好,但内容有些敷衍;这个文辞平平……
心中还没给这个打完分,他就看到贺表后半段内容如脱缰的野马,往出乎意料的方向狂奔而去。
只见上头写道:“微臣蒙获圣恩,方有今日,然念罪兄罪侄罪孽深重,心中羞愧不已,又闻微臣侄女沈昭仪屡犯天威,当真是无言以对圣颜!”
“微臣恳请陛下莫念旧恩,对昭仪加以惩治,以正后宫纲纪,另择贤良贵女为后妃之首。”
“啪”地一声轻响,御笔被用力按在这份贺表上。
殷红的朱墨小小地四溅出去,在纸上溅出鲜血一样令人惊心的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姁女鹅:幸好大伯是个贪财的蠢货(叹气)全让诸葛院判做不太好,赶紧挖掘人手青木香那段是我根据百度百科瞎编的!大家看作大定朝的青木香有如此效果就好啦!应该本周末会入v,具体哪天和编编商定一下,再标出来!v后努力每日多更(画饼ing)!
25. 万寿
惩治?惩治沈知姁?
这是让他降位,还是直接将人打入冷宫?
那道柔弱又满含爱意眷恋的身影在尉鸣鹤脑海中浮现,让他看这贺表愈发火大,反手就掷到了地上。
在外头趁机站着眯觉的福如海一惊,匆匆进来福身。
那道贺表被踢到福如海面前。
“你且看看。”尉鸣鹤怒极反笑。
福如海犹豫了一下,弯腰拾起,一眼就看到末尾的朱墨痕迹。
他略识些字,将关键字读完后就懵了,再低头看纸上的署名,是“正八品国子监学录沈庆”。
虽然不明白沈学录提及此事的动机,但福如海还是震惊于此人的胆大和呆蠢:这是大义灭亲灭上瘾了是么?难道指望着靠弄倒沈昭仪,往上成为七品官不成?
等等,沈学录家里是不是有个参加明年大选的女儿来着?
再等等,这上头的“贤良贵女”,莫不是指慕容婕妤或者韦容华?
“陛、陛下,这、这……”看完一抬头,正对上尉鸣鹤双眼的福如海浑身一颤,不知该说些什么。
幸而尉鸣鹤也不需要他的意见,只是觉得这样荒谬可笑的文字,应当给别人看看。
“朕看他们当真是放肆!竟然意图插手朕的后宫之事!”尉鸣鹤冷笑一声,凤眸微眯:“不过一个昭仪之位,就能让臣子上奏。”
“若哪日封了贵妃乃至皇后,这群人岂不是要死谏了?”
沈厉与沈知全也就罢了。
可沈知姁,是帝王后妃,更是他愿意护着的人。
竟有人这般不识好歹!
福如海被帝王之怒压得跪地叩首,也为尉鸣鹤的言语之意而惊。
正当御书房内一片压抑静默之时,外头元子来报:“瑶池殿的芜荑求见陛下。”
尉鸣鹤神色一松,让人进来。
芜荑进来行礼,说昨夜沈知姁起了低烧,醒了许多次,但每次都坚持自己没事,要来参加今日的万寿节。
她身为沈知姁的贴身宫女,心中担忧,所以自作主张来为女主告假。
“她当真,坚持要出席?”尉鸣鹤脑中瞬间转过数个念头,思索着沈知姁的心意——是真的想为他庆生,还是借着万寿节的出席巩固自身?
正如沈知姁猜测的那样,皇帝心中还存着一点疙瘩。
帝王心绪转动,可面上分毫不显,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
“禀皇上,昭仪的确是这样说的,昨夜还请了御膳房擅长做面食的师傅,定了今日一早来瑶池殿教昭仪做面。”芜荑照着沈知姁的吩咐回答,双手下意识地握紧,指尖碰到掌心生出的冷汗。
她略顿一下,继续道:“奴婢观昭仪的神色,对于万寿节,昭仪是高兴的,但是又有些害怕……”
听着芜荑的形容,尉鸣鹤一下就联想起自己从前出席宴会时的模样。
他会因为有机会在先帝面前表现而兴奋,但同时又很烦自己要面对满场审视与轻蔑的目光,甚至还有同龄宗亲言语上的挤兑——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生母李氏,是受到冯皇贵妃仇视、魅惑先帝上位的宫女。
有了这一层的感同身受,尉鸣鹤脸上那一层浅淡笑意瞬间就转变成真切温和的关怀:“你回去,让你家昭仪好生歇息,朕晚上去看她。”
“记得去请诸葛院判,复发低热可要重视起来。”
说罢,尉鸣鹤对正用衣袖遮住手上奏折的福如海吩咐:“你等会亲自去御膳房一趟,让他们今日不得慢了瑶池殿的吃食。”
“再去一趟朕的私库,挑些实用的。”
福如海应了,心里再次感叹尉鸣鹤愿意体贴时的细心劲儿:今日御膳房要紧着宴席,对旁处难免怠慢些。有了陛下这一句吩咐,御膳房即便忙得飞起,也不敢误了瑶池殿用膳的时辰。
至于实用的赏赐……那不就是银子和药材嘛,再加上些精致的首饰。
芜荑谢恩告退出去,用帕子擦了擦掌心的冷汗,松了口气:娘娘当真是厉害,将陛下的反应给猜得大差不差。
抬头看到来送自己的元子,芜荑又悄悄传了话,让元子万寿节跟着福如海好好学习。
*
等去了一趟太医院、带着诸葛院判的芜荑,在拐角碰见了来亲自送赏赐的福如海,两人并肩往瑶池殿去,随后就发觉今日的瑶池殿门口很是热闹。
慕容婕妤和韦容华正在外头站着呢,旁边还有提着膳盒来送早膳与送人的孔司膳
福如海与芜荑是见过大场面的,两人对视一眼,平静地上前行礼,随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慕容婕妤笑吟吟地问了福如海两句,眼睛在诸葛院判身上转了一圈,猜出沈知姁今日因病告假。
得了肯定的回答后,慕容婕妤笑容如常,对芜荑温声表示关心。
反倒是韦容华,扫了眼福如海带来的赏赐,像是突然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儿,嗤声冷笑:“有人困坐井底,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父兄被朝臣请杀吧?”
“呵,只会龟缩在殿里魅惑圣上,当真是恬不知耻!”
这话说得突然,令听到的人纷纷露出震惊之色,连慕容婕妤都不意外。
“时辰快到了,本嫔与容华先去颐寿宫了。”不过一瞬,慕容婕妤就收敛了神色,对着芜荑颔首:“本嫔会帮给太皇太后昭仪请安的。”
说罢,带着面露悔色的韦容华走了。
福如海摇了摇头,送完赏赐后立刻与仍旧一脸吃惊的孔司膳离开。
*
寝殿中,沈知姁正满意地看着染上白果香的寝衣,由白苓叠得方方正正,再放到描了金漆的红木扁盒中。
闻得芜荑的汇报,沈知姁眉眼间满是狡黠的笑意:“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好好感谢韦容华了。”
不论今晚她在尉鸣鹤面前如何嘤嘤抽泣、扮哭卖怜,都能找到由头。
尉鸣鹤还不知道要怎样在心中思索补充呢。
芜荑亦是带笑点头,将在外间吃茶的诸葛院判领进。
沈知姁将近日的不适之症道来:自隔着屏风见过尉鸣鹤后,她总是时不时会做噩梦,惊醒后有欲呕的感觉。
“请院判为我开一方止呕的汤药。”沈知姁容色认真。
她是真怕,怕直面尉鸣鹤时,会忍不住杀意与呕意,一下子落得个御前失仪的罪名。
“依微臣看,这其实算是心病。”诸葛院判道:“娘娘不若转换一下视角,将您所厌恶的掩去,挑出您所需要的看。”
“不过微臣会给您开一方缓和心绪的药方。”
诸葛院判的话令沈知姁眼前一亮。
她将目光转向床边矮柜上放的三个盒子:一盒金银瓜子,一盒金银锞子,还有方才送来的一盒碎银。
谁会和钱财过不去呢?
沈知姁立时就振作了心绪,胸口的烦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腔难言的振奋——尉鸣鹤身上还有许多可求的东西。
譬如沈家的清白,譬如金银,譬如孩子。
又比如……皇权。
沈知姁想得眼眸亮晶晶,恍若有星籽落在里头。
她立刻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芜荑,将所有窄腰裙拿来。”
这裙子穿上身显得腰肢纤细,弱柳扶风,效果甚好。
“再将那个镂空的璎珞银项圈拿出来,在暗盒里装上催酒丸。”
所谓催酒丸,是种极为强效的醒酒药丸。
发散极快,催吐效果极佳。
最妙的是,可以人为掌握时机。
*
万寿朝会,百官朝贺之后,就是帝王宴请百官。
王室宗亲与后宫妃嫔亦会出席。
众人轮番献上贺礼,还有精心准备的吉祥贺词,渴盼着能借此得到皇帝的青睐与看重。
虽有晨起时奏折的小插曲,但尉鸣鹤今日兴致不减,享受着龙椅下所有人的追捧与赞美。
“瑶池殿昭仪沈氏,奉一对金镶玉龙首宽齿梳。”
闻得福如海的唱报声,尉鸣鹤轻轻勾起唇角一平,面上愉悦的笑意几不可微地减了几缕。
他可没忘记,九月里有次午憩,天气颇热,沈知姁却硬要紧贴着他,拉着他咬耳朵、说悄悄话。
沈知姁呼出的气息轻而热,乌发间带着清爽的薄荷香气,软绵绵地对他笑:“阿鹤,我和你讲,我这回很用心地给你准备了个意想不到的生辰礼物。”
“你绝对猜不到的,但你会很喜欢。”
望着锦布上那一对不出错也不特殊的礼物,尉鸣鹤转了转玉扳指,心中冷哼:
谁会喜欢一对宽齿梳。
底下韦容华娇娇笑道:“沈昭仪的礼物当真是出人意料。”
“嫔妾还以为能借着沈昭仪诚心送给陛下的礼物开开眼呢,今儿一看倒是有些失望。”
话里话外,都是沈知姁对万寿节不上心、是大不敬的意思。
慕容婕妤偏头看了眼韦容华,研究起桌前新上的粥羹。
上首的太皇太后略皱起眉,正欲开口,就有道清清冷冷的嗓音响起:“嫔妾知晓药王孙思邈曾说‘发宜常梳,益于长寿’。”
“玉质温润,梳齿宜宽,用来梳发是极好的。”蓝容华盯着台上的歌舞,容色泠然:“沈昭仪此物,既实用,也有利于陛下圣体康健。”
“朕与蓝爱妃意见相合,很是喜欢沈昭仪的礼。”尉鸣鹤举起酒盏,放下去的嘴角又重新提起:“都有赏。”
说罢,他一口气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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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种酒,眼风扫过正在绞帕子的韦容华。
尉鸣鹤想起带头上奏、变相逼迫他处死沈厉父兄的韦将军、今晨受韦氏与慕容氏指使、请求废除沈知姁昭仪之位的沈学录。
还有适才祝酒时,慕容丞相和韦将军眼中的精光——哪里是为帝王真心祝寿,不过是想要分到定国公府的兵与权罢了。
思绪至此,尉鸣鹤只觉得胸腔中生了一口气。
连听那些天花乱坠的祝词都觉得失去了意思。
这口气一直郁郁到酉时祭祖回来。
在隆庆殿最后贺一次后,万寿节便散席了。
圣驾往朝阳殿而去。
众臣大礼相送后,也随着圣驾的方向,从正阳门出宫。
此时夜幕升起,天上竟下起了小雪。
雪籽细细碎碎地飘人满身,同时带来冬日的寒气。
哪有半分钦天监断定的“暖日”?
夜色之中,尉鸣鹤的面色阴沉,颇为不快地看着满宫里张灯结彩之景。
福如海觉察到尉鸣鹤的不快,赶紧给元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一起缩着头当王八,陛下现在不高兴,正在找人挑刺呢,咱们可别上赶着了。
福如海猜得没错。
尉鸣鹤将今日之事全都过了一遍,最终落点在韦容华上。
“午宴之前,后宫中可有发生什么?”尉鸣鹤沉声询问。
韦容华虽蠢钝些,但往日也没在宴席上这般不识好歹过。
福如海就将晨时在瑶池殿前的事情说了。
“韦家果然猖狂!”尉鸣鹤低斥一句,脸色愈发冰冷:“福如海,年节时记得提醒朕,别晋韦容华的位。”
正欲再说一句“等会儿去瑶池殿”,却在抬眼时顿住话语。
暮染宫墙,雪意涔涔。
寒风吹起漫天的玉絮碎琼。
天地飘零间,朝阳殿的汉白玉阶上,立着一道让他格外熟悉的身影。
腰如约素,似柳纤纤,比屏风上的影儿又瘦了些。
外裳与乌发间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籽。
女郎提着一个沉重的食盒,身形隐隐不稳,在风中恍若纸绢做的人儿,摇曳逐雪斜。
尉鸣鹤凝望着,积着气儿的心口一滚,就滚散了怒火。
转而凝起一片滚烫:
他的阿姁,等了这样久。
来为他庆生。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啦,零点万字更新,伴随红包掉落!v后前三天都是零点更新!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还有【杞人梦黄粱】小天使灌溉的六瓶营养液!==下一本《青蛾敛》求收藏==【媚而不自知的娇憨美人×冷漠无情只爱女主的摄政王】沈馥清出身名门,甫一出生,就被定为太子妃。
她自小养在江南,生得青蛾微敛,眸光盈盈。
尤其是那一双勾起的狐狸眼,在眼波流转间,端的是叫人神魂颠倒。
十七那年,沈馥清回到上京,预备着和太子的婚礼。
大婚将近,她却并不快活。
——闺中好友与太子的龌龊端倪,叫沈馥清觉得恶心。
沈馥清想退了这御赐的婚。
她思来想去,最终受人指点,大着胆子,求到了摄政王贺楼深面前。
摄政王生得清冷矜俊,闻得沈馥清的软语低求,只把玩着手中的香囊,似乎不为所动。
一双桃花眼中,是全然的冷漠。
“可以,但需要代价。”语气生冷得很。
沈馥清松了口气,弯眉道谢。
直言想要什么珍宝,她都会寻来奉上。
她浑然不知,这位权势滔天的摄政王,是怎样眸光深深地凝着自己的背影。
像在看世间独一无二的瑰宝。
他觊.觎她,已多时矣。
*
无人知晓,在江南太平寺桃花烂漫之时,贺楼深偶然遇见过一个小憩的女子。
蛾眉敛起,眼睫颤颤。
朱唇微张,吐息如兰。
女子脚边,落下一个小小的香囊。
贺楼深弯腰拾起,就丢了自己的心。
他遍寻江南而不得,只以为是自己的黄粱一梦。
直到返回京城,在满宫的流光溢彩、衣香鬓影之中,贺楼深看见立在太子身边的沈馥清。
太子打扮得人模狗样,对沈馥清温声介绍:“这是摄政王,成婚后,你该唤他叔父。”
她扬起笑靥,如一枝桃花倏然盛开,甜丝丝地对他唤道:“见过王爷。”
那一霎,贺楼深胸腔涌动,如坠烈火,又像春风拂过,遍生枝蔓。
是失而复见,是求之难得。
自此,他唯一的野心,便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