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君是无情判官》 第1章 婚后 大魏绥靖四十四年秋。 中元将至。虽然夜里已经起了凉风,可白日里日头还是毒辣的很。地处西南的万章县,罕见的连续两月滴雨未下,酷热异常。 午后被晒得滚烫的石板道上,一个赤着脚的田家汉慌张跑过。 顷刻,万章县衙门前传来急促而慌乱的击鼓声。 咚咚声震醒了正在午睡的江荧。 她嘤咛一声,扯过枕边丝帕,覆在脸上,双手揉了揉,将睡出来的细汗胡乱擦去。 脑袋尚且混混沉沉,手已经习惯性抚向枕边,却没摸到该有的人。 江荧睁开眼坐起身来,环视屋中,门窗紧闭只她自己一人。 天热口干,等不及喊伺候的丫头,她穿上清凉透气的绸衣,踩着软鞋出了内室。 喝过茶水,又在屋里四处转了转,也不见自家夫君踪影,倒是瞧见了屋檐下,捧着簸箕绣鞋面的芦儿。 江荧一现身,芦儿立马抬起头,憨笑道:“小姐,您起身了呀,我先去给您打水洗脸。” 江荧忙将芦儿拦下:“不急,夫君怎么不在,他人呢?” 芦儿回道:“姑爷他一刻钟前出门了,说是有人请他写字,让我不要吵你午睡。” 江荧颇感意外,一时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他今儿怎么愿意去给人写字了?” 要知道,成亲近半年了,她那位玉人儿似的夫君可不热衷与人来往,且成日里不是月下弹琴,就是书房看书,活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儿似的。 “那芦儿就不知了。” 江荧放了芦儿去打水,自己拿了把绣扇捡了处通风口坐下,也不知道哪户人家赶在这暑热正盛的午后找他。 先前见他既无家产又无谋生之计,她也的确担心过,可这会眼看他真出门忙活了,她这心里突然又有些失落,莫不是习惯了睁眼就见着他的日子? 江荧不由脸热,成亲前她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这般粘人呀。 待洗了脸,擦了汗,她又回屋换了一身衣裳,领着芦儿往隔壁家后院串门去了。 他们院子隔壁住着刘秀才一家,刘秀才两个月前去州府参加科考去了,家里现在只剩秀才老娘和年轻媳妇,媳妇名唤朱秀,人如其名秀气和善,成日乐呵呵的,江荧挺喜欢她。 江荧时常去找她说说话,回头让朱秀过来找她玩,朱秀却是推脱不肯的,因刘秀才不同意。 江荧便没去得那么勤了,今儿却想去找她说话解闷。 江荧带着芦儿敲响刘家后院大门,朱秀笑盈盈地来给她开了门,年轻的女子素衣素裙,发髻上戴一朵粉色绒花,很是秀丽。 朱秀家是一座三进的老宅,比江荧家的二进院子大,虽收拾的干净却难掩破旧。 江荧跟着朱秀进了她屋里外间坐下,朱秀忙给她倒了杯酸梅饮子。 “快尝尝,是照着你给的方子做的,可是这个味儿吗?” 江荧倒了谢,双手接过喝了一大口。 由衷赞道:“好喝,就是这个味道,以前我家里常做,可惜我近来嘴里泛酸,我家那位不让喝这个了。” 朱秀轻笑:“那可不能给你喝了,免得你回去挨批。” 江荧嘿嘿笑:“那不会,喝了他也不说我的。” 朱秀也跟着笑了笑。 想着刘秀才不在家,江荧便换了话:“刚才那咚咚咚敲鼓声可有听见?” 朱秀颔首:“自然听着了,那敲得也太响太吓人了。” 可不是么,衙门口的鸣冤鼓是随便能敲的?敲响了就得有天大的冤情,还得有确凿的事实,不然光被治一个扰乱公堂的罪,敲鼓人就有得受。 · “堂下击鼓者何人,有何冤屈,速速说来,说之前本官提醒你,若有欺瞒必不轻饶。” 惊堂木拍的一响摔在案上,案前跪着的汉子浑身一抖,颤巍巍抬起头来,只见这人鸠形鹄面,骨瘦嶙峋,像是一捆干枯易折的老柴。 一双突出发怔的眼珠子,看得出年纪其实不大。他不敢直视案桌后威严的县令老爷,更不敢抬头仰视那高悬于县令头顶的四字匾额,只半垂着眼帘不知所措。 “还不说,是要等本官用刑不成?” 堂上正中,端坐着万章县县令陈文,左右两侧各站一人,手持庭杖,威严肃穆,堂下左侧另设一小案,有书吏一人执笔记录,剩下则是两排四人带刀衙役,将鸣鼓人团团围住。 威严赫赫。 方才拼命击鼓的汉子顿时汗流浃背,颤抖着手从破烂的衣服里掏出一张折了又折的纸。 “草,草民田桂,状,状告孙员外,他…他…强抢草民媳妇,还…还把人给害死了……” 堂下之人结结巴巴,半天说不清楚,堂外瞧热闹的百姓却先热闹了起来。 “这田桂真蠢,一句话都说不清!” “嘿,他要是聪明就不会不识好歹。” 旁边有不知前情的看客,好奇问:“杨大狗,你说说田桂是怎么不识好歹的?” “哎哟,你不会不知道吧!田桂他媳妇会酿酒,平日里田桂种粮食,他媳妇在城西那道上摆了个酒摊,孙员外路过那处,总要去吃上一碗,一来二去就瞧上田桂媳妇了呗。” “嗨,孙员外有钱,田桂媳妇又有几分姿色,孙员外早就起了心思,可不想田桂媳妇却是个憨的,根本不理孙员外,这把人急得哟!抓耳挠腮的,后来不知怎么孙员外找上了田桂,田桂这蠢货推三阻四最爱拿乔了呗,结果就这样人财两空咯。” 四周看热闹的人,听完皆是吸气乍舌,说不出个好坏。 杨大狗自觉知晓甚多,很是得意,说完还用手肘撞了撞站在他身旁之人。 “小兄弟,你看着像个读书人,你给评评,你说这田桂两口子是不是不识好歹,是不是活该?” 被撞的人,满脸漠然,一个眼神也没给他,杨大狗摸了摸鼻子自讨没趣,站到一旁继续跟人咬耳朵。 阴聿怀伸出手拍了拍被撞的衣袍,看了眼公堂上,县令正在让人传唤孙员外,这庄案子一时半会是判不了。 他没再围观,径自转身,身后惊堂木再次响起,看客们也安静下了。 阴聿怀不做停留出了衙门,顶着烈日往万章县最大的食肆去了。 日头西斜,晚风依旧燥热。 落日的余晖洒在院外墙上,墙内角落处倒有了阴凉,江荧就款款站在那里,手里捏着一把新做的纸扇,摇啊摇啊! 下午她与朱秀说完话,回来便糊了这把纸扇,扇子上她画了几朵睡莲,只待留白处给她的书生夫君题字。 等到余晖谢了幕,阴聿怀才不紧不慢出现在院门口,手里提了个三层漆盒,刚跨进院子便瞧见等在一侧的江荧。 男子浅浅展颜:“怎在这等着?” 随后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屋里走。 江荧只觉交握处清凉舒爽,便贪凉般往他身上靠。 她听朱秀抱怨过,夏日里碰都不想碰一下刘秀才,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冰肌体温。 江荧心底偷笑,她的夫君如珍似宝,酷暑里抱着睡觉尤其舒服,是天生的解暑寒玉。 “想你回家第一眼就看到我呀!”江荧仰着头一脸骄傲。 阴聿怀眸光微动,定定地看着她,她不由心头一热,这黏人的眼神有些危险哦,但她又不怕。 “你午后出去怎么没与我说一声呢?害我起来四处找你。” 江荧惯会撒娇,拉着他在绣凳上坐下,两手不松抱着他手臂絮絮问话。 问完又不等他回答,继续问:“这是老樊食肆的食盒吧,你买什么好吃的了?” 阴聿怀将食盒打开,候在一旁的芦儿忙拿了碗碟出来分盘。 “葫芦鸡,粉蒸肉,还有一壶菊花酒,聿怀,你哪来的银子呀?”她故作惊讶。 “下午接了个状子,收了些银钱。” 江荧很开心,他赚钱后第一件事是买吃食讨她欢心,真是孺子可教也。 “那你先去洗漱下,等会陪我喝一杯。” 江荧目送阴聿怀进了净房洗漱,芦儿帮着摆上饭菜。 “芦儿,今日饭菜做得多,你拨些去给厨娘子和浮生加菜。” 如今她这二进院里,住了三个下人,一个贴身丫头还有个做饭厨娘,是伺候她的也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剩下一个则是阴聿怀的随从,江荧很少见到他,平日里神出鬼没的没个影。 芦儿欢喜地拿了菜下去,屋里剩下江荧,她往屋外瞧了瞧天色,进里间点了根半尺高的红烛出来,将那昏暗的油灯吹灭了。 红光映照整个屋子,像极了成亲那日的光景。 她不由撑着脑袋回想。 当初知道爹娘将自己匆忙嫁了,她是很抗拒的。 她家虽然在大魏朝算不得富甲一方,但在万章县也是实打实的富足有余,她自小在爹娘膝下娇养着长大,要什么有什么,从未想过爹娘会将她匆忙嫁给一个两袖清风的俏书生。 她知道爹娘不是因为他长得俏,也不是因为他是读书人。 只因为她爹认定了他就是老道口中那个能救她的人,她想如果他是个又丑又脏的乞丐,她爹娘估计也会同意。 因为他们只想她活着,而活不过十六这条批命却是那游方道士当年批下的。 江荧很恼,恼爹娘盲目迷信,恼老道士胡言乱语毁她婚姻。 但洞房之夜,掀开盖头见到俏书生那一刻,她立马就释怀了。 轩然霞举,林下神仙。 她第一眼就这么觉得,后来每一日都更觉如此。 红烛灯火下,俏书生亲自告诉她,他全名阴念,字聿怀,是洪州府人,他很高兴娶到了她。 江荧一开始半信半疑,但半年来,阴聿怀除了不赚钱,其余堪称全能,为人除了话少看起来冷淡,其实是个会扶老奶奶过桥的好青年。 她不由扬唇微笑,月老待她不薄。 “怎么不先吃?” 阴聿怀洗漱过出来,换了一身青色细麻长袍,腰间没有束带,洁白的胸口若隐若现,一头齐腰黑发垂在身后,又直又顺。 江荧伸手拉过他,让他坐下,她手自发地往他发梢摸去,滑如绸缎。 “你这发质可真好,比我的还好。”她的满头秀发可是从小精心细养,也不如他的顺滑。 江荧小小的嫉妒了一下,明明说游历四方,却能养的肤白貌美,黑发顺滑。 这大概就是书里说的天生丽质吧! 阴聿怀握着她的手,放在桌上,“荧荧的发质更好,先用饭,你该饿了。” 江荧收了心思,乖乖吃饭,吃一会看看他,见他每样菜都吃了,但吃得极少,桌上倒好的菊花酒他也没喝。 江荧吃了个半饱,放下筷子,“该喝酒了。” 她端起酒杯,阴聿怀也端起,俩人碰了碰杯子相视一笑,当然是江荧在笑。 她的笑全映进他的眸子里,在她看来就像他也在笑。 一壶酒喝了三分之一,江荧就醉了,吵着要去屋顶上数星星。 芦儿一言不发送来醒酒汤,默默收了桌子回了自己屋。 她的要求,自然是获得满足了,因为她夫君曾说过:“你暂时用不上我的钱,但你的其他要求都会被满足,往后你只会比在娘家还自在。” 听听多会哄她。 热气终于消散,屋顶上凉风习习,江荧躺在阴聿怀的腿上,两只沉醉的眼睛里盛满了星星,有对她眨眼睛的,有害羞躲起来的,还有呼朋引伴来看她的。 接着她就看见一张比星辰还耀眼的脸,哦,是她夫君在低头看她。 “嘻,聿怀,我今晚好开心,不过我下午时候还是有些低落的。” “为何低落?”凉凉的手指穿过她的发,覆在她的前额,很舒服,她不自觉蹭了蹭。 “我知你不喜与人来往,你却还去替人写状子,都是为了我吧……” “可是,我有钱呀,很多很多钱,不需要你勉强自己。” 她眼前迷离恍惚,一直嘟囔着有钱。 却没瞧见,他的夫君难得的笑了:“我知道,我没想去赚钱。” 第2章 归宁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朗朗晴空。 江荧裹着丝被滚了滚,顺利地滚进了身边人怀里,沁人心扉的冷香扑鼻而来。 真好,又是夫君陪她睡到自然醒的一天。 “聿怀,今日我想回趟娘家,你陪我一起吧。” 头顶传来很干脆地回应:“好。” 江荧笑出声:“真好,夫君是读书人,却没有寻常读书人的迂腐。” 搂着她的人,静静听着没说话,她在他胸口画着圈解释:“隔壁刘秀才一年只允朱娘子归宁四次,而且不能留宿,朱娘子却说这是规矩。” “嗯,这是普通人的规矩,与我们无关。” 江荧抬头看他,那种怪诞感再次袭来,他明明只是个普通的书生,却偶尔给她一种神秘而强大的错觉。 相处半年,江荧早已学会自我调节,她夫君这般风姿俊朗的人,本就不该是普通人,有朝一日自是遇水化龙。 她撩起黑发,欲伸手去系小衣衣带,旁边伸出白玉修长的手指,快她一步帮她系上。 江荧略低着头,总是有些羞的,放下长发她忙披上丝绸短衫,身后人又极自觉地给她撩出了长发,一切默契自然。 “聿怀,这次回家你给我爹写副对联吧,过年你画的门神年画,他们可喜欢了,现在都还贴在院门上。”当然,她没告诉夫君,写对联是她爹的意思,中元快到了,她爹想祭祖时候更有面儿。 阴聿怀手指轻弹,些许沉默后,轻声应下:“可以。” 江荧无知无觉,并没有察觉到他的犹豫,只问了一句:“会不会太麻烦了?” 江荧在他的帮手下,已经换好了衣裙,短衫纱裙外罩一件轻透褙子,是时下最合时宜的打扮。 “怎会麻烦,岳丈喜欢什么,我们便送什么。” 江荧弯了弯唇,凑过去亲了亲他嘴角,伸出手帮他抚平领口,“聿怀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下回你弹琴,我弹琵琶,我们合奏一曲以娱双亲。” 阴聿怀笑了笑,拂了拂她的长发,颔首:“都可以,你坐下,我给你绾发。” 不大的铜镜中,映出她的身影,立在她身后的阴聿怀并不入镜。 “今日簪上这支金簪回去,我娘爱看。”她从妆奁中捡出一只纯金缠花发簪和几件与之搭配的花钿、掩鬓,一一放在妆台上。 江荧能感受到,身后的人绾发技巧越发精湛,短短半年时间,竟然从编发都不会,成长到熟练地为她绾出繁复精美的发髻。 “聿怀真是心灵手巧,我从小学到大也没你绾的精细。” 阴聿怀对她的夸夸之词,早已习惯,只说:“为自己绾发本就不易,荧荧无需在意。” 江荧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得意地想,夫君进步这般快,其实除了他本身聪慧用心,也离不开她的日常夸赞吧。 果然,她娘说的对,好老公是夸出来的。 · “大人,您的墨宝给凡人当对联,会不会不合适呢?” “要不小的去找人代写一副?” 浮生急的团团转,本就艰难维持的人形,此时变得漂浮不定,一会凝实一会虚无,若有人瞧见非得惊呼一声:“有鬼啊!” 坐在书案前的青年抬眼扫了过来,阴沉鬼气的脸上已然恢复了原样,视线扫过,威压有如实质般停在小童身上。 “维持不住人形就早日回地府当值。” 浮生再不敢乱窜,身体凝实紧绷,但嘴里还是不死心嘟囔:“您的字批在生死簿上是定人生死的,要是贴在凡人家里定要招来鬼差哄抢,夫人爹娘怕是保不住字画反倒得遭难吧。” 此时的主仆俩,正在江家书房,江家二老在花厅与江荧说话,阴聿怀带着浮生进来写对子。 书案上早就备好了两道长长的红纸,时下大魏造纸业发达,从前刻在桃木上的对联,已经更新换代到了更便捷的红纸上。 “多嘴,你只管研墨便是。” 浮生低头不敢再多话,只思来想去也想不通自家判官大人,近半年来为何如此热衷于当人? 明明不食人间谷物,却陪着夫人一日三餐,喝茶饮酒,明明阴间府库里奇珍异宝无数,却心安理得被夫人养着,还有哦,明明功德满身,却一点也不敢用在夫人身上,生怕她无福消受。 浮生觉得判官大人真是自讨苦吃,若实在喜欢夫人,就早日接夫人入地府享福呀,到时候夫人与大人寿命共享,福运功德分润,岂不是美哉! 可惜大人并不听他的。 砚台中浓郁墨汁缓缓磨出,带着一股中药的馨香,浮生皱了皱鼻子,暗道:难闻。 他瞧了眼正在润笔的阴聿怀,只觉得大人他对夫人实在太宠太宠。 要是将这半年发生的事情告诉府里鬼差哥哥们,估计会惊得他们鬼吼鬼叫。 “研完墨去门口守着,不要让人进来。” 阴聿怀没有再管这小鬼,将两指粗的毛笔蘸饱墨汁,左手执笔一蹴而就。 “日月光辉曜仁宅,山河气象壮善门。” 再取纸,另题四个大字“福泽延绵”。 字迹刚劲有力,文字通俗易懂,饱含祝福,这是他第一次用左手题字。 墨迹未干,青年今日白袍银冠,一挥手,衣袖拂过墨迹不沾半点墨痕,字却全干了。 日辉清洒,凝固的墨迹似内有流光,熠熠生辉。 江翊很满意,立马唤了家仆搬来梯子,亲自登上梯子将这幅字挂在正堂。 “爹,您让聿怀来挂吧。” “那不行,女婿读书人哪能让他爬上爬下的,你爹身手好着呢。” 江荧忍笑不已,他爹那具日益圆滚滚的身子,爬梯子确实还挺灵活。 “隔日就中元节了,正好换上对联,祭祖时候也让祖宗们看看,咱们江家也用上自家人写的对联了。” 江翊的想法很朴素,他就剩一个女儿,儿子早夭,女婿就是他的半子,算江家人,他这身家迟早是要给女儿的,到时候他们生个孩子姓江就算将家族传下来了。 “好了好了,赶紧过来洗手吃饭了,女婿也累了,你这老头别总折腾。”江荧娘梁氏从厨房出来,身旁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丫头,好笑地看着多年不曾爬梯子的丈夫。 江翊嘿嘿一下,毫不还嘴,利索地下了梯子站在门口处,上下左右看了又看。 “好字,女婿这字比探花郎外甥写得有气势。” 江家往上数十代都没出过一个读书人,直到江荧的姑姑嫁给了京城里的一个小吏,姑姑生了个比她大两岁的儿子叫李寻,少年天才,去年便中了探花,可把江翊羡慕坏了。 “岳丈过奖。”阴聿怀浅浅微笑,谦逊有礼。 候在门外廊下的浮生却嘟起嘴,腹诽:地府生死判官的墨宝,是他一个区区探花可以比的?老丈人真是乱比较。 吃过晚饭,一家四口来到院子里纳凉。 天边晚霞瑰丽,栽满花树的院子里微风徐徐,很是惬意。 摆了些米酒瓜果于月下亭中,江翊没走几步,便拉着阴聿怀坐下喝米酒,说着近来万章县里发生的事情。 江荧则被她娘拉进了里屋。 这间屋子还是她在家时的模样,粉白色的床幔上绣着朵朵芙蓉,不大的拔步床上还铺着绣被和绣枕。 梁氏拉着她坐下,忙问:“这个月可有做噩梦?” 去年及笄那日,她从小佩戴的平安符突然自燃烧没了,这把江家夫妻吓的脸都白了,“这可咋办?那老道说的话真应验了,这符真只保到女儿及笄啊。” 符没了以后,江荧突然开始夜夜做梦,梦里光怪陆离,且大多数都是噩梦,直到与阴聿怀成亲后,这些梦才渐渐消失。 她娘一直不放心,每个月回来,都得问一遍。 “没有,一次噩梦都没有呢!娘,或许只是巧合呢?那老道士的话当不得真。”反正她还是不信的。 梁惠娘握着她的手,叹气道:“不许胡说,到目前为止老道士的话可都应验了,况且你这生辰八字也确实不好。” 江荧的生辰正好与中元节重合,这本来也不算什么,哪一日都有人出生不是? 可坏就坏在,她命格有缺。 她洗三宴那日来了一云游路过的老道,江家人好客将道士迎进家好生招待了一番。 临走前,老道士或许觉得白吃白喝过意不去,就给江荧算了八字,批了命:“贵千金本是富贵命,可惜生在了鬼门开启之时,又恰好命格残缺不全,天生易招惹邪祟鬼怪,恐怕是难以养大成人啊。” 这话把江家父母吓坏了,怒骂道:“好你个老妖道,我家好心请你吃酒席,你怎敢如此诅咒我孩儿?” 老道士抚须神秘一笑,不仅不恼,还从袖口中抽出一道朱砂黄符递给江翊,笑道:“江老爷,老道不白吃你的,这道辟邪符保你女儿到及笄之日,但过了及笄要想活过二八之年,那就得看她的造化了。” 江翊惊诧不已,顾不得再疑惑,忙抓住老道士追问:“还请道长勿怪,您仔细说说何等造化才能救得小女?” 老道士也不拿乔,凑近他耳畔低声说:“需得为她寻到那个能护住她的人,那人随游走世间凶神恶煞,却是极为刚正不阿惩恶扬善,你女儿要是能遇到他,那百鬼不侵、逢凶化吉,一辈子平安到老。只是这人可遇不可求,全看你女儿有没有这场造化了。” 江翊差点骂娘,这不是说了跟没说一样?全看运气,那还不是等死? 江翊按耐脾气,跪拜恳求:“道长,仙人,还请您给个具体的指引,那人是何方人士,八字几何,或身上有什么特征还请您明示。” 老道士摇摇头叹道:“世间事尚可推测一二,鬼神之事却是无从下手啊,老道也无可奈何,只是那人若出现,你们自会相遇,若是他不出现,那谁也强求不得呀。” 说罢,那老道就晃晃悠悠走远了,此后再也没见过。 以上说辞,江荧自是听过好几回了。 只是她始终弄不明白,她爹到底是如何断定阴聿怀就是那个人呢? 第3章 噩梦 皎月盈盈,繁星点点,夜色下的万章镇枕星澹月。 江荧与阴聿怀留宿了,住的是江荧出嫁前的闺房,屋里不大,一侧墙壁上燃着一排小莲灯,灯影绰绰。 俩人也不是第一回留宿,洗漱完便并排坐在了床边说话。 不知何时放在枕边的一张绣帕,被阴聿怀拿在了手里端详,上头趴着一对丑丑胖胖的鸳鸯。 江荧瞧见,连忙伸手去抢,男人顺手就给了她,然后将她单手抱起横放在了腿上。 “挺有童趣。”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润悦耳,却一向听不出多少情绪,江荧靠坐在他腿间扭了扭,被他按住制止。 “绣的不好,我从小就没做女红的天赋,娘也不逼我,所以现在家里的绣品都是芦儿在做。” 江荧摊开帕子,这俩胖鸳鸯是她绣了半个月才绣出来的,她可舍不得扔。 “嗯,那就不做,术业有专攻。”他说的轻松自然。 江荧暗道,她的专攻可能不太明显,反正她至今还没发现。 可惜,尚未深想,胸口的衣带便被他拉开,江荧忙伸手按下,却听他认真说:“不做,只是为你宽衣。” 江荧松了手,脸颊微热,凑近他耳边亲了亲:“今晚忍忍,我屋子离爹娘屋很近,有时候他们大点声说话我都能听见。” 说完,她就见他看着她,若有所思,但一直没开口,直到两人都脱了衣物,只留贴身小衣时,她才听到他轻声说:“那岳丈屋里的声音都听得见?” 江荧连忙捂他嘴,恼道:“小时候不懂事,故意凑起耳朵去听过,但后来爹娘屋里就不怎么出声了,我以前不懂,现在都懂了。” “嗯,那确实不隔音,荧荧若是想,我可以小声点帮你。” “啊?” 江荧面红耳赤,伸手使坏般捏了捏他脸颊,哼道:“聿怀不许胡说,我几时想了?明明每次都是你勾我。” 玉白的俊脸被她捏过也不见红痕,只是勾着点坏笑,看着她不语。 江荧便方寸大乱,直接抬脚去推他,却被他抓在手里摩挲:“嗯,是我勾你。” 江荧:“......” 等到她瞥见那两只肥鸳鸯时,只见那对鸳鸯终于入了水,浑身泡得湿漉漉黏糊糊。 她捂着脸扑进“过分勾人”的怀里,半响才平息下来:“明天我要将这帕子扔了。” 搂着她的人淡淡回应:“随你,但明晚不留宿了。” 江荧红着脸点头,腿上还能清晰传来他的隐忍。 江荧没了睡意,干脆枕着他的胸口说话:“聿怀,你第一次遇见我爹时候,怎么就相信他说的那些话呢?” 成亲后,她一直没特意问他,觉得读书人应该不信这些鬼鬼神神的事情,她自己也是不信的,但常觉得有些事情实在太凑巧了。 “我没信他的话,只是信自己的推算,我找的人就是他家女儿。” 他说的认真又笃定,要不是江荧确定自己从前不认识他,她就要信了。 江荧:“噗,聿怀也和那老道一般,能掐会算?那你说说,你都不认识我,为何要找我?我看呀,你就是哄我开心。” 大魏的婚姻,大多数是盲婚哑嫁,她并不觉得自己会与众不同,最多她有想过,夫君若实在长得难以入目,她便和离算了。 莲花灯的火焰还是太小,照不进他的眼底,白日清亮的眼此时墨黑一片,如果此时江荧抬头,定会吓到。 但江荧正捂着嘴笑:“快说呀,是不是要说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浓郁到黑色似要流出的眼底浮起一抹笑,似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开口却是极平淡:“我们确实见过,只是你不记得了而已。” 江荧没忍住在他锁骨处咬了一口,这人居然打蛇上棍真这般说,太俗套了,话本子里都不这般调戏人了。 “睡吧,夜深了。” “嗯。” 江荧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真觉得困了,捂着嘴打了个哈气,沉沉地睡了过去。 窗外夜风骤起,黑云不知几时挡住明月,夜空下的万章镇渐渐起了雾,如陷仙境。 · 江荧知道自己又做梦了,梦里熟悉的场景不止一次出现过。 她孤身一人走在一条崎岖的小路上,路的两侧是一朵朵碗大的红莲,如火焰般怒放,远处有一条湍急的黑河,河上架着一座石桥,而她脚下的路,正是通往那座桥。 上一次做这个梦,她还离桥很远,只远远看出是一座年代久远的拱桥,而现在,她能看见每根桥墩上都盘着一条黝黑的石龙,龙头微俯凝视着河中。 在河水泛滥的地方,河中用锁龙柱镇水是常有的,但江荧很肯定,这石桥墩上的黑龙没有被锁住,这里也不是锁龙柱。 大概因为知道是在做梦,她变得更大胆,停在路中央踮起脚往桥下眺望,视线所到处只见黑蒙蒙一片,明明桥墩都能看清了,却还是看不清河水的模样,只是下意识的觉得那水很黑很急。 “不要停下来,继续走。” 冰凉入骨的催促声从身后传来,江荧不由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抬脚继续往前走。 反正,她也想不清,自己为何走在这条路上,又为何要听话的继续往前。 自从及笄以来,她做过好几回这个梦,好几次都是被这冰冷可怕的声音给吓醒,其实从梦境来说这算不得噩梦。 但每一次寒颤过后,她会立马惊醒,然后恐惧后知后觉的席卷全身。 咦!她怎么还没被吓醒? 江荧明明确定自己是害怕的,但梦里就是产生不了怕的反应,她依旧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上。 走了好一会,看着明明离桥不远,但她始终没有走到桥头,距离还是那个距离。 好累!她走不动了,于是再次停下脚步,这回不等催促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下意识地扭头往身后看去。 她想知道在背后催促她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可惜,她的动作还未做完,身体便被狠狠地推倒。 她明明在梦里,却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摔下去。 “啊!” 江荧猛然惊醒,屋里的莲花灯已经熄灭,入目是漆黑的一片,明明睡觉前窗外有冷白的月光透进来,现在却完全没有了。 太黑了,她伸出手臂往身边摸去,手下是空着的床褥,没有人。 “聿怀?” 她试着小声喊道,但屋里静悄悄,无人应答。 江荧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伸出手够到床前挂着的纱帐,轻轻扯了扯,她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铃铛声响起。 她从小睡在这张床上,很肯定家里没有在床上挂铃铛的习惯。 想到这,江荧收回了手,那种后知后觉害怕卷土而来,她浑身紧绷屏住呼吸,屋子里瞬时连她的呼吸声也没了。 不要怕,这连噩梦都算上,很快就会好了。 她如此告诉自己,却在下一秒,看见纱帐被挑起,一道黑影坐上了床边。 她的手被握住了,是熟悉的触感,却比平常还要凉。 “荧荧不怕,是我。” 江荧握着他手,长长舒出一口气,“聿怀,你刚去哪了?屋里怎么这么黑,一点光亮都没有,你去点个灯好吗?” “好。” 江荧看着他起身,走向那排莲灯,很快一盏莲灯亮起,接着是第二盏,一排七盏他一一点亮。 灯光照在他身上,拉长他的影子,江荧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他何时进的屋?还是他一直在屋里? 她不能确定。 “我刚刚就在窗前坐着,吓到你了?” 点完灯,阴聿怀再次坐回她身旁,解了衣服躺下,接着张开怀抱将她抱了进去。 江荧能感觉到他轻轻拍打着她后背,力道轻柔,她慢慢放松下来,伸出手搂紧他的脖子,娇声娇气道:“醒来没见到你,我害怕。” 搂着她的人紧了紧手臂,下巴搁在她头顶,轻声安抚:“是我不好,下回不留你一人太久。” 江荧没吭声,只点点头,脑袋埋在他颈内不愿再多想。 与此同时,隔着不远的正房屋内也亮起了灯,梁氏醒了。 梁氏推了推身侧睡得正酣的丈夫。 “夫君,醒醒,醒醒。” 江翊一个轻颤被推醒了,揉了揉眼睛不满道:“这是作甚,怎么的天还是黑的就推醒我?” 梁氏掐了下他的大腿:“我问你,当初你到底怎么认出女婿就是要找到人的?” 江翊半响无语:“你大半夜不睡觉,把我吵醒就为了问这个?” 梁氏哼了一声,江翊马上乖乖回话:“半年前,你不是让我亲自去隔壁县接那个很灵的神婆来给荧荧瞧瞧么?那日正好下着大雪,我带着车夫一早出的门,走了没多久,就在县道上碰见了女婿,他就一个人迎面走来,风雪很大但他丝毫不受影响,就好像风雪都绕开他下,他身上一点没有风雪的痕迹。我心下诧异,第一反应就是这不是人,是神!” “你这样太草率了,不是人的东西多了去了,你怎么就知道是神了?” 江翊有点僵硬,抬手拉了拉梁氏:“你是不是还怀疑女婿的来历?” 梁氏不吭声。 “其实是不是人或神有什么关系呢?老道士说了遇到了就是造化,这半年女儿是不是没做噩梦了?况且,女婿这模样女儿喜欢的紧呢,只要他对女儿好,能让女儿好好活着,其他的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梁氏点点头,叹气:“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更希望女婿就是个普通人。” 江翊笑呵呵道:“普通的书生可入不了夫人你的眼,再说近年来各地异象频频,光我们县,你活了几十年,何时见过这个时节两个月不下一滴雨的?” 不仅无雨,还日日暴晒,人都快受不了了,何况田间作物。 梁氏翻了个身,紧张道:“县里有想什么办法吗?” 万章县就这么大,县衙门里的官员跟当地富户乡绅都认识,江翊每年给县里捐钱捐粮,自然知道这衙门多大能耐。 “能有啥办法,还不是老路数,祈神求雨,衙门里派了人去屠云山找道士来求雨呢,就为这我还掏了一百两捐给县里。” 梁氏:“洪州府那个屠云山?那老道士当初是不是也说是从那来的?” “嗯,屠云山上自古出道士,这有什么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