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台》
1. 第 1 章 杨天川死了。
杨天川死了。
江昀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尸体双目怒瞪,眼珠子活像是外凸出眶,逼真得不像是剧组道具。他极不甘心地望着湛湛蓝天,四品太监服上全是血。
而眼下,捅了杨天川的刀子还握在自己手里,就连自己身上的太监服也是成片的血迹,看上去也是杨天川的血。
江昀狠狠掐住手心,确定这不是一场梦。
她“杀人”了。
准确来说,是原主“杀人”了。
这一想法刚掠过心头时,她迅速将手中的凶器掷进远处长势浓密的草丛。四下里死寂得只剩她嘭嘭作响的心跳声。
空难发生前,她是行业出名的心理催眠师,除了帮助警方缉拿凶手,就是给不同来访者解梦做心理疏导。由于职业特殊的原因,她也见过不少死在战争和疾病的人,但从没遇过眼下这么棘手的情况。
好在周遭无人。
她必须尽快远离这场血案的发生地,否则很有可能断送这场得来不易的新生。
打定主意后,江昀迅速低头,步履匆匆地向前。原主的记忆还没彻底融进她的脑子,她只能凭借直觉离开这片假山。
但还没走出一段路,肩膀忽然一沉。她一惊,扭过头就对上一张神色惊骇的脸。
“好你个江昀!你竟然敢杀了杨总管?”
江昀心头猛跳,但面色依旧镇定:“你休要胡说!我来的时候,杨总管就躺在那儿了,我只是想喊人过来帮忙!”
“你糊弄鬼呢!”
那小太监伸手拦住她的去路,往杨天川的方向瞥了一眼,又盯着她衣装上的斑斑血迹,冷笑:“你杀了人,竟然还想狡辩!”
江昀眼一沉,心知计划想不通。她下意识攥紧了衣袖,却意外摸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圆块物件。
是她的怀表?
她讶然,从衣袖口翻找着怀表。
而面前,小太监看鬼一样盯着她,一边提防着江昀掏出凶器,一边试图拽着她往外走,嘴里大叫:
“来人!快来人!杨总管没了!”
“我警告你江昀,你现在就随我去见李公公,伏罪自首去……”
江昀心道不妙。
若这小太监真把人给叫来了,凶手能不能抓住未可知,她反倒真成了替死鬼。
小太监一只脚将要踏出墙门外,江昀反手拽着他的衣领将他带回原地。
她曲着指关节抵住小太监的后腰,一条腿将他狠顶在花墙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小太监瞪大了眼,惊恐失声:
“江昀,你要做什么?”
“我警告你,这是宫里,不是你胡作非为的地方……”
他仓皇往后看,不敢再像方才那样声张,尤其是自己的后腰似乎还抵着一把凶器。
他只能试图威胁江昀放开自己,却听江昀的声音从耳边沉沉落下:
“你看,这是什么?”
小太监听了,心神大慌,疑心江昀打算杀人灭口。
但他扭过头,却看见一个模样奇特的圆形铁物件,这莫非是新型的杀人利器?
他恐慌地盯住这个物件,很快,这个圆圆的物件开始随着飘渺的声音摇晃起来。
小太监的眼神开始溃散。
江昀眼也不眨地盯着小太监,哪怕她的手心已经冒出了冷汗,但摇晃环表的动作依旧稳健。
她知道她不能紧张,尤其是这种事态紧急的情况下,她心神越稳,催眠成功的可能性才越大。
好在她方才已经声东击西夺走了小太监的阻抗意识,接下来就剩下植入虚假记忆。
这是违背伦理的存在,但事出有因,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只想活下去。
江昀放轻嗓音:
“看着我,听我说。”
“你今天在这里看见过我,你今天一整天都在御膳房当值,晌午打盹儿偷闲才来到冷宫,除了死去的杨天川,你什么也没看到。”
“你看见杨天川后,便想叫人过来查看,你没见过凶手,也不知道凶手是谁,你来到冷宫的时候,杨天川已经死透了。”
“哒——”
“哒——”
雨水从屋顶破开的小洞,沿着蛛网落在手边的缺了一块的水碗中,荡起一圈涟漪,被江昀韩进口中。
混了雨的水硬得难以下咽,带着股恶心的涩味。
炭火盆正吞噬着那件沾了血的太监服,江昀一瞬不瞬紧盯着盆中火光,消化这两天发生的事,也整理着属于原主的记忆。
原主就是个可怜的小太监,家里发了大水成了流民,为自保才一直以男装示人。
却没想到会被同乡人诓进宫来,做了个太监,一直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时常去珍妃娘娘宫里当差。
但杨天川是玉妃娘娘身边的人,和原主更是八杆子打不到的关系。
她实在想不明白,是谁要杀了杨天川,又是谁杀了原主带到凶案现场。
虽说既来之则安之,但此事弄不清楚,她也安心不下来。。
“哒哒哒——”
细碎的脚步声踩着雨,堪堪停在门口。
江昀连忙拨平了火盆子里的灰,确认火光里看不出来多少衣服的形状,才去开门。
人影窜进来,江昀被吓了一大跳。
是和原主同住一间直房的小太监,苏喜。
苏喜站得左肩高右肩低,人在廊檐下,滴滴答答的雨水冲得地上全是血。
江昀被吓了一跳:
“你不是去珍妃娘娘跟前当差了,怎么……”
“我无妨,你别担心。”
苏喜仰头对她咧嘴一笑,江昀这才发现,他的牙也缺了几颗,咧嘴笑时像个血窟窿,站也站不稳。江昀看得头皮发麻。
他不说江昀也能猜得出来,是被珍妃打的。原主的记忆里,珍妃赏赐大方,但喜怒无常,性情乖张。原主和苏喜每次过去当差,都要没掉半条命,才能换来些赏钱和吃食。
在现代的法治社会待久了,这还是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人命如草芥。
底层人的性命,在上层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苏喜示意江昀将门关上。
直房小得很,连桌子都是传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破败物件儿。桌子腿儿被老鼠啃得坑坑洼洼,桌面烛油糊着一层,生了霉,黑乎乎的看不出来原来面貌,自然也没有凳子。唯一的炭火盆子,还是原主从珍妃那儿得到的赏赐。
两人盘腿坐在地上,苏喜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摸出来个油纸包:
“你看,我从玉妃那边儿拿来了什么?”
是两个春饼,半凉不热的,摸着应该是放了一夜,又被苏喜怀里的温度暖着,不算凉。
苏喜将春饼塞给她,压低了声音:
“小江,你先拿着吃……”
江昀迟疑地接过来,一口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咀嚼,到了嗓子眼儿艰涩难咽。
上辈子天南地北到处跑,各种佳肴珍馐都尝过,突然吃到这种硬梆梆的春饼,江昀还有些不习惯。
但一想到,这样硬邦邦的油饼也是苏喜用半条命换回来的,便只能强迫自己咽下去。
苏喜歪头靠着桌子腿儿,一道血痕从额头一直到眼角。他闭着眼,苍瘦稚气的脸没了血色,像劫后余生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杨总管死了,不知是哪个杀的,玉妃娘娘让人找了一天,也找不到凶手,现在正在气头上……”
“杨总管”三个字让江昀心头一跳,但在听到苏喜后头的话时,松了口气。
昨日事发突然,她便催眠了那个小太监,让他忘了自己,好把自己从中摘出来。
她对自己的催眠术向来有把握,那小太监是不会把自己说出去的。
她默默咽完春饼,眼珠子骨碌碌转着。
“苏喜,你这里还在流血……”
江昀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话没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额头上也有一处伤。
那是昨日在凶案现场的太湖石上撞出来的。
虽说那小太监不会说出去,但以防万一,她得先销毁证据。
在苏喜睁眼看过来之前,江昀霍然起身。
她转身从枕头底下找出来个布包子。里面还有几文钱,都是原主入宫以来积攒下来的俸禄。
“你先在这儿歇一会儿,我去给你拿些药。”
“哎,你回来,浪费那个银子做什么……”
苏喜张口拦她,但江昀早已拉开门,伞也没拿,单薄的身影冲进雨中。
更声响过,宫灯明明灭灭,宫道盘根错节。
江昀低着头,贴着墙角过。见到华贵的轿撵便得跪着,额头贴着被雨水不断冲刷过的青石板,候上一段儿时间才能走。
借着买药的由头,江昀向宫人打探宫里的情况,确定杨天川的死没人怀疑到自己身上,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一路若有所思走到御药房,瞥见守门的两个太监,心里打好了主意。
她低着头,两步迈台阶,就被那两个太监攘着肩轰了出来,她顺着这力道歪头往门口的石狮子上一撞。
在太湖石磕过的额头撞在地上,血痂蹭掉,额头再次受了伤。
江昀佯装痛呼一声,故意将撞破了血的额头露出来给这两个太监看。
对方嫌恶地摆摆手:
“去去去,这里是给主子们那要看病的,是你来的地儿吗?”
江昀身上淋透了雨,生了冻疮的手指比寻常要粗,在冷雨中快没了知觉。
“求求你了,求你给我点儿药。”雨水冲刷得脸颊也冷疼,她对着守门的太监弯腰,殷切恳求道,“我有银子,我可以买的。”
那太监嫌恶地拎着她递过来装着碎银子的布包,看了眼,和同伴对视一眼。从里面摸走两块碎银子,一块儿给同伴,一块揣进自己怀里:
“行了行了,赶紧进去,拿了药就走。”
江昀道了声谢,左边的单眼皮太监忽然叫住她:
“等等,你,把头抬起来。”
江昀僵住,佝偻着腰,将头更低,脚步声从身侧移到身前,一只手捏着她的脸颊让她抬头。
那单眼皮太监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眼神锐利如刀刃,要将她这层面皮给戳开一半。
而后嗤笑着将她推出去:
“我当是谁呢,是你啊江昀,你不能进来。”
江昀一脸焦急:“可是,钱我已经给了您了……”
“没有什么可是,只要是你是江昀,就不能进去。”
那单眼皮太监不耐烦地对她摆手,江昀佯装央求再三,无果,只得装作垂头丧气地离开。
心中却是疑窦沉浮。
御药房那两人对她的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明显是有人在暗中针对她。
这人到底是谁?
杨天川的死,与这人到底有没有关系?
江昀心不在焉,两手空空回了直房。
苏喜没有怪她,见她垂头丧气进来,扔给她一条长巾:
“把身上擦擦,别染了风寒。”
珍妃娘娘赏的炭不多,两个人紧巴巴地用,火光很小,只比烛油要亮一些。手指上的冻疮受了热,便开始发痒,细细碎碎的,像蚊虫在啃咬。
江昀忍不住挠挠手指,痒意非但没有消解,反而愈演愈烈。
她突然有些想念前世有暖气的生活,又冷又饿的日子,她实在有些受不了。
但回忆被扔进火盆子里的炭块砸灭,她睁开眼只能看见苏喜拖着血淋淋的断腿,痛苦地靠着桌子腿儿,开始胡言乱语。
她张了张嘴,想安慰他几句,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
天色渐渐晚了,江昀昨夜提心吊胆,不敢睡,现在确定危险散去,嫌疑找不上自己,才渐渐涌起困意。
她准备上床睡觉,苏喜有些惊讶:
“江昀,你今晚不是要去魏公公跟前当差吗?”
江昀眼皮子一跳,她初来乍到,还没完全适应原主的身份,倒是忘了这一茬了。
她掸了掸被子,笑着说:
“我先铺好床,等下就过去了。”
暮色渐沉,江昀来跟在几个太监身后,低眉顺眼地进了东厂小门。
冒着热气的茶盏放在八仙桌上,江昀谨慎观察着坐在主位上的人。
魏无涯身穿朱红色圆领长袍,金线绣了蟒纹。
面皮白净,瞧着上了年岁,眼睛细细长长的,眼尾有些细纹,眼底的乌青也很重。
魏无涯接过茶后抿了一口,闭着眼睛咂摸回味。
江昀紧抿着唇盯着他,良久,魏无涯才睁眼,赞赏地笑着看她:
“回甘生津,你这手艺,可比李有德好上不少,改日你多教教他。”
李有德,是站在江昀右手边的小太监,瞧他的穿着,应该是个六品的。
江昀连忙回道:
“督主过誉了,奴婢不过是泡壶茶,谈不上手艺的,也谈不上教不教的。”
“也是,你都有胆子杀了杨天川,现下不过是教人泡壶茶,委实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魏无涯每说一个字眼,江昀的心便往下沉一分,说到后面,魏无涯的声音渐渐冷沉,却仍旧笑着看她:
“你说咱家说的对不对?”
江昀深吸口气,赶在魏无涯翻脸之前,佯装畏怯模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堂中烧的是金丝炭,暖意融融,亮的是缠金线莲花座灯,明晃晃照,魏无涯端坐堂中央,两旁齐整地站着太监,宛若一个将她包围的笼牢。
连同魏无涯身后那尊佛像,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凌人。
江昀佯装畏怯,但声音有力:“回魏公公,杨公公的死,和奴婢没有关系。”
“你胡说八道!”李有德率先指着她叫,“若与你没有干系,你头上的伤哪儿来的?杨总管死时,慈安宫的太湖石上也有血。仵作昨日便查过了,他死的位置离太湖石还有一段距离,那上头的血必然是你的!”
魏无涯只是笑着,一言不发。
“奴婢这两日一直在珍妃娘娘宫里当差,头上的伤,是今日为同乡寻药时,被御药房的太监推的,督主若是不信,叫来御药房守门的两位一问便知。”
说到这,江昀不紧不慢地反问李有德,“李公公说仵作昨日查出来,慈安宫的太湖石上有血,但李公公莫不是忘了,三日前黄昏起就一直下雨,今日申时才停,若太湖石上有血,早该被雨冲刷了,哪里能留到今日?”
李有德一哽,面色微变:
“你胡言乱语,是三日前!方才是咱家说错了……”
魏无涯忽然抬手,李有德讪讪止住话茬。
魏无涯问:“杨总管死在慈安宫,宫里的人都说今日看见你去了慈安宫,那里是冷宫,你好端端的不去珍妃娘娘跟前当差,去冷宫做什么?”
提到珍妃娘娘,江昀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魏无涯说着,指向个太监:
“宋全,你说说。”
宋全瞥了眼江昀,上前两步回到:
“回督主,奴才昨日午时到慈安宫偷闲,却不想瞧见杨总管浑身是血。奴才进去的时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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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还握着刀,威胁奴才不许说出去。”
宋全信誓旦旦,江昀却越听心越沉。
她对自己的催眠术很有把握,小太监绝不可能记住那日的事儿。
她该知道的。
不论她能不能成功催眠宋全,只要他们想嫁祸给她,就有一万种方法能够做到。
江昀打住思绪,声线沉稳道:
“回督主的话,奴婢昨日确实去了冷宫,亲眼看见有人杀了杨总管。此处人多口杂,不便言说,烦请督主只留下李公公,再屏退左右,奴婢会告诉督主谁才是凶手。”
“督主,江昀是珍妃的人,他的话信不得……”
话没说完,魏无涯摆摆手。
李有德面上不情愿,却又不敢触魏无涯的眉头,剜了江昀一眼,众人相继离开。
“咔哒”一声落下,门被从外面关上。
房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魏无涯阖着眼,李有德横了江昀一眼,后者仍旧跪在地上,影子被烛光拉得斜长。
门外,断断续续的尖叫凄厉惨绝,像是要将苍穹划破个留着毛边儿的大洞,刺挠得很。
“都听见了?”
江昀知道他是在警告自己,今日若是不能给他想要的答案,她的下场便会和东厂诏狱里关押的犯人一般无二。
“回督主,奴婢都听见了。”
魏无涯鼻孔里出来声冷笑,坐着的身体前倾,兴味盎然瞧着江昀。
随着他倾身的动作,江昀清晰嗅到一股被浓重的香料压着的骚臭气。
“你说你看见有人杀了杨天川,是谁?”
江昀抬手,面色肯定地指向李有德。
“江昀!”李有德咬牙切齿,“你休要血口喷人!”
“可不能空口白牙污人清白,你说是李有德做的,谁来为你作证呢?”
江昀忽略了李有德气得眼珠子快要掉出来的架势,回:
“李公公自己便能作证。”
魏无涯来了兴致,坐直身体,扬扬眉。
江昀从袖中摸出来自己昨日才用过的怀表,双手呈交给魏无涯:
“督主,若您放心,奴才可用此物,让李公公亲口招供。”
借着烛光,魏无涯面上浮现警惕,捏着那枚怀表放在光下散漫端详,才随手扔还给她。
这算是允了。
“督主!”李有德忙道,“他不过是在装神弄鬼,您不可如此纵容他,万一他想对您不利……”
“这里是东厂,守卫森严,若奴婢敢对督主有半点儿不轨之心,督主随时可以砍了奴婢的脑袋。”江昀抢过话头,掂了掂手中的怀表,目光灼人地盯向李有德,“反倒是李公公你,你张口闭口说奴婢血口喷人,却不敢上前一试,莫不是心虚了?”
“你放肆!咱家行得正坐得直怎会心虚?咱家不过是看不惯你在督主面前装神弄鬼!”
“李有德。”
魏无涯出声打断两人的对峙,李有德悻悻地闭上嘴。魏无涯往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从木榻边的金丝楠木八仙桌上摸过来把匕首,抽开,刀身被烛光照得愈发明亮,魏无涯的眼神被刀背切割,落在江昀身上:
“让他试上一试。”
李有德冷哼一声,正面对上江昀,眼睛盯着她手中的怀表,不屑道:
“左右都是要死,那咱家就让你死个明白。”
话音刚落,晃动的表盘升起到眼中,几乎就在一瞬间,掠夺走他的注意力。
压抑的,低沉的,蛊惑的声音宛如吐着信子的蛇,蛇尾轻甩,将他的眼神瞬间打得溃散。
“李有德,看着我……”
“吸气,呼气,抛开杂念,对,就这样看着我。”
江昀手执怀表,神情严肃而庄重。余光中只能看见魏无涯好整以暇把玩着匕首。
他分明没有看她,她却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毒蛇盯上的猎物,随着她的动作,毒蛇的信子越来越近,那匕首仿佛随时会落到她的脖子上。
江昀咽了口口水,心脏跳得异常剧烈。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举动对不对,当着魏无涯的面儿对他的人用催眠术。
李有德还没被她催眠成功,魏无涯就先将她当做装神弄鬼的巫师拖出去砍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江昀捏紧了手指,掌心隐隐的痛感强迫她清醒冷静下来,她对上李有德已经溃散的视线:
“现在,告诉我,是谁杀了杨总管?”
李有德的眼神变得灰暗:
“是……我。”
魏无涯把玩匕首的动作倏然停了下来,江昀只感觉后背一凉,那毒蛇似乎爬到了她的肩上,缠绕着她的脖颈,一点点收紧。
她硬着头皮继续问:
“你是怎么杀的他?”
“杨天川好娈童,我派了个容貌秀气的小太监,将他引去慈安宫……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我让人绑了江昀过来,嫁祸于他。”
“谁让你杀的他?”
“是魏……”
“当——”
刀光擦着江昀的耳边掠过,碎风拂过面上,江昀还没来得及收回怀表,就被鲜血溅了一身,表盘也沾了血。
膝盖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江昀“扑通”跪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金砖朦胧倒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心脏像脱离了轨道,不受控制地摇晃膨胀。
刚穿过来两天,她就接连看见两个人死在眼前。
说不害怕是假的。
江昀垂眸,重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等着魏无涯的话。
这个时候,谁杀了杨天川已经不重要了。
魏无涯要的,只是一个替罪羊。
而原主不幸,就成了那替罪羊。
若她没猜错的话,魏无涯真正想对付的是珍妃。
准确来说,是要让原主“杀了”杨天川,让玉妃娘娘去同珍妃娘娘斗,而他作壁上观,做收网的渔翁。
但现在她不仅没入局,还拆穿了这件事。
她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了她。
她只能赌。
赌自己展示出来的催眠术,对魏无涯有用。
这个作用必须大过替罪羊的作用,他才能放过自己。
堂中很快又归于沉寂压抑,魏无涯靠近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一步,两步,眼前突然伸出来手。江昀一愣,看了眼手中沾了血的怀表,迟疑地再次交到他手里。
这一次魏无涯捏着怀表,对着烛光看得更久,好半晌才开口问她:
“江昀是吧?”
“回督主,正是奴婢。”
“这叫什么?”
“回督主,此物是怀表,这种方法叫催眠,奴婢幼时跟一个江湖道士学的……”
“昨日在慈宁宫,你便是用此物,催眠了宋全?”
江昀迟疑地点头:
“回督主,正是奴婢。”
“有点儿意思。”
毒蛇的眼神终于从头顶上挪开,江昀感觉自己手心都是汗。魏无涯打了个响指,很快门被推开,几个白靴校尉推门而入。
“李有德与杨天川因一时的口角之争,一气之下持刀伤人,咱家素来公平公正,今日赐李有德一死,也是给玉妃娘娘一个交代。”
“带下去吧。”
白靴校尉齐声称是,将倒在血泊里的李有德拖出去。
在这偌大的东厂,死了个人就跟死了只蚊子一样,生平第一次,江昀体会到什么叫人命如草芥。
“你跟咱家过来。”
2. 小太监,你弄疼本宫了
魏无涯指了指江昀,将怀表扔还给她,转身往外走。江昀连忙跟上。
出了门,花木山石错落有致,脚步声惊起飞鸟,一路穿过抄手游廊,魏无涯带她去了东厂大牢。
一脚踏进去昏暗沉闷,湿冷的空气仿佛随时都会化作湿漉漉的触手,沿着领子圈住脖颈,江昀忍不住将腰弯得更低,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周的情形。
两边关的都是即将被处置的囚犯,有气无力的哀号声和咒骂声交错。
江昀一路提心吊胆,魏无涯不说话,她现在越来越怀疑,魏无涯带她过来是不是要杀她灭口。
“叮当——”
金属锁链同牢房栏杆碰撞的声响让江昀猛地回过来神。
这里是大牢最深处,密不透风的墙上爬满了青苔,生了锈的铁门紧闭,只有两扇巴掌大的铁窗能通风。
四周守卫森严,里面关押的必定是穷凶极恶的歹徒。
江昀捏紧了手指让自己冷静下来,赶在魏无涯开口前,她又跪在地上,道:
“求督主放过奴婢,奴婢愿意为督主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魏无涯眯着眼,居高临下盯了她很久。
笑了。
突然,他从离得最近的白靴校尉腰间抽走绣春刀。刀身反射着牢中昏沉的烛光,掠过江昀的脸,她下意识闭上眼。
却听得“当”地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
睁眼看,是把生了锈的铜锁,手掌大,在地上砸出凹陷,荡起灰尘扑在江昀脸上——她恍然感觉自己的命在钝刀子上拉扯。
魏无涯将她的反应收入眼中,嗤笑一声:
“起来吧。”
魏无涯对她勾勾手指,江昀拍拍膝盖上的土起身,上前递过去耳朵。
“里面那位,正是东临送来做质子的三公主,她若是出个什么事儿,两国就得开战,是以明个儿咱家就得送三公主回宫。但,在此之前,咱家想让她忘记点儿事儿,像你对宋全做的那样,能做到吗?”
魏无涯贴着她的耳边,将事情说出。
江昀越听后背的冷汗越密,她硬着头皮道:
“回督主,奴婢得先看看三公主的情况。”
“去吧。”
牢门被打开,里面只点了一盏如豆的灯火,江昀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提步进去。
卜一进门,便对上一双盛气凌人的凤眼。
那人眉间缀花钿,眼尾添薄红,颊上施胭脂,唇上抹朱红。浓妆艳抹,却不会叫人觉得俗气;脂粉艳丽,都为那张脸添了骄矜。
金丝银线交织在朱红色锦缎的华袍上,宛如牡丹,三公主大马金刀坐在枯草堆旁的石头上,疏懒倚着布满青苔的墙,随着江昀进门的动作,他坐直起身子。
行动间裙裾逶迤,拖得牡丹细细滑动。看向她的目光仿佛有形的游蛇,贴着她脸颊一寸寸游移描摹审视,江昀被看得心中惊涛骇浪。
震惊魏无涯胆大包天,敢擅自囚禁东临质子;也震惊对方明明是阶下囚,却如野兽行凶般的眼神。
虚假记忆植入也是催眠术的一环,但是说白了,也是心理战。
它的成立有个很大的前提条件——当时人是否会对催眠师产生“阻抗”的意愿。
催眠宋全和李有德时,她能诱导他们放弃阻抗,是因为当时的处境紧迫,他们一时不察被她夺走注意力,才给了她可乘之机。
但眼前的三公主,她全神贯注紧盯着她,将她看作随时会发动攻击的天敌。
她的精神力高度集中,且对她十分“阻抗”。
在这种情况下,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江昀谨慎分析着当下情况,额头贴在地上,毕恭毕敬地行礼:
“三公主万福金安。”
回应她的是一声傲慢的轻嗤。
江昀跟没听见一样,行了礼就起身,旁若无人地开始整理牢房。
她被囚禁于此,但吃穿用度一概不少。
魏无涯让人送来的饭食沈回舟一口没碰,扔得到处都是。江昀花了好一番力气才清扫干净,最后端着一盆清水放到沈回舟手边。
“奴才伺候殿下洗漱?”
沈回舟见鬼一样扫了她一眼,捏着她双手递过来的帕子,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最后扔回到木盆中:
“本宫只用上好的云锦帕子。”
江昀好脾气地端着木盆出去,同牢房大堂坐着的魏无涯说明了情况,换了张素净的云锦帕子,重新回了牢房。
这下沈回舟没再作妖。
“离本宫这么远做什么?本宫又吃不了你。”
沈回舟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骄矜地对她伸出来双手:
“你上前来给本宫擦手。”
江昀正欲伸手托住她的手,却突然发觉沈回舟指缝中细芒闪过,向自己掌心刺来。
她连忙躲开,反手握住沈回舟的手腕,反扭。
修长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是一根细细长长的银针。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哟,被你发现了呢。”
沈回舟无所谓地耸耸肩,半点儿没有想杀人却被当场抓包的心虚。她仰头,和江昀对上视线,笑着张开手指。
那根银针很快掉落,藏匿于地上密密麻麻的枯草中不见影子。
这下子,便是江昀想声张,也没有证据了。
沈回舟一副纯良无辜的表情,对她笑:
“小太监,你弄疼本宫了。”
确认她的指缝中再无银针,江昀才虚虚接住她的手,她垂眸将帕子覆在手臂上。
一步上前落地,耳边同时落下沈回舟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不论魏无涯让你来给本宫下毒,还是下蛊,本宫都能安然无恙地走,但,你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
江昀在心里给了她回答。
她毫不怀疑,三公主前脚出去,魏无涯后脚就能砍了她的脑袋。
滑腻的帕子沾了水将眼前这双手拢住。沈回舟大马金刀坐着,一副矜贵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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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江昀就立在她跟前,差几步就进她的双腿之间,低头同他四目相对。
山檀小枯木熏香带几分涩,将她纳入沈回舟的方寸领土。江昀垂眸,拇指隔着薄薄凉凉的的布料,从沈回舟的腕骨一路轻柔揉搓到指尖,细细擦拭。
前世做催眠师的时候,她见过不少手。
眼前这双手骨节很长,指节瘦削,指甲尖也清理得干干净净,配上沈回舟这张昳丽的脸,没什么不对的,但江昀就是觉得违和。
她顺着沈回舟的话问:
“殿下想让奴婢装作已经给您下了蛊,等您走后,能把奴婢带出去?”
沈回舟微抬下巴,看她的眼神带几分赞赏。
江昀反问:
“那奴婢又怎么知道,殿下带走奴婢,不会杀了奴婢?”
沈回舟蹙眉,江昀收走覆着她手的帕子,轻声道:
“殿下现在是鱼肉,而我是刀俎。不如这样,我给殿下下了蛊,殿下带奴婢出去后,奴婢再给殿下解蛊?”
轻飘飘的几句话,让沈回舟长眸眯起。
他不以为然,嗤笑一声:
“本宫出去是早晚的事,但你能不能活可就未必了。想威胁本宫,也该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江昀脸色微变,心里暗骂了句“死狐狸”。
沈回舟是东临的质子,就注定了他必须完好地离开东厂,也必须忘掉这里的一切。
江昀微笑:
“奴婢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奴婢死了还有下一个奴婢。但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千金之躯,若下一个人稍不留心下手重了些,将您就此毒成痴儿愣怔,日日爬在地上学狗叫,准会给东临皇族蒙羞。”
沈回舟瞬间如炸毛的狸奴,冷冷瞪着她:
“你敢?”
“奴婢当然不敢,但是其他人就未必了。”
江昀扳回一局,心里舒畅了不少,她也不着急等沈回舟的答案,重新回到木盆前清洗帕子。
沈回舟蹙眉望着她,然而一直到他洗簌完,跟着几个白靴校尉进了一仙居的上等雅间更衣,她都再没抬过头。
他换好衣服从屏风后出来,就见江昀立在几个宫装打扮的丫鬟之后,身上还是那件缝着补洞的太监服,低眉顺眼,手中把玩着什么物件,似乎还有些许血腥气。
仿佛反客为主威胁他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回舟从她身边过,骄矜地抬着下巴,故意咳嗽了声。
江昀忙抬起头,魏无涯派来的丫鬟已经按着沈回舟坐在梳妆台前。
挽发的挽发,描眉的描眉,江昀挤不进去,便老老实实在一旁看着,沈回舟却始终警惕地盯着铜镜中她的一举一动。
梳洗罢,丫鬟们相继退下。上等雅间的门大开着,门口两个白靴校尉握着腰间弯刀严阵以待,魏无涯招手叫江昀过来吩咐了两句,江昀垂眸听完,又回到沈回舟面前。
藏在袖中的手将表盘摩挲得有些发烫,江昀挡着沈回舟的视线。
“殿下考虑得如何了?”
3. 把这杯酒喝了,回三公主身边去
沈回舟仰头紧盯着她,黑眸中看不出喜怒。
“本宫应了你便是。”良久,沈回舟道,“本宫若能安然无恙地出去,自会带你离开。”
“烦请殿下看这里。”
江昀学着那些太监们奴颜屈膝的样子拱手,后退两步同沈回舟拉开些距离,食指挂着怀表徐徐升起在他眼前轻晃。
沈回舟一脸莫名其妙,他从未见过有人下蛊是用这种方式。
他下意识想躲,却又想到方才同江昀做的交易,强迫自己移回视线。
视线从那轻晃的铁物件移到江昀面上,后者神色严肃,全然没了方才威胁他时的轻佻,又随着那铁物件的晃动,夺走注意力。
空旷渺远的声音不知是从何处传来,沈回舟有一瞬的失神。
那声音便在顷刻间生长出无数细细长长挂着小钩子的枝蔓,挤进着失神的空隙,侵占出一片空间。
“殿下,现在请您相信我,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奴婢江昀,是您宫里一个随从太监。三日前随您外出游船,您在途中遇了刺客。刺客放火烧了花船,是奴婢背着您从火中出来。您昏迷了七日才行,为躲避刺客追杀,奴婢带您东躲西逃,暗中给宫里送信儿求救,才被督主的人找到。”
“这半个月来,您未见过魏公公,未曾来过东厂,您一直在城北的城隍庙躲着。奴婢在您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您曾许诺奴婢,他日回宫后,赏赐奴婢黄金百两,提拔奴婢为质子宫的总管太监。”
“而现在,您被督主从城隍庙接到一仙楼的上等雅间,已然沐浴更衣,正要回宫。”
“殿下,您必须记住,奴婢江昀,我对您很重要。不论发生什么,您都必须保我周全,只有我能给你想要的。”
江昀收起怀表,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哒——”
卷长的鸦羽轻颤,沈回舟瞳孔滞缩。
骄矜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一脸茫然,沈回舟蹙眉看着眼前的太监。
他总觉得自己忘了点儿什么,但是从半个月前出宫游船回忆到后来昏迷不醒,睁开眼又在城隍庙过了几日东躲西藏的日子,直到今日,魏无涯的人在城隍庙找到他和江昀,将他们接到这一仙楼。
记忆完整无缺,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尤其是眼前这个小太监。
他的记忆深处,仿佛有一个声音,一边又一边向他强调:
“奴婢是江昀,奴婢江昀,对您很重要。不论发生什么,您都必须保我周全,只有我能给你想要的。”
“江昀?”
沈回舟忽而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那个名字也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殿下,您可吓死奴婢了,奴婢还以为您又要晕过去,醒来就好,醒来就好。”江昀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上前两步,“督主已经在楼下候着了,奴婢现在扶您下楼,我们尽早回宫。”
沈回舟不语,冷眼瞧着她,眼中满是警惕。
江昀试探地在他眼前招了招手:
“殿下。”
沈回舟这才收回视线,抬手递给她,江昀没有直接接住他的手。
却是从袖中掏出来一张帕子,虚虚垫在掌心,然后才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这点儿细节,似乎也对得上。
他这人有洁癖,平素最厌与人接触。来这天启做质子后,能亲力亲为的便亲力亲为。
这样想着,沈回舟却忽然在记忆深处窥见一分江昀的身影。
眼前这人像顽强的野草一般,蛮横不讲理地侵占他的每一寸记忆。
从来到天启进了淑宁宫,江昀这个人的名字便如影随形,似乎真的在他身边许久了。
沈回舟思绪百转千回,打定主意按兵不动。
魏无涯已经在楼下候着了,一个白靴校尉俯身到魏无涯耳边,正说着些什么。
江昀搀扶沈回舟下楼时,就看见这一幕。
魏无涯明明是在喝茶,没看她,江昀却总觉得那条毒蛇又在悄然间爬上她的脊背,开始在她脖颈上缠绕,收紧。
见两人下来,魏无涯放下茶杯,起身上前两步来。
他满脸堆笑,行了个礼:
“殿下,车马已经在外头备着了。”
“若不是督主来得及时,本宫今日恐怕还在城隍庙躲藏。”沈回舟仰着下巴,虽说是在道谢,语气仍然骄矜,“本宫回去后,会告过陛下,重重赏你。”
魏无涯笑着颔首:
“殿下言重了,这都是奴婢的份内之责。”
沈回舟冷哼一声,没再说话,抬着下巴在江昀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对江昀道:
“你也上来。”
江昀应了声“是”,还未抬脚,魏无涯眯着眼,突然出声:
“殿下千金之躯,他一个奴才,这于礼不合。”
沈回舟微微蹙眉,意味深长瞥了眼江昀。他没再说什么,收手放下帘幕。
白靴校尉和宫里来的禁军将马车围得密不透风,江昀就被挤得更靠后,没多久,一个太监领着江昀,上了后头一辆马车。
魏无涯盘腿坐在茶几后,面上堆笑,伸手示意向左手边的空位。
“坐。”
江昀暗暗捏紧了手指,迟疑地坐过去,魏无涯慢条斯理倒着酒。
“咱家已经安排了太医,给你那个同乡人瞧病。”
那个同乡人,原本也就是江昀信口拉出来做挡箭牌的,没想到魏无涯会真的让人查了,江昀心中百转千回。
魏无涯话说完,酒也倒满了,很轻一下放在江昀面前。
他笑着问:
“还有什么想要的,都说出来,咱家尽量满足你。”
江昀盯着面前的酒,手抬起来,却迟迟没有落下。
杀鸡取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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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死狗烹,这个道理她懂。
魏无涯要她做的事都做完了,她再活下去,对他无疑是个威胁。
“怎么,怕咱家在酒里下毒?”魏无涯说着,自己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反转,对江昀示意了下。
“奴婢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江昀的手指捏着酒杯,手指蜷缩了又松开,指关节的冻疮又开始密密麻麻地痒。
魏无涯的笑渐渐沉了下来:
“既然不敢,那就喝。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着,她面前的茶杯已经被魏无涯拿起,递到了眼前。
离她的唇只有两寸距离,江昀隐约还能感到酒气蒸腾出,灼烧在自己脸上的烫感。
在魏无涯渐渐深沉的眼神下,江昀伸手接过。
迟疑片刻,却是放回到桌上。魏无涯长眸瞬间敛起,江昀站起身来的一瞬,魏无涯手指曲起,在桌面轻敲一下。
“刷——”
马车外顿时响起长刀出鞘的声音。
人在鬼门关走了两次,江昀垂眸,佯装畏惧地跪下:
“奴婢知罪,还请督主责罚。”
魏无涯的视线从她不曾动过的酒杯上扫过,落在江昀身上,锐利如刀。
“杨天川的事儿与你无关,这罪按不到你头上。”他笑着春风和煦,“你为咱家分忧解劳,是有功,咱家该赏赐你才对。”
话落,他又话锋一转:
“不过咱家倒是好奇,你有什么罪?”
江昀道:
“奴婢有罪,适才三公主对奴婢警惕颇高,奴婢为尽快取得催眠效果,将自己植入到三公主的记忆里。”
魏无涯脸上的笑僵住了,眼眸中怒气沉浮。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奴婢的意思是,现在三公主已经忘了该忘的事。但她记得,奴婢是她身边的亲信,是对她极重要的人。自三公主来天启,奴婢便跟在三公主身边了。”
“奴婢擅作主张,还请督主责罚。”
“啪!”
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那满得快要溢出来了的酒,随着酒杯晃动飞溅。
江昀就跪在小几旁,面颊被溅到几滴酒,她将头放得更低。
马车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沉默间,一行人已经到了质子宫外。
脚步声渐渐靠近,魏无涯脸色阴沉,外头传来个尖细的太监的声音:
“督主,质子宫到了,三公主要江公公过去。”
魏无涯脸上又浮现笑意,闲散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绿玉扳指,问:
“听见了吗,三公主叫你过去呢。”
江昀仍旧没动,魏无涯阴晴不定,她不觉得他会就这样放她离开。
果不其然,魏无涯再次拿起那杯酒,这次放下的力道却重了。
“把这杯酒喝了,回三公主身边去。”
4. 他不是珍妃娘娘的人吗
江昀从马车上下来时,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
临下车前,她又听魏无涯说:
“往后有事没事,常回来看看,陪咱家喝喝酒,说说话。”
江昀动作一顿,回头看,魏无涯端坐马上。她刚刚喝过的酒杯被他捏在手里,魏无涯慢条斯理地把玩着,笑得和煦。
江昀知道,这是威胁。
刚刚那杯酒下肚时,魏无涯笑得一脸慈爱。
他说什么自己一把年纪了,剩的时间也不多了。这辈子玩弄权柄,到头来,什么都有了,身边就是没个亲近的人说话。
说什么对她一见如故,想认她做干儿子,享天伦之乐。
“魏无涯干儿子”的名头,放在宫里其他任何地方,都能让她过得如鱼得水。
但偏偏,她现在要去淑宁宫。
要去沈回舟跟前。
如同她刚才只能喝下那杯酒那般,江昀此时也只能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回干爹,儿子明白。”
魏无涯却是摆摆手,视线越过她的头顶,缓缓上移,最后落定。他捏着酒杯的手抬起,笑道:
“三殿下,奴婢这干儿子年纪小,不懂事儿。若是哪里伺候得不周到了,还请三殿下看在奴婢这张老脸上,多多海涵。”
江昀行礼的动作倏然僵住。
才放回肚子里的心又猛地提起,后背隐约又出了薄汗,她迟疑地转身。
沈回舟立在宫门前,好看的长眸微微敛起,看不出来喜怒。
他仰着下巴,一脸骄矜:
“督主言重了,慢走,不送。”
逐客令下了,魏无涯不以为然,遥遥对他做了个敬酒的姿势,轻笑:
“三殿下,再回。”
说完,帷幕落下,将马车内外隔绝开来。车队掉头,白靴校尉开道,辘辘离了淑宁宫。
魏无涯走了,沈回舟仍旧立在宫门前。他远远瞧着江昀,红唇轻启:
“干儿子?”
江昀连忙两步上前,对他行了个礼。
她上辈子天南地北地飞,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见谁都被奉为座上宾。
这辈子成了假太监,往左往右走都是做牛马的命,抬头低头见的都是顶头上司。
沈回舟是被她催眠了,但不是个傻的。方才她还催眠沈回舟,说自己是他的常随;这才多会儿不见,自己就成魏无涯的干儿子了。
这话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但,说不过去也得说。
江昀毕恭毕敬道:
“回殿下,督主方才问了些您的近况,说是对奴婢一见如故,便要认奴婢做干儿子。奴婢原是不想应的,但转念一想,殿下从东临过来,身边没个人。”
“前几日您出宫游船遇了刺客,幸好有魏公公在,才能救您平安回宫。眼下那刺客还未抓到,奴婢怕他们卷土从来,对殿下您不利。若是能有督主做仰仗,殿下日后在天启,兴许能安稳许多,便应了。”
“你倒是有心。”
沈回舟也不知是信了没有,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有那么一瞬间,江昀怀疑沈回舟只是装作被她催眠了。
他转身进了淑宁宫,江昀松了口气,提步跟上去。
同江昀想得一样,淑宁宫外头红墙碧瓦,瞧着风光气派。内侧的墙皮却斑驳脱落。
院中栽了几棵梧桐树,这个时节刚开出花,杂草错乱没过人腿,瞧着像是荒废许久没人打理过了。沈回舟长裙逶迤穿过杂草丛,回头扫了她一眼,江昀连忙低下头,收起眼中的意外。
今日在东厂沈回舟作妖,说什么只用上好的云锦,她以为她娇生惯养,用惯了好东西,挑剔些也正常。但没想到挑剔骄矜如沈回舟,住的淑宁宫会这样……荒凉。
但仔细想想也是,沈回舟若是在东临受宠,哪里会被送来这里做质子?
不受宠的公主成了质子,仍旧是不受宠。人死不了就行,至于过得如何,也无人在意。
沈回舟本人似乎也不甚在意。
江昀跟着沈回舟进了抄手游廊。正想着沈回舟虽然是质子,但宫里也不该连个宫人都没有。
便见听沈回舟叫她:
“小江公公。”
江昀心头警铃大作,忙拱手称是,沈回舟没看她,慢步踱到秋千架坐下,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宫里的草有些杂了。”
江昀明白他在故意使唤自己,道:“奴婢这就让人清理。”
“小江公公莫不是忘了,这淑宁宫里,只有你我主仆二人。”
江昀心中咯噔一下,抿抿唇,沈回舟坐在秋千架上,慢悠悠地晃,带有探究意味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江昀顿时如芒在背。
她将头垂得更低:
“奴婢的意思是,奴婢可以借督主的名头,让人过来清理。免得叫他们看轻怠慢了殿下您。”
“你倒是善解人意。”
沈回舟轻嗤一声,江昀还要继续说,沈回舟又道:
“你从本宫来天启就跟着本宫了,事关本宫,该你亲力亲为才是,本宫说得对吗,小江公公?”
江昀张了张嘴,忽然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只说出一个是。沈回舟轻哧一声,江昀便撸起袖子,找来铁锨开始除草。
沈回舟双腿交叠坐在秋千架上,饶有兴味的看着江昀挥汗如雨。
一个铁锨铲下去,在墙角瞧见了一条细细长长的蛇,同身赤红色,陡然被暴露在空中,便开始蜿蜒游动。江昀顿时脸色苍白,铁锨差点儿要扔出去。
但是她不仅不能把铁锨扔出去,还得端着这条蛇扔出去。
“小江公公,瞧见什么了?”
江昀心跳得剧烈,快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恨不得当场给沈回舟一棒槌,然后撂挑子不干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沈回舟道:
“回殿下,只是一条蛇,殿下不用怕,奴婢这就扔出去。”
她铁锨铲起耗子就要扔出去。沈回舟忽然叫住她:
“小江公公。”
江昀回头,铁锨上那条蛇还在游行滑动。沈回舟美目眼波流转,修长的手指半掩着唇,对她招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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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昀迟疑地上前,却见沈回舟一个口哨声吹出。
那条赤色的蛇啪嗒从铁锨上摔下去,蜿蜒爬向沈回舟。后者在秋千架上稍稍弯腰,伸出手来,赤蛇便顺着他的手臂缠绕而上。
江昀看得头皮都要炸了,却见沈回舟拖着赤蛇,修长的指节揉按着蛇头,安抚地低喃:
“原来在这里,本宫几日不在宫里,还以为会饿死。”
他说着,抬起头,笑意款款:
“小江公公,红玉从本宫在东临时,就跟着本宫了。你这才多久不见,就不认识它了?”
江昀:……
更想给她一棒槌了。
她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为什么沈回舟的宫里没有宫人了。
江昀掐紧手指,垂眸回道:
“奴婢一直以为,天底下的蛇都长一个样。奴婢愚钝,一时分不清,才给认错了。”
沈回舟轻哼一声,也不知道是信了她的说辞没有:
“既然这样,日后你照顾红玉,与它培养培养感情。”
江昀脸色更白,沈回舟摆摆手,打发她继续去除草。
质子宫比她想象中的要大,江昀除完草已经是后半晌了。沈回舟又开始使唤她端茶倒水,来推秋千。
她感觉自己比牛马还要廉价。
牛马尚且还有薪水做草料,她只有沈回舟一口一个小江公公。
将不凉不烫的茶送到沈回舟手里,江昀正准备继续推秋千,却见沈回舟起身下了秋千。他手中托着红玉,往殿内走。
江昀抬脚跟上,沈回舟摆摆手:
“你在这里先候着,本宫进去换身衣裳。待会儿你随本宫,去玉妃娘娘宫里一趟,报个平安。”
江昀愣了下,还要再说什么,沈回舟已经进了殿内,将门掩上。
她只好称“是”。
半柱香后,沈回舟才出来,他换了身素净的衣裳,他脖子上系的云锦长巾似乎也换了一条。赤色的红玉缠绕在他手臂上,宛如朱砂镯子,醒目得很。
沈回舟轻咳一声,江昀回过神来,连忙殷勤拍马屁:
“殿下容貌昳丽,穿什么都好看。”
沈回舟轻哼一声,似乎是很受用,两人往玉妃娘娘在的玉清宫走去。
一路上,江昀心不在焉。
她原以为沈回舟身为质子,来了天启也是无人在意,却没想到她和玉妃娘娘相识。
看沈回舟的意思,两人交情匪浅。
她若是跟过去,准会穿帮。
江昀突然明白,沈回舟为什么要带她去玉清宫了。
没多久,便到了玉清宫,江昀一路始终低着头。沈回舟大概是这里的常客了,她来了也不用通报,管事的苏姑姑领着两人进去,狐疑的视线却时不时落在江昀身上。
沈回舟若有所察,回头看了眼江昀,笑得意味深长:
“他从本宫来天启便跟着本宫了,苏姑姑不认得了?”
江昀心中咯噔,默默将头垂得更低。苏姑姑眸中狐疑更甚,问:
“他不是珍妃娘娘跟前的人么?”
5. 当场杀了吧
沈回舟面上笑意更深,意味深长地回首瞥了眼江昀:“是吗?”
江昀不紧不慢地回道:
“苏姑姑应当是在珍妃娘娘跟前见过奴婢,奴婢是殿下宫里的人,偶尔各个宫里的人手不够,奴婢也要调过去当差,都问过殿下的。”
沈回舟若有所思。江昀不说则已,一说,似乎从记忆里探出芽苗,窸窸窣窣地推开压在上头的土块,土块开始松动,仿佛真有江昀说的那么回事。
不等苏姑姑继续说,沈回舟便抬脚进了门。苏姑姑又狐疑地瞧了眼江昀,才快步跟上去。
一进殿门,便见里头乌泱泱跪了一群人,各个额头贴着地面,身体颤抖,大气儿不敢出。
贵妃椅上坐着个衣着雍容的妇人,应当是在气头上,妆容艳丽,眼角眉梢尖似与沈回舟有五分相似。江昀从进来就一直低垂着头,不着痕迹将殿内的光景收入眼中,视线匆匆掠过玉妃的面颊,最后停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愣了下。
苏姑姑轻呼一声:
“娘娘,三殿下来了。”
玉妃尾指一抖,收敛了些怒气抬眸看,沈回舟在她跟前也没了骄纵,他稍稍欠身,行了个礼:
“娘娘万福金安。”
见到沈回舟,玉妃面上的怒容总算退却了。她摆摆手,殿内跪着的几人如蒙大赦,匆匆跟着苏姑姑退下。
不多时,苏姑姑又端着茶和点心重新进来。
“你前几日去哪儿了,怎么不在宫里?”玉妃抬手逗弄了红玉一会儿,才抬头看沈回舟,注意到他身边的江昀,愣了下,“今日过来,怎么带了个人来?你不是总嫌身边有了人烦,往日我拨给你的人,都被你打发了回来,这小太监……”
沈回舟道:“这小太监从我来天启,便一直跟着我。前几日外出游船,遇见了刺客,是他救了我。”
一听这话,玉妃肉眼可见地慌了,将他拉到身前,上下左右前后来回打量。
“阿姊,我没事。这不,今日一早魏公公送我回来,我便过来寻你了。”
这个称呼让江昀错愕了下。
脑中那些疑云,豁然开朗。
难怪沈回舟一个不被重视的质子,来了天启仍旧能穿金丝银线织就的华袍。
沈回舟按住玉妃的肩膀,让她坐回去,玉妃仍旧不放心,沈回舟在她面前转了个圈儿,让她看仔细了,玉妃才松了口气。
他对着沈回舟招了招手,让他在榻上,江昀垂眸瞥了眼轻摇着尾巴尖儿的红玉,默默和它,和沈回舟,保持有一段距离,站在沈回舟身后。
“阿姊这几日寻我,可是宫里出了事?”
玉妃长叹一口气:
“杨天川死了,魏公公那边给了交代,说是李有德杀的。但,那李有德也死了,现下是死无对证。眼下你又遇了刺客,我在想……”
“阿姊。”
沈回舟忽然打断她的话,回头看了见江昀。江昀上前两步,知道她是想支开自己,便行了个礼,兀自离开了殿内。
她一出门,苏姑姑便从里面将门带上。
江昀心神不宁地在外头候着,漫无目的地踱步。玉清宫人来人往,她像个透明人一样立在阶下。
她知道沈回舟已经对她起了疑心,她得做点儿什么,博他信任。
魏无涯挑拨玉妃与珍妃未成,定会卷土再重来,她想向沈回舟表忠心,这倒是个好切入点。
只是不知道,魏无涯会再从什么地方下手。
正想着,宫外传来一阵喧嚣。
“烦请让一下。”
几个宫人抬着一尊白玉菩萨像进来,菩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手持玉净瓶,低眉瞧着芸芸众生,一脸慈悲像。
江昀的心思不在那上头,只是粗略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往后退两步,让开来路。
几人费力地抬着菩萨像停在殿前,苏姑姑不在殿外,殿门紧掩着。宫人不敢擅自进去,为首的宫女便走过去对江昀欠了个身。
“烦请公公通传一声,送子观音到了。”
江昀微微颔首,道:
“烦请诸位稍等片刻,娘娘与三公主在殿内话家常,咱家也不好打扰。”
那宫女不着痕迹皱了下眉,却是并没说什么。
而今陛下虽染痴迷佛法,荒怠朝政,但对这位玉妃还是极上心的。据有心人相传,封贵妃的诏令都已经拟好,只等玉妃诞下皇子,诏令便会下达。
届时这玉清宫,就是鸡犬升天了。
抬菩萨像的太监们各自松动着臂膀。
江昀有意无意地同近在身边的宫女攀谈起来:
“这佛像瞧着尊贵,不知是是哪位大人物送的?”
那宫女显然不想同她多说,但碍于江昀顶着“魏无涯干儿子”的名头,宫女面上也不敢显露太多,只是客套敷衍地应她:
“是德妃娘娘送来的。”
江昀不是个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便没再多问。
思绪仍旧收回到沈回舟身上,渐渐放空,眼神便漫无目的地飘渺开来。意识到自己走神的一瞬,江昀立刻掐了自己手心一把,视线聚焦集中,便落在院内的白玉菩萨像上。
方才没细看,这会儿注意力都在上头,才瞧见那白玉菩萨像被日光照得,佛头佛手剔透无暇,佛身处比旁的地方要稍暗些。变化浅显,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树影打落在上头。
她对玉的了解不多,但前世各种上流的圈子都去过,也见过不少好玉,玉有瑕疵瑕疵是常见的。
寻常的瑕疵分布不匀,若是矿物杂质堆积,则颜色比这要深得多,工匠雕琢时,准会剔除;若是棉,不论是点状、块状,还是片状的,都该比玉质更白些亮些,却不该是像这样,暗暗的涂抹成一团,均匀像四肢和佛头扩散弥漫开。
倒像是,里头装了什么东西一般。
江昀想着,不免又多看去几眼,又继续同那宫女攀谈:
“姐姐,这佛像的料子真好,可是德妃娘娘亲选的?”
“那自然。”宫女瞧了她一眼,略有些骄傲道,“督主知晓娘娘的心意,早便让人选了些尚好的料子,给娘娘挑。玉匠也都是娘娘亲自挑选的,都是琢玉的好手。”
是魏无涯啊。
意料之内的答案。
江昀没再问,眼神在院内流转。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
要么,她等沈回舟出来,将此事告予她,顺带向她表个忠心。但问题是,沈回舟已经对她起了疑心,巴不得能借任何可用的手段杀了她。
若她说了,沈回舟不见得会信。还会让她将那佛像砸了,然后再倒打一耙,让她背这个黑锅,她自己却摘得干干净净。
要么……她重新看向那佛像。
她得再破釜沉舟一次。
江昀沉思片刻,起身踱步到抄手游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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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花池边。兀自从里面一块比巴掌大的石头,尖端略锐,放在手里掂了掂。
玉清宫的宫人也在四下忙碌,阶下的宫人还在放松缓气中。
同她说话的宫女见她的动作,脸上闪过疑惑,尚未反应过来,便见江昀身影如风,奔向送子观音像扬起手。
宫女心头大骇,两步奔过去,大叫:
“住手!快来人,拦下他!”
然而已经晚了。
江昀扬手,用石头尖的一段狠狠砸下。
“咣当——”
两声巨响,菩萨像被砸断了只手,离他最近的几个太监最先立刻反应过来,在她还想扬手砸第三次的时候,两个太监合力抱住她的腰,另外两人按住她的胳膊,还有一人趁机夺走她手中的石头。
双拳难敌四手,江昀尚未抬手就被摁在地上。
“江公公,你这是做什么?”方才来到她跟前问话的宫女气喘吁吁地跑来,弯腰捡起地上那只玉手,又心疼又愤怒。
她还试图要将玉手接回去,但手抬了几次,便认命地放下。宫女转身,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江公公,这可是德妃娘娘知晓玉妃娘娘有了身子,特意让天启最好的玉匠雕琢的送子观音,是德妃娘娘赏给娘娘的,你竟然敢当众砸了?你是有几颗脑袋,敢这样无法无天?”
“抓住他,抓住他去见德妃娘娘!”
江昀被几个人合力在地上,双手被迫向后反剪。她想挣扎抬头都是白费力气,他们摁着她的脖子,江昀脸颊贴地,只能斜眼看人。
头顶的乌角帽被打落,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到素净的天蚕丝裙摆跟前被拦下。
往上看,一只修长如玉手托着赤蛇,蛇身缠绕在他手臂上,摇摇晃晃升起颗脑袋。
江昀停下挣扎的动作,面上一喜:
“三殿下?”
众人闻言看去,沈回舟姿颜艳丽,却神容冷沉。
黑沉的眸中思绪不明,从狼狈被按在地上的江昀身上扫过,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而后冷眼看向众人:
“玉清宫是你们胡闹的地儿吗?”
众人心中俱是咯噔一下,这才停下动作,有人暗暗趁机泄愤般踹了江昀的腿一脚,相继跪在地上行礼。
“三殿下万福金安。”
方才捧着玉手质问江昀的宫女跪着,膝行两步上前,义正言辞道:
“殿下,德妃娘娘知晓玉妃娘娘有了身孕,特意让人打造了这尊送子观音菩萨像,却没想到……”
她说着,猛地抬头,秀丽的小脸上写尽了愤怒。江昀被她看着,如同被架在炙火上烧。
宫女一手指着江昀,一手托着那只玉手:
“却没想到中,这小太监却不由分说,上来就将这菩萨像给砸了,您看!德妃娘娘的一片心意,都叫这太监毁了!还请殿下明察秋毫,让奴婢将这小太监带去给德妃娘娘处置。”
沈回舟闻言勾唇,笑意浅浅。拇指漫不经心摩挲着红玉的脑袋,慢条斯理地开口:
“他是本宫的人,犯了什么事儿,合该由本宫处置,哪里用麻烦德妃娘娘?”
那宫女一哽,看向江昀的眼神杀意更甚,却又不敢冲撞沈回舟,只得一脸为难地劝道:
“殿下……”
话没说完,却见沈回舟面上的笑意陡然一沉:
“冲撞天威,是死罪,当场杀了吧。”
6. 破釜沉舟,聊表忠心而已
送佛像进来的几人都一同看向她,都各自松了口气。
但谁也没敢抬头,这场死寂宛如一座大山,压得众人都喘不过来气。跪着的几人唯恐自己被牵连,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江昀手掌压在青砖地面,出了薄汗,粗粝的沙砾压进掌心的纹路里,一阵一阵的疼。
不能慌。
江昀长睫抖了抖,让自己冷静下来。在沈回舟的吩咐下,几个宫人向她走来。
他们每靠近一步,都像是鼓槌敲击着她的胸膛,耳边嗡嗡声响,分不清是心跳,还是高度紧张时造成的耳鸣。像拎小鸡一样,他们将她从地上拎起来,一左一右架着。
苏姑姑听见外头嘈杂的动静,从殿内出来,便瞧见这一幕。
苏姑姑面含担忧,走到沈回舟跟前,压低了声音道:
“三殿下,您适才不是说,这小太监是魏公公的干儿子么。不如将此事告给魏公公,把他交给魏公公处置……”
沈回舟扬手止住苏姑姑的话,冷眼瞧着江昀,不为所动。
视线在就近的一个侍卫身上扫过,缓步轻移,每走一步,视线都黏着在江昀身上。
他从侍卫腰间抽走一把刀,扔过去给按着江昀的宫人。
“杀了。”
长刀“咣当”砸在地上,连带着众人的心脏都跟着颤了颤,为首一人弯腰捡起。日光被刀身反射,亮堂堂如镜面,掠过江昀的脸就架在她的脖子上。
凉彻骨的寒意,压得皮肤内陷,连带着动脉跳动,似乎都因此变得艰涩。
仿佛下一刻,锋利的刀刃就会割破血管,江昀攥紧手心,仍旧不卑不亢地与沈回舟对视。
她知道对方对她起了杀心,求饶没有用。
江昀平静道:
“殿下,您不能杀奴婢。”
她方才被几个太监死按过的臂膀都还隐隐作痛,还没缓过来,又被几个人拎着站起来,按着臂膀,毫无招架之力。
落在沈回舟的眼里,就是困兽之斗。
沈回舟哼笑一声,没讲她的话放在眼里,抬手落下个“继续”的手势。
长刀忽然从脖颈侧离开,高高扬起,院内众人同时闭上眼,将头垂得更低,不忍去看。
寂静落针可闻,江昀却丝毫没有要躲的意思。
她扬声,再一次重复:
“殿下,您不能杀奴婢,您会后悔的。”
她语气笃定,刀身折射下的日光,呈条状落在她眼部。
她本该是被这刺眼的条状光逼得闭眼躲的,此刻却坦然地同沈回舟在无声中对峙,那条光带,似乎也成了她双眼的陪衬,刺进沈回舟的瞳孔。
在无边的平静的记忆湖平面,扎出一个空隙,释放出其下涌动着的,蛰伏着的东西。
沈回舟眉头微蹙。
他恍然觉得,此情此景,熟悉极了。
记忆中仿佛也有这么一幕。
他本是要用毒针给眼前人下蛊,让其为自己所用的,却不知为何,反被她威胁利用。
然而那些记忆斑驳陆离,分不清虚实,如同横冲的野狗,撞上外出游船遇刺、主仆二人相依为命的记忆。
二者交混在一起,更琐碎了。
沈回舟牵唇冷笑:
“怎么,你也想搬出来魏公公,来压本宫么?”
“奴婢不敢,奴婢是生是死,都是殿下您的人,要杀要剐都随您。”
江昀定定看着沈回舟,面上毫无全无形将就死的慌乱。
见沈回舟有了停顿,江昀继续道:
“但,奴婢是事出有因,还请殿下明鉴。那玉观音像中间稍暗,边缘莹润,奴婢怀疑,这观音像内部中空,藏着东西。玉妃娘娘有了身子,奴婢不敢不谨慎,便一时冲动,砸了玉观音。”
“你休要胡说!”托着玉手的宫女最先开口,她愤懑地紧盯着江昀,“这菩萨像是德妃娘娘送给玉妃娘娘的,你这意思,莫不是说德妃娘娘要害玉妃娘娘和腹中孩儿?”
“奴婢不敢。你也说了,观音像是德妃娘娘请的玉匠打造的,中间经了什么人的手,娘娘也未必可知。”江昀扭头同她对视,不卑不亢,“玉妃娘娘身怀六甲,奴婢只是小心为上,为娘娘考虑。倒是这位姐姐你,不去想想是谁要害两位娘娘,反而上赶着为德妃娘娘揽罪,咱家倒想问问,你是何居心?”
那宫女被她呛得一哽,面皮涨红。
她在宫里待了这么久,还从未见过这般无耻的人,血口喷人不说,还倒打一耙。
“你、你恶人先告状……”
她正欲同江昀继续争执,话到了嘴边,才倏然意识到,她差点儿被这小太监带到沟里。
宫女定了定神,冷声质问:“你说来说去,什么无非是都是猜测。你空口无凭,便擅作主张,砸了我们娘娘送给玉妃娘娘的玉观音;还空口白牙,污蔑我们娘娘要害玉妃娘娘。我倒要问问,你是何居心?”
说完,她又扭头看向沈回舟:“这小太监血口喷人,妄图挑拨两位娘娘之间的关系,说不定是什么人派来的,其心可诛。这种人,不该留在玉清宫,还请殿下明鉴,严惩这小太监……”
宫女话未说完,便见沈回舟一个眼神飞过来。
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宫女被气得胸膛起伏。她回头,狠狠剜了一眼江昀,后者面不改色,看着沈回舟。
沈回舟秀眉微蹙,从她方才指出那玉观音像内部中空时起,他的视线便从她身上移到了观音像上,若有所思,仿佛连继续杀她的指令都忘了下达。
那把刀不知在何时,重新落回到了她的脖子上。
江昀已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但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感,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沈回舟身上。
“这玉观音像砸了手是砸,全砸了也是砸,左右奴婢都是要死的,早一刻晚一刻也相差不多。”江昀继续道:“殿下不如信奴婢这一次,将这玉观音像砸了。若是观音像内没有东西,便证明奴婢说错了,到时候,殿下再杀了奴婢也不迟,奴婢也算死个明白。”
沈回舟忽然笑了。
盯着瞧了她一会儿,苏姑姑见状眉头皱得更紧,低声对沈回舟道:
“殿下,奴婢觉得,倒是可以让这小太监继续砸。动手的是这小太监,事后如若有人追究过来,就推他出去担责。”
沈回舟摆摆手,示意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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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江昀的宫人松手。
江昀活动了下臂膀,便见沈回舟一步步向自己走过来,在离自己三步远的位置,沈回舟停下,脚尖踢了踢滚落在地上的石块。
“你方才,就是用这个砸的?”
江昀点头。
“继续砸吧。”沈回舟扬扬下巴,示意她捡起那块石头。
江昀顺着他的视线瞥过去一眼,没动。
沈回舟扬扬眉,江昀正色看他。
虽说是女子,但沈回舟比寻常的女子都要高出一个头,她得仰着头,才能同其四目相对。
但江昀前世也见过不少,个子高挑的女性,是以并未多想。
她道:“在砸之前,奴婢斗胆,请殿下让人暂时封锁玉清宫,事情未查清之前,不能泄出去半点儿风声。”
“准了。”
德妃娘娘宫里来的几个人连忙抬头,试图阻拦:
“殿下,此事万万不可,这可是德妃娘娘的一片心意,您怎么能轻信那小太监的鬼话?”
“还请殿下收回成命!这是天启皇宫,不是您的东临皇宫。就算玉妃娘娘是您的亲姐姐,这也断不是您羞辱德妃娘娘的借口!”
几人说着,义愤填膺起来。
“你也知道,玉妃娘娘是本宫的姐姐。”沈回舟冷冷望过去,“她今日若是出了个什么三长两短,传到陛下耳中,别说是你们难逃一死,就是你们上头的主子,你们主子背后的陈家,也都在劫难逃。”
几人打了个冷颤。
顿时噤若寒蝉。
沈回舟嗤笑一声,对江昀说:“继续砸。”
有了沈回舟点头,江昀再动起手来没了遮拦,三下五除二沿着玉观音垂下的手继续砸。
随着她的动作,隐约有红色的粉尘在光线中飘荡,下坠。
苏姑姑瞧着她的动作,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沈回舟慢条斯理摩挲着红玉的三角脑袋,问:
“姑姑以为,这事儿该怎么想?”
苏姑姑小声道:
“殿下,奴婢还是觉得不对。即便是德妃便是要对娘娘下手,也不该打着自己的名头过来。奴婢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有人,借德妃的刀,来害玉妃娘娘。”
“这小太监是东厂的人,今日此举,明着看是得罪了德妃娘娘,实则还得罪了那背后的凶手,他这一招走得凶险,奴婢想不明白,他为的是什么。”
沈回舟若有所思,脑中一遍遍被强化的“殿下,我是江昀,我对您很重要,不论如何,您都不能杀我”,如魔音萦绕。
“破釜沉舟,聊表忠心而已。”
苏姑姑还是不解,沈回舟却眼神幽远:
“杨天川死了,杀他的人是个叫李有德的小太监,可李有德也是死无对证……姑姑猜猜,这两件事,是否有干系?”
“殿下,那您是想,利用这小太监引出凶手。”苏姑姑恍然,“再将矛头都集中到这小太监身上来?”
沈回舟没说话,便听得庭院中“咣当”一声巨响。
红色的粉尘像是在光影中炸开了一般,纷纷扬扬撒了一地,紧跟着便是一声惊呼:
“玉观音里头,有红花!”
7. 火上浇油 众人闻声看去。
众人闻声看去。
江昀此刻逆着光,瘦小的身躯背对着他们,高高扬手,重重落下——轰地一声。
玉观音轰然倒地,红花如炸开般,混着粉尘,洋洋洒洒,被日光照得有了形状异香在这一刻更为浓烈。
德妃娘娘宫里来的几个人闻声抬头,都被眼前这一幅情景震在原地。
最先同江昀对峙的宫女额头还残留着青石砖上的泥土,她无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眼神空洞望着,那半尊观音像,立在红花花瓣和异香粉尘交混荡开的灰尘中,观音头也滚落在地,寂然望着她。
完了。
宫女的脑中迸出绝望,无力地瘫坐在地,好半天她才回过神,连忙俯下身子道:
“殿下,此事必有蹊跷,这绝不是我们娘娘所为,肯定是有歹人想害我们娘娘……”
但此时此刻,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任凭她再怎么辩驳解释,也是苍白无力。
她不过是个小宫女,说话没有分量,在此刻更没了信服力。
玉观音出了事儿,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准是第一个被问责的。
沈回舟径直从她身边绕过,来到观音像前。江昀垂头,为他让开路。
一旁的宫人终于回过神来,上前问道:“殿下,可用叫人去请太医来查验?”
江昀在此时插嘴:“绝不可请太医过来。”
她看起来神情严肃。
仿佛那不是太医,而是什么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沈回舟闻言望了她一眼,表情诡异。他没说什么,回头看了眼苏姑姑:
“苏姑姑,本宫记得你略通医理。”
苏姑姑会意,上前两步。用指尖在观音像上的粉尘划了下,贴到鼻尖嗅闻,眉头渐渐皱起来。
“回殿下,这粉尘应当是混香。奴婢才疏学浅,只能闻出来这里头有麝香、茂术、生南星……还有这红花,都是活血的药。若放到平日里,是大补,可给有身子的人闻了,可坠胎。”
话一出,院内落针可闻。
今上沉迷道法佛教,一心追求长生不老,已经有许久不问朝政和后宫事务,身后子嗣更是绵薄,至今只有两个皇子,一个公主。
太子位空虚已久,引来多少人眼热。
而今玉妃有了身子,自然便成了有心人的眼中钉。
苏姑姑靠近沈回舟,压低了声音道,“这小太监,确实有两手。”
沈回舟面上没什么表情,红玉沿着他的手臂蜿蜒向上,最后停落在他的肩上,吐着蛇信子。他因此空了手,也伸手在观音像上的粉尘上擦过,送至鼻尖。
“来人,去请示陛下……”
“殿下且慢。”
第二次被打断了。
沈回舟眉尖轻蹙,看向江昀,似要发难。
江昀神色如常道:“此事分明是有人想害玉妃娘娘和腹中胎儿,而今敌在暗,我在明,凶手未伏法前,不能打草惊蛇,此事绝不可声张。”
“不可声张?”
沈回舟笑了。
那笑容明艳,却别有一股讽刺的意味在里头。
丹凤眼在院内跪着的众人身上一扫而过。
“这玉清宫加上淑宁宫,多少双眼睛都搁这儿看着你砸了这玉观音,你现在才跟本宫说不可声张?”
说到后面,语调提高,语气中已经有了几分诘难的意味。
众人如芒在背,都抖成了筛糠。
这天气分明不算热,一个两个却都额头大汗淋漓,后背都叫冷汗给洇湿了一片。
按这小太监说的,要让他们闭嘴,那最好的法子,就是杀人灭口。
“请三殿下放心,奴婢定会守口如瓶,今日在玉清宫发生的事儿,奴婢若敢说出去半个字,管教奴婢不得好死!”
不知是谁先开的头。
他们开始不断地磕头,七嘴八舌带着哭腔:
“求殿下放过奴婢,奴婢一定会守口如瓶。”
沈回舟散漫地重新抬手,落在红玉的三角脑袋上。食指尾端贴着三角脑袋上的鳞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
他笑着问江昀:“你觉得他们的话,有多少信服力?”
江昀神色稍敛。
一个两个人到还好管,可人多嘴杂,就难免会有口风露出去。
对沈回舟而言,这口风露出去不露出去,影响不大。
一来,砸玉观音的头儿,不是她起的;二来,他是东临的质子,非大错不能死,而玉妃娘娘也有了身子,上头要是问责下来,他们顶多会因为“管教下人不利”,被训诫一番。
至于凶手,慢慢查便是。
可到时候,“以下犯上”的人就是她了。
江昀如实道:“他们的话完全没有信服力。”
“殿下明鉴,奴婢跟在娘娘身边这么久,奴婢的嘴最牢了!”
江昀的话刚说完,宫人就七嘴八舌地哭诉,表忠心。
忽然人群中站出来个小太监,指着江昀义愤填膺道:
“你这小太监到底是什么居心?殿下都说了去请示陛下,来处置这件事。你逞了威风,又怕自己担责,就像将此事瞒下去,但凭什么要拉我们做垫背的?”
沈回舟笑着问:“方才不是你说的,死也要死个明白。现在玉观音砸了,又怕担责了?”
有了沈回舟这句话。
众人如同有了定心骨,一时间忘了哭诉求饶。
纷纷倒戈,顺着沈回舟的话对江昀发难:
“殿下都好言劝过你了,你不领情,非要砸这玉观音,又想逞威风又不想担责,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
“我说难听点儿,这玉观音里头的东西,没准儿就是你放的,不然你怎么会看一眼就知晓里头有东西?”
“我想起来了,你这小太监前几日还在珍妃娘娘宫里当差,今日怎么跑来了玉清宫?”
话一出,宫女太监侍卫们,腰杆瞬间绷直了,看向江昀的目光也都变了。
珍妃娘娘身边的人,跑到玉妃娘娘和东临来的质子跟前,信誓旦旦说玉观音里头有东西,砸了德妃娘娘送过来的玉观音。
未尝不是贼喊捉贼。
很快,最先同江昀对峙的宫女叫道:
“依我看,是你这小太监受人指使,先对这玉观音动了手脚,在贼喊抓贼,栽赃嫁祸我们德妃娘娘!还请殿下明察秋毫,还我们娘娘清白!”
没有明白指出指使江昀的人是谁。
但众人也都能猜出来。
众人义愤填膺盯着江昀,恨不能将她大卸八块。
指责的话纷至沓来,仿佛密不透风的刀剑形成网,将她围剿。
江昀都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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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宫女太监们说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今日这事能拍板的,只有沈回舟,和沈回舟身后那座宫殿里的,玉妃娘娘。
而现在,沈回舟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了。
她要做的,是让沈回舟在知晓自己别有所图之后,还能心甘情愿地把她留在身边。
但沈回舟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架势,江昀也不指望这时候,对方能替自己解释。
江昀仍旧循着自己原本的话头往下说:
“奴婢方才说,他们的话没有信服力,但奴婢能让他们有信服力——换言之,奴婢可以让她们交代出,背后的凶手是谁。”
“自然也可以,让他们忘了今日在玉清宫发生的一切。”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方才义愤填膺的围剿,在这一瞬间哑然。
众人看鬼一样看着江昀,窃窃私语:
“这人莫不是痴傻愣怔了?好端端的,说什么胡话?”
“准是怕担责,故意在装神弄鬼呢!殿下可不能信他的鬼话,今日这事儿必须报给陛下去。”
沈回舟微怔。
笑渐渐多了冷意,眼神带着探究的意味,审视着眼前的人。
“你说,你可以让他们忘了今日发生的事?”
江昀不卑不亢地迎视,笃定道:
“是的,奴婢可以。”
沈回舟长眸渐渐眯起,太阳穴隐隐作痛。
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了一样。
那些记忆碎片,全都混在一起,斑驳琐碎,分不清真假。
他现在更能确定,自己忘了什么事。
而眼前这个小太监,就是关键。
不等他开口,苏姑姑就不满地呵斥:
“你这小太监说说的什么胡话?这玉清宫上上下下五十二个人,加上淑宁宫来的这九人……这么多人都在这儿,你说能让他们都忘了,就让他们忘了?”
“虽说你是为了玉妃娘娘考虑。但说到底,你擅作主张砸了玉观音,实为大逆不道。你适可而止,我还可以替娘娘,在陛下跟前帮你求个情。”
江昀仍旧盯着沈回舟:
“奴婢能不能做到,三殿下应该比奴婢更清楚。”
“少要妖言惑众,来人,赶紧去请陛下……”
“让他试试看。”
沈回舟出声打断苏姑姑的话。
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众人,闻言俱是一愣。
苏姑姑一哽,看向江昀的眼神更加不满。
她靠近沈回舟,试图小声劝说:
“殿下,此人留在您身边,摸不准是什么意图,但总归不是个好的。何不趁此机会将他从身边拔除……”
沈回舟轻轻摇摇头:
“去把人都叫过来,让他试试。”
苏姑姑见状,就知道是说不通了,只好就此作罢。
她狠狠剜了江昀一眼,警告道:
“这是玉清宫,不是给你装神弄鬼的地儿。我丑话可说到前头,今日你若是做不到,就老老实实去道陛下跟前担责去!”
江昀仍旧没理她,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的怀表。
很快,今日在玉清宫的所有宫人,都被叫来,乌泱泱都跪在地上。
有人搬出来张梨花木椅,沈回舟懒洋洋地侧卧在上头,双腿交叠。
“开始吧。”
8. 有恃无恐
篡改一个人的记忆,和篡改一群人的记忆,完全是两种概念。
淑宁宫来的八人,加上玉清宫的宫人侍卫五十三人,集体催眠篡改记忆行不通。
但她要让沈回舟知晓自己对她做了什么,以此威胁沈回舟保全她,只需要先拉出一个例子示范。
再由点及线,最后统一强化收尾。
江昀请示了沈回舟,让苏姑姑清点了人数,把那一尊被砸了的玉观音抬走,院子里的碎片和红花都清扫干净。只留下今日同她发生争执的宫女在院内,其余人都被带到偏殿。
“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太监要对自己做什么,沈回舟不追究他当众砸了佛像的事儿也便罢了,竟还纵容他胡作非为。
她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头皮发麻得紧,闻言一愣,说起话来磕磕绊绊:“蓝、蓝桃。”
“放轻松,不是要杀你。”
人在高度紧张时,无端会生出一股子警惕,让心理治疗的效果大打折扣。
催眠也是。
前世给人做心理咨询时,她总会从一些无关的话题展开,让患者放下戒备,再悄无声息地拉回,夺得主动权。
解梦,篡改记忆,抑或是助眠,都一样。
江昀摩挲着手中怀表,抬头对她蓝桃笑笑,十分和善:
“蓝桃姐姐,你进宫多久了?还有几年要出宫,蓝桃姐姐想好了出宫后,要做些什么吗?”
蓝桃想白她一眼。
都这种时候了,还有闲心同她胡扯八扯?
蓝桃敷衍地回了几句,就等着江昀切入正题。然而江昀扯来扯去,话头总围着她打转,但又不会太越界。
不是问她出宫后想做什么,就是问她最近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做梦,做了什么梦。
蓝桃说梦说到一半,肉眼可见地没了耐心:“小江公公,你到底要做什么?”
“殿下,这人准是在装神弄鬼!”
苏姑姑本就对江昀这个眼线不满,眼下见他神戳戳对蓝桃问东问西。
大半天说不到正事儿上,无关的话倒是如开了闸的水,越说越多。
苏姑姑皱眉:“这人神神叨叨的,指不定是在拖延时间,殿下,还是把这人教给魏公公处置,让魏公公扒了他的皮才好!”
说到后头,苏姑姑啐了她一口,没好气瞪她一眼。
沈回舟也没了耐心,日头越来越晒,额头浸出些许细汗,晕了脸上的妆,他抬手按按眉心。
他真是疯了,信了这个小太监的鬼话。陪他在这儿装神弄鬼。他的记忆便是真的出了问题,也该是魏无涯动的手脚。
江昀一个身份地位的小太监,哪儿来的本事做这些?
他站起身来,对苏姑姑摆手,转身要走:
“苏姑姑,你叫人去司礼监走一趟。把这小太监带过去,事情都说清楚,问问魏公公该怎么处置。”
蓝桃见状,松了口气。
顿时挺直了腰板,嘲弄地对江昀笑笑:“小江公公,人贵有自知之明……”
话未说完,眼前陡然升起一个铁疙瘩,视线在一瞬间被夺走。
“好了,现在放空大脑,看着我。”
“你今日过来,是为了送观音像。玉妃娘娘完好无缺地收了观音像,让你们在这儿侯上一会儿,她要赏你们些东西。”
“你现在在此,同我说了些闲话。你说同我一见如故,要认我做弟弟,日后在宫里,会多多关照我。”
她的声音开始发散,就像找到空隙的蛇,一股脑钻紧脑子里,开始生根发芽,延展出藤蔓,寻到一处记忆的痕迹,就将其一点点抹除,在慢慢涂上自己想要的记忆。
江昀声音出来的那一瞬,沈回舟也顿住了脚步。
他一脚已经上了石阶,回头看她。
那声音太过熟悉,她手中铁物件,在日光下随着她的话音轻摆。蓝桃的眼神变得溃散时,他记忆里关于江昀的身影也渐渐清晰。
记忆里,那似乎是在一家酒楼的雅间。
眼前的江昀,同他做了个交易。江昀拿着一样的铁物件,用一样好听的声音,让他的思绪放空,从他的记忆中抽离走了什么东西。
可是,到底被抽走了什么记忆?
他试图继续回想,可记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像是有人用温柔刀,在不知不觉间,在他的脑海中装了一扇门。
倘若用蛮力细想,便无异于撞头在那铁门上,人都头破血流了,封锁记忆的铁门却纹丝不动。
除了江昀,谁都打不开。
沈回舟身形一晃,脑中像是炸了一般,额头冷汗更密。红玉见状,缠绕上他的脖颈,一点点收紧。
微弱的窒息感让沈回舟回过神来,才发现江昀也在看他。
蓝桃的眼神已经恢复澄明。苏姑姑掺扶着他,见状担忧地开口:“殿下?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沈回舟摇摇头,扯走颈侧的红玉,让它再度环上手臂。
江昀上前两步,提醒道:“殿下,玉妃娘娘要赏蓝桃姐姐。”
然后转身对蓝桃笑笑:“蓝桃姐姐,殿下夸你们办事有力呢,还不快谢过娘娘和三公主?”
蓝桃连忙跪在地上,毕恭毕敬行了个礼,才抬头:“观音像是我们娘娘的一点儿心意,眼下能平安送到,本就是奴婢们该做的。”
苏姑姑有些惊讶,却还是怀疑,她看向沈回舟,不信这蓝桃真的忘了,江昀方才的所作所为。
沈回舟打量了蓝桃许久,给了苏姑姑一个眼神。
后者会意,对他施了个礼,便走过去对蓝桃说:“你先随我过来领赏。”
蓝桃面露欣喜,再度对沈回舟叩头行了个礼,起身跟着苏姑姑往后殿走。
没多久,苏姑姑重新回来,到沈回舟耳边悄声道:
“回殿下,奴婢方才已经试探过了,蓝桃不记得江昀砸了玉观音的事儿。这小太监,似乎还真有几分本事在身上。”
沈回舟探究地看向江昀。
江昀平静地迎视:“殿下,剩下的人还在等奴婢,烦请殿下回避。”
“你这是什么话?”苏姑姑皱眉斥责,“难不成你还担心,我们殿下偷学你装神弄鬼的手段不成?”
江昀不语,只是看着沈回舟。
“照他说的做。”
苏姑姑只得闭嘴,领着江昀去了偏殿。
偏殿分内外间,沈回舟坐在外间,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盘子没睁眼的幼鼠放在案上,红玉在里头大快朵颐,沈回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江昀让苏姑姑守在偏门,一个接一个人的排队从正门内间。记忆植入结束,江昀便打开偏门,让苏姑姑把人带走。
一个巨大的谎言编织下来,将这些人全数笼罩。
所有人都植入虚假记忆后,江昀最后再将宫人们分为十组,这一次,需要消除这些宫人在等待过程中,带来的的时间误差。
这比植入虚假记忆要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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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多,人数也在可控范围内,催眠后稍加暗示,记忆强化便可。
德妃娘娘那边来的人都在一组,玉清宫的宫人,则被分到剩下的九组,江昀分别过去,统一做了个收尾,好使每组内的每个成员的记忆串联。
两个时辰后,这个谎言终于编制好。
江昀手臂酸疼,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她随便揉揉胳膊,便去见沈回舟。
按照她编织的谎言,沈回舟以玉妃娘娘的名义,赏赐了淑宁宫的宫人,便打发他们离去。
天色有些晚了,沈回舟意味深长看了江昀许久。又同玉妃说了些话,才领着她回去。
两人走的这条宫道,附近都是冷宫,荒废了许久没人住,只是时不时传来女人的疯叫,宫道上却见不到什么人。
江昀能看得出来,沈回舟带她从这里走,是有话同她说。
但他不开口,她也不主动问。
宫墙高耸,夹逼着宫道越往远处越窄,人走在其中,仿佛被困住了一般,渺小得不像话。
江昀前世去故宫的时候,也走过宫道,那时她只是个游客。在导游的讲解里面,太监和宫女这个庞大的群体,没有名姓,生死都在他人的主宰中。而现在,她也成了这其中之一。
宫女到了二十五,还有出宫的机会;她这个太监,怕是这辈子都无法离开这里。
女子的身份无异于悬在她头上的剑,稍不留心就会身首异处,她没什么远大的抱负,只想活下去。
从昨晚到今日,这一番大起大落,她能如愿死里逃生,如愿留在沈回舟身边。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苏喜断了腿奄奄一息靠着桌子腿儿,李有德温热的血溅在自己身上,一幕一幕像根无形的绳索圈着她,收紧,勒着她的心脏,要喘不上来气。
下位者的生死,不过都在上位者一念之间。
她不知道,再留在皇宫,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李有德。
她一定要出宫!
不论能不能行,她都必须抓住能攀附的一切机会,试上一试。
“你今日对他们做过的,当初在一仙楼,也对本宫做过。”沈回舟的声音突然落下,“你今日演的这场戏,就是让本宫知道,你对本宫的记忆动了手脚,是吗?”
江昀抬头对他笑笑:“您终于发现了呀。”
游刃有余的语气,半点儿没有被抓包的慌乱。
像是等他这句话很久了。
沈回舟蹙眉,没看她,垂眸慢条斯理捏着红玉的两腮,使其露出尖尖的獠牙:
“你不怕本宫真的杀了你?”
“您若是没发现我动的手脚,是会杀我。”江昀语气笃定,“但您留我到现在,想必只是想起来,是我让您忘了点儿事,却没想起来,忘的是什么事。当然,您应该也没想起来,您承诺过奴婢的话。”
沈回舟动作一顿:“本宫承诺过你什么?”
江昀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
“我救了你,你说我对你很重要,只恨我是个太监,不能做牛做马报答我,更不能对我以身相许。”
“但你承诺过我,回去后非但不杀我,还要提拔我,赏我黄金百两。”
谎话连篇。
沈回舟简直是被气笑了,胸口起伏,嘲弄道:
“你凭什么觉得,本宫会对一个太监上心?”
“奴婢当然不觉得。”江昀面上笑意更深,有恃无恐,“所以,奴婢直接威胁您啊,殿下。”
9. 可曾出过宫
回应她的是一声不以为意的轻嗤。
沈回舟分明什么都没说,江昀却无端从那双笑意沉沉的含情目中,品味出几分嘲讽。
像是较劲一般,这一路谁都没再开口。红玉缠着沈回舟的腕子,他踩着青石砖往前走,仿佛对那失去的记忆毫不在意。
江昀本想准备了一肚子措辞,只等着沈回舟开口问她,她便能将主动权拉回手中。
但对方不说话,她准备的的措辞,就只能闷在肚子里。这是场没有硝烟的心理战,江昀攥紧手心,劝自己少安毋躁,一路上始终同其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直到了质子宫,沈回舟当她不存在般,旁若无人盘着红玉步入殿中。
“殿下。”江昀出口叫他。
沈回舟脚步顿住,眉梢带几分“不出所料”的笑,他回首:
“你想要什么,才能帮本宫恢复记忆?”
“我突然想起来,苏姑姑的记忆还未清除。”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说的却不是同一回事儿。
沈回舟站在廊檐下,面容陡然一沉,错落婆娑的树影半遮半掩着旖丽的面容,多了几分恼羞成怒。江昀愣了瞬,顿时笑得狐狸一样,她将胸膛挺得更直。
沈回舟有求于她,那她方才的威胁便是奏效了。
生平第一次,江昀也体验了把装波大的带来的成就感。
“苏姑姑不是外人,她自有分寸,不会乱说话。”
“我能活着出宫那天,会帮您恢复记忆。”
两人又是同时开口,沈回舟闻言面色更恼,说完这句话,便扬起下巴冷哼一声,头也不回进了殿。
门“砰”地一声被带上,江昀受了冷遇,也没当回事。
日后要留在沈回舟身边,但原主的朋友和行囊还都在直房,她准备过去收拾下,殿门再次被拉开。
沈回舟上挑的眉眼冷横着她:“江昀,你要留在这里,就该守本宫的规矩。没有本宫的吩咐,不许踏入主殿半步,也不许靠近本宫半分。”
江昀试探地问,隐隐带几分期待:“那殿下的沐浴?”
“不用。”
“守夜?”
“不……用!”
“描眉上妆?”
“本宫说,不用。”沈回舟眉脚跳跳,“除却一日三餐,和红玉的吃食,旁的都不用你伺候。”
沈回舟说得有些不耐烦,一眼都不想多看眼前的人。
尤其是小太监明明笑得谄媚,却站得笔直,半点儿奴性也无。那双澄澈亮堂的眼眸往他身上扫过,总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扒干净,掂量计较着这一块皮肉值多少钱,那一块皮肉又值多少。
江昀如蒙大赦,沈回舟巴拉巴拉一通话,总结下来就四个字:莫挨老娘。
她倒是巴不得能和他永不相见。
她已经打定了要离开皇宫的心思。
沈回舟一个质子,到底也是人在屋檐下,她只能给她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一个背靠玉妃的庇护,旁的什么都给不了。
她要在宫里活动,免不了要借着沈回舟的名头行事,但日日守在沈回舟身边,活动只会受限。
江昀立马狗腿子地应道:“好嘞殿下,那您要吃些什么,我这就去御膳房。”
回应她的“砰”地一声摔门声。
门合上带起灰尘洋洋洒洒在空中,被日落的暖光照出形状。江昀被呛得连连咳嗽,许久才离开质子宫。
这位顶头上司的脾气不好,她第一次见面就领教过了。
她先回了一趟前几日住过的直房。
一进小院,各式各样的眼神纷至沓来。
探究的,惊讶的,不解的。
还有早就从旁人口中得到消息,谄媚讨好对她问安的:
“小江公公,不知您老大驾光临,奴才什么也没准备,您别嫌弃,快请坐。”
“有两日不见您了,昨个儿夜里珍妃娘娘还差人过来,要问督主要走您。没想到,督主器重您,将您调到东临来的质子身边当值了。”
原主是女扮男装,为了隐瞒身份,日常行事都很低调,也不同人往来,明里暗里受了不少排挤。
就像李有德杀了杨天川,却将锅推到她头上。
原主当初若是没死,这锅落到她身上,也会被逼上绝路。
像今日这样受尽殷勤,还是头一遭。
想到这里,江昀不免有些替原主惋惜。
那场大水后,原主为了讨生活,便一直以男装示人。
好不容易寻到了门路,以为能给人帮工挣些银钱,却没想到被骗进宫里。
等发现被骗了想离开时,却已经晚了。
为了隐瞒身份,原主身上仅剩的银钱,都给了净身房的,骗其说自己在来之前,就做了净身。净身房的人收了钱,便没细查,放她进去了。
进宫后原主终日惶恐不安,谨小慎微。宫墙高深,她原本已经歇了要出宫的心思,只想守着女子的身份不被发现,安稳活下来便好。
但这一切,都终结在杨天川死的那日。
江昀颔首,都敷衍应下,从人群中挤过去,进了自己原先住过的直房,同住的苏喜还没回来。
她扭头,问了个小太监:“苏喜呢?”
那小太监伸长脖子往里面看了一会儿,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很快便道:
“适才魏公公派了人过来,带苏喜去瞧病了。”
今日在马车上,魏无涯说,他已经安排了人给苏喜瞧病,可看他那架势,不像真的给人瞧病的样子。
不论是对原主,还是对穿到这个世界的她来说,苏喜都能算得上朋友,她怕因为自己的缘故,害苏喜受牵连。
江昀皱紧眉头问:“可有说去哪儿了?”
“小江公公,你不必担心。”那太监笑着说,“既然是魏公公的吩咐,苏喜他指定出不了事儿,兴许只是去当值了。您不妨先在这儿等会儿,喝点儿茶,我去帮您问问?”
江昀点点头。
大家都是底层人,没必要互相为难。
她打发了那小太监离开,一个人进房,将门掩上。
原主的东西并不多,零零散散的。
原主在宫里当值这两年,上头赏下来不少东西到直房,但轮到原主拿的时候,就只剩下些只剩下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原主都留下来,准备给刚出世的妹妹当重逢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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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虽然已经做了永远出不了宫的打算,但原主心里,仍旧蚕存一丝出宫与家人团圆的希望。
江昀把东西都收拾到一个包袱里,有个骨哨小巧中空,分不清是鸡骨还是鸟骨,尾端刻了个“江”字,用一根发黑了的红绳穿着,江昀将它带到脖子上。
收拾好东西要走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江昀吓了一跳,连忙将骨哨藏在衣襟下。
进来的是苏喜,他穿一身和江昀想差不多的太监服,一见江昀便欣喜笑了,连忙双手掩上门,挡住外头争先恐后伸着脑袋往里面看的人,一瘸一拐地进来。
“江昀,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苏喜压低了声音,绕着她转了一圈打量,“是魏公公为难你了?”
他虽然笑着,但掩不住病色颓唐。
江昀摇摇头:“我没事,我现在三殿下跟前当差,没人为难我。你怎么样?魏公公来人叫你过去了?”
“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叫御医给我瞧了病,喝了碗药。”
江昀眉头皱得更紧。
她可不觉得,魏无涯有那么好心。
但苏喜摆摆手,显然是不想多说这件事。
“哎,昨个儿夜里我听说,李有德死了。你又久久不回来,我担心你出意外,便擅自作主到珍妃娘娘跟前,求珍妃娘娘讨走你……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屋里没有凳子,苏喜索性席地而坐,江昀也不矫情,跟着盘腿坐在地上。
“三殿下也挺好的。”
苏喜叹了口气,同情地看她。
江昀凑过去,小声问:“可是有什么内情,是我不知晓的?”
“有人说,梁王殿下曾问玉妃娘娘,求娶过三殿下,被拂了,一直怀恨在心。”苏喜咂摸着宫里人传的八卦,“你既然在质子宫当值,也该见过三殿下吧?传闻那是东临第一美人。”
江昀想到那张旖丽多情,极具迷惑性的脸,和初见时,她抬手要扎在自己身上的毒针。
“是很美。”
也很毒,像她手里的红玉,迷人又危险。
“梁王殿下是陛下胞弟,但心眼小。他被拒绝后,便暗中吩咐宫人,要给三殿下尝些苦头,好让她去求他。因此这么久来,都没人敢去质子宫当差。你若是过去,保不准就成了活靶子。”
江昀心下了然。
梁王此举,是想让沈回舟陷入孤立无援之地,主动求他。
“在娘娘跟前当差,还能有些油水捞;但到那质子跟前当差,别说油水了,泔水兴许都没得剩。”
江昀听到后面,笑出了声:“我又不吃泔水。”
“你还油嘴滑舌?”
苏喜一瞪她,江昀立刻故作严肃地板着脸:“没有。”
苏喜摸出来个油纸包着的油饼,没好气塞给江昀:“折腾了这么一遭,还没吃饭吧?你先吃这个。等回头我去同魏公公说说,把你调到珍宁宫,和我一起当差。”
他不说还好,一说,江昀肚子也开始咕咕叫。
她用力咬下一口,咀嚼时太阳穴都在用力。
一口艰难地咽下去,江昀又凑过去小声问:
“苏喜,你进宫这么久了,可曾出过宫?”
10. 月事来过吗
说完,唯恐苏喜多想,江昀又连忙补充:
“不是我,是三殿下过几日要出宫游玩,要我随行,我没出过宫,怕做得不周全了,惹恼三殿下。”
“进来的人,哪能那么容易出得去?”苏喜余光瞧了她一眼,见江昀面上浮现淡淡的失望,没戳穿她的心思,“我没出过宫,不过我幼时倒是见过有太监出宫的。那人是东厂上一任督主,出宫前陛下惜别,百官相送,绫罗绸缎拉了辆车,左右随从一呼百应,捧着‘奉旨还乡’的诏令,风风光光回了故里。”
苏喜说着,神色向往。
“江昀,你若想出宫,至少得走到秉笔的位置。我们这种底层人,是没有出宫的机会的。”苏喜低着头,捏紧了手指,声音很轻,“我入宫前就和我爹娘还有兄长说过,我若回去,一定会风风光光地回去。”
那种每天被饿醒的日子,他实在过怕了。
他说着,悄悄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陛下子嗣绵薄,而今珍妃娘娘也有了身子,我悄悄告诉你,你莫和别人说。玉妃娘娘的身子虽然更早些,但她毕竟是东临来的,天启的储君落不到一个异族人手里。江昀,背靠大树好乘凉,你也早点儿拿主意站队才好。”
江昀心里咯噔一跳。
珍妃娘娘也有了身子?
德妃送给玉妃的玉观音,莫不是珍妃动的手脚?
不对,这不对。江昀默默咬着油饼,在心里将这个念头否定。
照苏喜的意思,天启的储君落不到异族人头上,珍妃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借德妃之手针对玉妃?
杨天川死了,李有德嫁祸给她,是想推倒她背后的的珍妃身上。
今日这玉观音,若是再晚些日子暴露出来,那个时候,玉妃的孩子没了,珍妃娘娘腹中的胎儿想必也瞒不下去了。
届时即便是没有证据,但有了杨天川死的前车之鉴,很难不让人怀疑是珍妃有意加害玉妃。
有人想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
江昀忽然醍醐灌顶,所有的思绪在一瞬间贯通,脑中一片澄明。若原主没死,若她没穿越过来,这个局说不定就能成了。
但局做得越精致,就越脆弱。
谁也没想到,她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小太监,成了这场局中唯一的变故。
她现在能确定的是,这背后的主谋一定同魏无涯有脱不开的干系。
但她不知道,眼前的苏喜在这里面扮演着什么角色。
魏无涯把苏喜叫过去,又安然无恙地放他回来,他们之间,想必也达成了某种协议。
一切理清楚后,最后一口油饼也到了嘴里。
她轻轻地试探地开口说:“督主仁慈,认我做干儿子,我攀附上督主,也未尝不是棵好大树。”
苏喜展颜一笑:“你能想清楚就行,三殿下那边不是好去处,你还是早做打算。”
和苏喜说了会儿闲话,天色渐渐沉了。
江昀偷偷去了趟御药房。
上次她帮苏喜拿药时,一脚还没踏进去,就被守门的两个太监推了出去。
她额头的伤,原本是在冷宫留下的,上次往御药房一走,又被那两个太监一推,她便顺势撞在门前的石狮子上。
这次远远地人还没到御药房门前,那两个守门的太监便殷勤地迎了上来,陪着笑:
“原来是小江公公,三日不见,您近来可好啊。”
“上次是我们对不住您,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是魏公公的儿子,多有得罪,还望您海涵。”
“您今日过来,可是哪儿有不适的?”
魏无涯的手笔通天,江昀今日才算见识到了。他认她做干儿子的事儿,不过是今日清晨才成的,短短一日,就传遍了宫里上上下下,将她架得高高的。
架得越高,就越容易成活靶子。
江昀笑笑道:“我今日总觉得头晕,正好闲来无事,便过来看看,希望没叨扰你们。”
“不叨扰不叨扰,您快请进。”
御医都是给贵人们准备的,她这种小太监,能有药童来瞧病便已经是很难得了。
但看在魏无涯的面子上,两名小太监还是请了个经验老道的药童过来。
“小江公公,这是陈今微陈先生。”
眼前人面若冠玉,生了张斯文清隽的脸,一身素净的青色麻布衣裳,一进门,就裹挟着一股药味进来。
“陈先生。”江昀对其行了一礼。
陈今微目无旁人地进来,闻言才稍稍分给她一个眼神。
目光从她的眼下落,扫过五官,在心里有了个大致的印象,将眼前的人归入一个门类。
“把手伸出来。”
江昀依言照做。
陈今微撩起袖子,随手搭上她的腕子,不由得眸光一顿,又往她脸上多看了两眼。
“陈先生?”
陈今微回过神,压下眸中的了然,神色淡淡地摆手:“你们先出去。”
陈今微素来性子古怪,但医术是一顶一的好。他进宫到现在也有五六年,栽培他的师父有心提拔他,但都被他给拒了。
他留在宫里,拿着微薄的俸禄,只给宫女太监和侍卫瞧病,任谁见了,都要说上一句可惜。
可惜不求上进,可惜浪费其才。
两个太监都不敢得罪他,殷切地赔了笑,打发了两个太监出去。
陈今微再没看江昀一眼,往屏风后走,江昀连忙跟上。屏风后是间三平米左右的小室,药品器具都摆放得整齐,江昀不着痕迹打量着小室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着她。
“坐。”
江昀依言在他对面坐下,主动再次将手腕伸出来。
“我今日喝了一杯酒,回去后便觉得不舒畅,还请先生为我瞧瞧。”
“具体哪里不舒畅?”
江昀随口编道:“肚子。”
“名姓。”
“江昀。”
“年龄?”
江昀想了想,凭借着原主的记忆推算出原主的年龄:“十七了。”
“上个月月事来过吗?”
江昀下意识要说“没来”,字到了嘴边,她猛地抬头,惊恐的瞳仁中倒映着对方冷淡的脸。
陈今微提笔悬在宣纸上方,表情毫无波动,久也等不到她的下文,抬眸看去。
黑沉的眸子看不清楚情绪,看她好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私以为至关重要的秘密,在他眼里似乎什么都不是。
又似乎,根本不重要。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一瞬间,江昀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拔腿就跑,还是该说些什么。
女子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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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发现了?
他会去揭发她吗?她会死吗?
她大脑嗡地空白了一瞬,有些颤抖地想去摸怀表,却绝望地发现,方才收拾东西时,她将怀表连同原主的行李都放在质子宫了。
很快,江昀又冷静下来。
万一他是在诈她呢?中医把脉也只能通过脉象强弱大致分出男女。
但太监在少年时便净了身,许多男性特征无法发育,无喉结无胡须,应该和女性差不太多。
而原主常年营养不良,身体发育迟缓,又是年经,看上去与寻常的太监一般无二。
若不是她是身体的主人,怕也是分辨不出来。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江昀笑笑,“陈先生,我只是个小太监,太监哪儿会来什么月事?”
那人神色淡淡,将刚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上个月月事来过吗?”
她紧紧盯着陈今微,心跳砰砰如擂鼓,陈今微面无波澜,她看不出来说谎诈人的痕迹。
陈今微没等到回应,落笔记下,“啪嗒”放下笔,指尖重新搭在她的腕上,停顿片刻,道:“体寒湿气重,月事将近,便会腹痛。”
江昀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她下意识要收回手,但陈今微的指尖还搭在腕间,他蹙眉若有所思,江昀心有忐忑。
眼下怀表没在身上,她也没办法将他催眠。
“先生想要什么,才能帮我瞒下?”
“你有什么?”
江昀一哽,她除了这条命,什么也没有。
“那就先留着,欠我一个人情。”陈今微收回视线,指尖在她腕间,“最近得罪过人?”
江昀迟疑地点点头。
陈今微了然垂眸:“你中了毒。”
如江昀所想,魏无涯给她的那杯酒里有毒。
江昀追问:“先生可有办法根除?”
头一次见到知道自己中了毒还能这样平静的人,陈今微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摇摇头:“此毒发作时,让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但不致命,若有解药,可缓解一二,但无法根除。”
江昀又问:“先生可有解药?”
陈今微再次摇头道:
“此毒罕见,来自大漠,解药需得现配。我先前只在医书上见过,我学艺不精,需要查过医书才能回你。你月事将近,我可以先开几副药给你止痛。”
他说完,起身走到药柜前,略微思索,便要抓药。
江昀道了声谢,往怀里摸银子,问:“先生诊金多少?”
“诊金一两,抓药二两,。”
她的动作顿住,捏着原主仅有的五两银子,不由得瞪大了眼。
一瞬间,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一两钱放在现代相当于750人民币,一副痛经的药就要一千五了?
她忽然很想念布洛芬。
眼看着陈今微的手要伸到药柜上,江昀连忙叫停:“先生且慢。”
陈今微回头,疑惑地看她。
“药就不抓了。”江昀尴尬地笑笑,拿出二两银子放在桌上,“一两是诊金,另外的,是辛苦先生替我守住秘密。我囊中羞涩,再多的暂时也拿不出来,还想请先生不要见怪。”
“我住质子宫,先生日后若有需要,可随意差遣我。”
11. 第 11 章
除了御药房,江昀的脸色好不到哪里去。
她本意是想来看看,又没有什么法子能解魏无涯给她下的毒。但这一趟下来,解药的事还没着落,自己的女子身份就先被人给拆穿了。
江昀行色匆匆,脑中乱成一团浆糊,翻来覆去全是方才离去时,陈今微波澜无惊的脸色。
他收了那二两银子,什么也没再说。
她和陈今微不过是一面之缘,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相信他。
不过陈今微倒是提醒了她,原主月经将近,以防万一,她得提前做好准备才是。
江昀犯了难。
她前世做心理咨询师,受客户委托,要满世界地跑。
有时候客户身份特殊,她出差的时候,难免要经过一些战争之地。条件艰苦的地方没有卫生巾可用,她也试过将纸巾,或者刀纸叠成厚厚的一摞垫进去。
虽然不舒服,但偶尔应急也是可以的。
但这是古代,纸的造假昂贵,贵人们才能用的东西。她一个小太监,也用不起。
二来,古人对月经忌讳得很,以她现在的身份,向宫女们打听这事儿也不好,更别提借月事布这种私密的东西。
也不知道,能不能自己做出来。
回了质子宫,江昀翻找着原主的旧衣物。
除了几件太监服,还有两件麻布里衣,质感粗糙,缝缝补补的,上头打了不少补丁。
麻布倒是可用,但做好了,也免不了要换洗晾晒。
她现在和沈回舟在同一屋檐下,晾晒被发现的风险太大。
江昀抓着那件麻布衣裳,心不在焉地去找剪刀,才想起来,原主连剪刀都没有。
她以前给衣服打补丁,都还是付了点银子,问宫女借的针线。
贫穷让人无计可施,寸步难行。
江昀烦躁地抓了抓脑袋,将自己扔在床上来回打滚。
刚想着要不就月经来几天,她就在床上躺几天算了,但这也就想想算了。
江昀在床上滚了会儿,便出了质子宫,寻到个宫女随手拦下,打着为沈回舟分忧解难的旗号,用两文钱换来把剪子和一盒针线包。
她没见过古代月事带的样子,只能凭借对现代卫生巾构造的大致了解,将麻布剪成长条。
针线活她也没做过,三面缝好后,针脚歪歪扭扭的,谈不上美观,但至少缝得严实。
接下来便是里面的填充物了。
她现在的身份,用不起棉花,只有草木灰和明矾可用。
安全干净什么的,都不是她现在要考虑的事,她只需要一条月事带,解燃眉之急,免得女子身份泄露。
草木灰倒是好弄,江昀今日在花园除草,还有不少草堆积在墙角,但火折子她也没有。
江昀将缝好的半成品塞到茅草席子下,起身下床。
质子宫只有她和沈回舟。
沈回舟占了主殿,两边的偏殿养着红玉和它的口粮鼠,余下的屋子就都是江昀的,她便选了离主殿最远的一间。
屋子不大,只有一张床,采光也不好,阳光照不进来,屋子里潮气很重,与冷气交混。勾得手上脚上的冻疮,如蚂蚁苍蝇爬过,窸窸窣窣地痒。
江昀挠着手指出门,将杂草都堆积到一处。
正想着要不要问沈回舟借个火折子,便听得宫门外一声吆喝。
来的是个太监,看穿着,像是尚膳监的,手中拎着个食盒,见她走下来,没好气往她手里一塞:
“你们主子的,赶紧收着,我还得去下一处呢。”
语气说不上好,满脸嫌恶,好像看见的是什么脏东西,那太监说完便离去了。
江昀掀开食盒第一层,便皱了眉。
今日苏喜和他说起沈回舟的八卦时,她还没太当一回事。她想着,即便是在宫里受梁王打压,但有玉妃娘娘做靠山,也不至于过得太差。
在她的印象里,沈回舟一直是跋扈的,乖张的,高傲的。哪怕是被魏无涯囚禁在东厂,也未曾有过阶下囚的落魄。
但她没想到,尚膳监随便一个小太监,都能踩沈回舟一脚。
一粥两个馒头几张硬邦邦烤得糊了的油饼,和一道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菜。
粥是热的,稀稀拉拉的,看不见多少米,但馒头上长了蓝青色霉斑,菜应该也是几种混在一起,凑过去能闻到一股很淡的酸馊味。
怪不得苏喜说她来这质子宫,会连泔水也捞不到。
她已然能预见,自己日后在这质子宫中,处境有多艰难了。
“公公请留步。”
那太监还没走远,江昀两步上前叫住他,提高了声音:
“殿下金枝玉叶,你们就拿这种东西来糊弄?”
那小太监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鼻孔泻出一声冷嗤:“一个东临来的质子,她算什么殿下?若她识时务,就该早点儿夹着尾巴做人,偏她心高气傲,敢拒绝梁王殿下,能有今日也是她咎由自取。”
“你!”
“小江公公,咱家也不是不给你面子。”那太监揣着手,一副轻蔑的表情,丑话说完了,便开始说好话给台阶下,“只是上头就是这么吩咐的。别说告到督主跟前了,就是您捅到陛下跟前,质子就是这么个待遇,咱家也是按命令行事,您别难为我。”
“上头是这么吩咐的?”江昀不为所动,“您说的上头,是陛下,还是梁王殿下?公公,咱家也提醒你一句,这是宫里,宫里的事儿,还是少听外人的。”
那太监脸色一白。
江昀立刻换上笑,佯装失语打了自己嘴巴一巴掌:“瞧我多嘴,公公您是尚膳监的,自然是给陛下的做事儿的。”
打一巴掌给个台阶下的事儿,她也能做。
江昀说完,也不管那太监是何种表情,便提着食盒回去。
主殿的大门还关着,江昀上前敲了三下,不多会儿,门开了。
“殿下,尚膳监的来送晚膳。”江昀提着食盒给他看,欲言又止,“我看了下,除了菜是馊的,其他都还能用……”
沈回舟撩起眼皮子瞧了她眼,侧过身让她进来。
殿内一切从简,但是干净。
柱子上头的漆斑驳脱落,宫灯锈迹斑斑,整个正殿,最奢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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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想必应该是沈回舟本人了。
妍丽的面容,头上的琳琅的珠钗,和身上的华贵衣裳。
江昀猜,这些珠钗和衣裳,应该也是玉妃娘娘送的。
一想到沈回舟空有个公主身份,却和自己一样穷,江昀心里平衡了些。
沈回舟往里面走,到案前坐下,百花裙如波纹散开。他下巴往身边的小几方向微抬:“放过去吧,你留几个果腹。”
江昀愣了下,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在苏喜那儿已经吃过了,应了一声后将食盒放下,将两个有霉点了的馒头揣在怀里,便对沈回舟道谢。
后者摆摆手,注意力全在身前的书上,但久也等不到离去的脚步声响起,沈回舟抬头。
江昀还站在原地,眉头微皱,有几分愁苦的意味。沈回舟冷笑一声:“质子宫不比他处清闲富贵,若是受不住,趁早走了便是……”
“殿下您有火折子吗?”
沈回舟愣了下,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说起这种和正事儿毫不沾边的事儿了。
江昀抓着怀里的馒头解释:“院中有些杂草,可以入菜,奴婢才疏学浅,但略懂些厨艺。”
沈回舟眼神怪异地瞧着她,终于从怀中摸出个火折子扔给她。
江昀连忙道谢,喜不自胜地离开。
她将院中的枯草捆成一团,都抱进后厨。
质子宫是有后厨的,炊具和菜刀也都有,只是宫里常年无人居住,后厨早就成了蛛丝老鼠洞,灶台荒废,炊具也都被锈和尘土盖着,江昀又花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清理出一片空间。
灶台生了火,江昀先煮了些热水,给沈回舟送进去,回来又将烧过的草木灰拨出来。
她其实并不会做饭,前世只有给养的狗做熟食时,才会进厨房。
狗饭好做,所有食材混在一起,日一声打成糊糊,隔水蒸就可以。
但她已经在沈回舟跟前夸下了海口,只好从怀里摸出二两银子偷偷溜进尚膳监。
这个点儿了,尚膳监只剩下几个当值的小太监。江昀同他们套近乎,说了许多好话,再三保证不会往外说出去,才用二两银子跟他们换了一碟贵人吃剩的点心,半两的猪皮,三四勺盐,和许多不要的菜叶子。
回去后捡出来能吃的,洗干净。
猪皮切成小块下锅煎油,待油温差不多了,才一股脑全丢进去,加少量的盐。
从沈回舟那儿拿回来的两个馒头,也去掉有霉点的外皮,放进火里烤。
等菜烧好的过程中,她便坐在草垛子上,伸手烤了烤火,消解冻疮带来的痒意,才开始往半成品的月事带里灌草木灰。
第一次做这些,她还不太熟练,塞塞挤挤好半天,终于薄厚适中。
“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来得突然,江昀手一抖,月事带掉在地上,草木灰便撒出去不少,她连忙去捡,沈回舟却先她一步,弯腰捡起。
江昀眼皮子一跳,心脏像脱缰的野马,大脑飞速转动想着对策。
沈回舟蹲在她面前,拎着东西上下打量了一番,眸中闪过疑惑。
“这是什么?”
12. 第 12 章
沈回舟的问句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搜肠刮肚硬拼起来的措辞,被疑惑打得烟消云散,到了嘴边就成了:“殿下您不知道吗?”
沈回舟沉默了。
“本宫该知道吗?”
这回轮到江昀沉默了。
她不知道要怎么和沈回舟解释,只好打着马虎眼:“我也不知道,您该不该知道。”
“少卖关子。”沈回舟蹙眉不满。
他想问这东西到底是什么。这小太监来历不明,手段吊诡,一个铁疙瘩就能抹了人的记忆,这东西相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这话他到底没问出来,眼神不着痕迹掠过眼前人,小太监也在看他,面上的疑惑真真切切,藏着探究的意味。
四目相对,那视线若灶台下的明火,恍若要透过他这张华贵的皮囊下,将他的灵魂翻来覆去,窥探出什么东西来。
沈回舟垂眸。
视线又落回到手中物上,沾了许多不知道是什么灰,他的手上和裙摆也无一幸免,黑乎乎的。
但他绞尽脑汁在记忆里搜刮,不论是来天启前,还是来天启后,他都确实没见过任何东西,能和眼前的东西扯上关系的。
是他的记忆又出问题了吗?还是说,这小太监又对他动了手脚?
生平第一次,沈回舟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怀疑,
沈回舟又看了眼江昀,她也在看他,两人面面相觑,不言不语,各怀心思。
沈回舟想的是,这小太监是天启人,又惯会装神弄鬼,见过什么东西是他不曾知晓的,也正常得很。他若真的继续问下去,怕是会叫其看出来马脚。
江昀想的是,沈回舟出身尊贵,贵女用的月事带和寻常百姓用的自然不一样,又加上她的手工粗劣,莫说沈回舟了,她自己若不知早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怕是也认不出来。沈回舟认不出来,她也没必要揪着不放。
“寻常百姓用的鞋垫而已。”逻辑自洽后,江昀打着哈哈,伸出双手掌心朝上。
她还以为自己得多说些好话,和沈回舟周旋许久,才能打消他的怀疑,却没想到沈回舟今日好说话得很,将东西扔还给她。
江昀道了声谢,连忙揣回怀中,没错过他瞥见被草木灰沾了的手指,试探地问:
“殿下,菜快烧好了,我先给您净手?”
“不用了。”
沈回舟收回手,同她拉开些距离,长眸却始终警惕地盯着她,满脸防备。
像受过一次欺负后,趴在车底下偷偷观察人的猫,江昀想。
江昀便也没坚持,倒了一盆热水混了凉水,待水温差不多了,才端给沈回舟洗手。
像是默契一般,谁也没提方才那一茬。灶台下火烧得柴火和枯草噼里啪啦,滋啦作响,暖着空中的冷气,却对僵持的气氛束手无策。
赶紧走吧赶紧走吧赶紧走吧。
江昀坐回到灶台前,不敢再看落在脚边的月事带,心中暗暗祈祷,巴不得沈回舟赶紧离开眼前。但天不遂人愿,沈回舟洗了手,便站在一旁。
江昀余光瞥了眼,沈回舟立在风口,华丽的裙摆沾了枯草,和这一派烟火气格格不入。她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灶台看,又时不时地看向她。
仿佛要将她从外到内扒干净。
江昀出声道:
“殿下,您不用这样提防着我,我不是您,不会趁您不注意给您下毒。”
沈回舟掀起眼皮子,睨了她一眼:“你是在说本宫恶毒?”
“不敢。”
“我看你挺敢的。”沈回舟轻嗤。
自从今日两人在宫道上将话说开了,这小太监在他面前就没了那副谄媚讨好的模样,连“奴婢”也不自称了。
江昀装聋作哑,没接话。
猪油炒得菜叶子滋啦滋啦,汁水在火势下洇出,混着油翻滚,冒出白色的雾气,不是很重的油气和青菜的清香,弥漫在夜色中,勾得人频频看去。
沈回舟眸色暗暗,问:“哪儿来的这些?”
江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我方才去尚膳监拿的。”
“拿的?”
江昀嘿嘿一笑:“尚膳监给贵人们做菜,剩了些菜叶子,我瞧着成色挺好,捡捡选选还能吃,喂猪就可惜了,便问他们拿了回来。”
沈回舟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瞪圆了。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监,竟然给他吃猪食!
“今时不同往日,殿下,咱能有得吃就不错了。尚膳监给的猪食是吃,我做的猪食也是吃,吃什么不是吃?”
“胡言乱语!”
沈回舟扬着下巴冷哼一声,甩袖就要离去。
江昀在他身后追问:
“殿下,您两日没进食了,真的不吃吗?”
沈回舟刚想硬气地扔一句“不吃”,但转身走了没两步,腹中咕咕叫了出来。
他羞恼地回头,果不其然,便看见这小太监狡黠地笑着,像只狐狸。
江昀适时给台阶下:“至少我是在您眼皮子底下做的,卖相差了些,没往里面动手脚。您多担待些,日后我能在宫里混的好了,咱也还能吃些更好的。”
沈回舟抿着唇,没说话,但到底是留了下来。
江昀偷偷瞥了眼他阴沉的脸色,心道果然是娇滴滴的小公主,估计从小到大都是养尊处优的。
这辈子唯一吃过的苦,就是来这里做质子。
她其实蛮想问她,既然在宫里过得不好,怎么不问她的玉妃姐姐寻帮助。
但她的职业习惯,就不喜欢打探他人隐私,想了想,还是没问。
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江昀便往锅里的菜叶子加了点盐,然后起锅,分成两碟。接着清洗了,便去打了两桶井水,换上一锅冷水,重新坐上锅。
沈回舟立在一侧,看着她瘦小的身板儿提着水桶,从灶台的火分出的暖光,走进浓重湿寒的夜里,又走回来。单薄的身躯,无端生出股子韧劲儿,叫人移不开视线。
冷水进锅后,江昀又坐了回去,双手对着火光翻来覆去地烤,最后两手搓搓,找了一根木棍。他从灶台下拨拉出来两个被烤得焦乎乎的馒头来,然后添了两根木棍,火势更大了些。
刚烤好的馒头还烫手,江昀戳了两下,便隔着油纸抓起来放进洗好的碟子里,剥去烤焦的外壳,内里软宣,冒着白色的热气儿,也分成两份。
江昀回头看向沈回舟:
“殿下,外头冷,我给您送进去吧。”
四目相接,沈回舟瞳孔跳了下,仓皇移开视线。
但很快又反应过来,眼前不过是个小太监,他只是提防着这人在饭菜里动手脚,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沈回舟“嗯”了声,刚要转身往外走,便听江昀道:
“殿下,我原本是去院里拔些草给您做饭的,但念着您身份金贵,怕吃坏了您的身子,才斗胆用了些银钱,去尚膳监换来这些菜米油盐。”
“奴婢也不是想跟您要钱诉苦的意思,毕竟为您分忧,是奴婢应该做的,实在是奴婢囊中羞涩,宫里上下打点都离不开银子……”
她欲言又止,语气为难。
沈回舟脚下一个趔趄,回头剜了江昀一眼,才刚平息下来的怒气,又蹭蹭蹭冒了上来。
他就知道,这小太监看着乖顺,但从头到尾透着一股逆反的劲儿,一旦得势,便装也不装了。
若是不敲打一二,怕是日后要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了。
他回头,瞥了眼她手里端着的碟子问:“你要多少钱?”
江昀嘿嘿一笑,唯恐他收回前话,忙道,“不多,您给我十两银子就行。”
沈回舟险些被气笑了,他倒是敢狮子大开口。
十两银子,换一碟烂菜叶子,馒头还是从他这儿拿的。
“三两。”
“八两。”
“五两。”
“妥的,殿下,妥的。”
江昀弯着腰,语气带几分讨好,笑里却一点儿谄媚也无,看他像看冤大头。
沈回舟嫌弃得冷哼一声,领着江昀重回了正殿,她将那两碟菜放到先前的小几上,才发现尚膳监今日送来的吃食,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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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舟都没怎么动。
沈回舟从袖中摸出几两碎银,在手里掂了下,准备给江昀的时候,便见她盯着那个食盒。
“凉了。”
江昀闻声抬头,心道这位小祖宗挺矫情的,不过转念一想,沈回舟是公主,哪怕再落魄,那也是公主,矫情一点儿也在情理之中。
江昀试探地问:“我去给您热热?”
沈回舟这次长记性了,警惕地盯着她:“这次要多少?”
江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多不好意思啊,为殿下分忧,是我的分内职责。”
鬼话连篇。
沈回舟横了她一眼,江昀忙对他竖起一根手指:“您给我一两银子就行。”
沈回舟把碎银扔给她,江昀飞快提着食盒出去。
趁着热粥的空当儿,江昀飞快将草木灰塞进半成品月事带里,才提着热好的粥过去。
沈回舟不想看见她,江昀将饭放下便要走,沈回舟让她把对面小几上的红玉拿过来。
江昀依言照做,本着拿人手软的念头,把装有红玉的木托盘放到沈回舟手边时,她还客套地夸了句:“蛇如其人,殿下养的蛇,和殿下您一样国色天香。”
“好看吗?”沈回舟抿了一口粥,闻言抬眸,见江昀连连点头,忽而勾唇,笑得妖冶,“你可以摸摸它。”
江昀询问地看向他,心里蠢蠢欲动,她其实挺怕蛇这种生物的。
但前世大学室友喜欢爬宠,在宿舍养过不少,她也曾壮着胆子摸过两次,凉凉滑滑的,手感很好。
沈回舟一手支着下巴,轻轻颔首,眸中兴味盎然。
江昀迟疑地伸出手去,红玉立刻缠上她的手腕,蛇尾绕着她长了冻疮的手指,冰冰凉凉,滑而不腻,越收越紧。
拇指大小的蛇头歪头盯着她,忽而张开嘴,露出尖尖的獠牙。尖尖的小小的,似乎也挺可爱,江昀小心翼翼地去戳。
沈回舟幽幽提醒:
“它有毒。”
“剧毒。”
“三步必死的剧毒。”
江昀脸色一白,慌忙收回手,将红玉从手腕上撸下放回到木托盘上,抬头便见沈回舟幸灾乐祸地笑着。
狗东西。
难怪她刚才这么好心,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的。
江昀皮笑肉不笑:“殿下您慢用,我先退下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仿佛有洪水猛兽在身后追,还没出门,就听见身后店内传来沈回舟的笑声。
江昀在心里将沈回舟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攥着着手里的几两碎银,心里总算有了几分安全感。
出宫的日子遥遥无期,她只能先看着眼前,宫里的衣食住行,那那儿都离不开钱。
翌日一早,江昀是被疼醒的,捂着肚子下床喝了口水,回来才发现褥子上添了几道血。
她连忙换上做好的月事带,趁着天还没亮,将脏了衣物和褥子一起洗了晾晒。
但一阵阵腹痛袭来,让她有些后悔,没有找陈今微拿药止痛了。
白日还好,挨着灶火便没那么冷,身体暖了,腹痛便也减弱了些。她给沈回舟做了一日三餐,领了银子,就能来这儿取暖。
夜里她倒是想睡,但不知是不是四周太过安静,全部感官注意力都集中在腹部,她躺在床上疼得满头大汗,身体蜷缩成了虾状,翻来覆去合不上眼。
最后睡过去,还是疼晕了。
不过好在,原主营养不良,月事只有三天,江昀萎靡不振了两日,第三日一早,神清气爽出了门。
上次去尚膳监拿的菜叶子不耐放,已经坏得差不多了;这三日又从沈回舟那儿薅了些银子,手头也没那么紧了,她得再去一趟尚膳监,看看能不能讨些食材。
但白日人多,不好动作,江昀便想着先去寻陈今微问问解药的事。
“小江公公,督主请您过去一趟。”
江昀刚出宫门,迎面走来两个白靴校尉,对她恭敬地作了个揖,其中一人靠近江昀,压低了声音道,“魏公公还说,让您把吃饭的家伙事儿给带上。”
13. 第 13 章
路上江昀猜过许多种魏无涯叫她过来的可能。
但在跟着白靴校尉进来东厂大牢时,她还是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是她第二次来东厂。牢房是沈回舟上次呆过的,仍旧昏暗仍旧潮湿,只是这一次,牢房中多了盆子炭火,却不是为了取暖。
火烧得炭噼里啪啦作响,火光跃着跳着,映亮了太师椅上,魏无涯的脸。
他还和上次一样,穿着蟒纹圆领袍,肩上裹着条大氅,微微向前倾着身体,双手掌心向炭火盆,烤着火。暖融融的光,拉着影子斜斜长长的,几个小太监恭敬地跪在一旁,泡茶,倒茶,敬茶,一口一个干爹叫着,一派温馨祥和的做派。
江昀从一进来就牢记非礼勿视,低着头,目不斜视,只看向魏无涯向他行礼:
“儿子给干爹问安了。”
魏无涯对她招招手,江昀小步走到他跟前,刚要学着另外几个太监跪下给他敬茶,魏无涯对旁边的人道:“给他拿张椅子,跪着像什么话。”
江昀心里一跳,那几个小太监也因着魏无涯的话,向他看过去。
一束束视线藏着嫉恨,不屑,鄙夷,如同那正在燃烧的炭火,烤得她心肝脾肺肾都在灼疼。椅子搬过来了,那人还恭敬地叫了她一声:
“小江公公,您请坐。”
江昀如芒在背,魏无涯这话,无异于是在给她树敌。
这宫里生活,和现代的职场,其实差不了两样,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但位置是有限的,只有将上头的人拉下来,才有取而代之的机会。
魏无涯是棵可以托举的大树,而她站在这上头,脚下却虚浮着,身后除了个魏无涯,什么支撑也没有。
魏无涯已经将她架起来了,必然不会轻轻放下。
江昀垂眸:“儿子谢干爹赐座。”
落座后,魏无涯又亲手给她倒了杯茶。
江昀眼皮子一跳,连忙伸手去接:“干爹,您折煞奴婢了,奴婢自己来就好。”
魏无涯避开他的手,斜横了她一眼,江昀手上落了空,魏无涯已经将倒好的茶放到她面前了。旁边几个小太监眼巴巴看着,魏无涯却把茶壶放回到左侧的小太监面前,再无别的动作。
江昀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魏无涯在此时,又打了个响指。一旁两个太监捧着个匣子,放在江昀跟前。
“打开来看看。”魏无涯轻抬下巴。
江昀低声道谢,手心出了汗,开匣子的手也在抖。
所幸,这匣子里并不是什么断指毒虫之类可怖的东西,两串成色上好的珍珠,两锭银元宝,在几人眼皮子下一览无余。
贪婪,嫉妒,想占为己有,江昀能清楚感到,那些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她连忙合上:
“干爹,您这是?”
满意地瞧着她面上的惊恐和惧意,魏无涯又摘下左手大拇指上的绿玉扳指,“哒”一声放在那匣子上,江昀觉得自己快被从里到外,烧成焦骨了。
“咱家听说,你前几日去尚膳监,讨要了些东西?”
江昀“唰”地从椅子上起身,跪在他面前:“儿子知错,请干爹责罚。”
“咱家说要罚你了吗?”魏无涯眼神示意她坐回去,“咱家的儿子,可轮不到捡人剩饭的地步。你给咱家做事儿,咱家也不能亏待你,这些你先收着,不够再问咱家要。”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可魏无涯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江昀看着眼前的烫手山芋,迟疑地坐回去。
她没敢坐太实,只是轻声问:“干爹有什么要我做的,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魏无涯顿时抚掌大笑,对左右道:“瞧见了吗,这就是咱家的好儿子。”
左右连忙逢迎符合,江昀却感觉头皮发麻。
魏无涯笑够了,抿了一口茶,抬头示意江昀看对面。
隔着烧得通红的炭火盆,那便是一面墙,沾了血的墙。血污瞧着像刚渐上去的,还未氧化成暗红色,被火光照得森然。
江昀不明所以,却见魏无涯屈指,“哒哒哒”在小桌上轻敲了两下。
很快,门被推开,几个白靴校尉架着一个人进来,浑身湿漉漉的,蓬头垢面,满身血污,好多处都被打得皮开肉绽,衣料和旗下的皮肉都粘连起来了,却仍旧脊背绷紧,身形如鹤不肯低头。
那人被架着走到墙的对面,便高昂起头,他似乎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却仍旧高昂着头,对上魏无涯的时候,一双眼凶狠煞气,他用尽全力,朝魏无涯啐了一声。
一时间,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几个太监都悄悄打量着魏无涯的脸色,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指着那人骂:
“大胆?竟敢对督主不敬?”
白靴校尉立时扬起了鞭子,朝那人挥打去。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血迹横飞,那人却高昂着头,隔火死死盯着魏无涯,叫一声“痛快”,江昀第一次见这种血腥残暴的画面,那人的血溅到她脸上来,顿时胃里翻滚,她不忍地侧过脸。
“江昀,你放肆!”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江昀偏头看去,叫起来的是个小太监,他像是抓到了她的尾巴,眼中藏不住得意,“督主被下贱之人当众辱骂,你还在这儿无动于衷?亏得督主如此赏识你,没想到竟是这般白眼狼……我看说不准,你和荆鹤安那匪贼,就是一伙儿的!”
无端一顶帽子扣下来,江昀暗暗捏紧了手指。
魏无涯隔岸观火,并未出声,算是默许了眼前人的诘问。
她没解释,盯着那人发难:“督主受了辱骂,却面不改色,是为宽宏,有容人之雅量,不与那匪贼计较。他还未有吩咐,你便先张牙舞爪起来了,莫不是要骑到督主头上来发号施令了?”
这话一出,那小太监脸色骤白。
江昀继续道:“眼下匪贼还未有动作,公公你就先跳脚了……你说,到底是我和那匪贼是一伙的,还是你做贼心虚,想将锅甩到我头上?”
“你胡说八道!”
“江昀。”魏无涯看了会儿戏,终于开口制止,江昀还想继续发难,闻言只好噤声。
“陈宝,你出去,自领十五杖。”
被叫陈宝的太监狠狠地瞪了一眼江昀,分明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攥紧拳头,垂头跟着两个白靴校尉离开。
被罚的是陈宝,江昀却并没有多安心。
陈宝被带出去后不久,落在荆鹤安身上的鞭子也停了,江昀没敢看,少说少错,她只是望着魏无涯,等着他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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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荆鹤安,前段时间梁王殿下去白船山剿匪,抓来的匪寇。这人与朝中人勾结,私吞了今年拨给前线的军款粮草,煽动百姓揭竿起义,陛下把人交给了咱家,想知道同他勾结的是什么人。”
魏无涯又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人吧,骨头硬,咱家又是个粗人,用尽解数也没能让他开口,这不……他还有力气骂咱家呢。”
魏无涯说这话时笑着,一副开玩笑的姿态,身旁伺候的几人一时间也都陪着笑。
笑声刺耳,衬得对面的挑衅咒骂魏无涯的荆鹤安,像个跳梁小丑。
伤害性不强,侮辱性极大。
江昀也讪讪地陪着笑了两声,明白了魏无涯叫她过来的目的。
她没想过掺和到前朝的纷争中,但而今箭在弦上,她想走也难,便只能顺势往下接话:“奴婢原以为督主分忧,有什么需要奴婢做的,督主只管开口就是。”
魏无涯前头铺垫了那么多,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咱家想要他招供,你有什么法子?”
江昀攥紧了袖中的怀表,魏无涯也随着她的动作,往她袖子的方向看去。
他喜怒不明地哼笑一声:
“可别和咱家说没法子,你上次让李有德自首的时候,可是有本领的很。”
“奴婢不敢。”江昀看向他左右的人道,“奴婢这法子,是独门秘术法,不传外人,烦请督主屏退左右。”
魏无涯摆摆手,左右相继起身,意味不明地从她身上看过去,白靴校尉们将荆鹤安的手脚都铐上,才一一离开。
江昀起身,对魏无涯颔首,问他要了一块帕子,到一旁的水盆里蘸了些水洇湿。
而后在魏无涯毒舌一般审视的眼神下,踩着荆鹤安的影子一步步走过去。
后者像是刚从血水中打捞出来的一样,手脚都被粗重的铁链子牵制,整个人跪坐在地,随着她的靠近,同她对视。
蓬头垢面,那张脸被血污沾满了,看不清楚五官,但那双眼睛锋芒毕露,一副凶相,警惕地盯着她的动作。江昀毫不怀疑,倘若没有这些链子,他肯定会扑上来将她开膛破肚。
江昀走到离他两步远的距离,还没在他面前蹲下,这人就咧嘴恶劣地笑着,啐了她一口:
“狗日的死太监,要杀老子就来个痛快,不杀老子,老子早晚扒了你的皮。”
“你能不能扒我的皮,我确实不知道。”江昀面不改色,“但我能确定的是,你再这么嚣张不敬,督主会切了你那脏东西,把你也变成和我一样的……死太监。”
身后传来声轻笑,江昀没回头,荆鹤安却清楚地看见魏无涯脸上的嘲弄。
他脸色一沉,见江昀在自己跟前蹲下,立刻往后靠,提防地盯着她的手,唯恐她真的动手。
但江昀只是将帕子递给他,温和道:“擦擦脸吧。”
荆鹤安没动。
“做人要识时务。你往日再风光,而今也是阶下囚了,勾结朝臣私吞军款粮草,是死罪,督主能留你到今日,已然是宽宏大量。”江昀继续道,“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坦白从宽,若你能自首,老实招供,督主还能宽宥你,留你一命,让你与我做个兄弟,日后一同孝敬督主,为督主做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