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亡妻三年后》
1. 第一章
“……今岁怎么将百家考核设在了万人坑?屠杀万人的妖女相灵真就死在这里,虽说活该死状凄惨,但不是传言人死得越惨化作的厉鬼越可怕吗?”
“……这可有意思了,你在害怕?别担心,要是厉鬼索命一说是真的,岂不是让我们证实了鬼怪之谈并非杜撰?”
好吵。
“慎言。”唧唧喳喳的讨论声低下去,少年温润嗓音隐隐含着不容置喙的意味,“祁岭余氏松口开放万人坑冢禁地,有慕容前辈在其中游说出力,算是我等难得的机缘,且莫要再说一些怪力乱神之事。”
好吵。
死了以后,也会听到这么吵闹的声音吗。
这些声音不算太大,听来却忽远忽近,疾走的脚步越来越近,十几个孩子活像唧唧喳喳的小麻雀,丝毫没有历练的危机感,每句话听来都让她头痛欲裂。
那道温润声音停顿片刻,又道,“再者,百家各位前辈既然将考核设在此处,定然有所思量,不会教我们出事。何况今日慕容前辈会到阵眼处的余家祠堂处理事务,有慕容前辈照应着,不必恐吓自己。”
好吵。
“……是说虚应学宫那位慕容前辈么?听闻当年慕容前辈还是相灵真师弟时,并称学宫两位出类拔萃的天骄,各有一派支持者。因理念不同,两拨学宫弟子之间也总是剑拔弩张,因此碰撞出许多教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呢。”
……真是欺人太甚,她只是死了又不是聋了。
少年们嬉笑打闹间,相灵真不堪其扰,睁开双眼,面无表情,预备诈尸给小后辈们一点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小小的教训。
这一睁眼,眼前顿时晕眩发黑,教相灵真不得不重新安详地闭上了眼。
她心中一跳,缓缓想。
不好……好像没死透。
毫无察觉的少年们仍在自顾自笑闹:“……就是这位慕容前辈呢。此处万人坟冢牵扯陈年旧案,连盈钧洞天这样隐世不出的学派都来了几位同辈中的佼佼者,大家可要好好表现啊。”
百家考核,虚应学宫,盈钧洞天。
几个被提及的词在脑中绕来绕去,耳熟极了。
微弱意识终于回笼,相灵真吸一口气,一面忍受耳边的折磨,一面试图用手掌将自己支撑起来。
尝试半晌仍然未果,相灵真周身近乎虚脱,从指尖到发梢都痛得发颤,说是没有半点动弹力气也不为过。
她终于放弃了。
相灵真静静躺在坑中,又悲又喜,听着小麻雀们交流奇闻异事,仰望天空半晌,才接受自己活过来的事实。
自己这是……借尸还魂了么?
枕着不知道哪个倒霉鬼的骨头,相灵真认真思考这算是怎么回事。
——不必多想,绝非如此。
身体虽疼痛好似烈火灼烧冷水浸透,却仍能知晓还是原来那具不错,连着腕上的红蕊胎记也分毫不差,如何用借尸还魂来解释?
那么自己这算是假死?
或许她当年并未死去,只是重伤垂危,因而教所有人、甚至连着自己也误会了?
……不是的。
相灵真叹口气,不待分析便将这念头否决。
自己死得多惨自己还能不知道么?当时万箭加身的疼痛犹在,射穿脖颈那一箭都快将自己身首分离两处,怎么也该死透了。
连着排除两个猜测,相灵真的心仿佛被幽深潭水浸没,冻出细细密密的冰碴。
那么……就是有人用了回魂之术将她唤醒。
她心下发冷。
这样的禁术,究竟怀揣何种心思,才会借此教相灵真起死复生?
“……说来,慕容前辈承诺来查余家大小姐莫名暴毙之事——这已经是他们余家三年来的第十七桩了吧?死的都是族中青年才俊,再这样下去连都血脉传承都要断绝了吧?”
另一道应和声不乏同情:“的确诡异,余家已经病急乱投医,不然也不至于违背上一任余家家主病逝时的遗言,打开坑冢禁制。不过相灵真故去已有三年,这一处万人坑今日重开,想来也是有安抚人心的意思在里面……”
躺在坑底的姑娘被这些唧唧喳喳的小麻雀打断思绪,愣愣望天,她还没适应这副锈得好似碰一下能碰瓷这群年轻人的身子骨,只能缓缓眨动眼睛。
喔,原来距离她身死,已有三年啦。
那道青涩的少年声音又道,“……相灵真毕竟是学宫祭酒座下首席弟子,这次会不会有学宫来人给她收殓尸骨啊?”
这猜测并非毫无由来,当年学宫对于相灵真的重视在百家弟子之间一向有目共睹。然而还未等他将话说完,另一位少年先没好气打断了继续发散的话题。
“相灵真手上血案累累,连着那次任务同行的几位同窗都没放过。犯下这么大的事,学宫没把她除名都已是仁至义尽,难道还冒天下之大不韪请她安息啊?”
青涩少年被这不客气的话语凶得悻悻,嘀咕两声:“哦……哦……说的也是……”
差点惊坐起的相灵真痛得倒吸凉气。
方才她一边听这群没礼貌的小后辈造自己的谣,一边筛选自己需要的消息,还未来得及为自己所剩无几的好名声悲痛,耳中先捕捉到学宫没将她除名这件事。
自她复生以来,这是她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了。
松口气的同时,相灵真心中悲喜交加。
她的确没有安息。
世事难料,她不需要收殓尸骨了,她活了。
不待喘过一口气理解三年后的仙门百家将自己传成什么青面獠牙模样,几位小后辈已转移了话题,“只是你说……慕容前辈的亡妻,是他们中哪一位啊?”
这位死而复生的厉鬼又被灌了一耳朵当年学宫里不对头师弟的风流逸事。
相灵真锈蚀的思绪当即停转,少见地面露茫然。
慕容前辈?慕容非吗?
他娶妻了?
脑子还没转过弯,相灵真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慕容非知道自己被造谣到昔日理念不对付的师姐面前了吗。
“你们别不信!听闻当年与相灵真同行的几位同窗之中就有慕容前辈未过门的未婚妻呢,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争取与祁岭余氏交涉,希望将坑冢禁制重开……可惜……”
她试图跟上话题,然而脑子空空,努力转了转,还是一无所获。
当年同她一齐的几位同窗——模糊记忆里几张面孔皆是学宫中倒向自己、如何也看那位慕容前辈慕容非不顺眼的师弟师妹们。
要从这几位里挑一个,那还不如说相灵真就是那位传闻中让慕容非做了鳏夫的未婚妻。
现在的小后辈们真会说笑。
土坑的天四四方方犹如还未盖上的棺材板,正好方便让相灵真这没死透的冤魂从中爬出装神弄鬼,吓一吓嘴里说起来就没个数的小家伙们。
相灵真向来有了想法就要付诸行动,待攒了点力气,她便默默爬起来,不急不缓拍去衣上尘土,才满意地屈指一敲,腕上幸存的镂空红玉镯状护体法器发出清脆响声,打断小麻雀之间的窃窃私语。
白衣姑娘趴在坑沿,与扭头望来的少年们无辜对视。
顶着几道惊悚目光,相灵真对面前瞳孔地震的小后辈们俏生生一笑,病容苍白鬼气森然,语气幽幽。
“劳驾,小家伙们,知道慕容非在哪处吗?”
她出现得莫名其妙,又十分理直气壮,倒把这群小后辈唬得汗毛倒竖,活生生如见了鬼一般。
这边说着还不算,相灵真一副正慢吞吞从坑中往外爬的震撼架势,当即吓得少年们炸毛般扯着嗓子嗷嗷大叫。
“别过……你你你等等你你等等等等……”
没魂飞魄散已是作为世家子弟多年来的良好教养,这时候哪有人还有办法再回答她的问题?
涉世未深的少年们瞪圆眼睛,毛骨悚然,被这出回魂诈尸吓得手忙脚乱连连往后缩,抽剑出鞘声七零八落,哐哐当当好不热闹,像炸了锅的豆子乱蹦乱窜,慌乱之中,倒让相灵真迅速辨明谁才是自己要找的问话者。
领头那位白发少年显然比其他小家伙们更经吓,没有后退,也没有拔剑,这时还勉强维持住淡然风姿站在原地,恭恭敬敬欲言又止请她名姓。
“慕容前辈今日赶来余家查案,并未遮掩行踪。前辈是何人?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又是……如此作态?”
白发少年做足友好态度,相灵真却不回话,只一个劲盯着那群退至白发少年身后的小家伙们猛看,心中疑惑星星点点往上冒。
她复生后这张脸变了很多么?可方才也摸索过,护体法器仍在,总不至于教自己腐败不成样吓到小后辈吧?
相灵真抬手摸索,谨慎确认自己并非成了缺鼻子少眼有碍观瞻的一具尸体,仍是原先那张脸不错,无论如何也勉强有个人样,不至于到吓人地步。
那就不是她的问题了。
小家伙们一惊一乍,教相灵真不禁幽幽叹气。
几个小辈话都说不利索,看来也是指望不上的。
“我么?”相灵真拉过她好师弟的姓氏作挡箭牌,熟稔为自己编好名字,懒懒道,“我名慕容是……也算,慕容非的族姐?”
她莞尔一笑,“你们不会想到哪里去了罢?”
小后辈们脸上一红,定睛望来,见相灵真虽眉目苍白,却仍有正常吐息,脚下影子随着她的动作变换,十分凝实,并非所想那般厉鬼回魂,不禁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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惭愧低头。
白发少年眼瞳微动,顺着相灵真的话,对她温文尔雅行上一礼,“原来是永临慕容家的慕容姑娘。”
他顿了顿,又委婉道,“却未曾在百家中听过姑娘名姓,想来是以其他身份行走仙门,敢问慕容姑娘名号?”
相灵真听出言下的试探之意,眯了眯眼睛。
说的也太明显了。
套话这种事,这白毛小狐狸还没修成呢。
自己眼下身份说出去着实不太光彩,相灵真不经意在这小家伙面前晃了晃腕上烙着慕容家纹的护体法器,满意看到对方信上三分的神情,才将护体法器掩回衣袖之中,开始胡诌八扯。
“我身子骨不那么好,平日里深居简出,少有在百家走动,自然仙门知晓我的人不多。我寻你们慕容前辈,因来到此地后发现案件隐情,需要慕容非同我见上一面。”
这样的解释倒也合理,那之中一位善解人意的少女犹如理解她的难处,感慨道:“慕容前辈今日会来余家祠堂,所以前辈你找慕容前辈,是为了给别人申冤呀?”
见这天真可爱的小后辈发问,相灵真下意识低头看一眼除了护体法器外空无一物的自己。
明眸善睐的姑娘笑了。
她抬起头,语气愉悦,露出两排森然皓齿。
“嗯对,我找他寻仇。”
滴答——
滴答——
流水渗地声清晰惊人,余家祠堂汇聚的百家弟子拢成一圈,神焦气躁,时不时转头去探门口身影,却总是期待落空。
他们等得心神不宁,余家家主最是坐立不安,精神紧绷下,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教他受惊似投去目光,这副神经质模样引来在场后辈纷纷宽慰,却也不见缓解几分,只得纷纷无奈作罢。
淅淅沥沥的水声越发汹涌,余家家主的表情愈来愈接近崩溃,正当所有人全神贯注之际,只听一道清脆收伞声兀然响起。
众人蓦然精神一振。
来了!
青年身影跨入门中,将纸伞靠在一旁,对余家主微微欠身一礼,才向眼泪涟涟的百家小后辈们解释,“方才路、遇妖邪,纠缠,有所耽搁。”
他又对余家主歉声,“余家主、莫怪。”
两句话念得断断续续,虽说来难以连贯,吃力生涩,吐字却咬得缓慢清晰,听来并不觉得难受。
慕容仙君的天生缺陷在百家之中不是秘密,因此在场众人并未露出异样轻视神情,反倒松了口气热泪盈眶。
太好了,慕容前辈终于到了!
余家主急忙将慕容非引至身前,面上庆幸溢于言表,“慕容仙君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镇阴令可、布置下去了?”慕容非微微颔首,有条不紊嘱咐,“此处为、坑冢阵眼,怨念影响,因而,灵气暴乱、实属……正常,莫怕。”
他拍了拍学宫弟子的肩膀,声音清润柔和:“去,西南角、三十二处,站好。”
抬手间,慕容非腕上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弯温润凝实的白玉镯,未经雕琢的料子上乘,作为护体法器却未免太过朴素。
余家主有意轻松氛围,便做出十分感兴趣模样,“灵力充沛,华光流转,这样好的法器,慕容先生是从何处所得?”
慕容非眉目沉默下去,片刻后,才慢条斯理回答。
“亡妻、遗物。”
慕容非将透白玉镯敛进衣袖中,抬眸轻声道,“实在……想念,便、带在身侧……睹物、思人。”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竖着耳朵的百家弟子默默收回了无处安放的八卦心态,忏悔地望墙面壁思过。
“这——这样啊。”余家主神色凌乱,当即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只得尴尬笑上一笑,识趣地住嘴。
再问下去也不知会套出什么不妙的事情,拉家常最好还是适可而止。
好似为了打破尴尬,镇阴铃骤然泠泠不断暴响而起,将众人齐齐吓了一跳。骇然望去,寒气便不自觉便自脚底窜上头顶。
百家之中门徒弟子抽动刀剑以作警惕,手无缚鸡之力的余家主却脚下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幸而两位族中子弟架住了他的最后体面,没在众人面前跌个彻底,却也止不住手脚绵软打哆嗦。
在众人乱成一团的情形下,慕容非顿了一顿,好似预兆到不可思议的事情般,缓缓回头——
朝思暮想的师姐脸色戏谑,站在门外光亮处,乌发随长风柔柔翻卷,仍是记忆中温婉动人姿态,恍若隔世。
这样好的模样,偏偏眸光一丝笑意也无,一如既往笑不入眼底,蓄着即将爆发的翻涌风暴,实在可怖。
“小哑巴,我好像听到你……到处和别人说我是你亡妻?”
2. 第二章
慕容非愣愣望着那道身影,白衣缱绻,日光模糊了记忆中姣美如银月的面容,师姐笑音一如既往,温和而轻柔。
太熟悉了。
这声音在梦中出现过千百回,只消得一个音节,便能让慕容非认出它的主人。
相灵真没空揣度他的心思,转了转腕上护体法器,抬眸看来,笑意明灭,心情不是大好。
这护体法器并非属于相灵真自己的那一枚,品质却不相上下,又能为她所用,隐匿身迹或是改换面容的能力都还在,只是本相会被器主所见,无法隐瞒。
而这器主是谁,相灵真心中早已下了论断,也因此有了大摇大摆出现在余家宗祠的底气和理由。
相灵真似笑非笑,逼音成线,在慕容非耳边低低道。
——跟我出来。
一众惊悚目光中,慕容非向门口那位面容青涩的白衣姑娘快步走去,一面嘱咐,“故人来访、莫怕,我去见,见她。”
慕容非这边有所动作,白衣姑娘也不多留,转身就走,一路无话间,慕容非随相灵真在祠堂不远处停下。白衣姑娘终于肯转过身,没有半点征兆,她骤然闪电般伸手抓住慕容非手腕,眸光冰冷,拽着人就要问话——
【……师姐?】
还未等相灵真往对方脸上砸一串质问,这道奇异轻微的声音先一步阻止了她的行动。
相灵真猛然顿住,目光从慕容非一动未动的双唇上扫过,心中有些惊疑。
方才是慕容非说话?
那道声音欣喜而不可置信,细听还带了些手足无措,以至于相灵真第一时间没能把它同面前的神色淡然的青年对上号。
慕容非似乎也有些意外,正犹疑她为何忽然停顿,目光平和望来,让相灵真看清对方瞳色浅淡,光线一照,泛出温和的琥珀色泽,将眉目衬映得遥远缥缈。
这副清冷出尘模样却同耳边声音有着天壤之别。
【……是真的,师姐?】
【有温度……是真的。】
这些话语落在耳中,相灵真神色不禁诡秘莫测:是幻听了?难不成是自己在坑底躺了太久,耳朵一直没什么用处,才终于退化成这样了?
还是说……这就是慕容非的心声呢。
相灵真蓦然想起关于对方的传闻,慕容非能够感知到旁人情绪变幻这件事在仙门百家不是秘密,只是不知缘由为何,自己复生后竟能直直读取这位好师弟的心声。然而她终究没有十分把握,相灵真盯着在自己面前堪称温顺的学宫同窗,若有所思。
听到心声这件事究竟是否同她自己猜测一致,验证一番就是了。
相灵真当机立断放开手,那道莫名其妙的声音如她所料,从耳边戛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
声音虽消失了,感知情绪的能力却还存在着。
相灵真清楚了。
所以……方才那莫名其妙出现在耳边的声音,就是慕容非的心声?
慕容非眉目微不可察低低地压下来,面上仍然维持矜持模样,心中却好似有些不大开怀。
好奇异,这种感知旁人情绪的能力……
相灵真扫了一眼。
“你别动。”
相灵真对能听到心声的接受程度十分高,以至于可以说是意外之喜。她再次抓住慕容非手腕,五指下青年的腕子猛然一僵,分毫不敢动弹,慕容非只微微抿唇,小心翼翼抬眸看来。
相灵真如愿再次听到了对方磕磕绊绊的心声。
【师……姐……?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嚯,这孩子还问呐,七上八下的心路历程都快被自己扒个底朝天了。
相灵真懒得管教师弟无处安放的好奇心,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之后,她放开慕容非手腕,切断两人之间的链接,如同抓住把柄,冲好师弟露出温柔笑颜,轻声细语。
“看到我回来,师弟,不高兴吗?怎么做出这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她将感知外放,兴致盎然。
原来探究别人情绪波动竟然是这样奇异的感觉,她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将其用在慕容非身上也毫不收敛,丝毫不在乎这位师弟是否能够发现。
慕容非显然有所察觉,纠结了一瞬,“……师姐。”
“如你所见,我在测谎。”相灵真对上一个问题的答案不感兴趣,不过是随口说来逗逗慕容非。此刻出口的问话才是她想知道的,相灵真盯着慕容非的眼睛,迫使他回答自己,“所以,你能感知到我现在的情绪么?”
那双眼睛有些闪躲,似乎不敢与她对视,羞赧无措几乎教这年轻的慕容前辈僵直在原地。
“不……能……”慕容非诚实地摇头,极其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仿佛要十分急切为相灵真解释,“师姐、我,不能。”
似乎怕她误会,慕容非又急匆匆补充一句,“一直……都、不可以。我不、滥用。”
慕容非性子温润孤高,信誉稳定,不像她相灵真在学宫与百家中声名狼藉提来便是骂声一片。一瞬也不必去猜疑,相灵真当即就放下心。
不过她与慕容非这种正人君子不同,这般能力既然被她分享,自然要在始作俑者身上滥用一下。
至于读取旁人心声……相灵真隐晦扫了一眼自己这位师弟:她自慕容非身上共通来的这份神异,是所有人都可以读取,或只是慕容非一个?
这些自然都可以往后再议,眼下她最想问的是——
"我相信你,那么,且让慕容前辈为师姐解惑,我的护体法器怎么在你手上?"
相灵真慢条斯理挽起袖子,缓缓转动那只戴着慕容家纹殷红玉镯的手腕,神情似笑非笑,“你的这只,又为何在我手上?”
这件事上,相灵真不想探听对方心声,也不在乎是否能够得到真相,只是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够让慕容非亲口来向自己解释。
慕容非沉默片刻,一句一顿,“那么,师姐可、怀疑过,为何自、己能够……起死回生?”
“嗯——我也不知道呢。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莫名其妙又活过来了。”相灵真很是无所谓地笑起来,眉目弯弯,将目光转向宗祠细细观察,“真是世事难料,祸害遗千年。”
相灵真口气亲昵,漫不经心调侃一句,“博学广识的慕容前辈……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
“大约……”出乎意料,慕容非竟轻声应了她不着调的问句,“是因为,我翻出族、中结契文简,一试。”
“腕上护、体法器……就是,承载物。”
相灵真的动作明显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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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白衣厉鬼慢慢回头,目光直勾勾盯在慕容非脸上。
旁人听去大抵做不出什么反应,然相灵真自幼受虚应学宫祭酒教导,天下万册篇籍向她开放,修行路上翻阅百家书卷,饱读氏族术数,自然知道慕容非口中的结契是什么东西。
得到了确认,相灵真第一反应不是愤怒发难。
原来是永临慕容氏同生共死的结契禁术,互换护体法器……也是因为这道禁术的要求罢了。
相灵真用尽全力才压下揍一顿师弟的心,轻轻捂住脸,深深地、无助地叹一口气。
天可怜见的,她多惨啊。
背了屠杀万人的锅之后,还要被这破孩子抓回来打苦工。师弟还是小时候好,长大了主意多连带着自己也遭殃。
她几乎是从牙关中挤出笑声,“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替自己复活在党争里不对头的师姐?”
“看上去学宫还是任务布置得太少,或是慕容氏不必再用你去操心变革,让你现在太闲了?”
相灵真向来擅长用话语戳别人心窝,果不其然,面前的青年骤然失态,情绪跌宕一瞬,强撑着对她认真解释,“并非、如此。师姐请,莫说气话。非心中,向来钦佩、师姐。只是……所持观点、不同,不是、派系党争。”
慕容非显然很不适应一次性说一大段话,因此静默下去,慢慢移开目光,不敢来看相灵真的反应。
“怕什么?我又不会笑你,当初在学宫中你不就知道了吗,不然当年我又何必出手帮你?”
相灵真微微挑眉,“转回来。你不看着我讲话,是不尊重我,我才要生气。”
两人心照不宣跳过那段关于慕容氏的隐晦问询,换做更温和的话题,提及慕容非的天生缺陷,两人之间也毫无扭捏姿态。
相灵真对自己这位学宫师弟并不持有敌意,反倒因在某些事物上看法一致,因而总是对对方抱有欣赏态度,收敛毒牙,从未过于为难慕容非。
然而大约是她实在说话总教旁人不经意中伤,于是流传着空口白牙夺人性命的一桩逸事,教亲身经历的知情人笑作一团。
也唯有在学宫中与自己分立两派的慕容非会认真告诉她:并非如此,作为学宫首席,师姐向来分寸得当。
相灵真忍不住笑话他:这学宫上下,怕是只有你这样一本正经的古板小孩认为我会因此伤心了。
现下一本正经的师弟抬起手至半空,意识到不妥,又轻轻放下了,轻声道,“师姐,先同非……进去吧。”
相灵真笑着点点头,“好。”
两人交谈也不过一盏茶功夫,慕容非随相灵真踏入宗祠,引来一众好奇目光。
相灵真丝毫不怕被认出,护体法器已将她的眉目轮廓修柔,变得温和清秀,同原先的那张明艳到充满攻击性的面容天差地别。
先出声的是余家主。
“这位姑娘是慕容仙君的朋友?”余家主为难道,“恕我直言,恐怕此处不该是这位姑娘该来的地方,邪祟就在附近,姑娘看起来娇弱,最好还是快快离去,可莫要撞了邪气回家大病一场。”
想将她排斥在外的想法也太强烈了。
相灵真眯了眯眼。
世上客气话术这样多,怎么偏选了个最不中听的?
3. 第三章
“这位就是余家主了?幸会幸会。”相灵真眯起眼睛,笑意在唇角扬起,做出十分无辜神态,像只狡黠好奇的狸奴:“今日这里好热闹啊,是出了什么事?”
她顿了顿,又道,“听闻余家的小辈们总是横遭不测,余家主请节哀,毕竟今日不解决了这事家中还得再折几位小辈,不要太过伤心,以免一大把年纪垮了身子骨早去十几年,多不值当。”
这话里的火药味浓重,余家主当即挂不住脸,百家弟子也不禁皱起眉头,流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相灵真却好似没有察觉到气氛的沉重,仍然眉目盈盈,“唉,我说错了,也不必折寿,再七日大概就能敲锣打鼓过头七亲朋好友重开宴了。”
余家主沉下了脸,“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相灵真停下感慨,连着笑意也冷了下去。
“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可只有自己最清楚。”毫无预兆,相灵真骤然提高了声音,“余家主,是不是?”
“我听闻,你余家正试图进行一些借尸还魂的禁术呢?至于禁术所需要抽取的灵力,你也挑好了人选?”
众人被这尖锐的话语吓得一个哆嗦,余家主更是涔涔冷汗向下淌。惊魂未定间,余家主当即怒斥出声,“你这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娃,为何在此大放厥词?宗祠重地,岂容你胡言乱语、放肆诋毁?”
他的态度过于慌张,以至于这副心中有鬼的做派显眼至极,先前将信将疑的百家弟子见余家主欲盖弥彰模样,视线也不禁凝滞下去,迅速自余家家主身旁清开一圈真空地带,十分戒备将人上下打量。
“你管我是谁呢?”相灵真却不曾被唬住,白衣姑娘冷冷一挑眉,笑意盈盈,“我是谁都不妨碍我抽你。”
“坏事做多了走在路上自然有天来收,还好我不是天,不用随手收一些无用的东西在手上。余家主,你应该知道的吧?报应这种事情,来得总是最快的。”
“你——”
祁岭余氏作为旧士族一向自矜自傲,排斥数十年间分裂兴起的仙门百家派系,便是如今落寞下去,也依旧不屑与之同列。
在如此微妙态度影响中,族中子弟自然没有见识过百家之间阴阳掺半百花齐放的骂仗,何曾能与相灵真这样一抵十八家舌灿莲花把人骂出好歹的不要脸学宫首席同场较量,当即被浇了个狗血淋头,震悚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余家主当即被气得血液上涌,眼前阵阵发黑,看得一旁余家子弟忙上前搀扶。
待缓过了气,余家主遥遥指着相灵真,神色愠怒,“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在这里大放厥词,污蔑我余家?”
“我?”
相灵真好似听到了十分有意思的话,点了点头,“也是,怪我忘了自报家门,不好让你们知道是谁在这里痛打落水狗,万一化作厉鬼找错了人报复,那也未免太过凄惨可笑了。”
她毫不在意余家子弟投来的愤恨目光,张口报出先前糊弄小后辈们的名号,“在下慕容是,同这位慕容非慕容公子是本家。”
出声的同时,她抓住了慕容非的腕子,示意对方附和自己。
自她出声开始,慕容非便一言未发,相灵真只看他睫羽低垂便知晓这位慕容仙君已然神思放空,此刻被她抓了手腕才终于回魂,转过头,正对上白衣姑娘瞥来的威胁目光。
众人下意识朝慕容非投去求证视线,节骨眼上冒出一个不认识的人来,怎么也会心底发怵,却见在外总是以冷淡形象示人的慕容非此时竟有些温顺姿态,微微颔首,肯定了相灵真的身份。
相灵真满意地收回目光,心声却在耳边幽幽响起,一刻也没将她放过。
【……师姐学识修为皆在非之上,品行世人仰止,风仪天下无二,此番作态,定然是余家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才教师姐这样生气……】
慕容非心声突如其来,相灵真当即毛骨悚然,触电般放开了手,死死忍住扭头的冲动。
对方那张熟悉到印在脑子里的脸此刻让她感到无比陌生,相灵真从心底怀疑站在这里的慕容非被人调包了。
当年同自己在学宫中争执不下固执己见的慕容非,还是你么?
腹议的同时,相灵真没忘记正事。
“不知道这样的身份——余家主能满意了吗?”
“就算如此,这位慕容姑娘缘何要这样针对我们家主?我们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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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余家主有所表示,忍无可忍的余家子弟先一步踏前出声,愤愤不平,“不知慕容姑娘从哪听来的谣传,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这样咄咄逼人态度,慕容姑娘岂不是太欺负人了?”
相灵真顿了顿。
“我这也算咄咄逼人?”她笑了起来,轻蔑瞥了一眼余家主,“我还没说些更让你们伤心的话呢。”
……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有证据么。”余家主终于开口了,声音阴冷,倒与先前弱不禁风一吓就倒的模样大相径庭,好似因为相灵真一再转移关于出示证据的话题,教他有所把握,“这位自称永临慕容家的慕容姑娘,年纪不大手段却不少,血口喷人之事竟也做得手到擒来。”
相灵真若有所思,看余家主的态度,好似心中笃定这事不会被发现,自己的态度更是让他多了一层底气,只是非常可惜……
“唉,此言差矣,”相灵真带着一丝促狭地朝余家主露出微笑,眼底却冰冷惊人,颇有山雨欲来的味道,“你怎能假定我没有证据?”
她说得又轻又快,不等众人反应,相灵真抬手掷出被包裹得圆滚滚的布团,在十几道惊悚目光下,布团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缓缓动了起来。
余家主脸色骤然惨白,一瞬血色褪尽,他目光骇然,死死盯着布团,站在原地无法动弹,浑身忍不住发起了抖。
再两息,他不可置信般望向相灵真,迭声喃喃,“怎么可能……你竟真的找到了?”
那一团东西似蹭似爬,终于落到余家主脚下,发出嘤嘤的细弱抽泣,一声一声嗫嚅着简单的词句,混乱无序,好似婴孩牙牙学语。
那里面包裹的究竟是什么,在场百家弟子脸色精彩纷呈,相灵真环视一圈,一个想上前去证实的愚笨后辈也看不到。
不错,这两年百家弟子的质量的确高了不少。
相灵真收回目光,牢牢钉在冷汗如瀑的余家主身上,拉长声音,语调轻快带笑。与她相识多年的慕容非下意识让了半步,师姐生气的征兆在他看来再明显不过:“来之前顺手从你家祖坟坟头捞的,不客气。”
她的视线一转不转。
“不打开看看吗?”
4. 第四章
兴许是相灵真目光太具有压迫性,教那张伪装后柔和的面容也变得锋锐森然,那团东西好似因此受到惊吓,随之停住了含糊不清的咿呀话语。
这细细碎碎的声音一停,众人才惊觉余家宗祠落针可闻,竟安静到有些诡异。再看余家主,已是脸色灰败,片刻抬起头,牙关紧咬,面上充满恐惧与绝望。
他望着相灵真的脸,毫无特别之处,那张脸普通得在记忆中也会被模糊。余家主却在心中隐隐升起猜测,不敢面对,只反复喃喃,“你究竟……”
如何找到这东西?如何能够进余家仙法术数封印的族地?如何……
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令爱病逝,余家主伤心欲绝,就可以行移花接木之事,害死旁人的女儿来满足作为父亲的私欲,教他们也来尝尝青年丧女的锥心之痛么?”
余家主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好似正确认自己的猜测,“那些孩子……我并未想害死她们,意外身亡这种事,我也不愿看到。”
“但也并不心疼对么。”
这话说来异常尖利,一些年纪尚浅的百家弟子听不下去,不忍心开了口,“余家主毕竟在不久前经受丧女之痛……慕容姑娘,还是口下留些情面吧……”
相灵真抬眸望来,深深叹气,眉目夹着些无奈与温和,神色悠悠,“那么,这位小友,若是对待丧失了底线的畜生,人应当抱有同理心么?”
那弟子不假思索,“自然不是。”
待这回答脱口而出后,小后辈才猛然反应过来相灵真的意思,惊讶道,“原来——这位……他做了什么?”
见小后辈终于反应过来,相灵真当即微微一笑。
“自然是一些难以启齿的……腤臜事。”
相灵真一向喜欢且欣赏这样心肺尚且还柔软的孩子。
六岁那年她被祭酒带回虚应学宫,承祭酒指点启蒙,随着年岁渐增,却与之在人性善恶上有所分歧——祭酒认为人性本恶,要经由后天教化学礼知义,收敛本性,方能不走上邪道,成就圣人君子。
她不大赞同对方的理念,相灵真在学宫接触着形形色色的人,因而认为稚子生来性情混沌。在这之中,她仍旧认同祭酒的举措:人仍需后天教化学礼知义,却不为成就圣人君子,只为成就超脱凡俗的自己。
“至于究竟是什么事……且问问这位余家主好了?”
温柔亲昵的好脸色自然只留给这些仙门百家初出茅庐的小后辈,相灵真将脸转向余家主时,已是神情冰冷,说不出的肃杀之气在眉目流转。
“找人为令爱替死,是不是也得瞒得好点?”见余家主一副死不悔改的痴惘模样,相灵真耐心也当即告罄,“余家主若实在不舍得爱女,当然也可以教令郎为她去死,莫去祸害不相关的无辜人。”
话音未落,沉寂许久的镇阴铃狂响而起,凄厉尖锐,打了众人措手不及。心神剧颤间,只见案桌前神龛所供奉的小像已不知何时睁开双眼,一手指向门外,一手指向余家主所在处,神色诡谲,竟有倾身而下之意。
相灵真毫不意外,微微侧过头,得来慕容非点头示意。这迅疾且诡异的变化让所有人惊在原地,便看邪像已由慈悲垂目化出恶鬼相,双瞳好似存在般缓缓转动,不消一息,邪像发出咯咯笑音,犹如心满意足,它的目光落在百家弟子身上,贪婪扫过一圈,便咧嘴一笑,露出狰狞獠牙。
“哎呀。”相灵真轻声自语,“醒了?”
白衣姑娘的声音很轻,被邪像笑声掩盖,因此除了慕容非,在场没有人听清这饶有兴致的话语。
醒来的邪像已经盯上了目标,瞬息衣袖拂动,踏步而下,身后无数与神龛相连的黏腻泥水向外扩散,浑浊而污秽,扑向四面八方。
宗祠当即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小后辈们纷纷现出法器,手中仙法频出,却骇然发觉犹如衣带的泥水竟刀枪不催,仙法落下便消失无踪,而法器若是沾上一星半点,更是深陷其中难以挣脱。不得已之下,百家弟子只得将法器自手中放开,保证自己不被卷入这污秽泥水。
混乱之中,相灵真悍然出手,趁着这炸了锅般场面带来的隐蔽,掩在袖中的竹卷长驱而出,其上镌刻的封印术法大亮,向邪像兜头笼罩而下。
同样受到污秽侵扰的慕容非下意识将腕上灵镯往后遮蔽,另一只手中现出书刀,笔走龙蛇,凌空悬刻阵法,行云流水,下意识回顾嘱咐,“所有、百家弟子……别动!”
先前命小后辈们站定的阵法与他手中书刀相互呼应,发出淡淡莹光,显化出千丝万缕光线,将百家弟子笼罩其中,隔绝了邪像攻击。
慕容非布置百家弟子各自站位就并非希望借助他们的力量擒住邪像,为了自己能够第一时间护住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后辈,他在一开始便分出一大半灵力,铸就这道不被邪祟侵害的屏障。
邪像发出悲愤嘶吼,震天动地,隐约似女子尖锐啼哭,落入耳中剧痛难当。相灵真瞥向余家主所在方向,果不其然看到对方手中紧攥的引印一角,不由在心中冷笑。
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余家主也同样侧过了头,投来冰冷一眼,手中掐诀,极快地向相灵真指了一下。
神智全无的邪像受到牵引,转过头木愣愣看着相灵真。
停顿片刻,邪像直直冲来,面色化作哀哭悲恸,速度奇诡,顿时激起相灵真身旁被殃及池鱼受了无妄之灾的小后辈们一阵鸡飞狗跳。
相灵真忽而想:或许刚才本就不该抱着期待妄图唤醒对方根本不存在的良心,以至于如今自己被邪像当做零嘴来看了。
这危急之间,她竟仍游刃有余冲慕容非打了个手势,指向余家主方向,示意自己这位好师弟将麻烦悄无声息处理掉。
竹卷在袖中起伏,相灵真正待抬手,却看慕容非为她虚空点画阵法,信手一推,待其没入自己眉心,便头也不回卸了周身灵力直奔余家主而去。
相灵真一愣,邪像却不管这片刻出神究竟有着什么寓意,已至她身前,伸出尖锐爪牙,几乎要触碰到相灵真双眼。
相灵真叹口气。
好罢,她这次醒来不就是为了来收拾这些的么?
她牵扯过师弟灵力化作的丝线,简单覆盖在自己灵力之上,编织作阵法假象,将邪像塞在织线中裹上一圈,毫不留情镇压下去。
待邪像被困在阵法之中不再动弹,不敢轻举妄动的百家子弟才松了口气,向手中拎着余家主快步走近的慕容非投去目光。
“……小哑巴。”相灵真仍站在原地,半晌才慢悠悠转过身,传音道,“你好像很信任我这具刚刚起死回生的尸体。”
慕容非一怔。
场面被安抚下来后,他才发觉自己方才下意识纂刻的阵法竟并非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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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助相灵真桎梏邪像行动的禁制,却是用来为相灵真出手制住对方提供灵力增幅。一时之间,他愣在原地,竟有些无措。
“师……”
“看来得感谢师弟信任了。”相灵真轻轻笑了一声,打断对方话语,看慕容非耳尖飞红,开怀地切断传音。
“好,等下让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相灵真转头安抚小后辈们,隔空点了点那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邪像,口气轻松,“你们——不要再苦着脸了,没添麻烦已经是给你们这位慕容仙君最大的帮助,难不成还想抢着和你们的慕容前辈处理这事呢?一群心高气傲的小兔崽子,再修炼两年吧。”
被相灵真不着调地宽慰后,小后辈们接连放松下去,目光转回慕容非身上,又看了看他手中睡得安详的余家主,表情变得纠结不已。
“慕容前辈……”
余家子弟更是咬牙,“请问慕容仙君……为何这样做?”
相灵真道,“问他不如来问我罢?”
她哼笑一声,弯腰掰开余家主手心,将能够短暂让邪像听从指令的引印挂在指尖,好似感到极有意思般,“我倒是没看出余家主连着我的命也想一起拿去,在邪像动手时还特意在生死簿上圈了我的名。也不知那些孩子是否也是这样,出于意外而身亡了?”
方才仍忿忿不平的余家子弟被这丧心病狂之事打击,一时只感面上无光,不由得微微低头,却又无法放纵相灵真将余家脸面往地上踩,只得硬着头皮出声维护。
“慕容姑娘……这话说得是否太过了?慕容姑娘一来就对我们家主抱有如此恶意,在未查明证据前,或许家主也并非故意害人,如何能让慕容姑娘如此恶语相向?”
辩解话语实在苍白,家中精心培养的青年才俊接连暴毙后,余家早已在这三年走向没落,如今跟在家主身侧的小辈皆是匆匆从旁支带回本家,还未受过严格规训教导,是以在维护家族一事上,即便有心也无力。
“啊。看来我没说清楚。”相灵真微微笑起,眸光冰冷闪烁,“不妨等你们敬爱的余家主醒过来之后,去好好问问他——为何这么费时费力来复活余姑娘?”
“或许……我想你们也可以问问你们的家主大人,地上那团东西,和方才想来尝一口你们的邪像,到底是什么来历么?”
相灵真头也不回摊开手,慕容非已将那邪像悬空拢在小阵中,从容递去,放任相灵真兴致缺缺抽身这场闹剧,在百家弟子面前展示邪像逗小孩们玩。
慕容非沉浸在思索中,对相灵真尖锐态度毫无波动,只眉心微蹙,轻声道,“非得罪。”
“请借,非一人、验证,可否?”
即使已然猜测到这一处究竟发生了什么,慕容非对待无辜的余家子弟却仍然温声细语。几个年纪不过十六的孩子面面相觑,最终稍大那一位站了出来,畏畏缩缩在慕容非指示中递出一只手,五指发抖,很是恐惧而灰败脸色。
相灵真那边唧唧喳喳的声音这下停了,小后辈们不约而同投来目光,众目睽睽之下,证明血缘相关的术法将那布团与余家子弟手心相连,化出血色符文。
小后辈们目光凝固,慢慢望向散开一角的布团,断指在其中痉挛,好似无法解脱的灵魄在向他们求助。
——那是余家子弟血骨凝炼而成的阴灵。
在场的百家弟子莫不毛骨悚然。
5. 第五章
因无法转生投胎重来一世,如何能不怨气滔天?
这一次虚应学宫来的小后辈半天没出声,过了一会,才淡淡道,“土也是地啊。”
他身旁晚一些进入仙门百家修习的弟子正是精神紧绷,听了这句话,下意识接道,“什么?”
小后辈在同窗心照不宣的笑声里也笑了出来,面上带着绝望的淡然,“当年学宫玩闹对对子,这是上一句。一般路过的相前辈反问着对了一句‘他也是人?’。”
一旁被翻出光荣事迹的相灵真本人顿住,停住懒洋洋摆弄邪像的动作,默默抬眸投去一眼。
这是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么?
不敬师长,祭酒带出来的学生怎么一届比一届更不守规矩。
显然仗着正主不在,小后辈们说起话来也百无禁忌。
来自盈钧洞天的小后辈面露钦佩,“……相灵真前辈,我还是蛮敬佩她的。”
“可不是。”他身旁一位的少女笑眯眯接话,唇角弯弯,像只狡黠可爱的狸奴,“相灵真前辈死前屠杀领命讨伐列国的芈军,怎不算做了一桩大快人心的好事?”
“芈君野心膨胀,出身列国的诸位哪一个不是深受其害呢。”
她的话得来一片赞同,“统领芈军的卫忌一死,那芈君偕吞并仙宫列国的脚步就只能放缓下去了。我倒要看看,待再两年,仙宫列国联手反抗下,他们这位芈君该如何在中原继续立足。”
这边说着,少女又去肘了肘身旁方才扒出相灵真逸事的少年,少年严肃神情当即没能绷住,只好投降加入了他们的闲谈,“平日老师就不允许我们提起相灵真前辈,这下好了,今天在此处倒是一次性提完了……”
“也不知回去后祭酒要怎么罚……”
“你不说就是了。”少女摇头叹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祭酒又不会逮着你问,老师也不会要你事无巨细地交代说了什么。好师弟,难不成你还要自己去自告反思?”
她的好师弟幽怨望了她一眼。
“别混在一起说闲话了。”相灵真赶紧打断他们越发胆大的交谈,想不透祭酒怎么忍了这群小后辈胡侃却对着自己和霍师妹要满学宫追着抽,索性还是及时止损,将话题转移到手中邪像,“过来看看这个?”
虽早已将邪像捆了个严实,然而看着在场眉目青稚的小后辈们,她还是多加了几道禁制,防止邪像忽然发狂挣脱,吓小后辈们一跳。
“说来,这到底是……?”唇瓣弯弯如同狸奴的姑娘好奇打量着邪像,这姑娘亦出身学宫,算是相灵真素昧谋面异师异流派的亲师妹之一,早已在相灵真出声前凑至她身旁,“前辈,可否将这东西禁制放开一些,让文卓仔细瞧瞧?”
相灵真自然纵容自家小后辈,点了点头放开灵力桎梏,自称为文卓的姑娘小心将邪像牵引过身前,十分谨慎在邪像衣袖处摸索半晌,灵力流转间,少女青涩眉目渐渐变得肃穆,好似不敢置信,她探了又探,口中喃喃,“这是……”
“这是……?!”
她愕然抬头望向相灵真,得来点头肯定。
“就是你想的那样。”
相灵真将蠢蠢欲动的邪像重新绑了回去,用灵力轻柔隔开小后辈,“那些并非余家血脉的女孩,她们被压缩后的灵力——都在这里了。”
如此庞大的灵力交杂在一起,少女方才不过下意识分了分这灵力究竟来自几人,便明白这几乎是敲骨吸髓抽干了每一个被献祭来的无辜姑娘身上的灵力。
那些女孩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别太难受,”相灵真宽慰,“这并非你们任何一人的问题,不必愧疚自己来晚了或是没能救下这群姑娘。你们慕容前辈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小后辈恹恹应了一声,不过消极了片刻,狸奴姑娘已拾掇好心情,对相灵真眨眼,好奇道,“不过前辈是如何在一开始知晓这些姑娘遇害的事?”
“我没说么?”相灵真想了想,“来的路上如何也转不出去,正好碰到了那团构筑阵法一角的阴灵拦路,顺着线索查了查,便恰好发现了那群姑娘的尸身。”
“来的这么晚也是因为想为这群姑娘寻个安息的好地方不太容易,耽搁了脚程。”相灵真想起不久前自己颂念祭文送这群姑娘轮回转生,有些头疼,“余家这块地,风水着实不怎么样。”
她道,“不行,好头痛,我去看看你们慕容前辈测量好了没。”
她转过头,恰逢慕容非收起灵力,与她对上视线,慕容非微微颔首,肯定了她的答案,“是。”
是那些传闻中暴毙身亡的余家弟子。
他指了指蜷缩而血肉模糊的阴灵,有些清浅的愁绪在眉心闪动,“其中、一块。”
只是其中一块。
相灵真心中少有波动,只淡淡问,“还有多少?”
宗祠中有些安静,慕容非沉默片刻,才吐出让人不忍的数字,“一百、六十三。”
还有一百六十三只用余家弟子供养的阴灵遍布在余家与万人坟冢之中,这一百六十三只阴灵,都是余家子弟活着时被肢解血骨而捏造的。
若是一百六十三……加上被自己擒来的这一只……
相灵真若有所思,忽而与慕容非脸色齐齐一变。
这数字对于他们深入修习阵法的学宫弟子而言十分熟悉,若不处理必然会引起可怖灾祸。而余家宗祠与万人坟冢历练的小后辈们都是仙门百家出挑的弟子,天赋出众,是仙宫列国传承学派思想的后继者,绝不可在此处折损。
相灵真雷厉风行指挥慕容非,轻车熟路,“我去将邪像收了,你去把那家伙弄醒——不必弄醒了,将他先封印在我……你的护体法器中,准备去坟冢。”
两人交谈迅速而简略,教小后辈们听来一头雾水,离相灵真最近的狸奴姑娘眨眨眼,轻声问,“发生什么很严重的事了,前辈?”
“不是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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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相灵真摇摇头,“你们慕容前辈能应付,不用你们这群小后辈操心。回学宫后记得同祭酒上报,之后学宫不可再与余家深入接触了。”
“慕容姑娘也操心太过啦。”少女笑道,“慕容仙君会这么做的,轮不着我们亲自同祭酒说明。”
她的双手同身旁其他学宫弟子一般拢起,表情虔诚,“感谢慕容仙君,让我们不必去面对座下出了两位逆徒之后脾气越发狂躁的祭酒大人。”
“没大没小。”相灵真假装抬手要敲姑娘眉心,“在外人面前不可随意编排祭酒。”
“怎么是我们编排了。”狸奴姑娘矫揉造作躲过这一下,正色道,“是当年那位相灵真前辈先编排的,怎么能怪我们?”
好似对这名字有所感应,慕容非侧了侧头,狸奴姑娘当即紧张兮兮闭了嘴,看慕容非没有回头的意思,才松下一口气,“罪过罪过,聊得太得意忘形,忘了相灵真前辈是慕容仙君的师姐了……”
“你与方才那位学宫弟子叫什么?胆子还蛮大的。”这下换相灵真笑眯眯揶揄两位学宫的小后辈,“不是连那位相灵真也敢讨论么?怎么现下噤声不言了?你们慕容前辈性情温善,又不会像祭酒一样抽人。”
“这不一样的,前辈你不明白……”狸奴姑娘笑意垮了下去,片刻后又重振旗鼓,同她大方介绍,“我名李文卓,这位师弟是步行述,慕容姑娘幸会幸会,有空来学宫学习?”
“慕容姑娘同相灵真前辈一般嘴利心澄,祭酒一定会很欣赏你。”
相灵真心想我六岁就被祭酒带回教导,祭酒与我而言如兄如父,我还能不明白什么?被祭酒追着抽的那些年我还能不知道祭酒欣不欣赏我?
但她当然不能这样说,只得含糊其词,“嗯嗯……是吗?挺好的,有空一定回……一定去学宫瞧瞧……”
这样一问一答间,相灵真已将邪像简单粗暴扔进腕上玉镯中,“考核已经算结束了,切莫在附近转悠,早些回去。我同你们慕容前辈还有些事情要办,不用担心坟冢那群尚未出来的小家伙,你们慕容前辈会把人带下来的。”
她一边交代一边快步往外走,忽而感到自己的袖子被小后辈拽了一下。
相灵真转过头,看清是方才同李文卓讨论自己的学宫师弟,便微微挑眉,“还想说什么?”
“呃……不是什么正经……没有了。”步行述摇了摇头,看她要走,欲言又止,“等等!慕容姑娘——”
“说。”相灵真此时心情不差,大发慈悲准了,“趁我现在还没忙活起来,快说。”
“那个……慕容姑娘……”步行述被几十道目光胁迫,他瞄了眼不远处的慕容非,在心里把同伴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是硬着头皮向相灵真求证,“慕容姑娘可知道,慕容前辈的亡妻……是哪一位?”
话音未落,相灵真已幽幽看了过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家慕容前辈的窘迫你看不见么?
6. 第六章
这问题到了最后也没获得解答,相灵真笑盈盈,温柔喊了一声“慕容非”,当即吓得小后辈们摆手告饶,表示自己该启程回去,纷纷四散而逃。
摆脱这群八卦的小后辈,两人耳边终于清净,一路上步伐迅速,相灵真在记忆中定位那位自己方起死回生就遇到的白发小后辈位置所在,根据阴灵阵法推衍来看……这群孩子大概要倒大霉了。
希望他们能赶得及时,不必看到缺胳膊少腿的小家伙们罢。
便是在这样急匆匆的赶路之间,相灵真忽然停下了步子。
她蹙了蹙眉,“……我们走了有多久?”
“半个、时辰。”慕容非显然也有所意识,眉心微微蹙起,手中现出书刀,虚空点画,四道灵力红线拖曳出长尾,极快地分裂作千丝万缕,织就一张无形无质覆盖天地的灵网,向四方探去。
带着凌冽气息的灵力如入无人之境,并未受到一星半点桎梏,慕容非沉吟片刻,改变了探查方向,又将灵力向土地中延伸,仍然一无所获。
相灵真眯了眯眼。
“你停一下。”她道,“把那没人性的东西拎出来,我问他点事。”
她与慕容非自学宫出身,破解寻常阵法即便没有机关大家精通,也是手到擒来。如今被困在此处原地踏步,教她想起自己前往余家宗祠却犹如鬼打墙的诡异情况,再同那一百六十四只阴灵相联系,相灵真不觉得这是巧合。
……
余家主感觉自己有点反胃。
先前的记忆只停留在自己操控邪像扑向自称为慕容是的白衣女子,而后是眼前一黑,再多的记忆便没有了。
现下他这是在什么处境?
他缓缓睁开眼,缓过了晕眩恶心的劲,才发觉自己被丝线提至半空,身上灵力封印得纹丝不动。那位不知从何处冒出的永临慕容氏的白衣女子见他有所动静,掀了眼皮,神色漠然,“醒了?”
相灵真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直切主题,“自己交代么?还是我让慕容非拷问你一下?”
相灵真这幅态度已然属于大不敬,余家主何时被这样对待过,几乎是气急攻心,“你这……你这!放我下来!你就不怕余家同……?!”
还未等他说完,白衣姑娘当即扭头就走,唤了一声不远处正以书刀纂刻符文的慕容非,“他不配合,你来,我去破阵。”
慕容非抬起头,瞳色浅淡,好似通透琉璃,能够看穿一切污秽世事。他应了一声,将书刀收在掌中,“好。”
慕容非做事一向叫人放心。相灵真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走出不远处,抬起手,庞大灵力自指尖涌出,漫布笼罩了这片天地,将其包裹成密不透风的蚕茧,近乎粗暴地将这片空间翻覆了一遍。
骨隙之间隐隐作痛,好似有藤蔓生长攀附,企图向外蔓延,大约是死前的后遗症,驱动灵力时腕上红蕊胎记有如火灼,相灵真顿了顿,低声叹口气。
“碍事。”
正心气火起间,一缕白色薄纱自相灵真余光中飞快闪过,相灵真迅速反应过来,当即抬头,高声冷喝,“谁在那里!”
话音未落,袖中竹卷已振开一道,编汇依附其上的淡金字纹庄严肃穆,在虚空中狂乱铺卷,华光流彩,宛若长而又长的银汉星河。一瞬之间,竹卷便如同游龙般带起尖锐风声,直冲那道白纱身影而去。
“铛——”
金石迸裂的声响震耳欲聋,出乎意料,竹卷好似被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灵墙阻碍,无法越界分毫。
相灵真微诧,将竹卷抬手收回,淡金字纹随着竹卷环绕在身侧,她没有回头,自然没能看清身后余家主望来的目光在竹卷现出的那一刻已变得凝固,脸色彻底煞白,仿佛看见了极为恐怖的东西,疯了似的挣扎起来。
相灵真冷冷盯着这道来历神秘的身影,若有所思:方才那一处她同慕容非皆用灵力探查过,分明什么也不存在……何时的事情?
那道纤瘦身影立在屏障之外,灵息微弱,隔着垂膝的白纱帷笠静静注视他们,好似毫无敌意。下一刻却见这身影忽而抬手,只遥遥一指余家主,始料未及间,相灵真耳边响起余家主一声堪称凄厉的惨叫。
“我没有同他们说……我没有!是他们自己……!”
“放过我!!!”
那道身影毫无触动,相灵真下意识抬手下压,竹卷自身旁迅疾窜出,横扫之势凶猛可怖,仍被那道看不见的壁垒拦下,将相灵真甩出的封印与镇压全数阻隔在内。
身后传来天崩地裂般的轰鸣,受禁术反扑的余家主已没有了声息,相灵真耳中空白,竹卷替她挡下大部分冲击,灵力爆发的共振却不能幸免。
白纱身影见此,既没有露出怜悯神色,也不是欣喜表情,只轻轻哼起歌谣,声音微弱青涩,年龄听来并不很大,是位还未长大的女童。
“芈有山隰……雅乐韶曲……”
她隔着纱帷深深望了相灵真一眼,转身消失在了影绰风露间。
相灵真这才轻轻咳嗽两声,摊开手掌,灵力在手中翻卷,中正绵长,生生不绝。
她微微皱眉。
自复生以来,她的灵力便一直激荡虚散,但身体中灵力的存在却只增不减,这并不符合常理,世上何曾有无缘无故多出的东西——
算了。
“还好么?”相灵真将思绪收拢,回过头低声问,见慕容非面色不大好,将那只还未放下的手递去,掌心向上,“可有哪一处被波及?”
慕容非神思仍然恍惚,而后摇了摇头,“我……警惕着。”
“无事。”
自余家主惨叫伊始,慕容非便察觉到了不对之处,灵力笼作一面屏障,将余家主的禁术反噬挡在身外。只因猛烈之下受了一击,灵力霎时沸腾逆行,又被强行镇压下去,才教面色泛了不正常的淡红。
他不大在意这事,只将方才的成果交付,眉心隐隐有些忧虑,“余家主……看出了、师姐身份。”
相灵真惊讶地挑眉,面色却又带着些了然,将那只悬空的掌心放下,“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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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这样已是改头换面,想来效果没我想得那么大。”
“他如何看出的?可有同你交代?”
慕容非点头肯定,将方才余家主的话复述,声音娓娓。
据余家主所言,三年前余家上任家主暴毙之时,曾有一位女子路过,带着几个年岁不大歌唱童谣的小童告诉他:上任家主的暴毙并非无缘无故。
那女子警告他,上任家主参与了相灵真死时的那场屠杀,因而被相灵真的冤魂寻仇,不得善终。
而相灵真将会诅咒每一位余家家主。
余家主自然知晓余家在万人坟冢犯下了腤臜事,当即吓得肝胆俱裂,那女子又教他不必着急,她有办法让余家逃过被相灵真报复的命运,而代价也并不很大。
——只需要用族中血肉供养,将余家主的女儿、注定夭折的余业书养大,便可以借禁术镇压相灵真的冲天怨气。
而肢解余家子弟后得来的一百六十四块阴灵,可以组成法阵,与邪像联合,借此吞噬旁人灵力,夺其气运,保佑他长命百岁。
但余业书死了。
所以余家主才会这么着急来寻仙门百家求助,不惜重开万人坟冢。
“只是本意也并非如此吧。”相灵真眉目冰冷,“否则何必设置了邪像在宗祠中,又引来那些初出茅庐的仙门百家弟子。”
在仙门百家修行的弟子,四肢百骸中储存的灵力自然要比没有系统性修炼过的无辜女孩们充足。
“走吧。”相灵真不欲再多言,辨明方向,提起速度掠去,“再不快些走,也不知道那群小家伙们是不是要哭爹喊娘求天拜地了。”
疾行之间,四方安静得落针可闻,半晌,慕容非忽道:“宗祠的、事……抱歉。”
相灵真头也未回:“何事?”
得来她明知故问,慕容非复而沉默下去,许久又道,“师姐。”
相灵真步履微顿,叹了口气。
这一天叹的气比她过去三年叹的都多,师弟果然是个让人操心的存在。
相灵真向后伸手一把抓住慕容非的腕子,声音淡淡,“在意这个?”
透白玉镯蹭着她的手背,同腕上那抹殷红交相辉映。
相灵真的声音慢条斯理,“想和我说什么?解释何时调换的护体法器?”
这样说着,两人脚步不曾停息,相灵真走得很快,几乎将灵力驱使到了极致,拽着慕容非向前。
“三年前你是看着我身死的,对么?”
她听到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自天上天下狂涌而来,犹如永不止息的心跳。慕容非被这一问扰动,已然心乱如麻,纷杂思绪犹仿佛无数洪流碎片,教相灵真无法将慕容非心声听清。
唯有那份剧烈起伏的情绪真实而无法遮掩,她的师弟缄口不言,片刻微微垂了眼睫,用波澜不惊的语气低声回应,“……是。”
相灵真终于冷笑一声,“那么,你知道我能读你的心,是么?”
她的耳边,慕容非呼吸声停滞了一拍。
7. 第七章
慕容非静息片刻,方温和慢声道,“师姐……可是、在同非,玩笑?”
相灵真并未将其轻轻揭过,直直望进慕容非眼底,颇有些让人难以招架的审视意味。
“我看起来很像在同你说玩笑话么?”
这反问中所携带的情绪并不激烈,甚至称得上柔和,慕容非却因此袖中五指微蜷,精神紧绷起来,只瞧见师姐神色淡淡,“那么,我将正式再同你说一遍。”
好似感到厌倦,相灵真放开了那只抓着慕容非腕子的手。甫一感受到触碰贴合的远去,慕容非下意识五指微拢,是挽留意思,行至一半,又察觉不妥停了动作,将悬在虚空的手生硬收回,垂在身侧。
相灵真好似全然没有看到他的挣扎,只不急不缓道,“自起死回生开始,我便可以同你一般感受他人情绪,在这之外,我还发觉自己可以听清你的心声。”
“不必有所忧虑,我尝试了很多次,才知晓发动读心必须触碰对方,目前为止,你是我唯一的试验品。”
她看到慕容非的眼瞳微微颤了颤。
“你应该有所猜测。”相灵真道,“我们重逢第一面,你感触到了我对你情绪的试探,是也不是?”
相灵真问得又疾又锐,此刻对于慕容非而言进退两难,不容他再继续保持静默。
他抿了抿唇,琥珀眼瞳望她时,带着不易察觉的诚恳期冀,“若、非说……不是,呢?”
相灵真用一转不转的目光盯住他,微微笑了一笑。
换做旁人经受这般折磨,早已汗毛倒竖,说不出一句话来,而相灵真的声音慢条斯理,“你当然可以这样说。”
她的语调有些奇异地上扬着,“在你主动告诉我之前,我不会动用读心来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我不在乎你是否对我说了真话。”
相灵真唇角弧出浅淡笑意,同她现下柔和眉目交映,却无端带给人庄严威压,“现在,慕容非,你想告诉我的答案是什么?”
“仍旧是不知道么。”
“……”
“……我、知晓。”
慕容非头颅微垂,眉目隐在长发间,只停顿一刻便给予回应,语气如常,“与师、姐重逢时,非便……知晓了。”
得到他的回答,相灵真毫不意外,只微微眯眼,不甚满意地更进一步,“便是知道了也不心虚么?不怕有朝一日我将你心底的想法曝白在其他人面前,换你身败名裂?”
慕容非摇头。
“非、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他眉心蹙起,按捺心中灼痛,只将视线投向一旁,避开了相灵真的目光。
“……但。”慕容非道,“非并不知、晓,师姐能、听到,非心底,所言、为何。”
人的想法与念头总是瞬息万变,慕容非不能确定相灵真将会从自己这里听到什么。即便如此,他也仍然对相灵真抱以最大的诚意,开放对方监视自己的权利,与他的师姐坦然相对。
相灵真好似被这份真诚灼烧,颤然一眨眼,口气和缓些许,“我知晓了。”
“既然你愿意同我说真话,那么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亦愿意向我坦白,为我答疑解惑,作填补我这三年空缺记忆的师长?”
慕容非在这一刻终于参透她要问些什么,脸色微变,血色从他双颊唇瓣上褪尽,惨白好似一张薄纸。
相灵真却犹如看不见般,只问,“昔年天下术数向学宫开放,你们永临慕容氏的还魂禁术也教我翻阅过。”
她越说一分,慕容非的情绪起伏便越加剧一分。
“但我幼时翻阅临摹的那一卷还魂禁术,却有大片空白缺失,只是残卷。”相灵真缓声带笑,“祭酒说,这还魂禁术早已因为有伤天和,在永临慕容氏的代代传承中遗失了。”
“那么,你能告诉我,一卷已然佚失了关键核心的禁术,为何能让我起死复生呢?小哑巴?”
风声簌簌,吹过空旷而辽远的此中世代。
“……师姐死后,非潜心、钻研,将禁,术补足。”慕容非组织了许久言语,却仍有些语无伦次,只好轻声说,“我很、抱歉。师姐。”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呢?起死回生多活几年,难道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么?为何要这样惶恐不安?”相灵真口气恢复了轻快,“那么慕容前辈,我将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她等了很久,没有人来回答她。
相灵真诧异地回望,骤然发现慕容非眉目憔悴,好似快要散去一口气,犹如在这一刻被击碎了平和假象,无法支撑之下,她一向谦和端庄的师弟露出了哀毁过甚的本真面目。
这次换作她来沉默,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算了。”
算了。
“你若不想让我知道,也没有关系。”相灵真道,“解决余家这件事之后,我自会前往永临慕容氏求证。”
相灵真说完这话,有些啼笑皆非,没想到是自己先行妥协,只倦倦地捏了捏眉心,口气温和,“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好了。”
“走罢,救人重要。”
两人疾行而过,自方才那神秘女童离去,此处的禁制也被打破了。不消片刻,相灵真与慕容非便循着仙门百家在考核前给予每位弟子的定位符,寻到了这些小家伙的位置。
即便是一路无话,在看清这群小后辈被什么缠上了之后,两人还是脸色齐齐一变,默契在袖中祭出笔纸,不约而同催促小家伙们到自己身边来。
相灵真压了压手,示意这群灰头土脸却在看到他们后眼瞳晶亮的小后辈放轻声音,“慢些过来,动作轻一些,不要发出太大动静。”
这话里的意思实在太明显,小后辈们霎时四肢僵硬,神色由狂喜化为如丧考妣,哆哆嗦嗦用唇语问:是……那怪物吗?
它还没走么?
得到相灵真肯定回答的他们几乎是一个踉跄。
小后辈们身后,异兽蛇身鸟翼,羽黑而细,通体银白,眼如雪镜,隐蔽盘踞在葱郁林叶间,正自上而下俯瞰。
在看清相灵真与慕容非时,察觉到变数一般,这异兽不再等待时机,而是缓缓作出了预备攻击的姿势。
相灵真当机立断,喝道,“全部过来!别拖沓!”
“动起来动起来!”
小后辈们浑身一震,下意识顺着相灵真的话,拔腿就朝她与慕容非所在方向冲来,几乎是喜极而泣的模样,夹杂着近乎惨叫的欣喜。
“慕容前辈!慕容姑娘!”
在此起彼伏的鬼叫里,只见慕容非丝毫未被影响,书刀化线,千万道灵力如同洪流暴雨,直奔异兽而去。
相灵真不便出手,竹卷实在太有指向性,一时不慎就会暴露自己身份。于是她以庞大灵力构筑一张屏障,覆在每一位小后辈身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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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安全来到自己身边,又细细将他们打量。
还不等小家伙们缓出口气,慕容非手中凌厉书刀化作利器,千百丝线缠绕而上,在异兽哀鸣挣扎中,干脆利落绞断了它的脖颈。
然而异兽倒地却没有鲜血喷溅,大量灵力自断口处溢散,它痛苦地蛇行于地,挣扎不甘,最终还是悄无声息逝亡了。
看到异兽终于没有了气息,一直紧张兮兮的小后辈们松了气,发出了轻松雀跃的欢声。
在这群小后辈里,相灵真一直关注的白发少年正微微喘气,没有参与其中,比之一众灰头土脸衣裳凌乱的小家伙们,已是很端庄模样。
他快步走来,对相灵真作了一揖,又转向慕容非,只是还未躬身,慕容非便温声道,“不必。”
“方才,发生……何事?”
白发少年苦笑一声,“慕容前辈,不久前我们同慕容姑娘拜别,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这雪甦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许是我们修行不够,只好一路狼狈躲逃至此,叫两位前辈见笑了……”
相灵真适时道,“我本以为这种异兽不过前人杜撰。”
“晚辈亦是如此。”白发少年叹气,“今日倒见到了……真是……”
他又施了一礼,“抱歉,晚辈先去看看他们是否受伤,又伤得严重与否,请慕容姑娘与慕容前辈见谅。”
“好似你与他很熟悉?”待白发小后辈奔去安抚友人,相灵真便凑在慕容非耳旁轻声,“有些不妙了,我对他说的身份,与在余家宗祠糊弄那套一致。”
“若被识破,可是要麻烦慕容前辈为我收拾烂摊子了。”
慕容非沉默片刻,温吞传音道,“无事,师姐。”
“是……禾封崔氏、崔不厌。”
相灵真恍然。
“同样受霍王室供养的禾封崔氏么?我记起来了,他便是禾封崔氏那位天生白发的麒麟子罢。”
那么与她见第一面的崔不厌有所怀疑她的身份,也是正常的。
“慕容、与崔氏、皆受霍王……室供养,有所、往来,”慕容非道,“因此,崔不厌、对这一辈、慕容子弟,大致都、有所记忆。”
“就先这样罢。”相灵真有些头疼,索性不再想了,“我相信他。他是聪明人,知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
她转头望了望小后辈们的情况,对他们道,“好了么?好了我们该走了。这一处实在不安全,我们要赶在阵法仍失效时离开。”
待一行人终于走远,白衣紫饰的女子不知从何处缓步而来,伫立在雪甦尸首前,沉默许久。
“您怎么这样不小心呢?”女子声音很轻,她跪坐下来,双手托起那颗头颅,“您已经死了呀。”
“死而复生,死而又死。”女子声音十分缥缈,带着跨越千百年的淡薄雪气,“我寻到了您,却竟仍然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她的话语中不免带了愁绪与遗憾,“或许我们真的有缘无分。”
她顿了顿,又喃喃自语般道。
“但没关系,属于您的东西,我会为您讨要回来。”
她抚摸异兽被斩落的头颅,动作既缓慢又轻柔,好似拥有着无穷无尽耐心的饲养者。
异兽在她掌心下缓缓消散,半晌,她才抬起头,望向相灵真一行人离开的方向,声音很轻。
“……兄长。”
8. 第八章
"……慕容姑娘,"气氛凝重之间,队中的小后辈无法忍受这掐着脖子般的窒息感,有意活跃氛围,忍不住向相灵真求知,“方才慕容姑娘所说的阵法失效……”
相灵真正同慕容非并肩探路,闻言微微侧脸,对天真好奇小后辈笑了一笑:“这问题我也不太清楚呢,叫你们慕容仙君为你们解惑好了。我不知晓。”
她脸上笑意虽然温和,却生生让小后辈品出了些许恐怖味道,权衡之下,小后辈只讪讪冲相灵真一笑掩饰尴尬,不再试图同她搭话了。
她满意感受着终于清净的耳边世界,只有身旁慕容非传来一声细微轻叹,似笑似无奈,“……师姐……”
相灵真幽幽乜他一眼。
“有什么想说的么?”她低声慢语,“说来让我听听。”
慕容非轻轻摇头,作出温和顺从姿态,“并未。只是、觉得……”
这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好似感到羞赧,慕容非不再往下说了,躲开相灵真盈盈带笑的目光,转过头欲盖弥彰为小后辈们解释方才来时发生的怪事。
相灵真盯着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师弟,悄无声息叹了口气。
好罢,想听慕容非夸自己,大概只能靠着对方的心声才能听到了。
她收了收玩闹心思,静下心来,尝试放出感知,这一次,四方天下的情绪在眼前铺卷交织,亦喜亦悲将她浸染,如浪潮起伏,芳菲迷醉,相灵真置身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不过片刻便有些头晕目眩。
相灵真用力张了张五指,饶有兴致。
平日里,慕容非感受到的世界,便是如此么?
相灵真再向更远处探去,目光远眺,忽而顿了顿。
“慕容非。”
相灵真的声音很轻,慕容非却好似明白她要说什么般,同她一齐向外放开了情绪感知,眉目肃穆,目光直直望向远处。
二人忽然严肃神情,仿佛观测不存在之物而半晌不发一言,小后辈忍了又忍,还是惶惶小声问道,“怎么了……前辈们?”
“都别动。”相灵真出声,又低低对慕容非道,“你看到了么。”
“嗯。”
“我感知不到她的情绪。还记得么?余家主死前的那个身影。”相灵真道,“那时你隔得太远,没有看清。”
“她么?”
“是她。”
白纱帷笠的女童步伐歪歪斜斜,慢吞吞从远处走近,嘴中仍旧歌唱着相灵真不大熟悉的歌谣,含糊不清,即便再努力去听,也仍然听不懂这女童所唱的内容。
辨认之间,却听身后小后辈怯怯道,“这是……?”
“怎么?”相灵真被打断思绪,一边警惕摩挲腕上护体法器,一边回头望那小后辈,“你听过?”
听她这番询问,小后辈与身旁同伴面面相觑,面上竟看出了些迟疑。
“慕容姑娘……”小后辈谨慎道,“你……不知道么?”
受了这样的反问,相灵真心下一凛。
还未等她作出反应,慕容非已将话题接过,平静开口:“族姐平日,潜心钻、研学问,因而,对这些……知之甚少。”
“童谣,流传于仙、宫倾覆,那一年。”
慕容非转过头,对她解释,音腔娓娓动听,却无端让人背后发凉,“出身仙宫、列国的,孩子,几乎、都会传唱。”
——芈有山隰,生之珠玺。雅乐韶曲,翙翙争鸣。
珠玺皆为倾覆的前朝典故,雅乐韶曲更是先代遗音,在这大争之世,相灵真一听便明白其中关窍,低声道,“芈那边,没有派人出面阻止?”
慕容非亦低声回应,“面上是、赞扬芈……威名的、歌谣,芈君,乐见其成,只会、野心愈,发膨胀。”
“若非三、年前,卫忌之死……芈讨列、国的动作,会更迅速。”
相灵真抿唇不言,心中飞速思量:仙宫列国的孩子都熟悉这首歌谣……那么这童谣绝非孩童玩笑,牵扯甚广,与已倾覆的仙宫、与列国、与芈君,究竟有什么联系?
却见那女童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在不远处,五指张开,平举在身前,灵力自指尖凝聚,只消一眼,相灵真便同慕容非齐齐皱眉。
书刀紧攥在慕容非手心,两人迅速对视一眼。
这样庞大的灵力储存,绝非一个孩童正常修行可以拥有的。
女童双眸紧紧跟随他们而移动,好似被操纵的提线木偶,在这瞬间,五道灵力迎面如狂流涌现,慕容非早有准备,操纵书刀将其全数挡下,便看相灵真顶着狂暴翻涌的灵力上前一步,闪电般抬手去捉对方脖颈。
察觉到相灵真意图,女童当即抬手,再度轰出两道灵力,却比之上一次带了些虚弱无力感,无法完全阻挡相灵真的动作。
便是这样的情况下,相灵真轻松将她制住,对这年幼孩子微微一笑,抬手一挑,轻巧将白纱帷笠扯入掌心,教神秘的女童终于在自己面前露出真容。
帷笠下是一张极其青涩的小脸,稚气未脱,脸颊还带着些弧度可爱的软肉,五官与脸部轮廓竟同方才在余家宗祠见过的余家子弟有着一二分相似之处。
那双翡绿眼瞳静静望来,仿佛一道已经死去的海,沉静而腐败,让人沉入其中,短暂失神。
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女童抬袖将面容一遮,另一只手毒辣推向相灵真胸腔,目标十分明确,是要重伤她的五脏心肺,以此挣脱钳制。
相灵真自然不能教她得逞,当即将她手腕压制,用力一扭,骨裂声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听得小后辈们吓了一跳,只感到一阵牙酸。
……好痛。
慕容姑娘原来走的是体修路子么?
年幼的孩子却是个心狠的,衣袖后露出十分戾气神色,便是手腕折断,也在瞬息接提膝上顶。
她不疼么?还是说没有感知了?
相灵真微微蹙眉,自己没有要卸这孩子一条胳膊的意思,便顺从年幼女童的意,妥协松开手,教这孩子拉开一道不远的距离,在衣袖后用半张冷冷眉目看来。
年幼孩子的唇瓣一张一合,发出没有声音的呼唤。
“相……灵……真……”
相灵真眼皮猛然一跳,心道不好。
“所有人灵力护体!”相灵真当即将灵力全数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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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腕上玉镯,两指并拢,自护体法器划向虚空,起手撕裂出一道巨大弧度,盈如满月,“往后退!”
在这不过短短的两息之中,慕容非已至她身旁,书刀反掷,凌厉划出一道赫赫风声,听到对面传来一声闷哼,还有鲜血喷溅的声息,大约是书刀将对方扎了个对穿。
然而这些不够,他用力抓住相灵真腕子,此刻也顾不上保持合适距离,只将人按在怀中。
虚空炸开一道可怖的法阵,霎时飞沙走石,所有人只觉得耳中嗡鸣,一时不能听说,只看波及范围几乎涉及坑冢全境,可想威力之巨。
尘埃落定后,小后辈们惊魂未定,相互交流着方才的情况。
“又跑了。”相灵真直起身轻声道,透过慕容非散乱的长发向外望,手中白色帷笠在逐渐平息的尘土中柔柔飘飞,好似长而又长的一道悼丧薄绢。
“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相灵真喃喃自语,确定那女童已经不在此处,她虚拍了一下慕容非后背,示意自己已经没事了,叫对方放开自己。
她道,“你可有事么?”
受了那样可怖的一击,即便是两人灵力分别布置了屏障,却仍匀了一大半去保护小后辈们,此刻看慕容非脸色苍白,自然让相灵真感到担忧。
慕容非摇了摇头,“只是……透支。”
相灵真用灵力扫了一扫他身体状况,检查完对方确认无事后,又蹲下身,用五指比划片刻,终于确定,起身指着自己方才框定过的地方,冷声道,“慕容非。”
“把这片给我炸开。”
几乎是话音刚落,书刀已熟练迅速画了两道阵法,一道遵循相灵真的指令将那片土块炸开,一道将她与尘土隔绝。
尘土之后,是一道不大的空间,安置着小小棺椁,棺椁旁散落的石堆上纂刻着大大小小的鲜红咒文,各不相同。
慕容非将其中一块拾起,书刀悬于咒文之上,正待仔细观察,却听得相灵真兀然唤了一声。
“慕容非。”
听到师姐的声音,慕容非收起书刀,侧过头,眉眼微不可察挑起,是认真倾听意思。
“……你认为,余业书真的死了么。”
相灵真五指扶在棺椁上,忽而问,“十岁的孩子,有能力在余家上下的监视中金蝉脱壳么?”
慕容非将心思自咒文上移开,顺着她的想法,沉吟后轻声,“也许、未尝不可。”
他曾听闻过相似的一例,那位如今已被宣战仙宫列国的芈君招入麾下,便是不愿向芈君献计,也被君王以礼相待。
相灵真微微笑一声,既没有说赞同,神色也并非不赞同的意思。
她缓声道,“我霍师妹七岁时,便瞒天过海拜入学宫,那么这棺椁里躺着的这一位……”
相灵真只将话说了一半。
她猛然一掀,年幼的女童躺在其中,面容爬满裂纹,表情惊惧,双瞳圆睁,赫然是一双翡绿的眼睛。
女童的灵力已溢散多时,只因护体法器在身,因而未曾教尸身腐败。
相灵真幽幽道。
“可认得她么?”
9. 第九章
如何不认得。
慕容非顿了顿,一字一句,“……余、业书。”
相灵真用奇异眼神望他,忽而笑了,转头唤几位小辈,“你们过来。”
小后辈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慕容姑娘又要做些什么,唯崔不厌一人欣然上前,恭敬问,“慕容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你来看。”
相灵真为他让开位置,小后辈们同样好奇不已,纷纷朝棺椁鞠了一躬,才围上前来,与崔不厌一齐向内看去。
棺椁内年幼女童的颈上璎珞纯净素雅,纂刻繁复纹路,唯有颈间一块翡玉勾勒出太阳神鸟雏形,此时正散发微弱幽光,保护着女童尸身不腐。
“护体法器的确是余家家纹……”崔不厌低声,“奇怪。”
“看出什么了么?”相灵真缓声。
“这块玉上的太阳神鸟为绛楚象征。三年前芈君命卫忌征伐绛楚,绛留王楚岐因此病亡,而绛灵王楚仪即位。”崔不厌不紧不慢,将前尘细数,“但讨绛芈军行至祁岭后,虚应学宫首席弟子相灵真在此犯下屠戮罪行,致使卫忌身亡,芈军元气大伤,芈讨列国的脚步也因此放缓。”
听及此处,相灵真微妙顿了顿。
若她说,这并非她所做的呢?莫名其妙替谁人背了一口修行黑锅,听来真是要让她怒极反笑。
只听崔不厌继续向下讲述。
“去岁芈再讨绛国,大破绛国都,绛灵王楚仪坠河而亡,其独子楚郁下落不明。”
白发少年盯着那璎珞,眉头微微皱起,轻声细语,“……余家分明世代侍奉霍王室,如何同绛楚攀上了关系?”
“我也正想问这个呢。”相灵真转过头,口气轻松,对慕容非笑盈盈道,“大约方才袭击我们的那位有帷笠遮掩,你没能看清。慕容非,这下十分有意思了,这孩子长得同刚才那位一模一样。”
听她这样一言,小后辈们纷纷惊愕投来目光,不可置信失声,“什么?!”
相灵真笑道,“没听清么?需要我再说一遍么?”
小家伙们齐齐摇头,方才不过是下意识的反问求证,而并非质疑或是未曾听清。这件事说来实在悚人听闻,因而叫他们这样失态也十分正常。
“那么我想问问,这一辈的余家子弟里可还有同余业书一般大的姑娘?”相灵真望向慕容非,微微眨了眨眼,“你可知晓么?”
慕容非眼睫颤动,神色凝重非常,咬字清晰。
“……非,记忆中,唯余业、书一人,而已。”
自三年前上一任余家家主暴毙以来,余家血脉逐渐凋零,仙门百家也曾在不同的合作中见过这一辈余家子弟,除了余业书之外,余家这一代再未有第二位姑娘了。
在这其中,便只有天赋出众的余业书为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相灵真的目光落在了那块刻着太阳神鸟的翡玉之上。
来自绛楚的玉石被打磨作了护体法器的一部分,这东西是从何而来,余家主又为何会将这东西同余业书葬在一起?
相灵真脑中始终有一条隐晦的线,却因缺席的这三年无法将其串起,只感到太阳穴隐隐发痛。
她错过的实在太多了。
等这件事结束后,她必须抓着慕容非给自己狠灌这三年天下局势的动荡变化。
“在想护体法器的事情么?”
寂静之中忽然有陌生的嗓音响起,教众人浑身一震。
转头望去,一道身影正站在不远处,不知从何时来,犹如幽魂一般无声无息。
身影的面容同棺椁里的尸身一般无二。
“那是我的东西。”女童对相灵真露出一个微笑,眉目青涩,脸颊丰润,碧蓝眼睛明亮,笑意隽永而生动,同先前见到的模样大不相似,鲜活无匹,“后来被他抢走了,我怎么也找不到。”
她静静凝望而来,好似跨越了时间一道狭长的洪流,携来融化后雪水的气息,冷冽刺鼻,教人心中恍惚。
“可以把那东西给我吗?”还未完全长开的孩子模样沉静,温声细语,“那对我很重要。”
嘴上虽然客气着问询,可话音未落,她已一手指向棺椁中的尸身,灵力如同牵引线般将璎珞自尸身上引下。
相灵真反应迅速,当即便要去拦,声音冰寒,“你到底是谁?”
女童被她指使的灵力一撞,不由向后退上几步,步伐奇特,借此轻巧地稳住了身体,“姑娘不是已经有所猜测了么?”
她抬起脸,眼睫缓缓眨动,“我是真正的余业书。”
小后辈们出身自仙门百家,能够来参加百家考核,足以证明皆是其中出类拔萃的门生弟子。此刻不待相灵真出声,便已纷纷祭出灵武,阵法大起,便欲将余业书制在原地。
“前辈们莫不是以为我空手而来?”余业书见他们这副动静,倏忽绽放出妍丽笑颜,十分恣意,“错矣!”
她脚尖一点,向后飘飞,当即花草临空疯长,拔地而起,枝叶遮天蔽日,余业书只轻声道,“去。”
便是在这一瞬间,相灵真当即感受到自己身体内的灵力一沉,身后的小后辈们瞬息灵武落地,近乎虚脱,露出惊骇神色。
慕容非当机立断,书刀切出阵法流光,隔绝余业书的灵力压制。另一边相灵真越过屏障,轻飘飘拍出一掌,去夺飞向余业书的璎珞。
她心中已不是第一次因对方的灵力而感到惊疑。
争夺之间,只见余业书一抬手,竟将翡玉自璎珞上扯下,便毫不留恋抽身后跃几步,同相灵真拉开了距离。
相灵真微微皱眉。
“如果你们喜欢那个,就拿走吧。”余业书被千百朵虞美人托住身形,稳稳落地,只摩挲手中翡玉,太阳神鸟安静躺在掌心,她的声音温和下去,显得柔软而珍惜,“我只要这个。”
“那东西同你有什么关系?”相灵真不再动手了,与余业书隔着一道距离远远凝视,声音柔和,好似希冀同年纪尚幼的孩子争取交流,“如果对你很重要,你那位父亲又是怎么将它拿到手?”
“又为何将它与这无辜姑娘一同下葬?”
竹卷在袖中蓄势待发,相灵真不动声色问出这道问题,期冀能从对方身上得到解答。
“……姑娘误会了。”余业书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望向那棺椁之中,神色有些怜惜,“余家主并不知晓死去的那一位不是我。”
“那孩子不是我,却也不是人。”
余业书道,“那不过是一道影子,希望能够盼来被供奉的邪像,修回人形,重新转世投胎。”
相灵真在这一瞬恍惚了一下。
“还记得吗?”余业书扬手指向她腕上红镯,声音放得很轻,仿佛害怕惊扰其中沉睡的灵魄,“那尊邪像里,是那群姑娘被抽尽的灵力。”
“而这具尸身,就是她们不甘的怨念。”
相灵真微妙地明白了她的意思,“诞生的怨念……将她们的尸身吞噬后,重新捏塑成了你的模样么?”
余业书微微笑了起来,“是这样。”
“因我而死,自然也要来找我索命,坏我修行。即使这一切非我所愿,但一切事端因我而起,自然也要我来承担。”
“那么,也可以说是,余家主残害族中子弟,残害这些无辜姑娘时,你一直只是冷眼旁观,并未出手阻拦过一次?”
余业书点了点头,笑意隐没下去,神色有些叹惋,“余家主恐惧于相灵真冤魂索命的威胁,又希冀投向芈昭。”
她的声音清朗温柔,“可不久前,芈亡绛楚。”
“他不明白。”余业书轻轻拔下头上珠簪,同样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太阳神鸟,犹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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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细长烛火般被她捏在手中,仿佛拢住一捧源源不断的孽火。
在泛着淡红光泽的珠簪反照下,余业书眉目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芈是恶兽,是饕餮,是不该存留的灾祸邪异,昭偕将会带领着他的臣民,贪婪吞噬一切目之所及的东西。”
“天下人犯过最大的错误,就是让昭偕成为了芈的国君。”
“他倾覆了仙宫,征讨着列国,可天下万事轮回不休。总有一日,他也会受到这样的对待。”
“而我会成为倾覆芈昭的其中一位。”余业书眸光缥缈,带着几乎算是虚幻的笑意,望向遥远的将来,“他讨伐我的故国,那么,我就覆灭他的未来。”
相灵真能感觉到身后师弟的呼吸声变得很轻。
慕容非忽而开口,“当年、那位,上门的……女子,是什、么人?”
余业书奇异地望了他一眼。
她认出他的身份,眼中可惜与遗憾一览无余,这种神情出现在年幼的孩子脸上,便显得格外诡谲。
余业书笑道,“对不起,慕容公子。唯独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们。”
她摇了摇头,“我同你们透露的已经太多了。”
“再见,慕容公子。”余业书又扫了一眼相灵真,“和这位……慕容姑娘。”
不等慕容非抬手阻止,她已将长簪在手心划出深可见骨的伤痕,血脉术法被瞬间点燃,余业书身形在火光中影绰,不过一息,便只在原地留下符纸燃尽的余灰。
随着她身形消失,满天卷地的草花也停止了生长,静静俯趴下去,变回无辜无害的模样。
对于灵力的压制也随之一轻,相灵真倦怠地揉了揉眉心,抬手将那璎珞引至掌心,最终沉默片刻,将邪像从自己腕上护体法器中取出。
璎珞被她小心戴在邪像脖颈上,利齿森寒的邪像停下了挣扎幅度,望着她,竟在那张恐怖面容上流露出了几分茫然。片刻后,它忽而张大了嘴,从中发出了绝然惨烈绝然悲苦的哭嚎。
它的声音从一开始不似人声的异兽吼叫,到最后已是少女尖锐痛苦泣音,不同的少女嗓音交织在一起,小后辈们听着这道哭声,顿时不忍地转过头去。
在这纷乱的世代,她们成为了最多的牺牲品。
相灵真将邪像放在棺椁之中,那自余业书影子里诞生的尸身神色慢慢变得平静,合上了那双眼睛,同邪像一起化作了一小片灰烬。
相灵真放开感知,听到很小声的缥缈声音说。
“谢谢。”
余家的破事这便算告一段落了,相灵真闭上眼缓解头痛,灵力动用得太频繁,她有些担忧自己的骨头架子是不是快要散了架。
她心底还有些疑虑没能被解开。
三年前上一任余家家主的暴毙肯定不是因为她冤魂索命,那么这其中的隐情,究竟是什么?
而屠戮万人,杀死卫忌……
这件有损修行的恶事,她不觉得出自于自己手中。
不如说,自她醒来以后,连自己的死因是什么,都已经忘却了。
只有强烈的痛楚无法从记忆中去除,师弟师妹冰冷的死横亘在她与尘世之中,跨越三年之久,教她对待幕后黑手的恨意如烈火高扬,愈发轰轰烈烈。
再睁眼时,相灵真打起精神,隔空点了点小后辈们人数,确认自己没有弄丢其中某一个,才转头询问慕容非,“把人带回去之后,你打算让他们各自回去么?”
慕容非点了点头,“世家子弟、会由,族中长、辈带走,其余、弟子,也会、有师门……护送。”
“看来都安排妥当了。”相灵真笑了起来,神情带了些揶揄。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慢悠悠道,“他们都有去处了,那么慕容仙君。”
“你打算怎么安顿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10. 第十章
……好安静。
相灵真心道:三年不见,慕容非怎得和自己还越发寡言生分了。
师弟脾气好大,自己不过问一句去处,便惹得对方一言不发,抿着唇大步往前走,一副不愿搭理自己的模样。
这是生气了吧?相灵真心中微妙,新鲜不已。她可从未见过慕容非同她置气,即便是论道也各自留有一分余地,亦或是说,慕容非对外向来谦和清冷,极少展露过于情绪化的神色。
能将慕容非逼出这副模样,相灵真还是独一份。
慕容非走在前,面色冷淡,相灵真望他侧颜,忽而笑道,“你在同我闹脾气么?”
慕容非的步子微微顿住了。
见他有所反应,相灵真越发兴致盎然,“你在生气什么?”
慕容非顿了顿,好似气恼她漫不经心态度,终于肯回上一句,背对着相灵真,咬字极重:“师姐、并非,孤魂野鬼。”
相灵真一怔。
原来是在意这个么。
一句不着调的随口戏言如何揪住不放?相灵真不禁失笑:她自幼在学宫长大,承祭酒指点,心中对学宫托付深厚情意,无论如何也不愿将自己的来处与学宫切割,又怎会真情实感自怜无处可去?不过是看慕容非正经温雅模样有趣,才照例戏谑一二。
相灵真正欲出声调侃,看清慕容非转头望来的眸光,瞬息又哑然无言。
慕容非神色仍然如常,只已通红一圈眼眶,相灵真看上一眼,便不忍再欺负这位慕容仙君。
她长长叹了口气,“好罢……将手伸来。”
慕容非虽同她怄气,却仍然乖乖将手伸出来,任她摆布,很是听话。
不同于之前数次,相灵真未曾抓住他的手腕,而是将自己的手掌轻轻叠在慕容非手心之上,语气无奈,带着试探轻哄,“好了,别生气了?”
慕容非当即抬眸凝眉,很不赞同,“非、不……”
【不是生气。】
他的心声适时响起。
【只是……很难过。】
慕容非好似明晓她会读到什么,感到难堪,五指不自在地拢了拢,就要抽手回去。相灵真却更快一步,将那只手死死抓住,十指相扣。
师姐眉目笑意盈盈。
“也不要难过了?你说的是,学宫中祭酒还在等我吧?”相灵真想了想,“他不曾将我除名,想必心中还是惦念着我这个学生的?”
慕容非被她抓住的手剧烈抖了一抖。
相灵真有些好笑。
“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在我死去的这三年,究竟发生了哪些事?”
慕容非正欲说些什么,相灵真却忽而将手松开,指尖从他掌心向上滑动,移至腕骨。
相灵真感受着对方皮肤微微颤栗,好心情地笑吟吟,“我问你答,排除杂念,专注一些,让我看看是否能听到你想同我说的那些话。”
“我不会因此窥视你的其他想法。”
对方看上去似乎并不因为她的贴心而放松,五指轻轻蜷起,低垂眉目间带着微不可察的烦闷。
“如果你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告诉我,”相灵真慢声道,“就将手覆过去,好么?”
因这句话,慕容非静静凝视她的眼睛,琥珀眼瞳盈着天光和江水漫射的清透水气。
两息,他眨了眨眼,缓缓将手心摊平。
相灵真笑了,指尖微微用力,按下一个微弱柔软弧度,“那么我问了。”
这是对方自己做出的选择,既然慕容非没有抗拒,她便要肆无忌惮地读心了。
“不愿回答的问题,就拨开我的手。”相灵真道,“学宫近况如何?”
【……非自师姐死后便离开了学宫,一直游学在外,对学宫更迭诸事……不甚清楚。】
“好罢。”相灵真叹口气,“那我换个问题。”
“童谣的意思是,永和珠与文极玺都已落入昭偕手中了?”
这次的回答流利了许多。
【四年前芈君便已得手永和珠,卫忌死后,永和珠被镶作芈君冠上冕旒,然文极玺自仙宫倾覆以来,还未曾有人见过。】
相灵真听了答案,轻飘飘看一眼慕容非腕上白玉镯,又将视线移至慕容非脸上,“既已将仙宫、绛楚收入囊中,想来,昭偕接下来的目标大约也确定了罢?”
【……燕周、齐魏、赵姜。】
“还有霍王室。”相灵真将最后一句补上,“此一宫六国,为列国中最强,其余诸侯不过是昭偕征伐的添头。”
慕容非静静点了头。
二人便是这么一路问答,行至江边,相灵真已将天下局势摸得大差不差。她极有分寸,所问之事皆是关于列国动荡变幻,与慕容非丝毫无关。
心中有了底后,相灵真不禁对这三年感慨万分,又想起学宫中列国出身的小后辈,心中生出些淡淡的忧愁。
这样外部高压的氛围中,学宫不会分裂成两派罢?
不过片刻,她又转念一想。
算了,有祭酒掌管学宫,也轮不到相灵真这位逝亡三年的前首席来操心。
“可以了,我问完了。”相灵真沉吟一瞬,终于笑盈盈放下手,语调轻描淡写,“走吧,寻个船家过江,我灵力不济,实在需要休息了。”
悬在半空的手心沉默垂落,几息后,慕容非转头寻了位摆渡人商议,片刻转身正欲伸手来迎,相灵真却早已脚尖一点,游刃有余,飘然落扁舟之上。
相灵真拢一拢衣袖,瞥慕容非一眼。
她又并非瓷作的娃娃,何须这般处处照顾着?
江面雪气婉婉升腾,烟波浩渺,相灵真百无聊赖将腕上玉镯的慕容家纹看了又看。
她忽而道,“小哑巴。”
慕容非淡淡向她望来。
“慕容家纹……为何会是羽蛇?”相灵真对他眨眼,“我本以为应当是凤凰,亦或是玄鸟,但为何会是羽蛇?”
“我翻阅过上古诸族图腾,”相灵真语调漫不经心,“羽蛇是樰仙宫象征,而霍王室却同前朝簌仙宫一般崇尚玄鸟。”
慕容非轻声驳回她的猜测,却不再给出更多解释,“并非如此。”
交谈间,朦胧江面散开水雾,淡紫发饰的姑娘家自其中隐现,吸引二人目光。
那女子涉水而来,白衣流转,手撑青竿,好似悠然摆渡的船家,足下长竹划开水波荡漾。相灵真静静欣赏画卷好景,却看白衣女子微微侧面,向他们二人凝望,只一刹那,青竿高扬,横扫而来。
这一势来得过于莫名,劲风呼啸,相灵真行动快于思绪,不假思索,当即两指并拢,在虚空一点一挑,犹如龙蛇升腾,一道江水翻卷而起,激起云水蔓延,挡下这直冲面门的一击。
一时之间,江面炸开了迷蒙水雾,水汽漫卷,如坠仙境。
“打架也不报个家门么?”相灵真道,“来找我的还是来找他的?”
女子好似全然不曾听清她的话语,一言不发,只顺着阻力将青竿在江面重重一击,拍起排山倒海般巨浪,一副不将他们挑下水誓不罢休的模样。
相灵真足下一沉,抬手勾勒巨大屏障,将扁舟笼罩,待到两股灵力静息,体内灵力已是十去五六。
复生就这点不好,死过一次的身子骨操控灵力都变得生疏了。
相灵真挑眉,仔细打量起对方眉眼。
面前女子这般固执,下手又这般狠辣……
相灵真扭头打量一眼慕容非,“我未曾见过她。”
慕容非温顺地摇了摇头,“非、亦,未曾。”
那么大概率不是寻仇。相灵真满意地回过头,慢声道,“这位姑娘,可听到了?素昧蒙面便大打出手,是否太过分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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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们。”白衣女子终于开口,“不是找你们……”
……什么?
“璎珞……你们拿走了……它。”
相灵真微微一愣。
不是来找他们,而是来寻那倒霉催的璎珞么?
但这东西也没什么不好给人看的,相灵真两指在玉镯上一抹,璎珞被她取出托在手心,大大方方展示,“你要这个?”
看璎珞被相灵真托于掌中,女子犹如魂魄有缺的鬼怪,目光随着璎珞缓缓移动。
“那是……我的东西。”女子声音幽幽,听起来却奇异地不太渴求,紫色发饰被江水浸湿,柔柔垂落下来,好似她的尾音,“他们将它抢走了很多年……很多年……”
白衣女子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已经低至梦呓,偏偏一双眸子冷淡清透,看不出半分痴惘模样,教人脊骨生寒。
相灵真将那璎珞举起看了看,余家家纹的长蛇身形舒展其上,她忽而笑了。
“余业书说这是她的东西,这也就罢了。”相灵真挑眉,慢条斯理,“现在你又冒出来说这是你的东西,怎么,你也是余家人么?”
女子静静地隔江凝望,青竿平放掌上,她缓缓眨了眨眼,而后青竿一端入水,猛然挑起!
滔天骇浪向二人扑来,雪色迷眼,两人迅速交过几招,只看白衣女子大开大合,劈砍毫不留情,倒一时教束手束脚的相灵真有些狼狈。
“如果你要这东西……那么你就来抢。”相灵真眯了眯眼,笑意不达眼底,隐隐带着磨牙吮血的血腥气,“如果你能抢到,我就只好双手奉上了。”
她袖口微抬,竹卷泛动流光,淡金字纹隐隐附着血色,她话锋一转,“不过若是教我擒到了你……”
她的眸光蓦然冷了下来,猛一挥手,竹卷如游龙长出,瞬息直跨浩荡江潮,带起水花无数,冲向白衣女子。
“那么你就死定了。”
只见竹卷如风如雷,卷起浩荡千堆雪,却重蹈覆辙,好似撞上了什么——
是那道不久前在坟冢碰到的隐形灵力屏障。
拦下竹卷一击,对方却不甘蹙眉,手中青竿不动,没有乘胜追击,反倒停了动作。
相灵真心中有了底。
她奈何不了对方,但对方也拿她毫无办法。
白衣女子大约从未曾系统地学习过如何运用灵力,因而招式散乱,只是由于有外部法器支撑,便与她过招看上去有来有回。
这种法器——
相灵真心中沉吟:能与竹卷品质不相上下的法器,迄今为止也不过寥寥几件,又因竹卷实在特殊,几乎成了相灵真身份的标志。
然看对方的表现,好似并未因此认出她的身份。
白衣女子好似也知晓今日无法将东西夺回,终于缓缓收了手,神色浅淡,却隐约能够看清眼底星点遗漏的哀怜,好似隔着漫漫前生般久远。
“我会……将它拿回来。”她轻声呓语,“它应当回到……我们手中。”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我们……后会有期。”
女子定定凝望相灵真,而后青竿白衣飘然而去,隐没在江雾之中。
“余、姑娘,同伙?”一旁观战的慕容非终于开口,唇齿微抿,很是不理解的神情。
相灵真回过神,将慕容非的猜测否决,“不像,但有概率认识对方。”
“这两人目标不同,应当不是一路人。”
余业书是为了来夺这璎珞状护体法器上的翡玉而非全部。显然,这人人争抢的璎珞背后另有隐情。
“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玄妙之处?竟惹了这样多人来夺。”相灵真微微挑眉,十分不解,将这看上去十分普通的璎珞摇了摇,而后灵识向内探去,“我还是探查一番罢……”
话音未落,相灵真蓦然一愣。
11. 第十一章
“……师姐?”见她露出这副神情,慕容非担忧唤了一声,以这种方式教她回魂。
相灵真忽而来了兴致,抬头笃定道,“将灵识放出来,你来看。”
她的口气随意且自然,带着一些跃跃欲试,慕容非毫无犹疑,依言放出灵识,接触璎珞。
瞬息,他眼睫微动,与相灵真对视一眼。
“这、是。”
“沟通天地的仙力。”相灵真语气轻快,听来还有些稀奇惊讶,“自百十年前樰君破禅让夺仙首,以此掌控仙宫后,仙力便因礼崩乐坏而在世间消逝了。”
她十分兴起,神采奕奕,露出了少有的孩子气模样。见相灵真同平日形象如此大相径庭,慕容非静静凝望,眸光浅淡柔软。
“那么……”
那女子的意思是,这贮存大约算是世间最后一缕仙力的璎珞是属于她的东西,然而即使修习仙法,也不过至多延年益寿五十载,又怎会拥有早已消逝天地间的仙力?
“想来是遗物的后人罢。或许传承了许多代,在她手中丢失了。”相灵真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最终将璎珞递来,稀奇笑意还未从眉眼间褪去,却没有其他更浓烈欣喜情绪,“我没什么兴趣,你要收着么?”
她自修行以来,从不借助外力,今日见此稀罕物,也不过抱着好奇态度欣赏一二,便没有更多兴趣了。
方才那白衣女子若是好声好气同她商量,未尝不可将这东西还回去。然而一见面便是出手夺物,想来曾经也并非自正经来处将这东西拥有,相灵真自然也失去了归还的兴致。
慕容非见她一副无所谓模样,轻轻叹口气,低不可闻,抬手接下了。
“好。”
这璎珞的一事暂且了结,二人便披星戴月赶回学宫,即便一路再未受阻,仍花了三日有余。相灵真并未感到无聊,自复生后她终于抓住机会观察人世烟火,嘉禾青田,默默测算芈昭吞并列国带来的动荡影响。
待终于踏上学宫高阶,二人却听闻一道晴天霹雳般消息。
“祭酒不在?”相灵真声音幽幽,飘忽起来,看上去很是失望,“真的不在……?”
怎么就这样巧?偏偏捡了这个时间离开学宫?
“这位姑娘……”前来引路的小后辈不知其中弯弯绕绕,也苦着一张脸,“真的不在,祭酒两日前便应邀前往永临。”
他虽不认识相灵真,却因求学早,识得慕容非模样,将求助目光投向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师兄,“慕容师兄此去祁岭可能不知晓,自从师兄你离开学宫后,慕容氏出了情劫一案,祭酒已经应邀前往了……”
在小后辈这番近乎倒苦水的解释中,慕容非眉目微微凝滞,不受控制看向相灵真。
好在师姐心思全然不在此处,相灵真得到祭酒离开消息后已然失望地移开了注意力,只在一旁望天望地,好似看到什么新奇玩意,对学宫翻新处感到新奇而陌生。
慕容非抿了抿唇,轻声问,“祭酒、离开前……可还有、叮嘱,过什么?”
小后辈哪懂这两人之间暗潮涌动,干脆利落摇头,一副痛苦神色,示意祭酒实在走得十分潇洒,两袖一拂便人影消失,什么也没同他们说。
那么相灵真……
慕容非下意识回头去望他的师姐,师姐向来矜贵,衣食住行曾在学宫之中是出了名的挑剔。
他自然而然感到了为难:此番见不到祭酒,相灵真的住处又该怎样安排?
暂且委屈师姐住在他的院所之中么?
他心中忐忑:若相灵真住不惯……又该如何?
“先回你住处吧。”相灵真终于回了神,叹口气,眉目有些倦怠,雷厉风行掐灭他的忧虑,“我真的很累了,需要休息,祭酒不在的话我也不好就这么……总之幕天席地也成,有个休息的地方就好。”
既然回不了她与霍师妹在祭酒那撒泼打滚圈出的一块小天地,那么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住在何处对她来说都大差不离。
慕容非默默点了头。
相灵真便像真正的外人般随他穿行在学宫中,黄昏光影在地面错落浮凸,古旧的石板有些已经开裂,探出葱葱杂草,一瞬恍惚生出沧海桑田的感慨。
学宫将她抚养长大,相灵真几乎闭着眼也能将学宫每一处画下。廊腰缦回间,抱着书卷的学宫学生们下了学,在黄昏柔和光晕里与她擦身而过,少有认出慕容非的小后辈恭恭敬敬喊一句“慕容师兄”。
相灵真在学宫时听多了师弟师妹同此时唤慕容非这般喊自己,下意识要教这群小家伙们打住,却见小后辈只对她疏离陌生点了点头,便如游鲤似的自她身边远去了。
相灵真微微怔愣,摸了摸自己脸颊,片刻后顶着慕容非忧心目光,哑然失笑。
是啊,她的脸已并非原先那一张。即使是,这群后入学宫的小后辈们想来也不大能认出。
只是学宫的一切都再熟悉不过,无法不让相灵真记起自己肆无忌惮的少年时光,因而一瞬之间模糊了时间概念。
终于在住所歇下时,天光已快隐没了。
方才在小后辈面前所说并未诳语,相灵真的的确确疲累不已,此刻回了休憩住所,相灵真三下五除二霸占修行灵台所在住处,犹如没了骨头般蜿蜒躺作一道,感受天地聚灵浸润这副千疮百孔的身体。
“师姐。”慕容非问,“可能、习惯?”
“我有你想象的那么娇贵?”相灵真饶有兴趣,“在你心里——相灵真究竟是什么骄奢淫逸模样?”
慕容非淡然眸光现出窘迫,默默移开话题,“祭酒一事……非,不、知晓。”
否则他必然不会教相灵真重回故地却顶着陌生人的身份。
“有意思。”相灵真趴在灵台旁,身形疏懒,并未注意到他的小心翼翼,反倒关注着另一件事,“慕容家出了情劫一事,连你也瞒着么?”
慕容非微微一顿。
指甲掐入的掌心处泛白,他一时竟默默难言。
“非……”
“嘘。”相灵真好似知晓他的为难之处,抬眸望来,一指抵在唇边,对慕容非露出虚幻般微笑,声音渺远,“若是不想说,就不必对我透露了。”
慕容非顿了顿。
想要辩白的模样太过明显,慕容非定定半晌,最终却仍然一言不发。
“你好似很期待我强迫你?那很可惜。”相灵真早已习惯他的沉默,自复生以来,慕容非便一直处于再明显不过的患得患失中,不过是相灵真对窥探旁人心中所想没什么兴趣,因此不曾问询出声。
相灵真翻了个身,青丝如瀑垂落灵台,她仰面向上,只一手举在半空,五指张开,“我更愿意等到你想通,亲自开口告诉我,到那个时候再坦白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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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灵真正眉目弯弯,少见的无辜清透,截住对方即将出口话语,“不说也没关系,之前不是说了么,这禁术……”
她抬起手晃了晃腕上玉镯,“我还要去你们永临慕容氏取证呢。”
相灵真清楚看到了慕容非睫毛剧烈一颤。
“还是学宫和祭酒对我最好。”相灵真不再逗他,此时被天地灵力温养,真情实感道,“这么多年过去,还给我提供一个栖身之地。”
“好罢,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辜负祭酒教导。”戏谑话说完,相灵真翻身而起,盘腿在灵台上坐好,显露出正经修行模样,笑语晏晏,“我好好修炼去了,没事不用叫我。要做什么你就去吧,不必管我。”
慕容非哑然,目光描摹她的眉眼,片刻后起身带上房门,悄无声息离开了。
相灵真这才彻底沉浸入识海之中。
方才插科打诨当然是为了蒙混过关,防止慕容非看出自己的疑虑,相灵真沉心静气,感受灵力在四肢百骸中流动。
自复生以来,她的灵魂便隐隐有些不稳,更不用提不久前她接连与旁人交手,几乎力竭的同时灵魂动荡感也十分清晰。
这便是复生的副作用吗?
她隐隐有所猜测,也试图过让师弟坦白从宽。然而慕容非的嘴也实在严实,在这件事上执着得不可思议,显然打定主意要将她隐瞒。
想要知道这禁术全貌,她还是得往永临慕容氏走一遭。
她索性不再多想,迅速将状态调整,沉浸在与天地灵力共鸣沟通之中,修补这副残破躯壳。
待再睁眼时,天色已然大亮,满室浮光跃金,犹如水纹粼粼流转。相灵真起身,推开屋门,阳光刺得她微微眯了眯眼。
慕容非选的这一处学宫住所确实不错,天光宁郁,风疏影动,叫人心平气静。
浑身上下被晒得暖融融,相灵真观测片刻,迈开步子往后院行去,有竹林清透蜿蜒亭廊两侧,相灵真凝目遥望,细碎露珠在叶尖滚动,仿佛碎金一捧。
慕容非在亭台中,正喂着一池金鲤。
相灵真拂袖在他身旁坐下,托腮注视这张温雅眉目,半晌忽而问,“小哑巴,你还记得那群师弟师妹么?”
她说的自然是三年前与她一并死去的那群师弟师妹。即使并非同一位老师教导,然而相灵真是祭酒明面钦定的学宫继任者,她应当记得他们每一个人,更应当在出事时保护好他们。
唯此一事,她问心有愧。
慕容非好似也陷入三年前的学宫幻梦之中,沉默片刻,再张口时,声音低哑,“……记得。”
他们曾是他的同窗,一齐欢笑过,也因学说分歧相互攻讦过,可无论如何,他们都一起在学宫度过人生不可求的无忧无虑几载春秋。
“过几日我便动身去慕容氏,”相灵真许久才温吞问他,“你要一起去么?”
她的声音轻飘飘,仿佛一阵轻盈的风吹动满池云锦,光阴流转间,慕容非思绪飘远,无意识侧过脸,看清相灵真含笑面容,柔软温和。
这张同记忆中如出一辙的脸与曾经学宫的那位师姐眉目重合,鲜活妍丽意气风发——相灵真仍然是那位执着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学宫首席,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动摇更改。
慕容非倏忽心尖微动,良久,几乎待到相灵真生出困倦睡意,他轻声说。
“……去。”
12. 第十二章
去永临慕容氏的计划到底最后还是被耽搁了,没能即刻启程。
几日里相灵真翻阅书卷,查询璎珞来历,以至于将杂说一一过目,仍然未果。
毫无头绪之下,这处居所迎来了熟悉的小后辈。小后辈不认生,听闻慕容非这几日皆宿居学宫,没有离去。便来找慕容非作修行上指点。
她见了相灵真,只一愣,又露出眉眼弯弯的可爱笑脸,“慕容姑娘!”
相灵真不消猜便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倒卧青石上懒懒散散,“可赶巧了,你们慕容前辈刚出门。”
狸奴姑娘的眉眼一下耷拉下去。
“垂头丧气做什么,”相灵真笑盈盈,“过来,同我说说这几日有什么新鲜的事?”
“新鲜的事倒没几件,老生常谈的事却有。”小后辈盘腿坐在她身边,神情一本正经。
“慕容姑娘听过那首童谣否?”
“这我的确有些印象。”相灵真将童谣从记忆中找出来,“是那首明面上夸赞芈昭的童谣么?”
李文卓点点头,狸奴姑娘眉目弯弯,声音轻灵,实在可爱,“是呢,这首童谣在绛楚原属地扩散得实在快,如今几乎每家每户的小童都会歌唱,背后想来是有人在推波助澜。慕容姑娘不好奇么?”
焉能不在意。在芈昭势如破竹讨伐列国的今日,竟还有不顾芈昭用重典也要教这庞然大物后方起火的能人奇士。
相灵真若有所思,“那等你们慕容前辈空闲下来,我大约得先往绛楚原属地走一遭了。”
“文卓有个想法,不知慕容姑娘愿不愿考虑一二。”狸奴姑娘露出了狡黠笑脸,“前辈实在忙碌,慕容姑娘不若带上文卓前往调查,说不定文卓也能助慕容姑娘一臂之力呢?”
她早就看出来,面前这位慕容姑娘忽而出世,必然是因为风云变幻的天下大势。
相灵真叹口气,笑了起来。
古灵精怪的,李文卓若能成长起来,必然也是芈昭一统仙宫列国的一大阻碍。
还未等他说上一两句,便听不远处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有人自石径小路走来,一手缓缓挑开垂落的青叶,露出慕容非温雅眉目。
“师……族姐。”
许是看到了她身边的狸奴姑娘,慕容非顿了顿,硬生生将称呼咽下去,换做另一个更合理的,“族姐?”
“别问我,这孩子不是来找我的。”相灵真悠悠坐起,伸手疏懒拢了拢一拨乌发,浅淡日耀下仿佛一匹流水绫罗,“她好似是为了那首童谣而来。”
“是为了修行。”李文卓苦着脸纠正,“慕容姑娘可别在这种事上再打趣我了。”
慕容非视线从李文卓脸上淡淡扫了过去。
“有何、问题?”他耐心问,“可是实在……解决,不了的?”
李文卓眨眨眼,看了看相灵真,又看了看他,有些小心翼翼,“前辈,这事不太严重,文卓以为可以往后放放。其实今日……我同慕容姑娘相谈甚欢,慕容姑娘要查楚地的歌谣,我想央着她带我去。”
相灵真缓缓扭头看她。
你慕容前辈还在这一处,这就全说出去了么?
“慕容姑娘,你就带我去罢。”李文卓见她不说话,露出楚楚可怜神色,“老师管束功课,我知道是为了保护我们列国出身的弟子,可那芈君实在太过分了,我也想为列国出份力……”
相灵真忍俊不禁,终于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对待学宫的小后辈们她总有无穷无尽的耐心,此刻语气轻快,故作俏皮,“这一套对我来说不管用啦。曾经好多小孩也这样求过我,然而我铁石心肠,只带了最乖的那一个,将他们全留下啦!”
曾经最乖的那一个转过头看她,眼眸淡淡。
李文卓没发现这场暗送秋波,只当做她在慕容家也是带着一群孩子,一瞬看到了希望,试图唤起相灵真所剩无几的良心,信誓旦旦,“慕容姑娘,我也可以作最乖的那一个!慕容姑娘说向东文卓绝不向西,慕容姑娘说去刺杀芈君文卓必定当场拔剑而起!”
“图穷匕见了吧?”相灵真笑眯眯,盯着对方希冀眼神,将申请打回,“所以不可以。”
狸奴姑娘垂头丧气。
“好好待在学宫里,”相灵真哄道,“我让你们慕容前辈回来的时候给你们带点好玩的。”
李文卓轻声道,“不是这样的。”
她仍然十分不甘。
“小孩子别想这么多。”相灵真轻轻摸摸她的额头,“祭酒让你们待在学宫之中,自然是有道理的。”
“慕容姑娘难道不在意这列国在芈君手中沦陷么?”
不在意。相灵真想:我不在意。
但她用更缓和口气说,“兴亡更迭,统一分裂,皆有命理天数。我观昭偕少年登基,拢三权于掌中,而不昏庸玩乐。揽天下贤士能人,却不在乎他们的来历出身。厉兵秣马数年,击匈奴一千八百里,北铸朔云二十七城,南逐蛮夷三十二族,平定边疆,才展露獠牙。”
“芈昭先讨仙宫,后伐列国,仙宫势弱,芈昭势强,仙宫倾颓已成定势。此时列国被利益吸引,没有生出警惕,任由芈昭吞食仙宫,贪婪上前分食,得来一杯汤羹,因此沾沾自喜。却并未想到芈昭野心之巨,强军之怖。”
“待到芈昭势如破竹,又吞绛楚,截列国合纵、连横之势,列国已成芈昭囊中之物矣。”
相灵真道,“天下黎民生来不知对错,因君主昏庸而智愚,因君主贤慧而开明。芈昭以重典治国,刑法有为,赏罚分明,这样一位君主,那么由他治天下,我想,数十年内,是可以使山河清明的。”
李文卓静静凝视她。
“您同相灵真前辈的理念学说很是相同。”李文卓忽然道。
相灵真心中倏然微微一动。
“相前辈认为,人性情生来混沌,需要后天引导,却不在意君主治国与否,而注重事理变迁,讲究事无定主反复无常,只需万物拢于手中尽归其用。”
“相灵真前辈的学说在思想上距离学宫传统学说有一定差距,更靠近洞天的那群家伙……与教导前辈的祭酒很不相似。”
“那么你觉得她的学说如何?”相灵真微笑问道,“很狂妄?或是很悖逆?”
“不。”李文卓眼眸亮晶晶,对她露出欣然的笑,“我十分敬佩。”
十分欣赏。
“我认同相灵真前辈的理念,若是她还在世,无论声名如何,我还叫她一声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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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灵真骤然心底柔软,轻轻叹息。
以重典治国是她霍师妹与慕容非的理念,她自己的确如李文卓所言,推崇无为而治,莫要说教出他们的学宫祭酒,就是她看这二位师妹师弟学说,也会心梗一时半刻。
心中游神,相灵真面上却不显,只悠悠向一旁慕容非投去一眼,看清对方抿直唇角,隐约是不赞同之意。
李文卓猝然刹住越发大逆不道话语,面色讪讪,神情一观,颇是心虚。
“慕容前辈……实在对不住啦。”不是故意在你面前吹捧你犹如对头的亲师姐的,只是学宫素来少有人讨论这位相前辈,一时遇到理念相近的慕容姑娘才情不自禁。
她心里还存着些对慕容非与学宫祭酒的尊敬,恰好面前这二位都非心胸狭小之辈,相灵真笑盈盈托腮,看李文卓卷着书卷落荒而逃背影,兴致奇高:“她实在可爱,对么?”
慕容非轻轻应了一声。
“方才这位李姑娘邀请我明日一同听学,听闻她的夫子很是严格,我倒有些好奇,竟会比祭酒更严苛么?”
她等了半晌,没等到眼前青年回应,稀奇地坐直了身,“……小哑巴?怎么忽然没了声?”
“师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慕容非瞳光浅淡,“非……不干涉。”
相灵真品味一番这话语中的意思,不禁有些好笑:这是在同自己置气?
她只装作没能听懂,眨一眨眼,悠悠笑道,“既然师弟不拦着,那我就去了?明日不必寻我,我在学宫中自己四处逛逛就好。”
哄完一个又要再来哄另外一个?相灵真心想:自己闲得慌才这样做,不若让对面这位主动坦白来得省事。
果不其然,慕容非向她妥协,眸光微微闪动。
“师姐学说……自然,也是好的。”因此不怪李文卓反复提及,教许许多多士人念念不忘。
他并不介意。
“李姑娘年纪尚幼,自然有时不分场合说些奇妙思感,你又来凑什么热闹啊。”相灵真笑了,当做他想让自己开怀些才如此说道,便将人安抚,“慕容仙君与我出身不同,自然出发点便有所不同,还是说,你已放弃那一套治国理念,接受了我的想法么?”
你不是认为天下趋于一统不可阻止,而应当以重典规束仙宫列国,从根本上治病去疾,法不同贵,帝王平民无不如此么?
相灵真声音放得轻柔温和,犹如哄年纪尚幼的孩子,“慕容非,不必勉强自己来违背心意赞同我。”
她少有这样郑重称呼他的名,慕容非神思恍惚一回,又是记忆中初至学宫求学之时,天光已然昏沉,天边橘红将要没尽。
高阶上学宫庞大影子投矗在地,庄重威严,却意外有一人正等待他的到来,掐着竹卷倚靠门庭,身形懒散,白衣在晚风中翻卷不休,好似浩荡缥缈云水。
师姐漠漠掀起眼皮,对着祭酒给出的名单,确认而慎重唤了一声他的名。
相灵真不清楚他的出神,只不解于他的示弱,“怎么又不说话了?”
慕容非定定看她,极隽永而深长的目光,眼中荡漾她看不清晰的伤情。
“并非……违心。”
“也算、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