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第十四次回魂》
1. 第十四次回魂
如你所见,我是一只鬼。
虽然这很不科学,周围也没有我的同类阿飘,但我确定无疑我已经死了并且成了孤魂野鬼。毕竟心脏都被捅穿了、还被连着捅了四五六七八刀,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还活着吧。可是我死后居然还能写下这段文字,那就说明我还能思考,既然如此,除了我是一只鬼以外,我再也想不到别的合理的解释了。
至于说我的名字。名字这种东西毫无意义啦。曾经附身在十三个人身上、短暂拥有过十三个名字,这让我有段时间总会在听到熟悉的名字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然后才想起来我已经不再附身在某人身上。这些名字当然也不属于我。
而我本来的名字,则被忘得差不多了。如果非要称呼的话,叫我Z就好。
嗯,你也好。
.
经过我严密的观察和实验,可以肯定的是,鬼是无法接触实物的。那么,我是怎么拿起笔写下这段文字的呢?
是这样的,我曾经有过十三次不大愉快的回魂经历,我跟水鬼一样试图夺取别人的身体,并且也曾短暂地成功过,但最后这些回魂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我原本以为我要孤家寡人地飘来飘去当个默默无闻的变态斯托卡,却没想到我重生了。
我重生了!重生归来,我决定不再劝小姑子离婚,不再劝儿子好好学习,我决定左脚痛了医右脚,我决定……
私密马赛串台了!
我重生了,重生之后我把我的仇人给杀了。
……
嗯。没了。
岂有此理啊!!!所以当初灭我满门的仇人也只是个小喽啰而已吗!这样显得我很弱好不好!!!而且轻而易举就被我复仇成功了这让我怎么办,我甚至都已经准备好像基督山伯爵一样隐忍深沉潜伏牺牲地复仇了啊!
.
好吧,一句话。总之我复仇成功了。
.
复仇成功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要读书;复仇这种事只需要杀人就行了,可是读书要考虑的就多了。
我痛不欲生地跟着班主任走进教室,不久之前他看着我的眼神满是慈爱,大概我双亲早亡被亲戚虐待的(假)背景触动了这个中年老男人的柔软心脏,他语重心长地交代我要和同学好好相处,并且连连告诫我不要触犯学校的风纪,否则可能会有很可怕的后果。
……规则怪谈吗这是!不能做XX事否则会XXX什么的!
普通的学校根本不会这样吧!
说来惭愧。我也陆陆续续上过几年学,知道一些学校的相关。但因为附身的身体主人年龄、阶层、学习的课程、甚至国籍都不统一,我学的东西很凌乱,很可能同时犯低级错误并解答高级问题。举个例子,你问我市面上的子弹型号优劣对比我能说得头头是道,你跟我说那什么方程式换位运算我只能说sorry啊讲点人话。如果非要论我的学业水平,那么大概是小学肄业。
……不要啊,小学都没读完你让我来读国中!有没有搞错啊!
我本来想跑路的,但负责抚养我的琴子奶奶说我必须来上学。
唉。
我不能殴打老人家,更不能一走了之。重生的那个月我翻窗远渡重洋去杀人这件事给琴子奶奶留下了心理阴影,从此我一想搞点出格的事她就开始捂胸口摸她的速效救心丸。
……
让我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来读国中,这速效救心丸该给我吃吧!!!
·
班主任让我自我介绍。
这可如何是好呢……这可如何是好呢。刚才已经自我介绍过一遍了吧。再来一次会被说水字数的。
我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在黑板上写下现生名字:“我是朝暮雪。喜欢……喜欢……嗯。请大家多多指教。”
出门前琴子奶奶嘱咐过我自我介绍的方式。首先说名字,其次是兴趣爱好,接着可以说说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最后是“请多多指教”。
但我没什么喜欢的东西,也没什么讨厌的东西。
憋了半天讲出来的东西就像是干瘪的黄瓜,失去了引以为傲的所有优点,变得干巴巴且毫无吸引力。“好无趣……”“就这样?没了吗?真奇怪啊。”原本略有期待看向讲台的学生们纷纷失去兴趣低下头,我也走了下来,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顺带一提,我觉得这个班级蛮熟悉的。
·
我的座位被安排到了窗边。
班里的座位是按照受欢迎程度来排的。以我敏锐的观察力来看,班级明星坐在靠中的位置,方便同学下课时凑过去聊天;无名小卒坐在角落里,要么睡觉要么浑浑噩噩。
而我对我的位置很满意。虽然它也接近角落,但它靠窗啊!我一只手支在窗台,摆好pose看向窗外,那什么,忧郁女神有没有!
“呼——咻——呼——咻——”
等等啊,谁在我后面煞风景地打呼噜啊!
我凶神恶煞地转过了头。
·
好吧,也不算打呼噜,顶多算是睡觉时过分均匀的呼吸在我耳边放大了。毕竟班主任完全没发现这里有个睡得满脸口水的家伙。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用迫人目光把他逼醒了。
只见褐发少年在杀气之中突然打了个激灵,无意识往下靠的脑袋猛地拔升,与此同时他整个身体都被牵引,“嘭咚!”一声,桌子被他的脚勾起,随着他整个人一起四仰八叉地倒下。
他从地上爬起来:“诶——?!诶?痛痛痛痛……”
我:“……?”
好美丽的学习状态,我居然是和这样的家伙在一起上国中吗。
琴子奶奶我要退学!!!退学啊!!!
·
眼看班主任靠近,我赶紧把脑袋转了回来。
不出意料,后面的倒霉蛋被班主任揪着狠狠训了一顿。“不学上进”“上课居然敢睡觉”“之前的上进都是假的”之类的话,把他的脑袋越压越低,教室里的窃窃私语也逐渐变得肆无忌惮。
“之前居然还觉得废柴纲有过很帅的时候……所以说果然是错觉吧。”
“其实他之前有一段时间人挺不错的吧?”
“但还是很一般啊。上课睡觉的时间倒是变多了。”
“……”
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我把手臂搭在窗台,看向窗外,目光悲伤地摆好了pose。
忧郁女神,再上线!
·
根本听不懂。
就算我是忧郁女神也听不懂。
班主任到底叽里咕噜在讲什么。听不懂啊。天书吗难道是!
我两眼冒金星,下课铃一响,就咚一声面朝下砸到了桌子上。
如此神经质的行动理所当然吓跑了不少腼腆的日本人。再把脸抬起来时我满脸面无表情,又让想靠近的几个女生顿住脚步。
……等等,不要顿啊!!!我想和女生贴贴!
或许是我心里的呐喊太过悲壮,冥冥之中被听到,居然真的有一个女生走了过来。
“朝暮同学,我是笹川京子。欢迎来到我们班,以后请多多指教喔!”
她主动向我伸出了手。
等等,这个感觉好眼熟。
这个名字好耳熟。
笹川京子……
等等,等等啊!我猛然抬头,少女褐色的温润的眼睛是如此得熟悉。
是京子啊!
·
我说过了吧,我曾经回魂十三次,十三次无一例外地最终都失败了。
但每一次回魂时,我也不是没有过短暂的成功。我从只能附身在身体之中看世界、和身体主人斗嘴,转变到能够短时间地操纵身体,这到底是个什么原理我也不清楚。但我确实曾经少有地与人来往过。
京子就是其中一个。
随着魂魄离开身体,我对附身的记忆逐渐模糊,但还记得曾经握住她的手说“我会回来找你”。她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她说好,我会等你。
笹川京子。我将这个名字记得清楚,虽后来记忆因为有段时间不见而逐渐向下沉,但现在,它被我从记忆中猛然翻出。
京子啊——!
我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涕泗横流:“请多指教!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
“诶……诶,”她呆了一下。
很快反握住了我的手,说,好啊。
“那我们现在是朋友啦,”她弯着眼睛说。
·
京子就算不是神仙,至少也是来救我的菩萨。
课间时间,她把我介绍给其他同学,俨然是要帮助我融入这个班级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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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没兴趣认识那么多人啦……尤其是青春期小鬼头,脸上冒痘头上冒油,怎么看都觉得有点污染环境了诶。
好在京子也意识到我的兴致不高,所以向我介绍的都是班里的女同学。
“啊,这是奈美,化妆很厉害喔!”
“我是佐藤奈美,很高兴认识你!”
“这是小林原子,语文超级好,大家偶尔会一起开读书会~”
“你好你好……”
认识完班里的女生之后,能感觉到环境友好度提升了10。京子告诉我还要介绍我两个男同学,“一个是学校的大明星,一个是我……嗯,我的朋友。所以私心希望阿雪也能和他成为朋友哦。”
阿…阿雪……这个称呼让我晕乎乎的。直到被带到一个男生面前,我才猛地回神,看着他向我伸出手。
“哦哦,新同学!欢迎欢迎!我是山本武,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喔!”
·
山本武这个名字,我也蛮耳熟。
·
但我横想竖想也没想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一般而言造成这样的情况的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脑细胞退化,一个是所谓的耳熟只是错觉。
我怎么可能脑细胞退化呢!所以果然只是错觉吧!我爽朗地伸出手和他上下握了握:“朝暮雪。请多指教。”
“……诶。”等等。
我吸了吸鼻子:“寿司……酸的?……是醋饭。”
我露出了犀利的眼神:“是醋饭的味道!山本同学难道带了寿司上学吗?”
“啊。”
他愣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居然被发现了。很明显吗?这两天一直在家里练习制作寿司的技巧,可能是那个时候沾上了味道吧。”
原来如此,寿司学徒啊。
我随口问:“是帮家里的寿司店打下手吗?”不知为何我对在寿司店中打工这件事接受良好。
他回答:“虽然家里是开寿司店的,不过平时老爸不会让我干活的啦,他嫌弃我笨手笨脚。”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只是这几天,正好是我和某个人约好的纪念日。我说好了要给她亲手做寿司吃,所以努力练习。”
·
原来如此!那什么青梅变天降的剧情!
年幼时我与青梅两小无猜关系密切,却因搬家/外仇/车祸等等等原因而被迫分开。分开之前我们勾住小拇指起誓,“次郎!我一定会记得你的!”/“美和,我一定会做出你喜欢吃的寿司!”两眼泪汪汪的约定之后我们分开十多年。
十多年后我已经忘记了制作寿司的原因,只是每年都在这个时候制作一贯寿司。直到有一天,我的店中来了一位客人,她吃了我做的寿司之后流下眼泪……我们握住了彼此的手。
“次郎!”
“美和!”
……
一定是这样!没错了!
我的眼神更加犀利。
为了表达我对此举的赞同,我开始胡言乱语:“真是美好的约定啊!山本同学能够履行约定实在太了不起了!说起来我以前也和别人约定好了吃他做的寿司什么的,不过……”
不过……不过……
诶。
死定了,我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我有跟谁约定好这种事吗?有吗?没有吗?
我的脑细胞难道真的退化了吗?!
·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古怪,面前的黑发少年顿了顿,笑着问道:“不过什么?”
我仰天长叹道:“不过这想必是不可能实现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恐怕他已经忘光了吧。”
其实我也忘光了。我真的和人约定好要吃对方做的寿司吗?有吗?还是没有?
算了,当鬼久了我领悟到的最大的道理就是别追究。我释怀道:“倒是山本同学你很幸运呢,现在还能够履行约定,实在是太好了。”
“……”
“…………”他没有回答。
在静得诡异的气氛中,我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劲,抬眼看过去。
只见本挂满爽朗笑容的脸此时笑意荡然无存,好像被我戳到了伤心处一样,少年沉默着一言不发,眉骨在他脸上投下阴翳,我几乎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
2. 负心人…不对,负心鬼
发生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我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说出不合时宜的话!
我内心发出呐喊,然而当鬼还教给我一个深刻的道理那就是视而不见能够避免大部分的麻烦。
于是我冲他点了点头,假装没察觉他身上的异状,拉着京子离开。
“山本同学,快上课了,那我们先回座位去了喔!”
我们回到了座位上,出乎意料的是,京子所说的称得上她朋友的男生正好是我座位后的棕毛。
他正摸着脑袋,满脸垂头丧气,不知在想些什么。京子出声的时候把他吓了一大跳:“呜哇!是谁……啊,是京子啊。”
他抬起头来,眼神躲闪了一下,似乎不太敢看京子,于是将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是新同学啊……你好。我是、沢田纲吉。”
我歪了歪脑袋。
·
死定了!沢田纲吉这个名字我居然也觉得很耳熟!
难道我在什么时候失去了一大段记忆吗?!所以是那种霸道总裁带球跑里面失去记忆的小白花女主,又或者失去记忆之后沦为废柴的凤傲天剧情?!
我再一次惊恐地在心里呐喊了起来。
接着我想起来我曾是一只鬼。严格来说现在似乎也只是鬼+□□的集合。
惊恐个屁啊!
没事了,没事了。
我握住了他的手:“你好你好,我是朝暮雪。”
他心不在焉地和我握了握,目光呆呆地落在我身上,眸光颤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间又神游天外。
正好上课铃声响了,我和京子分开,重新上起课来。
·
放学的时候,京子要参加社团活动,而我转学过来,还没来得及递交入社申请,我们告别分开。
说起来,我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的欲望。在上学之前我粗略了解过这项制度,排球社、篮球社、围棋社、烹饪社……诸如此类的社团,大多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联结,让人感到畏惧。顺便一提它们对我而言也有点幼稚了,我更擅长的团伙活动是杀人而不是杀鱼。
我琢磨着要不然加入放学回家主义结社好了。
·
坏消息,学生会的人告诉我没有放学回家主义结社。
好消息,如果我不打算得到很高的绩点学分,我可以不参加任何社团。
“但好一点的高中都不会只看偏差值录取学生,所以只靠学习上的分数是完全不够的。如果你不知道选什么社团好,推荐你去篮球社或者舞蹈社……”学生会的人侃侃而谈。
我果断拒绝了。
脸上甚至露出幸福的神色。
终于……终于让我找到了敷衍琴子奶奶的借口了吗!
国中已经很勉强了,我是绝对不会读高中的!
我走出了学生会办公室,什么社团也没报,深藏功与名。
·
我终于理解班主任说的“不要违反风纪”是什么意思了。
走出校门的时候我看到一群飞机头分列路的两边,神色肃穆。学生们战战兢兢地路过他们的视线,如果不是没有人把口袋里的钱上交,我甚至会以为并盛中学的纪律已经差到了这种程度:被小混混堵上门了啊!!!
我观察了一会,意识到他们隶属于风纪委员会,应该是在维持纪律。至于头上的飞机头……大概是他们的老大品味独特吧。
顺便一提,看到这飞机头,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喊“咬杀”。这种身体带动灵魂的肌肉记忆真是太可怕,我赶紧摇了摇头,把飞机头抛之脑后。
·
我在班级里的日子过得很平淡。
虽然之前和大家打过招呼,但我并不是很热情的人,所以我和同学的关系都很一般。比较好的是京子,偶尔下课时我们会聊天,中午的时候则会在一起吃便当。
京子把她在其他班的朋友介绍给了我,黑川花。我对她也有模糊的印象,记忆里她似乎抱着手臂、在对我说些什么……?
我们见面的时候,她看着我愣了一下,转向京子:“这家伙……”
京子对我抱歉地笑了笑,对她说:“这就是我和你说起过的阿雪。”
黑川花看了我好一会儿,我差点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她一言不发,向我伸出了手。我们握了握,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建立起了默契的关系。
·
相貌平平、人气平平、似乎能力也平平。
按理来说拥有以上三条的我应该在班级中如同沙子般湮没在沙群里。
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每隔一个月,我就会受到一次全年级瞩目——这种瞩目甚至是光明正大的。
“……”
我抬起头,死鱼眼地看着墙上的月考榜。
“啊。蠢纲。”我用捧读的语气,慢慢地说,“这次居然又输给了我么。”
沢田纲吉站在我旁边,崩溃地抓着头发:“这种输……算什么输啊!”
只见月考榜的末尾,“朝暮雪”和“沢田纲吉”的名字一前一后地排列着。我是倒数第一,他是倒数第二,而这样的情况并不稳定——好吧,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挺稳定的:我们稳定地争夺着倒数第一的名次,刀光剑影,旁若无人。
·
但是我真的写不会啊!写不会就是写不会!!!不适应杀人可以慢慢磨练,射击的准头不行也可以找更多的靶子,可是国文、数学、物理——这些东西,写不会就是写不会啊!!!
考试这种东西就像是钢琴一样恐怖好吗怎么这世界上会存在这样无理取闹的东西啊!!!
·
我在心里旁若无人地尖叫,表面上还装得云淡风轻好像从不在乎成绩。拍了拍沢田纲吉的肩膀,我用鼓励的语气诚恳道:“加油,蠢纲,再接再厉,也许下次你就能超过我了。”
沢田纲吉:“……”
他痛苦地嚎叫:“都说了啊不要在这种地方争高低上下啊!!!”
·
放学之后,我照例一个人。
琴子奶奶去群马县拜访情人了,所以家里没有人,马上回去的话吃不到热乎的饭,只能吃预制菜。我决定先在学校里面随便逛一会儿。
然后我迎面撞上了学校的棒球队员们。
他们似乎刚刚结束训练,满头大汗、成群结队地朝我的方向走过来。我脚尖一转准备给他们让路,但没想到为首的人一眼看到我,伸出手同我打招呼:“哟!朝暮!你居然还没回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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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他刚才还在和同伴讲话吧,从哪里分出注意力给我的?我纳闷地冲他点了点头:“嗯,因为现在回去也没有晚饭吃。”
他笑了:“所以之前一下课就找不到你的人影、是因为急着回家吃饭吗?”
少年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开朗的笑容,汗水打湿了他的鬓角,夏天炽热的阳光里,他穿着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棒球服,被勾勒出的身材高佻瘦削,像一支亟待出鞘的冷剑。
山本武是校棒球队的灵魂人物,这事是午餐时京子她们随口告诉我的。如果并盛中学有校园明星,那么山本武是当之无愧的天王巨星,班里的女生说他“打棒球的样子帅得像天降陨石”,然后捧着脸眼冒红心,我倒没什么感觉,大概因为我从来没看过他打棒球的样子。
平心而论,我对棒球这项运动并没有偏见,甚至隐隐约约颇有好感。但我这人实在懒得可以,棒球场离教学楼有一段距离,和校门口更是风车牛马不相及,所以我从没在课后去过棒球场。
这三个月来我与山本武的关系不咸不淡,他身边总是围满拥趸,而我么,我一般上课摸鱼看《Jump》,下课睡觉或者和京子她们聊天,我们之间的来往少得可怜。
而且第一天见面时我似乎不小心戳了他的伤心事。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微妙,于是躲着他走。
这倒是我们第一次大大方方地打招呼了。
“你们要去哪里?”我问。
“刚刚训练完,准备一起去聚餐。朝暮要一起吗?”
哇,不愧是社交达人,邀请人的时候又大方又随意!但我眨了眨眼说不,毕竟大家都不熟,在一起吃饭什么的也太尴尬了吧。你们日本人不都挺含蓄的吗
他也不勉强,笑着说好。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我面前离开,我目送他们几步,正准备走,却突然,他脱离了队伍,再一次向我的方向跑来。
“抱歉抱歉,突然想起一点事,我还有几句话要和朝暮说……你们先走吧,我马上就来!”
我听到他歉意的声音,接着是他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很重,像磅礴的雨水打在草地上,草叶为此弯腰。
他在我面前站定。
“之前一直想说,但总是没找到机会……”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很诚恳地同我道歉:“对不起。”
·
什么,我幻听了吧。
还是说我失去了某段记忆,他刚才偷偷伸脚拌我了?我摔了个狗啃泥?不然他为什么和我道歉?
在我呆滞的目光中,他自然地说下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好像有点不愉快,你是被我吓到了吗?因为每次找你的时候,你似乎都在躲着我走,想要和朝暮你聊天总是没能成功。”
还挺敏锐的。
我确实在躲着他走。非要追究原因,大抵是他那时候流露出来的气势太悲伤了。好像永久地失去了什么宝物的悲伤——我为这样厚重的气势所威慑,因此下意识就想要躲得远远的。
“是因为我让你不安了吗?或者是我当时的表情太凶了?”
不,一点也不凶,但我确实感到了不安。
那种负心人的不安。
……什么负心人啊我是只鬼啊我能负得了谁!!!
3. 你是谁啊
我又开始在内心呐喊,而面前的少年在我的沉默中误会了什么,他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似的:“其实,我当时……”
不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完之后被一脚踩死然后听到桀桀桀的笑声说你知道得太多了留你不得了。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时,你说和你约定好的人已经不会出现了。而事实上我和你相同。”
“所谓的约定,我也不能履行了。虽然每年还会在这个时候练习握寿司的技术,但我很清楚,那个说好要吃我做的寿司的人却不会再来……”
他垂下眼睛,短促地笑了一声:“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所以那个时候忍不住迁怒朝暮同学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居然真的有这种约定吗。
为什么我会觉得很心虚。
·
……为什么我会觉得很心虚!这不对吧老天这不对吧!又不是我和他约定的!
·
内心呐喊着,表面不动如山,我干笑道:“原来是这样吗……”
说点什么啊死嘴快说点什么啊!
说不出来。
安慰人的话就像作业一样,说不出来就是说不出来,写不出来也就是写不出来。
好在他并不需要我搭话,自顾自说完了之后,少年重新扬起了笑脸:“因为怕被误会所以纠结了很长的时间,一直没有下定‘和朝暮同学说清楚’的决心,以至于糊里糊涂三个月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本来刚才也会这样平淡地过去吧……但是在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朝暮你。”
他叹息着说:“然后,那瞬间,心里生出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的想法,所以我站到了你面前。”
·
鬼使神差地回头,越过人群看到站在树下的少女。
她就在树下平静地看着他靠近、与他平淡地寒暄、最后毫无动容地看着他离开。
分明孤身一人,像是永远不会为孤独而伤怀。
偏偏——偏偏——
被同伴们簇拥着离开的山本武猛然顿住了脚步。
他却是个会为了“一个人”而伤怀的人。
而引起他这种仿佛触及人类哲学的伤怀的人,他平生所见,寥寥唯一。
直觉这种东西来得过于古怪,突如其来,却蕴含着莫大的动力,于是他转过身,向她走去。
他说:“我们可以做朋友吗,朝暮?”
·
我被直球击中了。
灰头土脸的那种。因为对方太过直白,我连糊弄过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回答Yes or No。
我本想拒绝,可他好像察觉了我的想法,在拒绝脱口而出的那瞬间,他露出了可怜兮兮的神色。
我:“……”
·
我们握了握手。
“新朋友,请多指教。”
“哦哦,阿雪,请多指教!”
·
不要突然就跳过了剧情啊!!!怎么突然就开始互称名字了!!!
不过哼比自来熟人设吗我不会输的!我面不改色:“阿武,请多指教。”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
这天之后,山本武下课后总会来找我说一些近来的新闻,或者聊一些不着边际的天,放学的时候他还会邀请我去看他的棒球比赛。
大多数时候我都会拒绝。
废话,我都自成回家主义结社一派了,怎么可能放学之后留下来。顺便一提最初他课间来找我的时候我也感觉苦恼:随着他身影的靠近,班上男女都有的杀人目光会准时准点落在我身上,让我怀疑我是块油锅里的天妇罗,大家的目光把我炸得滋滋响。
不过后来我转念一想,既然别人看我不爽,那我就更不能让他们高兴了。我干脆和山本武大谈特谈小镇上校园内的趣事怪闻。
“夜晚自动演奏的钢琴,第十三节消失的阶梯……这种传闻一听就很老套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七大校园未解之谜”的内容还是大同小异。是让人听了会吐槽说我上辈子就听过这个传闻了的程度。
“因为大家就是很喜欢这样的传说嘛,”他挠着头笑了,“不过我倒是有一个新奇一点的传闻。阿雪听说过附在人身上的游魂吗?”
你说这个我可就来劲了。
毕竟这可是我的老本行。
“听说过,据说他们大多数都是冤死鬼,想要找替身,所以才会附身在活人身上喔。”
我吓唬他:“没准有一天会附身到阿武身上,哄骗你交出身体之类的。你可一定要小心。”
明明只是个白烂的聊天话题,他的注意点却偏离了,脸上露出了思索的表情,隐隐看还有一些悲伤意味:“居然是……冤死鬼吗?这个观点,我是第一次听说呢。”
应该算冤死鬼吧?我不大确定地回想了一下,接着肯定地点了点头。
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挺冤的,因为时年七岁被捅死的我被父母隐瞒了我们是杀手世家的事实——他们本打算将我作普通的孩子养大——被捅的时候我刚刚在外面疯玩回来,手里举着风车跑进门去大喊母亲,想给她看我的新收获。我什么都不知道。
母亲没回应我,她倒在地上死了,手里常握着的花在一旁散落一地——她平时挺喜欢插花——取而代之的是枪,想必她经过了一场厮杀,可惜失败了;父亲躺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
举着刀的男人回过头来看到我,转移步子向我走来。我茫然觉得哪里不对,还没反应过来,庞大的阴影就笼罩住了我。
一刀两刀三刀四刀五刀六刀七刀……最后一刀捅了一半没捅进去,被我肋骨卡住了。对方显然不太了解儿童的生理结构。
……
风车上溅满了血。数不清的血。
如此,以客观事实而言,我死得很冤,叫我冤死鬼完全没问题。
但我附身的时候,总觉得如果说我是个冤到头的家伙,对方很可能会察觉我是想要谋夺他的身体的事实。
所以我一般都撒谎:“我的灵魂暂时离开了我的身体,在你这里住一会儿。”
直到意识到我不可能夺得这具身体的时候,我才会恼羞成怒,说出事实。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毕竟不可能夺得身体、就说明我与身体的主人再无交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大发牢骚呢?没有意义。我往往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此后消失无踪,寻找下一个猎物。
我对山本武说:“只有冤死鬼才会想要附身别人、想要对方交出身体。”
这我可没说慌。毕竟我只见过我这一只鬼,以我为标准,当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啰。
为了缓解气氛,我说了点俏皮话:“不过不用怕,一般来说,冤死鬼骗人的话术都很容易识破。阿武你倒也不用过于担心,把对方当成临时同伴的话,没准还能哄她给你唱安眠曲。有趣吧?”
我猜想我骗人的话术肯定很容易识破。
不然我怎么会连着失败十三次呢。谁听了不得说这只鬼骗人的手段拙劣。
……
但不知怎么回事,他看上去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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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
“所以,是冤死鬼吗、”他仿佛陷入了什么过往的回忆之中,喃喃着,“嗯。话术确实很拙劣,是个傻瓜……需要听安眠曲的傻瓜。可是、为什么那个时候却没有察觉到呢……”
他再抬起头时,我看到了他眼眶中晶莹的泪水。
·
为了一个怪谈就哭泣,山本武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人吗?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我是个不爱多管闲事的人,哪怕有人在我隔壁上演夫妻大战、门还开了一条缝,我都会若无其事地走开,而不是趴在门缝边一探究竟。
我假装没有看见他的眼泪,也假装没有发现任何端倪,而是等他平复了心情之后,再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虽然听上去有悲剧色彩,不过阿武也不必过于在意,毕竟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鬼嘛。”
“不是的,”他却反驳了我,这么和我说,“这世上……”
这世上……什么?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这个话题不了了之,我们重新聊起了其他的趣闻。只是他显得心不在焉,同时不动声色地、隐晦地观察我。
不知道在观察些什么,我漫不经心地想,直到上课铃再次响起,我们分开,我都觉得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其中蕴含的情绪逐渐沉沉,仿佛某种亟待泼洒的风雨。
·
并盛町的后山是小孩不能去的地方。
这是山本武小的时候从同伴口中得知的消息。
“诶,为什么不能去?”他不解地发问。
小孩们绞尽脑汁地挤出答案:“听说后山的森林里面有怪物,会吃掉小孩的脚趾头……”
“我妈妈说的是吃掉一整条腿喔!”
“里面的妖怪会把小孩直接抓走,一条腿也不剩下啦。”
山本武听完了,没觉得害怕,反倒兴致勃勃。
母亲早逝,粗线条的父亲艰难而努力地抚养山本武,到底还是在细节上欠缺:夜晚时的安眠曲、为防止孩子去危险的地方编出来的怪谈、严令禁止孩子不去做某些后果严重的事……这些,山本武都从来没有感受过。
让小孩子躲在被窝中战战发抖的传言,给他带来的只是无尽的好奇。
于是和同伴分别之后,他就一个人找路,满怀期待地、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后山。
事实证明,后山里没有怪物。大人之所以骗小孩,是因为后山本就是危险的地方,它如同怪物一般张开大嘴,咀嚼着每一个莽撞的家伙。
黄昏时分,斜阳没入山后,树影婆娑,山本武发现自己迷了路。
被踩中的山路上的石块让他走得不稳,跌跌撞撞。
被树叶分割成千百片的月光落在地上,奇形怪状,每一只都像可怕的怪物。
他在小径上徘徊,第五次路过自己做下的标记的时候,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蹲了下来,抱住自己抽噎着哭了起来,
他想念家里温暖的灯光,店中谈笑的客人,还有向他招手、让他过去,往他嘴里塞一块天妇罗的父亲。
他想回家。
男孩挂着满脸泪水,心中不断冒出可怕的念头:被妖怪吃掉脚趾、吃得只剩一只腿、或者干脆整个人都被抓走——
“哇,这是哪里啊。好黑。”
这个时候,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
他睁大眼睛。
就像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一缕天光,对方误打误撞,却将他的世界照亮得一塌糊涂。
不知来历的声音说:“你是谁啊,你在我的身体里做什么?”
4. 山本武回忆篇(一)
山本武几乎以为这是幻觉。
他呆呆地没有回复,声音等了一会儿,重复问了一遍:“喂,你这家伙怎么不说话。你是谁啊?!”
他终于如梦初醒,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是我的身体。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吧!你是谁啊?”
“怎么可能!这明明是我的……诶?我的手怎么抬不起来了?为什么不听我使唤,我的眼睛、我的嘴巴……诶?诶?诶?”
声音惊慌地尖叫了起来。山本武一点也不觉得刺耳,相反,因这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他低落的心情被收拾好了,他满怀好意地帮忙分析:“所以说啊,这是我的身体。你的话,应该是魂魄吧。你会不会是被妖怪抓到了我的身体里?”
声音没有回答他,山本武却觉得自己知道了真相,“没错!一定是这样的!你碰到了妖怪,祂把你的灵魂抓走之后不知道怎么处理,就干脆塞到了我的身体里!你好可怜喔……”
“是这样吗……?”
声音终于再一次出现了,听上去隐隐有些异样。虽然年仅七岁、还不太懂复杂情感的表达,山本武仍然隐约感受到了那声音强壮镇定之下的崩溃与痛苦。
置身在恐怖的森林里、迷了路、也许随时会被怪物叼走,山本武原本惶恐的心却慢慢安定了下来。他自动认领了庇护者的身份,以为对方是因为灵魂突然跳到别人的身体里而恐慌,连忙安慰道:“你放心吧!怪物天亮的时候就会消失,到时候你也会回到你的身体里去的!所以我们只要等到太阳升起来就好了!”
其实同伴们讨论的时候没有说到“怪物天亮的时候会消失”的线索,但山本武怀着美好的愿景说出了这个谎言。
“……你说得对。也许,天亮之后,我就能够回去了。”
在他的安慰下,声音慢慢安定下来,且很快平复了心情,开始和他站到同一战线上,寻找今晚可以过夜的地方。
抛开了初遇时的小插曲,山本武发现声音的主人是个很活泼的性格。
“左边左边!那里有一个山洞,我们可以去那里住一晚上!”
山本武看向左边,果然看到了一个被月光照亮的小山洞。
“小心脚下。——哇!你跳得好远,真厉害!”
他被夸得脸颊发烫,少年有些矜持地跳过两块相隔很远的石头,开始向山洞进发。
“等等,有一根……”
声音还没说完,山本武就被一根横亘在地面的枯树枝狠狠绊倒了。
“呜哇!”
他摔得太惨了,整个人咕噜咕噜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他痛得直抽气,那道声音却毫无所觉似的,顿了顿惊讶地说:“咦,居然不痛!好奇怪!”
当然了,这是他的身体啊!
他又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想哭。还没等他做好决定是哭还是笑,声音颤抖着再次响起了。这次语气中少了欢快和雀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恐惧:“……等等,这是……血?”
“血……”山本武的视线向下移。
是的,血。
山本武的膝盖、他的手、他的脸,几乎裸露在衣服之外的所有部分,全部都在刚才的事故中被剐蹭得渗出了血。当然,伤口并不很大,可红色爬出来的时候,还是显得尤为壮烈。
很幸运,他只是受了皮外伤、骨头没有大碍,男孩跌跌撞撞爬起来,继续往山洞走,这期间那声音异常沉默,直到他到达目的地、为了更舒服点儿躺下来,摊平四肢,盯着山洞外的月光时,她才再次出声:“很痛吧?”
他挠了挠头,说还好,其实没什么。
他从小是个皮猴,精力充沛,跑跑跳跳时受伤是常有的事。父亲从不制止他的危险行为,只是教他怎样规避风险,在他受伤的时候也露出心疼的神色,可更多还是嘱咐他下次要小心。
他觉得这疼痛不过如此,那道声音却完全不赞同他。她说,一定很痛吧,你身上还有力气吗?
她又说,如果刚才我没有分神和你说话就好了,这样你就不会受伤了。
她絮絮叨叨:如果很痛的话,和我交换身体吧,我可以帮你痛过去,就当我补偿你。
她说,一定很痛吧。
她似乎认为他身上流的血构成了死亡。语气中的茫然和彷徨,就像是看到了黄土中的濒死的鸟儿一样不知所措。可她自己本就是一只被填满了棉花的死去的鸟。
山本武安慰她:“我不痛。没关系的。我觉得我可以撑到天亮。完全没问题!”
他本能地不喜、或者说畏惧她话语中流露出来的茫然和破碎的感觉,连忙转移了话题:“说起来,已经很晚了呢。到睡觉的时候了。”
那声音心神不定地回答说:“是啊。该睡觉了。……该唱睡前的安眠曲了。”
山本武随口道:“你会唱安眠曲吗?”
声音说:“会哦。”
声音说:“每天睡觉的之前,妈妈会给我唱安眠曲。她喜欢晚上的时候插花,很奇怪的习惯对吧?她就在我床边,一边咔嚓咔嚓地插花,一边给我唱安眠曲。我听着这样的声音就慢慢地睡着了。”
山本武有些羡慕:“我从来没有听过安眠曲呢。老爸根本不会唱,妈妈……我没见过妈妈。”
声音说:“你想听安眠曲吗?”
山本武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道声音自顾自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唱安眠曲。”
山本武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别人唱安眠曲。”
月光缓缓移动,如同沙子般逐渐将小孩埋住。山本武昏昏欲睡,在短暂的沉静之后,她唱了起来。
·
轻柔的小调如同波浪一般缓缓传入男孩的脑海中。一开始,那声音有些颤抖,后来慢慢地平和下来。
“……大海翻腾,对面是佐渡岛。
小麻雀在喊,太阳已落山。
大家一起叫啊叫,小星星探出脸儿笑。”
“日暮来砂山,只听见阵阵轰鸣涨晚潮。
小麻雀四下飞吧,狂风又起了。
大家各自回家吧,身影不见了。
回家吧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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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吧,踏过原野拨开茱萸草。
小麻雀再见,明日再相见。
大海啊再见,明日再相邀。”
北原石秋的《砂山》,描述了日暮时分的海边景象,曲调略带荒凉和忧伤。它表达了诗人在砂山时所见的景象和感悟,并不是典型安眠曲,可她哼唱着,将“明日再相见”“明日再相邀”的尾音拉得很长,有种恋恋不舍,仿佛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中,努力睁着眼睛,不愿就此睡下。
随着时间推移,月光落入山洞中,将男孩的身影彻底埋没。他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心脏平稳地跳动着,睡意朦胧,在那低声哼唱的安眠曲作用下,他感到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他逐渐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回家吧回家吧,踏过原野拨开茱萸草。
小麻雀再见!明日再相见!
大海啊再见,明日再相邀。
——太阳已落山。
·
山本武是被吵醒的。
“阿武——阿武——你在哪里——?”
父亲的声音往常总是低沉的,今天却震得森林枝头的鸟儿都飞走了;街坊邻居们也纷纷呼喊着,喊着他的名字,将树林里的枯叶踩得踏踏响。
他清醒过来,睡意全无,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地回应:“我在这里——”
“这孩子!太调皮了!”
父亲匆匆赶来,将他抱了起来。过了一个晚上,他身上刮出的伤口都已经停止流血,凝固的血痂让他看上去很狼狈,他抱着父亲的脖子,咧开了嘴大笑:“老爸!我想你了哇!你怎么才来啊!”
山本刚将他全身上下的骨头摸了一遍,确认没有其他伤,这才松了口气。看着自家调皮的小子,往常的淡定终于破了功,流露出几分后知后怕:“你这孩子,一个人跑到山里来,还一个人过了夜,真是大胆啊!”
他下意识反驳:“我不是一个人喔!有人陪着我的!”
山本刚问:“还有别人?是谁?你认识他?”
“是——是——啊。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山本武张了张嘴,慢慢又闭上了。
他这才发现他们没有互通姓名。他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与她相关的任何信息。或者说,她真的存在吗?她不会是他在山林中惶恐前行时产生的臆想吧?
不,不会的,她为他唱了安眠曲,他还记得。那是真实存在的啊!
可如果真实存在,现在她又去哪儿了呢?
山本刚摸了摸神情迷惘的儿子的头,并没有多问其他,带着他回了家。
走出山林的时候,晨曦明亮,山本武趴在父亲的肩膀上回看林中惊飞的鸟,想起了自己踏入林中的初衷。
……也许,他说的是对的。
怪物在白天就会消失,而她的魂魄也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所以他们分别了,这理所应当。
男孩告诉自己应该高兴,哪怕是为了结缘而未曾谋面的同伴。
然而,他始终心情低落,感到怅然。
——何时再见呢,小麻雀?
5. 超星爆发
山本武是我本校中的第三个朋友。第一个当然是京子。第二个则是沢田纲吉。
我的沢田纲吉之间的友谊,用一个句子来概括,那就是吊车尾之间的惺惺相惜。
在我转学过来之前沢田纲吉没什么朋友。虽然他和京子有所来往,但以我为数不多的观察来看,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他们的关系很古怪。我原本以为沢田纲吉暗恋京子——这个年纪常有的情感嘛——但后来发现不像。沢田纲吉似乎觉得自己对不起京子,为此尽量避免和后者单独相处;京子则隐晦地和我透露过,“这并不是他的错,只不过……”她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我觉得她在难过,就也识趣地没有再探寻下去。
后来我品了品,隐约意识到,他们之间本应该还有一个人存在、这个人串联起了他们的来往,只不过,后来那个人想必是离开了。
如果多一点好奇心、向班上的同学打听,应该能知道这位神秘的A君是谁吧。不过,我已经说过了,我并没有多少好奇心,多管闲事的欲望也少得可怜。故此我没有打听任何线索,倒是因为和沢田纲吉前后座,还常年一块吊车尾,而结成了微妙的友谊。
初遇的时候沢田纲吉在睡觉,我本以为是个巧合,后来发现他可能是真的很喜欢睡觉。
我啪啪翻着《Jump》书页的时候,总能够听到后方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不过这并不持久,过了一会儿他就会发出轻微的梦呓,好像在噩梦中遇到了什么恐怖的事。
授课老师发现这一点后,会过来把他的桌子敲得梆梆响,连带着我摸鱼看《Jump》的计划也受到阻碍。
这种日常太过频繁,一周要有三四次。我终于受不了了,在老师看过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把他叫醒。
他一开始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地醒来,在全班同学面前出糗,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后来习惯了之后,我敲一敲他的桌子,他就会条件反射地擦擦自己的嘴巴、挺直腰杆,作出正在读书的姿势,成功躲开老师锐利的目光。
我敲他桌子的频率终于高过他被训斥的频率时,他上课总算不再睡觉了。
他还是耷拉着脑袋、背也坐得不很直,有种无精打采的伤心感,但不时将犹豫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觉得他可能想和我说些什么。但这家伙,是名副其实的胆小鬼吧。没有外力干涉的话,没准他会将目光放在我身上一辈子也说不定。
就在我忍不住要扭头问他到底想说什么的时候,这天课上,他将一个纸团扔到了我的桌子上。
我大吃一惊。
因为他——不管怎么说——都不像是会有这样表现的家伙。兔子也有主动进攻的一天吗?我怀着微妙的心情打开了纸团,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诡异的眼熟感啊。他磕磕绊绊地写: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就是谢谢的意思。我起了坏心思,刷刷地写,“谢谢什么?”又把纸团扔了回去。
我侧头通过窗户玻璃的反光观察他,他打开纸团,看清楚内容后一下子慌张起来。不知道有什么好慌张的……。他捂住了自己的脸,过了好一会,才写下答复,重新将它递过来。
“谢谢你……总是把我从噩梦中叫醒。”
我豪爽地回复:“不用谢,其实,如果不是打扰了我看《Jump》的话我是不会出手的。”
他先是露出“怎么这样”的颜艺表情,接着犹犹豫豫地继续写:“你在上课的时候看《Jump》吗?你最喜欢哪一部?”
我不吝于分享此类爱好,于是把我正在追的《超星爆发》告诉了他。这是部蛮小众的日常搞笑漫,作者三年前开始连载,讲述了超星快爆发时附近的星域民众们在得知末日即将降临后的反应。
我本以为沢田纲吉没关注过这部漫画,毕竟它真的很小众、因为成绩不好一度沦落到被腰斩的可怜境地,还是热爱它的读者向官方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官方惊讶于它的真爱粉居然如此之多,它才勉强存活了下来。
但我没想到的是,他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居然是《超星爆发》吗!”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相关的剧情和猜测,最后惴惴地试探我的反应。
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很多观点,都跟我不谋而合。
天呐,我把这一发现告诉他,最后心血来潮写,“纲吉君,难道我们是彼此灵魂的半身吗?”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观点都相近?
我将纸条传回去,他却久久没有再传来纸条,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我突然听到他吸鼻子的声音。
……啊。
我看着玻璃的反光,他脸上的神采真是难以形容啊。不过,不管怎么说,总体而言应该是高兴的吧……?
·
从此我就经常和沢田纲吉在课上聊天扯淡。
从《超星爆发》聊到《Jump》上的其他作品,我们意外合得来。怎么说呢,他倒不是会对漫画如数家珍的类型,但偶尔提出的见解和吐槽都让我感到惊喜,某种程度上我觉得自己遇到了知音。
两个吐槽役能够混到一起是多么不容易!
我们就像世上两条仅存的同类的鱼,机缘巧合之下终于遇见了彼此,为此我感激涕零,觉得老天爷待我不薄。
我们的关系飞快进步,很快就到了能够约着一起吃午饭便当的程度。不过,这种时候并不多,碍于他和京子的微妙关系,我往往和他说一声午好就会分开,接着在下午上课时再见面。
自此,我上课和沢田纲吉扯淡,下课跟晃悠过来的山本武聊天,后来因为座位临近,逐渐形成了上课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互扔纸团,下课的时候也三个人一起胡扯歪谈的局势。
坐在两个男生中间,我感叹:“三个人的友谊好拥挤哦。”每天都有那么多事要做。
沢田纲吉说:“阿雪明明乐在其中吧。”
我:“只是为了应付琴子奶奶的突击检查罢了。”
在家里,琴子奶奶会冷不丁问我一些问题,检查我在学校中的情况。她对我的成绩不怎么关注,但希望我能有良好的人际关系。在我说明了我的三位朋友之后,她露出欣慰的神色。
放学后,山本武和京子都去参加部活,而我和沢田纲吉能同路一段时间。因为我们都是放学回家主义结社的成员,并没有加入其他社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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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就不会有部门活动了。
我们路过飞机头排成两列的校门口,走向回家的路。
“说起来,很久没有见到云雀学长了呢。”沢田纲吉说。
“他是谁?”
“阿雪不知道吗?”他惊讶地说,接着恍然,“嗯,你回来……你转学过来还没有多久呢。”
接着,他神神秘秘地和我讲了传说中的风纪委员长的故事。传说中那位传说,凶残恐怖,对风纪要求极为严格,一旦学生违反风纪就有可能获得殴打+住院大礼包,一双浮萍拐让所有学子战战巍巍,一句“咬杀”如同地狱恶鸣瞬间让所有人两眼一黑看不到未来,好压迫感大魔王!
我听完之后作出评价:“那‘咬杀’算不算巴普洛夫的铃铛,听了这个词之后所有人都会被训得条件反射昏迷过去?”
巴普洛夫是什么?铃铛和他有什么关系?沢田纲吉听得眼睛冒蚊香圈:“……算……不算……算吧?”
我们闲聊着,绕过了一个拐角。
变故就这样出现了。
“哟哟,废柴纲,好久不见。瞧瞧身边是谁啊,这么了不起还有女朋友了啊!”
“哈哈哈哈哈,之前那么拽的样子,结果还是一脸衰相嘛,乖乖回家找妈妈喝奶去吧!”
“正好最近哥几个缺点钱,怎么样,废柴纲,给我们赞助点呗?”
几个穿得像下水沟一样的贼眉鼠眼的家伙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为首的人举着一把小刀,装模作样地挥舞了两下,他身后的人发出桀桀桀的笑声,所有人都满脸蠢相。
他们向我们走来,一副敲诈勒索的姿态。
我感觉挺新奇。因为上学以来,我并没有这样的被勒索的经历。想想原因,可能是第一天我就和校花京子做了朋友,后来山本武与我的关系也融洽,校园明星的光辉落到我身上,纵使有人羡慕嫉妒恨,想必也没人赶上来找我麻烦。
沢田纲吉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失权者。所谓的失权者,即是在人群中没有话语权、没有存在感、没有任何正常人所有权利的家伙。这样的人,被敲诈勒索就像流落在街头的小孩会被欺凌一样,再正常不过了。我跟在他旁边,算是被无辜殃及的一条鱼。
沢田纲吉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就陷入了慌乱的状态,他看上去很想拔腿就跑,眼角余光触及我的时候,少年却奇异地镇定了下来。
他的表情逐渐坚定。
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你要给他们钱吗?”我低声问他。
他小声地说:“阿雪,等会你先跑。”
说着他掏出了零钱夹,我还以为他会抽出万元大钞递过去,对面的人显然也是如此以为的,他们面上露出垂涎之色,没想到少年定定看了零钱夹两秒,突然用力把它扔向了人群。
接着,他转身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声音颤抖着。
他握着我的手也在颤抖。
——他全身上下都在颤抖,少年憋红了脸,我觉得他像一团滚动着的融化的太阳,现在这团太阳握紧了我的手,接着大声地喊:“快跑!”
于是,我与太阳一齐狂奔。
6. 不悦
我们一路跑过两个拐角,钻过三条小道,最后一头撞进喧闹的集市中。
确认后面的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已经消失,沢田纲吉松开我的手,撑着膝盖大口呼吸,汗水从他的额头往下流,顺着他的鼻尖滴在地上,被午后的太阳蒸发。
相比起他,我倒显得从容。跑几步而已,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难度。我等他缓过来,抱着手臂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圈,他察觉到我的目光,原本就红的脸现在更红了,语气听上去马上就要哭出来了:“阿、阿雪?怎么了吗……。”
我用捧读的语气说:“没想到你这么勇敢。蠢纲,你这家伙还蛮不错的嘛。”
他睁大眼睛,和我对视两秒,接着触电一样移开了目光。他胡乱地应对着,说些“这没什么”“刚才跑的时候踩到了水”“作业还没写完”之类的话。
我耐心地听他说。
“……”
他在我的目光中,慢慢停止了胡乱的呓语。
他慢慢转回眼珠,望着我。在那褐色的瞳孔中,倒映着我的影子。我有些恍惚,印象中有一个少年站在镜子前,固执地想要在自己的投影里看到另一个人的存在——那少年是谁呢?我想不起来,而此时此刻,沢田纲吉站在我面前。
他用一种羞愧的语气,和我说:“对不起。”
我:“……”
·
又来了,这种突然被说“对不起”的剧情。
并盛町居民都很喜欢对别人道歉吗?NPC程序里面加入了不必要的东西吧我说!
·
我问他:“为什么突然说对不起?”
他嗫嚅着。
“……明明被夸是‘勇敢的人’这样的人,实际上却还是临阵脱逃、只知道逃跑……什么的。对不起。”
最后一句话反而说得很有力度。
褐色的额发被汗水浸得泛湿,少年的瞳孔颤动着,嘴抿成了一条直线。让我不解的是,他居然真的在为这样的原因而羞愧、而感到抱歉。
……羞愧姑且能够理解,抱歉又是从何而来?
我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出来。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接上:“只知道逃跑的话,根本配不上‘勇敢的人’的夸奖——”
“不是的。”
我打断了他:“谁说勇敢的人不能逃跑?在明知自己打不过对方的时候逃离,是明智的选择。”
我认真地说:“我夸你勇敢,是因为我根据从前的相处,自顾自地为你下了定义,认为你是个胆小的家伙,哪怕面对敌人,也只会抱着头哭泣挨打。”
“但你刚才居然拉着我的手跑掉了!很厉害啊,”我说,“而且还成功逃离了他们,这还不值得被称为‘勇敢’吗?阿纲,你对自己的要求未免太高了吧。”
一个小社会中的失权者,能够迈开步子逃跑,就已经是再了不起不过的勇敢了。沢田纲吉的勇气从何而来呢?不管从何而来,我想,他都该对自己感到满意了才对。
他却对自己的评价并不看重、而更在意我的看法似的,少年水浸过的眼睛亮晶晶的,他近乎急切地问我:“是真的吗?阿雪真的觉得、我是个勇敢的人吗?”
“当然了,你很……”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粗鲁地打断了。
那几个混混追了上来,怒气冲冲:“混蛋,居然敢耍我们,废柴纲,你是想死吧!”
他们手里挥舞着的零钱夹空空如也,我下意识看向沢田纲吉,这是第二次,我很难形容他脸上的表情:我本以为他会心惊胆战、恐惧万分,然而他表现出来的更多是不悦。
一种“在重要的事物即将到来的前夕突然被打断进程”的不悦。
·
虽然在喧闹的街道上,但这群混混显然不打算善罢甘休。碍于治安管理他们没有拿出小刀,然而一群人围住我们,逼着我们往小巷走。
沢田纲吉再一次握住了我的手,我感到他掌心的潮湿,还有那若有若无的脉搏的跳动。他看向我,他的眼睛在说:你快跑!
“那你呢?”我问。
他说:“反正他们也不是找你的呀,阿雪。”
他的声音又轻又软。不久前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仿佛是我的错觉。他表现出惶恐、惘然和坚定,诸多情绪无法辨别,最后能够读出来的,大概是他想要保护我。
想要保护我吗……。
我没有如他所愿,挣出人群逃跑,相反,我按照被裹挟着前进的路线前进,用轻快的语气恐吓他:“我跑了之后,你可能会被恼羞成怒地打成猪头哦。”
他焦急地说:“快要走出大街了……”
我说:“如果被打得住进了医院了的话,就没办法和我争倒数第一的位置了。”
他哭笑不得,小声地哄我:“只要阿雪跑掉,下一次第一的位置让给你——啊,都说了,不要在这样的事情上有胜负欲啊!”
我们都在对牛弹琴。我自顾自地露出犀利的眼神:“我知道了,住院了的话学业水平会下降得更厉害吧,这样就会不战而胜了……阿纲,你这家伙,出乎意料得狡猾啊。”
“不行,我可不能让你得意下去。”
·
于是,离开热闹的商业街、拐进逼仄的小巷里,我的第一件事是把沢田纲吉拉到我身后;第二件事是抡出我的拳头。
姑且一提吧,几个月前我干掉仇人,用的是剑和枪。因此事我声名鹊起,我没有对路人斩草除根,于是里世界中寥寥无几的关于我的情报上,写着我的剑“快得如同划过天穹的流星”,我的枪“准头能够和第一杀手媲美”。但事实上我最擅长的其实是体术。
几个地痞流氓,根本用不到一个回合,就都被我踩到了脚下。
“你们刚才说什么来着?嗯?抢劫是吧?勒索是吧?哦——借点钱来花花?有意思。”
我指挥沢田纲吉:“去帮我们借点钱来花花。等会我要去买最新一期《Jump》。”
他从善如流地走过去,手段娴熟地开始摸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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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摸出几个钢蹦,一边唾弃混混的贫穷,一边随口问:“A君会带你打架吗?”
他愣了一下:“A君?”
啊。我自知失言,掩饰道:“没什么。等会就去买《Jump》吧。”
他点了点头,又极尽搜刮,总算从混混身上凑齐了能够买两本《Jump》的钱。说起来啊《Jump》是很廉价的读物吧,结果一群大男人加起来才能凑到那么点钱……穷得真可笑。
混混们倒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在离开小巷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低语。
“那家伙到底怎么回事……”
“可恶,早知道就不找他了,明明几个月以前……”
他们的话含糊不清,我却通过这模糊的信息,推理出了一些合理的剧情。说到A君,即是我之前猜测的沢田纲吉和京子共同的好友,后来离开了的那个人。或许A君也曾和沢田纲吉共同面对混混,接着狠狠教训了后者一顿,所以他们才会怀恨在心,在A君离开后来找沢田纲吉的麻烦吧。
我漫不经心地想,我倒是有点像A君了。沢田纲吉和京子共同的好友、帮忙教训小混混什么的……
不过,我们果然是两个不同的人。毕竟,几个月之前,我还游荡着,不知在哄骗着谁的身体呢。
·
今天是月度的《Jump》发行日。我们走进便利店时,店员正在往货架上摆放着新到的杂志漫画,口中不断抱怨着人手不足、店长却拖着不招人、工作很无聊……
“啊,欢迎光临,两位客人!”
我们走近货架,回过神的店员连忙对我们表示欢迎。
我的目光在货架上逡巡,接着飞快停住,不出所料与沢田纲吉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这一期的《Jump》对我们而言无疑是特殊的:封面的大图居然由《超星爆发》来主导,角色们将手掌搭在眉骨处向上远眺,超新星横据画面的一角,向四周迸射着长条形的光辉:无知者以为它如此美丽璀璨,知晓内情的人却清楚,超新星爆发的瞬间,所有事物都会被摧灭。
我们买了两本《Jump》。谢谢混混。希望混混下次还来打劫。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喜欢《超星爆发》呢?这部作品其实算得上冷门了吧。”
走出便利店的时候,我一边看着封面的图片,一边心不在焉地问沢田纲吉。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陷入了沉吟。他抚摸这封面上的图案,突然一阵风吹向我们,他的额发被吹得掀起,露出少年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同迸发光辉的超新星。
他说:“因为,‘超新星爆发的时候,不同维度的人们能够看到彼此。哪怕是平时无法接触现实的灵魂,也会在这个瞬间出现在人世间。’”
“‘——这个瞬间,就是拥抱灵魂的唯一时刻。’”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喜欢这句话。因为我正是这样,想要拥抱无法接触现实的灵魂。”
7. 沢田纲吉回忆篇(一)
沢田纲吉十四岁。
十四岁是个挺尴尬的年纪。至少对沢田纲吉而言是的。大多数小孩会在十四岁时中二病确诊,做异世界穿越拔出圣剑拯救大陆的幻想,而沢田纲吉,这个平庸的少年,在十四岁的生日这天确认自己是个普通人。
走在路上会平地摔,成绩永远糟糕得不能及格,生活的大部分算不上完蛋了,至少也是灰暗的铅色。
沢田纲吉背着书包回家时被堵到巷子里勒索了一通。好在今天是生日,沢田奈奈多给了他零花钱,他把零钱夹递出去,总算脱身,更加垂头丧气地回到家。
刚刚进门,“砰!”——他被喷了满脸彩带,灰头土脸,滑稽可爱。
母亲举着彩带筒欢呼:“欢迎回来!阿纲,生日快乐!”
这就是他的十四岁生日。
沢田奈奈为他做了蛋糕,高兴地为他插上十四根蜡烛。沢田纲吉没有朋友,他一个人坐在蛋糕前,想了一会儿该许什么愿望。妈妈在旁边期待地看着、蜡烛快要燃到底了,可怜这家伙的脑子里什么也想不出来,于是他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在许愿,接着硬着头皮吹灭了蜡烛。
他发誓他没有许愿。
他没有许愿多个朋友、没有许愿穿越异世、没有许愿任何光怪陆离的未来。
可是,就在吹灭蜡烛的一瞬间。
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道声音。
“好香哦,甜甜的味道,”那个声音说,“蛋糕吗,我想吃。”
——从此,沢田纲吉的世界光怪陆离。
·
沢田纲吉接受了自己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灵魂的说法。
没办法,他不得不接受。这突然多出来的灵魂大摇大摆、全无躲避着他这个主人的意思,好几次沉默之中沢田纲吉以为她消失了,她却又在他对着作业抓耳挠腮的时候冒出来,幽幽地说:“好逊诶,这种题都不会做吗?蠢纲?”
少年面色爆红、恼羞成怒:“不要以为这么简单啊!有本事你来做啊!”
“做就做!”
她指引着他把作业本填得满满当当。沢田纲吉看着题目发愣,难道这位不速之客真的是学霸?——他把作业交上去,第二天被老师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正确率平时好歹还能保持在百分之二十的作业,这次全军覆没。沢田纲吉看着满满一张红勾欲哭无泪,而她正好出现,毫不心虚地说:“我说的是‘做就做’,又没说要做对。”
沢田纲吉觉得她是被神明派来惩罚他的十四年平庸。
“不要那么说,”她善意地纠正她,“没准我是上天派给你的好朋友呢?又或者说,我们是彼此灵魂的半身也说不定哦。”
他趴在桌子上,蔫蔫地抄写着被罚的课文,有气无力地说:“饶了我吧……”
“彼此灵魂的半身”什么的……。少年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啊?简直像是三流漫画小刊里的烂俗设定,不久就会被编辑无情要求腰斩的那种。相信这种设定的,想必大多是小学生,而时年十四的沢田纲吉已经放弃了这种庸俗幻想,人生一塌糊涂。
但改变还是在他的生活中慢慢出现。
之前已经说过了。沢田纲吉没有朋友。这个被称呼为“废柴纲”,后来亦逐渐接受了这一称呼的家伙也没有写日记的习惯。——这就是说,他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并不表达自己。真是很难想象这家伙怎么进化成实打实的吐槽役的。
脑海中的不速之客到来后,沢田纲吉习惯了冷不丁听到她的声音的日常。然后他习惯了回应她。
她会在他写作业的时候冒出来。
“这道题啊……很简单呢,小菜一碟!绝对是选A!”
沢田纲吉把答案填上去:“哪怕是我也能肯定,答案是B。”
那声音哼哼:“不听我的话绝对会吃亏的。纲吉君,咱们走着瞧。”
沢田纲吉和她走着瞧;第二天,作业批改下发,答案不是A也不是B,正是堂堂角落里的C。
沢田纲吉:“……”
选择题一般只有三个选项。从此写作业时他排除他的选项和她的选项,正确率成功提升了。他对此心情微妙。
·
她也会在他上课打瞌睡的时候冒出来。
睡得正香的时候,雷霆一般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
“沢田纲吉,你又上课睡觉?!给我出去罚站!”
他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把桌子都撞翻了:“是……是!对不起,我知道了!”
说着便往门外跑,被讲台上黑脸的班主任叫住:“沢田君,你知道什么,想去做什么?”
沢田纲吉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
罪魁祸首在他脑子里哈哈大笑,他被班主任训得蔫头巴脑,拖着步子站到教室外。
还不等他爆发被耍了之后的怒火,那声音抢先一步,说:“别低着脑袋了,阿纲,快抬头,快看快看,那边的树上有一只鸟呢!好可爱!”
沢田纲吉被罚站的次数多了去了,可罚站的时候盯着外边枝头的鸟儿看,还是头一次。他把平时落在脚尖上的目光转过去,小鸟啾啾啾的,有哪里特殊,有哪里可爱?——她喜欢。
他看久了,也有点儿喜欢起来。原本的怒火消弭殆尽。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目光从鸟儿身上撤走,少年内心涌出了深深的挫败和不可思议。
他在心里愤愤地想,什么灵魂的半身,什么天降的好朋友——这个不告而来的家伙,真是太讨厌了啊!
可纵使他心里愤愤,她也不理会。她照样儿不定时出现,好像一支敲钟的木锤,沢田纲吉这座大钟循规蹈矩等着她来时,她不来。
他以为她离开了,她却又突然出现,砰然撞响他这愚钝的钟。
·
她在他看漫画的时候冒出来。
“只看漫画总感觉缺了点什么。我想吃蛋糕了,请让妈妈给我做好吗?我要吃提子拿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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仑,提子要加得多多的哦。”一开始是请求的语气,到了后半句就理所当然地开始提要求。
沢田纲吉无奈:“拜托别人的时候不要这样理直气壮啊。叫妈妈的时候这么顺口的吗?……而且吃的人是我,又不是你。做了你又不能亲口吃。”
她认真地说:“但我和你共享味觉啊。某些时候还能感知到你的情绪。纲吉君,虽然我们的生物学都一塌糊涂,不过,我倒是知道一点内幕呢:身体分泌出的激素可以影响灵魂的情绪,就像是现在,我知道你的身体正在分泌幸福的多巴胺。”
他信以为真,为此慌乱起来:“诶,诶——你能感知到我的情绪?”那不就意味着——
“是的,所以我知道,纲吉君也在为我的到来而高兴。”她老神在在地说。
她自顾自地下定义:“没想到阿纲你是傲娇人设。蛮可爱的。”
“什——什么,才没有!不要乱说啊!怎么可能!你不要骗人了!谁会为了身体里突然多出另一个灵魂而高兴啊!”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蹦三尺高。少年结结巴巴地反驳,因为反应过于激烈,他在自己熟悉的房间里来了个平地摔。
“砰——咚?”
巨大的闷响声惊来了沢田奈奈,“阿纲,发生了什么?”“——没什么,妈妈!我只是……”少年绞尽脑汁将后者的询问敷衍过去,脸上的绯红色让母亲将信将疑,好在她没有过多发问,转身离开了。
他松了口气关上房间门,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他觉得自己的反应太激烈了,一定暴露了什么;可他才不会承认呢,少年捂住了脸:“才没有,才没有。才没有——我才没有因为你的到来而高兴。”
“这个我知道啦,”她在他身体里,用他的视角看他一系列的反应,看够了,气定神闲、笑嘻嘻地说,“激素影响灵魂的情绪什么的是我瞎编的。可没想到你这么容易被骗呢,蠢纲,你好可爱喔。”
沢田纲吉:“……”
他被手掌盖住的脸更烫了。她分不清他是羞愧呢还是恼怒呢还是不可思议?少年瞪大了眼睛,褐色的瞳孔颤动着,半晌他憋出终极大杀招:“拿破仑蛋糕……你别想了!不会让妈妈给你做的!”
她大惊失色:“诶——,不要啊!拜托了,阿纲,我想吃的呀!”
“我又不想吃!”
“可我真的很想吃。吃不到的话会大吵大闹。拜托了,阿纲——拜托了——”
“……”
最后沢田纲吉还是吃了拿破仑蛋糕。提子放得很多,他尝了一口,觉得好甜,怎么会有人喜欢它喜欢得不得了?——果然他还是更喜欢汉堡肉那样咸口的食物;可她很喜欢,在他的脑海中雀跃,声音快活得像只小鸟:“哦哦真的好好吃!妈妈做的拿破仑蛋糕天下第一!我愿意吃一辈子!”
于是他又想,算了,拿破仑蛋糕也不错。
——那时候,沢田纲吉以为自己会陆陆续续,吃上一辈子的拿破仑蛋糕。
8. 我们和好吧!
沢田纲吉的零花钱很充裕。虽然父亲常年不在家,但至少每个月的家用都会准时打回来。沢田奈奈取了钱之后会哼着歌做一顿大餐,然后抽出一张万元或五千面值的钞票递给他,说这是阿纲你这个月的零花钱,要好好规划买什么哦。
说到零花钱,沢田纲吉的零花钱一般两个用途。其一他要应付放学后将他堵到角落里的混混,其二么,他定期买每周的《Jump》。
他喜欢看热血沸腾的打斗场面,故此更偏爱少年漫题材,杂志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翻到特定的页面,然后看着上面的剧情心潮澎湃。
以前他一个人阅读,遇到高潮部分也没有分享喜悦的同伴,就只能激动地在床上滚来滚去;不知名来客出现后,他一看《Jump》她就冒出来,两个人一边斗嘴一边吐槽一边看下去。
“这个动作不太真实,违反了人体结构,实际上是做不出来的。”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不会是瞎说的吧。”就像是骗他答案一定是A那样瞎说。
“才不是瞎说,这是本人的宝贵经验。但话又说回来,非要做这个动作倒也可以——拼着骨折的代价打败敌人,很热血嘛。”
“所以其实是做得出来的。可你怎么一副那么熟练的样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等等,先别翻页,我还没看完呢!”
“你看得太慢了。”
“是你看得太快!”
“……”
看完热血漫后,再看看有没有有意思的新作品。没有的话,沢田纲吉会将整本杂志都合上,对于他而言,其他的作品便都没什么意思了。——这是从前。
“都已经花了钱了,就算不喜欢也要全部看完才行,”现在,那家伙就在他耳边振振有词,“我要看《超星爆发》!”
沢田纲吉一边吐槽“其实就是想看《超星爆发》,却还找借口”,一边将杂志翻到相应的页数。她看得津津有味,随口和他讨论剧情,可他表现得完全是个门外汉:《超星爆发》已经连载两年了,他以前的剧情都没注意过,怎么和她讨论?
可他很想和她讨论她喜欢的东西。
于是沢田奈奈再一次抽出万元大钞递给他那天,沢田纲吉放学时踌躇一会儿,没走平时的路,而是找了条小道,绕过了等着他的混混,到了书店去。
“呃,老板,请问有没有……”
他买回了《超星爆发》的所有单行本。
他气喘吁吁地把它们搬回家,沢田奈奈惊讶地问他怎么心血来潮买那么多漫画?他露出腼腆的笑容说突然想看。回到房间里,那家伙正好没来,他在空落落的黄昏中一个人翻开单行本第一册。
封面上巨大的眼睛占据了整个画面,眼球的深处,一个圆点向四周迸射光辉,他将它举高放到眼前,做了特殊处理的纸张使得这光辉如同真的太阳般照亮了整个房间,而角色们就环绕在眼球周围,用灵魂的形态大笑着。
明明是搞笑日常漫,却在扉页上煽情地写。
“超新星爆发的时候,不同维度的人们能够看到彼此。哪怕是平时无法接触现实的灵魂,也会在这个瞬间出现在人世间。”
“——这个瞬间,就是拥抱灵魂的唯一时刻。”
沢田纲吉摩挲着封面上的眼睛。恍然意识到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他就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可他还从未见过她。她突兀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对他了如指掌,他却不知道关于她的任何。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身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又长什么样?
沢田纲吉站到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眼睛,黄昏入夜逢魔时刻,他的眼睛在镜中如同不见底的深潭,他想看到潭水的最深处。少年听过古老的传说:眼睛是灵魂的寄居地,于是固执地想从那里面捕捉她的蛛丝马迹——可他什么也找不到。
少年的执拗一无是处。
沢田纲吉是个普通人。从前他接受这一事实,直到如今,少年居然学会了不甘:
他不甘如此,不甘他连抱一抱她,居然都不可行。
·
“……我想要拥抱无法接触现实的灵魂。”
黄昏的天亮油油的,明黄色像老电影的色调。少年站在幕布的中心,眼神灼灼地看向我。
我忍不住想挠头。
怎么回事,理由居然那么正经、那么上台面。难道我要输了吗?不行!我连忙也绞尽脑汁地编理由:“这么说,嗯,我喜欢《超星爆发》,是因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灵魂和外星人……刚好这部漫画的题材两者都有。”
印象里我在看一本边角卷起页面破烂的书。不是《超星爆发》,而是一本科普鬼魂存在的杂志,视野中“我”随手而粗鲁地翻找着相关的信息,口中喃喃着“灵魂”“外星人”之类的字样。
那大概是我附身了的某个人吧。这样的存在一共有十三个,我对他们的印象已经模糊到了记不得他们名字、身份、国籍的地步,可流浪的日子还是在我的灵魂上刻下了痕迹,我猜对灵魂和外星人的执着是其中之一。
我说:“虽然喜好的原因不同,但能有同样的爱好,真是了不起的缘分,”话都说到这了,我干脆又感叹了一遍,“阿纲,没准我们真是彼此灵魂的半身也说不定哦?”
“是、是吗……”
他笑了一下,不知为何,我觉得这笑容有些勉强。接下来的对话里他表现得心不在焉,我们向家的方向前进,即将分开的时候,他再次出声了:“阿雪会和每一个合得来的人,都说,‘我们是彼此灵魂的半身’吗?”
少年的声音闷闷的。
他不太敢看我的眼睛。躲避着我的眼神。
我大吃一惊,反应过来后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天哪:“阿纲!你是在吃醋吗?”
这下轮到他绷不住脸皮了。他大声地说没有!这有什么好吃醋的你不要乱想啊!不要自顾自地说这种话!
接着他陷入一段胡言乱语的状态,看得出他快不知所措地要升天了:少年把《Jump》举起来挡住了脸,可即使这样我也看到了他红透了的耳朵。
我没忍住凑上去捏了捏他的耳垂,真的很烫。而他像只被捏住耳朵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从书后露出一只可怜的眼睛慌乱地看着我。
“阿雪……?!”
我解释:“我在帮你降温。”
他没有回答,瞪圆了双眼,呆愣了两秒,在我想要靠近的时候,他惊慌失措地摔了个屁股墩,然后动作敏捷——如果用这种状态去上体育课老师会大赞他进步飞快——地爬了起来,什么也没说,同手同脚地跑了。
他落荒而逃。
兔子真是敏感的动物。
·
第二天。
铃声刚好响起时,我刚好走进教室,环顾一周时发现沢田纲吉没有在位置上。
我是精准时间踩点大师,沢田纲吉是至高无上迟到大王。我们没有熟悉起来之前,他几乎每天都迟到,被老师罚在教室外蔫头巴脑地站着;后来我们熟悉起来,常常我踩点进教室的时候会发现他已经坐在了位置上。他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问我有没有吃早饭。
我回答没吃,然后他就从桌子底下给我递食物。有时候是饭团,有时候是一小块蛋糕,有时候是一份饼干。吃得出来是自己做的,而且味道莫名很熟悉,吃得我眼泪汪汪,拍着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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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诺帮他解决作业。
沢田纲吉:“……”
他无奈地说:“恩将仇报的事,就不必了吧……”
总之,他每天给我带的早餐也成为了我们友谊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但今天,不可或缺的部分似乎缺席了。
铃声响过三分钟,走廊才传来仓促的脚步声。脚步声之后是戛然而止的刹车,被班主任揪住领子的沢田纲吉被训了一顿,“之前那么勤奋,谁知道还是死性不改!罚站到早读下课为止!”班主任扔下这句话后扬长而去,他在教室门口站住,像生根的树,不动了。
教室里,山本武给我扔纸团:“你们吵架了吗?”
我也扔纸团:“我什么也没做啊。”
他了然:“你们吵架了,但你不知道。”后半句话他是笑着写的,字迹歪歪扭扭。
我瞪着皱巴巴的纸条,用力画了三个“?”表示我的震惊,然后团吧团吧揉起来,咚一下扔中山本武的脑袋。
他揉揉脑袋笑了,抬头看我一眼,接着在纸团上写了什么。但不再扔回来——可能怕我又砸他脑袋,啧——他抓起书大声读了起来。哦,现在是早读课。
我也装模作样地念起了国文,念了一会觉得很没意思,神游天外、目光漂移,我突然发现窗外不远处有一只鸟。
并盛町林木旺盛,绿意葱郁,并盛中学校园内也种了许多年岁厚重的大树。鸟儿在树上筑巢,我们读书的时候它们在树上跳来跳去;我们学习的时候它们飞来飞去。很自在啊。
被我盯上的那只鸟,羽毛灰白色,颜色从脑袋到尾巴逐渐变淡,尾羽是纯粹的白色。它在树影之中穿梭,和另一只鸟打了起来。打了两三分钟后,它赢了,这骄傲的赢家叼着对手身上的羽毛,神气昂昂地振翅飞远。
我旁观了这场斗争,看得如痴如醉。等它飞走后,我才意识到从刚才起就一直有人在看我。是谁呢?
山本武坐在我的左后侧,我转头看他,他好像正在专心读书,目不斜视;沢田纲吉在教室外站着,他的手搭在书包带子上,脸望向另一侧,看的并不是我的方向。
未等我细想,铃声响了。早读课结束了。哄哄闹闹的读书声消失,哗啦啦、呜哇哇,取而代之的是伸懒腰的、叹气的、活动筋骨的、各种各样的声音。
在这混乱中,沢田纲吉从门口一步拖三步地踱了进来,走到我的座位前。
·
然后他站定不动了。
·
我正趴在桌子上,伸手在桌斗里摸昨天没看完的《Jump》,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我惊讶地抬头,他用忐忑不安的脸看着我。但没说话。
想要我先开口么。呵。不可能的!
我赶紧瞪大眼睛和他比,谁先眨眼谁就输。
可我们还没分出胜负,我的肚子就咕咕咕地响了。
我:“……”
丢脸啊!什么时候响不好,偏偏这个时候出来刷存在感!
好在我这人一向厚脸皮,我干脆瞪着他,伸出手向上打开摊平,声色俱厉:“蠢纲,你得对我的肚子负责!”如果不是他总在这个时候给我投喂,我的胃怎么可能形成肌肉记忆!
沢田纲吉:“……”
他再次露出无奈的神色——我发现他很容易对我无奈——然后在书包里掏啊掏,我以为他会摸出来被书本压得扁扁的面包,可和往常一样,他拿出来的是完好无损的包装。
我定睛一看,嚯。拿破仑蛋糕。
“加了很多提子,”他说,“吃了这个,我们可以和好吗?”
·
和好。
……
不是。我们吵架了吗?
9. 提子拿破仑
看着眼前的蛋糕,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啊。提子拿破仑。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好吃。
……不行不行,不能那么快露出破绽!
我矜持地说:“我得先吃了再回答。不好吃的话我们就断绝关系吧!”
本以为他会露出慌张神色,谁知道他却一脸笃定,信心满满。我打开透明的包装盒,蒯了一口放进嘴里——好好吃!!!
提子口感柔软,甜度恰到好处,面包胚被夹在酥层之间,薄薄一层奶油让整体的口感更加丰富,酥、软、甜,简直难以想象世界上会有这样合我口味的点心,就像有人专门照着我的口味调整了一样。
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又蒯了一勺子,饿虎扑食一样把它放到嘴里嚼嚼嚼。沢田纲吉就站在面前看着我,我再抬头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
我和他对视两秒。
这种时候,就算撒谎也不可能成功了。
于是,我伸出一只手,和他握了握,字正腔圆地说:“那么成交,我们和好,阿纲。”
“刚才称呼还是‘蠢纲’……”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细节。”
·
我和沢田纲吉和好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吵架了。但他都给我带拿破仑蛋糕了,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上午的课程平时没什么不同,中午的时候我照例和京子她们一起吃午餐。把天妇罗塞进嘴里的时候,黑川花冷不丁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
我大吃一惊:“没有。怎么会这样问?”
黑川花:“最近有关于你的绯闻哦小雪。”
我:“我的绯闻。我和谁的?”
黑川花:“山本武和沢田纲吉。听说有人在赌你到底会和谁在一起。大多数人押山本。”
这不奇怪,虽然在我心里朋友地位都平等、沢田纲吉还因为微妙的理由在我心里更重要一点,但大多数人比较起来,都会觉得山本武更优秀一些。
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吟着反问:“那你们觉得我喜欢谁?”
黑川花笑了,她慢悠悠地说:“我看你更喜欢京子。”
“没错没错,”我挽住京子的手臂,欢天喜地地宣布,“我最喜欢京子了!”
京子往我嘴里塞玉子烧。我嚼嚼嚼,甜甜的,好鲜美。我幸福地眯起眼,于是京子也笑了,拍了拍我的手臂。
黑川花的声音无奈地传过来:“所以说啊。看到你这幅样子,根本没办法想象你这个笨蛋会喜欢上谁……”
“不过,喜欢你的人,可不止他们两个哦,”她意味深长地说完了后半句。
·
喜欢我的人挺多的。
废话!喜欢我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就是我,也喜欢我自己啊!
·
没错。我有一个宝贵的特质,那就是很有自知之明:我清楚地知道,排除一些因素不说,我在校园里很受欢迎。
好几次,有男生站到我面前猛地鞠躬,递上一封外观精美的信件,接着他们或者大喊或者结结巴巴,总之中心主旨不变:“拜托了,朝暮同学,请和我交往/约会吧!”
“——不好意思。但是我拒绝。”
我当然是婉拒。我对他们毫无感觉。可类似的场景还是屡次上演,直到后来我和山本武熟悉起来:
关系缓和之后,路上碰到了彼此,我们两个就会并肩同行。这个时候如果刚好有人出现向我告白,不用我从贫瘠的国文词库中想拒绝的话,山本武就会一马当先站出来,帮我回绝对方。
“抱歉抱歉,但是我已经和阿雪约好了,她暂时没空哦,”黑发少年抓了抓凌乱的头发,露出开朗的无懈可击的笑容,“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来找我!”
对方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说“不用了”,然后留下一个仓皇的背影。
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多了之后,就没有人再当面和我表白了。他们改往我的鞋柜里放情书。
下午上课之前,我打开鞋柜门,好几封信迫不及待地冒出来,飘到地上。沢田纲吉在旁边目瞪口呆:“好多……。”
我得意:“这说明我受欢迎。”
然后我撇嘴:“可我不想看别人的信。”
被塞进鞋柜里的心意,我一开始还拆过两封,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青春期少年的心绪如出一辙,他们大多摘抄名著上的字句,用浪漫得诡异的诗句来说“我喜欢你”。因为借鉴过度,反而通篇没有多少自己真实的心。我辨认了几次丑得像鬼爬的字迹后彻底失去耐心,深刻觉得认真的我是天下第一蠢蛋,居然就这样白白浪费时间。
我把柜子里的信一把抓出来,呱呱呱揉吧揉吧扔进了垃圾桶。这个过程我表现得冷酷无情,沢田纲吉没忍住说:“这样会不会有些残忍了……?”
我看向他:“哦,那你觉得我要收下它们,然后去和信的主人约会吗?”
他想了想,说:“那还是算了吧。”
我有些惊讶了:“为什么?”
他说:“只是一封信而已……”
“啊,没有说信不好的意思!”他在我的目光中,有些慌乱地辨析自己的意思,“只是,太轻了。嗯,如果是喜欢一个人的话,是不会只用一封信来敷衍自己也敷衍对方的。为了一封信和一个陌生的人去约会,我觉得,我觉得很不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说不下去了。我一直在看着他,直到最后他的脸泛起绯红色,他眨眨眼,眨眨眼,结结巴巴地问我:“怎么了,阿雪,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感叹:“阿纲,没想到你的国文水平那么高。至少比我高了。”
我:“用这种水平去考试,你一辈子都是吊车尾第二。抱歉啊!第一是我的了。”
沢田纲吉:“……”
他看了看我,又开始露出无奈的表情:“都说了不要在这种地方展现胜负欲……”
·
回到教室的时候上课铃还没有响。
山本武趁机凑过来邀请我去看他下午的棒球比赛。
我如同往常一般拒绝了,但这场比赛似乎非比寻常,一整个下午,山本武都锲而不舍地向我扔纸条,为此引起数学老师的注意:“山本,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他站起来,大大方方地说:“我不会。”
数学老师黑了脸,把他罚出了教室。他在大家的目光中向外走,路过我的桌子,扔下一张纸条。
事实证明,他没准是故意的。我的位置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可他罚站着罚站着,不知不觉挪到了我的位置边。
他倚在窗户旁的墙壁上躲避老师的侦查,隔着玻璃对我挤眉弄眼。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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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低头看,纸条上写着:“拜托了!我真的很想让阿雪来看一次我的比赛。这是我一生的心愿!”
一生的心愿也太轻飘飘了。而且你还记得你有一个约定执着的B君吗,愿望不应该留给后者吗。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叹着气在下面画了个大大的勾,举起来给他看。
“好的,下午对吧?”
他猛地点头,脸上露出的笑看上去有点儿傻,眼睛亮亮的,像露珠。
反正我也听不懂数学课,干脆隔着窗户我们玩起了猜丁壳。猜了三盘后我两胜一负,沢田纲吉戳戳我的肩膀,表示他也想加入。
猜丁壳有什么好玩的。
我们三个玩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直到数学老师的怒吼传来,我才意识到我连基础的警觉都消失了。
“你们对学习也太不专心了!给我出去站着反省!”
我们拖着步子走出门,哈哈,以为我们会反省?NoNoNo!我们三人汇合,大玩特玩。
“能赢你们一次,也许只是运气问题;一直赢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了。”
“什么问题?”
“我是至尊无敌猜丁壳大师!V我五十就收你们为徒,教授你们无上神功,如何,心动不心动?”
山本武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票递给我:“老师,这是我的学费!请务必收下。”然后把另一张给沢田纲吉。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棒球场的座位票。而且是靠前排的位置。大多数时候这些座位都先到先得,但作为棒球队员,前排的座位是他们的特权,可以分享给朋友来观看。
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挺贵重。作为学费绝对够格了。我把它塞到口袋里,压迫的目光看向沢田纲吉。
沢田纲吉:“……”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脱饼干:“树莓味的。”
我接过来拆开包装,掰成三块分发。
我们三个靠在墙壁上,珍惜地把饼干塞进嘴里。
酥脆的饼干不能大口咀嚼,否则咔嚓咔嚓的声音会引来老师注意。我鼓着腮帮子慢慢软化了饼干胚,甜甜的树莓味从舌尖传来,我惬意地眯起了眼。
沢田纲吉突然含糊地提醒我:“那里有一只鸟哦。”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灰鸟在树上蹦蹦跳跳。不久,它的朋友飞来了,大伙一起在树上蹦蹦跳跳。
它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午后。
坐到观众席上,我才想起来一件事:我不懂棒球的规则。
棒球、甲子园、少年的青春,这些词语放到一起能够轻易组成一部热血少年番,但当它的规则滑过我的大脑,我平滑的脑部皮层褶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印象里也有人为我讲解棒球的规则,“先扔出去,接着是……然后是……最后是……好!赢了!”——相关规则在我大脑里自动消音,只剩下无意义的连词,结局是我诚恳地说你放弃吧,没用的,可能我和棒球相性不合。
想到这里,我拉住准备去换球服的山本武:“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你和棒球相性不合,”山本武的声音和我的重合在了一起,我惊讶地看他,他早有预料地笑着道,“不过没关系,你看着我就可以了。”
我嘟囔:“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他笑:“因为阿雪从来就没有变化。”
10. 还我命来
他去换球服了,我和沢田纲吉坐在座位上,看着球场上的人做准备动作。观众席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在他们的谈话声中,我知道这场比赛并不是平常的训练赛,而是选取队员前去和外校竞争的选拔赛。
“山本君肯定会去吧,毕竟他可是我们的王牌啊。”
“不过为了公平还是举办了选拔赛。竞争一定很激烈,毕竟除了山本,其他人的名单可还没有确定。”
“啊——!山本君出来了!怎么感觉他今天更帅了?”
棒球运动员们鱼贯而出,站到棒球场上,因为穿着形制相同的队服、戴上了护具,很难分得清谁是谁,但我一秒就锁定了山本武的位置。
少年身形高挑,风姿非凡,比旁人都高一截的身高让他鹤立鸡群,有些臃肿的队服也无法掩盖他俊美的气势,虽然隔着护具看不清他的眼睛,可他那样意气风发的神采让人难以从他身上拔离目光。
他正挥舞着手臂,回应大家对他的呼唤,满场的欢呼声中,十之八九都是为他而响起,不愧是校园明星。我看着他,幻视了一块油锅里的牛排,观众的目光是大火加油,山本武本人是这块受欢迎的牛排,滋滋滋、滋滋滋,他被炸得外焦里嫩。
比赛即将开始,所有人各就各位,我忧心忡忡地转头问沢田纲吉:“你知道棒球运动的规则吗?”
他说:“呃,棒球运动,就是拿棒子把球打出去?打进篮子里?”
我:“那样的话还不如玩篮球。”
我犀利地点评:“看出来了。蠢纲你对棒球的了解真是糟糕透顶,在这一点上也能和我一较高下么,哼哼,有意思。”
沢田纲吉:“……”
在他第N次“不要在奇怪的地方比高低啊!”的抗议声中,我将目光聚焦到了球场的少年身上。
·
我原本以为在杂乱的人群中,很容易就会失去某人的踪迹,但没有。
山本武是当之无愧的星群中的月亮,人群中的明星,一个初来乍到的观众将目光投向赛场,纵使她不知道比赛进行到了哪一步,她的目光也会下意识望向山本武——
他的每一步都坚定,每一个动作都标准,在振聋发聩的欢呼声中,他丝毫不受影响,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面前的棒球中。我是在这时候才明确意识到:山本武是个目标性很强的人。
该击打棒球的时候就用尽全力,该奔跑起来时挥霍掉身上的每一分力气,毫无保留地追逐。说来我也能隐约意识到,棒球是和“追逐”有关的吧,那么,怪不得山本武是个中翘楚:他有着追逐的耐心和志在必得的决意,他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不论如何都会做到的。
那么,这样的人,除了棒球之外,会有什么非达成的目标不可呢?
我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心中出了神。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比之前更大几倍的呼声,我从沉浸的心神中脱离出来,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在挪近,我定睛一看。
“山本武!山本武!山本武!”
所有人都在呼唤他的名字。
而黑发少年向我奔跑过来,如同他击打棒球、追逐时差那样,他的动作又坚定、又急促,仿佛我也是他的非达成不可的目标。
他高高举起手臂向我挥舞,少年喊着我的名字,“阿雪!”
“——阿武!这里!”
我也忍不住扶着栏杆,探出身子去回应他。
我还是不懂棒球的规则。但是,偶尔看一场棒球比赛,倒也不错。
·
山本武顺利进入出征队伍,他告诉我,三天之后他们就会前往邻市比赛。
“这么快?”我说,“那不就是周末吗。”
“嗯,周末大家才有时间去看比赛嘛!阿雪有时间吗?阿纲呢?你们可以再来看我比赛吗?”
他诚恳地说,用狗狗眼看着我们,双手合十地拜托。
我:“你参加完比赛之后有自由活动时间吧?”
山本武:“除了比赛时间,其他时候都自由哦。”
我拉着沢田纲吉的衣领子,正经地宣布:“那我们参加完比赛之后去逛一逛练马区吧!阿纲,你负责做旅游计划。”
山本武马上欢呼:“好!已经开始期待阿纲导游的计划了!”
沢田纲吉还没来得及抗议,就呆住了:“诶……我,我做旅游计划?”真的假的?
我语气不善:“阿武比赛之前要练习,他哪有时间做计划;我做旅游计划……我只会做杀人计划,你想体验杀人流程一日游吗?”
沢田纲吉欲哭无泪:“不,重点是,等等,可是,我从来没做过旅游计划……”
严格来说是根本没有和同龄人独自出游过,相关的流程也是一窍不通。用这样的状态去做旅游计划,真的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没做过那现在就可以有第一次了嘛,”我加重了按在他肩膀上的力道,语气阴森森的,“还是说你很想看杀人现场?”
沢田纲吉:“……”
·
三天后。
一大早天气就很好。
我和琴子奶奶说再见,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前往附近的公园。按照计划,山本武随棒球队前往练马区,我和沢田纲吉则约好先在公园见面,然后坐电车过去。
我本以为我出门得够早了,可才走近就看到有一个褐发身影在滑梯附近。少年踢着泥土,心神不定。
我心血来潮,玩心大起,于是蹑手蹑脚地靠近,绕到他身后,往他耳根吹气:“还——我——命——来——”
出乎意料,他没有手舞足蹈一蹦三尺高,也没有喊着“呜哇!!!鬼啊!!!!”,吓得头发都根根竖起。
他陷入了一段沉默之中,我差点以为他没听见。
在我忍不住想要再来一次的时候,他终于出声了。
“……是你吗?”
他显得异常冷静。语气虽然颤抖,却不像是在害怕,嗯。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期待。
他猜到是我了吗?
我纳闷地回答:“是我。”接着转到他面前去,“没想到你居然没被吓到。阿纲,很了不起喔。”
他看清了我的脸,嘴唇竟哆嗦得更厉害了。
“是你。”他说,这几个音节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好像被牙齿敲打了很多遍,表现出破碎的断续感。
我重复了一遍“是我”,在他呆愣的注视中失去了耐心,抓着他书包的带子一边迈开步子一边催促:“快走,等会赶不上电车了。旅游计划做好了吗?钱带够了吗?我的提子拿破仑蛋糕!”
一连串的发问,我以为他会被我问得宕机。结果没有,他被我拉着书包带子跌跌撞撞往前走,沉默地从书包里拿出蛋糕给我,简短地回答我做好了、带够了。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直到我们抵达车站,我再回头时,我被吓了一跳。
·
……他哭了。
·
他的脸红透了。鼻尖、脸颊还有眼圈都红红的,像熟透了的西红柿。他的眼眶里挂满了泪水,他一路上就不停地眨眼、免得泪水落下来,但我转头看他的一瞬间,泪水划过他的脸,打湿了脚下的土地。
就算我想打马虎眼说这是眼睛进了沙子也无济于事了。如果我是瞎子或许我还能装聋作哑地问你怎么不说话了,可惜我不是。
我宕机了一会,脑子飞快运转,最终我输出以下程序:
我诚恳地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道歉:“对不起啊,阿纲。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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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不吓你了。我保证。”
谁能想到这家伙被吓到的反应不是嗷嗷叫而是憋了半天之后哭啊!
他瞪着我,似乎过去我做过很多次相同的承诺——不用说,这承诺不牢靠。不过,一碰上我的目光,他就触电一样躲闪,全无与我对峙的勇气。
“……是我的问题,”他瓮声瓮气地说,“我……我一会儿就好了。”
说着,他举起手胡乱地抹了几把脸,不过这除了让他的脸更红外毫无作用。我看不下去了,从背包里掏出纸巾递给了他。他接过去低低说了声“谢谢”,然后把它盖到了脸上。
我:“……”
算了,我安慰自己,这家伙犯一会儿傻自己会好的。没听说过有人因为鬼被吓死了的事迹。
·
“还——我——命——来——”
幽幽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极力渲染的恐怖和阴森:沢田纲吉以为是幻听。
他甚至能够推演出下一步她的反应:在他被吓得蹦起来之后哈哈大笑,说你真的好胆小啊!在他恼羞成怒的时候说下次再也不了——下一次,她还是这样突然冒出来,吓他一跳,大笑不止。
沢田纲吉怕鬼。怕得不得了。小时候沢田奈奈哄他睡觉,骗他不好好睡觉的小孩会被鬼夺走身体。他怕得瑟瑟发抖,躲在被子里催眠自己,说鬼你不要来、鬼你不要来。
他从小怕鬼。
可她却是不折不扣的鬼魂。
而他不怕她。
甚至于到后来,他开始想念她。
少了突兀在脑海中出现的声音后,少年夜晚开始失眠,他翻来覆去,干脆掀开被子,在屋子里反复踱步。以从前沢田奈奈所说的睡前故事情节来看,他现在无异于在诱惑夺取他身体的鬼魂出现。
他却不怕。
他说你怎么还不来呢?
等到他意识到沢田奈奈说的是谎话,她也不会再来的时候,他开始幻听。
幻听她突然出现,和他说那儿有一只很漂亮的鸟,天上的云形状很有趣,阿纲啊我们今晚绕道去吃芭菲冰淇淋吧,妈妈给了我们零花钱呢。
幻听之所以是幻听,因为它本身就是虚幻。沢田纲吉花了好大功夫辨认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时间倏忽而过,他无由地沮丧:或许他要靠着幻听来度过余生。
此时此刻,在耳边的声音与幻听无异。但很快,他反应过来、辨认出来:这声音是真的。
真实的、并非他幻听的、在他耳边出现的,怀着主人某种捉弄的情绪的。
——她的声音。
那瞬间,沢田纲吉颤抖了。他的心在颤抖,他的嘴唇在颤抖。他的一切都在颤抖,他像一台旧机器一样震动着,堆在他心脏上的尘埃被抖散,少年语气中的期冀焕发新生。他问:
“……是你吗?”
她随口回答,说,是。然后跳着步子绕到他面前,好奇地看他的反应。
黑发黑眼的少女,左脸颊上的小痣,不留神看就像是青春的雀斑,发丝凌乱,脑后随意扎起的辫子在风中晃动着,好奇探究的目光像鸟一样钻进他的心。
所以,她长这个样子。是的。她长这个样子。
他怔愣地望着她,仿佛回到那个被黄昏填满的屋子,少年站在镜子前,凝望着自己的眼睛。那一次他什么也没有找到,而这一次,在晨曦之中,他看清楚她的影子。
她的灵魂寄居在他的眼中,此时此刻,正如晨曦一般明亮。
是你……。是你。
沢田纲吉为此恍然。
在虚幻之中太久,他才找到那片割碎虚幻的镜子碎片。少年抓着它,为了那须臾的温存撞得头破血流,形容狼狈,最后他终于挣入现实,望着那不知这是重逢的人,喜极而泣。
11. 我们开一家洗车店吧!
东京练马区是东京23区中人口第二多的行政区,以动漫文化、城市农业和宜居环境著称?,这次和并盛中学比赛的是石神井中学。
我们乘坐电车,很快就抵达站点,这个时候沢田纲吉虽然眼眶还有些红,但已经完全平复好了心情,他和我说这里是《哆啦A梦》的取景地。
我想了想,依稀记得上次看《哆啦A梦》,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看来有认真做功课嘛。阿纲。值得表扬。”
委任沢田纲吉做旅行计划,看来是个正确的选择。我们一路走他一路告诉我不同地方的景点分别叫什么名字、和什么动漫有关联。平时回答老师问题的时候磕磕巴巴,和我解说的时候却很流畅,显然他做足了功课。
我问他是不是以前来过这里?他说不,这是他第一次来。
“但来之前查了资料,还买了一本指南……”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著名动漫之乡~练马游玩指南》,神色腼腆。
意外得很靠谱呢,阿纲。
·
正经论起来,石神井中学的整体水平是超过并盛中学的。远道而来的客场,和蓄势待发的主场,大多数人都认为石神井中学会赢。
哪怕并盛中学的教练,在鼓励队员时,说的也是“尽力就好”,大概他将队员们带来,更多是想要大家感受一下气氛吧。
山本武表现得却很乐观。
“看我们把冠军的奖杯捧回来!”比赛前,他这样信心满满地和我说。
我对沢田纲吉说:“比赛结束后的庆祝晚餐在哪里吃?”
沢田纲吉开始翻指南:“石神井公园附近的美食街,有一家售卖相扑火锅的店,好评星级很高。”
我转头对山本武说:“那你赢了之后,我们去吃相扑火锅怎么样。”
“完——全没问题!”他看着我,笑着挽起了袖子,“为了相扑火锅,要拼尽全力喽!”
·
并盛中学险胜石神井。哨声吹响,一半叹息、一半欢呼,山本武被同伴们团团围住。
“不愧是你,山本,刚才那一球太完美了!”
“幸好有你在,否则都不敢想我们能怎么赢。完美的一球啊!我发誓对面的脸色都发青了好好好!”
“哟西!完美胜利!我们去聚餐吧!正好庆祝一下!”
少年笑着一一应下,说到“一起去聚餐”的时候却婉拒了:“不行啊,我已经有约了。下次吧,下次我请客。”
“怎么这样——”
队员们发出失望的嘘声,接着都笑了起来:“和谁约好了?山本,不会又是朝暮吧?我说,你什么时候表白啊?我们可以去帮忙布置表白现场!”
“嘘——”山本武竖起了食指,做出噤声的动作。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向他走来的女生身上,柔和得不可思议。
“不要那么大声、被她听见了,”他认真地说,“我还在努力呢!”
·
相扑火锅是东京都特色美食,练马区的这一家是有五十六年历史的老店。正是晚市时间,店内客人很多,闹哄哄的声音充斥着整间屋子。我们穿过走道,选了一个靠窗有阳光的位置坐下。
三四月份,日本快到入梅时节,但今天的天气很好,没有下雨,一整天都是和煦的阳光。人们在黄昏中前进,被光拉出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就像一根又一根的铅笔。
我们分享着相扑火锅,说着最近的趣事,可并盛町实在是个小得过头了的城镇,并没有多少新鲜的事物值得我们细说。
于是聊着聊着,我们的话题逐渐转到了“未来”上去。
“未来会做什么职业,成为什么样的人?”
被问到这个问题,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山本武:“你呢,阿武。你的棒球打得这么好,以后你会入职专业的棒球队,成为棒球运动员吧?”
明眼人都看得出山本武对棒球的热爱。而他又是个很聪明的人:和他相处过的人多少都能意识到这一点,只不过他从来不把这份聪明放在不必要的地方——比如作业和试卷——而将它全然贯注在他心爱的事物上。
凭他的能力,如果他想,我毫不怀疑他会带领并盛中学踏上甲子园的土地,捧回桂冠,之后在这个领域大放光彩。
他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吟片刻,说:“不一定。”
“不一定?”我有些讶然。
“嗯。因为我有想过,未来真正应该从事的行业——我想,我应该会和有好感的同伴在同一项工作上努力吧。”
山本武轻描淡写地说:“相比之下,棒球只能算是我的爱好。说起来啊,阿雪,你不是不懂棒球的规则吗?”
他的问题让我纳闷,我如实说:“嗯……棒球的规则太复杂了。”好吧。其实没有很复杂,但我光滑的脑部皮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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褶皱实在难以将它记住。
“可这和你不当棒球运动员有什么关系?”
他笑了:“虽然我很喜欢棒球,但如果重要的人对此一窍不通,我能从棒球身上汲取到的东西就是有限的。”
“所以,我不一定会当棒球运动员。我未来成为什么样的人、选择什么样的职业……这也是不确定的。”
这种话如果被其他棒球队员听到,绝对会哀嚎这是一代天才的自我放逐。但这里没有别人,我装模作样地斟酌了一下:“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支持你,阿武。”
沢田纲吉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我:“其实根本没有听懂,但会点头和赞同。”
我:“好的下一个问题。蠢纲,说吧,你以后想做什么职业?”
沢田纲吉被我的目光看得发毛:“这是报复吧……!”
我:“对啊这是报复。说!你以后想做什么工作。”
沢田纲吉:“……”
沢田纲吉:“完全没想好…。”
在我们两个目光灼灼之中,他梗了一会儿,捂住了脸,缓缓倒在了桌子上,声音闷闷的:“我这样的废柴,可能高中读完就会去打工吧,也可能去洗车店工作……大概就是这种……”
他的耳朵因为不好意思而红透了。山本武帮忙解围,转而问我:“所以,阿雪以后会做什么工作?”
对我来说,这根本不算问题。
我无所谓地说:“就是这样那样的工作啊。能活下去就可以了。不如这样,我和你一起去应聘吧阿纲,我们可以一起在洗车店工作!”
为自己的职业而羞耻?不存在的!哪怕是捡垃圾我也会昂首挺胸地捡!
不就是洗车店的工作吗,我觉得兴致来了,干脆提议:“不如这样,阿武也来。干脆我们一起开一家洗车店好了!我负责收银,阿武负责推销和招揽客人,阿纲负责洗车。很完美提议,爱来自相扑火锅,好!就这样定了!”
天呐,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提议!我站起来展臂高呼:“为了洗车店,从今天开始努力!立志打造日本第一洗车店品牌!”
沢田纲吉:“……”不是没喝酒吗。
山本武:“……”怎么醉了。
沢田纲吉默默叫来服务员,点了一份抹茶红豆冰沙,山本武把我拉回座位,把冰沙推到我面前。
他俩异口同声:“你还是吃冰沙吧。”
12. 谁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狗
比赛结束的第二天,大多数棒球队队员跟着学校回到了并盛。少数人比如说山本武选择留下来游玩练马区。
我们三个在沢田导游的带领下玩了一天,都觉得心满意足,最后乘坐有轨电车回到并盛,我们彼此告别,约定周一时再见面。
回到家的时候,琴子奶奶正在沙发上看报纸,见我推开门,告诉我饭菜在桌上。
我美滋滋地坐到餐桌边,打开保鲜膜,都是我喜欢吃的菜,我大快朵颐,含糊不清地说谢谢。
期间琴子奶奶就在慢悠悠地翻报纸,时不时折剪下一些信息叠放到一边。
琴子奶奶严格来说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如今我们是彼此最后的家人。
她是我家族中养的“武器”,她的家人世代为我们家效命——杀人。轮到她的时候,我的父母变异了,他们不打算再把我培养成一个杀手,于是琴子奶奶从时髦杀手转职带娃中年woman。我父母外出任务没有空,大多时候就是她陪着我。
我印象里她是个很酷的人,虽然年纪大了之后有了白发,但她热衷于染头,金灿灿的头发,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总戴着墨镜——然后被我抓着墨镜柄舔脸。她说我是小狗,说真稀奇,两条狼居然生出了一条狗。
我大声:“我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狗!”
琴子奶奶:“……”
琴子奶奶:“知道了,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
琴子奶奶的家人都死了,只剩她一个;她倒是有不少情人,但没有孩子,以她的性子,那些情人都是衣服,算不上家人。所以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几个月前我还魂后找到了她。她看上去老了很多,也不染头了,任白色的头发慢慢爬满她的岁月。我大吃一惊心想难道我作为鬼魂的时间和现实是有流速差的吗?然后我意识到不对,琴子奶奶年纪本来就很大了。我死那年她五十八岁,我复活这年她都六十五了:就算退休年限一推再推,她也已经是法定意义上的老年人。
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是怎么又一次拥有了新生命的。就算我复活了,我的身体也该定格在七岁那年,可我醒来时,我已经是标准的十四岁模样。我摸到琴子奶奶的基地之前一直在担忧,如果她认不出我了怎么办,如果她觉得我是冒牌货怎么办。
结果她看了我一眼,就认出我了。
她没戴墨镜,露出了左边灰色的义眼;右眼珠凝固一样定格在她眼眶中,半晌,她喃喃地问:“谁是这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狗?”
我不满地说:“是最可爱的小孩!”我长大了,不会再把自己当狗了!
她抱着我哭了。人只有一只眼睛却也能流出这样多的眼泪。这个事实让我惊讶。
重逢之后,琴子奶奶把我当成普通的小孩养。“反正当小狗没什么不好,我可以养你一辈子,”她说,当天晚上我就看到她偷偷做资产转移手续,要把她名下的资产改成我的名字。那些钱够我衣食无忧一辈子。
她希望我别蹚浑水,就像我父母希望我手上别沾血腥一样。
如果我是个普通的小孩,如果我死之后没有到处漂游,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还能如她所愿。
可惜我什么都知道,我又清楚我一点儿不普通。我漂游的七年里看到了太多东西,纵使我对沿途的风景模糊,我得到的事物也从来没有被磨灭。
和琴子奶奶重逢第二天,我跳窗一路跑到了欧洲,把当初的仇人捅了个对穿。
父母的愿望毕竟不能实现,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大声喊“我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狗”的小孩了。琴子奶奶从前的纳闷是有道理的,我的父母是狼,我当然也是。
琴子奶奶再联系上我已经是十天后。我接通了电话,两两沉默,过了一会儿,她跟我说:“回日本,我还是养你。”
我说:“关于我的悬赏已经到了五亿美金。”
她口吻轻松:“我拿五亿美金买你。”
“叮咚”一声,我收到信息。陆陆续续的资产绑定通知,最后价值超过五亿美金。
我回到了日本,和琴子奶奶搬到了并盛町。她对我没什么要求,只是和我说:“你得去上学。”
我露出了痴呆的表情。
这时候她又重新染了头发。金灿灿的,她戴着墨镜,平静地告诉我:“我的心脏有问题。”
“所以呢?”
“你不去,我可能会心脏病发作。……我的速效救心丸呢?”
我露出了犀利的眼神:“都心脏病了为什么还要染头?”
“少管。染头和心脏病有什么关系。总之你不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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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脏病就发作;你掂量掂量吧。”
我掂量了一下,灰溜溜去上学了。后来我每次回家她都旁敲侧击,我终于明白她意思:感情她怕我死了七年跟不上世界的节奏,想要我发展人际关系,免得一人孤苦伶仃。
她轻描淡写:“毕竟我如果死了,只剩下你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岂不是很可怜。”
我看了看她金灿灿的头发:“你长命百岁,几十年后的事几十年后再说。而且我不怕一个人。”
话是这样说,但我知道在我死后,她一个人过了七年。恐怕她很清楚这样的日子有多难过。
为了她不掏出速效救心丸,我老老实实上了几个月的课,这期间里世界的风波都与我无关。而现在,我一边往嘴里塞食物,一边含糊地宣布:“我以后要开一家洗车店。”
她说:“随便你。”
她说:“和谁开?”
我说山本武和沢田纲吉。她之前也听我说过这两个名字,略点一点头,突然道:“你倒是有我年轻时候的风范。”
我说:“你年轻时候是什么样的?”
她说:“光是情人,我就有二十多个。”
我说:“我和他们不是这种肮脏的关系。”
她嗤之以鼻:“你的脑子里只有‘肮脏’的形容词么?”
她挑剔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得被侮辱了,正要拍桌而起,她开始掏速效救心丸。我大怒:“这一招不应该是关键时候才用吗!”
她说:“狗崽子,现在就是关键时候。”
我才发现她眉宇间一缕痛苦之色,原来她的速效救心丸真的不是金平糖。她一连吞了四五粒,面色恢复平和,跟我说:“恐怕我命不久矣。”
我:“你想表达什么?”
她:“如果在我死之前,你能有一个孩子,我就欣慰了……”
我:“……”那就是金平糖吧。我说。
我:“我才十四岁。”这么早你催什么生啊违法的好吗。
她不以为然:“我十二岁时就有了第一个情人。”
我:“那你给我生个妹妹玩吧。要金色头发的,对我言听计从的,每天都能给我做美味小蛋糕的。”
她平静地说:“滚。”
我麻溜地滚了。
啧。
13.天真的沢田纲吉
原本这应该是个再平静不过的周一。
……原本。
“拼死也要向阿雪说清楚——!”
平静地走在路上,平静地前进。突然,我听到了我的名字。错觉吗我说。我抬起头,接着目瞪口呆。
·
天上有一颗流星。
一颗流星。
流星。
……等等啊那好像是人!
·
察觉到天上飞着的那颗流星似乎是向我而来后,我展现出优秀的体能,一路连滚带爬,试图远离人群。但流星的速度太快了,还没跑出几步,它……他降落到我面前。
只穿着底裤近乎赤裸,沢田纲吉头上冒火,如同古早RPG游戏里的主角。主角没有拯救世界,而是站在我面前,大声地说:
“拜托了!请告诉我,阿雪,你是不是——”
没办法了。我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山本武,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们二人疾步上前,一左一右钳住沢田纲吉的手臂,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我们拔足狂奔。
“快跑,快跑!”我卖力地喊着,“为了蠢纲的尊严!”
山本武“一二一二”地喊起了号子。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我们一路狂奔到了校园的偏僻角落。期间我们身手敏捷躲过了风纪委员,避开了可能出现的路人甲乙丙丁,最后我们停下来,沢田纲吉也从癔症中恢复了神智,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幸好三四月份,天气还是潮冷的,山本武带了外套,从包里掏出来递给了他,安慰:“没关系阿纲,我们刚才跑得很快。阿雪,你在做什么?”
我反转我的手机屏幕,上面显示我正在查的资料:“突发癔症怎么治疗”“癔症的诱发原因有哪些”“癔症会复发吗”。
沢田纲吉:“……”
我安慰他:“没事的,就算生病了也不妨碍我雇佣你。放心吧,我的洗车店里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沢田纲吉:“……”
沢田纲吉:“你还不死心吗……”
他有气无力地说:“不是生病。是刚才有个奇怪的小婴儿、他对我开了一枪,之后我就、就、……”
显然让受害者陈述事情经过对于受害者而言是更深的伤害。我们怎么能做这种残忍的事。
我沉重地说:“别再提了,我们懂,我们都懂。”
山本武爽朗:“没关系的阿纲,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是好朋友!”
沢田纲吉:“……”
沢田纲吉:“我觉得你们根本没懂。”
·
我们回到了教室。
沢田纲吉慢我们一步,走进教室门时他胆战心惊,生怕听到流言蜚语,但大家的关注点同时放到了我们三个身上。
“你们三个的关系还真铁诶!今天早上是什么节目吗?”
“跑得真快,下次运动会你们可一定要报名田径为班争光!”
“话说你们怎么做到的,沢田当时是在天上飞吧?”
“……”
我们应付完各式各样的问题,刚刚好铃声响起开始上课,大家一哄而散,我们扔起了纸团,沢田纲吉写:“那家伙总算还知道给我带衣服……”
哦,他进门的时候确实穿了全套的校服。是他家人给他送了吗?
山本武写:“听说今天会有新的转学生来。”
作为校园明星,山本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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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信息渠道比我们宽得多,总能知道各种小道消息。我还没来得及回复,就听到班主任的脚步声。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男生。
尾端卷翘的银色短发,碧绿如同宝石的眼睛,叮叮当当的十字架装饰,手插在裤兜里,满脸不羁。
台下哇声一片。
“这位是来自意大利的转学生……和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吧,狱寺同学。”
男生在黑板上写下“狱寺隼人”三个字,接着什么也没说,很拽地走下台。
意大利……我在纸条上写:“我想吃朗姆酒蛋糕。”然后团起来向后扔给沢田纲吉。
沢田纲吉接到纸团,刚刚打开,脸上才露出无奈的神色,“咚——!”他的桌子就被踢翻了。
狱寺隼人站在他的桌子前——他就是刚刚踢翻桌子的罪魁祸首——发出了响亮的一声“啧”。
沢田纲吉大吃一惊,我也大吃一惊。
敢在我的地盘上闹事?!
我奋笔疾书:“朗姆酒蛋糕计划暂停,作战计划开始!给这个不逊的转学生一个教训!”
纸团在我们三个人之间转了一遍,山本武成为我的忠实拥趸,沢田纲吉写朗姆酒蛋糕里面有酒精吧我们还不到能喝酒的年龄,然后写“他可能不是故意的……”
蠢纲啊蠢纲,天真!
在街上游荡的人,必须清楚的一点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必须欺负回去。要快准狠,要对方清楚意识到你不好惹才行。
否则别人就会把你当成谁都能欺负的小孩,抢走你的住处,夺走你的食物,直到你死在角落中。
沢田纲吉显然不懂这个道理。
——很快,他就为他的天真而付出了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