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 第1章 文渊阁儒士修大典 乾清宫解缙上奏疏 “皇上驾到——”一声悠远、绵长、如同百灵鸟歌喉般的传呼,使多天以来热闹、熙攘的文渊阁一下子变得寂静起来,两千多参加皇家大类书编纂的官员、儒士在各自的位置 上齐刷刷跪下,恭迎大明永乐皇帝朱棣巡幸文渊阁,看望奉诏编修类书的全体人员。 “平身——”随着这一声礼节性的命令之后,大家才各自忙活起来。永乐大步走进文渊阁,直奔总理类书编纂大事的总裁官道衍的值房。听得皇上到来,刑部侍郎刘季箎,阁 臣、翰林学士解缙两位总裁官也从各自的值房里走出来,一同来到道衍的房间,重新向皇上施礼后在一旁站立。 “总裁官,这几日的进展如何呀?朕整日忙于庶务,难得今日得暇来走走,有什么需要请几位爱卿坦言。” 永乐笑意盈盈,轻松坐在了道衍的座位上,长髯飘洒,雍容大度,一副君临天下的怡 然。他和侄子建文皇帝朱允炆龙争虎斗了三年多,他胜了,当了皇帝,卸下了沉重的铠甲, 身子变得无比轻松,似乎,大明王朝也变得轻松起来,一片百鸟朝凤、飞龙转引的和合吉 祥之音。 有了闲暇,就有了他久已勾勒的修千古之名籍的愿望,于是,从《永乐大典》开始, 永乐也开启了他敕写群书的新篇章。 年逾古稀的道衍,精神矍铄,满面红光,作为皇上钦封的第一总裁官,充分显示了他 运筹帷幄的高超技能,从衣食住行到登堂入室进宫出宫,把个上千的修书人安置得井井有 条,忙而不乱。但皇上只说了编书,编亘古以来的第一大类书,然中华数千年的着作书籍 浩如烟海,何事入书,何事不入却是个很大的难题,今天终于有机会可以向皇上讨教和面 陈了。 “皇上下旨后,礼部这次收集的图书有七八千种之多,连大绅还到湖广走了一遭呢!” 道衍拱拱手,喜形于色,“真可谓汗牛充栋,色彩斑斓。图书多了,麻烦也来了,在取舍 上就很费周折,哪部书该录、哪件事不该录,总裁官们把握不好,连臣也有些不得要领, 还要请皇上明示。” 永乐大胡子一甩,狡黠地一笑:“总裁之好恶即朕之好恶也!前已有古书为例,大而广之、源而远之,即朕是书之目标要义。”他又捋长髯,这副美髯既是他的象征,也是他 的福运。 “朕之所虑是,天下古今,同一类事散载各种书中,篇帙浩繁,极难检索,若想探究 个子丑寅卯,颇有些皓首穷经之嫌,耗时费力,深为不便。朕之意就是要把各书所载之事 按类收录到一起,用声韵编排起来,找到一字,此类之事一目了然。宋末阴幼遇《韵府群 玉》、元初钱讽《回溪史韵》二书,叙事虽有系统,然过于简略。朕反复讲过,集众多硕 儒编书,就是要将有文字以来之经、史、子、集、百家、天文、地理、阴阳、医卜、僧道、 技艺之书都辑在一部书里,留其原貌,不厌浩繁。朕所以对解缙等人去载所编《文献大成》 不甚满意,一则编纂光阴短,一年有余而成类书,未免草率;二则仅依皇家藏书远远不够, 散佚民间诸多书籍尚未收集。所以朕下旨礼部着人不计价钱到各地访购图书。凡人积金累 玉以留子孙,朕积累书籍留给子孙,金玉之利有限,书籍之利无穷!” 第1章 文渊阁儒士修大典 乾清宫解缙上奏疏(2) 解缙是翰林学士,也就是翰林院的首领官,掌管着制诰、史册、文翰以及考议制度和 详正文书,皇上的心思他最清楚,皇上的这些话大多也对他讲过,有的还不止一次,他是 否向道衍、刘季箎等另外两位总裁官及时转达了,永乐不清楚。所以,说完话,永乐瞥了 一眼解缙。 “禀皇上,”正五品的翰林院堂官解缙赶忙接过了皇帝投来的在别人或许不大注意 的逼人的一瞥,同时又在接过的瞬间把它转给了旁边的刘季箎,“臣已和刘侍郎及多位副 总裁讲过圣上的‘不厌浩繁’之意,但在具体事例的把握上还是有伯仲叔季的难以遴选之 窘。” 皇上的目光过来了,五十岁出头的刘季箎坚定地点点头,不但对解缙的以邻为壑不以 为然,还一副成竹在胸的坦然。他说:“诚如大绅所言,多日来臣在反复斟酌皇上的‘不 厌浩繁’之意,为此,下功夫考证了历代以来的类书。” 知天命的年纪做了堂堂的正三品侍郎,国家大员,按说官位不低了,但和当下六部的 各位堂官相比,他这个侍郎比人家大了整整十岁,他就没有那个尚书之才吗?还真不是, 因而,他的满心满腹都有些自愧而又过于自重的意味。抽到文渊阁来修大类书,颇对了他 的好文的心思,尤其是能更多地接近皇上了,更能在类书的编纂中展示自己的真知灼见。 所以,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兴,时刻准备着,接受皇上、接受道衍的任何询问。 “据臣考,开先河的类书当属汉代的《尔雅》,虽以释词之义为主,也有了类书的意思, 其后历代都有类书修纂,只是亦步亦趋,如法炮制。南朝梁代有《皇览》《类聚》,唐时有《北堂书钞》《艺文类聚》《文思博要》等,宋以来修纂类书,以《太平御览》《册府元龟》几种最为有名。不过,臣倒以为唐高祖下诏、欧阳询主编的《艺文类聚》最具参考 价值,全书约百余万言,引用古籍一千四百余种,分四十六部,每部有子目七百二十七个。 分类按目编次,用诗、赋、赞、箴等字标明文体类别。故事在前,出处在后,所引诗文, 都标注了时代。在辑存文献的方法上,把‘事’与‘文’两线并一,变更了以往类书的常 规体制,大量保存了自汉至隋的词章名篇,不失为颇有见地的大家之言。皇上所谓‘不厌 浩繁’,臣等几人议论,是否正要在此发扬光大。” 这个脾气耿直、外拙而内精的瘦高老头自任职刑部以来就没有过一天安心踏实的日子。 凡事较真,一丝不苟,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一个案子,不辩出个是非曲直就别想结案。 一个小吏自己亏了大把的官钱却诬陷了上千人,被他辩白得体无完肤,乖乖认罪;一个人 偷邻居的刀杀了人,邻居反被屈打成招,也被他妙法识破,抓住了凶手。几年下来,冤假 错案虽平抑了不少,而他的思虑几过于精密细微,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大多已花白了。最为糟心的就是处理建文诸臣大案,他实在是不愿亏心,不愿无罪而刑人,这让他的 头发白得更快了。眼不见、心不烦,经解缙推荐,他总算是暂时离开了那个颇费心思的差 事,和一班文臣儒士奉旨编修类书,干起自己喜欢的事来,他怎能不由衷地兴奋呢! 听着刘季篪的侃侃而谈,引章据典,永乐也来了兴致,看看道衍,道衍不作声,像是 对刘季箎所言的默许。永乐遂清了清嗓子,说道:“朕已反复说过,所谓不厌浩繁,即不 论何家之言,与时论相悖与否,有否犯忌,就所收书籍全部录入,朕再补充一点,一字一 句不得删改!至于词章名篇的编写,如刘季篪所言,尽可以参照《艺文类聚》。” 一字一句不得删改!永乐补充的这一点,成就了后来《永乐大典》学术和篇章的恢宏, 较之清人《四库全书》的删删减减,它更像是文人的着作。没了忌讳,就没了框框,就没 了紧箍咒,中华浩如烟海的文库中许多珍贵的佚文秘典和后世失传的书籍均得以完整真实 地保留下来。仅这一点,作为一代圣主的永乐就功不可没,而他与生俱来的学术精神更应 垂之千古,受人景仰。 “至于体例,”永乐说,“朕也讲过,就以洪武八年宋濂等几位老先生所编《洪武正 韵》为依据,以韵统字,用字系事。每个韵目下为单字,每个单字下分列与之相关的名物、 事件,但凡天文、地理、人伦、国统、道德、政治、制度,以至日、月、星、雨、风、云、 霜、露、山海、江河、奇闻异见、词章逸事等都随字收载。事有制度先收制度,物有名品 者则先名品。有一个字牵涉几事者,则以事为纲,分别叙述。一件物品有几个名字,则因 名而说明。事文交错者,两者均载,因制度相袭者,前因后果一并说清。朕心中之大类书,乃是一部本末精粗、粲然备列的鸿篇巨着,神通乾坤,纵贯今古,开卷则尧舜以来山川风物、典章制度一览无余!如此一来,洋洋百余万言之《艺文类聚》又何足道哉!” 短短几句,已把大类书的轮廓勾勒出来。称帝之前,永乐喜欢和文人打交道,但受当时的气氛、制度约束,很多事他不得不收着、敛着,他的更多精力还是用在了守边的军事 上。那时候,他虽读了不少书,却没有写过书。今天来到文渊阁,只是作为皇帝显示对编 纂类书的看重,并不知道几位总裁还会就一些具体事务请示。但他心中多年文化的积淀, 他皇帝之位的高屋建瓴,让他对未来的类书有着驾轻就熟的尺度把握,一旦论及,信手拈 来,如探囊取物般简单。几句内行的话,已让三位总裁佩服得五体投地。 “陛下气魄宏大,胸中万卷,远非臣下所能及也 ! ”刘季箎显得很兴奋 , 想想方才自 己的言语,倒有些卖弄之嫌了。连一向傲才视物的解缙也突然对皇上有了刮目相看的感觉, 蓦然间,眼前的黄袍竟成了屹立于高山之巅的文人首领,让人可望而不可及。只有跟了皇 上二十年的老和尚道衍含而不露,并无惊讶之状,因为这一切,早已了然于心中,否则, 他就不会投奔燕王,且舍生忘死为他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运筹帷幄了。 “皇上,”作为第一总裁官的道衍虽然很认可解缙、刘季篪的才学,但解缙的轻狂、 刘季篪的自得总让他感觉着这左膀右臂不甚得力,若再增几位总裁官厘定取舍,不惟修书 的进度会加快,他也能更好地摆布总裁间的关系。正好皇上来了,还省得他进宫和皇上单 独说了,就当着二人的面,襟怀坦白,叫解、刘二人无可挑剔。 “臣以为,”道衍故意顿了顿,瞄瞄两人,“二三千人的来来往往,我与刘侍郎、 解学士三人总理纂修一事,还是有顾首不顾尾之感。乡间巨儒,士林学子,虽有满腔热情, 却不懂是书的编纂之要,害得臣三人的门前总挤了一堆人,请示方略。臣想着,若能多任 几位总裁、副总裁的,这活计就快多了。” “这有何难,”永乐哈哈一笑道,“还用如此谨慎?说吧,还有谁能堪此大任。” 解缙、刘季篪不自觉地露出了惊讶之色,尤其是解缙。老和尚老了,精力不济,我等 夜以继日又算什么?他本就觉着道衍碍手碍脚,想把他挤走,但那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也 曾是江南学子的领袖,挤不动。因此,存了坏,哪一天把和尚累得趴了窝才好,所以他故 意把一大批向自己请示的小编们以各种理由都支到道衍那里,想不到老和尚弄了个柳暗花 明,竟出了这么一招。解缙心中不悦,但还是不得不点头表示认同。 第1章 文渊阁儒士修大典 乾清宫解缙上奏疏(3) 谁能堪此大任呢,道衍用目光征询二人的意见,二人心里都在打鼓,盘算着,却做出 了请的手势,让道衍说。道衍略一犹豫,淡淡说道:“臣以为,硕儒陈济、王景、胡俨, 既有精深的儒学功底,又有官场的经历见识,积淀厚重而宏见长远,任为总裁,不会辜负陛下的。至于副总裁,臣一时还未想好,看看大绅和刘侍郎可有人选。” “王汝玉、梁潜、邹缉,”皇上的目光刚转过来,解缙已迫不及待。若不是不得不尊 重老和尚,他还想推这三个他认为最好的人选为总裁呢,“此三人一样才高八斗,精通儒 典,又在翰林任职,擢为副总裁,才堪其任,请陛下斟酌。” 永乐的目光倏然间就有了些飘渺,表情怪怪的,扫视了一圈,再移回道衍身上的时候, 才慢慢坚定了。见刘季篪也无话,遂言道: “就依二位所言,擢陈济、王景、胡俨为总裁, 王汝玉、梁潜、邹缉为副总裁,若还不够的话,由你等随推随任;至于编修人员,由礼部 再挑选一批通晓经史的中外官员和宿学老儒充任,当然,你等有合适人选也尽管推荐;缮 写人员不足,朕再派人到国子监和各府州县学,挑选善书的生员,几千人的规置还没有修 千古不朽之着的阵势吗?” “迈越前朝,经天纬地!陛下此举实为万世不朽之功,千古留芳之事。”道衍一笑, 由衷地称赞,但他明显地感觉到了解缙的不服气,心中一叹,对皇上、也是对解缙解释道, “臣以为,陈济学博才雅,风流标映,六馆执笔之士,凡有疑难,辄从问询。先生随问随 答,咸有原委。臣也观察过,其在酌定凡例、区别取舍上亦有独到之处,故而推荐。王景、 胡俨在陛下身边,就不用臣赘言了。” 其实,解缙属性情中人,言过心过,事情一过去,心思早奔了下一个话题了,老和尚 再介绍,他根本没在意,而是琢磨着怎么再向皇上要人呢!此前,他举荐的博涉经史的闽 中“十才子”,除五位放浪山野、拒不应聘之外,王褒、唐泰、高棅、王恭、王偁等五人 已经到位;他举荐的书法大家松江沈度、沈粲兄弟,吴县滕用亨,长乐陈登,昆山夏昺、 夏昶等六人也已到阁。他在想,大类书不但要荣膺千古不朽之着,还要让它成为千古书法 之帖,不看内容,只看书法,也要倾倒后世的来者,所以,他又盯上了皇上身边的书法家。 “陛下,”解缙拱拱手,矮而胖的身躯挪了挪,有些滑稽地向皇上行礼,“近臣中胡 广、王琏、王绂的书法很是了得,若皇上舍爱,则此类书或成千古书法名帖矣!” “哈、哈、哈,”永乐一阵爽朗的笑声由道衍的值房传出来,随着一股轻风,传遍文 渊阁,乃至整个京城。多日来因清理建文诸臣牵连多人的血腥阴霾似乎在这股轻风中散去 不少,若得了天下才俊之心,类书之成、之不朽也指日可待了。 永乐又瞥了一眼解缙,没想到这个矮胖子在修书之中还有如此博大的雄心,心中油然 而生了一种特别的爱重,遂玩笑道,“要钱给钱,要人给人。穷宇内饱学之士以供朝廷, 觅四海逸文秘籍以供类书,所奏准了,让三人挤出工夫也给你解学士抄书去。” 永乐不无深意地又看了看解缙,长髯微微抖动着,“修书用大儒,连誊写都用书法家,你把朕的心气又拔高了,但若不能如朕所愿,修成了前人徒有其名的什么博雅图之类,贻笑天下……” 解缙知道了皇上下一句的潜台词,若等他说出来,在场的另外二人也会难堪的,遂聪明地接话道,“不用皇上惩治,微臣虽胖了些,找个地缝儿也钻了。” 想不到一语成谶。 六年之后解缙死时,虽没有钻地缝,却在酩酊大醉中被埋在厚厚的积雪中,消耗尽身上的所有热量,追冰魂雪魄去了。 作为翰林掌院、大类书的总裁之一,解缙乃当下第一大才子。不过,上天造人就是这样奇特,赋予了他盖世的文采,却给了他一个五短的身材,也算公允。所以他个头不高、 肥肥胖胖,貌似愚钝却聪颖绝伦。洪武初年生在有名的进士之乡——江西吉水,他给自己 起的字“大绅”和父亲给他起的名字“缙”极为相配,意即显宦之人。大概是觉着名和字 过于张扬了,又给自己起了个别号,春雨。 年轻时,他的人生就按父亲的设计走。洪武二十一年考中进士,即授中书庶吉士。多 少人皓首穷经了一辈子、年逾古稀都未能完成的科考大业,他在青春年华就幸运地跳进了 龙门。说来他就有这个命。他五岁时应口成诵,七岁开始写文章,十岁时日诵数千言, 十三岁读《四书》《五经》,十九岁参加江西乡试中举,二十岁就成了让天下艳羡的进士, 到了皇帝身边。 小小的年纪,文章诗词样样精通,已让人称奇;一双大眼睛又常常闪烁着梦幻般的神 采,更让人好奇;诗情画意配娇憨之躯,简直是绝配!太祖皇帝朱元璋见了,大有爱不释 手之感,一天不见面,就觉缺了些什么。 这天早朝后,太祖传唤解缙到乾清宫外走走,想实实测测这位名噪一时的小青年的经 济之道。春风又绿,迎春花举着沉甸甸的枝条,金黄一片,蜂狂蝶舞,煞是诱人,但映在 阳光下,刺的人睁不开眼睛。刚处理完坐盗官粮的户部侍郎郭桓案,又杀了万余痛恨的贪官, 看上去,皇上的心情特别好。解缙看在眼里,虽因手足无措而小心翼翼,却也轻松了一些。 “解缙,你父解开六十岁生你,也算是老年又得一子,”看出了小小庶吉士的紧张僵硬, 皇上故意从轻松的话题谈起,“他是老儒,也是名士,洪武初年,朕曾向他和刘辰询问故 元旧事,二人备述详要,各有见地,朕欲留在翰林为官,刘辰以要为朕写什么旧元轶事而辞, 你父直言‘老朽已不堪用’,朕也不勉强,随他去了。二十年后,刘辰写了部《国初群雄 事略》,差强人意;不承想老秀才解开二子同时金榜题名,来到朕的身边,真乃天意。” 解缙小心应承着,有话想说,却又不敢,生怕哪一句说错了,就断送了这刚刚入仕的大好前程。二人不知不觉来到了大庖室,太祖在西室坐定,话锋突然一转,面露悲凉,看着眼前憨态可掬的解缙,言辞恳切,“朕与你义则君臣,恩犹父子,不谓不近,来朕身边 半载有余,三缄其口是何用意?朕就不明白,君臣父子间就没有知心话可说了?” 太祖重重地叹息一声,“朕的身边何时才能有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人,让朕能 感受世间真情,此愿足矣!” “请陛下恕微臣不言之罪,”解缙慌忙跪下,以头触地,皇上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 可见这闲谈的话题并不轻松,他解缙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要说皇上降罪,就是这 份恩犹父子的真情他也承受不起。 他原本就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来朝廷供职后的所闻所见与自己原来的设想不敢说大 有径庭怕也是十事九不张,可主事、郎中、侍郎、尚书,一层又一层,玲珑宝塔一样,他 的头上一大堆官衔高的人呢,哪有一个才入流的末官说话的份?常在皇上身边,很想直陈 自己的主见,但他又害怕,当年那个只为手续方便的所谓空印案就冤杀了那么多人,接着 又把天下官吏筛了一遍,抓了一大批,想起来都后怕。所以他又不想说了,还是得过且过吧。 今天,皇上主动要他说,言辞恳切,好像除了他解缙,天下已没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解缙心潮起伏,激情溢涌,憋了一肚子的话,便有了不吐不快的超然了。但三言五语不能 尽展胸襟,他要把它写出来,把自己的真情实感,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把自己的治国方略, 统统写出,让皇上、也让天下知晓他解缙除了诗书文章,经邦济世也是一块好材料。 “先请皇上恕微臣无罪!”解缙又磕了一个头,直起身,见皇上颔首,遂言道,“臣 受皇上殿试之恩而授庶吉士,虽常伴天子,也自觉人微言轻,不敢妄议朝事,深怕辜负了 皇上信任。今蒙陛下垂爱,透彻心扉,臣愿不揣浅陋,今日即上疏言事,请皇上恩准。” “就限你一天,”太祖看看解缙初露端倪的小腹,“现在就去,朕要看看世间尽传的 神童、才子到底是酒囊饭袋,还是朕治国所需的左辅右弼。”朱元璋不无狡黠地一笑,像追赶一只羊,赶进了死胡同,不听凭摆布又能何为? 其时其世,文武大臣们在太祖皇帝杀气腾腾的凶光下,又有几个不胆战心惊的,道路以目,噤若寒蝉,全都心照不宣。洪武十三年是胡惟庸案,十五年是空印案,十八年是郭 桓舞弊案,文臣武将及其家族以各种罪名被杀的有几万人,连赫赫战功的魏国公徐达、曹 国公李文忠都莫名其妙地死去。所以,大家每天战战兢兢上朝,甚至在上朝前先和家人诀 别一番,生怕这一去就真成了风萧萧兮的易水边了,不言事还生死未卜呢,冒死上疏的人 还真就不多了,所以,皇上才有了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之感。 第1章 文渊阁儒士修大典 乾清宫解缙上奏疏(4) 解缙少年得志,自觉满腹经纶,正像他自己所说的,因人微言轻而不敢随发议论,今日得了圣旨,又何不一吐为快?回到翰林院,也就是三个时辰吧,他便以端庄精妍、飘洒俊逸的小楷将洋洋万言的“上封事书”送到了乾清宫。 臣闻令数改则民疑,刑太繁则民玩。国初至今,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 无过之人。尝闻陛下震怒,锄根剪蔓,诛其奸逆矣。未闻褒一大善,赏延于世,复及其乡, 终始如一者也。 ……近年以来,台纲不肃。以刑名轻重为能事,以问囚多寡为勋劳,甚非所以励清要、 长风采也。御史纠弹,皆承密旨。每闻上有赦宥,则必故为执持。意谓如此,则上恩愈重。 此皆小人趋媚效劳之细术,陛下何不肝胆而镜照之哉?陛下进人不择贤否,授职不量重轻。 建不为君用之法,所谓取之尽锱铢;置朋奸倚法之条,所谓用之如泥沙。 ……天下皆谓陛下任喜怒为生杀,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古者善恶,乡邻必记。 今虽有申明旌善之举,而无党庠乡学之规。互知之法虽严,训告之方未备。臣欲求古人治 家之礼,睦邻之法,若古蓝田吕氏之《乡约》,今义门郑氏之家范,布之天下。世臣大族, 率先以劝,旌之复之,为民表帅。 ……臣观地有盛衰,物有盈虚,而商税之征,率皆定额。是使其或盈也,奸黠得以侵 欺;其歉也,良善困于补纳。夏税一也,而茶椒有粮,果丝有税。既税于所产之地,又税 于所过之津,何其夺民之利至于如此之密也!且多贫下之家,不免抛荒之咎。今日之土地, 无前日之生植;而今日之征聚,有前日之税粮。或卖产以供税,产去而税存;或赔办以当 役,役重而民困。土田之高下不均,起科之轻重无别。膏腴而税反轻,瘠卤而税反重。欲 拯困而革其弊,莫若行授田均田之法,兼行常平义仓之举…… 大致就是刑罚太滥、礼仪不谨、赋役太重、选才不当等。这些言论真把大明开国、东 征西讨和呕心沥血的二十年说得一无是处了。太祖气得脸都青了,无奈的是,已恕他无罪 了,又是逼着这位庶吉士说的话,还要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幸的一点,就是解缙把 这些都归在了臣下的不忠上,太祖也不好再说什么,但他本来就长的脸拉得更长,只冷冷 地丢了句“真乃年少有为之庶吉士,不枉了朕的选拔,奇才也!” 解缙听出了皇上话里的杂音,也看出了皇上沉重的脸色,小内侍黄俨一个劲地给他使 眼色,他又违心地跪禀道:“臣但知罄竭愚衷,急于陈献,瞬息之间而思虑不周,请皇上 赐罪!” 太祖只是摆摆手,一句话都不想说。解缙使劲磕着头,心里头七上八下地出了乾清宫。 皇上不再像以往那样如隔三秋的思念了,连着几天不见,解缙左思右想不对劲,想着法子转圜。不久,他又上了一道《太平十策》的奏疏,内容大致与“万言书”相近,语言却柔和、妩媚多了,条理也更清晰。但“十策”一改“万言书”的主要看法,把太祖推崇的“封建诸子”大谈特,虽然让皇帝高了兴,但与时论相悖,朝野上下颇不以为然。然 而,更让太祖头疼的却是他此后的放浪不羁,无所避忌。 两次上疏之后,皇上虽无奖无惩,但解缙二疏却使他名扬天下,骨子里就有的傲才视 物、口无遮拦的习性在日积月累的压抑、不平和一些人的赞誉中,迭次爆发。别人没做的 他做,别人不敢的他敢。代笔为曾任丞相、被杀的罪臣韩国公李善长喊冤,直接叫板皇帝; 转任御史后,又代笔参劾都察院的堂官都御史;大言不惭到兵部索用皂隶;所有这些都通 过各种渠道汇集到太祖耳中,朱元璋愤懑至极,直想着有朝一日打发他走人。 趁着内廷近臣亲眷面圣的机会,皇帝单独约见了解缙和父亲解开,无可奈何道:“缙 儿才高,堪比三国时狂写《洛神赋》之曹子建,这是轻云后的朔月,属大器晚成,不为当 下,若潜心苦读十年,再来听用,犹未晚也!”父子二人都呆了。 冯唐易老!解缙眼前第一个蹦出的就是汉文帝时那个敢言的近臣,盘桓朝堂多少年, 却郁郁不能得志,武帝时终于发现了他的闪光点,再想启用,冯唐已是九十高龄的老人了。 解缙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底,再明白不过了,以自己的青春年少,英气勃发,正是为国 家建功立业的时候,十年,漫长的十年,那会使自己磨砺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敢再往 下想。 写的什么奏疏,辩得什么冤?率性狂愚的毛病怎么连自己都控制不住,谈吐挥毫之间 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多少话灌进了皇上的耳朵里。不过皇上还是惜才的,他之前之后,那 么多人死于非命,皇上没治他的罪,只回家读书,还不够幸运吗?没什么可说的,卷铺盖 回家吧,说是十年,这一去兴许再无回头之日,一腔壮志也只能藏于心中、寄情山野了。 父子二人谢过皇上悻悻而归,京师同僚竟没有一个送行者。 八年后太祖驾崩,他不想再埋没自己,辗转来到京城,建文时几经周折,才重回翰林院供职,直到燕王靖难得胜,带兵入京,解缙和杨荣等一班文臣一同迎附,叩首马前,成 为新皇帝的宠臣。 永乐的用人原则是尽忠者纳,对忠于自己的文臣武将一概不记前嫌,他几乎把所有的 注意力都放在了彪炳史册的文治武功上,所以,对像解缙这样有才子之称的文人学士尤其 礼敬,即位不久就单独召见。问他:“十几年前,你有一份洋洋万言的上封事书?”永乐 不温不火,突然问到那份当年就因文采和敢言而传得沸沸扬扬的奏疏,解缙不知是福是祸, 没它还不至于回乡多年呢。他跪在地上,心思飞转,才子的才情却在这一刻荡然无存,搜 肠刮肚,憋了好半天也不知如何回答,最后,不得不老老实实说了个“是”字,额头上早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皇宫内外,乡野之间,陈瑛、纪纲相比肩,网罗罪名,追论建文余党,杀人杀得惨烈, 他真怕一句话不当又失去了这份梦寐以求的、足以施展他伟大抱负的差事。 “朕看过了,笔法虽尖刻了些,却不失为一份尽职的上好奏疏。” 跪地的解缙一直提着的心这才踏实下来。永乐并没有注意到解缙的表情变化,踱着步,叫解缙起来,慢悠悠道,“对大明江山有利的言论,朕会慢慢斟酌,而其中说到先皇好观《说苑》《韵府》杂书,及至《道德经》《心经》,你以为甚非所宜。殊不知,天子虽天 之元子,受命于天,毕竟为人身,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闲暇之余,观一二杂书陶冶 性情亦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臣记住了,放笔游思之时,尤其对皇上,当三思而后行。简明扼要,提纲挈领,让 皇上一目了然。” 永乐点头:“朕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倒是对奏疏里下面的话很有兴致。你说前朝阴氏 之《韵府》抄辑秽芜,略无可采,愿集一二志士儒英,请得执笔,上溯唐、虞、夏、商、 周、孔,下及关、闽、濂、洛,根实精明,随事类别,勒成一经,意即作一部大类书,有 这话吧?” 这是解缙的梦想,自幼的梦想,裹在奏疏里说了,希望引起皇上的注意,圆自己一个 久远的梦。可惜太祖没有那意思,还把他变相放逐了,今上旧事重提,是要修书吗?是要 让自己像紫阳先生校注四书五经那样,开本朝修书的先河吗?解缙的心境由平和变得兴奋, 继而抖动着,跳跃着,脸上绽放着孩子般见了美食的喜悦,连声音也颤抖了:“皇上,此 臣多年未泯之志向,若陛下信任,有皇家图书,再得一二儒士之助,不出一年,臣就把是 书奉到皇上面前。” “一言为定!”铁作坊遇上了好铁匠,永乐满脸的笑容,“那,朕就是你的圆梦人了, 把亘古以来的书籍都编到一起,做一部天下最大的奇书。” 说到做到,果然是不到一年,解缙就把奇书摆在了皇上面前,一字排开,也就是百余 册吧!永乐有些失望,这不是他心中的大类书啊!至多也就是个集成,但人家辛苦了一年, 总该予以肯定,赐名《文献大成》,笑言道:“皇家图书有限,民间藏书又不详,编书如 此,已是不易,就算是个铺垫,下一步,朕着礼部到各地访购图书,不计价格,你要为朕 多荐人才,用十年八年的,朕要修一部亘古以来没有的大类书。” 书籍陆续购齐了,人手却不够,东挖西找。总裁官居高临下,更显见用人的捉襟见肘, 所以借着皇上的巡幸,为类书的编纂大开其路。 “你们几人是合着伙跟朕要人、要官哪!”永乐虽在嗔怪着,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举四海之力,不惜代价完成这部大类书。 “就依方才所言,着吏部去办。奉命者朕优赏之,愿悠游乡野者也不勉强。”他明白文人的心思,他这个皇位是“篡”来的,他还在穷究建文余党,他们会危及他的统治,不 究不成。为了让文人对他刮目相看,为让他们见识见识朝廷的宽松,他也要修成大类书, 用一股盛夏的清风,吹走人们心头郁郁寡欢的燥热,降温祛火,治病消灾。 “你等随朕走走,朕要看看已在为朕编书的天下文士。”在道衍等三人、内侍黄俨等 人簇拥下,永乐走出了道衍的值房。 “皇上,这是臣刚才举荐的总裁官陈济的房间。”道衍扬扬手。 永乐也不说话,示意旁人也不要传信,直接推门而入。陈济正伏案疾书,听见门响,以为又是哪个小编辑如此无礼地打扰呢,正要发火,一眼扫见一个穿黄袍的进来,抬眼见 是皇上,不知所措,慌忙跪下行礼,仓促间,那杆精致的狼毫小楷就丢在了刚刚誊写好的 稿纸上。 永乐一阵爽朗的笑声,陈济平身,恭立一旁。 “陈济渊学赅博,办事雷厉风行,”为显示自己对道衍推荐的认同,显示三人同心协力为皇上修书,解缙抢着介绍,“浩如烟海之典籍,陈济驾轻就熟,排沙简金,如探囊取 物。是书之发凡起例,区分钩考,秩然有法,很为后生敬仰。” “朕听说了,”永乐笑道,“浩无端倪之巨秘库书在你心中、手中挪来挪去,朕也听了, 也看了,娴熟至此实属不易,”他又瞧瞧陈济的身形,嘴角一抿,“朕看你呀,就像个‘两 脚书橱’,会走路的书坊,一个人的学问有如此之广博精深,也不多见。荐你为总裁,朕 已同意,换个大一点的房子,学子们请教起来也方便些。” “谢皇上!”陈济又跪下谢恩,能得皇上如此好评,他心中感念,一汪泪差点涌出, “济一介布衣,蒙皇上不弃,当殚精竭虑编好此书。”陈济跪下站起,解缙也一直注视着,他猜透了皇上的心思,坏笑道:“陈总裁,皇上 送你‘两脚书橱’的雅号甚为妥当,你的体形上宽下窄,确像是胸中万卷之人,下面两条 细腿支撑着上面的万卷书柜,有趣,有趣!送你一副联,就叫作‘独木难支衣柜,两脚可 撑书橱’皇上以为呢?” 第1章 文渊阁儒士修大典 乾清宫解缙上奏疏(5) 几个人一起笑起来。 陈济不去接解缙的联,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济乃山野草民,不懂朝堂大事, 解学士还须多加指点。窃以为,皇上所做之事实系惠及子孙千秋万载之鸿业,深为钦敬,也思得一联以概之,不知当否,请皇上和各位大人斧正。上联是:‘百代正韵称绝唱’,下联是:‘千古修书第一人’。” “刚来两个多月,就会转着弯拍朕的马屁了。”永乐笑道。 五十岁的陈济颇有些发窘,低着头,一双大眼忽闪着不知所措。 解缙忙说:“他是真出于对陛下宏图伟业的钦佩,才有如此感怀,我看把上联的‘称’字改为‘是’字,更为妥帖,皇上看呢?” “书还没修完,就开始贴金了?” 道衍虽不满意解缙得意后的随性,但佩服皇上用解缙修书是用对了人,也赞同解缙为皇上选了一大批能修书和会修书的人,他也希望这种气氛长久下去,形成一股温暖和煦的 飓风,一扫文人心中愤怒的阴霾。他虽居总裁之首,却不常在这里,他还兼管着僧禄司等 许多事,乐得把琐事推给解缙等人。见皇上看他,忙说:“臣这些日子一直在和古籍打交 道,翻阅了不少同类书籍,是书若成,称‘千古一书’实不为过,陛下正在做着千古不朽 之鸿业。” “行了,朕今天高兴,不和你们计较,再走几处看看。” 永乐一行出来,道衍说:“皇上,陈济的小弟是大理寺卿陈洽,两人相差十几岁,陈洽事之如父兄,他却弥自谦抑,没有一丝盛气以凌人,所居蓬户苇壁,仅蔽风雨;所为危 坐终日,手不释卷。臣很感慨,若人人都有这等居安思危之远虑,后世子孙自然福泽不浅 啊!” 永乐颔首。刘季箎面无表情,解缙默然不语,两个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秉性使然,这 也是后来在二人身上发生的一系列悲剧的原因。 “臣王景参见陛下。”永乐到了王景的房间,说声“免礼”。 看着眼前这个干瘦的老者,道衍介绍道:“洪武年间,他是以博学应诏来朝的,朝享乐章, 藩王朝觐的仪礼均出自他的手,前朝曾做过《太祖实录》的总裁官,所以,臣荐了他。” “那就是官复原职了?”永乐开着玩笑。 “臣不敢!”王景又慌忙跪下了,官复前朝的原职,这等玩笑可不是谁都敢开的。 “嗯,朕记起了,建文阖宫自焚,是你向朕进言用天子之礼安葬,礼当其时其事。” “正是微臣。” “博学之人自有博学之用,众臣都言,朕在做着千秋之伟业,何止朕一人,是列位总裁,是数千儒士,你这个新总裁,要往朕的伟业上多添砖、多加瓦啊。” “臣在所不辞。”“起来吧!” “臣胡俨参见陛下。” “又一个博学之人!”永乐很高兴,胡俨和解缙除都在翰林任职外,两人还都是内阁阁臣。胡俨之博学不仅是在《诗》《书》等儒学经典的阐释上,儒学之外的天文、地理、 律历、医卜等在别人看不上眼的边沿学问,在他眼里也是一门门正经的学科,愿意投入更 多的精力深究细览,曲径探幽。 出于好奇,永乐即位时还故意让这位儒臣到钦天监一试,那些在钦天监任职多年的官 员也不得不叹服了胡俨在象纬、气候学上的造诣。以这等综合的大才学任职掌察天文、厘 定历法的钦天监,实有些屈才,于是以解缙之荐任胡俨为翰林检讨,后来到太学生所学的 国子监任了祭酒。 道衍说:“编修中于天文、律历方面人才尚少,诸书取舍便有了难处,胡俨任总裁, 会带起一批人。皇上大兴文治,文人生逢其时,天下盛矣!” “臣当竭尽心智以报陛下。”胡俨匍匐道。 “起来,起来,用你之才,修好类书就足够了。” “王褒、王恭参见陛下!”一间不大的房子里两个编修一起向皇上行礼。 “免礼!”笑意写在脸上,喜悦漾在心头,永乐步履轻松,已到另一个房间落座。在众儒臣簇拥下,他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仿佛二十几岁的青年,迎着初升的朝阳,意气风发。 永乐个头中等偏上,身材匀称,一副长长的美髯,垂在胸前;双目炯炯,顾盼间,流动着深邃、智慧的光波。今天来见修书的儒士们,为示亲近,特意穿了一身便装:头戴乌 纱折角巾,身着盘领窄袖黄袍,腰束透犀玉带,四十多岁的年纪,俊逸潇洒,风度翩翩, 似乎天子的形象在这一刻就定格成了他的这个样子。 从在北平做燕王开始,他就接触了不少儒士,无论是以天下为己任、志在经邦济世的, 还是长于诗词歌赋、醉心山水的,抑或是奇奇怪怪的不文不武、相士僧道之辈,不论是哪 一种人,只要是以学问见长的,他都愿意交往,获益匪浅。但碍于森严的祖制所限,有时 又必须克制、收敛,生怕引起父皇的猜疑,连一个藩王的位子也不保了。 但他又是个脾气暴躁的异于寻常的人。一个人,一句话的波澜,就可以让他暴跳如雷, 瞬息之间打破春风和煦、百鸟争鸣的和谐。他即位之时,基于对首倡“削藩”的齐泰、黄 子澄的仇恨以及大学者方孝孺的桀骜不驯,对待政敌,对待斥他为篡、骂他为贼的一干反 抗者,其杀戮之凶暴,无所不用其极。有姓名记载被杀或自杀的就有不下百十人,而不载 姓名、不合作的缒城脱走者又有数十人,甚至出现了“诛十族”、“瓜蔓抄”一类的新词,转相攀染,自杀、被杀、受牵连者上万人。然而,对于建文圈外的文人学士,他则大加笼络,凡在儒学、文学、书法等方面有一技之长的陆续征用;此次纂修类书,各地举荐的官员儒 士已有二千多人,他还不满意,在解缙等人的建议下,还要继续荐举,最后竟达到了三千 人的规模。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的数千文士,真有了那种“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的喜悦。 “陛下,这是‘闽中十才子’中的两个。”解缙抢先介绍。 “朕还记得这两个名字。修此大型类书你二人有何见教?”看着这一高一矮两个儒士,永乐似是若有所思,虽有“才子”之称,却没有惯常文人的迂腐之相,他很欣慰。 王褒赶忙道:“陛下此举实乃开天辟地。古之类书编纂虽然不少,然亘古以来未有集全国儒士、辑全国之书纂修如此大部之类书。臣已翻阅了礼部收集的不少书籍,许多乃海 内孤本。臣与王恭正在编纂算学类书籍,《九章算术》《孙子算经》《海岛算经》《夏侯 阳算经》《五经算术》等书,世上已不多见,尤其承先秦算学发展之源流、成书于汉代之《九章算术》,仅于宋沈括《梦溪笔谈》中提到,其原书实已罕见。” 永乐手拈长髯频频颔首。本书的规模和辑录的存书,不计价格天下访购的气势,在他之前还没有,做就要做好、做大,做出典范,做出后人的景仰,这就是他为人为事的风格, 他也真的做到了。 “臣沈度、沈粲拜见皇上!” 永乐随手拿起了兄弟二人分别誊写的薛居正《旧五代史》“历志”和“五行志”两篇,看着有名的书法大家的娟秀小楷,十分喜欢,眷恋之意油然而生,就有了将来留在身边的 打算。那一列列堪比名家的楷书,让他情不自禁,美景在前,兴趣盎然。他默默读道:古先哲王,受命而帝天下者,必先观象以垂法,治历以明时,使万物服其化风,四海 同其正朔,然后能允厘下土,钦若上穹。故虞舜之绍唐尧,先齐七政;武王之得箕子,首 叙九畴。皇极由是而允兴,人时以之而不忒。历代已降,何莫由斯。昔武王克商,以箕子归,作《洪范》。其九畴之序,一曰五行,所以纪休咎之征,穷 天人之际。故后之修史者,咸有其说焉。盖欲使后代帝王见灾变而自省,责躬修德,崇仁 补过,则祸消而福至,此大略也…… 含英咀华,爱不释手,他甚至现在就有了将这秀美的书法尽收内库的想法,也只能是 想法。身心愉悦,话就多起来。 “你兄弟二人虽同出江南之小镇,师出一门,落笔之时,亦见不同之处,沈度之字才 气放逸,婉丽过之;沈粲之体以遒逸见长,神气自倍,朕评价当否?” 第2章 设内阁微臣预机务 开科举星宿聚翰林 (1) “谢皇上夸奖!”沈粲还在愣着,沈度忙拉了他跪下谢恩,“臣兄弟二人自幼习书以自娱,今遇圣主,英雄有用武之地,愿肝脑涂地报陛下知遇之恩!” 永乐爽朗一笑:“度还博涉经史,为文不染浮华,又以书法见长,在朕左右,将来必 有大用。” 接着,永乐又见了自号九龙山人并以酒酣举笔的王绂,叫着他的字:“孟端不事权贵, 不染铜臭,真君子也!来日朕得暇时,一定看你的醉翁亭画,看看有无李太白斗酒百篇的 气魄。” “皇上,酒酣握笔纯是误传,臣饮酒尚有微量,酒后行书作画似梦游天姥,不敢有渎 陛下圣聪。” 这么多书法家来做誊工,永乐喜不自胜,仿佛立在钟山的山巅之上,俯瞰远方,山川 物景、往来行人尽收眼底,享受着这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从容和悠闲。 “起驾!”随着黄俨那声漂亮的、长长的吆喝声,仿佛暮鼓晨钟,把一座古老的帝王 之都瞬间唤醒了,道衍、解缙、刘季箎恭送到文渊阁外,其余所有的人在值房内跪送,看 着皇上远去的背影,每个人心中都漾出了无数的遐想。 永乐的一次巡幸,无论是见到、没见到皇帝的,听别人传过来的、越传越神的话,冥 冥之中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归属感、关切感和士为知己者死的知遇感。深醇大雅,辉映 华章,这是否就是他们翘首以盼、望穿双眼的所择之木呢?怎么和外间大肆屠戮建文诸臣 的皇帝判若两人,这就是今上真正做皇帝的开始吗?无论如何,儒士文臣们看到了刚刚出 了地平线的一线曙光,这光芒竟那么强烈,就要把他们心中的阴影驱赶得无处可藏了。 “皇上,八百里加急,征虏将军、总兵官何福报:鞑靼王子也先土干围攻宁夏甚急, 特报与皇上!”太监黄俨风风火火跑进坤宁宫,转来了通政司送达的加急文书。 天近薄暮,忙碌了一整天的永乐在皇后徐仪华的寝宫刚用晚膳,皇后还特地吩咐她的 小膳房为皇上准备了一点他最爱吃的生芹,还没吃上几口呢。 “传旨内阁,到武英殿候朕。”永乐说着只将一小碗松子米粥喝下,胡乱吃了几口生 芹,就匆匆去了。徐仪华知道,这就是他的性格,风风火火,国大于天!当燕王是这样, 做了皇帝,变本加厉。看着一桌子饭菜,也只能爱怜而无奈地叹息一声。 永乐赶往武英殿时,满心想着如何同七位阁员一同讨论击退敌兵的方略,见了只有以 编修入职内阁的杨荣一人在此等候,遂大为光火,劈头盖脸道:“人都哪儿去了?” “皇上不是也用膳去了吗,”杨荣边是玩笑边是安慰和解释,“陛下,天光已交申时, 几位已散班回家,臣在此值守,专候陛下随时垂询啊!” “朕一急,倒把散班的事忘记了,”永乐有点尴尬,“随他们去,也先土干攻宁夏的 事你可知道?”杨荣已从小太监的口中知道了事件的梗概,早已成竹在胸。这时,他又故 意把奏章仔细看了一遍,看的皇上一个劲搓手,有些急不可耐。 “皇上大可不必为此事操心。” “为甚?”这样一件紧要的告急奏疏在杨荣的手里竟如此淡然,永乐不解。 “皇上或一时被它的外相迷惑了。臣揣度着,一则镇守的何福将军,沙场老将,久历战阵,对付也先土干等小股鞑靼游骑正其用武之时;二则宁夏城坚器利,人皆习战,屯守 戍卒武勇剽悍,又有何福攻防有素的训练,料是无虞。估计是何福担心也先之外还有后援, 万一城池有失,反倒落一个‘匿不以闻’的罪名,所以上达圣听。臣观这言词,并无向皇 上搬救兵、讨主意的意思啊!” 永乐又拿起奏章,从头到尾,字斟句酌后,不再着急了。 杨荣继续说,“皇上看这日子,从上奏至今已经十几天了,臣估计早已解围,陛下塌下心来,回宫安寝,一二日之内必有捷报的。有臣在,非紧急要务就不搅扰皇上了。” 想不到,这样一件紧急的军务竟被三十出头的杨荣如此轻松地处理了,永乐虽回了坤宁宫,吃他的半截饭,心里还是忐忑的。也是凑巧,夜半时,宁夏解围的奏章果然送进了 大内,永乐从此叹服了杨荣的剖白和谋略。此后,但凡军事上的大事他都要听听杨荣的想 法,几次亲征如影随形,连代表皇上到边关处理他部的归降事务也非杨荣莫属了。 第二天上朝,兵部尚书金忠再奏宁夏撤围之事,永乐喜形于色,赞道:“杨荣等内阁 诸臣佐朕处理军政庶务,参际戎事,恪谨奉职,从容辅弼,各着其美。其心以体国之竭, 求劳自奋之励,事无壅滞之畅,襄赞之效,卓尔不群。或至夜半时分,勤慎不懈可圈可点, 为朕分忧,为民惠爱,裨益不在尚书之下。” 永乐环视众臣,今日所言,就是要树立榜样,荣耀干臣,“着赐杨荣、解缙等七名阁 臣二品服饰,以示褒奖!”解缙居首,七人齐刷刷出来谢恩。 建立内阁是永乐的首创。 洪武初年,实行中书省制和大都督府制。丞相统率百官,为中书省之最高长官,署理全国行政事务;大都督为大都督府之最高长官,署理国家军政事务。开国元勋魏国公徐达、 郑国公常遇春、韩国公李善长等都曾做过丞相;大都督一职由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的侄子 朱文正担任。十几年过去了,太祖嫌丞相事权太重,处处掣肘不说,吆三喝五,前呼后拥, 简直就成了第二朝廷。 洪武十三年,以谋反罪诛杀丞相胡惟庸,从此废除中书省,以法定形式规定,不许再 设丞相,臣下敢有奏请设立者,处以重刑。分相权于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提高 六部的职权和地位,直对皇上负责;后来又担心部权过重,还会危及皇权,遂对应六部设 了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每科六到十二三人不等,首领官都给事中,才正七品。 品秩不高但事权很大,不但有谏议之权,还有弹劾和监察之权,对六部加以牵制和监督, 且比六部离皇上更近,就是和内阁一样在大内办公,皇上随叫随到。 军政大权更不能忽视,亲侄子也不能放心,更不能放过。和杀胡惟庸前后脚,以“亲 近儒生,胸怀怨望”,朱元璋乱鞭打死侄子、大都督朱文正,分大都督府为前、后、左、 中、右五军都督府,简称五府,各管辖数省军队,而任职、简练之政令皆由兵部。 五府、六部及执掌风纪监察的都察院、专典刑狱的大理寺、上达章奏的通政司皆对皇 帝一人负责,自此,太祖再也不用担心大权旁落了。大权不再旁落,接下来的困惑是,面 对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和政事,他一个人根本处理不过来,何况他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不 久,他就不得不设立了华盖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文华殿等殿阁大学士,实际上就 是辅助他处理全国事务。 建文四年八月,刚做了一个多月皇帝的永乐就感觉到了庶政的庞杂和繁芜,漫无头绪,永无穷尽,一个人无论如何应付不了。于是,也用起了父皇使用殿阁大学士的作法,命召 对称旨的翰林院侍读解缙、编修黄淮入值文渊阁,参与机务,称为阁臣。因人手太少,还 是顾首不顾尾,很快又命侍读胡广,编修杨荣、杨士奇,检讨金幼孜、胡俨同值文渊阁, 七名阁员一起,基本上能把那山堆的事摆布开了。虽都是六七品的小官,待遇却迥异于众 大臣,大内就餐,朝夕侍立,辅助皇帝处理全国政务,兼备顾问,那是天子近臣啊,也不 免引起很多人的眼热。 七人入值后,把全国各地的政务、军务分为轻重缓急、分门别类排列起来,且在许多 冗长的奏章前都作了节略,使皇帝能够提纲挈领,一目了然。永乐一下子轻松多了,所以 他对阁臣的辛苦和辛勤最为了解和称道,更因为常在身边的缘故,较外臣就有了更多的亲 近,有时到了夜半十分就寝前仍赐坐榻前,议论机密重务。 要说永乐选人的眼光也是洞见万里的。文辞华章,议论风生,当首推解缙,机枢之事 不误,兼职大类书总裁官的事也是驾轻就熟,很让皇帝满意;杨荣机敏干练,表里洞达, 于山川形势了然于心,长于军政,放眼高远;杨士奇举止恭谨,学行高雅,忠义激发,正 气凛然;黄淮论事如立高冈;胡广为人能持大体;金幼孜长于文学;胡俨通天文气候之学。 高矮胖瘦,各有所长,小到丛脞细事,大到宏政方略,参谋顾问,拾遗补阙,成就万全之 策。永乐之兴奋,溢于言表。所以他曾在多种场合多次夸赞几位阁臣,并和蹇义、郁新、 夏原吉等尚书们也说起过七人考满的留任之事。 “陛下,臣有一议欲奏,不知当否?”永乐还沉浸在内心的欢喜中,翰林院编修杨溥 远远奏道。永乐居高临下,扫视众臣,每人每天言一事,数百臣工就是百事,一年下来就 有了几万件国计民生之大事,政无壅蔽乃朝廷之福,天下苍生之福。 “朕也是古之贤明帝王的作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来。” “皇上,”杨溥略往前走走,他很羡慕受到旌表的阁臣,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去年,直隶、北京、山东、河南遇水旱之灾,各地虽按圣上之意开仓放粮,却遇到了新的不 便。灾地官仓或是不足或是空虚,赈济所用需从远处调用,甚时,远水不解近渴。臣考查 旧事,洪武年间曾定制,每县四境均设官仓,岁丰时以官钞籴谷,以备岁荒赈贷之需。又 于乡间修筑滨江及近河堤岸,开浚陂塘为官田,所收粮谷也入官仓,以备水旱之灾。” 他偷眼看看,皇上和大臣都在认真聆听,遂加重语气,“然数十年来,因有司庶务日 渐繁杂,便民之事反倒猝不暇及,一遇灾荒,东筹西挪,莫知所措。近闻南方官仓十有九 空,甚者连仓都没了。至于农事,更不堪言,堤岸坍塌,闸坝损坏,原所开陂塘也多被土豪侵占为私田。臣以为,须令有司遵依旧制,除被灾郡县外,凡丰稔之地仍用官钞籴入谷粟,以备荒年。其政绩纳入吏部三年考满,由按察司及巡按御史勘验实绩,欺弊怠事者一 律治罪。” 一语中的,实实在在的民生,有了这样的臣子,何愁耳边不闻恤民之声。永乐心中一动, 斯民小康不是他自己的事,事关大明千秋万代,他日立了太子,太子身边有这样的人才妥当。 他默默点头,问户部尚书:“郁新有何见解?” “祖宗的恤民之法考虑长远,无可厚非,然施政已久,人心玩忽,非下力整治不能复归原途。故而臣赞同杨溥的奏议。” 郁新是个老成持重的人,在任职户部的十年里,运筹度支,国用不绌,又因其人坦荡无私,时论颇高,称为廉勤能的高手。他的最大胆的主张是将亲王的俸禄由每年五万石减 为一万石,郡王们依次递减,可谓胆识过人,高瞻远瞩。永乐做藩王时对郁新的此举很不 以为意,及至即位,看法则迅速转变了。是啊,一代一代下去,王爷日多,甚至有一天会 数不胜数,开国之君时不予规划,后世则后患无穷。所以,永乐一即位,就把建文年间回 家养病的郁新找回来仍旧做了户部尚书。 “先帝尝言,”郁新又向皇帝拱拱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杨溥所提切中时弊, 利国利民,臣以为新君嗣位,最宜雷厉风行。” 永乐看看工部尚书黄福、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见他们无话,颁旨道:“着户部、工 部移文各布政司,恢复官仓,修浚堤岸陂塘;着都察院遣御史分巡天下,有司奸贪、尸位 素餐、有旨不行者一律逮治。” “臣有二事请皇上圣断。”礼部尚书李至刚出班,“其一,国子监北方岁贡之生员虚 度光阴,入学数年仍不能中试,按例当充作吏员,不该留在监里滥竽充数了。二则壬午之 年为大比之岁,因靖难不举,遵陛下旨意,已于去年八月补行,各省举人将于明年元月抵 京参加会试,请陛下指定考试官和选士数目。” 所谓中试就是中举。由各省荐来国子监读书的学生们,要么临时抽到衙门中做事,办 事利索,深得皇上赏识的,当时就能授个一官半职,如夏原吉等人;否则,就得参加三年 一度的乡试,考中举人。次年初春,随中举的文人在京师参加会试,这一年称为大比之年, 之后就是由皇帝主持的殿试,最终确定进士的名次及出身。 永乐看了李至刚一眼,瘦削的身材,骨骨棱棱,颧骨凸出到恨不能把眼睛隐藏起来。 真是话如其人,说出来就不叫人受用,怎么能说是滥竽充数?若不是拔尖的廪生,还推不 到国子监来呢!你李至刚不也是举明经来的吗?想想靖难的几年,不无惭愧,北方各省,屡遭兵燹,命都顾不了,谁还有心思塌下心来读书? “众所周知,”永乐怅然远望,不无感慨,“人有‘三能学’,心志舒泰则能学,四 体不劳则能学,衣食温饱则能学,方才所谓监生、士子们可有此等优裕之享?没有!责人 之功当量其力,谕人之罪当明其情。北方近年兵戈扰攘,诸生舍俎豆而事军旅,舍诗书而 从耕耘,既有挽粟输运之劳苦,又有颠沛流离之困厄,心志不舒,四体劳顿,衣食堪忧, 再顾上学业也真世间奇人了!故朕以为,监生们心中有苦,眼中有泪,其事可悯,其情可 谅,还是不要做吏员吧。发回原学,学上几年,下次再试,仍不能中举者,按例安置也不 晚。至于大比的进士数目,朕尚未想好,洪武年间每科有多少人?” 李至刚扬扬眉,信心满满的姿态,这是他的长项,如数家珍一般。他说:“每科都不 同,多时数百人,少时只有区区三十人。洪武十八年最多,录用了四百七十二人,那是因 为,此前停了十五年。故臣以为,取士多少由陛下酌定,不必延循旧日之例。” 永乐没有马上回答,心思飞转。士子文人骂他篡位的比比皆是,杀伐不是办法,防民 之口甚于防川,那就来个大禹治水,以疏代堵,破天荒地开科取士,切身体验新皇帝的气 度和作为,让你骂都骂不起来。 “朕即位以来初次取士,”他淡淡一笑,“又耽搁了一年,就按最多时的数目定, 下不为例。以翰林学士解缙、编修黄淮为考试官,会试天下举人。” “臣遵旨。”二人出班跪谢。 又是隆恩了,解缙兼着大类书总裁,且居内阁之首,如今又成了新科进士的座师,大红大紫,免不了引起众人的嫉妒,李至刚率先投来了很不屑的一眼,接着是都察院陈瑛, 锦衣卫使纪纲。 “囊萤夜读,凿壁借光,士子们十年寒窗,成才不易,列位也都该有同感。朕的取士 标准是,为文不尚虚华,论事要有章法,言之有物,朴实真切最好。你等阅卷时,有个别 语病而无碍大局的,不要过分挑剔,唯才是举。反过来说,科举又是国家得到人才的第一 要径,朕虽有数目之限,也要宁缺毋滥,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 谔谔,把握好分寸要紧。” “谢陛下信任,臣当竭尽心智为皇上选取经济之才。”解缙、黄淮又一次叩首。 “说到选人用人,朕还要多说几句,”二十年的藩王生活,切切实实的为官感受,永乐洞悉官场的一切,一人之贤而惠及乡里,一人之恶而殃及池鱼,所以,他对用人有着自 己独到的见解。 “国家虽通过科举而选拔人才,但也不宜过于繁衍。朕近来观察,吏部录用之官员已比旧额增了几倍,此风断不可长。古云:‘官不必备,惟其人。’亲民之官,得其人则百废兴,不得其人则百弊兴。不知吏部于此有何看法?” 憨厚的吏部尚书蹇义赶忙出班:“皇上眼明,一击而切中要害,臣亦有同感。部议议决,正要禀明陛下:在京各官,额外添设者,一并由吏部考察安置,各衙门不得擅自留任; 在外各官,令有司严行考核,报吏部备案。再就是开春所取的一甲、二甲、三甲进士,大 部分拟留用翰林院,小部分分隶诸司任观政,官员有空缺时再行补任。各王府教授、伴读 缺额的,皆于三甲内选用,其余进士则全部回各地府州县学任教谕。陛下以为如何?” “吏部虑事在前,深体朕心,就依蹇义所言。为君倚仗大臣以成治绩,为臣不辅是不忠, 各府、部、院、司其如吏部、户部,朕复何忧!上天立君以养民,为君不恤臣民是不敬天。 通政司也要一改往日之积习,除军国大政外,事关百姓休戚的奏疏,事虽小亦必以奏闻。” 三大殿之首的奉天殿外,四百多名顺利通过了会试的幸运举子们等在丹墀下,忐忑不 安地期待着十年寒窗后即将到来的最激动人心的殿试,也就是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测试,被 皇上看中、钦定为前三甲的,那就是“天子门生”,历经千辛万苦的鲤鱼涅盘重生般的一 跳,就算是真正跳进深邃、辉煌的龙门,世间所谓的颜如玉和黄金屋只有在此后才能从那 些几乎翻烂的书里隐隐走出。 第2章 设内阁微臣预机务 开科举星宿聚翰林(2) 录用竟达四百余人,这是大多数人、尤其是二百名以外的人最心仪的事,没有新天子 的浩荡皇恩,他们恐怕也要回乡,终日苦读,等待三年之后的另一次大比了。憧憬着美好 的未来,心潮起伏,望着黑漆漆的大殿,又未免胆战,虽然是烟花三月杨柳初绿的宜人季 节,虽然是金碧辉煌、鸟语花香的大好景致,但几乎所有的举子都噤若寒蝉,既慑于巍峨 肃穆的皇宫,又畏惧就要到来的面君,有的人还絮絮叨叨,不知在默念着什么。 二月里(阴历,下同),来自全国各地的几千名举子一下子涌入南京,京师的大小饭 馆、客栈顿时热闹起来。会试完毕,举子们平平安安,没出什么大碍,也没有在放榜之日 大喜过望而疯癫的,这才令解缙、黄淮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乡试、会试都是三场,学子们已习以为常。第一场试《四书》《五经》;第二场试论, 以诏、诰、章、表为主;第三场试经史策论。三场下来有近二十道题,从儒家经典到诏诰、 经史、策论,尚能与治国安邦结合起来,并非一味空泛之谈。放榜以后,大多数举子不得 不准备悻悻还乡,只有皇恩特准的、相对于众多举子凤毛麟角的区区数百人,在等待着由 皇上亲策的殿试。 因为新帝登基,因为上榜人一边倒的大多江南人,解缙、黄淮二人的主考任务虽已完成,但心里总是不踏实。黄淮说:“头悬梁,锥刺股,举子秀才们成个功名不易。这几日,我把落榜的几千份卷子又仔仔细细翻看一遍,还真没见遗漏的好答卷!” 解缙一直在沉思,回乡的八年中,对他的韧性磨练不少,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收敛多了。“虽我们尽了心,”解缙不无忧虑地说,“不知你注意没有,杨相等前十名中, 我的家乡吉安府就有七人。我担心的是,以后或许会有人因他事来找后账,说我解缙偏袒 乡人啊!” “私下里,我们没见过任何一个举子,”黄淮中等个头,面型偏瘦,一双大眼却无时 不在闪烁着智慧的光波,透着聪明和执拗。他说,“两袖清风,一视同仁,什么时候都问 心无愧。再说了,建文二年的状元胡广等一甲三人都是吉安人,吉安文脉深厚,无人企及, 这,皇上也该知道的。再往前追溯多少代,也是江南多才子,又有什么好怀疑的。” “天地良心。可以说,你我上无愧皇上,下无愧士子,下一步我们就把入选和落选名 单及试卷封存,交与礼部,待皇上殿试毕,你我也就完差了。” 这是新帝登基的第一次殿试,隆重,庄严而不失喜庆。殿内,永乐端坐御座上,吏部 尚书蹇义、左侍郎师逵,礼部尚书李至刚、左侍郎赵羾,主考官解缙、黄淮等分列左右。 “陛下,这是解缙、黄淮二人初选的一、二、三甲名单,试卷遵旨已送进宫里了。” 李至刚说着把名单交黄俨递给了皇上。 “一、二、三甲的试卷朕都看了,”永乐第一次测试天下贡生,心里有些激动,春风满面,容光焕发,洋溢着喜悦之情,“你等认为杨相的试卷松轩竹径,文采飞扬,放在了 第一,朕倒以为曾棨的文章乃茶园稻陌,朴实无华,更符合朕初定的选人标准。尤其是试 卷的蝇头小楷,圆润飘逸,如西风禾黍,令人赏心悦目。周述、周孟简的文章,洋洋洒洒, 大有一泻千里之壮观。自古有言,文如其人,朕倒要看看是不是文如其人,测后再定。先 宣你们拟为第一的杨相上殿吧。” 随着黄俨一声好听的吆喝,工夫不大,一个清瘦的、约莫三十岁左右的书生跪在了皇帝面前。 “学生杨相叩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永乐心里重复说了两遍杨相,心念一闪道:“杨相,名字起得不错嘛,刚出贡院就已拜相了?” 杨相心下一惊,想不到皇上的第一句会说起自己的名字,事前所有的设计都扔到了一边,略一迟钝,急中生智道:“学生不敢,实是年幼之时懵懂愚钝,总不开窍,三四岁时 还不会说话,像一个木桩,家父以为生了个哑巴,又是杨姓,就用了这个‘相’字,以目注木,陛下若不喜欢,今日就改了。” 永乐本是一句玩笑的话,想试一试这数千人中拔出的第一人的机敏和才气,也是为了 缓解气氛,便于下面的问答。 “好了,朕没有怪你的意思,名字不必改,你的文章也不错,考了几次了?” “学生五六岁时突然就说了话,随父学习儒家经典,十六岁时是县试第一名秀才, 二十九岁是乡试第一名举人,前日会试又是第一名进士,今日得沐天恩,金殿对策,也算 是少年得志,愿为天子门生。” 层层第一,又第一个进殿测试,很有可能就是日后的状元,杨相底气十足,努力睁大 了他的一双小眼睛,给人以学富五车的精神饱满之感。 “学问贵切实用。宋初宰相赵普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一说,给朕说说,孔夫子 之《论语》和朕的天下到底是什么关系?” 杨相跪在地上,心思飞快地转着,皇上所问不正是自己所长吗!三十年的寒窗苦读终 于有机会在天子面前一展身手了,他微微抬起头,朗声道:“这《论语》,未读时是此等 人,读了后还是此等人,就是没读。故臣以为,《论语》有五讲:正心、修身、齐家、治 国、平天下!‘正心’之要义在于笃信好学,吾日三省吾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修 身’之要义是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齐家’之要义是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 其身,与朋友交往言而有信。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是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我皇上正是一个使民以时、视其所以、察其所安、为政 以德的明君,所以才如北辰一样,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官话套话的虚摆浮漂着,永乐想起他的文章,也无非如此,嘴角微翘,露出一丝不易 察觉的笑,解缙看在眼里,他断定,杨相的进士第一没用了,能进前三甲就是皇上的很大 恩赐了。 永乐评价:“也算是对‘四书’、‘五经’的融会贯通之论,下去吧,宣曾棨上殿。” 不一会儿,一个二十多岁的白衣秀士跪在永乐面前,有如行云流水般潇洒飘逸,叩头毕等 待皇上问话。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永乐又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只是不露声色,直入 主题:“孔夫子参天地,赞化育,明王道,正彝伦,给朕说说,怎样才能明王道、赞化育?” “学生以为,”曾棨微微抬头,挺直身子,“自汉武纳儒士董仲舒之言,‘罢黜百家、 独尊儒术’是明王道之始,隋唐宋元以继,尤其宋代理学大师朱晦庵,宏论勃发,集千古 儒学之大成,才有我今日乡、会试举子们之引经据典,开宗明义。我朝以来,太祖宏谟远 烈,立一代规模之制,钦定科举考试,光大儒学,使君臣父子夫妇各尽其分。陛下即位以来,延揽文学才俊之士,既重考课,又重荐举,使山野怀才抱德之人得展其才;释典先师,大兴文治,修葺地方庠学,充实教谕,重修《太祖实录》,修订各类书籍,又大修类书, 万民景仰,天下归心。此正是陛下明王道、赞化育之盛举。” 曾棨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不仅引说经典,且和当朝之实务结合,加之务实而质朴的 话语,不仅打动了皇帝,也打动了皇帝身边的几个臣子,只有李至刚心神不宁,很有些不 自在。永乐没太在意,顺着自己的思路,畅言道:“朕对儒学之渊源流派也略知一些,为 正本清源,以正后世子孙视听,朕还要仰仗天下文士在儒学归宗上编辑一些书籍,学学大 师朱熹,做一个儒学皇帝。好的,可着曾棨下去了。” 永乐稍事休息,又陆续测试了周述、周孟简、周枕等十数人,午后又测试了李时勉等 数十人,问话也越来越简单,到后来,有的只是到殿里叩见一下,有的是几个人一起进殿。 大致用了四天多的时间,共计四百七十二名进士通过了在奉天殿由皇上主考的殿试。 “朕欲定一甲前三名是曾棨、周述、周孟简,杨相放在二甲第一名,几位看看有何不 妥?”解缙、黄淮交换了一下眼色,未及说话,李至刚拱手道:“陛下深谋远略,不仅重 文学,更重经邦济世,远非臣下可以虑及。” “二位主考官的意思呢?”见解缙、黄淮沉默不语,永乐问。 “臣也没有异议。”皇上提议,礼部尚书附和,这还有什么可议论的?不过,解缙的心里还是觉着杨相文采飞扬,剔除出一甲有些可惜。 “那就这样定了,”永乐把大胡子一甩,意气风发,“一甲曾棨、周述、周孟简,曾棨任翰林院修撰,周述、周孟简任编修,赐三人进士及第;二甲杨相等三人,赐进士出身, 杨相及以下段民、周枕、李时勉等五十人、善书者汤流等十人为翰林院庶吉士,再选二十 人到各部院司任观政,其余诸人分赴各地官学,充补教谕,着礼部、吏部去办。” “臣领旨。”蹇、李二人答道。 “大绅,翰林院的六十人中不乏才资英敏之辈,留心一下,朕还想选一些人就学文渊阁,既为国家储备人才,又帮你修了书,卿以为如何?” “谢皇上恩典。臣也正有此意,欲从状元曾棨、榜眼周述、探花周孟简、庶吉士杨相等六十人中选二十八人,以应上苍之‘二十八宿’,以证陛下飘香之翰墨。” “二十八人初上第,百千万里尽传名。就依爱卿所奏,仔细遴选。”永乐犹豫了一下,意犹未尽,目视前方,有些怅然,“四百七十二名进士中,已有三成年近花甲,而朕未见 的落第举人中,更不知有多少双鬓着萱。皓首穷经,苦读一世,或可无半点功名,弄得老 婆子都瞧不上,唐时女人就说什么‘如今妾面羞君面,君若来归近夜来’的话。女人都来羞辱,男人情何以堪?故朕决定,由你二人对落第举子再试一次,择文辞和书法优等者录用,充实修类书之人,世上也会少一些被老婆奚落的人。” 皇上此举出乎所有人意料,众人大受感动。 “陛下善待文士和宽仁之心昭彰日月,臣在这里替天下文士给皇上叩头了,愿吾皇万岁、万万岁!”解缙的声音都有些潮润了,和黄淮一起规规整整给皇上行了一个大礼。 “起来吧!朕怜惜的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文人,不是个别人,对那些贪赃枉法、犯了罪的,一样会严惩不贷!皇宫外还有几百号人等着殿试的结果呢,礼部速去安排宣旨 发榜。” 永乐有些倦怠,直了直身子,看着殿外大好的春光,想象着就要分赴各衙门的士子, 苦中犹乐,“朕在这奉天殿里坐了四天多,为我大明遴选人才,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天光 已交申时,今日,几位和状元曾棨就陪朕在武英殿用膳,也算是朕略备薄酒劳慰各位和两 位主考官,顺便让那位状元郎亮亮相;明日放榜后,李至刚主持,礼部循例宴请天下贡士, 记得朕敕谕进士们的话,有此两宴也就够了,莫学唐人,喜过还疑梦,狂来不似儒,搞什 么拜谢座主、杏林、闻喜、樱桃诸宴,春风得意过了,就不知自己是谁了,还是平日滋味 的好。” “陛下英明。” 几个人承旨道。 第3章 话龙兴燕邸建首善 立东宫文武生龃龉(1) 礼部宴请贡士就是个寻常的惯例,李至刚觉得让侍郎赵羾到位就很不错了,可皇上偏 偏让他主持,心里就有了老大的不愿意,可圣命难违。所以,放榜的第二天正午,在礼部 宽敞的大院里,由光禄寺、尚膳监等派来的大厨们,忙活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终于, 让欣喜若狂的进士们品到了皇上有滋有味的隆恩。 香气扑鼻的美味佳肴,绵远醇香的宫中御酒,恍恍惚惚中就有了余音袅袅、绕梁三日 的惬意,叫每一个早晨就清空了肠肚的士子垂涎欲滴,飘飘欲仙。金榜题名的喜悦弥漫于 礼部,弥漫于京师,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头上,粗茶淡饭都能吃出玉盘珍馐的味道来,何况 是皇上的赐宴呢! 但礼部尚书,他们眼中无比崇敬的大宗伯李至刚可没有这个心思。从头到尾,这位春 官大人一直沉着脸,除了几句皇上嘱咐的开场白,再不说话了,气囊囊坐在那儿,也不动 筷,空气紧张、凝重,这哪是酒宴啊?分明,一列列摆在进士们面前的不是食案,倒像是 考案了,只是不用交卷罢了,谁还有心思用膳? 也就一个时辰,例宴匆匆收场了,李至刚才不管那些垂头丧气、乘兴而来的进士呢, 连值房都没去,径直回到家中。他受托的会试时关照一个华亭的老乡,结果,四百多人的 榜都榜上无名。皇上再试一次的恩典,若还圈不进来,更是他解矮子成心找茬了。 多日来,他的火就没消,他恨透了那个自以为是的解矮子,看他的人别扭,听他的每 一句话更别扭,碍于皇上的宠幸,他又无奈。然而,一波未平却一波又起,老泰山又犯事 了,仗着他的高位,岳父与旁人因争个小妾,底气足而下手狠,一怒之下竟把对方打死了。 “都察院黄大人又差人来了,”已哭成泪人的夫人抽噎道,“说这杀人的案子断没 有法外开恩的道理,若不能承皇上恩准,秋决时,家父大人就要……烦劳老爷无论如何想 想法子,哪怕判个流刑,总能保住一条命啊!” 已在家里住了一日的二个妻弟也是哀哀戚戚,没什么主意。 “行了,”家事一件接着一件,他很不耐烦,用过晚膳,几个人一起又随着进了书房,“我都知道了。刑部、都察院的堂官都什么货色你不清楚?色厉内荏,油盐不进,旁人说话管事吗?就得让皇上说话。皇上这几日都在主持殿试,心气很高,哪儿有工夫听我啰嗦。我想着就是了!” “唉!”妻子黄氏重重叹息一声,当年李至刚家托人上门说媒时,老父嫌人家穷,死活不答应,只是自己听说小伙子很有志向,一再坚持才结成连理,果不其然,短短十几年, 李至刚就做到了国家的二品大员,夫荣妻贵,反过来,连老父都敢仗势欺人了。 “一想起他在刑部大狱的样子,妾心都要碎了。老爷记挂着,奴家就放心了。” “姐夫多费神,我兄弟二人也在此谢过了。” 李至刚瞄了一眼两个小舅子,一脸的不屑。不是这两个家伙怂恿着,原本胆怯的老爷子才不会失手杀人呢! 几个人出去了,李至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只让丫鬟燕菊陪着,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四十几岁的他,官至礼部尚书,已经很知足了,但老泰山在家乡杀人的事出来后,他才觉 得,礼部尚书官品不低但实权不大,自己若是个吏部尚书或都察院都御史,又有谁敢不给 他面子,一个五品的解矮子还不乖乖的? 吉星高照的李至刚也是命运多舛。洪武二十一年,因对儒家经典的谙熟,举明经中第, 直接选到皇太子朱标身边,两年后就被授予了正五品的礼部郎中,那是多少人一辈子都达 不到的品秩啊!壮年得志,让他有些昏昏然。在洪武末年那个皇帝视群臣如寇仇的氛围中, 李至刚也未能幸免,因受牵连被谪戍边疆,十几年来,几起几落。做过工部郎中,河南参 议,湖广参议,也下过大狱,直至永乐登基,听说刑部大牢里有个叫李至刚的参议不但精 通儒家经典,处理政务也是一把好手,从一团乱麻到有条不紊,只是倏忽间的事,永乐正 缺人手,觉着接纳诸司百官奏疏的通政司最需要这样的人,就下旨让他做了右通政。不久, 又让他参与了《太祖实录》的重修。 因为事涉当今皇帝,从出生到就藩,再到靖难、登基等许多大事,尤其像举兵南向所 谓靖难这样忌讳的事该怎么个写法?建文年间已修完了《太祖实录》,新帝即位后当然不 能认可那个版本,重修过一次,还是不满意。他冥思苦索,这是今上即位后的第二次重修, 再让皇上不满意,说不定又要去哪个犄角旮旯凉快去了。于是,他大胆把建文在位的四年 都抹去了,改为洪武三十二年至三十五年。 不用皇上说,李至刚比谁都明白皇上用他这个举明经的人是什么用意。孔夫子的《春 秋》笔法尽人皆知,稍后于《春秋》的《公羊传》评价《春秋》是为尊者讳,为亲者讳, 为贤者讳。时光流逝了二千年,今天轮到他李至刚写“春秋”了,他还能不明白皇上的意 思。后来,永乐只是略略翻了翻尚未完成的《太祖实录》,看了看目录,就已经很满意了,不久,他就由正四品的右通政超擢为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怎么来的?那是把建文的年号换成了并不存在的洪武年号,现在要是再有个 奇策,让皇上高兴起来,不但能顺顺当当把人救了,到其他部院任个堂官也是绰绰有余的! 思绪一打开,他就不再为老泰山的事犯愁了,人也兴奋起来。 “燕菊,”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立在一旁的丫鬟细步飘过来。他把腿翘到了桌子上, 本来想让她帮他推一推,这几天一直陪皇上殿试,站得太累。可当他叫到燕菊的时候,忽 就想到了燕,想到了燕王,想到了燕王就藩的北平,想到了登基的燕王,如今的皇上。北 平,那是一代圣主的龙兴之地啊,太祖从元大都赶走元顺帝时,一时激愤而称之为北平。 时过境迁,当年的燕王龙盘虎踞,今天的皇上必然心有独钟,就叫它北京有何不可?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清冷,李至刚一杯杯滑进肚腹的浓茶,搅动得他全身燥热,精神亢 奋,游动的思绪已在瞬息间百转千回,他人生中的又一重大创建在不经意间宣告完成了。 这一创建必然使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陡然升高,升到再无可升的高度。然而,接下来的关 于老泰山的话题,又让他从不胜寒的高处又一次跌落谷底,摔进大狱里,从此,再也回不 到原来的高度。就像是命中注定,从此,他的这一生都穿梭在监狱内外,直至太子朱高炽 即位,才走出囹圄,不久就病死了。 燕菊善解人意地为他捏揉着,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深解老爷的劳累和不易,话虽不多, 但从脚踝到膝盖,从小腿到大腿,每一指都饱含着她对老爷的深情。当丫鬟终究不是长法, 若被老爷看上收在房中,她这一生就有了着落了。她不是那种妖媚狐惑的女人,再深切的 想法也都体现在了沉静、委婉和芊芊玉指的抚慰上。 李至刚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此前,燕菊也没少帮他按揉,或许他都没有用正眼看过, 这丫头突然间怎么就漂亮了,精致白皙的小脸因手上用力而变得红润娇艳;半躲半闪的目 光里,有些娇羞,又有些迷蒙,像什么?像水莲花一低头的娇羞;一绺秀发垂落下来,陡 增了几分慵懒和撩人的温情;尤其那鼓鼓的、颤微微的乳房,随着她的手势轻重在欢呼雀 跃,呼之欲出,李至刚心旌摇曳,欲罢不能了,他猛然起身,顺手将燕菊揽在怀里…… 第3章 话龙兴燕邸建首善 立东宫文武生龃龉(2) 第二天,李至刚早早就到了武英殿外,看着越聚越多的臣僚,除了头碰头了不得不寒 暄外,一改往日三五成群、堆三堆四的凑趣,孤单单立着,却信心满满地等待着即将到来 的朝会,生怕人多嘴杂,哪一句话说漏了,把自己从婢女那儿得来的灵感吐露出去,失去 了向皇上献媚的机会。终于,三声悠远的鞭响从身后传来,武英殿大门洞开,文武大臣们 依品秩高低鱼贯而入,分东西两列站定。 兵部尚书金忠首先出班,拱手奏道:“自鞑靼部王子也先土干袭扰宁夏后,广宁、开平、宣府、大同也时有小股鞑骑出没,待官军追剿时便不知去向,宜请皇上敕谕边镇谨斥候,严备御,守株待兔,一举歼灭来犯之敌。” “朕也正虑着此事。”永乐胸有成竹,“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御敌之策也要强弱适度。金幼孜草诏:敕谕鞑靼可汗鬼力赤及知院阿鲁台,敕谕瓦剌头目马哈木等三人,再晓以通 好利边之意。另外,敕谕宁夏总兵官、都督何福,节制山西、陕西、河南诸军,统一调遣, 便于打击挑衅之敌。” 实际上,永乐一即位,就在实施着他的张弛有度的治边之策。近到北方的鞑靼、瓦剌 等边疆部族,远到日本、朝鲜、暹罗、交趾等邻国,他先后多次派出使臣晓以睦邻之道。 另外,他在边疆的防卫上也不含糊,令武安侯郑亨为总兵官,率武城侯王聪、安平侯李远 镇守宣府;成安侯郭亮镇守开平;平羌将军宋晟镇守甘肃;保定侯孟善镇守辽东;镇远侯 顾成镇守贵州;西平侯沐晟镇守云南;对边疆重镇的拱卫和防守都进行了重新部署,无论 对付小股毛贼还是强敌的突袭,都能做到得心应手,回旋有余。 通政司通政使赵彝出班道:“为陛下说一件喜事,江西布司奏:庐陵一带啸聚山林的 县民已全部复业了。” 永乐立时喜上眉梢:“威之以力不若怀之以恩,”这又是他先礼后兵一次胜利的尝试, 文先而武在后,山民下山,省却了多少兵戈战火?永乐不无得意地手捻长髯朗声道,“人 君代上天牧民,体谅之重在于上天好生之心,安养斯民,使各得其所。数年以来,百姓苦 于兵乱,加之贪官污吏,赋敛苛繁,生计无着而无路可走,不得已而入于山林为盗。地方 有司推诿保身,动辄请朕发兵征剿,岂不知天下之民皆朕赤子,观之心酸而剿之心痛,所 以遣使多次劝谕。山民欢然全部来归,不劳寸兵,使危者安,忧者喜,国者固。” 永乐居高临下扫视群臣,见众人低着头,侧耳倾听,心下十分受用,情绪也高起来, 再发悠悠之感慨,“设身处地想,青天白日,安稳耕作,虽然辛苦万端,但百姓愿意作乱 否?不愿!正所谓官逼民反。无从生计了,横竖是死,横下一条心,谁还惧死?但也不要 忘了,活着,总是他们的第一选择,哪怕是勉勉强强。为民父母,连百姓这点小小的要求 都不能满足?” 朝臣中,有四分之一是各地依例朝觐述职的官员,有的是刚到,有的是述职完毕,就 要回去,皇上的这番话,句句戳在他们的心窝上。水涝灾害,他们在觐见时说实话了吗? 除了一年的夏秋两税,他们拿百姓当人了吗,他们辖内的百姓流离失所了吗,他们逼百姓 造反了吗?一部分人心里发虚,身上淌汗,不敢直面皇上的问话,胆战心惊地琢磨着回去 后的补救法子。好在皇上就是面上一说,没有深究。 “以后的这类事件,就这么处置,从布政司到府州县,第一措举就是安抚,谁也不要轻启兵端。” “谨遵圣谕——”堂上是一阵低沉悠扬好听的和声。 “不过,”赵彝又说,“镇守云南的西平侯沐晟奏东里宣慰司土官剽掠威远,是剽掠,还是请求发兵征讨。” “发什么兵?”永乐想怒又没有怒的理由,沐晟远在云南,这奏章至少十天前就发出了,无非是沿用过去的老办法。 “就从沐晟此奏开始,令云南都司移文晓谕,三谕不成,再发兵不迟。” “再就是一件喜事,”赵彝胖墩墩的,脸上堆着肉,总给人一种似笑非笑的感觉,遇到喜事,这感觉就更明显了。 “山东布政司奏,辖内部分州、府野蚕作茧,成方连片,一汪一汪的,寓意不浅啊!” “野蚕成茧,衣被天下,”礼部尚书李至刚忙出班道,“此乃我大明丰衣足食之兆,皇上登基不足两年,连野蚕都赶来祝贺,足见陛下抚绥华夏乃顺天应民之举,可喜可贺! 臣请求率百官上表朝贺!” 三年靖难,永乐由藩王而承大位,知道自己在群臣、在百姓心中的位置,若没有几年 的风调雨顺和宽松之政,那股子劲扭不过来。所以,对诸般祥瑞,他虽相信,盼它们更多 甚至层出不穷,昭示他的君权为神授,但他却想在众人面前表现得满不在乎,一笑置之, 让大家实实在在看到和感受到他的民本君轻的坦荡胸怀。 “山东野蚕成茧,好事一桩,却也不过衣被一方。若普天之下,处处如此,四方百姓 皆饱暖而无饥寒之虞,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一如古之大同之世,再为朕道贺也不晚。” 李至刚的提议虽没有被采纳,实见皇上心中还是高兴的,正好乘兴而奏,遂继续道: “臣还有一个提议:我太祖肇建金陵,沿前代奠都之旧,又以龙兴之地凤阳为中都,两都 相举,遥相呼应,实为万世太平之虑。虽是两都,距离太近,于国家长治久安也有不便。臣琢磨着,北平为皇上龙兴之所,山川形势皆为陛下所兴,也宜建为首善之区,充实民众, 招徙商贾,繁荣工商,以为北都。三都并立,南北相衔,则国之根基固也!” 永乐眼前一亮,长髯微颤,露出了一丝发自心底的却让人不易察觉的满意。北平是他 的福地,没有北平,恐怕就没有他的今天。那深邃静谧的大元皇宫,那朴实无华的小民百 姓,那古老幽静的燕京街巷,那雄伟壮丽的燕山山脉,那是他二十多年由稚嫩而雄武的印 证,是让他永远魂牵梦萦、割舍不去的故园。他何尝不想名正言顺地把这个龙兴之地规制 得一如南京?何尝不想给它冠上个“京”的名字,但他刚当皇帝,条件不具备,时机也不成熟。处理那些冥顽的建文遗臣已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大波之上再说一件董建北平的大事,会不会第二次炸窝?所以,建北平为北京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却深深地藏在心里,孕育 着,培养着,一旦足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出来。 今天居然有大臣率先提出,实出他的意外。他满意地看了看李至刚,轻轻点头,却不 急于表态,而是狡黠地扫视着两班的文武大臣,尤其是新归附的文臣,看他们的反映。 李至刚之言,犹如一团点燃的火药塞进了每个人的心里,引起了一连串无声的爆炸, 众人猜疑着,琢磨不出是他李至刚自己弄出的歪点子,还是皇上授意的,怎么表态呢?大 家低着头,用余光相互打量着。建一个新京,那要多少人力物力,就是挂个名,以北平现 在的境况也够吃力的。 太祖时,就因为选京的问题没少花了心思。做吴王时,虽老早就确定了金陵这个老据 点,但总觉建都江左多有不便。考虑过北平,有人说辽金元等蛮夷居燕京已数百年之久, 旺气飘零,王气已尽。考虑开封,但那儿离黄河太近。还就怪了,太祖即位,黄河多次决 堤,而每一次都危及开封,不得不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至洪武末年,还在考虑关中,令 太子朱标代皇帝到陕西巡视,很不幸,太子第二年就病死了,实在是个晦气之地。太子回 来说,关中一带有十个大小王朝先后在长安、咸阳建都,关中的山岭河汊颇多帝王将相之 冢陵,举目四顾,阴气绵绵。谁愿把都城建在陵寝之上?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太祖从此 再不提选址迁都的事,也不愿臣下再提此事。 十几年过去了,眼见着金陵城一天比一天繁华,大家的心已在应天府沉稳下来,谋一 些长久之计的营生,礼部尚书李至刚突然旧话重提,爆出个肇建北平、以北平为京的倡议, 实在是出乎众人意料。偷眼斜睨高高在上的皇帝时,那是殷殷的期盼和充满希望的眼神, 眼神中分明饱含着高瞻远瞩和国家的长治久安。实在是居高临下俯瞰的缘故,以矮他御座 一大截的列位臣工正常的思虑,谁也虑不到他那样的高度,唯一能附和的,那就是奉迎。 第3章 话龙兴燕邸建首善 立东宫文武生龃龉(3) 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猜想着,作为礼部尚书的李至刚一定是受了皇上的密旨才敢 语出惊人,否则,这样的惊天之语他怎敢随便说出呢!既是皇上的意思,就不能有不力赞 的淡然,身为近臣,责无旁贷。 “李尚书所言甚是。”陈瑛第一个站出来回应李至刚,“臣也久有此意,北平为陛下 龙兴之地,南控幽燕,北扞溯漠,山川形胜。为国之新京,和中都、南京遥相呼应,为子 孙万代之计。” “臣赞同,”“臣也赞同,”接着,武班之首的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也站出来唱 和,引来了武班的一片赞同之声;大势所趋,别无选择,文班之首的道衍、蹇义、金忠等也纷纷赞成,李至刚的星星之火在片刻的寂静沉默之后顿成燎原之势。 永乐长舒了一口气,目视前方,万千江山尽收眼底的恢宏,在心中隐藏已久的一桩大 事于不经意间水到渠成般的完成。他满意地用温和的目光抚慰着李至刚、陈瑛等文武群臣, 最后又在李至刚的身上落定,潇洒的把大胡子一甩:“李至刚所倡建北平为首善之意,既 是对北平形胜的认同,也是对朕经营了二十年的燕邸的肯定,朕很欣慰。众卿之意即朕之 意,即日起颁诏天下:升北平为北京,先以为行在,设国子监;设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 辖北京周边兴和、东胜、涿鹿等六十卫、所;改北平府为顺天府,辖通州、霸州、涿州、 蓟州等四州,大兴、宛平、良乡、顺义、房山等二十二县;着原北平按察佥事杨忝为府尹, 刑部发流罪以下垦田北京;徙直隶、苏州等十郡、浙江等九省富民于北京;平江伯陈瑄督 舟师浮海运饷至北京、辽东。建北京宫殿之事以后叙及。罢北平布政使司,建北京行部, 掌布政司庶务;罢北平都指挥使司,以所领官军直隶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 “皇上圣明!”耳旁是一片齐整整的赞誉。机构设置,人事安排,迁民以及海运,永 乐侃侃而谈,胸有成竹,显然不是臣下今天提及了他才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所有部署不 知早已谋划多久了。李至刚本为徇私而阿谀逢迎的话题正中了他的下怀。 永乐话锋一转道:“朕有今日,纵不会忘了身冒矢石、万死一生的从征将士。事定功 成必报以爵赏,坐拥天下当共享荣华,此朕报旧恩之心,昭昭然矣!然亦有不思困苦艰难 之辈,触犯刑宪,已谪令屯戍边疆。痛定思痛,念其前日之劳绩,朕心有所不忍,今日特 加矜贷,官复原职,军复原伍,再有犯者,休怪《大明律》不认旧人。” 一部分靖难时的从征将士,仗着燕王当了皇帝了,居功自傲,尾巴翘到天上,无端生 事,凌虐小民,明目张胆挑衅法律,与官府抗衡,永乐不得不加以整治。淇国公丘福、同 安侯火真一次次求情,想起当年天昏地暗、血沃劲土的疆场,永乐的心就软了,用皇恩开 释了近百名有罪的军官和士兵,对功臣的法外开恩溢于言表。文臣们抵制,交章弹劾,所 以,他也不得不在这样一个场合略作解释,平复了算了事。 “周王两次上表请立太子,”通政使赵彝奏道,“周王说,储二之建,所以定图,本 系人心,其任甚不轻也……” 周王是永乐的同母弟弟,在兄弟中最亲,五弟这是第二次催他了,可他有他的想法, 听了赵彝的奏述,默不作声。 “老将军镇远侯顾成从贵州上表,伏愿皇上早立东宫,以定国本,副理万机,永安宗 社,使天下臣民共享太平之福……” “知道了!”没等他读完,永乐重重地甩出了三个字,他不想就此事再听什么表章聒噪,更不想议论,就想着马上散朝,遂沉着脸道,“诸位还有他事吗?” “陛下即位已一年有余,储君虚位,为臣心下不安啊!”兵部尚书金忠站出来,还是 揪住此事不放。也就是和皇上往日的燕邸私交,否则,谁敢触这个霉头! 永乐即位后,原世子朱高炽仍留守北平,次子高阳王朱高煦镇守开平,基本上维系了 靖难时高炽留守、高煦出征的格局。论战功,高煦略胜一筹,但守卫北平、以转运粮草高 炽也是功不可没。以金忠为首的文人们赞成立嫡以长,心向高炽。而高煦长期随父亲出征, 就好像是他为日后做铺垫而故意制造出的场景一样,父亲几次濒危都是他及时赶到,救驾 成功,那种上阵父子兵的感奋和悲喜交集,据说永乐当即许诺事成之后立他为太子。淇国 公丘福等因和高煦脾气相投,又长期在一起,耳鬓厮磨,因而形成了心向高煦的武人派。 “皇上是该考虑立太子的事了!”金忠一说,丘福马上附和,说的虽是一件事,似 乎挺和谐,但两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人选。接着,蹇义、解缙和怀庆长公主的驸马王宁等 大臣也出班奏请册立皇太子。 不愿听什么,偏来什么,永乐眉头紧蹙,青筋突兀,强压心头之火,不悦道:“列位 臣工的表章朕已御览,但朕也多次说过,长子高炽虽有仁厚之德,然未经历练,智识浅陋, 朕正在咨求四方贤达辅导,以长其学问。诸位为国家社稷着想,一片忠心,朕甚欣慰,” 他环视一下众人,不等他们说话,遂道,“朕坐时太久,身体不适,需回宫歇息一会儿, 散朝。” “散朝——”黄俨好听的一声喊,扶皇上站起,走向便殿,结束了一个众人翘首、而 皇上拿不定主意的尴尬:他心仪高煦,却又没法说。 扯到了议立太子的事上,皇上不高兴,李至刚没法跟去说自己的家事,他怅然地站在 武英殿的御座下,望着高高的、镂空的藻井,若有所失。 天色灰蒙蒙的,雾气笼罩,半明半昧,潮湿而寒冷,再没有了前几日阳春三月的灿烂。 从早晨言事几近正午,永乐确实有些累,用过午膳,想在便殿里小憩一会儿,准备下午的 午朝。但他怎么也睡不着,立太子之事真的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了,纠结成团,越理越乱, 那股劲过不去,他干脆坐起来,斜倚在锦被上,闭目沉思。 建文四年六月,由他发难的靖难之役结束,燕军攻下南京,侄子建文皇帝朱允炆不知 去向,他这个在北平蛰居了二十年的燕王坐上了大明王朝皇帝的宝座,年号永乐。不久, 就有人上表,请立世子朱高炽为皇太子,但他的心倾向于二儿子朱高煦,却又不合宗法礼 教,便以长子高炽“德业未进”来搪塞。 转眼就到了永乐二年的春天,立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不仅朝堂之上,就连南京街巷闾里的老百姓都在议论着。有的说皇帝肯定立长子,说是某某大臣管家的亲戚说的;也有的说皇帝要立次子高阳王,没听那满大街的小孩都在唱着一句“日照山河里,阳光映帝京” 的童。说这“日照”和“阳光”就说的高阳王朱高煦,至于怎么个解释大家虽似懂非懂, 但却坚定地认为那是和皇家老二连在一起的。仔细想来,高阳王的高阳和他名字中的高煦 以及那两句童谣还是有些瓜葛的。 永乐育有四子五女,一子早夭,几个儿子都是皇后徐仪华所生。长子朱高炽生于洪武 十一年,次子朱高煦小高炽二、三岁,三子朱高燧则又小高煦四、五岁。三个儿子虽一母 所生,年龄相差也不大,但性格为人迥异到天壤之别,真应了那句话,龙生九子,个个不同。 长子朱高炽,性情温顺,仁厚孝友,本当是青春勃发的壮岁旌旗之时,怎奈体态肥盈, 身体虚弱,走路爬坡都十分吃力。靖难时,永乐带兵在外,只能命他留守大本营的北平, 而让性情凶悍、弓马娴熟、颇有武略的、十六、七岁的次子高煦跟在左右。高煦也是不负 父王的厚爱,勇猛拼杀,不仅战功卓着,还几次于危难之际成功救驾,听了许诺,高煦更 是舍命苦战了。如今得了江山,那战场上的许诺还算不算数?但废长立幼,又与两千年的 宗法礼制相悖。永乐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痛苦抉择中。 看的出来,文武大臣们已明显地分为两派,文臣大多倾向长子朱高炽,部分武臣则倾 向二子朱高煦,当然都各有理由,而更多的人则不愿搅进皇家的太子之选中,或是不言, 或是虚以委蛇,假惺惺劝皇上早立太子,实际上则事不关己的心态。 以淇国公丘福为首的武臣派,和高煦是生死与共的沙场知己,两人携手打出了不少漂 亮仗,患难之交,情真意切。何况他又亲眼目睹了当时燕王对高煦的喜爱,揣测帝意,毫 不隐讳地赞成立高煦为太子。而以兵部尚书金忠为首的文臣,对高炽十分了解,关系也密 切,所以愿立高炽为太子,常在永乐面前说起古之立幼废长的兴衰之事。 文武大臣各执一词,都有道理,弄得永乐没法断下决心。他也记不清多少人、多少次 说这件事了,每一次提及都被他搪塞了没有结果,但事情的脉络却越来越清晰了。 憋了近两年,永乐纠结了几百日,拖已不是办法,与其黑沉沉孕育着满城风雨,倒不 如让那明亮的闪电划破夜空,暴雨倾盆,享受雨中的畅快,享受雨后的清新。天大的主意 就在这卧而不眠的一瞬中敲定,永乐撩锦被下床,临视午朝,午朝后,吩咐黄俨把阁臣和 尚书蹇义、金忠,武臣丘福、朱能,皇亲王宁找来便殿,明确了商议确立太子的大事。 几个亲近的文武大臣陆续到齐,永乐赐座,捋了捋长髯,静下心来,小内侍马云给皇 上上完茶,知趣地出去,关了殿门,只有黄俨在门外紧紧守着,虽一副忠诚不二的卫士样 子,若无其事却心神不宁,他要第一刻得知议立太子的最新消息。 第3章 话龙兴燕邸建首善 立东宫文武生龃龉(4) 黄俨是武英殿的管事牌子,三十左右岁的年纪,就因他说话的声音婉转到像唱歌一样悦耳,太祖时就在乾清宫当差,后因对建文帝裁抑太监的做法不满,常常把偷听到的朝廷 军情传给燕王。虽未谋面,燕王已感觉到了黄俨的耿耿忠心,进京时又听了他灵雀般的声 音,煞是欢喜,就把他放在了武英殿,放在了自己身边。这个以声音见长、以输送消息得 宠的太监在立储的风波中深觉高煦奇货可居,又得了高煦大把的宝钞,此时便一门心思偷 听君臣议论,但因相距太远,只能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他贴着殿门徘徊,作为 管事太监,别人当然不便指责。 “找来诸位爱卿,就是想议一件众人关心的、事关太子人选的大事,”永乐一字一板, 细心观察着几人的表情。令他意外,文臣武将都表现得镇定从容,没有一丝慌乱和惊讶。 他明白,大家心里有底了。 “此虽朕之家事,也是国之重事,岂可轻言以蔽之?故而踌躇准备了一年多。亲王、 大臣们一再上表,也是出于对大明的一片忠心。朕多次讲过:君子为国不为家,所以犯颜 谏诤不避其死;小人为家不为国,故一味谗佞阿谀以苟富贵。今日仅我等几人,诸卿尽可 畅所欲言,敞开了说,但须严守秘密,至于言语之轻重,朕都不会怪罪的。” 说罢,永乐先扫了一眼丘福,然后看着远处的窗棱等大家说话。丘福会意,拱手道: “臣一介武夫,只知杀敌,不知避讳,自北平跟从陛下以后才认得几个字,若言语中有冒 犯之处,还请皇上原谅。” 见皇上点头,丘福继续, “臣以为,高阳王以弱冠之年随陛下摧锋陷阵,功在社稷。白沟河之战敌众我寡,陛下以十万对李景隆五十万大军,您身边卫士仅剩七人,被围土堤之上,危在旦夕。亏得皇 上胸中万千之兵,马鞭遥指前方,本是镇定自若的虚指,而高阳王神兵天降般率军杀到, 击退敌兵。东昌之战,大将张玉战死,我军大败,又是高阳王及时救驾。若不是高阳王, 臣不敢想还有、今天……” 丘福本想说还有“陛下的今天”,但这个大老粗又像靖难论功时那样,远远躲开,再 一次精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用了一句含糊的“今天”。他知道,皇上喜爱高煦除了 救驾有功,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一定要点破,“高阳王酷类陛下,不仅带兵打仗颇有韬 略,训练士卒、守御一方也是个帅才,今备边开平指挥屯戍,井井有条,常听回京师公干 的将士说起。于情于理,于功于人,臣都愿推高阳王为太子。” 一个“酷类”,一下子就揪住了永乐的心,这句话从为人朴实而质诚的丘福口中说出, 更让他动心了。丘福起自卒伍,积累年之功而官至千户。燕王起兵时,他和张玉、朱能率八百壮士杀出王府首夺北平九门,占领北平,而后以先锋官在夹河、灵壁、沧州、淮河等征战中屡立 战功。虽说谋划智计不如张玉,但勇猛善战与朱能相匹敌。丘福最为燕王称道的还有他从 不争功的秉性。每次大捷之后,诸将纷纷到燕王近前报功请赏,唯独丘福闲人般在一旁休 息。燕王感慨地说:“汉光武之大将冯异,时常独坐树下,权不理会诸将御前之论功,军 中号曰‘大树将军’。吾今生有命,又得一视战功如烟云之‘大树将军’也!丘将军之功, 早记在孤王心中了。” 永乐大封功臣时,丘福封淇国公,居武将之首,年食禄二千五百石。在永乐的心里, 丘福和另一个晋位国公的大将朱能一样,功高不傲,襟怀坦白,任何时候都不挟私欲,因此, 他每议大政密事,除阁臣外,必邀二人参与。而每当二人犹豫转圜之时,他都用“为国家计, 但说无妨!”予以鼓励,方才丘福的一番话,又说到了他的心窝里,让他感觉温暖、舒适。 “臣赞同淇国公的意思,”长公主的驸马、皇上的姐夫王宁拱手道,“我太祖皇帝用 武力收拾了前元群雄蜂起的乱局,今上之雄武世所共见,如今,北有残元,东南有倭患, 情势所致,我大明未来的天子一定要是个能征惯战的皇帝。” 建文时,王宁在都督府任职,因和燕王交好,且看好内侄朱高煦,故常常将朝廷军情 输于燕府,被人告发下在锦衣卫狱中。燕王即位,封为永春侯,高煦备边开平的一年中, 他还远道去塞外看望,彻夜长谈。 “臣以为不可!” 解缙比官高位尊的金忠还激动,忘记了自己的官品,大声反驳。 如果说,此前太子人选的文武之争还停留在彼此的心里,还在暗处较劲,斗着心机,各以 言谈话语悄悄影响皇上。而这一声喊,则彻底撕开了文武间积聚已久的裂痕,使高炽和高 煦的阵营从此像楚河汉界的鸿沟一样界限分明,也使两派在此后的二十年中针锋相对,剑 拔弩张。直到高炽之后朱瞻基即位,高煦举兵造反失败而告终结。 解缙的大嗓门,连门外的黄俨也听得清清楚楚,他暗暗骂了声“不知死的解矮子”, 仍慢慢踱步,想他的心事,打探他要得到的东西。 武英殿便殿内,永乐脸上因丘福、王宁的议论而浮现的一丝笑容因着解缙的一声喊而 顿然消失了。解缙的情绪全在议立太子的大事上,没有注意到皇上的任何表情,也不去看 战功赫赫的淇国公和受宠殊异的老驸马,因激愤而涨红的脸上,热汗涔涔。 解缙毫无顾忌地、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古云:武以定国,文以安邦。我太祖高 皇帝开大明千秋万代之伟业,雄武大略,威德遐被。陛下即位以来,派兵遣将,备御九边, 辽左之地设卫建所,安抚土人;西域之处封建诸酋,乌斯藏雪域往来络绎不绝。使臣所至,暹罗、占城、满剌加,朝鲜、琉球等国莫不毕至,罗拜阙下,山呼万岁。文则开科取士,又委臣等大修类书,文治武功,开一代之先河。皇长子承父祖之鸿烈,仁孝宽厚,为燕世 子多年,天下归心!守御北平之际,坚守其土,间或乘夜出击,袭扰敌营,迫敌后退十数 里,从容补修毁坏城池,足见其武备之天资智慧。且陛下前方征战,粮草兵马之补给全赖 世子。世子今留守北京,垦荒备耕,抚绥流民,复业者众。文才武略兼备,故臣以为,建 为储君则大明幸甚矣!” 文韬武略,内外兼修,夸得圣君一样!永乐沉着脸,一言不发,他命近臣议论,解缙 之言又何错之有?但解缙议论时,他的心里一直都是高炽臃肿不堪的、愚钝的身影。 解缙淋漓尽致,黄河之水一泻千里的畅快,永乐的脸色却越发难看,眉头紧皱,那副 潇洒的大胡子一撅一撅的,想骂上几句,却又骂无可骂,只把茶盏重重地蹾在御案上。 一旁的兵部尚书金忠最知皇帝的秉性,见他要火,忙出来打圆场道:“世子和高阳王 皆陛下骨肉至亲,一文一武,一左一右,如人之二臂,各有所用,今只能取其一,真叫为 臣难以取舍啊!”这句话又说到了永乐的痛处,世子纵有千般不是,也是自己的骨肉至亲, 何况又没有什么不是,只是这体态,能算罪过吗? 金忠继续,“二人自幼及长,皇上、皇后呵护备至,方有今日之守御和疆场之劳绩。 臣等也是环绕左右,看着他们长大,于世子和高阳王都有至真至深的情怀!然储君之事, 不仅考虑武功战绩,还要考虑我大明王朝的明天!马上得江山而不能马上治江山,臣已反 复和陛下讲过古来立幼废长之兴衰故事。秦始皇死后,宦竖赵高等人伪造诏书,逼太子扶 苏自杀。胡亥即位,天怨人离,不久天下大乱,汉高奄有江山。隋文帝废长立幼,隋之江 山仅存三十余载,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臣今日说来犹感痛心!” 永乐默然。 古之宫闱之事骇人听闻。汉高祖曾说赵王刘如意类己,汉宣帝说淮阳王刘钦“真吾子也”,唐太宗以吴王李恪“英果类我”,都有过短暂的立嗣之念,然几个“类我”者几无善终。 喜爱归喜爱,那只是一时感情的融洽和交织,是情感天平的倾斜,并不一定就立为储君; 继任皇帝的选择,是江山永固的万代之事,必须把今天的德行与未来的作为放在第一位。 话又说回来,高炽和高煦,谁的德行更便于大明江山的绵延不绝呢?无论从仁德、亲 民还是谦恭上看,都非高炽莫属。虽然一想起高炽那肥胖臃肿的身形就别扭,这样一议, 永乐心里已不是那么意志坚定的要选高煦了,他要从各方再探寻一下二人的优劣。 第3章 话龙兴燕邸建首善 立东宫文武生龃龉(5) 金忠关键时刻的“四两拨千斤”,使一波汹涌的海潮尚未形成惊涛拍岸的气势就在流 动中化解了,春风和煦,风平浪静,便殿内暂时没有了就要来临的暴风骤雨。深沉稳健,老成练达,言语举止都带着一股雍容大度的贵气。永乐递过了一个温暖的眼神,庆幸自己在偏于一隅的燕王位上得了这么个以卜见长却又有着经国之干才的能臣。 南方多才人。 金忠的老家浙江鄞县就是个相士的出产地。他的师友、同时辅佐燕王的袁珙、以及宋元以来的许多相士都出自鄞县。金忠的家境虽然贫寒,但他自幼就喜好读书的习性为他日 后跳出寒门积聚了深厚的铺垫。受地域风气的影响,他对四书五经一类的儒家经典了无兴 致,却对《周易》等卜筮之书爱不释手,年纪轻轻就学成了一套为人卜测未来、预知祸福 的本事。大技在身,厉兵秣马,等待着有朝一日天降大任的绽放。 很幸运,他就要到北枕居庸、南襟河济的北平应付朝廷轮戍的差事。他听说了那儿有 个很有作为的燕王,也很愿意到那个濒临塞下的地方,只是手头拮据,还是袁珙资助了他 的川资路费。他本在通州应差,得闲便到北平城中的街市上卖卜,桃李不言,微风送信, 金仙人的大名很快就在北平传开了,而且越传越神奇。小到丢了猪鸡,大到吉凶祸福,卦 卦灵验。老和尚道衍暗暗观察了多日,最后,毫不犹豫地将金忠推荐给了燕王。 这时候,正是朝廷兵围燕府、燕王称病、卧床不起的紧要关头。金忠被请到了燕王的 病榻前,听着燕王的胡言乱语,查看了燕王的气色和手相,一眼就看穿了佯狂装病的王爷。 金忠成竹在胸,不慌不忙,依着自己的方法,烤骨推纹,最后竟得了一个“铸印乘轩”的 上上吉卦。金忠心中大喜,庆幸自己的苦日子到头了,也庆幸燕王的好日子快来了。但他 将自己深深地隐藏,掩饰着对未来的憧憬,淡淡说道:“王爷,‘铸印乘轩’之象贵不可 言,百年千年偶有一次。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殿下自珍自爱!”言毕,起身要走。 要么昏睡不醒、要么嘟嘟囔囔病入膏肓的燕王,忽地坐起来:“请留步,到前厅叙话。” 燕王换了衣服,洗漱一番,再见面时,一个重瞳龙髯、声亮如钟的潇洒王爷坐在了金忠眼 前,金忠还刻意观察了这个传说中的、今日有幸得见尊颜的王爷。天广地阔,日在中天, 龙形而凤姿,大明的太平天子之象。只是,还没有走出眼下荆棘丛生的困厄,正所谓天降 大任的苦其心志之时。 金忠高瞻远瞩,侃侃而谈:“小可一介草民,以卜筮为生,今借大王一方宝地游卦街 巷,已衣食无忧,本不想卷入刀锋剑雨、腥风血雨的纷争漩涡中。但草民得见大王,相中 了大王的贵人之相,期待着大明来日的风调雨顺,故愿舍命为王爷谋划一二。如今的情势,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王爷的几个弟弟已被建文皇帝废为庶人,意在敲山震虎,剪除羽翼。 不用说也一目了然。然朝廷之心腹大患不是旁人,正是亲王中年龄最长、威望最高的燕王。 今大兵围困燕府,北平周围的朝廷大军还在陆续集结,王爷危在旦夕。草民知道大王还在犹豫,不愿做不仁不义之事,王爷想过没有,若明日命都没了,还落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号,岂不更冤?以此,草民劝王爷,与其愚守臣节坐以待毙,何如举兵起事?当取不取,反受 其害,何况天命所在!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受太子和齐王逼迫,计无所出,大将尉迟敬德曰:‘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所以存仁爱之小情,忘社稷之大计。处事有疑,非智;临难不决, 非勇。’惟愿王爷早图大事!” 金忠一番话,剖白明晰,终于使燕王下定了起兵靖难的决心,此后,金忠为王府纪善, 参与谋划方略,成为燕王身边不可或缺的谋士。早在燕王称帝之时,金忠就悄悄为高炽、 瞻基父子相过,和他想象中的结果一样,都是未来的天子之相。他把卦象也委婉地说与了 皇上,以坚定皇上立长的信心。 永乐早看出了金忠的心思,不以为然。为大明社稷着想,无论如何,金忠也不看好张 牙舞爪的高煦,高煦的命里也没有称帝的征象,金忠孤注一掷也要拉回皇上的念头,遂把 想法和蹇义、解缙、黄淮等多人讲了,形成了一帮支持高炽的文人。 黄淮料事也很有主见和独到之处,接了金忠的话,他本想说上几句,实在觉着解缙话 锋太强,已刺着了皇上,金忠又引经据典,步步为营,此时若再说,无疑火上浇油,况又 人微言轻,遂把目光投向了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 蹇义会意,心虽在高炽一边,不得不站出来说几句光照林间的和风话:“听得几位坦 诚,两位皇子于文韬武略上各有千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淇国公和解学士、金尚书之 言皆在情理之中。天下神器至重,非反复议论深思熟虑,不足以举推。从长计议,陛下以 为如何?” 永乐的眼前又一次呈现了比肩而立的两个儿子,又一次把两个儿子的功劳比较一番。 合法的继承人朱高炽,虽不长于跃马扬刀,却也曾以箭无虚发的弓矢见长,靖难三年的光 阴里,二十左右岁的他在道衍、顾成、金忠等人辅佐下,在母妃徐氏的支持下,守卫北平, 机智果敢,屡挫来犯的敌军,确保了北平安全,确保了燕军后方的稳定。二子朱高煦驰骋 疆场、多次救驾,这样就能治理国家吗? 话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文武大臣无所顾忌地袒露心声,已达到了议论的目的,永 乐心中的秤砣虽已渐渐向世子高炽倾斜,但心里的那个弯一时还扭不过来,蹇义的话正是 时候。 “你们先下去,容朕再仔细思虑,也再听听各方的意见。” 此事一搁,又是一个多月,外间的风言风语更盛,永乐却兀自忙活着。他找来道衍,征询老和尚的意见,道衍笑而不答,只说天下之大礼皇上懂的。永乐又把大相师袁珙、袁忠彻父子找来,秘密给高炽和瞻基相验。且不说袁珙、袁忠彻和金忠的心思早搭在了一起,单说相术,二袁也是个洞见万里的人,自然相出了那父子二人来日的天子之气。 有一天,永乐专意留在了皇后徐仪华的坤宁宫里。皇后何等精明之人,早猜出了皇上的用意,夫妻闲聊间扯出高炽兄弟三人,虽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仪华毫不掩饰地对老二、 老三无一点好感,很夸了老大为人处世的善良和临阵不乱、指挥有方的大将风度。至于料 理北平留守诸事和输运粮饷,那是皇上知道的,无须多说。其间,又说到了高炽的妻子张 晋眉,也就是朱瞻基的母亲,连永乐都不得不承认,这门媳妇是万里挑一,温良恭俭,德 淑贤秀,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何况,她的儿子朱瞻基早在出生之日就被当时的燕王 视为吉祥呢!这事不能再拖了。不过,还要议一次,再听听,再看看,同时也是给高煦更 大的面子。 基本上还是上次的那些大臣,永乐这一次更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了:“几位爱卿都知 道朕的意思,过去说过的不再重复,有什么新意就和盘托出,朕左右权衡,更便于在长子、 次子间选择。”说完他看了看朱能,虽是武臣,但一直以来,他还没听到过朱能的想法。 “皇上,世子和高阳王皆人间奇才。”三十多岁的成国公朱能再不好不说话了,他和 高煦很亲近,但他更知道立储意味着什么。“臣在诸将中虽属年少之辈,随陛下靖难时也已近而立之年。而皇上二子年及弱冠, 一个扞御北平,供前方给养,似汉时之萧何,为皇上守卫大本营;一个护卫陛下,武勇难 当,似蜀之赵子龙,决胜两军阵前。臣之所喻未必妥当,却足见二皇子泱泱之才。平心而 论,臣于高阳王有生死之交,当然愿意高阳王为太子,承继大明基业;然臣也粗涉经史, 观历代兴衰之治,又觉得金尚书看得透彻,想得长远。两位皇子都叫臣难以割舍,所以臣 只能惟陛下之命是从,无论立谁为皇太子,臣都会学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请 陛下明鉴!” 朱能慷慨激昂,虽没有明确表态,话语中却透露出立嫡的意思,丘福无奈地摇摇头, 忽地就有了大势将去的沮丧。 第3章 话龙兴燕邸建首善 立东宫文武生龃龉(6) 无论什么时候,朱能都响当当地为永乐撑起了一片天。 雄毅伟略的朱能,八尺高的身材,却一副儒将的做派,三十出头就已晋位成国公了。 朱能自幼练就了一身好武艺,袭父职任燕山护卫副千户。洪武二十三年随燕王出塞,以敢 战深入而崭露头角。靖难起事,率军杀出王府,和丘福、张玉夺北平九门。靖难时的滹沱 河之战,率三十多骑冲入南军的长兴侯耿炳文阵内,丈八长矛左右翻飞,所向披靡,打乱 了敌军指挥中心,以致朝廷十几万大军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 燕军北人居多,兵临淝河之际,不胜暑热,屡战屡败,大家纷纷议论回师北平,以图再举,连燕王也动摇了。朱能忽地站起,手握剑柄道:“汉高祖十战九败,终有天下,我 等随殿下举事以来,连战连捷,京师已近在咫尺,胜利在望。今遇小挫即返,仓皇而退, 倘朝廷大兵随后追来,诸位将军,思虑过项上人头吗?” 朱能一番话,点醒梦中人,也镇住了所有的将军们。燕军本就人少,长期出奇兵而孤军深入,在道衍谋划下,绕州过府,犹如一柄利剑,直插朝廷的心脏南京。此时一退,若真形成了元嘉草草的老鼠过街之势,又岂止是诸位将军的人头不保呢! 燕王正没奈何,朱能的话,就像是为他注入了强劲的力量,他的底气立时就足了:“是 乃英雄所见,敌将盛庸疲于应付,黔驴技穷,我等振奋精神,一鼓作气,不日即抵长江, 震慑京师。” 果然,燕军大举南下,攻下南京。朱能论功封成国公,食禄二千二百石,位在淇国公 之下。靖难三年,永乐的数十员战将,仅有丘福和朱能两人晋封为国公,张玉因战死而追 封为荣国公。 内阁阁员杨士奇,三十上下岁,白净的脸,粗黑的眉,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干练、豁达、 踏实,可以依靠,可以谋事。年纪不大,一副雍容优雅、敢于担当的做派。他看看左右, 觉得有些话也该拿到桌面上了,遂拱手道:“成国公所言也正是微臣之所虑。陛下承继大 统已近二年,因国无储君已使得朝廷内外议论纷纷。前日臣和几个朋友在酒肆小酌,就听 得旁桌在说什么‘阳光映帝京’的童谣,臣参悟不透个中奥秘,如是有人故意所为,恐怕 就有着僭越之嫌了,惟愿陛下纲绪伦常,早定大计,以绝小人妄生议论之资。” 那么沉重敏感的话题,那么重大非同寻常的议论,在京师的小儿口中传了几个月的童 谣,在杨士奇那里竟成了轻轻松松很淡然的几句话,真是不得不佩服他的讲话技巧和举重 若轻的处事风格。 杨荣点头,投过来深深的赞意。永乐还是头一次听到什么童谣之类的东西,感到惊讶, 又觉事出有因,他马上意识到,已经有人在这里大做文章了,就像当年的靖难,已到了快 刀斩乱麻、该做决断的时候了。 解缙发现了皇上态度的微妙变化,情势正变得好起来,他还要烧一把火,烧一把祖孙 的情感之火,让皇上更坚定立长的信心。他学着杨士奇,趋步上前,故作轻松的、不经意 道:“陛下,臣前几日在内阁当值,见了天生睿智的好圣孙了。六七岁的年纪,背诵起《论语》比臣还熟,见了臣写的字就嚷嚷着要和臣学呢!” 这把火还真的就烧对了,还烧得很是时候。 一想到天真活泼的长孙朱瞻基,永乐一下子像是卸去了久拖不去的沉重包袱,笑逐颜 开,连殿里的空气都温和了。 皇上对长孙的喜爱,溢于言表,大臣们见过也习以为常了,闲暇时也乐得逗弄那个聪明的小贵胄。金忠说,皇上和长孙的相契那叫天缘。如今,六七岁的朱瞻基和皇上更近了, 只要是处理完国事一下朝,小家伙就会随在皇上左右,张口闭口皇爷爷,那其乐融融的温 馨甜蜜仿佛永乐已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大家族中普普通通的爷爷。 自从就任淇国公,成为大明朝廷武班的第一人,丘福的愿望像是彻底实现了一样,那 股子战场上大树将军的大气再也没有了。他本就和高煦要好,又受高煦之托,恨不能马上 把这个太子的尊位争到手,交予高阳王。所以,他对一切推举高炽的人都大加敌视,包括 金忠,包括解缙,以及在他们身边站脚助威、跟着鼓噪的人。 他拿金忠没办法,虽位至国公,但皇上跟前言语的分量未必比得上金忠,单就一个金 忠还好办,又冒出个解缙,他看得出,蹇义、黄淮、杨士奇等人都在为高炽说话,朱能又 当老好人,老驸马王宁病了又没到,眼见着高炽那伙人占了上风。他大瞪着眼睛,喘着粗 气,真恨不能一把揪过来,把个碍手碍脚的矮胖子一撕两半,以解心头之恨。他是个大老 粗,大字不识几个,越是发急,就越是不知如何开口。 永乐没有注意到这一幕,经解缙的提醒,他的思绪仍久久停留在长孙的身上,不肯移 去。他随手拿出一幅稚嫩的画图说:“朕的长孙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画出了这样的好画, 朕赐名《虎彪图》,诸位爱卿看看如何?” 昨晚,朱瞻基陪他在殿里处理政务,小孩子让黄俨取过皇上的御笔,勾勾抹抹一阵子, 就画出了这幅深得皇上赞许的《虎彪图》。 众人传看时,是一只老虎和几个小虎在绿草如茵的大地上自由自在地前行,老虎转头 呵护小虎的一瞬,温暖而传神,把一段兽类相亲相爱的舔犊之情勾画得惟妙惟肖。几个文 人包括武臣朱能都赞不绝口,纷纷夸赞,丘福却没看出什么,只是随众人勉强赞了一句。 “臣观圣孙之画,大有感慨,不知皇上可否允臣在旁拙写几笔?”看过那幅画,心有 灵犀,当别人还停留在有意无意奉承赞美中的时候,解缙下一个劝谏的妙计已新鲜出炉。 永乐素知解缙的小楷堪称大家之范,题在长孙的画上可谓相得益彰,遂点点头。 解缙握笔在手,对着众虎略一思忖,在画的左下手速成了一首五言绝句:“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看着解缙题诗,朱能、蹇义、金忠已深谙其意,装作不知情,嘴上仍夸着书法和画面如何相配,送到永乐手里时,他却没了笑容,“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岂止父子情,他和高炽、瞻基,那是祖孙的三代之情啊! 如果说,解缙首先把朱瞻基搬出来,对永乐进行了一次循循善诱的温和引导;那么, 他的五言绝句则对皇帝够得上是一次振聋发聩的强烈震撼了!不再虎着脸争论优劣短长, 而是从引导到震撼,解缙妙计迭出,坚定了永乐的立嫡之心,同时,也进一步把他自己推 向了高煦的对立面和众矢之的,推进了未来遥不可测的深渊。 一霎时,如同久闭的大殿拉开帷帘,无数耀眼的金色阳光泄满了殿内一样,永乐痛苦 地感受到了心头的震颤,感觉到了体内的喷薄能量、勃勃生机和旺盛活力的香火在延续, 心头的灰暗、烦躁和迷茫仿佛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吏部尚书蹇义抓住时机,带着深情道:“皇上,已到了当机立断的时候。事拖一天, 传言就盛一日,臣民猜疑事小,父子骨肉情深至大啊!” 永乐一甩长髯,正色道:“长孙之《虎彪图》和大绅之诗让朕悟出了一个亲情、国情 各有所重又相互依存的道理。亲情是血脉所系,储君乃国之重事。前年以来,上上下下、 反反复复已就储君一事多有议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集思广益,足见朕对此事之重视 及众位爱卿和内外诸臣对大明和朕的忠心。传朕旨意,召回留守北京的皇长子和备边开平 的高阳王,朕主意已定!” 望着皇帝器宇轩昂的坚毅神色,众人却如坠五里雾中。定谁了,是长子还是次子?竟 不得而知。所以,他们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各为其主摇旗呐喊的臣子们似乎也失去了 努力的方向,暂时偃旗息鼓,静观时变,但随后的一切,让他们很快就明白了。 灿烂的阳光一扫十几日的阴霾,天空湛蓝如洗,春暖花开的永乐二年四月,满目的姹 紫嫣红,满世界都是淡雅的清香,把个庄严肃穆的紫禁城衬在了举国欢庆的喜悦中。奉天 殿里正在举行着隆重的皇太子冠礼仪式,主角正是大多文臣期待的皇长子朱高炽。 高炽紧张而忐忑地等在奉天门外,肥胖的身躯裹在宽大的冕服里,倒也收敛了许多。 为着这一天,他整整煎熬了七百多个日夜。虽然早有消息,但一时不戴上皇太子的桂冠, 他就担心着父皇的可能变卦,众目睽睽之下让他看着别人登堂入室。从北京回来,在妻子 晋眉的督促下,他尽力少吃多走,想给父皇和大臣一个崭新的面貌,天遂人愿,居然减掉 了二十几斤,走起路来也平稳多了。 第3章 话龙兴燕邸建首善 立东宫文武生龃龉(7) 靖难以来,一直留守北平的朱高炽从父王做了皇帝、母妃等众人赶往京师、而让他继 续留守北平的那天起,他就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此前,虽风言风语听起过父王许诺二弟的 事,也只是飞短流长,耳旁风罢了。如今,父亲不召他进京,莫非他真就不能顺理成章由 燕王世子转而就任皇太子了?有的时候他甚至天真地想,如果父亲没当皇帝,那么父王千岁之后,他也就水到渠成地从世子而承继燕王,子子孙孙,世守藩位。 父亲当了皇帝,一切都成了未知数。尽管群臣一再上表,请立太子,但立谁却各有所 衷。一年多来父皇的书信中只谈正事,只字不言立储的丁点口风。当闻鞑靼部阿鲁台寇扰 开平时,便命二弟高煦率兵往开平备御,甚至将攻埋战取的制敌之策,郑亨、李远、王聪 等大将的使用、何时最宜使用火器都说得清清楚楚,可谓语重心长,谆谆教诲;而对自己 只是“用心经理、督运粮饷、为将士壮行”等寥寥数语的冰冷旨意,好像他们不是父子, 享用一句温暖的话都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奢求。 高炽的心里越来越没底了,愤懑抓狂之时,干脆想破罐破摔,听天由命,两耳不闻窗 外之事了。但冷静下来,又心有不甘。汉初萧何留守汉中,输送粮草,稳定高祖的大本营, 论功不在韩信之下。他高炽留守北平,挡住了南军的多次围攻,真论起来,战功也不在高 煦之下,只是没随父王征战罢了。唉!他拍拍自己的肚子,肉山一样忽忽悠悠,一身赘肉 和一只跛脚,就永远把他限制在了远离疆场的宫殿里。想起孩提时的舞勺之年,轻轻松松 地骑马射箭,美好、期盼、懊恼一股脑涌上来。 在北平时,他和王府纪善金忠最为要好,金忠升任兵部尚书,虽未明说,但也坚定地 表达了拥立高炽的决心。因而,高炽几次秘密派人到京师金忠的府上打探消息,皇上不议, 金忠也无奈,只是略带忧虑地淡淡回复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让他耐心等候。 高炽知道,这一年多南京的暗潮涌动,金忠却不愿把京师波诡云谲的险恶告诉他,怕 他承受不了。而他早已从别的渠道得知,远在开平的朱高煦已和父皇身边的太监黄俨搭上 了钩,朝上的一举一动,大臣的每一道表章,谁心向高炽,谁心向高煦,都一清二楚,还 散布了什么童谣。 一奶同胞的兄弟情谊,在显赫的、至高无上的权势面前早一文不值了。 礼乐大作,在激昂、悠扬、充满憧憬的乐声中,永乐皇帝衮冕升座。 高炽拉回思绪,在引礼官导引下,缓步进至奉天门东,由东阶升至早已备好在丹陛的拜位上。乐声停止,文武百官各在丹墀就位。文官以资善大夫、僧录司左善事道衍居首, 武班以淇国公丘福在上,解缙、黄淮、杨荣等阁臣神采奕奕,立在殿内的皇帝左右。乐声 再起,皇长子再拜,承制官由殿中门来到门外,拉长了声音:“有制!”朱高炽跪下。 “册皇长子朱高炽为皇太子!” 等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这一声终于来到了。高炽眼眶湿润,喉头堵塞,脸上滚动着豆粒大的汗珠,发自内心地朝黑乎乎的殿里、高高在上的父皇拜了几拜,皇太子的身份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 第一轮较量以自己的胜出而宣告结束,那么第二轮呢,接下来的仍会是一路的荆棘坎 坷。紧接着,二弟高阳王朱高煦被封为汉王,藩国云南,他能满意?他会去吗?他会生出 多少个心眼、闹出多少事端,真是不得而知。三弟朱高燧被封为赵王,暂时留守北京。比 起二弟来,老三的手更黑,别看他不显山、不露水,为了他自己,别说是兄弟情,就是父 子情他也会不管不顾的。 只把眼前的浮华当作过眼烟云,以德报怨走好每一步。高炽抱定了一个宗旨:仁者无 敌。无论两个弟弟做了多么出格的事,他都要当好人,以兄长的大度厚待弟弟,以自己的 委曲求全叫父皇无话可说。 早在加冕皇太子之前,高炽的以退为攻的策略就敲定了。这个策略的最大收益是在他 历尽艰辛、饱尝心酸之后坐稳了皇太子的宝座并当了皇帝;与此同时,他的身心也承受了 二十年逆来顺受的屈辱,以致在做了皇帝的一年中因大喜大悲的陡然变化和大敞大开的色 戒而突然病逝,享年四十八岁。 乐声再起,容不得高炽多想,鸿胪寺的引礼官任添年已导引他由东门进入奉天殿,来 到高居头顶的父皇的御座前跪下,搢圭、受册、受宝,之后,仍由殿东门退出,在乐声中 出奉天门,排开仪仗,伴着鼓乐,捧着册、宝,在众人的簇拥下趋至皇太子的办公起居地 文华殿。大致是因为这些日的瘦身以及紧张和故意展示给父皇的缘故,他的脚下步履轻盈, 完全没有了平日的臃肿和笨拙。 礼部官员奉诏书在午门宣读后颁行天下。 “东宫官署朕已作出安排,”永乐手一扬,一副成竹在胸的淡然,“着淇国公丘福为太子太师,道衍为太子少师,吏部尚书蹇义、兵部尚书金忠兼太子府詹事,礼部尚书李至 刚兼左春坊大学士,内阁诸臣、翰林学士解缙兼右春坊大学士,侍读黄淮、检讨胡俨为左 右庶子、侍讲杨士奇、胡广兼左右中允,侍讲杨荣、金幼孜为左右谕德,编修杨溥为洗马, 另擢尹昌隆为左春坊左中允。” “臣谨遵圣谕。”道衍等十四人齐奏道。 好一个庞大的东宫阵营啊!文武大员居首,内阁诸臣为主,不知情的人,还真把它看成了一个独立于皇帝之外的小朝廷,实则大谬不然。永乐的思虑要缜密得多,这里既包含 了各拥其主的互相牵制,同时还把太子府和外廷合二为一了。 就拿丘福来说,推立高煦的呼声最高,影响最大,那好,今天就让你辅佐高炽,除了 你丘福一个武臣,其他都是文臣,你就是去监督的。而由外廷和内阁近臣担纲太子府的官员,都是兼职,还是以外廷差事为主,这就使皇帝可以随时知晓太子的所作所为,避免了历史上多次呈现的东宫与朝廷的对立,可谓绸缪深远。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后来,辅臣们还是各奔东西了,丘福战死,道衍则侧重于僧录司事宜,李至刚下狱,解缙遭贬,胡俨去了国子监,胡广、杨荣、金幼孜长期伴驾 北巡,只有蹇义、金忠、黄淮、杨士奇、杨溥一直随在了太子身边。因高煦蛊惑,皇上猜忌, 太子身边的人,除金忠外,都有过被逮的经历,而黄淮、杨溥二人更冤,下狱竟达十年之久。 “自古以来,君臣间有不少可以仿效和引以为鉴之嘉言善行,其中不乏为人处世和为 君治世之道。朕已命金幼孜辑录,编印成《文华宝鉴》一书,今日就授予太子,俾知帝王 之道在于得其要领,然后为治。” “谢父皇!”高炽毕恭毕敬地接过书来,又给父皇行了一个大礼。 这面册封太子,那面把必读的书都备好了,皇上的思绪总是走在别人的前面。大礼完毕,永乐回到武英殿,脱去了吉礼上的复杂而庄重的服饰,换上了一袭盘领、窄袖的大黄 袍,束一条玉带,神采飞扬,只是旧衬衣略长的袖口从黄袍的窄袖中半是顽皮地探出头来, 与金黄耀眼的龙袍不太相称。 永乐的脸上挂着笑,笑容里明显隐藏着不可告人的深不可测,说白了,是对高煦的由 衷歉意和对高炽的不满意,越是这样想,越觉得高炽离他心中的太子标准就越远。所以, 虽然立了高炽为皇太子,他也有太多的偏心和不放心,册礼一毕,他就把皇太子及东宫的 兼职辅臣尽数找来武英殿便殿,授书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就是让众人知道,太子的心智 远未成熟,冥思苦读是他今后的一项重任,必须尽快安排经筵,说得不好听一点,永乐是 想为今后的易储打下伏笔。 “未立储之前,朕就反复讲过世子智识未达,德业未广,今即为太子,学识不大有长 进,焉能任国事之繁。《文华宝鉴》所载乃历代政要之大成,朕已经御览,卿等辅导东宫, 每日讲说,成其德业,将来不失为守成之主。此其一。其二,东宫经筵讲书要择日开始, 此事由内阁负责。大绅,阁臣几人在一起一年多了,过去也熟识,各自的学问所长也该知 道,你说说,在儒典上谁更擅长哪一部?” 第3章 话龙兴燕邸建首善 立东宫文武生龃龉(8) 解缙微微一笑:“皇上,臣是知道一些,但不如他们自己更清楚,让几位自己来报岂 不更好?” “也好,几位都说说。”解缙的建议更为妥帖,永乐点头。 “皇上,臣对《春秋》的研读略深一点,也有不少心得和笔记,本来是要写书请皇上斧正的。”三十多岁、白净脸的金幼孜抢先道。 “叫什么名字?”一听写书,永乐马上兴趣盎然,和文人在一起,他的热点就是读书 和写书。 “初定名《春秋要旨》,不知皇上是否认可?” “不错,”看上去,永乐喜滋滋的,“和太子的经筵相结合,想必还有更深的心得,哪日刊印了,朕要先睹为快。” 金幼孜还想请皇上写个序,睃巡左右,话又咽了回去,觉着是不是在邀宠了。 接着,杨士奇报了《易经》,胡广报了《诗经》,解缙讲《尚书》,杨荣刚要说《礼经》,李至刚说:“臣是明经出身,于各‘经’皆有所悟,圣上之意要有所侧重,我这个 左春坊大学士就讲《礼经》吧。” “就依各位所言。杨荣随朕多处置一些军政要务,就不要在这上面花心思了。”永乐 进一步叮嘱,“列位切记,无论谁讲,讲什么,都要先备讲义,首先是相互阅校,然后几 位尚书、阁臣共同阅正,最后由朕御览,再行进讲。” 一套严格的进讲程序。谁要是有点歪心眼,想把自己的一孔之见传达给太子,简直是 太难了。 永乐言毕,下意识地一捋长髯,他为自己的周密布置而略显得意。应该是动作稍快了 些,旧衬衣的袖子又从黄色的外衣袖口钻出来,随即,永乐顺手塞了回去,未及缓手,又 露了出来。事关皇帝仪表尊严,大多数人都看在眼里,却不知如何是好。 永乐一把又把它掖了回去,一抬头,发现了群臣注意的目光,先是捉襟见肘般的不大 自在,继而灵机一动,借题发挥道:“朕贵为天子,就是每天十换新衣也未尝没有!穿着 旧衣,念念不忘地提醒自己,珍惜今天的来之不易。朕年幼时,尝见母后于宫中亲手缝补 旧衣,父皇见了就感慨道,‘皇后虽富贵之身,却不忘贫贱之时,勤俭如初,正可以为子 孙效法了。’朕是在恪守先训啊!” 解缙看了一眼皇太子,高炽马上心领神会:“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效法先人,将勤俭 之风传之后世。” 永乐“嗯”了一声,嘴角浮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永乐顿了顿,又说,“经筵的事就这样定了,从下月开始,由大绅先从《尚书》讲起。朕的感触是,《尚书》列五经之首,是上古之历史文献,多有为政之大要,追本溯源嘛! 朕几次讲过,帝王之学识贵在切己而实用,经筵之重要放在为政和治世之道上,举一反三, 触类旁通,不要在一些虚言文辞上花工夫。朕之所以钦定讲义,还要不厌其烦、三番五次地强调,盖因此间学问关乎子孙后世治世之德能,非同小可。秦始皇教太子以‘法’治,晋元帝授太子以《韩非子》,均是强其一点,不顾其余,倒把真正的帝王之道放在一旁、 废而不讲了。所以经不住风雨,遇乱遽亡,其教训刻骨铭心。列位谨记,朕要你们把太子 教成一个好皇帝,而不是一个好博士。” “臣等谨遵圣谕,不负陛下托付之意。” 第一天做太子,永乐也是有意让高炽见识一下处理朝事,于是又滔滔不绝:“为治贵在识得大体。几日前,一篇奏疏中一字之误,言官马麟喋喋不休,琐碎甚矣!被朕好骂了 一通。吏治文书,业脞积累,人的精力时有不达,错谬原本难免,朕当时即说:‘今后有 数目日月等字错谬的,从旁改注,错处用印就行,此等琐事今后不必奏闻。’还是这个马 麟说,奏疏内有直言其事而不称‘臣’者,此类目无君王之辈应该议罪。议什么罪?臣下 有几人敢慢待皇帝,或许一时着急疏漏,绝非故意所为,谁见了,写在旁边就是了。” “好一副率土之滨的博大心胸!陛下之宽泛非臣下所能及,如此一来我大明之文采飞 扬矣!”蹇义赞着,所有文臣也都随声投去无限的欣慰和赞赏,当然也免不了奉承之嫌。 此时,惟有丘福插不上话,干脆一言不发。他想不明白,一群酸腐文人的酸论和吹毛 求疵的谬论有什么值得皇上这么看重的,写不写“臣”有那么重要吗?建文的臣子景清毕 恭毕敬,还不是带刀上殿,欲置今上于死地吗!到最后,还得说刀把子最管用。想着五大 三粗的汉王朱高煦,他又瞥了一眼太子,用的了五年吗?汉王还不叫他滚出文华殿,能做个藩王也算他的福气了。 第4章 救岳丈尚书遭贬职 延朱雀君臣说求贤(1) 见皇上高兴,又是在便殿,满腹心事的李至刚眨巴眨巴眼睛,终于觉得有机会能说说 自家的事了。这一个月,他多方走动,摆着二品大员的架子亲自探监,总算让岳父大人得 到了各方关照,住在一个单间里,每天酒肉伺候着,单等他向皇上求情后,弄个流徙之刑, 走一走样子,三五年也就回来了。 “皇上,臣有一私事想请陛下说句话。”毕竟因理亏而胆怯,话说出来,李至刚明显 底气不足,规矩得就像初见公婆的小媳妇。 “堂堂礼部尚书要朕说句话还这么难吗?”一个大男人,羞羞答答,永乐差点被李至 刚的表情逗乐了,“说吧,什么事?” “陛下,臣、臣的老泰山六十多岁了,脾气不好,在家乡失手,伤人至死,现羁押在 刑部大牢里,要论成死罪。乞请陛下看在臣一片忠心的份上,免其一死,臣、臣在这里代 全家给陛下叩头了。” “朕就奇怪了,”永乐把为李至刚说情的事放在了一边,他的思绪却转到了量刑上, “定罪轻重要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三堂还没审,你就知道要论成死罪了, 李至刚,朕倒想知道,这死罪是怎么来的?”永乐说着,眉头紧蹙,语气也重了。他最痛 恨的就是臣下穿往,徇私枉法。 “因为死人了,臣估计要论死。” “你不是说要论成死罪吗?谁给你的结论,说!” “臣是着人打听的。”刚说完这句,李至刚就后悔了,这不正往皇上的套里钻吗?他完全没有估计到皇上会纠缠案件背后的事,问出个子丑寅卯,情知要坏事,他跪在地上, 又叩了个响头,想着能以至孝感动皇上,“皇上,都是臣孝心太重,一心要救老岳父出狱, 做了出格的事,愿意接受陛下的任何惩罚。” “少废话,打听的谁?”永乐不依不饶,似乎李至刚不说出个名字来,他马上就要置 他于死地一般。 “是、是,”李至刚带着哭腔,磕头如捣蒜般,“是右副都御史黄信。是臣把、把他灌醉了……” 老泰山是救不成了,又搭进一个朋友,事已至此,李至刚拼命想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对岳父,仁至义尽;对朋友,亡羊补牢。但皇上的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哪容他从容赴难? “大胆狂徒,”永乐大怒,“罪刑尚未敲定就敢轻易告人,送了多少宝钞,天牢里说 说清楚!黄俨,传锦衣卫使纪纲,把个行贿和受贿的都给朕拿了。” 李至刚越是往自己身上揽,永乐就越气愤,就越觉着这里面有问题。 永乐的突然翻脸,惊得大家目瞪口呆,连履新的皇太子也看不出父皇为甚要发这么大火。只有丘福暗自庆幸,东宫辅臣还没莅事,就有下狱的了,这不是个好兆头吗?看着吧, 他扫了一眼那帮子文臣,你们一个一个都会这样的,早晚的事! 情急之下的李至刚说漏了底,要奏事早等在殿外的纪纲正愁没由头进去,听了黄俨的 招呼,一面着人去抓黄信,一面冲进殿里,给皇上行了礼,拖着李至刚就往出走。李至刚 知道皇帝的脾气,这时候再说什么也没用,顺从地随着纪纲出了武英殿。 纪纲了解黄信,一个三品的官员,和李至刚是同乡,受李至刚之托办事完全是出于同 乡之谊,绝没有也不可能受什么贿。但他最恨黄信平日里的酸醋劲,家徒四壁,装清高, 动不动就摆十几年履职的老资历,扛着个风宪官的大旗狐假虎威,弄得都察院的堂官左都 御史陈瑛也得让他三分。今日好了,他要替在处理建文罪臣中配合默契的陈瑛把过去让出 的三分要回来,不,他要要回六分来。 纪纲的心狠手毒是出了名的,犯在他的手里,倾家荡产不说,不死,也得扒下三层皮。 第一次给黄信过堂就动用了大刑,黄信捱不过,只得屈打成招。纪纲又逼他承认多次索要 人犯钱物,执法不公。 黄信三十岁考中进士,在都察院十几年,平日里看尽了别人受刑,今日突然轮到自己, 哪里扛得住,为免受皮肉之苦,纪纲让他认什么,他就一一画押。一天下来,他的罪责已 由一个简单的通风报信变成了受贿千万锭的渎职枉法了。 案情很快就报给了正在武英殿便殿和几个近臣议事的皇帝,眼皮子底下黄信的贪渎又 一次激怒了永乐,也不待三法司会审了,永乐马上下旨杀了黄信。而黄信大包大揽的“巨 大罪恶”却把李至刚的罪责比下去了,反倒救了李至刚。永乐认为,都是黄信心术不正, 故意以人犯为诱饵,索贿受贿,李至刚不过是其中一条上钩的鱼。于是,从轻处罚,赦免 出狱,降为本部五品郎中,连他的岳父也沾了黄信的光,果然免死,流徙海南。 “天不为一物枉其时,”永乐愤愤然,横眉立目,“明君圣人亦不为一生枉其法。法 立,有犯而必施;令出,惟行而不返。身为部院大臣,行贿、索贿、受贿,以贿之多少量刑轻重,视我《大明律》为儿戏,此类人不杀,又何以儆天下?”他余怒未消,深感部院堂官不力,正好借机调整,换上得力的人。 “着改刑部尚书郑赐礼部尚书,擢真定知府吕震刑部尚书,改工部尚书黄福为北京行部尚书,礼部侍郎宋礼任工部尚书。” 众人面面相觑,在皇上波涛翻涌的愤怒心海中,谁也不知自己的命运如何漂浮。他高兴的时候如春风和煦,无微不至;但偶尔的一句不适,立即黑云滚滚,电闪雷鸣。永乐即 位接近两年了,大小臣工还没有人能完全摸透他的脾气。 好在皇上瞬间又风过雨停了,语气和缓,竟成了语重心长,“阁员近臣朝夕随侍朕之 左右,勤慎不懈,尽职尽责,实属不易。而世之常情为,慎初容易保终难。朕常存于心, 你等也要恭谨始终,通体识达,才能成君臣保全之美。” 众人口里诺诺,却不敢往下想,伴君如伴虎,皇上又这么大脾气,谁知道哪天又成了 第二个李至刚,或者,比他的结局更惨呢! 永乐低头沉思着,片刻,抬起头,凝视远方,天高地阔。广袤的大地上,一拨一拨长 袖阔带、身着不同颜色服饰的官员正从他的眼前走过,有的昂扬,有的猥琐,有的高傲, 有的卑微,他们代天子牧民,他们的脾气秉性,他们的兴趣爱好,他们的为人处事,他们 的心底良知,就能决定整个大明朝廷的走向,因而,选人用人成了朝廷最最紧要的事,这 也是吏部长期居于各部院之首的原因。 “宜之,吏部表率百僚、铨选官员,”是永乐和风细雨对吏部尚书蹇义的话,由李至 刚、黄信,他又联想到选拔官员的衙门,“此乃进退庶官的要害衙署,纵观历朝历代,官 不得其人则贻害无穷啊!《书》曰:‘举能其官,惟尔之能,称匪其人,惟尔不任。’吏 部铨选之责尤其重要。” 风平浪静了,大家揪紧的心渐渐放下,轻舒了一口气。 永乐接着说,“初唐之所以称盛唐,与铨选之法密切相关。入仕之前,其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即体貌丰伟,也含了修身的意思;二曰言,即言辞辩证,正气凛然;三曰 书,即楷发遒美,写的一手好字;四曰判,即文理优长,文章千古。然朕认为,仅有此四 者还不够,最重要的是心术,即德行,心术不正,有才也不用;德行俱佳,番人、蒙人一 样深信不疑。所以,你等在铨选官员上要精心、再精心,在辨别邪正上要依理不依情,在 使用人才上要倚才不倚党。” 永乐意味深长,有感而发,开始了他的有关人才的阐述。 “其一,能者为才,英雄不问出处。你们知道,朕的身边有不少军官、侍卫、太监是蒙人、番人。前日,有人上言,劝朕说虎贲禁卫要远外夷,还给朕列举了玄宗之几丧唐室、徽钦北徙之耻,归之为君主亲近夷狄所致,朕不以为然。天之生才,何处没有,如元太祖 成吉思汗,元世祖忽必烈,皆天降之才;君之用人,又何分其类?汉武帝用金日磾,唐太 宗用阿史那社尔,忠心耿耿,战功赫赫。至于玄宗之任安禄山、徽宗之宠小人所致的夷狄 之祸,并非用了夷狄之人,全在用人失察及荒纵无度。春秋之法,夷入中国则中国之人, 朕为天下之主,覆载内之贤才岂有弃之不用之理?其二,取其所长,量才录用。你们知道, 汉武帝于郡守的除用胜于朝廷衙署,且郡县之事无论大小未尝不曾深知,郡守们常有皇帝 每每亲临其境的感觉,兀自不安。何者?郡县乃牧民之官,郡县和百姓最近,郡县代表朝 廷。由此,朕的用人几近汉武,才优者在朝廷部院任事,以展其才;德厚者辟为地方守令, 厚德载物。今后但凡部院、郡县官吏任满,对有远见、识大体、具才者可继续留在部院办 事,贤德知着者则升职到地方有司任事。” 第4章 救岳丈尚书遭贬职 延朱雀君臣说求贤(2) “用非其人是吏部之错,不究既往是陛下仁德。”蹇义忙躬身道,“今后吏部铨选官 员当逐一甄选,辨其优劣长短,务使人尽其才。然人事丛脞,其中也难免填委之嫌。凭臣 多年之观察,郡县官员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三年考满,郡县或有兴利除弊之大举,可能又 顾虑光阴长短,担心留下一个半拉子工程而不愿作为,或只搞一些小而容易见效的。就拿 治黄来说,一二年里怕是很难奏效,后续工程还会不少;也有因天灾人祸怕影响考绩而隐 瞒不报的,如河南邓州一带的疫情。如此一来,大家光想了治绩,遭难的当然是百姓了。” 蹇义所言甚是,一语破的。永乐过去和蹇义接触不多,对他也只是大致了解,此人不 仅为人诚实,值得信赖,看事情也一针见血,关键时候敢说话,放在吏部再合适不过了。 所以,以后的很多年,其他部里甚或设了两个尚书,只有吏部一直是蹇义一个人。 蹇义初名蹇瑢,是洪武十八年的进士。太祖觉得蹇姓稀奇,又是老山背后的四川巴县 考来的,殿试时就和这个二十岁出头、土里土气的小伙子开了个玩笑:“蹇瑢啊,春秋时 秦国有个叫蹇叔的大夫你知道吗?” “学生知道一些,他一身智谋,文武双全,经百里奚推荐为大夫,为秦国强大奠定坚 实基础。” “那巴蜀与秦陇相接,朕估摸着你该是蹇叔的后裔,受先祖启迪,来辅佐朕的。”言 毕,太祖诡秘地一笑,观察蹇瑢的表情。 时下风俗,特别是中举、中进士的文人才子,恨不能攀上个知名的祖先光耀一下,但 蹇义从来就没往那儿想过,只想凭自己的十几年苦读走进奉天殿,成为天子门生。听了皇 帝的话,他竟十分尴尬地窘在那里,涨红了脸,既不能违心地说是;也不能去纠正皇上。蹇义淌着汗,半天说不出话。 太祖生性多疑,觉得大臣们都不可信,因而设了个锦衣卫暗暗监督,今天见了这么个 诚笃的、不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小伙子,非常喜欢,和颜悦色道:“‘瑢’乃金玉之碰, 虽声声悦耳,然属空也!你却实在,不会自我贴金,朕看你不适这个‘瑢’字,换个‘义’ 字好,你的字叫宜之,用来解释‘义’字更合适。” “臣躬谢皇上赐名,就改成蹇义。” 蹇义被授予中书舍人,从此留在了皇帝身边。 蹇义中等个头,身材匀称,双眼闪动时充满智慧。他是从书堆里钻出的进士,博闻强记,学识渊博,历朝历代兴衰典故烂熟于心,为人又敦厚质直,缜密随和,老成持重,从 善如流,因而大受太祖喜欢。按照太祖的意思,建文帝一即位就超擢他为吏部侍郎,进到 了国家大员的层面。品秩高了,眼界宽了,令人烦恼的事也接踵而来了。 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外兴大师削藩伐燕,文学博士方孝孺内改章程制度, 甚至,连个紫禁城的城门都要仿《周礼》换个叫法,蹇义很不以为然,可作为新拔擢的官 员,他又不能一概唱反调,所以,只能随人流上朝下朝,默默无闻,一言不发。 “超擢”的本身就让人眼红,适逢国家纷乱之际又毫无建树,拔擢你干什么?高处不 胜寒,蹇义受到了御史和给事中等方方面面的弹劾和抨击。建文帝遵的是太祖遗愿,而前 线一个接一个伐燕的败仗,他哪里还顾得臣下的言论?蹉跎着,燕王即位了,很快就任命 蹇义为进退庶官的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 这时候,朝上又一反前朝之庶政,但凡建文时所变动的,无论对错一律改回,竟到了 可笑的程度。虽说矫枉必须过正,但不能过分,蹇义有话要对皇帝说了,很诚恳也很真诚: “陛下,损益贵在适时而适宜。前朝所改,把个皇城的门换换名字,效仿古代,更改官名, 还搞什么井田一类的做法切实不合时宜,理应改回。但如减了一些地方历年之欠赋,平了 错案,并了州县一类的事要完全改回来,也未必都妥当啊!” 永乐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憨实的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第一尚书,大觉惊诧。 说实在的,他登基以来,除了那些愿为建文帝尽忠的人如文学博士方孝孺、御史大夫练子 宁等以死相抗外,但凡归附的,还没有人敢就他的主张说过相反的意见,蹇义不但说了, 而且十分中肯,这不仅需要胆量,更要有智识。永乐照单收下,从此对蹇义刮目相看。 永乐刚刚即位时的建文四年六月,不少朝臣效死建文不肯与新君合作,蹇义、杨荣等 一批迎降新君的文臣都为时论所鄙,君臣相见时心中也未免尴尬,但一些肝胆相照的议论 则把双方的情感拉近了一大步。 那时候,永乐一方面要面对建文诸臣的刚烈决绝,在血腥中承受“篡位”的咒骂和指责,还之以更为猛烈的刑罚和杀戮;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他要安抚新归顺的大臣,收拢人心,又不得不费尽心机地用前代的典章和当下的肯定博得大家的信任和支持。 有一次,永乐借用唐太宗、魏征旧事,故意和几个亲近大臣讨论了明君、良臣、忠 臣的关系。永乐问郁新、蹇义、夏原吉,良臣、忠臣的区别和优劣。郁、蹇、夏三人都 是饱读诗书的人,岂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三人相视一笑,蹇义正色道:“若是允臣有一 比的话,皇上是给世间带来光明的金阳,灿烂而热烈;良臣是忠实在岗熠熠生辉的星辰, 冷峻而持久;而忠臣则是转瞬即逝的流星,壮烈而短暂。说得实一点,良臣就像舜之名 臣——商之先祖契、陶,像辅佐齐桓公称霸天下的管仲和敢于谏言唐太宗的魏征;所谓 忠臣就像夏、商时死谏君主的龙逢、比干。若说到作用,管仲和魏征在新君主治下发挥 了自己旷世的才干,既显扬了干臣的美名,使国家兴旺、发达,江山永固,也使子孙流 祚无疆,成就一代名臣良臣;忠臣则恰恰相反,如龙逢、比干,不但使自己婴缠祸诛, 使君王身陷昏恶,最终以丧国夷家的代价,博一己万世忠臣之空名。臣等以国家社稷为重, 愿做管仲、魏征一样的良臣。” 微言大义,深契了永乐此时的心境和处境,他指示内阁将这段精彩的对话登在了发往 各部院司和各省的邸报上,颇为引人注目。 永乐进一步确信,他的吏部天官选对了人。 “申谕下去,”永乐拉回思绪,瞪起眼睛,声调也高了,“业绩突出,三年考满时,升职后仍可在旧地留任。三年内无所作为,空享靡禄,朕不治他的罪就算便宜了,还敢说考满?” 永乐本在和近臣议事,自己也觉着语气重了,又转为语重心长,“守令所为与人民生 计息息相关,而民心向背是衡量官员政绩的良方,离任之日最见奇效。是百姓依依不舍、 诣阙上书的请求留任,还是千人所指的背后唾弃?朕让御史、给事中一帮言官巡行天下, 就是要周知各地官隐、民情,就是要看看守令是否得力!宋太宗曰:‘尔食尔禄,民脂民 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兴利除弊为守令要旨,坐食朝俸而无所建树,上在欺天,下 即虐民。” “还有一事需请陛下明鉴啊!”蹇义的话打断了永乐一通感慨后的沉思,“臣听说一 些御史、给事中下到郡县后,钦差味十足,在驿馆一坐,找些府学、县学的学生和官府差 役询问守令所为,很有些荒唐。窃以为,这些人拿着国家的俸禄和有司的贴补,怎敢说府 尊、县尊们坏话,从他们口中怕是得不到实情。还有一些年老的御史则假公济私,借巡行之机遍访门生故吏。” “臣也听说了此类事……”解缙插话道。 “不用说了!”永乐打断了他,“朕深居九重,原所担心各地守令不得其人,下民安否未能细知,所以命御史巡行天下。是让他们去看,而不是坐穿衙署。看什么?就是要看 乡间的田野是否开辟了,人民是否安居了,邻里的礼让协和是不是养成了,民风是不是淳 厚了?境内有没有盗贼,吏员是不是奸佞欺诈之辈。御史和给事中也算朝廷的风宪之官, 是国家的耳目之臣,如此敷衍王事,罪岂可容?传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锦衣卫使纪纲、 六科都给事中等来见。” 工夫不大,陈瑛、纪纲、胡濙、耿通等人就到了,因知了事情原委,给皇上行礼后, 略为不满地看了一眼蹇义、解缙等先来的同僚。蹇义一脸善意地看着皇上,解缙却颇有些 得意地点点头。 “御史、言官们代朕巡行天下,意在纠察百僚,纲维政比,”永乐又是一番慷慨激昂 的陈词,“数月之餐风宿露,辛苦甘甜朕很清楚,虽功不可没,却也不是一体都好。”他 扫视群臣,话锋一转,“其中一些猥琐之人,与官员沆瀣一气,视王事为儿戏,坐视有司 奸弊,生民涂炭。都察院及六科,按朕意移文切责此等不良习气之巡按御史、给事中和地 方按察司;纪纲,着人暗中访视,凡未深入闾里街巷、乡间田野,只在衙署里高谈宏论的 未尽职者,一律上达朝廷,覆实者革职拿问。” 永乐继续,“早朝四方奏事人多,君臣之间不能像今天这样尽其所言,午朝后事少一 些,列位爱卿有所建树者,可以从容陈论。朕常在宫中思考一些政务,尚未施行或施行不 好,寝食难安,也想就此时与诸位商榷,然后颁行。” 今日早朝散的早,上午空闲,议了一大通子事,永乐余兴未尽,看看天近晌午,对门 外喊了声:“黄俨,备午膳!”黄俨知是又要请大臣们用膳了,立遣他提拔的小内侍马云 去御膳房了。 第5章 皇上请饭饭中有话 扶桑朝贡贡使挟私(1) 皇帝虽富有四海,招待大臣也并非全是山珍海味,特别是像这种赶上饭点临时分派的 工作餐,在饮食安排上也就没有太多的讲究。一会儿工夫,内侍们鱼贯而入,陆续在便殿 里摆上了十几张食案,皇帝在一张较大的南向食案前坐定,太子、丘福、道衍、蹇义等十 几人在东西两侧坐定。一品品上乘的膳盘膳碗先是放在旁边的几张大食案上,再依次送到 每个人的小食案上。 米食:蒸香稻,蒸稷粟,花头鸳鸯饭,谷米粥,核桃红枣糯米粥; 面食:肉菜馅、玫瑰馅、油糖馅馒首,发面,烫面,油茶面; 常用菜:口蘑肥鸡,三鲜鸭子,清炖牛肉,猪肉炖白菜,黄焖羊肉,清炖豆腐,椒油白菜丝,五香熏干等二十余道。 因为不是正规的大宴,所以,在礼节上也就没有太多的讲究,除了道衍的桌上只摆了简单清淡的素食素菜外,其他人的桌上膳盘膳碗均已摆满。 永乐说:“历代相袭,皇上每餐可有上百道菜肴,朕很不以为然。一个人又能吃下多少? 故朕每餐时几荤几素,外加一盘生芹,今日招待各位算是例外。” 黄俨早已领会了皇上的意思,让新进宫的小内侍海寿把宫内酿造的御酒金茎露为每人斟了一杯。永乐平常很少饮酒,今天高兴也倒了一杯。他举起酒杯:“愿众位爱卿和朕一 起同心秉政,并辅导皇太子成一代守成之明君!” “谢陛下信任!”众人一起唱和。 解缙站起道:“皇上英明之举,大明江山后继有人,臣愿肝脑涂地为陛下尽忠,辅佐皇太子如陛下所愿!”永乐点头,皇太子也举杯示意。不过,这种场合,永乐觉得解缙太 过张扬,淇国公和一、二品大员都在,哪儿有你解缙说话的份儿啊!倒是金忠不露声色, 让每个人感觉都很舒服。 陈瑛和纪纲等人是后到的,前边清一色都是皇上新任命的辅臣,二人心里本就不大得 劲儿,见解缙又给皇上、皇太子表忠献媚,更是恼火,不时瞥过恨恨的几眼,然后闷头喝 酒吃饭。接着,全殿是一片寂然的吃饭声,既显沉闷也不大雅致。难得永乐此时的好心情,他说:“君臣相契,其乐融融,多好的气氛,只吧嗒嘴不好,不知哪位有趣事来助膳兴?” 解缙正有此意,又是他彰显才思的时候,遂站起道:“皇上,臣愿应旨为君臣助兴。” 永乐一笑:“大绅的肚子里装满学问,那就给大家抖落抖落。” “话说有三瘦、一肥四只猴子到山外觅食,”解缙扭着矮胖的身子,蹙眉弄眼,比划着,举手投足都透着滑稽,已引来一阵笑声,他却不笑,面朝皇上,绘声绘色,“忽然间 雷声大作,暴雨倾盆,四猴拼着命往回跑,一眼瞥见土坡下一个浅浅的洞,能避些雨,就 争着往里钻,挤来挤去,你湿了屁股它湿了头,谁都不如意。精明的白脸瘦猴道:比比谁 的功劳大,劳绩小的外面淋着。众猴一齐叫好。黑脸瘦猴道:我为全家觅食,每日里早出 晚归,还遭追打,受苦受累,瘦成了皮包骨。”解缙说着,扭扭屁股,用双手在宽大的脸 上做了一个上宽下尖的手势,众人大笑。 解缙接着描述:灰脸瘦猴道:我的职责是抓虱子,你们躺着卧着歇着,我却忙着,没 日没夜,抓了老的抓小的,屁股的毛都磨没了,红肿着,老得站着,我比谁不辛苦啊!啧 啧!白脸瘦猴道,你们俩都比不上我。我的小脸又白又漂亮,是罪过吗?不是啊!母猴们 瞒了猴王向我骚情,也想有个漂亮的白脸猴崽,我能不帮吗!既要悄悄陪她们做那事,还 要防着猴王知道,吃的是蔬果,挤的是精华,受的是委屈,我是全身心的累,腰都快折了。 众人哄堂大笑。 三只瘦猴子比着说完了劳绩,胖猴子眨巴眨巴眼睛,怎么也找不出越累越胖的理由, 喃喃地说:身大力不亏。觅食我去了,虱子我抓了,和别部争地盘,我是打头阵的,你们 说累不累?可我没瘦,屁股毛也没光,为甚呢? 三只瘦猴见胖猴强词,互相一示意,齐着心开始耍弄胖猴,所以,胖猴子被慢慢挤到 洞外,抬眼看见滚滚的山洪正从山顶倾泄下来,就在它攒足气力往里挤的一瞬,洪峰夹杂 着泥石砸在了它的后半身上,还未等它明白过来,就已随着洪水翻滚着汹涌而下。三只瘦 猴呆呆的,感觉玩笑开大了,眼前浑浊的澎湃水帘和头顶不断被侵蚀的洞壁让它们胆战心 惊,跑不了也躲不成了,在绝望中眼巴巴等死。 好在暴雨下的工夫不大,洪峰过去,山上的细流全部涌入浅洞时,三只瘦猴子大半截 已埋在泥水中,互相借力推拥着才勉强爬起,悲悲戚戚,带着内疚,深一脚、浅一脚到坡 下寻找憨憨的胖同伴。当胖猴子从树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出现在它们面前时,大有了人类生 离死别、九死一生后的相拥而泣,相约再不玩这样危险的游戏。 解缙的故事中,三个瘦猴子因为洞顶的坍塌是要被洪水卷走的,忽然就觉着那样的尾 声和今日的气氛不大相称,临时改了词。大家虚惊一场,皆大欢喜的结局,寓意了风雨雷电中临危抱团的重要,永乐点头。 然而,说者无心,还是听者有意了。陈瑛、纪纲和被贬为礼部郎中的李至刚是朝上有 名的瘦子,猴精猴精的,皇上高兴的时候也称他们瘦猴子,虽没明确说过三只,众人一面 用膳,一面对号入座,就有了心照不宣的所指。那么,胖猴子是谁呢,是他解缙,还是坐 在皇帝身旁大肚佛一样的太子朱高炽呢?金忠以他相家的悠远眼光猜定了胖猴一定是太 子。说白了,高炽的太子生涯决不会是坦荡无垠的,皇上疏远,汉王嫉恨,带动着一批人, 这不正是那势不可挡的洪流吗!眼下看来,三只瘦猴中,陈、纪已倒向汉王高煦一边,李 至刚虽不明显,因和解缙结怨,也会站在高煦一边。但甲光向月,风满楼室之后,各方登 场唱罢,太子有惊无险,三只猴子的命运就很难说了。经历了久苦心志的冲刷,笑到最后 的一定是被山洪卷走、幸运挂在树上的胖猴。 第5章 皇上请饭饭中有话 扶桑朝贡贡使挟私(2) 陈瑛、纪纲搜肠刮肚想回击一下死胖子,想了一圈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话题来。尤其 纪纲,荤黄的笑话满肚满肠,随便拿出哪个来给解缙安上都会让他在众人面前出尽了丑, 只是,皇上跟前他不敢,憋得两眼发蓝,一不小心呛了一口酒,又不敢大声咳嗽,捂着嘴慢慢消解。 永乐是个不喜欢沉闷的人,还想打破解缙讲完后的寂静,居高临下,看着众臣用膳的 吃姿,虽不尽雅,还是合乎礼仪的。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胖墩墩的解缙和身材匀称的胡广两 人身上,总觉这两个阁臣间有些割不断、理还乱的瓜葛,试试看! 永乐微微一笑:“列位,”皇上一说话,大家忙停了手里的动作和嘴里的咀嚼,挺直身子斜看着皇帝。 “猴子的故事不错,下面,朕也想学学袁珙和金忠,玩一个未卜先知的游戏。”大家 面面相觑,不知皇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解缙和胡广……”二人忙不迭站起,一梗脖,强咽下嘴里的饭食,等皇上训话。 “坐,坐下。”永乐笑吟吟的,“你二人生则同里,仕则同官,是吉水那片风水宝地孕育出的一代才人,又同在朕的文人荟萃的翰林院和内阁供职,你二人的缘分不该仅是同乡同僚啊!” 还有什么更紧密的?皇上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众人干脆放下筷子,等着下文。永乐卖 了个关子,故意顿了顿,环顾左右。金忠以他卜者善有的敏锐和洞察明白了皇上接下来要 说的话:“看来,陛下要为你二人做成一桩金玉良缘的美事呀!” 永乐哈哈大笑,为金忠瞬间的洞悉能力,也为众人五里雾般的懵懂之相。解缙、胡广 两个人相互看看,还是一头雾水。 解缙有个五岁的儿子人所共知,可谁也没听说胡广膝下有个稚气未脱的千金啊!一个 有儿,一个无女,这份姻缘该如何缔结?解缙有心阻止,这么大的场合,那不是明摆着让 皇上下不来台吗!不去阻止,过一会儿还不一样下不来台?他金忠长了透骨眼了?解、胡 二人干着急,不敢插话,皇上却又说话了。 “朕见过大绅之子祯亮,此儿天真聪颖,一脸秀气,朕做月老,其与胡广之女结为秦 晋之好何如?”解缙不好说什么,众人的目光却齐刷刷看向了胡广,看你这无女的岳丈如 何应答天下第一的红线——皇上的媒妁之言。 一向以远见卓识着称的胡广在金忠说出的那一瞬就明白了皇上大媒的意思,皇上牵线 的姻缘,千古以来又有几桩啊!妻子有孕在身,即使不是女孩,分娩那天抱一个女孩冒充 己女也不能驳了皇上的面子。胡广迎了大家的目光悠悠站起,拱拱手,故作无奈:“承蒙 皇上御赐金婚,天大的幸事,只是臣膝下无女,臣妻有孕在身,未卜男女啊!” 永乐又一次哈哈大笑:“定女无疑,定女无疑!” 数月后,胡广的妻子果真产下一个女婴,解、胡两家按皇上的旨意为孩子定下了娃娃亲。 数年之后,解缙入狱而死,妻、子宗族流徙辽东,已升任翰林学士的胡广随侍皇上,春风得意,解、胡两家的差距一夜之间变成了天壤之别。胡广脸上无光,就想劝说女儿把 和祯亮的婚约解除了。自幼就被灌输了皇上赐婚的小玉洁,认定了自己命中注定就是解家 的儿媳,听了父亲的话,刚刚懂事的她用一根银针猛地洞穿了耳垂,鲜血洒了一身一地。 玉洁绝望地哭诉道:“女儿命薄,可这薄命的婚约是皇上指定的,玉言金口,父亲大 人在皇上驾前面承了,言之切切,拳拳我心。胡家和解家,信誓旦旦,荆棘丛生、地老天荒的路,女儿都要走,没想过退婚!玉洁立誓,就是死了,也不会嫁与第二人。” 听了女儿的话,胡广满脸发烧,无奈地摇头。事情传到外面,饱读诗书的胡学士不但为时论所鄙,也因此被朝臣们戳戳点点。 十几年后,高炽即位,玉洁终于等来了祯亮赦还后的完婚。 这天,永乐在殿里专心地批阅奏章,朱笔飞走,他的心绪也随着奏章的内容起伏,时而兴奋,时而愤慨。风调雨顺,天下平安是他的心愿,也只不过一种愿望罢了,东边日出 西边雨,这么大的国家,处在众相扰攘的境遇中,没有点儿事倒不正常了。永乐又拿起一 份折子,镇守辽东保定侯孟善奏:“鞑靼知院阿鲁台又在袭扰兴和……” 只是一般的军务,且内阁已把节略写出,他匆匆扫视了一下,扔在一旁。这类折子批 的太多了,他不想征战,除了严边戒备还有他法吗?觉得不妥,又把折子拿过来,略一思索,写道:“鞑靼掠边多次,野性不改,着金幼孜按朕之意草敕,再谕可汗鬼力赤。曰:‘元运既衰,我皇考太祖皇帝抚有天下。朕太祖嫡子,奉藩于燕,恭承天眷,入继大统, 嘉兴万邦,同臻安乐。比闻北地推奉可汗正位,特差使臣赍织金文绮往致朕意。今天下大 定,海内海外皆来朝贡,可汗能遣使往来通好,同为一家,使边疆万里烽堠无警,彼此熙 然,共享太平之福,岂不美哉?’同时,另文敕谕鞑靼丞相马儿哈咱,枢密院知院阿鲁台, 皆言朕通好之意。” 永乐又把御批仔细回味一遍,还是感觉意犹未尽,这只是对鞑靼,那么,对那些已经 奔走于路途、欣欣然来朝的国家呢?他取过一张白纸,又写到:“古曰:‘溥天之下,莫 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故帝王居中极以驭万国,坐紫禁以臣天下,天地之大, 无不覆载!近来,西洋、回回、哈只、暹罗之使臣已千里万里来朝,其诚可嘉,其心可彰。 远夷既知礼敬中国,我天朝大国又岂能慢待之?着礼部给文为凭,有远方来归者,各官衙 不得阻拦,使各得其所。 第5章 皇上请饭饭中有话 扶桑朝贡贡使挟私(3) “皇上,新任礼部尚书郑赐求见,说是为朝鲜和扶桑贡使的事。”黄俨悄声道。 说到远夷,还马上就到了,理清事由,正好藉此把大明结好万邦之心昭示天下。永乐扫了一眼还堆得高高的奏折,毫不犹豫道:“宣他进来。” 郑赐蹑手蹑脚跪在永乐面前,行礼毕,见了小山一样的奏折,又有些歉意:“臣搅扰皇上了。朝鲜使臣已来几天,陛下召见那天因使臣多他未及细说。原是国王李芳远的父亲 李成桂年老多病,最近又厉害了,李芳远的使臣是专意来求医求药的,另外还需一些龙脑、 沉香、苏合、香油等物配药,并带来布匹作为交换,同时贡马三千匹。” “人命关天,为甚不早说?”永乐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郑赐。在刑部滞留了一大堆案 子,到了礼部还一样迁延,拖泥带水,何时能雷厉风行、挺胸抬头办一件利索事?他一直 不喜郑赐的柔弱和畏首畏尾,像做了多少亏心事似的。 “速传朕旨意,”责怪吧,又觉得无来由,不该发火,他缓和了语气,“着朝鲜使臣 向太医院使戴原礼详述老王病情,按病出方;将所需物品全部备齐,连同医方、药物一同 送到朝鲜贡使手中,交换用的布匹原数退回,所贡马匹由户部运绢一万五千匹以偿其值。” “扶桑也有贡使来了?” “是的,已在宁波登岸。” “这倒新奇。黄俨,把金忠和解缙、杨荣几个阁臣找过来,专议扶桑贡使的事,还有,把李至刚也叫来。” “奴才领旨。”黄俨应着,出了宫,一溜小跑着去了。 永乐对扶桑贡使的到来为什么会如此看重,这里是深有原因的。自元代开始,扶桑海盗就时常出没在中国的东南沿海上,抢劫行船,杀人越货,有机可乘时,就登岸洗劫,沿 海百姓下不了海还整日提心吊胆,苦不堪言。大明立国之初,太祖曾派人诏谕扶桑,双方才算有了不太正常的官方往来。洪武十三年,丞相胡惟庸谋反,据说外援正是扶桑国, 太祖一气之下断了和扶桑的交往。 海途遥远又不便征剿,他只能派信国公汤和等大将巡海防倭,在上万里的海防线上设 卫置所,建筑军事设施,严防倭寇登岸骚扰。然而,中国东南的海岸线太长,时常是防不 胜防,以致海警频繁,几乎成了朝廷的一块心病。永乐即位后,就想扭转这种被动尴尬的 局面,平息沿海的烽火硝烟,所以,他两次派使臣诏谕扶桑,这才有了扶桑贡使突然登岸 的好消息。 内阁就在大内的东角门外,文渊阁也不远,工夫不大,解缙等几人就到了,兵部和礼 部在大明门外,所以,金忠、李至刚和内阁的几人前后脚进了武英殿便殿,行礼后按官职 大小在御座前分两排站定。 “中国和扶桑的关系大家都知道,”永乐首先说话,“元初,倭奴桀骜不驯,元世 祖一怒之下遣十万海师伐之,不承想天佑此夷,十数万人葬身鱼腹。太祖时的事不必再说。 朕承继大统以来,两次派使臣诏谕,李至刚应该清楚,一为海盗的事,二为两国正常 交往。今天,扶桑贡使已在宁波登陆,因有前嫌,该怎么接待,请几位议一议。” 郑赐说:“多年没有交往,海盗纷扰,又有和乱臣胡惟庸的事,所以,宁波府的官员 吃惊不小,一面安置,一面快马把消息报到京师。扶桑贡使也是不懂规矩,一上岸就忙着 交易,驿馆里空着,大街上却热闹起来。把他们带来的漆器、折扇、刀具全部拿出来换了 丝绸、布帛和瓷器,甚至把所佩的刀剑也变卖了换成了上好的茶叶。” “陛下常说知无不言,”郑赐话音未落,李至刚说,“既叫臣来,臣不能不说两句。其一, 太祖时扶桑助逆胡贼一事要说说清楚;其二,外使进入中国,不得私将兵器卖给百姓,扶桑贡使之妄为,有违我大明律例。应下诏有司,仔细核验其船舶,违法者解送京师问罪。” 乍听皇上召唤,李至刚喜出望外,还以为是官复原职的喜事呢,说及扶桑的事,他才 明白,召他入宫,不过是因他原为礼部尚书,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罢了。他有些失望,又想在皇上面前表现一番。 慌不择路,他又错了。皇上岂不知太祖时的事?知道了还要遣使,若是此番惩戒了, 不是又断了交往?话一说出,他就后悔了,见皇上面无表情,心里更加绝望。 “陛下,自前朝和扶桑交恶以来,已百年有余。凭几个孤岛敢和我天朝大国抗衡,皆因波涛凶险,迢遥数万里之故。”解缙明白了皇上的意图和一个泱泱大国的价值取向,侃侃而谈,“臣以为,胡惟庸之事已过去几十年,未必就是扶桑国王之意,抑或其为海盗所 为也未可知。只因当时全意放在穷追奸党上,未辨真伪,也就和扶桑绝了交。陛下天高地 阔之心,两度遣使诏谕,显见其王为陛下所感,有通好之意,遣来使臣。臣之意只说以后 的事,说朝贡,说贸易,说海盗之剿捕。” 解缙的话深谙了永乐的心思,他面露喜色,微微点头。 “臣也是大绅的意思。”黄淮说,“既是远道而来的贡使,又携了国王的表章和贡物,宜当待之以番国之礼,赐其国王以冠服、龟纽、金章,以示我大明不计前嫌的交往诚意。” “不过,”杨荣说,“其使私售兵器及海盗屡次犯边之事要有个说法。” 金忠胸有成竹地说:“扶桑贡使陛见后,我可继续遣使随其还扶,一为礼节和重视;二为秘密查访,实地看看扶桑国王和海盗究竟有无瓜葛;三是使臣携皇上圣谕下旨扶桑国王直接发兵捕治倭盗,其是否真诚一目了然。” “就依诸卿所言。”永乐云开雾散,一块石头落地的感觉,连眉宇间都挂着笑。扶桑不同于朝鲜,虽隔海遥不可及,百余年来几乎是敌对状态,倭寇和其王的关系也就顺理成章地连在了一起。永乐期望也期待通好,能解决了倭寇之扰最好。 有人比喻倭患为大明的疥癣之疾,可这疥癣之疾多了,挠来挠去的,也就成了心腹之患。 “着礼部以番国礼节接待,视其贡物多寡备足回赐之礼,并赐其国王原道义以番王冠服,以示认同。”永乐话锋一转,“至于私贩兵器一事,不可太囿于成宪。外夷修贡,千 难万险,其花费或可是以生命为代价,卖些东西乃至禁品弥补费用也在情理之中。从大局 着眼,教化为先,不能凉了远夷向化中国之心。” “臣谨遵圣谕!”几个人一起跪下行礼。 “杨荣,去都督府找刘江,去工部找宋礼,”永乐又在琢磨着另一件事了,“问问朕令京卫、浙江、湖广、江西、苏州、福建所造海船境况和匠人征召事宜,金忠留下,其他 人可以退下了。” 扶桑国王原道义为表示真心与大明修好,待明使随贡使返扶后给予了隆重接待,并 按大明皇帝所谕,派出船队和大明海师配合,分别下海追捕倭寇,将罪大恶极的二十人还 解送到了明廷。永乐大加褒奖,再赐冕服、帛钞,不过,他倒要看看他在处置倭寇头目 上的态度,遂将二十人又转交扶桑。谁知,大明东南上万里的海岸线上,因倭寇劫掠而报 警的烽烟依然不断,朝廷只能是加强防范,训练海师,找寻倭寇踪迹。 第6章 踪建文永乐选智者 乘长风龙江造大船(1) 众人退下,便殿内只剩下永乐和金忠两个人。永乐赐座,面带微笑,显见着君臣的关系很不一般。 “朕反复思量,”永乐说,“比来比去,内官中再没有比郑和更合适的人选,只是不 知其能否当得起此番重任。” “皇上敬请宽心,”金忠信心满满,“三保虽未曾独自带兵,但他在皇上身边历练了 二十多年,有勇有谋,面相上都有个帅才相,臣在私下里也问过袁珙,所见略同,陛下尽 可放心,大胆使用。” 永乐深深地点点头,慢慢陷入对往事的沉思中。 建文四年,他率燕军攻占南京后,当时宫中起火,十分混乱,谁也不知建文是逃了还是死了,军士和太监们从乾清宫的大火中找出了一具已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乾清宫还能 有谁呢,大家都说是建文帝,后来还讨论了是否以“帝”礼安葬的问题。 然而,有关建文的言论并没有随着埋入地下的那具焦尸而终止,倒像是附着了地气, 等待气候适宜的时候,终于漫散开来。似乎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说建文根本没死,那年装 殓的是他妻子马皇后的尸体;还说他由十几个文臣护着,换上太祖在世时为他备下的僧服, 剃度为僧后由大内鬼道逃到城外,浪迹江湖,云游四方;还有的说他剃度后由南京去了福 建,从福建搭乘外番的商船去了南洋募兵;还有的说是僧录司左善事溥洽为十几人发放的 度牒,让他们一路通关,畅行天下。三人成虎。传言多了,永乐也不得不信,他曾秘密安 排锦衣卫微服私访,收集的言论更让他惊诧,除剃度为僧、鬼道遁出外,还有人说他在西 洋已募集了数万人马。永乐坐不住了,他要派人到西洋去看看,而这么秘密的事,只有内 臣最可靠。 “皇上,内官监太监马三保到了,在殿外候着。”黄俨的通禀打断了永乐的沉思。 “朕已赐其姓名为郑和,有些日子了,为什么改不过来?” “奴才这张臭嘴,该掌嘴。”黄俨说着,就在自己的脸上象征性地打了一下。 永乐也不睬他,说了句“叫进吧”。 片刻工夫,一个身高九尺、体貌伟岸的白净脸大汉跪在皇帝面前叩头,礼毕,直起身, 他的跪姿竟和别人站着的个头差不多。 “奴才给皇上行礼,愿吾皇万岁、万万岁!”精神饱满,洪钟一样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余音袅袅。 “起来吧。”看着郑和在距金忠不远的地方站定,永乐的笑就有了些怪,弄得金忠、郑和都不知所措。 金忠中等个头略矮,在人群中不显山、不露水,若没有官服,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没有人会把他和二品大员连在一起。今天,当他和郑和摆在一起的时候,立时矮了一大截, 就像是大人带了个小孩子到宫里来,所以,旁观者的永乐忍俊不禁,点头道:“真乃朕的 天朝大使形象!”一句话说得郑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因为,他不知道,他马上就要成为、甚至连皇帝都不大清楚排名的、世界上第一支巨 大船队的首领官了,就要为一个时代之“先”了。永乐又斜睨了黄俨一眼,黄俨只得不情 愿地退下,不知皇上要给这同为内官首领的郑和一个什么样的美差。 “三保啊,朕交办的差事该有些眉目了吧?”永乐要别人称郑和,为显示亲近,他却 在叫着郑和过去的名字。 “奴才奉旨监造宝船,一要保工期,二要督船坚,”郑和的声音洪亮而圆润,“钟山 真就是为宝船预备的一座宝山,山上挺拔笔直的杉木,是桅杆的最好选材;二三人合抱不 过来的油松,耐海水,耐盐碱,是宝船的上好选材。有了这两大好,就近取材,加快了工期, 又保了船坚。再加上刘都督、金尚书隔三岔五来船厂巡视,别人哪敢怠慢?叮叮当当,忙 忙碌碌,好不热闹!眼见着一天天增多的排列齐整的巨船,看着南京船厂宏大的气势、壮 观的场面,真让人开眼,叫人高兴。奴才想,那些番邦夷人见了,不知要怎么顶礼膜拜呢。” 不只是见了船,见了你这中华第一号高高大大的使者,也该会让他们俯首帖耳吧!永 乐心里夸赞着,又问:“造出多少大船了?” “这个,实数说不好,五六十艘该是有的。” 郑和说。“可曾想过,为甚让你去监造吗?”永乐问。 “奴才当然明白,除了皇上信任,皇宫大内太监所管的司礼、御用等十二监,钟鼓、析薪等四司,银作、巾帽等八局中,只有奴才的内官监管着皇家所需和国家营建,这份差 事自然也就落在了奴才身上。还有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谁能有金尚书的神机妙算?” 永乐深不可测地看了他一眼,喃喃地说:“你所说的,工部一样可以做,朕是想让你 了解宝船的结构和使用方法,就像在两军阵前驾驭胯下奔飞的快马,风驰电掣,进退自如!” “皇上不是要奴才统领下西洋的船队吧?”郑和说着,眨巴着眼睛,猜测着,半信半疑。 听皇上说过船队的规模,这么大的船队怎么会交给他去率领呢?眼见着永乐肯定地点点头。 郑和立时紧张起来。 二十多年来,虽说在皇上身边学了一些文韬武略的攻防之策,真到了战场上,也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的皮毛之功,而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是一点一点历练出来的,突然把他推到 一线,还是在并不熟悉的大海上,皇上怎么想的,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又是什么! “皇上,奴才为您牵马坠镫是一把好手,刀枪箭雨里拼个死活、以身护驾都不在话下, 只是,没有带兵的本事,又是去大海上。奴才的命不值什么,耽误了皇上的大事,奴才就 是死上一百回也担当不起啊!奴才想推、推淇国公、成国公……” “住口!”永乐瞪起眼睛,随怒而起的褶皱横在脸上,给人以强大的威慑,“太祖在宫里所立木牌写得什么?‘太监干政者斩!’你要干政,给朕做主吗?” “请皇上赐罪,”郑和庞大的身躯“扑通”一声撂在地上,以头触地,颤抖着说,“奴 才不怕死,只是替陛下、替大明着想啊!” 金忠平静地劝道:“皇上息怒,郑和是个高大的老实人,不会玩半点虚伪,这么多年, 臣看得很清楚。” 永乐留下金忠,就是担心郑和不敢接这个差事,两人说僵了不好收场,由金忠转圜, 果不其然,金忠就派上用场了。 “郑公公,皇上所虑不止是在带兵上,要说督师海上,丘福、朱能比得上平江伯陈瑄吗?自永乐元年开始,陈瑄就运粮辽东、北京,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又有哪个倭寇、 海盗没交过手!皇上之所以任用你,自有用你的道理,皇上看人不会错的。” 第6章 踪建文永乐选智者 乘长风龙江造大船(2) 殿内一阵沉默。郑和似懂非懂,还是不大明白皇上用他为帅的道理。 “此番是出使西洋,”永乐说话了,“你的祖祖辈辈都信奉回回教,知晓回回习俗,这一点别人比不了;再一点,和金尚书一样,你是朕的心腹之臣,在外廷不能说的,在内 廷就可以说。” 永乐“心腹之臣”的话让郑和霎时受到了巨大的震颤,他出生入死跟了皇上这么多年, 除了张玉等几个战死的武臣外,皇上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也是第一次称他为“臣”。 他直挺挺地跪着,面色潮润,热血沸腾,钟磐一样的声音又一次在殿里响起:“皇上尽管 吩咐,奴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才像心腹之臣说的话,起来吧。”永乐又一次使用了心腹和臣子的字眼,掏心掏肺,说得郑和恨不能也扒开胸膛,向皇上明示自己的一颗赤胆之心。 “听听皇上给你的差事就知道为什么非你不可了。”金忠插话道。 “朕给你的差事有五件,”永乐郑重地说,“第一,宣诏海外,恩及万邦,内安华夏 , 外抚四夷,使四海之内皆奉我大明正朔,共享太平盛世。第二,联络土人牵制帖木儿。平 羌将军宋晟密报,西域撒马尔罕大汗帖木儿扣留我使臣多年,已集结几十万大军要东下攻 我大明。朕不大知其底细,虽命西北疆严兵以备,还不踏实,你率二万余人浮海至古里国后, 若能联络当地番王夷兵从南面策应最好,不一定实战,虚张声势,声势越大越好,意在牵 制。第三,与沿途诸国进行贸易。我天朝大国虽说无奇不有,然天下之大、之奇远非我能 想见。不是有这样一则笑话吗,说南人不信北方有千人之帐,北人不信南人有万斛之舟, 山中人不信有鱼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鱼,何也?见识!朕遣你出使,互市贸易不 仅要奇珍奇宝,奇闻奇事、奇技奇巧也要收集,孟尝君所谓‘鸡鸣狗盗’之辈尽有益也!” 郑和听着,虽觉皇上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但除了信奉回回教一条,其他的事别的将帅 也做的来,不过,能让一个皇帝推心置腹,该是内官的莫大荣幸了。他不敢插话,垂手恭听。 “为善者善之,为恶者恶之。”永乐语气加重,似有所感,“泱泱中华,声名远播。 偏僻之邦,仰慕我中国文化,或朝贡、或贸易、或久居者,尽力予以方便,再难,也不要 阻挡了其向化华夏之心。不过,去年在三佛齐,还有杀我使臣、阻拦到中国的朝贡者,尔 等倘若和此类妖人邂逅,也不要手软,快刀乱麻,必以剿之为快畅,也为地方除害。第四, 打掉倭寇和海盗之猖獗势焰。虽然朕已谕旨,日本国王原道义也在派兵捕倭,但收效甚微。 倭寇与海盗时而联手横行海上 , 已成蔓延之势。朕所以给你二万余将士,就是要杀一杀倭 盗之嚣张气焰,还朕一个海上清明。第五……” 永乐压低声音,环视左右,见宫女们离得老远,遂说道,“也是最主要的,金尚书知 情,正是朕在外廷不能说的,就是寻访建文足迹。” 郑和心头一震,整日里跑船厂,街头巷尾的议论他知道一些,但皇上把这作为一件重要事项交给他,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你大致也听说了,乾清宫大火烧死的,不是建文,是他的皇后,说建文已由鬼道潜 出,浪迹天涯,甚者说已到海外募兵。朕虽不信,却不能不防,他若和帖木儿一类狂徒联 手,是我大明不小的忧患。所以,你每到一处,都要仔细查访,不声张,不打草惊蛇。宁 信捕风捉影,不可疏忽纵之,一举成擒最妥。朕再给你派王景弘等几个熟悉建文的内臣随 着,就好辨识了。” “奴才明白,肝脑涂地也要办好差事,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不怕建文一点点募兵,就怕他撞见了帖木儿,一拍即合,事还真就麻烦了。虽然皇上即位后不断遣内官出使,但这一次却不是一般的出使,有军事任务,有秘密使命,哪怕是其中的一件,也不敢小觑,郑和瞬间就有了千钧重担的感觉。 “你且回去准备一下,一要考虑选一个副使;二要找平江伯聊聊,要知道怎样指挥海上庞大的船队;三要更多地熟悉各船性能,以便熟练驾驭,避害趋利。下去吧。” 郑和又磕了一个头,伸展着已经跪得麻木的双腿,退了出去。 杨荣分别到五军都督府和工部找了刘江和宋礼询问、商度,情势看好,他反倒觉得,由自己转述还不如让他二人直陈呢,于是干脆带二人来见皇上。听说是在单独召见郑和, 只有金忠在场,就在门外等着,直到郑和大步从里面出来和三人打了招呼,才由黄俨通禀 后进殿。 “朕听郑和讲,”永乐首先开口,“从钟山就近取材,材质得心应手,进度很快啊!” “应该说是天佑大明,”刘江扯开大嗓门,大手一挥道,“钟山的云杉、油松和棕树又硬又直,好用嘛!皇上犒赏又多,工匠们心气顺 , 劲头高,二年多来,光这京卫的龙江 船厂就造了四十余艘巨船,个顶个的漂亮结实。” “登过了造好的船?” “臣想着说不定哪日皇上会一纸敕命,叫臣航海西洋或下海捕倭呢,不但登过,每一艘大船完工,臣都要亲自督阵,到长江里航行几十里,好用,非常好用!” 龙江船厂隶属京卫,在都督府刘江麾下。这个船厂是在元代旧船厂的基础上改建的,有很深厚的制造基础和技术优势,洪武年间建造的大小船只少说也在几百艘以上,能工巧 匠多达数千人,连永乐即位后新建的浙江、福建、苏州等几个船厂的匠师都是从这儿拨去的。 “只是没在海上试过,风平浪静的江水与风高浪急的大海对大船的考验大不一样啊!” 永乐想得更远、也更实际。 皇上单独陛见了见过战阵、颇有些智谋的郑和,刘江开始还没往深里想,见皇上不接 他的话,金忠也不言语,才明白下西洋的统帅已经敲定了,难免有些失落,更对皇上用中 官驰骋海上的做法不大满意,又不便多嘴,僵在那儿,默然不语。 “这个,陛下不用担心,下一步就安排大船到海里去试试 , 以确保浩渺大海万里航行 的顺畅。”宋礼信心满满,“其一,巨船远航西洋之际,还会带足随船的匠师,从维护上 予以保证;其二,按陛下旨意,建造巨船的本身就为抵御风浪。龙江船厂所造最大之船, 长有四十四丈余,阔有一十八丈,九桅十二帆,整整装下一座奉天殿还有富余呢!中等船 也有三十七丈长,阔一十五丈,也比奉天殿略长一些,若不遇极恶劣的飓风天象,几十艘 巨船星云一样镶嵌在大海上,那才真叫壮观呢!” 沧海一粟!永乐默念着,与横无际涯、苍穹般的大海相比,不要说船,任何一件庞然 大物,就是钟山,就是整个南京放进去,也不过九牛一毛,微不足道。永乐望着远方,满 腹心事,他的心好像已随着下西洋的大船颠簸起伏在了茫茫的大海上,他不敢想象黑夜中 的波诡云谲,就是这白昼的惊涛骇浪也足以让人惊心动魄。从准备下西洋那天起,就有人 不断上折子,说皇上兴师动众,好大喜功,空耗国家糜饷。当然,他的那些旨意里,也只 能说些宣谕海外的冠冕堂皇的原因,军事层面的不能说,还有更隐秘的,也不便说,他只 能以自己的一己之身承受臣子们善意的不明就里的质问,以皇帝之威权震慑那些恶意的伺 机而蠢蠢欲动的人。 “朕拟于春夏之际启动西洋行程。凡通晓天文地理、牵星过洋航海之术、各式东西洋 针路簿、船舶驾驶、修理之人及官校、旗军、火长、舵工、班碇手、通事、办事、书算手、 医士、铁锚手、水手、木艌手等,于五月末统一到兵部武选司挂名,随船远航西洋,一应 俸禄优厚;朕和金忠商定,拟用内官监太监郑和为出使西洋正使、总兵官,你等看看还有 何不妥?” 皇上的思虑还有不妥?明摆着的事,今上对太监出奇地信任。在他即位的两、三年里, 太监奉使已成了家常便饭,侯显、乔来喜出使乌斯藏,李达出使西域,海童出使鞑靼、瓦 剌,敕劳、往谕爪哇、暹逻、满剌加的太监不绝于途。不过,那都是些小小的使团,与郑 和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下西洋之事虽已在大家的意料之中,但皇上一说出来,让一个太监率领二万多人的海 上船队出使西洋各国,众人心里还是不大舒服。但皇上已提出人选,还容置疑? 几个臣子不说话,永乐就知道他们心里或多或少的抵触和不满,进一步解释道,“洪 武年间,三保曾随朕多次巡边,靖难时也在朕的左右,无论智识、计谋、胆略、马上步下 功夫在内臣中都堪称一流。” 金忠也忙来打圆场:“在皇上身边,郑和表面上是内侍,实际上却是个护卫头领,洪 武二十三年北征蒙元乃儿不花,郑和第一个冲进敌营;靖难时,也是郑和多次以高大身躯 为皇上遮挡箭雨,立下不少战功。所以,皇上即位后,就赐他‘郑’姓,单名一个‘和’ 字。可以说,郑和有过带兵的经历。此外,列位想想,郑和身高近丈,虎背熊腰,壮如雄 狮,声如洪钟;做事有条不紊,处变不惊,就这临大事而不乱的儒雅气派,是不是足以彰 扬我大明皇上威加四海、抚绥万邦的天威?郑和为使臣,是皇上慧眼识人哪!” 这一番剖白,还真让几个人对郑和有了新认识,宋礼虽不大知情,但郑和于外廷大臣 的谦恭有礼他是知道的,不是狐假虎威、不可一世那种人,心中也就释然了。杨荣因在内阁,和郑和早就认识,也听说过郑和的一些事,此时,瞥见皇上期待的眼神,顺水推舟道:“郑和年轻有为,处事妥当,皇上没有看错人。” “郑和的事容朕细细斟酌,”永乐的人选虽然定了,但还是假意谦逊一下,让臣子们心里舒服,“你们各自回衙理事,金幼孜草敕,征召材人,全力做好出使西洋准备。” 第7章 陈总兵濒海筑津门 郑天使骞旗下西洋(1) 从武英殿出来,郑和激动不已。宫里的一个太监,就要统帅数万将士出使西洋了,那 是皇帝多大的信任啊!这份差事若做不好,投海自尽、死上十回也难报皇上的知遇之恩。 此刻,他不再谦逊,满心里都是圆满完成大业的设想。他一点不敢耽搁,匆匆赶回内官监, 让小内侍打听了一下,平江伯刚刚从辽东运粮回来,就派人投了名刺,约定晚膳后拜望陈瑄。 平江伯陈瑄的府邸位于南城的三山街上,一二品大员的规制,因都是朝廷所赐,礼法 所限,在建筑风格上千篇一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进门厅三间、中堂五间的院落, 陈瑄是伯爵,在装饰上略高于一品,后院还有一个小花园,比较精致,倒成了这座官邸的 点睛之笔。 陈瑄与宫里的大太监郑和等都不熟识,说来也是笑话。谁都清楚,郑和是皇上跟前炙 手可热的大红人,人人都恨不能伸伸手,暖上一把,陈瑄却是躲得远远的,一则是他骨子 里就不愿和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宦竖们打交道,当不得男人使,更当不得女人使,说白 了,就是一群无根的废物。二则源于他将军百战的铁汉性格,那些弱不禁风的人又怎么上 得了战场呢?后来,当他听说貌似巨人的郑和也是阵前的一把好手时,还是半信半疑,不 过,事不关己,他也没必要去较这个真。今天,这位大太监就要登门了,他来干甚?有心 避而不见,但郑和的来头太大,说是奉旨拜师,嘿!还真没有办法,只能在家中等待,很 不情愿。只不过这一见,就让他彻底改变了对郑和的看法。 申时刚过,就听得门外一阵喧哗,知是郑和来了,陈瑄也不出去,只在书房里拿一本 闲书翻着,优哉游哉,直到家人通报后把郑和领进书房见礼,他才慢慢站起来,拱手,算是还礼,冷冷说了句“看座”。 见陈瑄如此傲慢,郑和心里老大的不自在,淇国公、成国公又怎么样,还不是恭恭敬 敬,一个伯爵就这么摆谱?但因他心中素来敬重这位武艺高强、且比自己年长很多的将军, 何况又是来拜师学艺的,郑和心里的不爽一闪而过,随着陈瑄的手势坐在了客人的位置上, 那张太师椅,只坐了一个边,这让陈瑄心里一动,真这么谦逊? 郑和把茶盏稍往里挪了挪,又拱拱手,谦恭道:“陈总兵年轻有为,少年为帅而摧锋陷阵,谋而后勇,战阵之大名如雷贯耳,在下仰慕之情深藏心中十几年,今日才有缘登门领教啊!” “虚度几岁,生在战乱,欲摆脱而不得,糊口而已。浪得虚名,让公公见笑了!”陈瑄敷衍却故作认真,眯着眼,嘴角微翘,露出不屑。虽觉郑和与黄俨有所不同,但也不想 多费口舌,想着尽早打发了了事。 郑和完全明白了陈瑄的心思。 秦汉以来,宦官干政,秦有赵高,东汉有“五侯”、“十常侍”,唐代的李辅国等一批“代皇上处理外事的人”,世俗的眼光,太监里就没有一个好东西。郑和无以自白,他 年幼入宫,被阉之时尚不晓事,只是跟着今上,在战场上拼出了一番业绩,除了身体的缺 陷,和其他武将又有什么不同?眼下,他是来请教的,他又怎能表白,又如何自白! “让在下尤其敬佩的,”郑和决定,以最大的忍耐扳回陈瑄的世俗眼光,哪怕是一点点。 “是大帅数年来的海上功业,输粮辽东、北京,痛击倭寇、海盗,于风涛浪险的茫茫大海上自由驰骋,为朝廷屡建功勋,皇上也常挂嘴边。三保今天来,就是奉了圣意,向陈帅学这驭海之术的。” “公公莫不是也要学我‘四海’为家了?”陈瑄故作骄狂,没能赶走郑和,换来的却 是郑和一以贯之的谦和,他的心里也感觉着自己有些过头,语气便缓和了。 郑和欠欠身,带着笑,忙说:“正是,正是。陈帅也早听说皇上的西洋之举了,没想 到,这副担子就落到了在下身上。蒙圣上器重,今儿午朝后召见就说了命我为下西洋正使 的事,末了,还特遣我来向大帅讨教。” 预料之中的事,陈瑄心中还是一动。这么重大的举动,皇上居然没用他这个已漂泊海 上多年的平江伯,而是用了一个太监?真有些令人费解,但这个念头也只是突然一闪就过 去了。近年来,他见识了今上的用人,无论是守御边疆的大将顾成、宋晟、何福,还是朝 廷各部院的郁新、蹇义、金忠、宋礼,包括自己在内,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可谓是人尽 其才。今用太监郑和下西洋,使每一个人鞠躬尽瘁的各尽所能,也未必不是皇上的深意所 在。朝廷的大局他不能妄猜,倾囊相助是他对皇上的尽忠。越是这么想,也就越为郑和所 感,他的态度也就根本转变了。 “皇上所差,岂能是‘讨教’,对我来说,那就是圣旨,陈某怎敢不驱奔从命?”虽 半是玩笑,陈瑄的言语中已透着传经送宝的暖意,“我也是几年浮海,有一些心得,不妨 说与公公。” 第7章 陈总兵濒海筑津门 郑天使骞旗下西洋(2) 陈瑄目光深邃,望着远处,不知怎么,思绪一下就回到了当年筑建津门的场面上。 “大帅,前面就是直沽了,这一次,总算是平安到达啊!”漕运总兵官平江伯陈瑄的座船上,副千户刘纶兴奋地说起一路的顺畅,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一年多的时光里,陈 瑄所率的水军及海运舟师忙碌在大明的万里海疆上。一船船的粮饷、禄米在滚滚的波涛中 运往辽东或直沽,由直沽再抵北京。从南至北,由北还南,一年中数次往复,那湛蓝的海 水、汹涌的涛声似乎已融入了陈瑄的血液中。这一次,皇上又给了他新的差事,那就是在 运粮北京的同时在直沽建起足以存贮百万石禄米的大仓,有了存储之地,中途周转忙碌而 又紧张的状况就可以大大缓解了。 陈瑄抬眼望去,波光粼粼,碧水拍岸,岸上很远的地方稀稀松松点缀着一些散落的民居, 他不无感慨地对刘纶说:“改口,该叫它天津才对!建文二年,不,应该是洪武三十三年 冬,靖难之役打得艰难,今上所率大军由通州运河经直沽南下,连打几个胜仗,皇上认为 这是个吉祥的兆头,即位后,几个当年跟随的武臣闲聊时又向皇上提起此事,皇上一高兴, 赐名‘天子津渡’之地,这不,就叫天津了,以后一定记住,叫天津。” 永乐即位后,连建文的年号也废弃不用,而是继续使用父皇洪武的纪年;天津的名字也是如此,习惯叫法和新叫法总有一段磨合期,但必须适应新叫法,所以,陈瑄既对自己、 也对刘纶进行了纠正。 “此处既是运河至北京的咽喉,又是海上运粮北京的最佳落脚地。皇上令我在这里停 船建仓,似是当年就看到了她北京的海上门户的兵家之地。你想啊,既建仓,必驻军,仓 越大,驻军越多,实为屏蔽北京之海上门户,皇上眼光高远,令人折服!” 在平江伯陈瑄的操持下,永乐二年,在建设粮仓和驻屯营房的基础上,天津作为一座城市的肇基由此拉开。 船队靠岸,三成官军将粮饷装入小船,由运河送至北京;七成的人则会同各处陆续到 来的工匠、木匠全部投入到粮仓的筑建中。粮仓工程刚刚开始,永乐又由京师派来官军助 建,一万多人奔波于方圆十几里的工地上,抬木的、运砖的、挖土的、砸夯的,一派繁忙 景象,劳动号子此起彼伏。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用石灰、糯米浆、黏土杂糅成混合土, 对仓舍的基座进行夯实,果然在防鼠、防虫和防潮上发挥了巨大作用。 陈瑄带着陈珜、刘纶奔波在工地上,喜悦之情自不言表。半年多的光景,一个接一个的贮粮大仓拔地而起,营帐般相互依偎,蔚为壮观,存储规模很快就达到了百万石之数, 因而被称为百万仓。 正如陈瑄所料,粮仓建成的同时,由南京而来的助建官军大部分在天津驻扎下来,建制上为一个卫,称为天津卫。作为军营和将士家眷居住之所的土木结构的房屋、营房的建设陆陆续续持续了两年多。 国廪重地容不得半点疏忽,随着存粮的日多,永乐很快又在天津建起了左卫和右卫, 约近二万的官军日夜守卫着百万仓储和海防的天津门户。 漂亮地完成了天津海运仓的营建,陈瑄受到了皇上的隆重奖谕。踏上回程,他又一次 回眸那一片片鳞次栉比的仓群和军营,晨曦中的淡淡炊烟,兵卒们换岗和操练的身影,影影绰绰营房里将士家属子女的来来往往…… 陈瑄只知道他在天津建起了一个个大仓和一处处军营,他不知道他的百万石粮饷收贮 的小港日后会成为一座大型城市的肇基,会成为一座年吞吐量上亿吨的大港。的确是难以 想象。不惟他难以想象,他的继任者也同样想象不到,因为,那已是六百年以后的事了。 陈瑄抬手遮住了刺眼的阳光,久久地凝望着那一片宁谧的港湾,皇上封他一个平江伯, 是否就料定了他的一生都要和他原本陌生、后来却越来越熟悉和喜欢的江海河湖打交道呢! 事实也正是如此。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郑和想,虽然自己离三顾茅庐的诚意相去甚远,只能说明陈瑄不同于一般的凡夫俗子! “赐教,赐教,”郑和喜上眉梢,“皇上在国子监释典先师后,能像监生一样静听祭酒胡俨讲学,我一个太监,能承大帅教诲,不是三生有幸又是什么?”郑和继续打他的谦 恭牌,“只是三保愚钝,不明之处会反复询问,大帅不要嫌烦就是了。” 有心人就是不一样!郑和不但从皇上那儿学得了搏击和韬略,看来还读了不少书,连说话都文绉绉的,引经据典。陈瑄喜欢这样的人,他已完全为郑和的诚意所征服,愿意将 自己的见识马上和盘托出,让世间又多一个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他轻轻啜了一口茶,沉思着,眼前,又似是挥师驰骋的大海之上了。 “万里波涛中有一处存贮货物的仓储尤显重要,就像天津之仓,航行中一定要深虑。” 陈瑄精神抖擞,就在几案上边比划边说,“再说这几十艘海船的指挥吧,横向扇形铺开后, 头船和尾船相距有数里之遥,若指挥不灵,波峰浪谷,船队就散了。第一重要的,是主帅 的座船,要在整个船队的前三分之一处,在众船的保护之下。座船一般比较大,尤其是这 次下西洋的大船,听说最大的修有四十余丈,阔近二十丈,比我的海运漕船大多了。海途 不平坦,尤其是从未涉足的生海,要安置小一点的船在前面,边走边测量水深,以防大船 触到暗礁上。前面有了紧急情况,或是旗语或是灯语或是几声炮响就能表示紧急程度,传 到主帅座船就能让众船一目了然。第二,就是先锋船,一定要选精明能干、又有航海经历的人任指挥,既能处变不惊,又要化解险情,还要长于和当地土人打交道。每到一地,首先要搜寻土人中的浮海人作为领航员,有了好的领航员,整个船队就轻松多了。你奉回回 教,去西洋有优势,虽然轻松,万不能大意,毕竟船型不一样,对人家也不是真了解!” 说到这儿,他又呷了一口茶,摆弄着手里的一个玩具式的铁锚继续说,“西洋征途的海上凶险,除了天气地理因素,第三就是防范沿途的海盗、倭寇了。你知道,我中国东南 沿海,北自辽东,南至福建、广东,主要是源自日本的倭寇和当年太祖爷所击败的浙东方 国珍、东吴张士诚余部及其后裔,几十年海寇生涯,风狂浪巨,抢劫为生,他们已变成了 一群野人,凶残暴戾,诡计多端。我遇到过,因为有备,所以,杀了他个片甲不回,这以 后就不敢轻窥我的漕船了。你出长江向南,就是大海,要把官军配置好,不管前后左右哪 一处遇到意外,都能应对自如。出中国海再往西,风险更大,路径生疏了,海盗也会有, 垂涎船队宝物的番王土贼也难免,时刻留意才能万无一失!第四是航向辨别。每一艘远航 的船上虽都装有罗盘导航,却不能尽如人意。受海上飓风或地势影响,罗盘时有失灵的现象,所以,主帅座船和先锋船,一定要配上懂天文的人,用对星相的观测以校正罗盘所向, 保证船队航行方向。为便于今后的航程,每到泊港时,要考虑在陆路高地建陆地航标。磨 刀不误砍柴工,看似麻烦,实则捷径,无论是归途还是下一次远航,它可为你省下不少心 力呢!还有就是,笨办法,多仪并用,才能使这一庞大船队不至迷失方向。” 郑和听得入神,他只能凭想象和年幼时父亲的只言片语去猜测那浩渺无尽的大海中的 一切。 他的祖父是曾到过伊斯兰圣地麦加朝圣的人,那是穆斯林一生的荣耀,就因为有着这么一次千难万险的经历,祖父的终生都被教人尊重着,称为“哈只”——意即进行朝觐、 并按规定完成朝觐功课的人。郑和那时年纪太小,隐约能记起一点点祖辈远涉重洋朝圣的故事,也只是故事。因为,故事本身的美好就把一切凶险的恶事遮掩了。 第7章 陈总兵濒海筑津门 郑天使骞旗下西洋(3) 不久,他自己就要带领一支庞大的船队漂洋过海了,或可又一次到达那方心中的 圣土。他没有子孙,他的这份荣耀再没有一个可以分享的人。他的心头一酸,眼睛有些潮润。 当郑和觉察到陈瑄不说话、已在凝神注视自己时才回过神来,歉意道:“陈帅的点播 实在到位,随着你说话的思路,我已然漂泊在苍茫的大海上了,想起了祖辈的往事,故有些失态,敬请见谅。” “哪里!哪里!老夫何敢说‘点播’,只是一点感触。据我所看,如此巨大的举动, 任何一个番国都不敢想象,名垂青史,不在话下,郑和的名字一定会和下西洋永远连在一 起的。” “大帅过奖了,”郑和拱手道,“能不能完成皇上的差遣心里还没底,哪敢捞什么汗青之功?最让我担心的还是海上飓风所致的惊涛骇浪,天翻地覆的感觉,想起来都心惊, 不知大帅可否遇到?” 郑和想象着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壮观,在旁观者眼中,那是惊天动地的震撼风景, 浪涛越大,旁观者越刺激;但对于漂泊者来说,那就是横行于海上的凶神恶煞了。 “当然,”陈瑄一笑,知道郑和想问举措却又羞于启齿,遂继续道,“因时因地制宜 最为紧要。方才我说了,一定要有懂天文的人,其因就在这里,若能提早一、二日或更早 看出飓风迹象,收拢船队驶入附近岛湾暂时一避最好。水火无情,千万莫逞一时之勇!若 是突遇此情,我也没有太好办法,只能放下巨帆,减少阻力,随风就势漂泊,之后再予集结。” “三保此来不知长了多少见识,甚至想跟着大帅往辽东走一遭,实际体验一番,只是 没这个机会了,估摸着借着季风,六月就要开船,我还要准备,遇到难题,会随时讨教大 帅的。” “兵部今日已接到选人的圣谕,我的船队一定会贡献一批有阅历的人,之后再补充一 些新人,所以会在南京耽搁一段。有事随时来,但六月份启航,季风不对,如皇上定了, 你可先到福建,九、十月份以后乘海上东北季风才可张帆西下。定知一日帆,使得千里风, 老夫在这里先祝你一帆风顺了。” 永乐三年六月十五,冉冉升起的红日把碧波如镜的江面映照得闪闪发亮,大江宽阔, 苍茫万顷,珍珠般闪烁的天光水色铺满了长江,那规则的一圈一圈放大的波形像是听到了 冲锋的号令,一波一波的从那巨帆如峰的港湾里推出来。大明开国以来,确切地说,应该 是永乐登基以来的又一件重大的盛事就要从这里开始了。 南京郊外龙港的江岸上,人声鼎沸,欢歌如潮,在奉天殿举行了隆重的遣将出征仪式 后,郑和出宫,擎着皇上授予的节钺在如林的旗帜和催人奋进的鼓乐声中登上了停泊在长 江江面上最大的宝船,他就要带着风雷激荡、万里奔波的豪情,裹着迷雾,踏着浪花,冲 破从异域滚滚而来的陌生的波涛,开始领略新的、神秘的、从未有过的新奇了。 随着“出使西洋正使、大明统兵总兵官‘郑’”字大旗在仪卫簇拥下、无限庄严地安 插在郑和的座船上,似来了一阵风神的灵验,各色旗帜也在巨船上呼啦啦飘荡起来,为这 蒸热的南京平添了几许清爽。 “奴才不会辜负皇上和殿下期待,除倭灭盗,教化四夷,彰我皇帝天威,使我大明恩 德礼义远播海外。”郑和与副使王景弘同时跪下行礼,全船官兵、匠人一起跪下,向代表皇上直送到座船上的皇太子朱高炽最后拜了三拜。 皇太子也有些动情:“起来吧!此去西洋,路途艰险,虽天眷大明,七灾八难在所难 免,孤愿你等同心协力,云帆高挂之际,早传捷报。” “谢皇上,谢殿下!请殿下下令起锚。” 随着朱高炽一声长长的“启航——”的号令,一支带火的羽箭射向了西南的天宇,座船上发出了三声巨炮的轰鸣,世界上最庞大的船队开始了踏向一片陌生海域的征程。千帆 飘飘,旌旗猎猎,把这一段长江染成了生动的彩色海洋,壮观,热烈,不同凡响! 随着前导船的起锚,停泊在江面上的四十艘巨船在与苏州刘家港内驶出的二十三艘巨 船会合后顺流而下,渐渐驶出长江江面,驶入了浩渺无尽的蓝色中。 永乐虽没有走出武英殿,但他的目光、他的心境始终在无形中追逐着郑和的身影,浩荡在万里海洋上。 一个心态从容的人,在一览众山小的气魄中,强烈地领略了那种驰骋世界的豪迈,成为十五世纪初宏大的海洋和谐文明的缔造者。 这样一支带着和平和友好使命的巨大船队,没有开启、也无意开启世界上奴役他人的 殖民史的先河,倒是近百年后、驾着几只小船的欧洲探险者在对地球的懵懂中用枪炮利器 占领美洲,把血腥播撒给了土着的印第安人,继而引发了世界性的掠夺和殖民。 第8章 使撒国给事中遭囚 战西域帖木儿称霸(1) 皇上,您想都想不到谁回来了?”一支巨大船队的远行,多日来,永乐又是兴奋, 又是忐忑,时常在殿里踱步,想象着郑和可能遇到的各种凶险。好不容易心境沉寂下来, 正要坐下翻阅奏折,黄俨却蹑手蹑脚进来跪禀,“是洪武年间出使撒马尔罕的傅安回来了! 十几年不见,竟是须发皆白的老人一般,奴才都不敢认了。” 永乐沉思着,想起了帖木儿的无礼和当年的那桩公案,问道:“还有别人吗?” “还有撒马尔罕使臣,叫什么虎歹达的。” “先让礼部把来使安置到会同馆歇息,只叫傅安进来。” 黄俨应着退了几步,转身去了。 “臣给事中傅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傅安俯伏,声泪俱下,见到皇上已泣不成声。 永乐过去没见过傅安,但眼前这个黑瘦而虚弱的鹤发老者就是傅安?他好像一时还不能接受。做燕王时,他从朝廷的邸报上知道傅安率庞大的使团出使撒马尔罕,后来就杳无 音信了。他即位后遣使敕谕撒马尔罕时,撒国可汗帖木儿声称,要带几十万大军亲见大明 皇帝。 好一个无礼的番酋。 永乐后来很快得到谍报,说帖木儿集结了八十万大军将东侵中国,他迅即命镇守甘肃的宋晟、镇守宁夏的何福严边为备,这面又遣郑和下了西洋。这以后又没了撒马尔罕的消 息。此刻,见使臣这副模样归来,竟不知是福是祸,更不知内中情由。但傅安一副骨瘦如 柴的身子,他实在心疼,遂平静说道:“爱卿请起,坐下说话。” “臣不敢坐。”傅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在外十几年,蛮荒草野,狂沙粗人,但他 还没忘了大明礼法,可未及说话,竟险些摔倒。 黄俨看了一眼皇上,又把椅子放到了他身后:“皇上赐你坐,不坐,是抗旨。” “臣的两腿实在是不听使唤,恕微臣无礼了。”傅安说着,拣椅角坐了。他还是十几年前给事中的官职,实在太小,皇上面前哪有他的座位? 傅安拭了拭眼角,开始了他万分痛苦的回忆和诉说。 一千五百人的庞大使团西出嘉峪关后,沿丝绸之路逶迤西去,眼前便展现了一个无比 广袤、荒阒、粗粝而壮观的黄沙世界,沿途虽也有绿洲、河谷之类的生命摇篮,但更多的 则是大漠孤烟的古道悲风。一路上,他们感受着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塞外苦寒,感受着唐边 塞诗人岑参、王昌龄的咏叹,感受着北风卷地的万里凝冰和令人心碎的天地悲歌。 踏上撒马尔罕的国土后,想不到,在他们期盼已久圣殿般的目的地,一座地狱之门却 悄然打开了,那种感受竟无以言表,那不是出使,而是远胜于路途上风刀雪剑、不是牢狱 而堪比牢狱的绝地苦难。 洪武二十年九月,撒马尔罕第一次遣使来朝,向大明象征性地贡上了马匹和骆驼。有 了这层朝贡的贸易关系,这以后,每年都要把最好的马驼贡给大明,洪武二十五年还另外 贡上了西域的绒布、镔铁刀剑、甲胄等。 洪武二十七年八月,帖木儿由过去的贡马十几匹一下贡了二百匹,还上表说,恭惟大 明大皇帝受天明命,统一四海,仁德洪布,万国欣仰。今特蒙施恩远国,使站驿相通,道 路无壅,远国之人咸得其济,无以报恩,惟仰上天祝颂圣寿福禄,如天地永永无极,云云。 溢美之词满纸满篇,连太祖都高兴得直夸其文采。第二年春天,便派出了以口才见长 的给事中傅安率领的一千五百人的庞大使团,出使撒马尔罕。 傅安一行历经沙漠瀚海,高山险谷,历时半年多才抵达撒马尔罕,但他们见到的帖木 儿可汗却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谦逊的君主了。走在街上,傅安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 哪是什么远方绝域的昏昧小邦,其都邑城池,富贵雄壮,比之南京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面是一座清真寺吧,金碧辉煌,通体用彩色琉璃石砖砌成;尖拱形寺顶,用黄金装 饰的巨大穹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步步近了,果然,连寺门都镶着翡翠和银饰,奢侈之 极!只不过日近黄昏,残阳如血,给撒马尔罕的整个建筑群都涂抹上了一层沉重得叫人心 碎的血红色,连街两旁各种宝石、玉器、貂皮、丝绸等贵重物品比比皆是的店铺,也在越 来越暗的晚霞中有了张开血盆大口的恐怖。 再往前,就是汗宫了,纵然没有大明皇宫壁垒森严的多道门禁,但一座汗宫就像是金 银珠玉堆砌起来的仙宫,其建造之豪华、装饰之考究,动若人间天堂,这在万里之遥的域 外真是一个奇迹了! “大明皇帝使臣给事中傅安见过可汗殿下。”那么多的使团成员,只允许傅安一人觐 见,连个通事都不让带,说是已经备好了。傅安举手行礼,见对面虎皮座椅上一个浓眉小 眼的人,很傲慢地后仰着。 “为什么不按遥远中国的礼节给本汗行跪礼呢?”那人咕哝了一阵,通事译给傅安。 “我大明皇帝乃天下之主,”傅安已看出端倪,轻蔑地一笑,“上朝大国四处出使, 东至日本、朝鲜、琉球;西至西域数十番国;北至蒙元及女真各部;南至占城、老挝、暹 罗、古里多国,所到之处,莫不华装盛彩,笙歌管簧以待,还从未听说,出使臣服之邦还 有跪礼一说。” 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千难万险为着友好跋涉而来,突然遭此带有挑衅口吻的诘问,傅安心头瞬间的反作用力促使他摆出了一副义无反顾的决绝姿态和天朝大国使臣的气势,携着 东方朝日升起的蒸腾之气,巨龙游弋,喷云吐雾,凌厉锐进,他怎么会屈服于貌似强大的夷狄之邦,哪怕你横刀在手。 “以真主的名义,你今天出使的番国就是要你下跪的!”听完翻译,帖木儿恼羞成怒, 吆喝了一阵,上来几个卫士就要按倒傅安,僵持之际,帖木儿又摆摆手,让几人退了下去。 傅安的强硬,帖木儿又心虚了。他没到过中国,但出使中国达七次之多的使臣虎歹达 给他详细描述过中国的强大,疆域之广,人口之多,军队之强,藩属之众,所有这些都无 与伦比。真要闹僵了,这么一个强盛的东方大国也不是好惹的,何况,自己的地界并不稳 固,所以才向大明称臣多年。 “让伟大的真主安拉饶恕你不跪的罪过,”帖木儿不得不退了一步,但他已下定了使 对方屈服的决心,“我且问你,带这样庞大的使团出使他国,除了心怀叵测还能作何解释?” “使团再大,也是阳光和平友好的使团,一百多年前成吉思汗使团的故事可汗想必不会不知吧。”傅安坦然,带着嘲讽的口吻轻松地抬起头,望着帖木儿身后的成吉思汗头像 及其周围色彩斑斓的装饰,讲起了那个世界历史上着名的因贪生战的故事。 第8章 使撒国给事中遭囚 战西域帖木儿称霸(2) “成吉思汗从遥远的东方派出了四百五十人的盛大商团,出使当时强大的花剌子模, 也就是我们今天的所在地,可因为有人贪图商团驼背上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就诬陷说商队 里藏着成吉思汗的奸细,愚蠢的摩柯末可汗便下令将商团成员全部杀死。这一背信弃义的 举动终于激怒了成吉思汗,他率二十万人远征,打败了拥有六十万军队的见财起意的花剌 子模,最先打下的就是这个撒马尔罕,而后是它的老都玉龙杰赤。花剌子模也没少祈求真 主的保佑,结果是国王败死,王子受伤逃遁,号称最强盛的不可一世的大国谈笑间灰飞烟 灭。今日可汗的意思,莫非也要将我这个使团以奸细的罪名杀掉,激怒我大明天子,你再重蹈花剌子模的覆辙吗?” 傅安以古喻今,告诉帖木儿这样一个真理,这是一个和平的使团,杀人,就意味着失 去正义,失去正义就必然走上花剌子模亡国的老路,再伟大的神明也保佑不了你。 “你,孤何时说要杀你使团?”相隔两丈远,帖木儿就已经感受到了傅安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气,有点语无伦次。他的都城撒马尔罕的历史他何曾不清楚?他虽恨傅安,但 中国使者借古讽今、以花剌子模的故事回击他挑衅的作法又让他暗暗佩服。这个人若是投靠了他,他帖木儿真就多了一个未来和大明对垒的能臣啊! “可汗是个明白人,友好的使团就应受到很好的保护,”傅安语气平和,完全不在意满殿对手敌视的目光,“我们带来了中国上好的玉器、瓷器、丝绸,贵国转手之际,无数的财富就会滚滚而来……” “哈哈哈,”突然一阵狂笑,“你的一千多人又能带多少财富?”帖木儿终于找到了 反攻的话题,“我的军队打到哪里,哪里的财富就会像河水一样滚滚而来,察合台、金帐 和伊尔汗国已在我的脚下,雄师所至,所向披靡,本汗哪天高兴了,打到中国去,大明的 一切还不都是撒马尔罕的?你若能为本汗效力,还能封你个一官半职呢!” “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成吉思汗了,我的可汗大人?”傅安反唇相讥,充满自信,“那是一百多年前,是我中国孱弱的宋朝,黄袍一披就当了皇帝,连子孙都弱不禁风。今天的大明,南征北战扫平群雄,攻占大都,北走蒙元,建立了天下第一的鼎盛之国。” 他扫了一眼众多的番臣,听通事译完,不等帖木儿说话,继续道,“中国再强却不倚 强凌弱,侵扰他国,我大明立国近三十年,却没有哪个邻邦受到欺辱。相反,邻里有灾有 难,还予粮米支援。我皇登基,遣使四方,全是友好之使,互通往来,交易特产,以利人民。 使必和平之使,人非好斗之人。但我中国又最讲天理,愿意交往,好酒一杯;荷刀枪来的, 管教他有来无回,这就是天朝大国的风范。想起可汗方才的话,中国有一句成语最为贴切,‘蚍蜉撼树’,说的是一种蚂蚁居然说能摇动身边的一棵大树,口气太大了吧?” “我现在就杀了你,口出狂言的异教徒,”通事还是委婉地转译,帖木儿再忍耐不住,跳将起来,指向傅安,“你面前的再不是臣属于大明的撒马尔罕,而是疆域数万里、几倍于大明的帖木儿圣国。” “我朝大臣刘基说得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成吉思汗的疆域大,不过一百多年就四分五裂了,要不怎么会踩在你的脚下?用马蹄开拓的江山靠马蹄守不住。还要告诉你 一个事实,我大明皇帝见过的战阵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傅安言辞虽烈,并不是有意激怒帖木儿,为自己博一个千古壮怀的虚名,他的真实目的是用义正辞严从精神上、心理上战胜他,证明堂堂大国的使臣肩负使命的一往无前。 征战了几十年,帖木儿刀下的人头也足以堆满整个汗宫了,但面对眼前这个嚣张、强硬的中国使臣,他也无计可施了。论文,他斗不过那张利嘴;论武,他现在还真不敢和大明较量;杀了,他更不敢,花剌子模的阴影经傅安一渲染,在他心中已无限放大。帖木儿小眼珠一转,转出了一个阴招。 “拖下去,砍了!”帖木儿咆哮着,就在上来的几个卫士推搡傅安的同时,他又忙给一旁的侍臣沙里奴儿丁使眼色,沙里会意地追了出去。帖木儿摆摆手,众臣也散了。 傅安明白,这已不是对待使臣,而是对待囚犯了。但他相信,帖木儿再残暴,再无信,有强盛的大明做后盾,撒马尔罕绝不敢轻易杀了他和他的使团成员。 帖木儿一瘸一拐从宝座上走下来,晃动着那条坐麻了的瘸腿,敦实的身板像一头牛,踩在地上都有砸夯的感觉。正好侍臣沙里奴儿丁从外面回来,忙上前搀住,陪他走了几圈, 才略感舒服,重新落座。 沙里奴儿丁早就知道可汗要给大明使臣一个下马威,但这个威来的不太好,大明使臣并没有中招,下一步的劝降,并从降使那儿了解大明的国力和军事部署就困难了。按照他 们的设计,了解清楚了,内部也厘清了,说不定哪一日,帖木儿就会像成吉思汗西伐一样, 来一个万里长征,东去灭了大明,建一个天底下最大的国家。他盼着这一天,盼着也像成吉思汗的子孙一样统治那一方古老的土地。 “大汗,臣最担心的,还是那个啄木鸟般嘴硬的傅安不降啊!”沙里奴儿丁轻轻道, “别看他是个手无寸铁的文人,可剑眉高耸,两鬓插天,很有些赳赳武夫、两肩能挑千斤 担的气概。他似乎是看透了大汗的心思,眼睛里满是目中无人的不屑,臣恨不能上去一刀剜了他的可恶的狐狸眼。” 其实,帖木儿心里更痛,更愤怒,他眼下的征战无往而不胜,他的疆域越来越大,他的臣民也越来越多。站在他面前的人,除了俯首帖耳的,就是吓尿的,还没有哪个敢对他 这般无礼。但他现在又无可奈何,一俟南面的忻都、波斯、底里和忽鲁谟斯稳定了,再联络已败回草原的蒙古黄金家族,对中国形成强大的包围之势后,大军所到之处,休说杀一 个使臣,就是那个自称天下之主的大明皇帝也得按中国礼节乖乖跪在他的脚下。 第8章 使撒国给事中遭囚 战西域帖木儿称霸(3) 不过,这一切还都是他的远大的设想,未来究竟会怎样,他的心里还没底。 “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了,”帖木儿恶狠狠地说,“先让他在牢狱里住上一阵,慢慢收拾着,若还不降,你也像虎歹达在中国游历那样,带上他的庞大使团在我广袤无边的疆域 里遨游。不过,就没有虎歹达那么舒服了。穿行大漠就得让他渴着,攀岩走壁就得让他饿 着,严冬来了就得让他冻着,盛夏之时就得让他晒着。撒马尔罕、玉龙杰赤的繁华富庶要 看,要炫耀我帖木儿的荣耀;还要让他看那些拒不投降被我杀光、烧光的荒凉颓城,震慑 他的内心,直到屈服。”最后,宽大、豪华的汗宫里只剩下帖木儿一个人以及立在他背后的两个仕女,往日,他早回后宫和那些姬妾们调情去了,今天,让傅安一搅,却没了心绪,呆呆地坐在宝座上。 五十多岁的他拼杀了三十年,头上的光环虽沾了些黄金家族的色彩,但他更清楚的是,无 数的光环也抵不过手中的一柄利剑! 当年,成吉思汗西征后,把庞大的疆域大致分赐给了他的四个儿子。长子术赤先是以 咸海、里海以北广袤的钦察草原为封地,后来,术赤的长子拔都继续西征,遂在伏尔加河 下游建立了强大的钦察汗国,因大汗的帐色金黄,又被称为金帐汗国。 天山脚下是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的封国,这个汗国的统治较为松散,十四世纪中叶即 分裂成东西两部,西察合台汗国即以撒马尔罕为都城。巴尔克什湖是成吉思汗三子窝阔台子孙的领地。因窝阔台及其儿子贵由都是大汗,是 大家的共主,所以,他就没有像其他兄弟那样领有广袤的封地。贵由之后,汗位被托雷的 儿子蒙哥继承,才发现了这一脉竟没有领地,后来的领地额尔齐斯河上游和巴尔克什湖等 处都是窝阔台的孙子海都依靠智慧和武力得到的。因海都不服忽必烈为大汗,遂举兵响应 争夺汗位的忽必烈之弟阿里不哥,阿里不哥失败了,海都则继续举兵东向,最后战败,封 土归入大元。成吉思汗钦定的汗主继承人窝阔台,两代就失了汗位,成为四大汗国中最早灭亡的一个。 依照习俗,成吉思汗的四子托雷守在父母身边掌管老营所辖的土剌河和斡难河流域。 后来,托雷的三子旭烈兀远征西亚,便形成了东起阿姆尔河西至地中海的庞大的伊尔汗国。 汗国再强大,也经不住岁月的流逝和自身机能的老化,也就一百年吧,三大汗国就已 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度日了,西察合台的帖木儿抓住时机,充分运用了中国古代纵横捭阖的谋略,远交近攻,蚕食鲸吞,一步步建起了一个东北至格鲁吉亚、西南到印度、包括西亚在内的横跨欧亚的庞大帝国。 帖木儿出生在西察合台汗国国都撒马尔罕附近的一个有着皇族血统的贵族家庭,母亲 是成吉思汗的后代,妻子是汗国的公主。处在当地多数的突厥人之中,少数蒙古贵族通过 长期的通婚和世代相沿的交流,不止习俗,连语言也变了,全都成了突厥化的蒙古贵族。 显贵血统的光环给帖木儿带来的贵族身份只是使他在年轻时就有了一支千把人的骑兵 兼护卫,靠着这一千人和他的狡黠、智慧及刚柔相济,起初是徘徊摇摆在互相攻伐的多汗 国间,随着风向自由翻转,不断抛弃弱者,依附强者。在经年的征战中,他原来的千把人 很快就发展到上万人。然而,征战带给他的不只是血腥、疯狂和荣耀,也给他留下了最为 明显的生命痕迹,那就是脚上的箭伤,那深深的一箭让他落下了终身的残疾,从此也就获得了瘸子帖木儿的称呼。 他先是在家乡做了一省的总督,继而以西察合台汗国为依托,首先将东察合台纳入版 图,再举兵南下,一举攻灭伊尔汗国,这一年是洪武二十一年。之后,他倾全力进攻西方 的金帐汗国,虽没有全部占领,但一败涂地的金帐汗国再也没有还手之力了。傅安到达的 时候,正是帖木儿西征归来最得意的时候,他早已走出了不得不做的墙头草的窘地,征战 后期无往而不胜的喜悦让他的头脑有些发昏,一旦周边腹心之地的一些貌合神离的小国问 题解决了,南部疆域稳固了,他就可以孤注一掷,大举东征,灭亡东方最大的国家——中 国,从此,天下再没有哪个国家敢与他的圣国匹敌了,那么,比伟大祖先成吉思汗更伟大 的功业就要在他的手上实现了。通过灭亡成吉思汗子孙的汗国而建立自己的汗国,真正地站在了巨人的肩上。 掌灯时分,宫殿内外,一片灯火通明。汗后派人来了几次,见他一人在宝座上独处, 知在思虑大事,不敢打搅。当下,帖木儿一面要集中兵力解决眼前臣属小国臣而不奉的问 题,一面要遣斥候到万里之外的中国国境窥探军情,一旦时机成熟,就让傅安领路,秘密 东下,打他个措手不及,管保一举拿下大明。他太需要像傅安这样的中国向导了。 砍了,只是做了一个杀人的样子,吓不住傅安,也就算了。在狱中关了十几日,这天, 沙里奴儿丁装模作样地命人将傅安押到了城外的一个行刑处。 高高的行刑架上垂下了一条绳索,行刑人麻利地将傅安的双脚捆住,三下两下拽起, 十个弓箭手在五十步外搭箭,拉满弓弦,拉开了乱箭穿心的架势,观察傅安的反映。 傅安头朝下,憋得脸色紫涨,眼睛凸出,工夫不大,早晨的饭食从口中喷涌而出,连 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傅安的身体随着绳子剧烈地晃动,抻拽着被勒得失去知觉的双腿。 沙里咆哮着,那愤怒的表情恨不能一口把傅安吃了,他举起的右手一旦落下,那十支箭就会一齐射向傅安的胸膛。傅安闭目无语,几近昏迷,沙里大吼大叫,弓弦齐响。 不承想,十支箭齐刷刷射向了吊人的绳索,“咚”的一声,傅安的整个身体从四尺多高落下,头重重地戳在地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苏醒。亏得是沙土地,亏得他的两手没有绑缚而是下垂着先落了地,脖颈才没有扭断,否则真就不堪设想了。 傅安又被投进了监狱里。三天里只给了一次酸臭的奶皮子,他想,他的使团成员的命 运也不会比他好多少。的确如此,那些人比他还惨,已连续多天没有进食,因为饥饿和疾 病,已死去了十几人。这天,昏昏沉沉的傅安又被带到了一口大鼎旁,还是一处行刑地, 是比箭杀更残忍的死刑。 第8章 使撒国给事中遭囚 战西域帖木儿称霸(4) 鼎下的熊熊烈火已将鼎里的水煮得滚开,哗啦哗啦的声音让人听着就胆战心惊。先是演示给傅安看,几个突厥人将一只活生生的绵羊拽到鼎旁,小羊像是知道了就要面临的死亡,四只脚用力地往后退着,惨叫着。上来两个人,各拽了前后脚,轻松地一悠,那只羊就进了大鼎中,可怜的小羊,叫声戛然而止,瞬间就被煮熟了。 片刻之后,上来四个彪形大汉,各拽手脚,将傅安带到大鼎旁,轻轻悠起。很快,他也将成了一具熟肉的尸体。 悠他的工夫可比那只羊长多了,不是刽子手们不忍下手,是他们依了沙里奴儿丁的话, 想从心理上恐吓他,让他投降。傅安闭目养神一般,任凭你把他扔进沸腾的鼎里,无声无 息。愤怒的沙里大吼一声,四个人加大气力,突然放手…… 但,傅安没有落到锅里,而是从烟熏火燎的蒸热的大鼎上飞了过去,重重地摔在了鼎的另一侧沙地上。可汗有话,杀不得。沙里恼火,小火慢炖,一点点煮死他的心都有,可他不敢。 虽说不死,两次摔伤应该不轻了,但傅安只像是受了些轻伤,这让沙里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真主安拉庇佑了这个远来的异教徒吗?还是他受了哪路神仙的保佑?沙里奴儿丁心 里发凉,决计不再用死刑来威胁。好吧,那就上路,让他和他的使团周游我庞大的圣国, 渴死、饿死、累死乃至从悬崖上摔死,那就是你的命了,与我何干? 几个月里毫无所获的沙里奴儿丁,在寒冷彻骨、滴水成冰的严冬腊月,带着傅安的使团顶着呼啸的北风北上了。 风雪交加、滴水成冰的季节,步行的使团在五六百人马队的押解下,经过一个多月的 跋涉到达了一片望不到边的碧蓝的水岸,叫所有的人奇怪的是,那么嘶吼、凄厉的寒风, 水面只是微微的波澜,一派柔中带刚、蔑视冰冻的凛然气魄,像极了傅安之于撒马尔罕。 似乎是得了湖水的感悟,沙里努儿丁在这一天突然变得慷慨起来,囚使们可以放开肚 皮吃饱了。大家又一次疑惑,却不知这个突厥人又在打什么歪点子。饭熟了,竟咸得直让 人倒胃口,才发觉上当了。傅安原以为到了苏武牧羊的北海边了,可汉代的记载里却没有说过内海如此之咸啊!那就是到了传说中的西海了? 沙里奴儿丁的阴损终于出炉了。他说使臣们一下子吃了三天的饭食,接下来的三天里,喝水可以,但没有吃食。饭不能吃,水又咸得不能喝,衣着单薄,许多人的手脸脚都冻烂 了,上千红了眼的弟兄看着沙里的大帐,气愤至极。 傅安血脉贲张,大手一挥,率众人向着沙里的营帐走来。傅安的个头属于中上等,虽 不具振臂一呼、从者如流的气势,但他在使团中的地位和他所经受的额外“关照”,早让 大家心服口服了,众人跟着他,越聚越多,大有将沙里努儿丁的大帐踏平的可能。卫士们咿里哇啦喊叫着,举着刀枪拦阻着一步步进逼的使臣,枪尖几乎刺进了傅安等走在前面人的胸膛里,只听帐里吼了两声,除了傅安,走在前排的二十几人瞬间就被刺倒 了。傅安一个人继续顶着刀尖往前走,他的成员马上补了上来,又一批人被刺倒了,傅安 已到了沙里的帐前。 “没有吃食,没有暖衣,我们今晚就在你的帐前冻死、饿死。”傅安手一挥,众人齐 刷刷坐下,无论脚下是冰是雪,还是同伴已冰冻的鲜血。他的使团手无寸铁,又大多是文 人和商人,真不能和沙里硬拼,也拼不起。一路走来的几千里,身体病弱,抵不住风沙雪 寒的,已有百人浮尸在路途上。以这种平和的方式和沙里对垒,多保留一人是一人吧。 北风呼啸着,席卷着大地上的碎石和枯草,连沙里的大帐也被一阵强似一阵的狂风撼 动着,前后摇摆,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叫。双方僵持着,天渐渐黑下来,又冷了许多,眼见 着这些衣着单薄的人一个个仆倒。休说这血肉之躯的人身,就是荒原上出没的群狼不钻狼 窝、不相互取暖也会冻僵而死。沙里恨不得这些人一夜冻死,自己也免得跑到这冰天寒地 的风口来遭罪了。但这么多人一下冻死了,尤其是傅安死了,他沙里奴儿丁没法向可汗交代。 僵持了一个多时辰,沙里愤怒地号叫着,撒气般出帐,踢倒了傅安身旁的两个人,怪 叫了一阵,无可奈何,算是答应了使臣的请求。但静坐的使臣还坐着,沙里一推傅安,傅 安也僵直地倒下了,所有人几乎都冻僵了,沙里不得不命人将这些半僵人抬回帐中。原本 是想整一整这群又臭又硬的中国人,最后却不得不以自己的失败而收场,重新供水供食, 每人还发了一张羊皮,分送到几十个帐里。 接下来,啼饥号寒的使团在凛冽的寒风伴随下,绕着咸海走了一遭。这两千多里是拼 着血肉与苦寒搏斗的两千里,是步步血、声声泪的两千里,两千里下来,傅安的使团才剩 下几百人了。太多的人没有挨过凄冷的严冬,等来万物复苏的春天。 沙里好像是受到了春风轻拂的感染,对待明使也不那么凶恶了,傅安猜测,他又要耍 什么花招了。果不其然,他以骑兵慢跑的速度驱赶步行的人群,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南下, 到了沙漠,也到了六七月,他的速度忽就慢下来,在炎炎的烈日下,与漫无边际的黄沙为伍。 第8章 使撒国给事中遭囚 战西域帖木儿称霸(5) 沙里为每个人配发了足够十天吃的牛肉干,沉甸甸的一大袋子,加上行李和拆分的毡 帐,每个人的负重都在几十斤以上。水却少得可怜,连着多日在流沙里穿行,他们不得不 接马尿解渴,许许多多使者就永远留在了沙漠里。 沙里奴儿丁还专为傅安等人预备了一处景观,他们在原伊尔汗国都城的郊外,用被征服者的七万颗人头骨堆成了一座高而恐怖的金字塔,有的双眼被剜去了,有的肉皮已经腐 烂发臭,有的咬牙切齿,有的痛苦万分,有的只剩一个骷髅……血腥腐臭的气味借着沙漠的烘烤,十几里外就让不少人狂呕不止。何况,露营的帐篷就搭在了人头金字塔边上,还要住上十天! 傅安的使团在帖木儿广阔、荒凉、充满血腥气的疆土上反季节周游,冬日是滴水成冰的北方,夏日是灼人眼眸的大漠,见识了帖木儿的疯狂屠杀,也见识了他的因杀戮而广有 国土、寡有国民的庞大国家。尽管他在自己陶醉的残暴中不断取胜,但傅安断定,这样的 国家不会维系太久,要征服万里之外的大明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们可汗是天上最勇健的雄鹰,就像当年驰骋万里的成吉思汗,一双利眼俯视到世 界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的疆域像天空一样没有尽头,天下哪还有不臣的国家?只有大明还 在和圣国叫嚣着,待多谋善断的帖木儿可汗带兵打到中国时,连那片广袤的苍穹都属于圣 国了,你的头颅会放在人头金字塔的最顶端。” 十年了,傅安的使团就这样不停地走着,听得最多的就是沙里的炫耀、对帖木儿的赞 颂和对使团的威胁,经年累月,已熟视无睹。 长期和番人打交道,第十年再回撒马尔罕的时候,傅安已全然听懂了他们的语言,连通事译错了他都能明白,但他还装作不懂,所以,沙里等人的对话还是不避讳他。这时傅 安才知道,是蒙古鞑靼的一个叫本雅失里的王子万里迢迢来撒马尔罕搬兵,终于坚定了帖 木儿东征的信心,可汗在本雅失里的引领下已带八十万大军东去了。 傅安急了,十年过去,他国飘零,故乡杳无音信,他不知大明是否知道了帖木儿的计 划,更不知年迈的皇帝是否还健在,若是皇太孙朱允炆即位了,还真难对付这个狼一样凶 残的帖木儿了。自己身边仅剩的十几个人一个个苍老羸弱,即使能逃出撒马尔罕,却不能 走完那上万里东归的高山深壑啊! 有心报国,无力回天。 帖木儿一走,谁也不再看重这十几个快死的人,傅安却仰天长叹,只能默默祈福大明早知音信,有所戒备,自己虽死他乡,也死而无憾了。 突然,撒马尔罕的朝廷异常紧张起来,里三层、外三层将国都控制,宫里宫外挂满了白幡。这才知道,年近七旬的帖木儿在东征途中突然病死了,八十万大军实际上只集结了 二十万,长子早丧,几个随征的儿子当时就将大军瓜分了,各回了驻防地。帖木儿计划了 十年的东征就这样风吹云散了。 历史虽不能假设和猜测,但也常有好事者站出来推测帖木儿东征的结果。有人说,帖木儿四十余年的血腥征战曾征服了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如果他不死,和大明开战,他一定能征服中国,成为世界霸主。 我不这样看。 他所谓的世界最强大的敌人不包括中国。洪武二十年以后,也就是十四世纪的最后十几年,他坐拥西察合台汗国、接连战胜或吞并了金帐汗国和伊尔汗国,却还在向大明称臣纳贡,进入九十年代,虽扣留了傅安等中国使臣,却仍迟迟不敢举兵东向。直到本雅失里万里求告,软磨硬泡,他才下定了东征的决心,顺带着帮助黄金家族的本雅失里。 基于某些人的推测,那就让我也猜度一下,如果帖木儿不死,遇上庸碌的建文帝,中国之败在所难免;但若遇上雄才大略的永乐皇帝,以双方都不肯服输的、强硬的铁血性格, 那一定是一场旷世奇古、昏天黑地、天崩地裂的惨烈之战。永乐不是花剌子模可汗摩柯末, 二十年的一线征战早已将他打造成了一流的军事统帅,以逸待劳的他和远道疲师的帖木儿未曾对决而在战略上就已分出伯仲。 再往下,也就不用说了。 “撒马尔罕城知道了帖木儿的死讯后,戒备森严,”傅安回忆,语气已平缓、淡漠, 有了度尽劫波的归属感和胜利感,“因长子早丧,帖木儿的长孙哈里匆忙即位,草草处理 了丧事。其国疆域虽大,国民却稀疏,没有百姓,何谈民心?只靠军队维持。可大军已四 分五裂,哈里再也没有能力像乃祖一样穷兵黩武了。可汗哈里亲到使臣驻地,把臣等迎到 宫内,表示歉意。从此,臣等又是大明的使臣而不是囚徒了,将养了一年多,便遣使臣虎 歹达送臣等回国,又贡马两百匹,就算是恢复旧日的朝贡关系吧。陛下,臣奉使十三年, 虽艰辛备尝,苦险万端,但心在朝廷,根在大明,无日无夜不在思念皇上,思念故土。若 无我大明昭如日月之光辉,强如泰山之威势,早已没了臣的今日。陛下皇恩浩荡,天威远 播,助臣等荣归。臣有不称职者,带去的千五百人,仅生还十七人,此臣之大罪也!”说罢,挪动着跪在地上,又一次潸然泪下。 永乐看着这个和自己年龄相近却已须眉尽白、瘦得走了形的人,无限感慨,不用再怀疑什么,这足已能说明一切了。 “爱卿请起。十三年的朔漠风沙着实不易,虽备极艰辛,志节益励,心有大明,不辱 使命,朕又看到了今日之张骞、苏武。对归国的十七人朕将着礼部、户部叙功并大加赏赉; 死难者厚恤家属。至于撒马尔罕,既然不想构兵,朕岂是黩武之人,明天朕见一见来使, 然后由礼部款待并予以赏赐,遣使祭奠帖木儿,对哈里等赏以银币。你好好的将养一段, 让那个来使虎歹达多留些日子,你最熟悉那里,再为朕辛苦一番,还随他回访,以示我大明怀厚天下之心。” “臣遵旨。但臣将养与否似不重要,虽已近知天命的年纪了,这把老骨头也是风沙里 历练过的,挺得住,陛下认为何时动身最好,臣即赴行。” “好好,朕深解你一片赤诚之心,和礼部郑尚书议后再定。” 傅安出去,永乐满心欣慰地又开始踱步,傅安归来的最大喜讯就是来自撒马尔罕的巨大威胁解除了,郑和的任务也减轻了,虽然瓦剌、鞑靼不时寻衅,但眼下不会有大的战事, 借着西北边疆的安定,治水,修河,屯戍,要好好增强一番国力了。 第9章 复藩位御弟嫌权小 戒诸王永乐动怒大(1) “西平侯沐晟奏岷王楩擅收官府印信,杀戮吏民……” 又是西平侯,又是岷王。永乐知道,打从岷王改封昆明的那天起,西平侯和岷王,一山二虎的局面就已形成,两相攻讦,几年了,清官难断的笔墨官司。 岷王朱楩是皇帝的御弟,沐晟又是何许人也? 当年的征战中,太祖养了众多的义子,沐晟的父亲沐英是其中的一个。沐英自幼在太祖帐下听令,聪明伶俐,习文演武而一蹴而就,身经百战而英武绝伦,加封西平侯。洪武 十四年,三十七岁的沐英官拜右副将军随大将军傅友德平定云南,从此,留在滇中镇守, 一晃十几年,边疆晏然,军民爱戴。而四十八岁时英年早逝,追封黔宁王,由长子沐春袭 封侯爵。几年之后,三十六岁的沐春也随父而去,因无子而由二弟沐晟袭爵,继续镇守云南。 岷王朱楩是太祖皇帝的第十八个儿子,洪武二十四年就藩荒瘠贫穷的岷州后,心里就 有老大的不快,满眼的风光都变成了满目的凄凉。看惯了烟柳画桥,阅尽了金玉珠玑,这 老山背后,穷乡僻壤,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他真不明白,父皇为甚会把他打发到这么个 抬头即见雪的鬼地方来。 借着觐见的机会,一把鼻涕一把泪,感天动地,终于感动了老皇帝,洪武二十八年, 岷王高高兴兴地搬到了四季如春的云南昆明。太祖的理由说来却很牵强,那就是云南新附, 需由亲王来镇守。 简守令,课农桑,垦田超过百万亩,那是一个百务具举的蒸蒸日上的云南,连太祖都 说,沐英在,使我高枕无南顾之忧!如今,一个西平侯不够,还要加一个亲王?难道,西 平侯父子两代三人二十年镇守云南的功绩都没了? 沐春为人豁达,不大在意岷王的纠缠,沐晟就不同了,睚眦必究,依父兄之功和多年 经营的声威,坚决不容卧榻之侧的他人鼾睡。建文一即位,借着皇帝削藩的大势,沐晟给 朝廷的折子里恨不能一下置岷王于死地。建文有据在手,毫不含糊地废岷王为庶人,迁徙 漳州,从此岷、沐结怨,刻骨铭心。永乐即位,岷王一复爵,一点不耽搁地奏沐晟独断专 行,称霸云南。 这一次,沐晟拉着云南的布政司、提刑按察司、都指挥使司,玩了点小伎俩,故意激怒岷王。岷王本就志大才疏,哪有什么谋略,看不出圈套,又是恣意杀戮,又是收夺官员印信,把一个藩王得志后的不可一世演绎得活灵活现。 永乐岂不知道老十八腹中空空的禀赋,能耐不大,还要装腔作势,颐指气使,什么事 做不出来。思索良久,援笔写道:“十八弟所为,件件皆违法之事,夺诸司印信有蔑视朝 廷之嫌,无辜杀人是置《大明律》于不顾。朕念你建文时幽囚之痛,不予深惩,着革去官 署,削去护卫。殷鉴不远,汝其识之。钦此!” 又想那沐晟,承父兄之威出镇云南,也不全是赞美声,遂提笔另敕道:“昔尔父黔宁王镇守云南,抚安怀柔,远夷慕义,军民乐业,使朝廷无南顾之忧。尔兄继之,边境晏然。 今乃不能恪守先训,兵民不得休息,政事烦忧,号令迭出,与宗室交恶,远近嗟怨,有失 朝廷之托和父兄之望。今宜加警惕,深自思之,宜谨守太祖成宪,法尔父兄怀柔之方略, 使军民尽安,远夷归附,斯忠孝两全矣!” 各打五十大板。 写完这几句,永乐似有无限的痛楚,搁笔在旁,闭目沉思。黄俨忙端上一碗参汤:“皇上,已过酉时了,歇息片刻,参汤冷热正合适。” 永乐没有说话,接过碗来,慢慢喝下,又陷入沉思。 建文四年攻入南京时,对于那些死心塌地效忠建文的大臣他大加杀戮,毫不留情。或许是感于自己夺位时的无奈选择,感觉到的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之寂,所以他十分期 望亲王御弟们能心向自己,遵规守矩。为着跟建文时的大相径庭,他对宗室亲王们的关心 无微不至,尤其是那些立功的,恨不能一下子把他们捧上天去。 永乐即位后,马上就把被废、被锢的御弟们放了出来并恢复爵位,像是故意和建文帝 削藩的举措唱反调,他对宗室亲王的优礼甚至超出了他的父皇。赐周、楚、齐、蜀、代、 肃、庆、岷、秦、晋等王各黄金万两,白金千两,为此,不惜把国库的金银都倒腾光了。 同母弟的周王最亲,生日那天,特赐了通天犀带、彩币、金香炉、玉观音等一大堆礼物。 老十九谷王朱橞功劳最大。当他兵围南京、准备血战攻城的时候,谷王和曹国公李景隆打开了金川门,使他兵不血刃顺利进入南京城。所以,他另赐了谷王鼓乐七奏,卫士 三百,白银三千两,宝钞三万锭,并把他由风沙之地的宣府改封到温暖宜人的长沙,岁增俸禄二千石…… 永乐恨不能把心都掏出来让皇弟们瞧瞧,他对他们是不是真心的。可这些骄横惯了的王爷们却是很少有买账的,黄金收下,横行继续。既无视皇帝的亲亲之谊,更无视大明的宗礼国法,并不因他的巨大赏赐而不去巧取豪夺,敲诈勒索,我行我素,胡作非为的事比比皆是。几年下来,真让他伤透了心,大有了被耍弄的感觉,看来,不得不改弦更张了。 “大同府奏代王纵戮取财,强占民田……” 代王朱桂的德性他更清楚了,竟以杀人当儿戏,永乐恨不能把他关起来。但让他忌讳的是,代王妃也是中山王徐达之女、皇后徐仪华的妹子,看在已故老岳丈和皇后的份上, 心又软了。 不处罚吧,不足以正国法、平民愤;可处罚重了,又有失亲亲之道!他翻了翻,把几 份劾奏代王的折子捡出来,看了看,一股无名之火又一次怒冲心头,抬起的手就要掷笔于 地了,又慢慢放下来。 找过来说说吧,也让皇后劝劝代王那个妒火过旺的老婆。遂写道:“闻弟在国中诸多 不法之事,百姓甚苦,告者甚众,计有三十二罪,建文时之痛吾弟就忘了?见敕之日随朝 使携妻回京,朕和皇后有话欲与弟及弟妇作彻夜长谈。” 全是弹劾诸王的折子,内阁有意将它们归在一起,便于皇帝裁决。不能再往下看了, 看细了,永乐的五脏六腑都要翻腾出来。 批奏中,永乐有了主意。先让世人看看御弟们的嘴脸,再做道理也不迟。他又随意翻 了几下,扯过一页纸写道:“谕诸王:‘朕体父皇尚亲之意,善待诸王,可谓不薄。建文 年间之废黜者,无一不复其王爵,各回封国或改封,且大加劳慰。然风闻谷王橞改封长沙 后夺民田,侵公税,骄横跋扈;辽王植改封荆州后无人臣之礼;代王贪财好色,屠戮百姓; 齐王私蓄异人刺客,使护卫自守青州;肃王楧捶杀卫卒;岷王楩夺官府印信,此等不法之 事不胜枚举。朕既仁至义尽,晓理动情,再三、再四而不能再五。自今之后,王府不得擅役军民,私敛财物;再颁《祖训》于诸王,以示警谕;累教不悛者减官署、削护卫,再甚者废为庶人,绝不留情。’” 第9章 复藩位御弟嫌权小 戒诸王永乐动怒大(2) 次日未时刚过,永乐的十七弟宁王朱权在武英便殿晋见皇帝,行了君臣大礼后,永乐 赐座,表面上不动声色,眯着眼,细里却在观察着宁王的表情:“十七弟在江西还习惯吧?” “习惯,习惯。”宁王欠欠身,垂首低眉,极尽谦恭之态,“皇上以布政司衙门赐弟 做王府,比往日大宁的府邸大多了,且这江西气候温润潮湿,再没有辽北暴风骤雪、狂沙 漫舞的怪天了。臣弟是个喜花的人,不惟人间貌美的女人花,就是那园子也叫臣弟侍弄成 了百花园、百草园了。皇上想想,一屋风姿百媚的女人花配上满园泪湿红笺的牡丹花,岂 不是信步仙境里?想想过去,舞枪弄棒的倒没意思。” 永乐细细品味着宁王的话,并不全信,下颏不自觉地一动,大胡子跟着动,抖出一阵波浪,也抖出了皇帝心中的疑惑。宁王看在眼里,思忖对策。 永乐又问:“听说十七弟在做学问?” “叫皇上问着了,臣弟正要禀奏呢!”宁王挤了挤眼,露出一丝坏笑,“女人花加牡丹花,虽有瑶池之乐,可日日采撷也就腻烦了,听说皇上在编书,臣大受启发,皇上那么 忙,日理万机都不忘学问,臣弟大把的光阴岂可虚度?也学了皇上,找几个文人编书。这 一编才知道,贯通中外,博览古今,其乐无穷啊!越编越有趣,竟有些乐不思蜀、忘了今 夕何夕了。” 宁王说着,还在咂摸着其中的滋味,似已完全陶醉在花草间的故纸堆里。别人读书是 为书中的颜如玉,他的修书则反过来,倒愿把身边的玉女都糅进书里,和他一起享受那份 可望而不可即的惬意。 看上去,宁王已没有了当年边塞金戈铁马的硬汉影子,这是永乐真心希望的。宁王善 谋,打小,他的点子就多,今日是不是他狡黠权谋的一个部分?晋八王之乱,秦王李世民 的玄武门之变,宋太宗的斧光烛影,历历在目的兄弟相残,建文在位时的削藩,永乐深通 历代典章故事,又生性多疑,对任何人、任何事,他都要从正反几方面反复斟酌。 若是追根溯源的话,永乐的多疑源于他的父亲洪武皇帝朱元璋。 经历了元末明初二十年的战乱,朱元璋坐稳了江山,文臣武将们似乎都成了他争权夺利的对手,他担心这些人有朝一日也像宋太祖赵匡胤一样突然被下属黄袍加身,反戈相向他这个皇帝。所以中期以后,他就大开杀戒,借着各种案由,明里暗里,开国的功臣一批批死去。 文臣武将杀的差不多了,大明的江山毕竟还要有人来支撑,靠谁呢?想来想去,只有 自己的儿子最可信赖。于是从洪武初年开始封藩,明太祖的陆续出生、陆续成人的二十几 个儿子都封在了边疆、内地的通衢要塞和重要城镇上,里里外外来藩屏这个以他为中心的 朝廷。 太祖的诸子中,第九子、二十六子早夭、十子鲁王朱檀就藩兖州不久死去、二十子以 下各王因年龄太小直到永乐时就藩,故自洪武十一年起,除老大太子朱标外,二子秦王朱 樉就藩西安,三子晋王朱h就藩太原,四子燕王朱棣就藩北平,五子周王朱橚就藩开封, 六子楚王朱桢就藩武昌,七子齐王朱榑就藩青州,八子潭王朱梓就藩长沙,十一子蜀王朱 椿就藩成都,十二子湘王朱柏就藩荆州,十三子代王朱桂就藩大同,十四子肃王朱楧就藩 甘州,十五子辽王朱植就藩广宁,十六子庆王朱?就藩宁夏,十七子宁王朱权就藩大宁, 十八子岷王朱楩就藩岷州,十九子谷王朱橞就藩宣府。 这些王爷的职责就是藩屏朝廷,受命领兵巡塞平叛,没有几人不信马由缰、提理军务!特别是宁王朱权,洪武二十六年就藩喜峰口外的巨镇大宁,东控辽左,西俯宣府,带甲 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骁勇善战。宁王数会诸王兄弟出塞,以多谋善断着称。太祖在位时,以父皇的身份驾驭诸子亲王不在话下,遇一个弱点的平辈或侄辈皇帝就 难说了。所以,从分封之初,就有人看出了事态发展的端倪,勇敢地站出来替皇家的未来 作打算,只是太祖的眼光不远。 洪武九年,因天象异常,灾异迭兴,太祖不得不诏求直言。山西平遥县的一个训导, 小的不能再小的官员叶伯巨上疏,说分封太侈,太过分了。接着从历史讲到现实,凭自己 的想象痛说分封之弊。他说,诸王各有封地,是借鉴宋、元孤立,宗室不强。可秦、晋、 燕、齐、周、楚、吴、蜀诸国,个个连邑数十,城廓宫室仅亚于天子之都,再加上甲兵卫 士之盛,真担心几代之后,尾大不掉,再削地夺权,必然不满,甚至就此起兵作乱,防不 胜防,援古证今,昭昭然矣! 其时,诸王尚小,一个都没到封地,也不可能连邑数十。太祖只给了他们一个藩号, 至于将兵出塞,那是后来临时授命的。 见一个小训导竟敢胡猜,明太祖勃然大怒,忘了“求直言”的旨意,吼道,小子离间 我骨肉,快逮来,吾要亲手射杀他。叶伯巨被抓后,一些大臣也觉着他冤枉,乘着皇帝高 兴时上奏,指望给他减罪,结果还是死在了狱中。自叶伯巨下狱后,只有解缙渺渺说起过 分封势重,或可导致藩廷对立的话,并没有引起太祖重视,从此,皇帝封建诸子的事便很 少有人敢提了。 洪武后期的燕王多次率兵出塞,常常对宁王麾下的兵马啧啧称奇,艳羡不已,他多么 想把他们纳入自己的麾下。洪武二十五年,皇太子朱标病逝,太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朱标 之子朱允炆,立为皇太孙。 眼见着诸王叔特别是边塞诸王拥兵带甲、重兵在握的局面,皇太孙整日里忧心忡忡。 接下来是老二秦王樉、老三晋王h相继死了,朱允炆高兴了一小阵,盼着燕王朱棣、宁王 朱权两个强硬的叔叔也死了,他的江山还好打理些。可惜不能如愿,两个人活得结实着呢! 太祖却熬不住了。洪武三十一年,太祖朱元璋再也无暇顾及他亲手打下的江山,在病榻上 躺了一个月后静静地走了,皇太孙朱允炆即位,以明年为建文元年。 第9章 复藩位御弟嫌权小 戒诸王永乐动怒大(3) 这个二十岁出头、在皇宫内院里长大的少年天子除了整日里忧心如焚,的确没什么透彻的见识,完全听命于几个亲近的大臣。他一方面接受文学博士方孝孺的建议修改典章制度,准备着复古井田;一方面在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等人倡议下,着手对付尾大不掉的诸王叔,开始了削藩的举措。 正当建文帝愁着没把柄可攥的时候,把柄就来了,五叔周王橚的次子密告周王有异谋。 于是,朝廷立遣曹国公李景隆以备边为名,突然兵围周王府,逮捕了燕王的同母弟周王, 先是流徙蒙化,担心他逃了,又押回京师禁锢起来。 七叔齐王榑凶暴残忍,多行不法,数度放马塞上,以武略自喜,有人告他谋反。建文 帝毫不手软,召来京师废为庶人,和周王一齐禁锢。十三叔代王桂性情暴虐,以杀人为儿 戏,被废为庶人。云南的西平侯沐晟上奏老十八岷王朱楩许多不法之事,朝廷立马将岷王 废为庶人,迁徙漳州。在逮捕老十二湘王朱柏时,这位自号“紫虚子”、驰马若飞的王爷 干脆自行了断,一把火阖宫自焚而死。 幽废了几个王叔后,大多数藩王老实了,建文帝的矛头才直指年纪最长、势力最大的 四叔燕王朱棣。先是将北平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等行政、军政、刑察等三司重要官员全部更换,而后调走了燕王府的护卫精锐,并派兵包围燕府。 燕王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 是坐以待毙束手就擒,还是举旗造反、冒天下之大不韪?两者的结果都是个死啊!燕王徘徊、游离之际,和尚道衍及相者袁珙、卜者金忠等人却在加紧为他筹划起兵事宜。建 文帝犹犹豫豫的旁敲侧击,却给了燕王一年的充分准备。建文元年七月,当朝廷大军在北 平黑云压城的时候,燕王反以“清君侧”为号召,上疏指齐泰、黄子澄为奸臣,以府内仅 有的区区八百壮士,起兵“靖难”,迅速占领北平全城和周边几县。 以一个小小的北平对抗统帅全国的朝廷,燕王时时感到力不从心,感到了兵少将寡的窘迫,不由得又想起了宁王麾下的边军。他对大将张玉、朱能说:“往时巡守塞上,眼见 宁王所帅诸军剽悍异常,叫人垂涎。今若得宁王相助,断朝廷辽左,取边骑一战,大事何 患不成?” 张玉挥手道:“殿下想到宁王,此谋已成一半。建文深恐宁王与我合谋,欲召之京师, 宁王何等精明,盲人瞎马之畏途,岂能就范?又有周、齐、岷、代诸王被废的前车之鉴, 虚以委蛇,虽被削了三护卫,可他坐拥边镇,仍然一呼百应,朝廷鞭长莫及,奈何不得。 宁王不离大宁,就是王爷的机会!” “世美兄看得真切,”朱能不无赞叹道,“等待时机,北驱辽左,一举拿下大宁,殿 下大事成矣!” 果不其然,机会就来了。 建文元年九月,朝廷派大军猛攻永平。燕王驰救,击败南军后间道直趋大宁,单骑入城,执十七弟之手,痛陈无奈之情。说到兄弟幽囚,放逐荒蛮,竟无语凝噎。 敢收留谋逆的燕王,就足以说明宁王对朝廷的心态。 然而,善谋的宁王也没有看出四王兄的用心,陪着燕王落泪,陪着长兄饮酒,陪着亲人痛叙别离之情。 数日之后,燕王辞归,宁王执手送到城外时,忽然一声号角,伏兵四起,朵颜、福余、泰宁三卫蒙人精骑和边将士卒,高呼着燕王殿下千千岁,拥着宁王,带着宁府家小入了松 亭关,一起回到北平。 当宁王知道四王兄在朵颜哈儿兀歹等三卫头目中做了手脚时,已经晚了,到了这步田 地,也只能顺水推舟。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能得罪朝廷再得罪燕王了,宁王故意嗔怪四哥些许小事何不明说。燕王只是笑,还是说无奈,鬼使神差般竟许下了事成之后中分天下的大诺。 经过三年的苦战,燕王不仅打败了朝廷的上百万大军,保全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还于建文四年六月攻占南京,当了皇帝。 和如今的皇上谈分治天下,那不是死到临头了?宁王哪敢提中分天下的事啊!所以, 燕王即位后宁王的初次陛见,他就为新帝贺喜,言谈话语里充满了奉承和讨好。 “早听说北平有‘王者’之气,”宁王恭恭敬敬,“今日看来,传言不虚。仰仗父皇 在天之英灵,陛下为大明除了蠹国之奸臣,荣登大宝,可喜可贺!臣弟一个藩王,虽受皇 上疼爱,长期赖在京师也不是长法。塞外风沙弥漫,冰天雪地,望而生畏,若得皇上恩赏, 改封江南,臣弟之愿也!” 宁王在大宁数年,熟悉边疆,也喜欢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的边塞生活。虽想回大宁, 又不便直说,估摸着四哥也不会让他带兵了,就绕了个圈子试探,顶不济,还能选个山清 水秀的地方颐养天年呢! 永乐一眼看穿了宁王的心思,只要善谋的十七弟远离兵将,乐得个顺水推舟:“江南之地广大,沃野千里,物阜民丰,十七弟相中哪儿了,但说无妨。”永乐显出了少有的大度。 “那皇上看,苏州可以让臣弟栖身吗?” 宁王有着几套的打算。首先是回到大宁,回到金戈铁马的过去,为一方大帅,提师振旅,此愿足矣!第二个想法是去苏州或杭州,凭他当年借兵给王兄的面子,当下自己带兵不成了,去一个富庶的所在,应该不在话下。 但,宁王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永乐虽然表态让宁王挑选,话一说出,他就后悔了,早有了护住几块心肝之地的心思。 第9章 复藩位御弟嫌权小 戒诸王永乐动怒大(4) 他面露难色,显出无奈:“十七弟不知道?京师畿辅之地的苏州,封给亲王做王府,有点 说不过去呀!” “这一点,臣弟忘了,抱愧,抱愧。不过,宁王斜睨了永乐一眼,“臣弟愿看这‘涛似连山’的大潮气势,不知皇上能否应允?” 宁王指的是杭州。 钱塘是南宋旧都,三吴都会,参差十万人家,经宋元两代二百年的经营,可谓金玉泻地,锦绣铺陈,这是朝廷重要的赋税之地。到了这里就会财大气粗,万一借了南宋南迁的余运,哪一天也来个起兵清君侧,那还了得?说什么,钱塘也不能做你宁王的家。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就从那年巧计拿下大宁,永乐从此打破了宁王善谋的神话,取得了在心理上战胜宁王的优势,就觉着所谓宁王善谋也不过是一种传言罢了。今日居高临下,更有了应对自如的优越。他耐着性子,为宁王打算。 “十七弟,你怎么就看不出,钱塘大潮之汹涌,运势冲险,非常人所能驾驭呢!当年, 皇考曾封你五哥为吴王,意在镇住钱塘,可人还没去呢,三天两头闹病,后来不得不改成周王,去了开封。建文无道,把钱塘封给了他的弟弟,你看他那样,剪头宽额,有做吴王的命吗?还不是中途就夭折了?朕倒以为……” 永乐的心绪开始腻烦,与其让宁王茫无目标地海选下去,倒不如给他圈定几个地方, “建宁、重庆、荆州,还有东昌,都是不错的地方,小弟随便选。” 他宁王要去的地儿,皇上不允,皇上推荐的地儿,他根本不想去,四哥能当上皇帝, 自己的功劳还小吗?然而,叙功也好,“中分”的事也罢,他只字不敢提,满心的委屈、 沮丧、不满却一点不敢表现。选择藩邸所在,这不仅是他一世的选择,是关系到他这一脉 子子孙孙的选择,就皇上指定的那几块地方,穷也要穷死。不去,说什么也不去。 沉默,君臣相对的尴尬。 好一阵,宁王眼前浮现了“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的南昌滕王阁,他虽不想“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但那儿的物华天宝,也足以配得上他宁王的功绩了。皇上还是不允的话,他也只能保持缄默、慢慢思虑了。 “云销雨霁,落霞与孤鹜齐飞;渔舟唱晚,秋水共长天一色。”宁王没接永乐的话, 而是销魂地诵起了王勃的《滕王阁序》,痴痴地,如在梦中。 “多好的景致,让人流连,臣弟愿做一个仙人,每日里吟风弄月,重沐人文荟萃之风, 说不定还能成个文人学士,为大明的文治尽微薄之力呢!” 宁王不直说南昌,话里话外却都在江西,再不允的话,兄弟俩也许会为此事僵下去。 虽然永乐心里不大乐意,碍于面子,没有办法。何况,政局未稳,那么多建文余孽在和他 作对,他还需要弟弟们的支持。遂故意犹豫了一下,说道:“也好,也好,四哥所虑未周, 忘了南昌,就依小弟,仔细安顿一下,朕不日亲自为弟送行。” 连个王宫都没有,真要我住滕王阁吗?宁王心里说着,哭笑不得,垂着脸,不知道怎么回答皇帝钦送的关切。是的,兄弟如手足,只不过是一个人的手和另一个人的足罢了, 搭不上边。永乐看穿了他的心思:“王府的事朕已为小弟考虑好了,国家财力所限,新建 不易。小弟此去,即以江西布政司公署为宁王府,布政司官员搬出来,先到南昌府挤一挤, 让他们一块混着,缓缓再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国之君能同人商量到这份上的,又有几人?管它是大是小呢,有 个窝就行了。就这样,布政司搬家,宁王去了南昌,倒还让他满意。从南京启程之日,皇 上亲自制诗送行,那隆重的场面也叫很多人艳羡。 但没过多久,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就揣摩着皇上的心思,告发宁王集蛊诽谤,对皇上 不满,对去南昌不满。永乐本来就对英武的十七弟放心不下,一听就紧张了,让锦衣卫使 纪纲找了庞瑛、李春等几个精明强干的小厮到南昌密查,查来查去竟毫无结果,也就作罢。 宁王行事果然滴水不漏,善谋也不是说说而已。 宁王和皇帝互相猜着,老十七笃定了四哥皇帝对他的从未放弃的戒备,所以,打从离开南京的那一刻,就抱定了韬晦平生、老死赣江的念头。立功边疆的心思必须泯灭,醉心山水、放浪形骸,下决心做个半人半仙的藩王让皇上无忧。 入住王府后,他很快就在花园的正中盖了一座精致漂亮的二层仙房,自号臞仙,与一 帮子姬妾日夜鼓琴操曲,自娱自乐;但工夫一久,又觉无聊,不足三十岁意气风发的年纪, 就这么荒废了?对不住心中喷涌的才华啊!想来想去,思虑着什么事可以做。噢,皇上不 是喜好修书吗,那好,弃武从文,让朱权也做一个吟风弄月的文人吧! 于是,他延请一批文士,也学着皇帝修起书来。永乐当然高兴,君臣、兄弟间自然皆 大欢喜。今天,他是奉诏前来陛见,也带来了十几个姬妾,他要把一个酒色之徒的宁王出 演得活灵活现,也就难怪当年锦衣卫的调查会空手而归了。 “皇上龙姿宇内,皇后母仪天下,果真不假。”皇上、皇后都在修书,垂范世人,这 一点倒是真让宁王信服。 “朕的弟弟们若是都如朕,或是如你,做些学问也不枉来一世,说说,都修了些什么 书?”一想到那些不法的藩王们,永乐就头痛,老十七的做派,不管他是否出于真心,却值得大力提倡。 第9章 复藩位御弟嫌权小 戒诸王永乐动怒大(5) 按照皇家的规矩,在便殿就是在家里,行过君臣大礼后仅行亲戚之礼。但宁王还是又 行了一遍君臣大礼,恭敬地跪禀道:“臣弟惟愿后世子孙知书达理,忠心保我大明王朝, 作了《家训》六篇,刚刚写毕;还想写本《宁国仪范》的书,给后世子孙留些规矩,刚刚 开了头;臣弟对前代历史也很有兴趣,正在收集资料,将来写好了还要请皇上赐名呢!” “好,好,快快起来说话,朕的大类书就要编纂完成了,资料浩繁,需用什么就到文渊阁去寻,那扇大门对十七弟永远敞开着。” 宁王也像修大类书的文士们一样醉心于故纸堆了,永乐眼前忽地一亮,但随后又暗淡下来。十七弟不是儒士,谁敢说他不是在装样子,锦衣卫那帮狗奴才,太张扬,还要悄悄暗访些日子。 “小弟呀,”永乐语重心长,话里有话,“兄长知道,你骨子里就不是个颓废的人, 样样拿得起,不事武备,做起文事来也是有板有眼,像修书这类千秋功业之事,能者毕竟 不多,再尽些力,必有大成,有什么需求尽管说来。” “多谢皇上栽培,臣弟不会辜负的!”宁王又跪了下来。 “十七弟可去坤宁宫见见皇嫂,她也很挂念你的。” “臣弟正要请示皇上拜见皇后娘娘呢,给皇上带了些上好的云雾茶,给皇后带了件景德镇的瓷器。皇上若是新纳了貌美如花的妃子,臣弟也想见见。” 宁王的戏一直演到了后宫里,无论何时,他尽力灰黑自己,扮演一个好色之徒,尽管那只是一饱眼福。弟弟见皇嫂,并不况外,永乐也不介意,哈哈一笑:“去吧,皇后知道你来,让她安排。” 宁王叩头后退出,黄俨又给皇上换了杯热茶,永乐还算高兴,慢慢品着,坐久了,关节僵硬难受,慢慢在殿中踱步。想着十几个就藩的弟弟,形形色色。机敏的老十七虽然不 到三十岁,该是最难对付的一个,但今天看来,也不完全是,心里服不服气不敢说,但这 份恭敬也算受用。 最亲近的同母弟周王老五复爵后倒是很知感恩,又献颂诗,又献祥瑞,也没有听到什么传言。老六楚王、老十一蜀王、老十五辽王、老十六庆王还都是放心的,剩下的几个就很难说了,一想到一会儿就要见凶暴无礼的齐王老七,想到他那怙恶不悛的傲慢劲,永乐 心里没底,脸也变了色,命黄俨:“把丘福、蹇义、金忠、解缙、杨荣找到武英殿,朕要他们一同见齐王议事。” “臣弟叩见皇上。”五大三粗的齐王跪下,像一座小山矮了一截,只有叩头俯伏的一瞬,才把一脸的凶相暂时掩藏起来。 “起来说话。”永乐也不赐座,面带冷峻。 “老七啊,建文废你,朕初登大宝即复你王爵,指望着亲兄热弟帮衬一把,想不到你一回青州即胡作歹为,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朕惹事,很惬意吗?” 永乐单刀直入,双目注视着僵直地站在御座前的齐王朱榑,使劲压着火。跟他客气,跟他拐弯抹角,就是对他的纵容,谦谦君子一般,他就敢把个山东折腾得天翻地覆。 “皇兄在上,小弟实是为大明江山着想。”朱榑迎着皇帝的目光,毫无愧意。这张脸,真是叫人见了就做噩梦的脸。满脸的疙疙瘩瘩,一双大眼随着两撇浓眉歪吊着,呈倒八字 指向天际,右侧颧骨凸出,抻得那张大嘴总是歪着,像时时张着血盆大口一般。这副长相 真是配了他的性格了,青州城的妇孺一提到齐王,没有不股栗的。 “青州距大海很近,皇上知道的。”朱榑说着他的道理,“青州附近州县时遭倭寇袭 扰,皇上也知道;藩王藩屏一方,守土有责,眼见着倭寇登岸,焉能坐视不救?何况,我 的护卫训练有素,远比官军守城有力。守卫青州城是在为皇上分忧,有护卫守城,当然就 不劳他知府登城夜巡了。” “一派胡言!”永乐使劲拍了一下御座扶手,怒斥道,“亲王护卫守城,说得好听, 几年过去,你和倭寇交过手吗,你和贼盗交过手吗?大明开国以来,哪一条律例说过,让 亲王护卫守城?依了你齐王的规矩,朕的京师也该换上你的护卫了,好让你尽心尽力为朕着想。” “小弟不敢,小弟不敢,回去撤下就是了。”见皇上动怒,齐王有些气馁,凶悍之气也稍稍收敛了些。父皇在时,他可以撒娇耍赖,插科打诨;兄长当了皇帝,旧日曾一同出塞,他也知道四哥的火暴脾气,还是不惹为好。 第9章 复藩位御弟嫌权小 戒诸王永乐动怒大(6) “还做了什么事,一并说来,朕也赏赏奇闻。”永乐揶揄。他得到的消息,马上废黜齐王也绰绰有余了,但他还不想这样,担心时论指责他没有亲亲之谊。让老七自己说出 来,承认过失,知道悔改也就算了。 “别的事就没有了。皇上知道的,或许是流言,是在离间我兄弟间的骨肉亲情,请皇兄明鉴。”朱榑当着大臣,两次口称皇兄,无君臣之礼,永乐两眼冒火,恨不能突然喷出 一束,烧掉这不知礼法的狂徒。 站在一旁的解缙实在看不过,一拱手说道:“王爷所言差矣!招异人,蓄刺客,矛头指谁?筑苑墙、断街衢,所为何来?府官急奏朝廷,你却将人拘以灭口,也是流言?皇上在内阁几次说起,只虑着兄弟之情,温诏晓谕而没有追究,念皇上一片苦心,王爷该思悔改才是啊!” 金忠说:“皇上待王爷不薄,齐王当心知肚明,养一群江湖术士诅咒何人?打造不法器械,就更不应该了。按《大明律》衡量,该是什么罪,王爷比我清楚,给皇上认个错才是正经。” 如乌鸦聒噪,猫头鹰夜啸,烦不胜烦!朱榑怒火中烧,哪里忍得住,斜吊的眉眼简直 就要立起来,竟忘了身在何处,把憋藏了很久的心里话和盘托出:“世间之传言某还不信, 今日领教了,果如当年建文之身旁,奸臣喋喋,搅扰圣聪,有朝一日,孤也像当年四兄一样,起兵诛奸,杀他个一人不剩,出出心中恶气。” 永乐的脸“腾”的红了。 这是国朝的最大忌讳。那时为建文所逼,要么死,要么反。几年过去,连文人学士似乎都把这事看淡了,老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他的伤疤,戳他的软肋,他的心被戳得轰轰作响,疼痛难忍。 接着,永乐大红的脸瞬间又变得铁青,没有一点血色,长髯大幅颤抖着,他的怒火像被挡在闸门前越聚越高的山洪,就要破门而泄了。 齐王自知说漏了嘴,慌忙跪下。永乐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了,最终把一腔怒火咽到肚里, 变成了一把锋利无比、专门收拾人的魂灵的无形的软刀子。 他阴郁着脸道:“朕当年的情形你全然忘记了。看来,朕即位后把你老七从建文的幽 囚中解救出来,是一个错误,从庶人恢复到王爵又是一个错误。王府教授的话你不听;群 臣劝谏的话你也不听;复爵几年来朕晓谕的话,自己都觉厌烦了,可谓用心良苦,你还是 不听;看来,你是铁了心和朝廷过不去,好,好,朕也不为难你了。这样,守青州的护卫调归山东都司管辖,对你无用的王府官署也尽皆撤去,你不是要起兵诛奸吗?你不是想和 朕一起住在这紫禁城里吗?朕满足你的愿望。黄俨——” 黄俨快步从门外进来:“奴才在。” “把西华门内的那间大殿收拾出来,供尊贵的齐王殿下居住,派人好生伺候着,不得有半点闪失。” “奴才遵旨。”黄俨叩着头,怪声怪气地拉长了尾音,转身走了。 “皇上——”到了这个份上,朱榑才醒悟过来,难道又要重蹈几年前幽囚生活的覆辙了?一想起那高高的大墙,冰冷的大殿,兀自垂立的树木,坐井观天的一颗孤寂的心,他 不禁打了个寒战,用哀求的目光看了一眼永乐,挤出几滴眼泪,“皇上,臣弟知错了,臣弟回青州后一定痛改前非,善待官吏、百姓,做一个好藩王,臣弟……” “淇国公,”永乐毫无表情地摆手,“你和侍卫火赤、薛斌陪齐王过去,不要弄得皇宫内院鸡飞狗跳的。” “臣遵旨。”丘福大步上前,从地上拽了齐王就往外拖,火赤、薛斌也应声进来。 丘福和朱榑的身板虽然差不多,但丘福两臂几百斤的力,又有火赤、薛斌助阵,轻而易举就把个还在耍赖的齐王拖出了武英殿。 丘福本和齐王不熟,今天见这位王爷在皇上面前如此放肆,恨不能揪过来劈头盖脸扇他几个耳光,但人家贵为亲王,又插不上话,只好忍了。皇上的一个旨意,来了机会,出 了殿门,一把就把朱榑推了个趔趄,摔下台阶。朱榑虽然块头大,却没有气力,在丘福、 火赤和薛斌的推搡下,被赶进了西华门内一个不大的院子中,周围已是侍卫林立。黄俨“咣 当”一声把大门上了锁,把钥匙交给了身旁一个小内侍,就和丘福、火赤、薛斌交差去了。 第10章 尺布斗粟皇后明理 岁峥月嵘天子动情(1) 见过齐王后,永乐的心境糟透了,御案上的奏章和纸墨笔砚,都像是放错了地方,看什么都不顺眼,瞪着群臣无话。不放心的藩王弟弟果然就不放心,下一步,还不知和那个未到的代王弟弟该是个怎样的对话。 蹇义恨恨地说:“齐王如此悖逆,都是王府教授辅导不力,匡救失时,该一起收监才是。” 这就是规矩,亲王犯法,身膺藩王教导之责的王府教授首当其冲,甚至,还要牵连更多的人。 永乐愣了半天,摇摇头,无可奈何:“老七是朕之亲弟,朕还不知他?凶悖无礼出于 天性。几年来,朕多少恩义,何见其有半点感动?他的为非作歹,人所共知,朕的温语训 诫,谆谆切词至于六七,亦人所共知,他于一丝一毫听纳了吗?没有,朕的话都是耳旁风, 下人的话更不用说了。朕看他就是一只在山林里野惯了的猛虎。虽然关在了笼子里,依然 会桀骜。算了,你等先下去,朕要一个人坐坐,慢慢消解。” 众人离开后,永乐独自坐着,呆呆的约有半个时辰。皇后徐仪华见过了宁王,也听说了皇上见齐王生气的事,就让宫女桃株请皇上到坤宁宫用晚膳。 夫妻二人坐定,扯了一些闲话,徐后只拣开心的说,过了好一阵,永乐的心气才渐渐 平和下来。徐后关切地注视着永乐,也就这两三年的光景,他的鬓角已生出华发,眼睛里 满是倦意,人也憔悴了。 仪华叹息一声,人人都想争这个皇帝的宝座,日理万机,无昼无夜,皇帝的滋味也不 是常人可以忍受的。所以,她要求后宫嫔妃尽量让皇上高兴,不许说一句丧气的话。 “我在家中还是个小孩子时,就听说过老七闹学堂的事,”徐后一笑,想为老七开脱, “他打小不安分,父皇为这,也不知生过多少气了。他就这秉性,皇上大可不必太在意。” 永乐轻轻点头,看着远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光景。父皇为教导皇子们,专在宫中 辟了一处叫大本堂的地方,请全国最知名的儒学大师授课。他的个头略高些,坐在后面, 在那温暖如春的学舍里,细细品味着宋濂老先生抑扬顿挫的教诲……那老七根本听不进,屁股下像是坐了钉子,左摇右摆的不自在,嫌先生迟迟不下课,悄悄把个刀鞘横担在桌腿上,宋师傅太专注,竟让他绊了一跤。 “自幼不好学,也不知他哪来的心绪去自负,凶暴不说,还擅杀吏民,按律早该治罪了,朕是一忍再忍啊!” “皇上处置甚当。臣妾也尝闻各王不法之事,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亲如手足,处置起来,慎之又慎才是啊!” “仪华是女诸生,一定知道尺布斗粟的故事。” “臣妾当然知道,”随即,她缓缓讲起了汉代的一件轶事,“‘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小民作歌以讽汉文帝不容淮南王刘长。然民间舆论 又岂是公正之言?有几人知道这个长袖阔带的淮南王,道貌岸然却假公济私,公然杀人还 振振有词。念兄弟之情,文帝一再迁就,刘长却得寸进尺,数度违法,到最后谋反朝廷了, 汉文帝仍不忍杀他,迁之于蜀时绝食而死。皇帝难当啊!” “可‘文景之治’何其盛哉!”皇后话锋一转,“文帝于诸兄弟一让再让,仍有民谣 讽喻其不顾手足之情,大致中国世风同情弱者,随他去吧!陛下要记住的,一个‘文景之 治’足矣!” 永乐默然!皇后虽女流之辈,所见甚远。我为强者,可以许其不仁,却不许我不义, 创一代流芳千古的盛世又何惧数言讽帝之民谣? 晚膳后,徐后陪皇帝走了一段,还是兄弟手足子侄的话题,这个话题实在是太过沉重, 拿起了就不容易放下。皇帝去了武英殿,就在她折回坤宁宫、经过乾清宫被焚的废墟时, 无意间朝右面望了望,突见一个一身白衣的瘦弱身影徘徊在废墟之上,建文?她的心里一 怔,怎么会在?揉揉眼,再看时,身影瞬间不见了。真是怪了,回到坤宁宫,飘忽的白衫 人还是挥之不去。 永乐在武英殿外舞了一趟剑,剑光邀月光,把这早春的寒夜搅得七零八落,身体发热 了,才收剑往回走,见侍卫火赤、薛斌一左一右在门口笔直站着,泥塑木雕一般,心下受 用,就想和侍卫逗几句。 “火赤这个名字不错,火就够热的,他还要赤,比同安侯火真还要火,有这两把火, 朕的冬天也不会冷了。” “谢 - 皇 - 上。”火赤是前几年才由火真推荐来的,还不大会说汉语,但皇上提到 了他和他叔父的名字,他认为一定是好事。 第10章 尺布斗粟皇后明理 岁峥月嵘天子动情(2) 永乐又转而对薛斌笑道:“你原来的名字——脱欢,倒也不错,只是蒙人同名的太多,朕不知道,一个营里,有几个脱欢该怎么点名?” 薛斌虎着脸,一字一板:“回皇上,我们只好按年龄排序为:脱一、脱二、脱三,一 直脱下去。” 永乐哈哈大笑,想不到木头似的蒙族侍卫也能冒出个冷笑话,连一个整脸子的黄俨也 “噗嗤”一声笑了。 洪武年间,脱欢就随父亲归顺了大明。永乐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虎头虎脸、有着一身蛮 力气的毛头小子,遂留在身边做了侍卫。十几年下来,脱欢的汉话已讲得很熟,只是略显 生硬,午后见皇上生了大气,便有意逗皇上开心。 “皇上赐臣一个名字薛斌,臣至今不解其意,再请皇上明示。” 当时随意取的名字,其意还真未及细想,永乐也来了兴致,脱口道:“‘薛’字在汉字里是姓,它由草头、自、和辛三部分组成,意思是说,你家过去在草原上,远道来归, 多年来为我大明效力,很是辛苦;‘斌’字由文、武组成,是朕对你的期望,在朕身边干 上几年,成个文武双全的将领,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薛斌“霍”地跪下:“谢圣主栽培,臣不认字,也不做什么官,一生守在皇上身边, 肝脑涂地效忠陛下。” 望着这个三十多岁、健硕得像头公牛的蒙古汉子,永乐颇为感动,说声“起来吧”! 就往宫里走去。 全国各地的折子虽由通政司作了一次筛选,但军国大政必须要启皇上御览的。后来永 乐又下旨,有关百姓生计休戚的也一应上奏,不得直转各部。这样一来,皇帝的“皇差” 自然又重了很多,因有内阁解缙、杨荣等人已在厚厚的奏折前写了节略,他再看起来也就 快多了。 凤阳府奏:“秦王尚炳等过凤阳时,上至留守司官员,下至指挥小校皆被箠楚,人不 能堪,竟未明何罪?” 永乐眉头紧锁,心绪不宁。弟弟们大多健在,侄辈的亲王只有秦、晋二人,莅位没几 年就敢如此放肆,倚仗什么?他马上就有了杀一儆百的念头,转而又摇摇头。建文惩治诸 王,意在削藩;而今诸王不法,他搬出《大明律》来裁衡,会不会也被人们认为是削藩, 是重蹈建文之足迹? 尚炳是二哥秦王朱樉的儿子,父兄们尸骨未寒,建文时遭囚的苦楚尚未过去,贵为亲 王的弟侄们就在恣意妄为了。不当皇帝他或许不清楚这些事,当了皇帝才有了面对诸王的 无奈。全部召回面谕,哪有那么多光阴和精力?再说,召回了,作用就那么大,弟侄们就那么听话吗?一种无奈的情绪涌上心头,也只能从诫勉开始,且行且看,再做道理。 永乐援笔写道:“国家笃于亲亲之谊,宗室谨守藩属之礼,晏然而处,富贵保全又有 何难?今秦王尚炳于吏民所为,岂是长久保全之道?念及初犯,罚俸半年,使深知悔过, 以儆效尤,既慰其父于冥冥之中,也算是朕国法之循了,其昭告天下。” 写毕,很吃力地把折子挪到一旁,似乎一份小小的折子上有着千钧的重量。他轻轻叹 息一声,并不是所有的亲王都像老十七宁王那样乖,从齐王开始,他就明显地感觉到了皇 帝和亲王的争端将不可避免,而且会一直持续下去。尽管,他一忍再忍,不会像建文那样 猛烈。就像一块完整的巨石,裂痕已经有了,谁敢保证它不会随着风雨的侵蚀一点点崩裂 呢!果然,下一份折子还是弹劾亲王的,而且,又加上了一个不是亲戚的亲戚。 永乐分别见了宁王、齐王后,边看奏折边写批语,先讲情,再谕理,最后就是法,情 理法三者都端出来,还不会有所改观?于气愤中批阅奏折,一个多时辰,已是满心满脑的 糨糊糊,再也看不下去,从武英殿出来透透气,已近亥时,却见一个宫女挑着灯笼在门前 候着,他这才想起应了皇后要到坤宁宫歇息的,于是迤逦往北而来。 做皇帝以后,天下军民、部府官佐、钱粮贡赋哪一件他不断都不行,用日理万机一点 都不为过。他虽知道皇后的身体不好,也常来探望,但今天处理诸王的事,永乐由担忧到 气脑,一肚子的无名火,不知往何处泄。进了坤宁宫,抬眼见皇后款款迎上,和晚膳时的装束大不一样,心里就是一动。 但见深青的霞帔下是明黄的丝衫,云鬓高耸,修长的双眉和秀美的眼睛充满生气,楚 楚动人。因为消瘦,人略显单薄,但大气、宁静的稳重中,扑面而来的书卷气,又使她在 妩媚之外平添了其他女人所没有的厚重和优雅。皇后本就天生丽质,又心底宽敞,虽已是 四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也就三十几岁,尤其是今日的盛装下,直让永乐大感意外。 “你身子虚,朕说过的不用等嘛!”永乐说着,拉起她柔软的手,依偎着坐到床上。 皇后轻轻道:“皇上治国理政,夜以继日,能睡几个囫囵觉?臣妾多等一会儿,为陛下宽衣也是尽为妻之道啊!” 到了这儿,屏退了左右,永乐才有了一天下来忙里偷闲、如释重负的轻松,才有了结发夫妻絮语缠绵的无拘无束。 “朕实在太忙,往武英殿一坐,就像是坐在了一辆快速行进的马车上,前后左右都要顾及,有哪一点疏忽了,哪一点就要出事。因为建文削藩,这两年太宠着诸王了,他们就 给朕生出了种种事端。家里的事顾及不到,连你的病也耽搁了。御医们越发不像话,诊来 诊去却没有个起色,哪日把朕惹急了,杀他两个,倒看看见不见效。” 第10章 尺布斗粟皇后明理 岁峥月嵘天子动情(3) “皇上!”仪华嗔怨道,“不怪御医,是妾身自己垮的。大树老了,树干自然要朽;小草逢秋,枯黄也是必然的;还要责怨岁月风霜吗?人生一世,无论长短,经历了大灾大 难,大喜大悲,就算完整了,枯了、朽了又有何憾?” 大灾大难,大喜大悲,永乐默念着,八个字四层意思,还真就把他们夫妻几十年的风 风雨雨都概括进去了。初到北平,满目疮痍,荒凉孤寂,偌大的北平城里见不到几个人, 何遑郊外?百废待兴,那不是“难”;建文削藩,朝廷大兵围城,危在旦夕,那不是“灾” 吗?灾若延续,正应了那个“悲”字;举兵靖难,否极泰来,做了皇帝,不是天大的“喜” 吗? 好一个年轻时就被称作女诸生的皇后啊!一句话,概括了他们的前半生。不知为什么, 仪华最近总是提及北平时的往事,隐隐中,总有一股割舍不去的思乡之情,回到幼时居住 的南京,倒像是异乡的异客了。 “仪华,我们夫妻相濡以沫,心心相印,朕常年奔波在外,你领家小劳碌于内,夫唱 妇随,相得益彰。朕敢说,没有你,就没有朕的今天……”永乐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 “皇上过奖了,臣妾没做什么呀!” 永乐拥住仪华,夫妻两手相接,两头相触,无限深情。他不敢想他的结发妻子如果不是徐仪华而是别的什么女人,比如像代王妃徐仪范那样只知妒火中烧的女人,又比如无任 何学识和见识的女人,该是个什么景象。他的哥哥、弟弟们几乎都娶了功臣的女儿,但没 有一个能像仪华一样天生就具备了、而不是后天硬装的母仪天下的风范。不知怎么就那么 因缘巧合,凭着父皇和魏国公的一次对话,他和仪华的红丝线就永远地牵到了一起。仪华 也就是个女人,否则,从她父亲那儿承继的仁厚、睿智和担当,绝不亚于她的任何兄弟, 真该感谢那个为自己、也为大明立下赫赫战功的老岳父、大明开国第一元勋中山王、世袭 魏国公徐达啊! 徐达是朱元璋幼时的放牛伙伴。自元至正十三年起,开始追随加入红巾军的朱元璋, 渡长江,克采石,大战鄱阳湖,设伏九华山,大小数百战,勇谋冠三军。元至正二十七年 十月,奉命以征虏大将军之衔和副将军常遇春一起率师二十五万北伐元朝,一路势如破竹。 洪武元年三月,进军河南,取汴梁。乘势直捣元大都,推翻元王朝,元顺帝北走。进而克 太原,占山西。洪武二年,挥师入陕,陕西平定。洪武三年,率师大败元将扩廓帖木儿于 定西,俘元王公、将领以下八万余人,授右丞相,封魏国公。 徐达为人刚毅武勇,号令严明,无论在朝野还是军中都享有很高声望。洪武九年,太祖召魏国公进宫,行过君臣大礼后,皇帝赐了座,两个年轻时的伙伴拉开了家常。说起太祖儿时扎柳条做胡须装皇帝、伙伴们三跪九叩喊万岁的趣事,如今成了现实,都大笑不止。 然而,基业一年年稳固,太祖的心却一天天忐忑,他真怕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哪一天 也让别人黄袍加身了。为拴住群臣,特别是武臣,他的年纪稍长的儿子们几乎无一例外地 都娶了功臣的女儿,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今天的意思就是要和徐达结成儿女亲家。 天南海北地聊了一大通之后,终于进入了正题。 “老徐啊,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太祖语重心长,脸上还挂着对往事的回味,“受苦受难十几年,相互帮衬,情同手足,才活了下来。而后,你们又随我出生入死十几年,打 出了一片新天地,布衣之交,最是难忘。皇帝这个位子人人都羡慕,可做了皇帝才知道, 这个须弥座也不是那么好坐的。若没有几个知近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坐不成了……” “皇上,保朱明天下,臣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宋太祖黄袍加身、一朝称帝的故事 他早听说了,徐达深知皇帝多疑,现在又在怀疑自己了,这是为臣最大的危险,马上跪下, 痛表忠心。 “起来,起来,朕不是那个意思,”太祖解释着,也细细观察着,颧骨尤为突出的脸 上还透出了几分狡黠。他已不止一次地试探徐达,但每一次,这个到军中苦读后才识文断字的第一大将总能给他满意的表现。 “朕的意思是说,”太祖重新回到正题,“古代君臣之莫逆者,皆结为秦晋之好,不 但世世君臣,还有婚姻之缘,亲上加亲。”他又看了一眼徐达,“听说爱卿长女仪华贞静 娴淑,读书不辍,有女诸生之称,朕的老四朱棣也气质不凡,兼备文才武略,郎才女貌, 佳儿佳女,如结为夫妻,也足以慰藉你我两个老翁!” 天大的喜事!徐达一颗揪紧的心才见平稳。为释疑皇帝,他已主动辞去兵权,不是皇 帝委派,循循于朝班,只字不提带兵的事。另一个放牛的小伙伴信国公汤和则更干脆,早早提出了解甲归田。即使这样,还是感觉到了来自皇帝的疑惑的眼神,加上锦衣卫的活动, 每个人的身上就像是粘满了皇帝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之中,不在忐忑之中。结为婚 姻了,皇上的那颗心会放下吗,自己的这颗心会永远平稳吗? 第10章 尺布斗粟皇后明理 岁峥月嵘天子动情(4) “谢皇上看得起老臣和爱女,”徐达赶忙站起来,一揖到地,“老臣何德何能,小女 何其有幸,嫁入皇家,光耀门庭,一切听凭皇上做主。” 燕王朱棣和魏国公千金徐仪华的婚姻就这样定了下来。洪武十年,十七岁的朱棣和 十五岁的仪华举行了大婚庆典。婚后,二人恩恩爱爱,相敬如宾,一时吸引了皇宫内外的 众多眼球。陪王妃回娘家或是徐达在北平时,燕王还不失时机地和久经沙场的老岳父探讨 战阵兵法,把平日所学、所思、所得的体会和盘托出,和老泰山交流,谦逊而恭敬,因而深得魏国公喜爱。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徐皇后轻轻诵起了曹操的《短歌行》,略有些伤感。 “仪华何出此言?只有到了坤宁宫,朕才有了家的感觉,你要看朕无家可归的笑话 吗?”永乐有些吃惊,半是玩笑半是真。他认为,皇后染疴,也不过疥癣之疾,没什么大 不了,怎就到了人生几何了?先说草木,又说朝露,意味着什么? “皇上,”仪华轻轻把永乐搭在肩上的手移开,攥在手里,“这些年,大喜大悲、忧 思难忘的事太多、太频了。”短短的十几个字,又是他们同甘共苦的二十年。 洪武十三年,十八岁的徐仪华随燕王就藩北平。这期间,多少辛苦,多少坎坷,多少 沧桑,她心里太清楚了。乍来南京,做了皇后,身心却每况愈下,能不忆北平? 洪武十八年,父亲辞世,众说纷纭,有人说是老公爹太祖皇帝做了手脚。想起那些无 缘无故被杀的武将,她不能不信,又不敢相信,只得把苦水咽到肚里。 哥哥徐辉祖袭爵魏国公后,却又总和丈夫燕王别别扭扭,这个扣她解不开。一面是哥 哥,一面是丈夫,让她舍谁?夹在其中难死了。 建文元年,燕王起兵靖难,说实在的,她心里不赞成,她明白什么是“大义”,但刀 架在脖子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朝廷的大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燕王府,她能弃夫 去投奔朝廷吗?当然不成,丈夫赴死,她也愿引颈就戮。相呴以湿、举案齐眉的夫妻情分 比什么都重。所以,她的选择就是和夫婿生死与共,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坚定地站在 夫君一边。她为自己选择了一条绝路,也选择了一条荆棘丛生的通往胜利之路。 她没有想到,举国上下的大多数人也不会想到,区区燕府的八百壮士会取胜,仅用了 三年就打下了南京。当年的燕王君临天下了,可大哥徐辉祖还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建文在 位时,他率京军拼死抵抗没有错,但建文帝自焚,他的妹夫已经坐稳了皇帝的宝座,他却 躲在家里不肯露面,要不是看在她这个妹妹的份上,就凭丈夫的脾气,十个哥哥也早杀掉了。 二哥徐增寿的做法她也不赞成。他吃着建文帝的俸禄,暗里却常常给燕王通风报信, 事情败露,让建文帝亲手杀死在殿上,这也是建文帝亲手杀死的唯一一个大臣。丈夫即位 后追赠徐增寿为定国公,她沉默不语,一个“谢”字也没有。 有时只是一两句话,一个眼神,夫妻间心之灵犀就已訇然畅通。丈夫雄心勃勃,欲步 父皇创一代盛世,她却深感自己江河日下的身体,痛恨自己的无力襄助了。皇上的一个“家” 字,直让她泪光盈盈。 她攥紧丈夫的手,她坚信,夫妻之情、结发之情、二十多年的患难之情没有因他做了 皇帝而有所改变,也没因他忙于政务而淡漠疏远,更不会因她染病而嫌弃半分。尽管他来 得少了,也有秀娥、沄秋等几个嫔妃,她也能深深体会出,他的那颗心永远地留在了她这里。 她不是那种气量狭小的女人,他做皇帝了,皇帝就该有皇帝的威福,皇帝就该有多妻、 多子的礼遇,她过去虽屡屡劝过,但他一笑置之。 真到了再次相劝的时候了,若不能说动皇上,这将是她终身的遗憾。她已确切地感觉 到,自身病情的加重,万一哪一天…… “陛下,”仪华鼓足气力,细声道,“父皇在世时,数十妃嫔充掖后宫,诞育子女 四十余人,而皇上妃嫔屈指可数,虽年逾不惑,才有三子五女,何利于皇家香火延续?不 管陛下赞同与否,臣妾已想好,择日将着人到朝鲜遴选秀女,充掖后廷。” 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雍容大度的女人了,永乐起身将仪华抱起,放在床上, 吻着她的脸、她的唇。她那满含深情的眼瞬间明亮又倏然闭上,从眼角溢出了两串晶莹的 泪滴。在这春光般的温情中,他的雄心壮志和似水柔情都融汇在了一道奔涌的暖流中…… 这一夜,他怀抱着她,紧紧地,一动不动,生怕松开手她就飞了,随风遁入茫茫的苍 穹,从此再不能相见。结婚二十多年,他们有过无数美好的夜晚,激情奔涌,惊涛拍岸。 可,这一次却那么不同,冥冥之中,怎么就有了生离死别的痛呢!他不信,她却坚信。因 而,她竭尽全力,为夫君带来最后一抹残阳的美丽! 第11章 下江南钦差治水患 上条陈诸生献锦囊(1) 位于南京畿辅之地的太湖,是古代滨海湖的遗迹。大约在一百万年前,太湖还是一个大海湾,然而,奔流不息的长江和涛似连山的钱塘的泥沙一天天侵蚀和淤塞,经年累月, 聚沙成塔,把它逐渐与大海隔绝,形成了一个方圆八百里、三万六千余顷的内陆湖泊。它 的周围因地势高低,则又群星捧月般分布着淀山、三泖、昆承、阳城等湖群,水乡泽国, 又有二百余里外的海洋调节,故而太湖周边气候温和,特产丰饶,自古以来就是闻名遐迩 的鱼米之乡。 因为水,所以水。水之利已不必多言,而水之害就成了这江南水乡的头等大事,何况 又在畿辅之内。故自永乐元年起,挂衔户部尚书夏原吉就被派往太湖治水,意在根治水淹 农田的问题。此时,泛舟在碧波万顷的太湖上,望着湖中若隐若现的莫厘山,原吉不胜感 慨,陛见时的情景和皇上所寄予的厚望犹在眼前。 浙西大水,水漫太湖,数千顷农田被淹,国家赋税重地、太湖周边的苏、松等府受灾 尤重,不少官员因坐视水患,被逮下狱。地方大员的疏治不力已令人气恼,早朝时群臣又 争论不休,相互推诿,莫衷一是,永乐大发了一阵雷霆,之后,便把金忠、郁新、夏原吉、 蹇义等六部几位重臣找来,在武英殿便殿议事。 “我朝财赋重心在江南,而江南的财赋重心则在苏州、松江、嘉兴、湖州等府。”永 乐开门见山,还带着方才上朝时的怒气,声调很高,早就迫不及待了,“众所周知,太祖 创业之时,依江南数郡之供应,平定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北破大都,赶走残元。开 国以来,洪武二十六年,国家税粮二千九百四十四万余石,而苏、松二府税粮四百零三万 石,占到全国税粮十分之一还强,甚至比同是江南的其他省份的数目还多。” 永乐声音低下来,像是愧疚,又像是无奈,“然苏、松等府比年水旱相继,民罹饥寒, 朕深忧之。虽朝廷赈济及时,然蠲免税粮动辄数百万石,只出不入,已严重影响国库收入。” “臣对近年苏、松等府罹灾状况了解一些。”户部尚书郁新说,“去载以来,浙西诸 府淫雨至十日不休,低田尽没于水,高处水亦数尺,农人无奈,祈天不应,一桶桶、一瓢 瓢舀水救田,岂补于事?无衣无食,腹饥力竭。小儿呼父母,老弱觅壮儿,饥行于道,至有投于河者。待有司禀于朝堂,陛下发粟赈济时,不知已死了多少百姓。” 永乐皱着眉,灾后惨状他可以想象。但赈济只属于事后补救,于水灾无补,关键是要解决泄水问题。 夏原吉道:“ 臣早年奉命到南方巡察,对苏、松诸府地势稍有了解。太湖如一盆之底, 地势最为低洼,苏、松数府位于太湖之滨,每年夏季暴雨时,太湖接纳了附近杭、湖、宣、 歙等数府的洪水,开始暴涨,而倒水入海之吴淞江年久失修,淤积过重,致湖水下泄不畅 淹没良田。为今之计,疏浚泄水才是根本。但以区区苏或松一府之力怕是难以解决。” 原吉的话说到根本,永乐点了点头,他对自己力排众议擢拔的这位尚书十分满意,早 晚有一天,夏原吉会全面接替郁新,成为大明度支钱粮的第一能臣。 洪武年间,永乐对夏原吉的为人处世只是有所耳闻,所以,他更相信自己的眼力,建 文四年七月,户部侍郎夏原吉和吏部侍郎蹇义一起成为永乐任命的第一批尚书。上任伊 始,原吉佐理郁新,不便插手部务,便受命对洪武以来的赋役诸制一一做了审定,建白陈 策三十余条,繁文缛节于行不便的一概简化,做了一件上得帝心、下得民心的大好事。永 乐高兴地说:“祖宗之大经大法万世万代不可更改,其他诸制诸条就当因时因地损益,以 便下民,岂有恒久不变之道?官民上下既以为便,全面推行就是了。” 这以后,永乐对原吉更加信任。刚才一番话,原吉又抓住了关键,深合了皇帝之意。 永乐接话道:“《禹贡》上说 :‘三江既入,震泽底定。’什么意思,就是连通江海的三 条大江疏浚了,太湖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卿与朕的想法契合,唯其如此方可根绝水患。 某郡、某县既不能独立承担,那就由朝廷派出钦差,协调各方,通力合作。金忠说说,谁 做钦差最合适。” 皇上所谓《禹贡》的“三江”即吴淞江、刘家河、大黄浦,那是太湖泄水出海的三大 江河;“震泽”是太湖的古称。 几人中,除郁新外,金忠年纪最大,又是燕邸旧臣,论资历、论亲疏,他人都无可比 拟,且处事低调,为人谦恭,深受同僚尊重。皇上不直说却点了他,他就明白了皇上的意 图,故意捻着山羊胡,陷入沉思。 第11章 下江南钦差治水患 上条陈诸生献锦囊(2) 郁新主政户部,年纪也大了,不能去;其他人也不合适,皇上大概也没有让他金忠去 的道理;只有夏原吉年富力强,是最好的人选。 “臣认为,夏原吉最为合适。一则山野乡间的折腾,十分劳苦,原吉年轻,有体力; 二则他为人缜密,心宽天地,有思路,有劲头;三则部里有郁尚书担着,出去个三年五载 的,不大紧要。” 皇上不便直说的,金忠说了出来,三言两语,滴水不漏,既表达了皇上的心思,又叫同僚明白了他们自己不能去的原因。 “就依爱卿所言,命原吉为钦差,择日前往浙西,给朕拿出一个圆满的治水办法。” “臣遵旨。”原吉忙叩头谢恩。 皇上信任是一种荣耀,但受命就是一种责任了。拍了胸脯,应了皇差,事情若做不来,身家性命是小事,国家的工程,皇上的脸面就是大事了。原吉想,自己于水利也只一知半 解,并不在行,若无几个行家帮衬,很难说能把官差做圆满了。他想起了本部侍郎李文郁, 平日的言谈中,江河湖海了然于心,大江大河的走势延伸,娓娓道来,倒是个很有见地的 人。于是,试探着荐其同往。 永乐对李文郁不甚了解,没有作声。看出了皇上尚存疑虑的心思,吏部尚书蹇义说: “李文郁虽有言过其实、好高骛远的毛病,但此人曾在工部都水司任职,熟悉山川河流之 历史掌故,又是原吉所荐,不会有错的。” “两位爱卿荐举,朕复何忧?就着李文郁随原吉到浙西去。”永乐欣然同意。 “我不能亲往太湖,但会倾全力相助。”金忠一笑,“各部、尤其工部官员新近调任者多,治水之事未必谙熟。自大禹之后,历朝历代治水成功之例虽多,然一水一治,一事一议, 皆因其势而利导之,才有胜算,以夏公之运筹,佐以文郁,加上官军,皇上尽可放心了。” 金忠的话让永乐很兴奋,脸上泛着暖暖的红光,尤其在言及“一水一治”时,即是在 提醒原吉,也是在提醒各位大臣的处事方法,不照搬,不迷信,因地制宜,大事何患不成? 除了大类书,这是他即位后的第一个事关百姓生计的民生工程,他必须时时照拂,他盼望 着,也相信到浙西治水的夏原吉会早传佳音,给他一份圆满的答卷。 原吉刚到苏州,永乐就把编纂大类书收集的关于水利方面的书籍赐给原吉,以供参考, 特命都察院佥都御史俞士吉送来;接着又采纳蹇义的建议,把于水利方面擅长的大理寺少卿袁复也派来给原吉当助手。原吉之外,有李文郁、袁复两个懂水利的官员襄助,这治水大业也就更有希望了。 今天,钦差夏原吉乘一艘大船在太湖上巡视,侍郎李文郁、少卿袁复以及相关地方大 员陪同,加上送书的俞士吉,方方面面聚齐了,最终敲定疏浚方案。数月以来,夏原吉分 别带着苏州知府虞谦、松江知府仪智、嘉兴知府刘观、湖州知府李庆等巡视了刘家河、吴 淞江、大黄浦以及沿江的州县,实地踏勘,随水就势,对古之“三江”的水势及分水泄洪 状况有了更深的了解。 苏州知府虞谦一直都是满脸的官司。他的脸本来就黑,又有几颗黑痣稳稳驻扎在瘦长的脸上,倒有了几分清冷下的威严,很让人生畏。今上说了,苏州就需要他这样的人。什么意思?就因为元末张士诚盘踞着苏州,和太祖抗衡,几十年了,这股子劲还没有过去。 古之就有“苏湖熟,天下足”的农谚,外人看来,他是到了个富得流油的天堂,到了天堂 还不知足?可他总是报以一丝苦笑。 虞谦来苏州的这一年多,赋税奇重、怨声载道的事不说,只这非旱即涝的灾害就逼得 他拆东补西,捉襟见肘,前任的下狱更让他每日里胆战心惊。眼前的风平浪静,对他没有 一点触动,他的思绪似乎还停留在那惊心动魄的场景中。 “府内之长洲、常熟、吴江诸县入夏后大雨滂沱,数日不息,农田尽没于水,春花倒 伏于地,秧田淤水而无法播种, 圩埂、道路淹没,河水漫山遍野,视若汪洋,阡陌纵横 之良田倒成了船只游弋之航道。百姓仰天而哭,长跪水中祈天,壮者食以糠杂菱藻,老幼 乞行不得,多有投河自尽者!有心救难,无力回天,看着惨状,在下恨不能也随他们去了。” 松江知府仪智,上了几岁年纪,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孔,文绉绉的,神情中满是力不从 心的歉意。他说:“我辈三十几岁列籍朝班,履职数十载,也走过几个省府,却从未见过 如此之大、如此时长的雨水。去载,上海、华亭、青浦三县尤甚,雨至十月不休,高处积 水盈尺,洼下丈余。受灾农田数万顷,倒坍房屋三千余间,死亡二百余人,大部农田颗粒 无收。叫天不灵,叫地不应,面对暴雨,我这个以课农兴学知着的老儒竟无能为力,朝廷 拿问了,一点不冤。” 湖州知府李庆、嘉兴知府刘观虽也都是府县中的佼佼者,治世能臣,却也不得不道出了观天长雨、束手无策的苦衷。听着四人的诉说,原吉默不作声,几个月下来,这样的话 他听得太多了。他也理解他们各辖一方、自身安则天下安的简单想法,但苏、松、嘉、湖 四府不同于其他府郡,那是举国瞩目的富庶赋税之地,莅任官员都是皇上千挑万选的,哪 一个都非等闲之辈,连他们都一味的诉苦,可见事态有多么严重。大家表示,只要能解决 水患问题,出多少人,出多少力都在所不惜,这是唯一让夏原吉感到欣慰的。 第11章 下江南钦差治水患 上条陈诸生献锦囊(3) 灾伤像一张网,牢牢地罩住了大船,罩住了船上的每一个人。远远望去,甲板上的这些人,一个个面色凝重,沉默不语,倒像是泥塑木雕的假人了,只有哗哗的摇橹声伴着一 条寂寞前行的大船。处在一种悲哀低沉的情绪中,都不说话,并不利于思绪的奔涌。尽管 夏原吉的心中已有了初步想法,他还是希望大家各抒己见,集思广益,形成一个完整的疏 治方略。最好是有人能把众人尽快带出这种忧伤的窘境,在一种欢快的心境中,一切神思 泉涌的活力才能竞相迸发。 “人间仙境亦因有人间仙人才不枉为仙境啊!”还是他的属下、侍郎李文郁最懂他的心,吐着感慨,率先把话题扯到眼前,望着一泓悠悠的碧水开始发古之幽情。 “列位大人,”李文郁抬高声调,如一个常年在讲坛上谈经论道的老儒,文章典故, 信手拈来,“可知太湖和范蠡的风流故事?” 沉寂中的几句话,像一声高喊,惊醒了每一个人,从水患到风流故事的反差,蓦然间, 大家抬头,重新整理情绪。 “太湖古又称‘震泽’、‘具区’、‘五湖’,春秋时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打败 吴国。长期的共事中,重臣范蠡深知勾践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却不可共富贵的心性, 于风高月黑之夜携立下不世之功的西施,驾一叶扁舟,泛五湖、出三江,杳然不知所向。 后来在齐国家资巨万,世称陶朱公。晚唐汪遵《五湖》诗云:已立平吴霸越功,片帆高飏 五湖风。不知战国官荣者,谁似陶朱得始终?” 水雾蒙蒙,群山苍苍,远山近景都浮在一派醉意中。好半天,李文郁还沉浸在当年范 蠡和西施泛舟太湖的风情中,无限惬意,不能自拔。 俞士吉捋了一下山羊须说:“温庭筠诗云:‘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望机?’ 范公佐越灭吴,浪迹江湖;不数年又成巨贾,三散其金;大才横溢,驾轻就熟,若遇心胸 博大的明主,如秦一样国富民强,称霸中原,又岂在话下?说不定,我等今日也不必为太 湖水涝而伤神了。” “古人之遗憾,才是我今日之作为,”李庆道,“众人携手,众心成城,经我等之手, 八百里太湖波澜不惊、气象万千的日子不远了!” 原吉高声叫好。他不懂水利,但皇上把他派到这里,他就要成为一个水利专家,悉心 筹划,激越众人。群情激昂,万众一心,才是成功的根本。就像一艘大船,朝廷掌舵,众 人划桨,还担心它不劈风斩浪吗?原吉接着李庆的话,进一步调动大家的情绪,举目远眺, 昂扬道,“波澜不惊,气象万千,这就是本官治水的最高境界。太湖之水蓄而以利农,又 不至水滞而伤农。苟使天公作美,我等疏治后,这三万余顷碧波荡漾的太湖,鸥鹭嬉戏, 浪舞鱼飞,不惟朝廷贡赋有了保障,近湖百姓更可享鱼米之乡的万世之利!” 大家的心绪终于回转了。 袁复站在船头,一直东望,而不管大船开往什么方向。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三江”、“三江”。他来协助原吉治水,离开那个整日里乌烟瘴气的大理寺,他的心一 下子就敞亮了。他世居松江,对太湖习性有着很深的了解。何时涨,何时落,三江之水势 于太湖的影响,全都了然于心。 “第一江的吴淞江,古称松江,”少卿袁复率先把原吉的话落在了治理的谋划上,“由太湖至大海长约二百五十余里,广一百五十余丈,从吴江长桥至长洲,东经昆山、嘉定至上海,合大黄浦入海。第二江的刘家河,古称娄江,从临太湖的吴县,经苏州府城的娄门, 过昆山至太仓刘家港入海。第三江的大黄浦,古称东江,由太湖泄水湖淀山湖的三泖至黄 浦入海,三江大致皆由西而东,以分泄太湖之水。《禹贡》精要,一语破的,谓‘三江既 入,震泽底定。’然我等走遍三江,可谓三江梗阻,才有太湖之水患。尤其是主泄水的吴 淞江,其下游已经淤塞得和两侧的农田等高,不要说大雨,就是一般的年景,四府二十几 个州县的百姓也会遭受大灾啊!” 袁复个头不高,敦实的身材似有无限的气力。几十年的积淀喷薄而发,好像一直到今天才有了用武之地。他目光炯炯,显见内心是多么亢奋。 “吴淞江本为太湖之冲要,自古以来宣泄了太湖近五成的滞水,故而淤塞也最重。虽 屡经疏导,然大江之潮汐使然,沙泥淤积,屡浚屡塞,河床日高,水流渐缓。自吴江长桥 至下界浦的一百二十余里,本朝虽曾疏浚,也只能勉强泄水。自下界浦抵上海南跄浦口 一百三十余里,近海之潮汐壅障,已是菱芦丛生,远看倒像是一片废旧的田地了。一般田 地开浚,并无大碍,只是此段吴淞,细沙淤泥泛动,极不利于施工。卑职也曾咨访过一些 耆老,皆以为,嘉定之刘家港,即古娄江之出海口,水流湍急,若能弃吴淞江下游而不用, 使其上游之水直通刘家河,则治水之功近半矣!” “仲仁之言甚合吾意,”夏原吉也兴奋起来,“疏浚吴淞江、刘家河等浦港,北引太 湖诸水入刘家、白茆二港,直注江海。松江大黄浦也是疏通太湖水系之要道,下游近海处 同样壅塞难浚,华亭诸生叶宗行给我写了封信,建议开浚上海县东北之范家浜,接通黄浦, 上达三泖、淀山,下泄至吴淞江南跄浦口,以强水势,冲泻入海。真是一条妙计!看来此生心系经济,才可大用。” 第11章 下江南钦差治水患 上条陈诸生献锦囊(4) 在学之诸生也在关心朝廷治水,心系国家大计,所言实属高论,这是夏原吉没有想到 的。这样看来,国家治水之策,大得民心,他日一经号令,动员数万民工当不在话下了。 一想到官府的努力,百姓真心的支持,夏原吉眉飞色舞,仿佛千军万马都已在他的指挥下 运土砸夯了。 “太湖上纳杭、湖、宣、歙诸州溪、浦、涧之水,下由白茆、刘家二港及大黄浦、范 家浜入海,我等新‘三江入海’之宏图比之《禹贡》虽稍有逊色,但在人工耗费上不知要 节省多少!” 夏原吉和袁复一唱一和,苏、松治水的思路已基本理出,李文郁心中细水微澜。他这 个侍郎就是因知山川河流之典故被荐来协助原吉治水的,一路上餐风宿露,随原吉考察,于怎样治水也有一番想法,不过,他导循“三江”的办法更出奇,只是为平复地方有司们哀伤的情绪,才扯了些西施、范蠡的典故。现在看来,几个人治水的才华都不在他之下, 尤其夏原吉,更不能小视。 “在下以为,”李文郁看着原吉,他要言他人之所不及,语气中就有了些卖弄,“太 湖流域地势,整体上西南高,东北低;而北、东两面临大江、大海处,又有慧山、荆南山、 国山、龙池山、香兰山、虞山、福山、姑苏等山,从而使太湖成了锅底和两侧锅耳形的地势。” 从山川地理上,他就比别人更熟识,更形象,“论及浙西诸郡,嘉、湖、常三府农田 大多位於冈碛之地,下者少,高者多;而苏、松二府土田最居下流,大多位于低洼之区, 山湖相间,高低田错落不规,下流不畅,必然罹患水旱之灾。夏公和袁少卿通达‘三江’ 之意甚好,不过,那也只是‘鱼乡’;而疏浚之外,高处冈碛之地建成塘浦,引江水灌溉 农田,才有取之不尽的‘米乡’啊!” 文不按古,匠心独妙!果然与众不同,李文郁又把“米香”具体到了塘浦的规制上。 众人在欣赏的同时,也感觉了他语气的慢意。 在朝的人,尤其是原吉,素知他的为人,只用其长,并不在意他的什么抑扬顿挫,倒是刘观等知府们,颇不舒服,这就为日后李文郁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就在大家都以为李文郁已讲完的时候,突然又是一声高腔,“塘浦的操控之法,”他 在继续,“就是设置闸门,否则,高处怎能节蓄湖水呢!有了闸坝,才能保淫雨涝时淅出 而旱时有蓄。四时水源充足,农耕何困?至于低洼之地,亦需开浚南北之纵浦,导水入江; 挑挖东西之横塘,以分泄水势。所出泥土修建圩岸,以保农田,偶有洪水,于农田何扰?” 李文郁越说越兴奋,甚至有些忘形,全不顾众人的感觉。好在首领官夏原吉重的是德 能,瑕疵之错得过且过,甚至在皇上面前也能给予掩饰,所以落了一个“海量”的雅号。 刚来太湖时,原吉曾盛装约见了苏、松、嘉、湖等四个知府,很庄重地穿上了皇上御 赐的金织衣。因为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谈话间,仆役上茶,战战兢兢来到原吉桌前时, 手一抖,一碗热茶全洒在了原吉的金织衣上。污损了皇上的御赐物,那就是死罪。在座所有官员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仆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请死。原吉先是一惊,继而淡淡一笑:“初见诸公,不着官服为无礼,看来,我这个钦差也就是布衣大员的命了。”从此,天天布衣,一件惊 天大事就这样轻描淡写过去,在座的人无不佩服他的大度。 “文郁果有高论,”原吉说,“数月来,我也在思忖着,疏浚三江只是分杀了水势, 何利于农田?倒是文郁之论,精辟到位,三吴治水必须因其地势,多开纵浦横塘,使农田间水网相济,江、河、溪、渎纵横交织,太湖与周围大小湖荡串连起来,庶几则太湖之河湖方能成为吞、吐、蓄、排,兼收灌溉、通航及水产之利之湖泊河网,伊时百姓乐业,朝 廷库藏充盈,而太湖鱼米乡之盛名将波及天下矣!” 因送书而来的都察院佥都御史俞士吉原来和夏原吉接触不多,虽然才到了一个多月, 但数日来,陆路河湖地追着夏原吉奔波,早就有些吃不消了。但二品官员的尚书大人,连 续数月顶着烈日循江沿湖实地踏勘,他这个奉命送书的四品官又有何话?一向清高自傲的 他已从内心里佩服起这个尚书来,虽然累些,但心情舒畅,比和他的顶头上司左都御史陈 瑛相处,容易多了。 陈瑛算个什么东西!他在心里骂着,小人得志,皇上把建文遗臣的案子交给了他,算 是、找对人还是找错人呢?俞士吉又迷惑了。说找错了吧,皇上此时不正需要这种人嘛, 这样一种方式入承大统,矫枉必须过正;说找对了吧,一个风云雷电、励精图治的人,却 用了个奸佞小人、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也不知多少人死于非命了。不知多少人,现在还 心惊胆战过日子,生怕哪一天被牵连进去,求生不得,求死不成。 古言,城狐不灌,社鼠不熏。既是燕邸旧臣,而今又是皇上的红人,这样炙手可热的人物, 连右都御史吴中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激愤又能怎样?带着极其复杂和矛盾的心理来 到太湖,看到夏原吉的为人处世,就如看到了秋末的具区,他的心情立时被眼前的湖光山 色渲染了。夏的轻装简从,雷厉风行,看得出,他是一个瑕不掩瑜、唯才是举的正人君子。 当然,恨夏原吉的人也不少,有人就曾在皇上面前告状,说夏原吉任户部侍郎时向地 方大员索要过贵重土产,派人一查,纯系子虚乌有。平江伯陈瑄由海上往辽东运粮,有一 次,约有数百石的粮饷对不上账,一时查不清原委,夏原吉不依不饶。海运损失本来就大, 若遭遇倭寇或飓风,休说粮饷,连人带船都有可能回不来,陈瑄赌气就是不睬,由气生恨。 后来,当原吉知道是在卸船时突遭大风受损后,专意向陈瑄表示歉意,还几次在皇上面前 举荐陈瑄的运筹之功及大将之才。 这种宽松的施政氛围使俞士吉长期压抑的内心得到充分释放,清癯消瘦的脸上也开始 泛起红光,宁愿酷暑炎热,顶风冒雨,他也不愿回那个都察院了。 第11章 下江南钦差治水患 上条陈诸生献锦囊(5) “我上奏皇上,愿和夏大人在浙西治水,课督农桑,尚书不会不允吧?” “这是哪里话?方才你也听了,治水工程浩大,我恨不能再多几个帮手。只要皇上同意,我夏原吉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写你的奏疏,我在折子中,除了奏明我们的治水方略外,也 会提及你愿留下之事。皇上圣断后,借助整个冬季,马上开工。”夏原吉胸有成竹,浩渺 的太湖以及太湖通向大海的三江似乎已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我意先筹备着,由文郁督浚白茆河,由苏州府的常熟、长洲等县发民工五万,文郁、虞谦二位大人不会有异议吧?” 李文郁点头应承,虞谦忙上前施礼:“自春秋时吴君阖闾建城,两千多年,苏府鱼米 之乡,早盼着风平浪静的这一天呢,但凭大人吩咐。” “那就这样,此处文郁督浚,民丁等一应协助事宜由虞谦承担。士吉,皇上虽未准, 我就先给你差事了,由你督浚大黄浦,挑浚范家浜,由苏州府吴江,松江府华亭、青浦、 上海等县发民工五万,调华亭诸生叶宗行助你,一应协助事宜由松江府仪智大人承担;袁 复督浚吴淞江,拓宽新洋江,由苏州府昆山、嘉定、长洲、吴县发民工五万,仍由苏州虞 谦协助;太湖周围之常州、湖州、嘉兴各府因路途较远,各以财力或粮米相助,以体大家 和衷共济、共治水患。” 虞谦、仪智、刘观、李庆一起拱手:“惟大人马首是瞻。” 规划周密,千秋功业!船上的人,既为原吉的宏图远略而兴奋,也为这博采众长的方式而叫好。 只听原吉又说:“我还将禀明皇上:其一,治水民工除免劳役之赋役外,历年欠赋全免;其二,周边卫所官军尽快参与治水工程,协助官府组织民工。我已了解过,每年三月, 雨季开始时太湖水位上涨,六月中下旬达到高峰,到十月进入枯水期,次年二月以前水位 最低。现在是九月,奏疏来回路程半个月,皇上圣旨到时,正是农闲和枯水时节,各工段 同时开工,诸位以为如何?” 夏原吉刚说完,李文郁第一个击掌:“还是尚书大人英明,筹划周全,尤其能调官军参与,这工期就短多了。” 经过数个月的勘察、走访、酝酿,这么一件重大的政务就这样定了下来,思路清晰, 从容不迫,每个人都有了胜劵在握、神清气爽的感觉,大家又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 烟波浩渺、波平如镜的太湖。 夕阳西沉,金灿灿的斜阳穿过七色相间的暮霭漫射到水面上,波光粼粼,金光闪闪, 绚烂得没了章法。倒是饱含水汽的阵阵清风给这依然炎热的时节平添了几许清爽。 “震泽朝晖夕雨,雾霭晴光,碧波万顷,气象万千!东、北有群山相衬,湖中有仙岛 矗立,聚融了娇艳、神秀,真乃一池仙水!”议罢正事,原吉欣慰,几个文人墨客这才塌 下心来欣赏周围的湖光美景,感慨万端。 “何时让雨季桀骜不驯的山洪永远成为眼前充满柔情的仙水,永葆太湖‘碧波万顷’ 之姿,上利国家,下泽百姓,我等诸公即使不浮虚名,千秋万代之后也会有人记起的。” 说罢,几个人一起爽朗地大笑起来。 还真叫夏原吉说中了! 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多年以后,感慨于世风日坏,受益的百姓在前代官员辛劳过的 工地上,分别以夏原吉的尚书和袁复的少卿命名了“尚书浦”和“少卿浦”, 以寄托人 们对明初君臣忧国忧民的怀念和赞美。 大船渐渐在苏州府的吴县码头靠岸,及至登陆,袁复还流连地回头望望:“多亏了这 艘大船,航行平稳,毫无踏浪之感,太仓船厂造船之工艺甚是了得!” “仲仁之言差矣!”李文郁补充道,“说起造船,京师船厂所造之船才叫了得。最大 者装得下奉天殿,浮于江中,气势壮观恢宏。仰仗皇上天威,平江伯浮海北运漕粮的大船, 沿海诸卫日夜巡海、捕倭缉盗的大船,以及近日听说皇上遣使远涉西洋的大船,皆为京师 或太仓船厂所造。船师技艺非凡,匠心独具,奇巧之处不可言状,真乃我大明英才辈出之 时代。” “我等殚思竭虑,不日平定江南水患,也为这盛世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无论说什 么,夏原吉都能联系到治水大业上,他已把这份皇差融进了生命里,随他的血液流淌了, 无时无刻不在心里闪现。 夏公的胸襟、气度和兢兢业业乃当世第一!俞士吉又一次发自心底地感叹。但谁也猜 不透为什么,夏原吉这个自幼穷苦、没有任何仰仗的人,仕途却一帆风顺,不惑之年就已 是朝廷的二品大员了。 夏原吉的祖上世代居住在江西的德兴小镇,父亲夏时敏到湖南湘阴任教谕后,一家三 口才在湘阴定居了。老实本分的父亲虽主管着县里的教政,却是一个未入流的小官,拿不 了几个俸禄。很不幸,壮年染病,早早就离开了人世,撇下了苦命的孤儿寡母。在县学里 读书的原吉,只能靠朝廷每月月廪的六斗米和母亲的辛劳艰难度日。 冬借月光夏借萤,孜孜不倦夜继日。夏原吉的拼命苦读,深深感动了父亲过去的同僚, 他们说:“时敏之子的读书不辍,堪比先代凿壁借光之匡衡、囊萤映雪之车胤,前途不可 限量。”在大家的一致举荐下,夏原吉以优异成绩从县学的三十人中脱颖而出,成为这一 年全县唯一一个贡入太学的学生。在国子监就读,不仅使他的眼界扩大了,还有机会接近 了皇上。 第11章 下江南钦差治水患 上条陈诸生献锦囊(6) 明初,到处都需要人才,除了科举、明经等正规的考试选拔外,太学生还随时被抽调到部院办事,堂官们举荐或是被皇上看中,就可以直接出任六品上下的官员。夏原吉没到多久,就因书法不错,多次被选到大内书写制诰。 太祖是个惯于微服私访的人,通过在暗处的察言观色,判断一个人对皇帝、对皇差的忠实程度。这一天,他悄悄到了国子监,在一座巨大的教室前停下,透过门缝往里看。 一个大国的皇帝,为了选拔人才,能屈尊到这个份上,也是不容易了。 先生在前面之乎者也,监生们在学堂里有说有笑,喧闹声几乎压过了老师的读书声,只有最里侧一个穿一袭黑边宽袖白色旧布襕衫的学生,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仔细聆听着 老师的授课,还不时记录着。极少的布衫置身于满是锦缎服饰的同学中,本就寒酸,又独 独的清癯、瘦弱,太祖一下就想到了自己的童年。 吏部介入,了解了此生的姓名和经历,皇上拍板,原吉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已 由一个普通的国子监生超擢为正六品的户部主事了,这一年他还不到三十岁。 天生就有着管理之才的夏原吉,在庶务丛脞、人来客往的户部历练了几年后,已经成 为一个度支上的佼佼者,深得户部尚书郁新的器重。有时候,郁新甚至撇开了侍郎、郎中、 员外郎等几个层级的属官,把这个论年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论官阶低三四级的夏原吉倚 为左右臂。一方面,他把各类事务、甚至侍郎的事都委托给他;另一方面,又不断向皇帝 举荐夏原吉的才德,夏原吉成了整个户部让人既羡慕又嫉妒的尚书红人。 建文元年,原吉因干练洞达以及郁尚书的多次举荐,连升三级,直任正三品的户部右 侍郎。当燕王大军进入京师的时候,夏原吉正作为采访使巡视福建、湖广、浙江等地,核 吏治,咨民隐,所到之处,赢得了一片赞誉之声。他认为,建文皇帝和燕王之间的战争, 就是皇帝和藩王的权力之争,一个为了大一统,一个要保住身家性命,纯系朱家自己的同 室操戈,无论谁胜谁负,都改不了朱家天下的颜色。他所要做的,就是抚慰好所在的军民 百姓,故而在远离是非之地的各省拖延了很久。 燕王即位,有人说他为建文办事,拿了他到皇帝跟前邀功。夏原吉的从容凛然,永乐 一点也不吃惊,因为他早对夏的为人有所耳闻,也对他做采访使的劳绩大加赞赏,命人解 去绳索,转任左侍郎,不久又和蹇义一起拔擢为尚书,直至出为钦差。 几个人下了船,吴江知县、刚刚从翰林院来任职的周枕早已等在岸边,备了几匹马, 接进县衙。原吉最不尚奢华,不讲排场,但几个地方官,尤其是苏州知府虞谦,极力要尽 地主之谊,原吉也不愿扫了众人的兴,所以,酒席宴上免不了推杯换盏,斛筹交错,但因 原吉约法在先,大家也不强求,酒至六七分时各自散去。原吉酒量不小,因晚上有事,只 喝了几小杯,回到驿馆房中后,就匆匆起草起奏疏来。 臣奉职不称,重眙宵旰之忧,夙夜竞愒,惟勤咨访,钦承圣谕,愧感交集。臣与共事 官属及谙晓水利者,参考圣谕以得梗概……方略在心,也就是一个多时辰,疏治太湖的奏疏就写毕了,他又认真地看了两遍,修改了两处不当的地方,重新誊写,用火漆封好,第二天便由驿站快马飞报京师。皇上的圣旨比他想象得还要快,几天之内就回复了, 完全同意了他的治水方案和俞士吉的留任。 于是,一场大规模的以治理苏、松等府水患为主的江南治水工程轰轰烈烈展开了。 秋阳下,太湖东北迤逦的群山越发清晰,天空高远而辽阔,一眼能望出一二十里。眼 见着吴淞江、刘家河、大黄浦的水势一天天泄去,各府、各县按分配人数组织民夫陆续到 达了指定的河段。 为加快工程进度,让各工段的数万民夫尽快铺开,不至相互干扰,在吴淞江中段,原 吉下令同时开挑了安亭浦、下界浦、新洋江,引吴淞江水北入刘家河。再疏浚千墩浦,引 淀山湖水经吴淞江一段由刘家河入海。 这么人来车往、热火朝天的治水场面已是多年不见,满河床和两面的堤坡上都是忙碌 的人群,滚滚人流、车流喧嚣着,有的在挖土装筐,有的在装车,装满的大筐被一个个结 实的汉子快步挑向河堤。离岸边越来越远时,小独轮车发挥了作用,满满一车泥土,从已 淤满的河中心飞奔到岸边。住在附近的农户,丈夫已出了工差,一些女人也背了土筐随着 男人来到工地,夫妻上阵,妻装夫担,那场面着实让人感动,看来,治水,治到了百姓的 心坎上。这就难怪,“得民心者得天下”那句古训了。 各浦河道一天天成型,一天天向前推进着。除了吃饭,从早到晚,民工们几乎没有歇 息的工夫。夏原吉一身布衣穿行在袁复所督浚的千墩浦工地上,真应了他那句布衣大员的 称谓了,而朝廷所配的绣着锦鸡的正二品的绫罗官袍和仪仗,早已在就近的住所里束之高 阁。他的垂范在先,所有参与的官员一律布衣布衫,稍远一点,你就分不清是官员还是百 姓。连地方上府县的官员也大受感染,回衙理事时穿上官袍,只要来工地,全都是布衫, 若不熟识,你根本不知道来的就是平日里“肃静”、“回避”开道的府尊、县尊们。 “我还真没看出是夏大人到了!”袁复说着右迈一步,给原吉行礼,原吉拱拱手算是 还礼,他的目光早已落在了这人山人海、车来车往的壮观场面上:“足行车转如星驰,自 朝至暮无停时!”望着面前铺天盖地、穿梭不停的人群,他的心中无限感慨,咏出了百姓 们无日无夜、拼命劳作的场面。 第11章 下江南钦差治水患 上条陈诸生献锦囊(7) “卑职甚感奇怪,”昆山知县苪鲇挥锹,为一辆独轮车又装了一锨土,见车走远了, 戳住铁锹道,“以前历任治水,百姓怨声载道,状如蜗牛,不肯卖力气。大冢宰初到之时, 百姓依然议论纷纷,闲言碎语不少,只是几个月光景,你看他们的劲头,就像换了个人似 的,恨不能多生几双手。前后比较,天壤之别,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清瘦精干的苪鲇泡在工地上已近三个月,夏尚书志在必得的治水决心令他钦佩,但他还是对百姓们前后反差极大的表现不能理解。袁复看了他一眼,揶揄道:“夏大人风餐露宿几个月踏勘河道你就不知道?择的是治水的方法,示的是朝廷的决心,展的是钦差的风 范。历任治水官员有几人像夏大人一样,布衣足行,思虑劳作,乃至身先百姓?道理何其 简单,竟参悟不透,你这一辈子就老死昆山吧!” 苪鲇在昆山知县的任上已干满五年,有些政绩,按理早该升职。也是受了近年来苏、 松水患的影响,闷在了知县的任上。不过,他人很勤快,口碑也不错,三年考满时才落了 一个不升不降,否则,就很难说了。听了袁复的话,苪鲇“嘿嘿”一笑,算是回答。 这时候,一个壮健的约摸四十多岁的农妇推着满满一车土向河堤走去,开始爬坡,原 吉紧走几步赶上,边帮忙推车边问道:“大嫂啊,你家丈夫没来做河工吗?” “俺两口子都来了,”农妇显然没有看出帮她推车的是谁,开始唠叨,“吴淞江连年 大水,颗粒无收,若不是朝廷赈济,早活不到今天了。” 妇人娴熟地推着车,转脸又看看帮忙的人,摇摇头,似乎是确认了眼前的人不是官员, 继续道,“听说皇帝派了姓夏的大官来治水,俺以为又和从前一样,胡乱挖上几条沟,就 向皇帝老儿请功去了。有一天,俺路过这儿,仔细看了看,这阵仗可跟以前不一样。又听 里长说夏大人如何爱惜百姓,又给工具,又供饭食,不治好水患不走。咱一想,挖河也是 为咱自己呀,得空就来搭了把手。” 苪鲇也赶了上来,三个人用力把土车推上大堤卸掉,苪鲇说:“大嫂,帮你推车的就是夏尚书、夏大人!” 那健硕的女人回头看了一眼,“啊”的一声,推着小车飞也似的下坡去了,她实在是担心,方才哪一句说错了,得罪了钦差大人。 “周都督辛苦!”原吉、袁复拱手大声说道,二人一起来到官军所在的泥水交融的一 段最困难的工地上。 “不敢当,不敢当!”不远处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夏大人都换上了百姓的装束, 日夜在工地奔波,我等一介武夫,为朝廷效死疆场在所不惜,何惜劳作?” 正是身高体阔的官军首领官周长。 大明主管军政的五军都督府之一的左军都督府治下有浙江都司、直隶都司的四十余卫、二十多万人,除留大部用于防倭和执勤外,在原吉建议下,右都督周长率约二万余官军已 于治水之初来到工地,并把最艰难的河段工程承揽下来。周长原在成国公朱能麾下,以勇 敢善战着称,朱能率三十余人冲击耿炳文的指挥中枢时,周长冲杀在最前面,因功封为都督同知,继而转任右都督。 望着浑身上下裹着泥水、汗水的周长,夏原吉、袁复满心的敬意。都说官军骄纵,接 纳周长率部到来时,也不觉什么,看到都督,看到这些拼力劳作的官军,才明白了人与人 的区别,不同的人带出的兵也大不相同啊! “周都督过谦了。”原吉举着的手一直不忍放下,不仅是对周长,同时也是对这支军 队吃苦耐劳、严谨作风的尊崇,这样看来,金忠发动官军的提议无比正确,若无官军襄赞, 仅靠民力,即使百姓用力,工期长短也未可知。 “周都督善打硬仗,”袁复说,“如此淤积不堪的河段都能打理得这般规整,舒缓了 民力不说,做个模范工程也当之无愧了!” 明初尚武,朝堂之上的平行机构,如都督府和户部,左右都督的品级为正一品,各部 尚书仅为正二品,地方“三司”也一样。全国十几个布政司,按元时称谓又简称行省,各 省中,主管行政的布政司衙门,其主官布政使为从二品,主管刑事、监察的提刑按察司的 主官按察使为正三品,而主管军事的都指挥使司的主官都指挥使为正二品。军事主官高于 行政及监察官员,故原吉、袁复对周长的话语中,既有尊重,又有感激。作为一品大员的 都督尚且如此用命,其下各卫所官军也就更勇往直前了。 “二位大人过奖了。”周长也拱拱手,算是还礼,黑红的脸膛上溢出一丝能够驻守京 师的骄傲,他说,“直隶和浙江都司各有二十几个卫,每卫五千六百余人,听着不少,用 起来就不显多了。首先要拱卫京师,白天晚上都得精神着;其次要在沿海各处防范倭寇, 不使其有机可乘;第三是防备盗贼,为各府州县做后盾。这不,接了皇上圣旨,我让各卫 分派了一下,留足了备御之兵,剩下的则随我来治水。有我周长坐镇,何人敢不用命?” “岂止坐镇,说将军身先士卒更为贴切。”原吉赞道,“听说都督身上有三十几处刀剑伤,在这泥里沙里滚久了怕是吃不消啊!” 一品官员坐镇,已属不易,和士兵一起挥锹铲泥则更难能可贵。 “泥菩萨怕过河,纸冥器怕下水,我这铁打的身板多糊点泥巴不更结实吗?”说着,周长一挥手,“干活,干活!”几个过来听渗漏、观察动静的卫士被他驱赶着,又忙活起来。 第11章 下江南钦差治水患 上条陈诸生献锦囊(8) 一阵阵爽朗的大笑,漫过河坝,漫过原野,氤氲在方圆百余里的治河工地上。这笑声是一种和谐,是一种奋进,是一种力量,人们从笑声中感受出了这个时代的伟大,而伟大的时代一定会有伟大的创举。 夏原吉早就由二品大员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水利指挥和工程师,从工程的整体方略、 各河道施工再到工地上的一员。他的随行人员,甚至包括一品的都督,都成了一个个地地道道的建设者,脚踏实地,挥汗如雨。没有举着棍棒、拳头吆三喝五的人,处处却都是唯恐不及的劳碌者,像极了一个家庭的日子,不辞辛苦,心甘情愿。 夜色渐浓,月上树梢。伴着微风,满鼻都是泥土的香味,沁人心脾。远处再次传来了催促着收工的锣声,而沟通淀山湖和吴淞江的千墩浦内依然人影绰绰。 傍晚前,夏原吉和袁复又回到千墩浦。此前,他们虽然几次到了官军的工地,但始终都没有见到周长,卫指挥使或千户官总是说都督到别的工地去了。原吉甚至怀疑周长是不 是真地来过。今日一见,疑虑顿消,再不为那边的事揪心了。 周长的身体力行,不惟对官军,就是对整个工地都是一个巨大的鼓舞。数十万的官军 将帅都如周都督一般,这支军队也将无往而不胜了。袁复听说过洪武朝一些骄兵悍将居功 自傲、飞扬跋扈的故事,还不是都落得家败人亡?韬光养晦,收藏锋芒未必不是上策。 两人默默前行,各想心事。见一个壮年大汉提着土筐和扁担一瘸一拐走着,衣服肮脏 破旧,发髻里外满是土尘,脸颊上还有一道道清晰的泥污。 “这位大哥,身体不便还来工地了?”袁复主动搭讪道。 “啊?不是的,”壮年大汉早听说了朝廷大员布衣徒步奔波工地的事,虽然认不清,也加着小心。“脚下打了泡,行走不便。俺就是这千墩人,晚上叫老婆弄盆热水烫烫,来 日就没事了!” “河堤里女人家不少,明天也让俺老婆来。”大汉步履蹒跚,走不快,咕哝着甩出一 句,像说给自己,又像是说给二人。 “好样的!”袁复心生敬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不料,壮汉“哎哟”一声,身体歪 下了半截。袁复仔细看时,才发现壮汉的两个肩膀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衣服和血肉紧紧 粘连在一起。他这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用手提着土筐和扁担了。 “来人——”袁复心急,高喊了一声,立时有个差人跑过来,“找个医士为他敷药, 顺便也治一治他的脚伤。” “遵命。”差人带大汉走了,那汉子还不时回头,想看清身旁这两个官员的模样,还是没看出来。 夏原吉向汉子招招手,回头又望了望黑乎乎的大堤,感慨地说:“初浚诸浦之时,看 民工的神态,还是出工不出力的多,没几日,劲头就不一样了,多好的百姓啊!你给他一瓢, 他还你一桶,工地上那么多独轮车,还是不够,还得有人用双肩担着土筐飞奔,从早到晚, 几无休时,以至于脚下生泡,双肩磨烂。再上奏皇上,拨一批独轮车,就不会有肩伤了。” 他想起来,洪武末年湖广一处山民造反。不是官逼民反,又是什么?但能活下去,百姓们谁愿去冒杀头的危险?难怪今上常说“德厚者为守令”,显见他对地方有司的重视,洞见长远。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千墩小镇的延福禅寺。 “夏大人及诸位大人辛苦,”一个瘦小的和尚双手合十,半眯着眼睛,“贫僧今日破戒了,略备些时蔬和薄酒,也为治水尽绵薄之力,还请各位赏光。” 说话人就是寺里的住持道行,道衍最小的师弟,经道衍推荐,由僧禄司任命,去年才来的延福禅寺。原吉虽和道行接触不多,却惺惺相惜,很说得来,所以,原吉干脆就把官 员和差人的膳食费用从县衙拨到寺里,一则离工地近,二则少了很多人来客往的应酬,晚 上静下心来还能读读书。 知县苪鲇因为处理一些急务离开了一下午,此时也追到寺里,他和道行熟,寒暄了几 句,就催着开饭。道行笑着,将几人带入后院僧人的用膳房。 僧人们已经用毕,新摆上的素膳时蔬带着酒香已从一张张小食案上飘散而来,勾引得 早已饥肠辘辘的肠胃欢呼雀跃。几个人一落座,礼节性地小饮了几杯,就吃起饭来。原吉 对一旁的道行说:“我等下榻在此,每日里人员往来,打扰你的清净了。” “夏大人哪里话,朝廷几位大员一来,小寺蓬荜生辉,何来搅扰?再说了,近年来苏 松洪涝颇乃,若无朝廷治水,小寺一旦毁于水患,那会辜负了太祖一片慈悲之心哪!” 众人不解,望着道行。 原来,延福禅寺兴建于佛教最为兴盛的南朝梁武帝年间。皇帝带头以身舍寺,地方士绅争相仿效,千墩人王束虽没有舍身,却舍宅捐建了这座寺院。禅寺也是命运多舛,近千 年来几经兴废,元末又毁于战火。洪武年间,天下太平,地方请求重建,太祖知晓该寺的 历史,倡议里人集资,保佑一方百姓,禅寺才重新建起,成为小镇的一景。 “延福禅寺不大,但寺里香火甚旺,”道行说,“四面八方、三教九流而无所不纳。 因而,大人之治水、之风范,风云际会般汇聚到寺里,百姓的态度就是一张晴雨图,言语 之间,能品出百姓的敬重和爱戴。我敢说,大人做的是一件流芳千古的大好事。” 第11章 下江南钦差治水患 上条陈诸生献锦囊(9) “过奖,过奖,”夏原吉谦逊着,“是皇上深谋远虑,洞见万里,才有了今日治水之大事,在下只是尽职皇差而已!” “不然,”道行说,“事在人为。夏大人勤廉忠谨,爱惜百姓,虽来数月,已是誉满 江右,若能留下几个字,我这小小的禅寺也会借夏大人的光芳香百世啊!” “禅师过谦了!原吉一笑,“先有千年之禅寺,然后有我等借寓;人生在世不过几十 年,而这禅寺再过个千八百年也不会逊于今日。倒是仲仁的书法了得,若能为禅寺留下墨 宝,说不定日后的故事里也能有我一席之地呢。” 洪武年间禅寺落成后,寺名由皇子们的老师宋濂题写,后因宋濂受牵连得罪,安置茂州,那匾额也就不敢用了,由寺里的一位住持临时写了一个,沿用至今。第一天进寺,夏 原吉就觉着那匾额别扭,又不好说透,既然道行有求,现成的书法家在,借了几杯酒,他 终于说出憋了两个多月的心里话。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道行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贫僧对袁大人之博学工文、 尤长晋人书法早有耳闻。只是几位日理万机,不便搅扰。蒙夏公恩允,袁大人不该推辞吧?” 袁复一向沉默寡言,夏原吉多个场面有意推他,让他心存感激,忙拱拱手:“若蒙老 方丈不弃,千墩浦竣工之日,一定献丑。”“太久,太久,朝夕之争也!几位大人用过晚膳,就到前面的雅室小憩,文房四宝俱 全,每人留下一幅字,贫僧才乐呢!”众人也笑了。 连续几天的早膳,袁复都不见夏原吉的影子,今天,他匆匆用了一点,就顺着千墩小 街往工地寻来。自朝廷治水,民工、官兵云集,小镇比往日热闹了许多,似乎这寒冬也不 那么寒了。天蒙蒙亮时,街两侧炊饼、油饼、豆腐脑、粥摊,甚至一些生计日用品等各类 小摊早一拉溜排开,这边热气腾腾,那边高一声低一声吆喝,倒像是农家逢五的大集了。 冬阳照耀着大地,风不大,满镇都是各种小吃混合的香味,惬意,踏实,温暖。一个 用四根木棍支撑的、不见了白颜色的白布下,是一处简易的粥摊,灶上,两口大锅呼呼冒 着热气,四五张小食桌和十来把杌子呆立在棚子下,等待着下一拨食客。夏原吉一边香喷 喷地喝着粥,一边和洗碗的妇人搭讪。那妇人又瘦又小,头发胡乱盘着,脸色白惨惨的, 倦容下藏着莫名的艰辛,一件补丁落补丁的旧布袍,倒还干净。 “一天下来,有个几贯的进项吧?”原吉问。 “算是有吧,”女人用手指拢了拢垂下鬓角的长发,一道水痕深入发髻,很像一条慢悠悠的虫子,急于躲藏,又快不起来。 “小本生意,寻常时一天三五斤的米。这些日子,赶上朝廷治水,买卖自然好一些,每天能得个三五锭钞,”她用余光警惕地斜睨了一下杌子上的人,没发现什么,遂继续道, “可这宝钞还不如铜钱好使呢。客家用膳,有时故意用宝钞来,换走我手头的铜钱。这米 市一直就是个走高的行市,用宝钞去购买,细算起来,比洪武末年要贵五成多,来这粥摊 的又多是穷人,不敢涨价,里外里的,利越来越小。” 宝钞不好使,这太出乎夏原吉的意料,身为户部尚书,虽然任职的光阴不久,也知道宝钞贬值的事,但怎个不好使,他还真不知晓。 “宝钞比银两、铜钱携带都方便,怎么会不好使?”原吉问。 “看您像个书呆子,准不问家里的吃穿用度,说说也无妨。”妇人把刷出的碗扣在一 张大桌上,随手用布抹了抹桌子道,“按照官价,两锭宝钞也就是十贯钱,能买一石米, 可到了百姓这儿,莫说十贯钱,十五贯买得一石就烧高香了!官家又不让用金银,万文铜 钱准能买一石米,比用宝钞便宜了四五成,铜钱怎不抢手呢?” 洪武年间的规矩,一贯宝钞和一千文钱、一两银子的价值一样,几十年过去,官家的 换算没有变,但在民间,一百五六十文铜钱就能换一贯钞,这么一算,贬值了七八倍,反 过来说,物价涨了七八倍啊! 宝钞贬得这么厉害,又一次让原吉感到意外,正要说什么,那妇人一扭身,忙去照应 二三个迈进粥棚的客人,盛上粥,各备了两份小菜,一份馒首,又过来和原吉搭话。 “客家愿意听,俺就索性把话说透。夏秋两季给朝廷缴的税都是实实在在的粮米,余 下一点有时还不够自家吃的,又有这个摊子,只能用宝钞买米,十六七贯一石,明知比官 价贵了五成多,又有什么办法?”见又有人来,说了声,“您慢用,我那边去了。” 夏原吉端碗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居庙堂之高,忧国忧民,也不过毫无目的地空忧罢了, 百姓生计的艰难,也只有到了百姓家里,才能切身体验。做小本买卖的能糊弄个肚圆,那 些只靠几亩薄田为生的人,又该是怎样的日子,他想象不出来。还有,宝钞要这样贬下去, 过不了多少年,就会变得一文不值,退出交易,那,朝廷的法度、颜面呢?他不敢再往下 想,一定要拿出个切实的办法来。抬眼见袁复到了,也不说话,紧喝了几口,将身上的宝 钞连同袁复身上的宝钞一股脑全放在了桌上。 第11章 下江南钦差治水患 上条陈诸生献锦囊(10) 夏秋防汛,冬春治水,到永乐三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两年左右的光阴,古之所谓“三 江既入,震泽底定”的设想在夏原吉等人的日夜经划下基本成形,较之过去则更加完善。 旧时,常熟的白茆塘西接昆城湖、南接阳城湖,三塘之水只有几个细流北泄大江。户 部侍郎李文郁督民工五万,开白茆塘直通大江,拓宽了太湖水北泄的干道,这样,太湖之 水经过位于常熟南侧的昆承湖、阳城湖进入白茆塘后,北去二十里,欢快、顺畅地涌入大 江。接着,他又疏浚了昆承湖至常塾县北褔山塘的河道,向北四十里直达大江,太湖水北泄大江的工程全面完工。 佥都御史俞士吉在华亭诸生叶宗行的襄助下浚令深阔了大黄浦,开挑范家浜至南跄浦口的新河道,开挖河道八十里,接通了大黄浦上达太湖之东的淀山、泖湖之水,使太湖水 以汹涌澎湃之势沿大黄浦奔腾而下。大江东去,气势磅礴,看着欢快东去的江水,俞士吉 异常兴奋。 个头不高、一双小眼中充满智慧的叶宗行看着自己多年的想法成为现实,看着眼前这位激动得稍有些失态的朝廷的风宪大员,便将心中的筹划和盘托出:“俞大人,学生以为, 夏大人之开挑横塘纵浦之法不仅适用于吴淞江中上游,在刘家河、大黄浦下游入海处也宜 使用。相距五里或七里,开挑一道纵浦,相距七里或十里,开挖一道横塘,四方之水围田 而转,既可护田,又可排涝;依地势高下,设闸蓄放河水,如是虽逢干旱,高地亦有河水 便于耕作。” 自幼对水利就有着浓厚兴趣、今日终于有机会展示一下自己的抱负了,叶宗行年轻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冲动。于国于民有筹划的人不在少数,又有几人能如他幸运?韩昌黎说 得没错,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自己壮着胆给夏大人写了一封信,就有幸成为宏图 伟略的实施者,夏大人就是他的伯乐,虽然他叶宗行还不是千里马。俞士吉为人处世高深莫测,清傲自诩。虽然才一年多的光阴,他已深受夏原吉“宰相 肚”的影响,变得比过去开朗、容人、理性了。江水滔滔,劲风漫漫,他捋了捋那撮细瘦 的山羊胡,看了看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县学学生,不无羡慕,肯定、坚定地点点头。 于是,依其地势高下,松江各县很快进入了塘浦纵横的工程中,留存了足够的灌溉之 水,多余的溪水、湖水进入大黄浦,奔流到海,湖水为害农田之事一去不复返了!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东、北两面有着大山阻隔的太湖之水在夏原吉一班人 的疏治下,已顺江东去,再不会有前日的桀骜不驯了。俞士吉突然蹦出了辛弃疾的两句词, 虽然曲解了辛稼轩的意思,但又和他此时的心境完全吻合。 袁复督浚的吴淞江工程任务最重。夏原吉的大部分精力也放在了这里。按照疏浚方略, 避开了吴淞江下游完全淤堵的河段,开挑了由吴淞江中游直达刘家河的下界浦、新洋江等 大浦;又开挑了淀山湖至吴淞江的千墩浦,以缓解大黄浦下游的水势。此外,又对吴淞江 的上游进行了疏浚,并严督相关州县召集民夫依式构筑圩岸,各大浦之间维系农田、利于 排蓄水的、堤土坚实的横塘纵浦比比皆是,到处都有适时启闭的闸门。允许百姓于堤上种 植了有利于强固大堤的蓝菜,既可养堤,还有一些收入。 夏原吉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学过水利,县学不会教这些,京师的太学也不会,国家也 没有这样的学校。但他的使命就是学校,百姓的安危就是学校,他的完成使命的责任心使 他必须成为一个优秀的水利工程师。博采众长,集思广益,长时间踏勘。他成功了,顺利 完成了这千古一浚的伟大工程。几百年过去了,今天的黄浦江依然浩浩荡荡,奔流不息。 恐怕没有人记得夏原吉了,但黄浦江记得,太湖肯定也记得。 夏原吉的太湖工程基本完工,河流疏浚,塘浦修好,万事俱备。但老天爷却和他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去冬今春,几乎无雨,方便了河工却耽误了农时。非涝即旱,百姓无米下锅。望着陆陆续续拄杖上路行乞的百姓,袁复愁眉不展,知县周枕、苪鲇更是急得团团转。 原吉说:“苏、松、嘉、湖四府一样都有春旱之虞,我来治水也是治旱,令四府上游浦塘开闸,统一调剂使用塘坝之水,并调集籽种耕牛,保证百姓春耕。同时上疏皇上,发 粟赈济,圣旨未到之前,先开县里官仓,朝廷追究下来,由我担着。” “尚书之意甚好,只怕这地方有司……”俞士吉瞥瞥周枕、苪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大黄埔完工后,他又受命巡视湖州等府,地方上是否依令而行了,他不清楚,颇有些 投鼠忌器。 “都火烧眉毛了,还有什么吞吞吐吐的?”俞士吉遭了抢白,忙接着说:“我前日从湖州府来,有些县不虑如何救灾,却一门心思地在过水淤田上打主意,召民佃种是假象, 实际上是想按无主地奏明皇上,增加赋税。本来有主的田土,或因避灾一时没人打理,若 再加税,岂不是两收其税?” 太祖以来的苏松赋重正在慢慢调整,还要把湖州拉进来,焚林而田,竭泽而渔,一些 地方,只想着眼前,想着考绩,让皇上觉着,他们时时刻刻在为朝廷着想,荒唐之极!连 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道理都扔到一旁了,皇上不知实情,若是御批了,事就难办了。 夏原吉正琢磨着怎么处理,俞士吉又说,“湖州连年遭灾,累计拖欠国家赋税粮六十 余万石,而州县官员满心都是考核,不愿据实上报,知府李庆两头为难,虽想覆实,拗不 过众人,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准备减半上奏,请朝廷减免一部分。” “欺君病民,欺上罔下,岂是吾辈所为?”夏原吉忽地站起,用拳头捶打着几案,“我 马上写折子,几件事一同奏明,用六百里加急送出。” 结果,朝廷给与了极大支 持,不但湖州的逋赋全 免,连四府当年的受灾田租 三百八十万石也全部蠲免,此外,国家给牛给种,还发粟六十万石赈济了遭灾百姓,夏原 吉等数位朝廷大员则分赴各府县把赈济粮、耕牛和籽种送到了农户家中。 夏原吉、李文郁、俞士吉、袁复等人先是治水在百姓心中有了一个高大的形象,接着又送粮、送牛、送籽种,太湖周围各府县遍传着几位清官的事迹,连地方有司都有些吃醋了。 第12章 解学士大内议群臣 姚少师浙西遭冷眼(1) 虽然夏原吉在给皇帝的几次奏疏中已经把治水的大致经过叙述了,回京后,永乐还是 又听了一遍更详尽的陈述,倍感欣慰,不住点头。他说:“苏州等几府连年遭灾,朕心不 安,你在那里布衣徒步,日夜经划,和军士、百姓一同流血、流汗,安抚了一方,仁德遍 布苏湖各郡,朕甚欣慰,故利民、便民之事朕更愿交你。” 说到这儿,永乐的话突然打住了。出去两年多,夏原吉刚回京师,椅子还没有焐热, 他实在不便说出还让他出巡的话,但夏原吉已经敏感地觉察出了皇上的意思,拱手道:“谢 皇上褒奖,微臣只做了分内之事,想为皇上分忧,为百姓解难,却不能尽如人意。苏松膏 腴之地,近年却水旱连连,刚赈了旱灾,又发了水灾,臣愿秉陛下旨意救民于水火,但有 差遣,皇上尽管吩咐,切勿念臣之丁点辛劳。” 居功不傲,享誉不骄,永乐心下满意,一捋长髯道:“有口皆碑的斐然治绩,朕已听到 议论了,所以留俞士吉、袁复继续在浙西放赈,延续你们的德治。松江仪智、苏州虞谦、 嘉兴刘观、湖州李庆佐治有功,将另行叙用。今调你回京,也是别有委任,河南、陕西、 山东蝗虫泛滥,此类灾害防治,尤需百姓配合。思来想去,朕还是想遣你往三省治蝗,有 了治水尝试,你最知如何激励百姓,近日启程,有什么困难吗?” “皇上的信任就是臣最大的荣幸,”回京的路上,夏原吉就已听到了蝗灾严重的传言, 思虑着皇上会不会遣他前去捕治。趁着年轻,他也想多跑几个地方,长见识,广阅历,为日后履职做铺垫,果然又能如愿了,只是对不住高堂老母和久别的家人。 “早一日灭蝗则百姓多一分收获,”原吉说,“臣知陛下爱臣之心,不用近日,臣明 日就启程赴豫,来不及周虑,需要什么,臣在路途或至豫后另疏请示。” “就依爱卿!”永乐的声音有些颤抖,从方才见到夏原吉的那一刻,他的心思,他的 目光就完全为夏原吉所吸引,又是一个铿锵有力的承诺,古之贤臣也莫过于此。他既为有 这样愿为他赴汤蹈火的臣子而激动,也为自己的政令畅通、一呼百应而骄傲。 文渊阁内热火朝天,熙熙攘攘,道衍、解缙等奏请的总裁、副总裁、编修、缮写们全部到位。查阅文献的,分门别类的,确定纲目的,决定取舍的,工整抄写的,把个文渊阁挤得满满当当,连阁外都搭满了临时房子,像极了三年一度秋闱的考房,只不过人来人往, 不是考试却胜似考试。眼见着一本一本写成的书稿越摞越高,参与者们心中的成就感也随 之不断增高。 作为第一总裁官的道衍,因年事已高,每天只是循例走一走,在值房里坐上一个多时 辰,解决一些最为棘手的问题后就回僧录司了;总裁官刘季箎虽完全脱开了刑部的事务, 但只负责资料一项;只有解缙到内阁点卯后,没有要事,便回到文渊阁,把所有精力都放 在了类书的编纂上,督导各处,总揽方方面面。一些连陈济、王景、胡俨等总裁都不敢圈 定、留舍的文献统统交他,解缙也不客气,手不停而随问随答,处事干净利索,倒成了实 际上的第一总裁官,光阴一久,习以为常。道衍是个悟透禅机的人,也不太在意。 “大绅,有个字还真不好定。”副总裁邹缉抹着额头的汗,面有难色地来到解缙的房 间。因和解缙同乡,脾气秉性相投,二人走得很近,故说话也随便些。解缙转头看时却是 个“龙”字,果然有些麻烦。 邹缉道:“第一,龙是传说中的神兽,能否列在动物栏下;第二,”他压低声音,“皇 上称天子,号真龙天子,这样列了,是否有大不敬之嫌?第三,传说中的神龙生有九子, 龙字下是否都要列上,且九子有多种说法,取哪一种?” 第12章 悬心济民原吉治蝗 积劳成疾郁新辞世(2) 解缙摇着大蒲扇,胖墩墩的身形晃悠着,片刻,停下脚步道:“你也知道的,皇上几次旨意,言明了不删、不减、不避讳,照实写,列在动物栏目下,注明为神兽就是了。至 于龙生九子的多种说法,你只以最简洁的一种作为主书,我忘记了在哪本书里,是这样叙 述的:‘龙生九子,种种有别。一曰龟趺,形似龟,好负重,今碑下者是也。二曰螭吻, 形似兽,性好望,今殿顶兽头是也。三曰蒲牢,形似龙,性好吼,今钟上纽是也。四曰狴 犴,形似虎,有威力,今狱门是也。五曰饕餮,形似羊,巨口,好饮食,今鼎盖是也。六 曰蚣蝮,龙头狮相,性好水,立于桥柱是也。七曰睚眦,龙首豹身,性好杀,立于刀环是 也。八曰狻猊,形似狮,性好烟火,立于香炉是也。九曰椒图,形似螺蚌,性好闭,立于 门首是也。龙生九子,虽不成龙,然各有所好,各尽所能,立于人间,守护万物。’此叙 十分简要,你回去查一查,找到出处。其他各种名称、说法如饕餮又称狍鸮,龟趺又称赑 屃等,写上出处加以说明就是了。” 事牵皇上的难题,三下两下就解决了,邹缉敬佩解缙的胸中万卷,信手拈来,但事关重大,他还是犹豫道,“要不要等姚少师来了,再请示一下?” “不用了。” “大绅之意甚妥!”话音未落,道衍已推门进来,大步流星,完全不像是一个七旬的老人。在正二品的太子少师面前,二人忙右侧行礼。解缙口出狂言,略有尴尬,解释道: “知少师年事已高,每日里皇宫、文渊阁、僧录司地跑,很是心疼。便不愿过多打搅,冒昧之处还请少师海涵。” “有大绅在,老衲减了许多庞杂之事,倒该我表达谢意才是。” “不敢,不敢。”解缙又是一揖到地,似乎怎样的礼节都不足以遮过他方才的失礼。 道衍一笑:“方才所言的‘龙’字条目,我已听到,把握不错,皇上一再说据实而录,无须忌讳,就这样修。” 解缙请道衍落座,两个总裁,一个副总裁,竟然无语,很不好。邹缉知道道衍于佛家理论的造诣,引出话题道:“少师,佛家经卷浩如烟海,编修近日录‘心’字条目, 欲将《心经》全文录入,我很赞成。据我所知,《心经》乃佛经中字数最少的一部经典, 虽二百六十余字,然含义之深,传奇之多,可谓字字珠玑。尤其在破解人生真相上,说 一字千金,也不为过。告子有言,食、色,性也;《心经》有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在下不大明白,《心经》所言之色与告子所言之色到底区别何在?” 道衍双手合十,两目微闭,做了个礼佛的姿势,慢慢言道:“告子所言之色是乃女色, 世间万物之精灵是人,人又分男女,若无色欲何有人类?然心经之色乃大千世界诸般物相, 凡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嗅,舌之所言,身之所触,皆为色,毋庸讳言,《心经》 之色当然包含了告子之色。阿弥陀佛!” 道衍所解,简洁明了,本无心的一问,倒学了东西,引来了邹缉更大的兴致,叹服道: “少师果然佛行高深,一颦一笑皆见学问。”他又想起了《心经》中一个一直以来困惑的难题,问道,“学生对‘五蕴皆空’的说法也是满头雾水,还望少师赐教。” “仲熙过谦了。”道衍瞥了解缙一眼,叫着邹缉的字,闭目朗朗道,“五蕴即色、想、 受、行、识五法。五蕴又分为两法:第一蕴为色法,其余四蕴皆为心法。如前所言,色法 包含大千世界诸般物相,深岭之中,云松之间,皆可栖心;昼夜交替,四时变化,尽乃自 然。心法乃众生感悟之道,以心传心,以不立文字为妙。‘五蕴皆空’这一句,是乃整个《心经》之关要,大千世界芸芸物相,哪有一件一成不变?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 春,全春是花。禅语云:三十年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了。老衲之昨 日和今日不会完全相同,毕竟又长了一天,仲熙能否找回洪武时举明经、任教谕的样子? 当然无法追回,且请问你,哪一时又是真我呢?哪一时都不是,又都是。故父母所造之色身,心法之感悟,永远在变幻之中,这叫无常,无常生妄见,真实即妄,所以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进而五蕴皆空,心存于此境,便也澄澈,来与去,终与始,总有因缘。” 第12章 解学士大内议群臣 姚少师浙西遭冷眼(3) “承教了,承教了!”这一次是邹缉站起,一揖到地了,道衍摆摆手,算是还礼,不 经意间,似是看出了解缙脸上流露出的不屑之兆,心中叹气,隐语道:“习禅之人亦复有 其抱负,又岂为一己之功名?教化众生,佐弼明君,救民于乱世之苦痛,傲才视物,终不取也!”言毕拱手道,“老衲不再打搅,这就回僧录司。”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邹缉抱怨解缙方才的态度,忙着奉承一句,他深怕得罪了皇上的第一近臣。 待道衍出去,解缙道:“少师于皇上跟前之作用我自知之,硕儒毕集,群英荟萃,有老和尚之功,至于典籍取舍,《心经》之意,我等也不该妄自菲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大绅,古人之言谆谆在耳,锋芒过露会吃亏的。” “大鹏展翅,何暇蓬雀聒噪;项羽渡江,不惜破釜沉舟。”解缙慷慨激昂,像是被压抑得太久了,没有施展之地,就想借这部书,一抒胸中之气。 “吾之志在一往而前,鞠躬尽瘁,为皇上修成传之千古的大类书,为皇上成为千古明君铺路。洪武末时已耽搁数年,不争朝夕,岂不是空白了少年头。” 不惑之年,还有着二十几岁封狼居胥的壮志,望着年近四十的解缙,邹缉无言。 文渊阁散班后,兼着阁臣的解缙在东华门外找了个小摊,胡乱吃了几口,便匆忙赶回内阁当值,晚间一般不会有什么重大之事,但皇上有事会随时召见,所以,内阁七人便排 了值日表轮流当值。正往回赶,见东华门内小内使张兴用鞭子劈头盖脸狠抽着一个刚进宫 的小答应,小答应疼的满地翻滚,叫声都变了。 “住手!”解缙吼了一声,一把夺过鞭子,扔出老远。 见是皇上的宠臣解缙,张兴讪讪的,忙过来见礼,分辩道:“实是这猢狲不懂规矩,和外面一个野小子聊上了,耽误了皇太子的大事,我代皇太子教训教训他。” 解缙轻蔑地扫了张兴一眼,都是太监们惯用的伎俩,寻机生事,一个早来不了几年的小内侍,借皇太子之名,立自己之威。 “得机会我也代皇太子教训教训你。”解缙还兼着东宫的右春坊大学士,也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张兴心里不服,却又得罪不起,施了礼悻悻走了。小答应过来千恩万谢,解缙 丢了句“好自为之”,自顾自往内阁而来。他没有闲散的习惯,收拾停当,就抱着《韵府 群玉》看起来。 一缕月光转过来,静静地洒在雕花的窗棂上,清冷,绵柔,舒缓了屋里屋外的蒸热。冷暖相宜的好时光,解缙今天却每每走神,看不下去。文渊阁道衍的一幕,方才张兴的一 幕,远一点,当年和太祖爷在西室对话的一幕,像一缕雾气,飘浮在眼前,挥之不去。 中进士的那几年,年少轻狂,出言无忌,被太祖发回家乡读书,蹉跎了宝贵的八年时 光,否则,会为朝廷干出多少事?说不定他今天早已是部院的堂官了,而今呢,也仅是个 五品的翰林院首领。是啊,邹缉说得对,和道衍一类炙手可热的宠臣争什么高下?道理很 明了,可关键时候,自己就控制不住,说不定那“大鹏展翅”的话还伤了邹缉了。他轻轻 叹息一声,拉回思绪,想继续读书。 “大绅何事叹息啊?”门外传来了皇帝的声音,解缙一惊,转身之际,黄俨推门,永 乐已进到屋里,解缙慌忙跪下叩头,说着“迎驾迟缓,请求降罪”的大官话。永乐拣一张 椅子坐了,摇着扇子,待黄俨出去,叫解缙起来道,“还没有回答朕的问话呢?” “臣方才偶忆起当年和太祖爷西室的论事,不胜感慨,光阴荏苒,快二十年了。二十 年来,臣为朝廷效力太少,实在惭愧。今皇上委臣以大任,一腔报国之志终于可以淋淋漓 漓倒出了。” 永乐相信,解缙的一番话发自肺腑。 类书的编纂,使解缙远慕古人的八斗之才尽情施展,挥手三千多人的文渊阁,不敢说指挥若定,却也是信步闲庭,满满的成就感和自豪感,加之身膺阁臣又兼掌翰林院,也算 是春风得意。 “朕也听说过西室谈话之事,那是君臣默契的范例,多少人君想听这样的真话而不得。 朕今天悠闲,听说你当值,就到内阁走一走。” 他随意翻看着解缙桌案上的书籍,不免感叹解缙业精于勤的努力,所谓才子,天分也不过二三成,后天的奋斗要占七八成。 “当年大庖西室的君臣论对已传为佳话,叫人羡慕,今天,只有你我君臣二人在,朕 也想听听你的心里话。”永乐的思绪也没有闲暇的时候,即位以来,他明显地感到了先臣 和旧臣的界限,他虽然是一视同仁,但前者骄纵后者循循的迹象还是瞒不过他的眼睛,像 蹇义、夏原吉、解缙这样能够破“界”的文臣毕竟还是少数。孔子讲因材施教,他要了解 每一个人,尤其是部院堂官,因人施政。 第12章 解学士大内议群臣 姚少师浙西遭冷眼(4) “谢皇上垂爱,臣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受知于皇上的感动使解缙热血沸腾,泪 往上涌,连声音都颤抖了,跪下去,又给皇上行了一个大礼,并没有考虑皇上让他说什么。 永乐示意他起来,很随意地从袖中抽出一张字条,掂量着,半开玩笑道:“都说你大绅看人论事入木三分,朕怎么就没看出来,这样,字条上的这几人,你帮朕看看,随意褒贬,朕也就此验验你的眼力。” 解缙只当是和自己一般的五六品的微臣,但接过字条的一瞬,他就傻眼了,知遇的感奋和知无不言的承诺立时变成了一头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脊背发凉,手脚冰冷,上了 皇上的圈套了。这几个人,谁不能决定他的命运?当年曾代笔为韩国公李善长喊冤,又代 笔参劾都察院堂官,结果呢,是二十多岁做御史的他,灰溜溜地被父亲领回家中,叫人汗颜。 惊人相似的一幕!除了李至刚,字条上的人都是朝廷部院的堂官或要员,直对皇上负 责的人,皇上心中能没有分寸,又何故让他妄加评断?想起当年的回家,想起邹缉的提醒, 这等圣命难违也要违了。解缙不胜惶恐,重新跪下,嗫嚅道:“皇上,臣一个五品官员焉 敢品评部院堂官?” “朕不是说了嘛,就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臣不敢说,也不便说啊!” “你敢抗旨吗?”永乐瞪起眼睛,声调提高了八度。 “微臣不敢,”解缙战栗着,犹豫着,踌躇着。虽然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关键是, 说的是谁,又在和谁说,门外还有黄俨和侍卫呢,议论一旦泄出去……他偷觑皇帝,永乐 眼中有期许,但更多的是威严和对抗旨不尊的愤怒,不说话,根本过不了关。 豁出去,以天下为己任的慷慨终于战胜了瞻前顾后的杂念。 “皇上知道,”解缙声音低沉,有无奈,也有勇往直前的无忌,“臣之秉性如驰奔之烈马,深怕无所顾忌时冒犯了皇上。” “恕你无罪,起来说话吧。”解缙忐忑地在另一张桌前坐下,像是对皇上,又像是自言自语,看着字条上的名字,口言手书: “蹇义天资厚重,质直孝友,公正自持,劳心焦思。然过于周慎,循规蹈矩,少有定见,似有杞人忧天之嫌。夏原吉通达政体,谙练章程,万机不辍,实少有之经济人才;常 为人掩过扬善,不计小嫌,雅有德量,然身边良莠不齐,时有小人搅扰。郑赐可谓谦谦君 子,然因循莅事,捉襟见肘,才不济也。李至刚能治繁剧,才堪其任,却诞而附势,为人 不端,但得小志而佞谀。陈瑛天性残忍,刻于用法,益务深拔,然查赃归公,尚能持廉。 宋礼戆直而苛,人怨不恤,虽易集事,却不为人所亲。陈洽疏通警敏,亦不失正,虽为文 职,有勇有谋。方宾簿书之才,驵侩之心,才可大任,德却屈指。纪纲口衔天宪,擅自威福,便辟诡黠,私藏祸心……” 好一副言过其实的春秋笔法。陈瑛、纪纲都是皇上眼前敢于任事的大红人,几乎被解缙说的狗屁不是,一钱不值,解缙还想说几句纪纲的不端,最后说说吴中的勤敏于外、声色于内的两面伎俩,见皇上已面带不悦,不敢再往下说,握笔的手沁出了一把细汗。永乐 也不催他说了,取过解缙所评所写踱步,不点头,不摇头。解缙低头,两眼直盯着皇上迈 出的每一步,不知下一步是福还是祸。 “臣皇长子、太子高炽拜见父皇。” 永乐吃惊不小,深更半夜,皇太子来内阁干什么,外间早有风言,说解缙党附太子,今日果然凿实了,看他说些什么。 “禀父皇,儿臣读了一个时辰《资治通鉴》,大汗淋漓,熬不住了,出来透透风,听说父皇往内阁来了,虑着有事,特来请个安,看看究竟。” 永乐眼珠一转,心里虽不大信,嘴上却不再深究,直言快语道:“我让解缙议论群臣短长,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却也差强人意。你是储君,知晓了也无坏处。” 高炽接过解缙所书,一目十行,不免为他捏了一把汗。一则父皇正用陈瑛、纪纲拔除莅政的蒺藜、荆棘,扫除建文的影响,如此评价岂不让皇上恼怒?二则臧否这么多部院堂 官,万一传到外廷,解缙将成众矢之的。这个口无遮拦的解大绅啊! 第12章 解学士大内议群臣 姚少师浙西遭冷眼(5) “议了大臣,”朱高炽心思飞转,尽量延续时光,思量个万全之谋。“请大学士再议 议孤身边的人,说说杨士奇、尹昌隆。” 尴尬的解缙有如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缓缓舒了一口气,拱手道:“谢殿下信任,臣 再次在皇上和皇太子前班门弄斧了。要说士奇,学识高雅,人品第一,远见卓识,雅善知 人,奉职恭谨,通达事机,无所挑剔。昌隆一样是谦谦君子,随事匡谏,耿直敢言,而雅量不弘。” “大绅说说自己如何?”永乐突然反戈,评品他人若悬河泻水,倒要看他对自己怎么 夸耀。说的在理方罢,若不在理,那就难说了。 虽然措手不及,如同曹植的七步诗,文人自有文人的敏捷,解缙略一思忖,半是自嘲 道:“臣五短身材,略有点墨,任事直前,表里洞达,然率性狂愚,忽所避忌。人常言, 祸从口出,福自心田,臣某日得祸,还请陛下、殿下宽宥耳!” “还算中肯。”永乐嘴上肯定,但心里还是揪起了一个小小的疙瘩,这哪是狂愚,倒 像是李太白的狂放了。见高炽要把那张品评群臣的字条收入袖中,忙说:“此条由朕收着, 十年后,倒看看解缙品评的结果如何。” 永乐起驾回宫,心中却波翻浪涌,再不能平静。皇太子深夜造访解缙,想做什么?立 储时,解缙力推高炽,但后来倒也看不出疑点。毕竟心里别扭,本想到王秀娥的长安宫歇息,让解缙和皇太子搅得没了心思,索性回了武英殿。又拿出那张字条,细细品味,倒成了肉眼凡夫,印证不了解缙的高论。好在陈瑛等几个人都在身边,慢慢去品。只对夏原吉, 解缙评价甚高,苏松民心果有传言中那般齐整?最好是实地看看江浙一带的治水成效和民 心向背。 那么,着谁去看看呢!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第一宠臣、老家苏州的道衍,老和尚功高 盖世,却从未居功自傲,做事说话样样谨慎,连回乡省亲也只是渺渺提起,七十多了,还 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就让他以钦差之衔巡视苏湖浙西。 想起那年,老和尚说什么也不肯还俗的事,永乐禁不住笑了。 那是永乐二年的春天,海棠如雪,红榴似火,大地随着春风慢慢着上了曼妙的绿装,万物复苏,生机盎然。靖难功臣们各有封赏,永乐觉得,只给道衍一个太子少师的官衔不 足以让他享受世间的美好,屏退众人后,他诡秘地一笑说:“做僧人太清苦,了无乐趣, 朕准你复姚姓,赐名广孝,蓄发还俗,同享荣华富贵。” 道衍骨子里就是个佛家的弟子,吃斋念佛,虔诚了一辈子,古稀之年了,孑然一身, 清清爽爽惬意惯了,于金玉满堂无半点兴致。只是永乐做了皇帝,不知怎么报答这位运筹 帷幄的老和尚,试探着以自己的想象来安抚。 道衍先是一惊,大瞪着眼睛,惊慌失措般跪下,禀道:“蒙圣上隆恩,臣荣幸之至。 机缘巧合使臣辅陛下于北平,南下三载而奄有天下,然臣之志不是高官显宦,前呼后拥, 而是潜心佛学,成一代名僧。今臣不留朝任职是对不起陛下,若臣依陛下还俗则上愧佛祖, 下愧吾心,乞请皇上收回成命,不要勉强老臣、勉强老和尚。” “起来吧,”永乐上前将道衍扶起,“人各有志,朕不勉强你,不还俗,复姓赐名的 事不必更改。你年纪大了,不能整日住在佛寺里,朕在朝阳门内为你备了一座官宅,二品 大员,总要有个住处,一会儿就叫马云陪你过去。” “皇 上,臣居灵谷寺足 矣,还能与寺僧随时探究佛家经 典,闲暇时亦能着述 一二……” 第12章 解学士大内议群臣 姚少师浙西遭冷眼(6) “这里就不能写书了?此宅不许再辞。” “老臣领受了,谢陛下!”伴君二十年,道衍深知皇帝点火就着的怪脾气,先应承下来,以后再说吧。 马云送道衍来到少师的宅邸,诡秘一笑,告辞走了,一群仆役迎上,走前忙后,不亦乐乎。失了往日寺里的清幽雅静,道衍顿感厌烦,承领皇上的美意,又不便发火,只叫众 人各去房中候着,自己在院里转悠。他记了起来,这不是前兵部尚书齐泰的宅子吗?建文时,齐泰是倡导削藩的第一人,燕军攻入南京前他到外地募兵勤王,后知大势已去,竟愚蠢地将一匹白马用墨涂成黑色匆忙逃走,被人认出,押至京师处死,家小或处死或流徙戍 边。这样的宅子阴气太盛了! 道衍摇摇头,回到内室,在书房里打坐了一个时辰,感觉思路清晰了,才提笔写作。 咄咄怪事,怎么也写不下去,白白胖胖齐泰的影子总来搅扰,血淋淋的,挥之不去。佛家 忌杀生,他虽没有亲自处决,倘若不是他的筹划,燕王不攻入南京,这齐泰、黄子澄等人 会有这样惨烈的下场吗? 他把笔扔在桌上,到内室斜歪在榻上假寐,竟睡熟了。夜半时,感觉有人晃来晃去, 迷迷糊糊醒来时,竟是一惊,借着窗外朦胧的月色,两个天仙似的美人在帮他宽衣解带, 温柔抚慰,还帮他脱去鞋袜。道衍一骨碌坐起,厉声喝道:“住手!大胆妖孽,也敢来骚 扰本僧。” 两个女人慌忙跪下:“大人息怒,我二人不是什么妖孽,是武英殿的宫女,奉了皇上 旨意来少师府侍奉大人的。” 道衍此时才完全明白了皇上的意图,赐一座宅子不过是个托词,让两个美人伺候着才 是其内容,嗨!道衍心里叹息着,真不知是怪他还是该谢他。地上,两个衣着单薄而华丽 的女人瑟瑟发抖,带着哭腔不住地叩头求情;床上,道衍的怒气一点点削减,渐渐动了恻 隐之心,想说几句暖话,将二人送回去。可转念一想,倒不如干脆把逐妖的戏演下去,明 日就可以回复皇上,离开这座宅子了。 “休要花言巧语,假托圣意,”道衍怒喝,“暂且饶你不死,再施妖术于本僧,法杖 不依,滚!” 二女子听罢,再不敢耽搁,提裙捂胸,灰溜溜出去,无限委屈。 “皇上,臣昨晚真是活见鬼了。”早朝一毕,道衍就跟着皇上来到便殿,边行礼、边叙述,“齐、黄等几个奸臣总在眼前,好不容易睡着了,夜半时,又来了两个女妖欲行非 礼,搅得臣一夜未得安宁,看来,臣一辈子就是个住寺院的命,多冷、多热、多简陋,住 着踏实,真没有建府开宅的福分,拂了圣上一片好心了。” 其实,永乐早从马云那儿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想解释一下,他说:“那两个女子是……” “皇上再不要提了,佛法无边,无所不在,臣修行一世,初见两个女妖时,还是吓了一跳。餐胡虏肉,饮匈奴血,此宅赐予武臣最为适宜,臣还是回灵谷寺稳妥,恳请陛下应允。” 永乐无奈,也知他半真半假装糊涂,不肯还俗:“罢了,罢了,”他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之所欲,施之于人。然世间人人之所欲,少师均不欲,非凡夫俗子也!” 永乐把道衍找来,想起那年的事,依然觉得好笑,又没有旁人,故意问:“这些日子,可有女妖骚扰少师吗?” “让陛下见笑了,”道衍知皇上在开他的玩笑,一本正经道,“臣安寝于大雄宝殿之侧,前有十八罗汉,旁有众多佛家弟子,何等女妖也不敢擅闯这森严之法界呀!” “那好,那好,”永乐讪讪的,“少师安则朕安,少师不安则朕惴惴啊!” “让皇上操心,臣之罪也!” 接着,永乐问了问类书编纂的进程,又问了问僧录司的事,道衍明显觉着皇上要有所差遣。他虽七十岁出头了,但腿脚利索,思维敏捷,遂回道:“臣已是从心所欲的年纪, 太子殿下那儿,几位学士讲《经》的事,已开始了;文渊阁编书一应庶务都在解缙那儿; 僧录司也无甚繁杂之事,随时都可抽身出来,不知皇上有何差遣?” 第12章 解学士大内议群臣 姚少师浙西遭冷眼(7) 永乐沉了沉,放低了声音:“朕即位以来,虽灾异不断,然举国上下一片赞美之声, 除少数几人外,无论京官、外官都不愿言辖内不快之事。据朕所知,御史们下去也是坐衙 听事,地方有司再给一些好处,朕又能知道什么?岂不是成了聋子、瞎子?就拿夏原吉来 说,苏湖治水两年有余,声势很大,美誉不绝于耳,然今天仍灾害不断,是否有伪饰之嫌, 不得而知,这一切都令人怀疑。以故,朕欲委你为钦差前往苏州赈灾,太湖周边几个郡都 走一走,实地看看治理效果和百姓反映,顺便回故土长洲省亲,古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少师以为如何?” “先做赈济之事,再微服回乡,一举两得,谢皇上垂爱。”道衍拱手,“臣十四岁出家, 屈指一算快六十年了。乡音无改,岁月蹉跎,光阴越久,就越想回去看看,还是皇上心细, 惦记着老臣这点事,臣就假公济私一回。” “你为朕、为大明竭尽心智,劳苦功高,又于金帛子女一无所求,朕真不知该如何报答,回乡又算什么!何时启程,何日来归,爱卿自行确定。” “臣和东宫、文渊阁、僧录司打了招呼,近日就上路。” 永乐目送道衍出殿,心绪翻腾,百转千肠。燕邸尽多武臣,治国理政非其所长,郁新、蹇义、夏原吉一班新臣虽称能臣,然共事不久,也不敢十分相信,且做且看。惟有旧臣道 衍,六韬在胸而忠心耿耿,勤谨奉公又不事资财,二十几年的交情,肝胆相照,万事可托。 只是悬车之年,再多重任又何敢复加?少师此行,若能佐证原吉是个器量宏大、无任何门 户洞见之人,也算是给大明发现了一个尽心尽力的真人才。他太希望自己主政的时期是个 志士能人辈出、天下文人归心的时期了。修类书也罢,赈灾、治太湖也罢,无非是给官员、士人、百姓展示一个比前任更有作为的皇帝,一扫靖难时留下的阴霾。 古稀之年的道衍依然是年轻时雷厉风行的性格,不几日便到苏州,见到知府虞谦传达 了皇上旨意,析出了长洲、吴江、昆山三县旱灾最重,夏粮歉收,代表朝廷当日开赈,由 府县官员具体落实。道衍谢绝了虞谦的挽留和陪同,带着在府里当差的远房亲戚姚继等十 人乔装出吴县,奔吴江、昆山、常熟、嘉定、华亭、上海、武进、宜兴、江阴,转了一大圈。 局地乘马,大多行船,走过横塘纵浦、阡陌堤连的鱼米之乡,所闻所见莫不感怀,深深为 夏原吉的作为折服了。尤其在昆山,到处都流传着夏原吉和袁复二人身体力行、与民工同 甘苦的许许多多趣事,秦汉以来以迄宋元,旌表之循吏贤卿也不过如此,“古之遗爱!”、 “古之遗爱也!”道衍一遍遍地默念着这几个字。看来,朝廷选对、用对一个人,不惟是 百姓之福,也是朝廷之福、天下之福啊!皇上大可放心了。那一晚他住在延福禅寺,与小 师弟道行的一番长谈更是把夏原吉的为人处世颂到顶峰。 道衍的终点就是他的家乡苏州府的长洲县了,当小船驶进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港湾, 驶进他几十年来昼思夜想的家乡时,道衍又一次感慨万端,叨念着家乡的亲人和故友。 元末,天下大乱,身为游僧的他无以为寄,遂和几个着名的文士宋濂、王宾及“北郭 十友”高启、倪瓒等游诗唱和,逍遥情致,写下了“巷僻无车马,闲扉掩薜萝。笼驯传信鹤, 池蓄换书鹅”的文士避世时的幽静、空寂的无奈。六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宋濂、高启、 倪瓒等于明初入仕,文人的桀骜又岂是太祖所容?或被杀或已老死荒丘,竟不知何人尚在? “去年折花寄邻叟,今年邻叟无何有。可怜见花不见人,肠断东风绕花走。但愿东风 休作恶,且使北人相与守。一枝送尔表情亲,侑花得句何须酒。”他立于船头,寄思念之情于东风,追忆与友人把酒言欢、切磋诗艺的情趣,可惜,时光不再。 越近,道衍的心就越忐忑,他不知家中还有什么人,更不知他们欢不欢迎他这个突然 归来的游子。船靠岸,年老的道衍取了皇上所赐的部分珠宝玉帛,一个人往家里走来。他 不敢确信这个家是否还在,是否会接纳他,为避免尴尬,静悄悄的一个人最合适。他打发 姚继等人到镇上,以一种体面的方式把其余的珠宝散发给了乡邻和穷人。 原吉治水后镇子变化很大,疏通了排水,堤岸、道路加高,洼处的宅子也迁到了高处。 他依稀记得镇子东头自家那三间还算体面的土房,打听着拾路而上。见问是镇东姚家,多数人待答不理,当年父辈行医时那趋之若鹜的情景再也没有了,他不大明白是为什么。 第12章 解学士大内议群臣 姚少师浙西遭冷眼(8) 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路北的那片地方。过去的土房已不在,代之而起的是五间两进 的砖房,漂亮的青砖灰瓦门楼和院墙,代替了当年的土墙木扉,门前一张竖匾,“少师姚 广孝旧居”七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再看门房,还有人值守。他霎时明白了路人的眼神和答话的含义,无奈地摇摇头,苍老的脸颊上皱纹们堆到一起,像一棵千年古木的树皮,憔悴,灰暗,迷茫。显然,这并不是他所希望的。他远远望着高高的门楼,渐渐的,眼前 模糊了,仿佛又回到六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那是元朝末年一个春天的夜晚,自幼就对佛家兴趣浓厚的他终于和父母闹翻了,拒绝 承袭祖传的医术,一个人冒着风雨跑出家门在妙智庵出家为僧,取法号道衍,字斯道,这 一年他十四岁。父亲是个远近闻名的大郎中,悬壶济世了半辈子,对膝下这个聪颖绝伦的 唯一男孩寄予了无限厚望,指望他继承和光大祖业,成为一代医术超群的杏林高手。可他 偏偏对医技毫无兴致,每天都在念叨着出家为僧,气得父母七窍生烟。 道衍出家后,父母仍不死心,三番五次登门,还想劝他回心转意。道衍去意已决,待 父母走后,他央求老和尚写了一封信,便到了普庆寺,此后又游历到天龙、留光等寺院, 父母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了。道衍年少好学,天资很高,再加上勤奋和名师指点,不仅在 佛学上有了极深的造诣,经史诗文、阴阳术数、天文地理等各个方面无不精通,因而成为 “北郭十友”的座上宾。 而今,风烛残年的他回到故里,竟不知如何面对早已作古的父母。忆起当年自己固执 任性、父母苦苦哀求的样子,心痛万分,喉头堵塞,泪水潮润了眼眶。若是那时的老房子, 他愿意住上一晚,任由体温一点点融入那已久冷的炕灶,一阶一窗、一锅一勺地感受父母 的大恩,慢慢消解他这么多年的歉疚。可这样一所新宅他又能感受什么? 一个老僧在少师故宅前默然良久,已引得路人驻足。他心一横,转身往回走,向镇西 姐姐所嫁的吴家而去,拜望唯一的胞姐,谢谢她多年来在二老前的尽心尽孝,也好探知父 母的陵寝安在,拜上一拜,用最好的经卷为他们祈福。 “太奶奶,门外一个老和尚要见你。” 望着十三岁重孙鲜艳圆润的脸庞,老太太姚氏脸上堆笑,挤了挤满脸的皱纹:“是不是想讨口水喝,化些斋饭,叫他进来,都知道我老太太是个大善人。”说着就要下地,又 忽然停住了,问,“那和尚说了叫什么?” “他说叫道衍,俗姓姚,是咱家的亲戚。” 老太太的脸色立刻变了,连花白的眉毛也竖了起来,手指门外怒道:“你去告诉他,姚家人都死绝了,哪有什么亲戚,休来这儿行骗,叫他快走,越远越好。” 老太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弄得小孩不知所措,见老人家发怒,只得出去如实相告。 得知姐姐健在,儿孙满堂,道衍初来时的满心欢喜此时顿作凉雨浇头,他怔在那里,无言。 他不是一个语塞的人,谈经论道,口若悬河,但此时,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好半天,才想起再努力一下:“姐姐,是弟弟对不住你、对不住双亲了,弟在这里赔礼了,让我看一眼姐,回去就是死了,也心甘了。姐——” “住嘴!”屋里传来老太太的怒斥声,“年轻时,你弃父母于不顾,遁入空门,是不孝;遁入空门,尘缘未了,助纣为虐,是不义;既为辅弼,怂恿人臣反叛朝廷是不忠;不 忠、不孝、不义之徒还有何颜立于世上,姚氏举家为你蒙羞,快滚,滚得越远越好。” 犹如狗血喷头、五雷轰顶,年届七旬的道衍若不是体格健壮,险些被轰倒。 他做了什么,不就是扶起一个雄心勃勃的燕王吗?继太祖之后的大明,北有残元复仇的怒火,东南有倭寇劫掠的扰攘,举国尚在战乱的恢复之中,不需要治水,不需要修河, 不需要明君能臣的治理吗?建文削藩与诸王的反叛,天命所归,归政燕王,一个风清气盛 的时代已经开启。百姓不理解,亲戚不理解,也许后人也不理解,但,连沉冤千载的人都 有,他道衍的这一点波折又算什么! 纵然这么想,纵然有天大的心胸,一时间,倚杖立在门前的道衍望着院里,还是说不 出一句话,还是走不出那个世人为他挽下的心结。跌跌撞撞往回走,满心的悲凉,满心的 苦楚。循路所向,竟不知意欲何往。是姚继放心不下,办完了事找到这里,才把他扶回船上。 一个时辰后,道衍才清醒过来,命小船转向长洲县衙方向,落脚驿馆,明日即启程回 京,他的心彻底凉了。但登岸之后,又一处熟悉的草屋映入眼帘,那不是旧时诗友王宾的 “滨水草堂”吗? “我住城西寺,君归湖上山。马声知驿路,树色认乡关。”这就是和王宾的唱和,道衍依稀记得。 王宾是个自由放浪之人,名气不是很大,所以未能引起世人的重视,也就没有被强令 出仕。若在,也快七旬了。道衍命姚继上前探问,果然健在,但听得是道衍来访时,王宾 只在屋里唱道:“和尚非和尚,人臣非人臣;春秋不知记,谁与正乾坤。和尚误矣!和尚误矣!”并不出来相见。 第12章 解学士大内议群臣 姚少师浙西遭冷眼(9) 道衍的心又一次凉到极点,心绪繁复却没有恨,慢慢往驿馆去了。 当年他与北郭的诗友们寄居山野、物我同境,无非是避乱世而待明君,那些言志的诗不是佐证吗?记得他写的秦始皇一篇云:祖龙并六国,势大莫与争。欲愚世上人,肆暴坑 儒生。群经化灰烬,法令从吾行。剧政若牛毛,哀哉若疲氓。鸿鹄骤一举,四海如沸铛。 不逢赤帝子,天下谁能平。 他把汉高祖喻为赤帝子,生逢乱世,谁不盼望着一位扫平天下的明君出世,自己也能成就一番大事? 有一年他游弋到嵩山少林寺,见有一“廷玉面相”的招牌,心里不禁一阵惊喜,若真是享誉中外的大相师袁珙,那就是机缘巧合的奇遇了。自己出家二十年,学富五车,满腹 经纶,文韬武略在心,却英雄无用武之地,能请大相师指点迷津,岂不是暗夜中望见了北 斗?近前看时,和传说的一样,五捋长髯飘在胸前,仙风道骨,正是袁珙。 道衍心喜,主动搭讪,袁珙扫了他一眼,心中一惊:双颐欣长而法令严峻,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长颊高颧,眉立如剑,一副十足的叱咤山谷的饿虎之相。形主命,气主运, 有此相者,位及人臣。却不能说透。 袁珙故意不理,等身旁客人散了,才目无表情地冲道衍说:“天下名寺僧人众多,然 大多善人善相,如你这般挤个三角眼、形似病虎者着实不多,和刘秉忠一样,一定是个嗜 杀成性的货色。快走吧,还是离凡人们远一些好。” 袁珙点到为止,然刘秉忠三字,已深深印在他的心中。道衍熟读经史的人,太佩服少 年就英爽不羁的元初重臣刘秉忠了——受知于元世祖忽必烈,征大理、攻南宋,拜光禄大 夫,参预中书省事,对元代开国制度多有建树…… 道衍喜上心头,摸遍口袋也没几个钱,便将一支玉钵放在袁珙桌上,转身就走,袁珙喊他时,只丢了句:“后会有期。”人已经远了。 有了这样的指点,他相信自己会成就一番大事。耐心等待时机。 太祖做过十几年的和尚,大概是惺惺相惜的缘故,生怕僧人们智识高远,怀才不遇,故洪武初年朝廷就下诏精通儒学的名僧到礼部参加考试后量才录用。 明皇已经出世,其他诗友们不都到朝廷供职了?道衍觉得大展宏图的机会来了,毅然到礼部考试,然所见所闻皆不如意,考试虽名列前茅,却要在僧录司做个打杂的小官,与 他运筹帷幄的大抱负相差太远了,他不愿受此羁绊,受了僧服之赐继续云游四方。行前约 僧人溥洽畅游山壁陡峭、形势险要的北固山。 北固青青,乱石穿空,封狼居胥的霍去病,闻鸡起舞的祖逖、满眼风光的辛弃疾都向 他走来,道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一股胸罗星汉、气吞牛斗的气势陡然而生,随口吟出了一首激荡胸怀的七律诗。 谯橹年来战血干, 烟花犹自半凋残。 五州山近朝云乱, 万岁楼空夜月寒。 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萧梁帝业今何在? 北固青青客倦看! “我说斯道,”瘦小的溥洽呵呵一笑,叫着他的字问,“‘血干’、‘凋残’、‘朝 云乱’,这血腥的气味太浓了,我佛慈悲,何来如此厚重的杀气?” 道衍目视远方,想着当年袁珙的话,想着刘秉忠的作为,笑而不答。但他仍不知他去 “金坛”的路在何方? 我若像他们一样出仕被杀或老死荒丘恐怕就不会这样了,但这不是他道衍的性格,大 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不能做成一件经天纬地的大事便枉来人间,自他见到燕王,他就认定袁 珙所说的“刘秉忠”附身了。 佛家讲“善”,关键是大善小善,建文是个善君却不是明君,他道衍辅佐当年燕王举 靖难之旗,为国家之大善而弃一人之小善又有何不可?今上之作为远胜建文之碌碌。就因 为自己扬大善而抑小善,谋略了一代明君而使建文逊位,便和今上一样遭天下文人唾弃, 甚至包括自己唯一的亲人,为甚?修佛的,他们的修行未到极致;习儒的,他们的学识仍很肤浅;至于亲人,无理可讲, 不趋炎附热,看人眉睫,也算是一种境界吧! 心中敞亮了,道衍无复烦忧,大步向驿站走去,身后的年轻人都要跑起来才能跟上。 第13章 悬心济民原吉治蝗 积劳成疾郁新辞世(1) 入夏以来,当夏原吉的治水工程接近尾声的时候,不承想,河南、山东、山西却突发 蝗灾。蝗虫从河南一路北上,扫过山西西南和山东南部,似风卷残云,秋风扫落叶,所过 之处寸草不留,中土大地一片荒瘠。永乐接受夏原吉的治河复命后,又迅速命他为新钦差, 督促各省捕治蝗虫。 蝗灾一点也不亚于水灾,它虽不能直接致人死亡,但没了吃食,生命又怎能继续?不到五天的工夫,原吉已来到河南地界的商丘。自治水之后,承接皇上急难险重的官差他似 乎已经习惯,救民水火早成了分内之事。 因为急着赶路,夏原吉骑马的光景实在是太长了,两胯已不能动弹,被两个人从马上 慢慢挪了下来。尚未顾及僵硬的双腿,他又一次举目,扫视了夕阳下光秃秃的原野和远处 三三两两、开始外出乞讨的人们,心下一片凄惶。收近目光,迷茫地看着迎上来的河南布 政使王文政,问道:“放赈了吗?” “已经备好,钦差大人一到马上开赈。” 夏原吉的怒火一下子冲上头顶:“什么屁话?百姓们食不果腹,都死人了,还等钦差,你的放赈是为钦差而放吗?” 从未骂过人、也从未在下属前张扬过的夏原吉竟骂了人,河南几个官员面红耳赤,精心安排体现钦差大人恩德的放赈仪式不得不撂在一旁。 “立即放赈,”夏原吉余怒未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不容置疑,“受灾府县从官仓调粮,每人先支三斗;着人劝返外出百姓,马上去各县领粮。”说罢,径直往商丘县衙走, 几个人唯唯诺诺跟在后面。 原吉被让到了县衙的上房,落座后,一直阴郁着脸,布政司左、右布政使,左、右参政、 参议们小心陪着,不敢就座。中等个头、微胖的王文政看了看窗外光秃秃的树干,心里有 愧,小心翼翼描述:“蝗灾突起许昌,扫过商丘、郑州、开封,一路北上,卑职始料未及。 眼见着一堆堆蝗虫黑压压布满天空,像黑旋风一样厮卷着扫过大地时,是一阵阵骤雨打叶 的噼啪声,却又不是雨,直让人心战胆寒,大片大片的稼穑被吃得根苗不剩,就连绿叶婆娑的大树也只剩了光秃秃的躯干,速度之快令人不及反应,根本无法扑治。蝗灾所过之处,留下的是一望无际空旷的白地和黑泥一样的蝗虫粪便。三省遭蝗,河南最重,夏粮还有一 些收成,秋粮绝收已成定局,全省约有半数以上府县遭灾。” “怎么治的?”夏原吉问。他过去经历过蝗灾,不用王文政唠叨,也知道蝗虫的厉害。 “这——”王文政犹豫了一下,“各县都动了起来,有的是趁清晨,蝗虫满身露水笨拙时, 令百姓捕蝗的;有的是在地头挖沟蓄水,众人一字排开,手拿树枝扑打,将其打死或溺死;有的找来渔网,用细网捕捉,再挖坑深埋;也有用火烧荒的,办法很多,还是见效的。” 各自为战,难免以邻为壑,杀灭不绝,来年或可更厉害了。原吉望着远方,深为为官 一方、却不能造福一方的封疆大吏的慢作为而气恼,但骂也骂了,恨也恨了,他却不愿把他们十年寒窗读来的饭碗砸了,这就是他的为人。 也只能驱使他们尽力为朝廷、为百姓多做一些善事。待王文政说完,夏原吉沉吟了好一阵道:“各县的法子或可济一时却不能济来年,埋入土中的虫卵明年或可再生,照样为 害。按我说的法子,马上落实。” 夏原吉提高声调,“挖沟和用火相辅而治。迅速在蝗虫未到之处挖沟,沟沟相连,要 宽要深,足以使蝗虫飞不出去,沟底布上干柴。白天组织百姓在田里呼喊扑打,将蝗虫赶 进沟里,晚间点火,烧死蝗虫;田里一些漏网蝗虫还会追光而来,自然难免一死。此法由 布政司组织,府州县一并行动,面越宽奏效越快。” “谢钦差大人指点,在下这就安排。”饱读诗书的王文政,在布政使的任上已经三年 了,他不是不想做事,确确实实是不知道怎么做事。古人讲,半部《论语》治天下,他把 那本不厚的《论语》都快翻烂了,想找出一些利民的办法,根本找不到,更不用说治蝗的 法子了。他就不明白,为什么夏原吉有那么多点子,太湖治水,享誉海内,刚到河南,就有了捕治蝗虫的办法。 “还有,”原吉又道,“死蝗及蝗便是更大的隐忧。传令受灾州县发动百姓将大面积 的死蝗及蝗虫粪便堆积,待天晴气爽时用大火焚烧,散落各处不便堆积的,最好用烧荒之 法,卵虫死掉了,才能彻底根除,不致危害来年。” 王文政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夏原吉,竟有些失神,直到夏原吉注意到他时,才缓过神来, 指令下属按钦差的要求速去办理。 第13章 悬心济民原吉治蝗 积劳成疾郁新离世(2) “你着人起草文书,以本钦差名义走加急移文山西、山东,速以本法捕治,不得再有 半刻耽搁。”众人出去,夏原吉继续部署三省救灾事宜,要求各郡根据时节,种一些生长 期短的豆类或时蔬。王文政应承着,安排着,却不愿走出商丘县衙,仿佛,夏原吉就是他的救星,有了夏原吉,一切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他愿意像一个坐在书堂里的小学生一样领承老师的教诲。 “赈济用粮有什么考虑?”夏原吉关切地问。 “卑职粗算了一下,”王文政赶忙一拱手,挺直腰杆,朗声道,“河南三十一万余户、一百九十多万人,半数府县遭灾,约近百万人。依每人每天近于维持的半斤计,每月约需 八万石,到明年入夏,小一年的光景,总需用约在八十万石左右。现全省官仓存粮三十万 石,义仓存粮十万石,还有四十万石的缺口需朝廷予以调剂。” “坐下说话。”夏原吉见他心里还有一本清楚账,心绪平复,语气也缓和了,这样看来,王文政倒也不是什么庸碌之辈,欠缺的是治国理政的办法。 他说,“隐灾不报,只求政绩,是皇上最恼火的事。你也知道,这几年问罪了不少省、 府、州、县官员。孟子尝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皇上长忧百姓劳于耕作,衣食 艰难,故有司尽心于民,民尽心于田稼,所谓安居乐业才是根本,才能为皇上分忧。” 王文政诺诺连声。他是洪武二十年以后的进士,先在吏部任观政、司务、主事,再任考功司的员外郎。革除之际新旧交替,人心惶惶,朝不保夕,许多衙门都瘫痪了,大家都在窥测风向,没心思做事。王文政却一心一意做好分内之事,兢兢业业,波澜不惊,让时为侍郎的蹇义大为感动。蹇义任尚书后,荐他到河南,皇上一高兴,直任了左布政使,可 谓仕途通畅,一帆风顺。缺少地方上的避灾之法也就在所难免了。 夏原吉也想起了这个人,想起了他过去的一些事,内心里也就有了几分亲近感,他说: “敢于报灾是一个地方大员的担当,有了这份担当,心中就有了百姓,有了做成事的前提。 赈济用粮亏欠部分由我向朝廷请示,四十万石会陆续到达。重要的还是度灾之后,怎样引 导百姓自救。战国时李悝曾为魏文侯作尽地力之教。他作了一个示范,为田六百万亩,治 田勤谨则亩益三升,不勤则损亦如之,六百万亩就会相差一百八十万石。你河南八府、 九十七州县,有数百万顷良田,亩增一升又是多少,那就是千万石的粮食。” “夏大人所言,句句印在了在下心上,度灾之后,种好冬麦,为明年丰稔奠基。”王 文政听着,摩拳擦掌。夏原吉的一番点播,如醍醐灌顶,句句入心。 “按皇上所言,”有真心做事的,夏原吉也很兴奋,“下到田间,和百姓一起说种田 的事,沟沟坎坎都种上了,若上天眷顾,不涝不旱,一定是个大丰收的好年景。” “谢钦差大人教诲。”直到这时,原吉才满意地端起茶盏,慢慢呷了几口茶。 安置妥当,犹如一块石头落地。夏原吉好像看到了一条长长大沟中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火,噼噼啪啪的蝗虫烧焦的爆裂声和百姓们兴高采烈的庆贺声,看到了蝗虫灰烬化作春泥后肥沃的绿油油的冬麦。他的思绪又转到街上,百姓们赶着车辆用夏粮缴税的情景。 嗯?他忽然记起了方才在路上,百姓三五成群购买街肆上牛、马肉的情景,就问:“商丘街上那么多摊位贩卖牛肉、马肉,可有缘由?” “回大人,”王文政忙说,“治下南阳、邓州虽未有蝗灾,牲畜却发了时疫,只两三 个月,两府的大牲畜死了三成,朝廷配的官牛死了近一半,因而有了低价之肉,倒是缓解 了百姓的膳桌之需。” “官牛死了怎么处理?” “各府县已令使用者按官价赔偿。” “偿不起呢?” “这个……”显见,夏原吉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梗概。王文政还真没多想,他有点拿不 准。因为他已经听说了偿不起官牛、有人卖儿卖女的事,也问过几个州县,有的说,这是 刁民为拒偿而耍弄的把戏;也有的说,有人借机宰杀官牛以牟利。众说纷纭,他因为没到, 不知实情,也就没当回事。见钦差问起,模棱两可道,“是卑职失察,还请大人见谅,已 下令由州县去查实。” 夏原吉无奈地摇摇头:“孔子闻厩焚,先问伤人没有,是因为人贵于畜。官府养牛为甚,是为生民,河南的父母官大人,真要眼巴巴看着百姓以活人赔偿死牛吗?” “卑职知错,卑职知错了!”王文政慌忙跪下。 原吉怒道:“自现在起,官牛病死者免于赔偿,民以卖儿鬻女赔偿官牛者由藩司出钱赎回,人畜隔离,速寻良医讨治时疫之法。” “卑职自幼读圣贤之书,学圣贤之道,”王文政脸上火辣辣的,低声道,“事到临头就犯糊涂,钦差大人面命言提,如梦方醒,河南境内再不会有此伤民之事,请大人明鉴。” 原吉摆了摆手,方才少有的一点好心情此时顿无,叹息道:“读圣贤书读成了书呆子,倒背如流又有何用?知苛政猛于虎却又不知何为苛政,贻笑天下!难怪皇上最重郡县官员的遴选,一官不箴,所害千家。” 第13章 悬心济民原吉治蝗 积劳成疾郁新离世(3) 王文政遭了训示,满面羞愧,虽然服气但还是别扭,连已在县衙备好的接风酒宴都没 敢延请,而是随夏原吉等人到驿馆随便用了些膳食,便各自散去。 夏原吉马不停蹄,次日一大早,即由商丘北上,进入山东受灾的单县、金乡、济宁, 折而向西,过嘉祥再入河南,过滑县、淇县到山西泽州,南下济源,由洛阳东下,经郑州、 开封回京。 言既出,是否行必果呢?夏原吉之所以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实是要看看各地治蝗的情势,尤其是灾重的河南。经河南出而又回河南,令他欣慰的是,所到之处,州县官员们已下到田间组织百姓挖沟和扑打,河南蝗灾基本治毕,百姓们也领到了第一批救济粮。夏原 吉心里高兴,东归时,几匹骏马似是体会了主人的喜悦,它们倒有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劲 头,回到京师已是秋高气爽的八月,腾起的尘埃中留下了一路的赞誉之声。 “三省有了这数百万石的赈济,又临时补种了一些短期的蔬果杂粮,百姓的生计维持到明年夏收,该无大碍。”夏原吉风尘仆仆,还带着一路奔波的倦意和劳苦进宫复旨,永乐认真听着,不住点头。 “据臣看,除较少的几郡遭灾,大多省份今年是个好年景啊,夏收已见成效,秋收在 望,即使蠲免了受灾省份的赋税,夏秋两季国家收入也会在三千万石以上,国家府库日益 充盈,累计存贮当在万万石以上了,陛下创一代盛世之根基日臻矣!” “不愧为朕的股肱之臣!”永乐发自肺腑的称赞,“心中既有天下,又有黎民苍生, 纵观古今,累世之贤臣也无非如此也!” “皇上过奖,为臣领受不起啊!”夏原吉叩头谢恩。 道衍回京后,隐去了自己回乡省亲备受冷落的尴尬,却全面叙述了夏原吉苏松治水的业绩和百姓众口一词的口碑,盛赞夏原吉的工程为千秋之大业,不止一次夸赞和感叹夏原 吉乃“古之遗爱”,就这反复述说的四个字,使夏原吉在皇上心中的形象陡然高大起来, 真真实实,再不怀疑他的忠贞和务实了,由衷地发出一阵赞叹后,真个爱屋及乌,关心起他的住宅来。 “你的宅邸朕虽没到过,但听人多次说起,还是旧日任侍郎的宅子,时光久了,斑驳 陆离。虽是反映了你的简朴廉洁,但身为尚书,也要有个二品大员的体面,也是朕的体面, 朝廷的体面,赐你宝钞一千锭,好好修饰一下,朕闲暇之日或许要走一走。” 一点分内之事让皇上如此眷顾,夏原吉心中感动,泪往上涌,再一次叩头道:“皇上 国事繁芜,日理万机,还时时记挂臣下之些许小事,臣不知该如何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了。 只是,臣的俸禄已够开销,回去着人修饰就是了。” 皇上褒他奖他,但他回衙准备上奏的不大工夫就听说了太湖治水的三个搭档同时遇到 了麻烦的事。毫不相干的人和事他都要帮,何况是一起共事、心心相印的老伙伴呢。 “上次回京,因皇上另有所遣,”夏原吉悄悄观察着皇上的表情,小心翼翼,“来去 匆忙,未及详述。浙西治水时,袁复、李文郁、俞士吉三人既是臣的智囊且又独当一面, 各领一方,使整个工程稳妥推进,按时告竣,功莫大焉!皇上褒奖一定要先奖他们,臣单独受赐,于心不安。” 永乐犹豫着,蹙起眉头,三个人一同遭到了都察院的弹劾。皇帝正在核实中,此时不 知该如何答复夏原吉,沉默了一阵,淡淡言道:“三人之事另议,不用再说,朕于你的赏 赐,一分不能少,还有事吗?” “谢皇上,臣还想举荐一人。”皇上把话截了,只能另辟蹊径。 “但说无妨。” “华亭诸生叶宗行,年纪轻轻,佐臣治水,多有妙策,臣见过几面,虽未深谈,亦足见其经济之才,正属于陛下所谓‘德厚’者,倘得任用,必是一清廉和勇于任事的贤吏。” “夏卿所荐,必得其人。朕让吏部查访着,有了出缺,就着叶宗行赴任。” 夏原吉跪下谢恩,尚未起身,黄俨慌慌张张跑进来跪禀道:“皇上,皇上,郁尚书病逝了……” 户部尚书郁新卧病在床不能理事已三月有余,原吉不在,户部日常事务暂由侍郎古朴主持。李文郁回京后,治水工程的盛誉让他有些飘飘然,而皇上没有一点旌表的意思, 心中不快,先是和郁新,后是和古朴常因部务产生分歧,郁新病重也从未到府上探望。越 是这样,他在部里就越不得人,锦衣卫侦伺了端倪,遂报与纪纲和陈瑛,都御史陈瑛便连 俞士吉、袁复一同告到了皇上那里。 郁新卧病,永乐登门探望过一次,眼见老尚书一天天消瘦,剧咳不止,时带血丝,十分心疼。太医院使戴原礼等几个顶尖的御医都看视过,药也用了不少,只是没什么起色。 郁新估摸自己得了痨病,来日无多,趁皇上来府的机会请求致仕,回临淮老家将养。 永乐明白这是老臣悄然而去的意思。为朝廷劳碌了一辈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永乐心中一阵悲凉。临淮乡间连个好医生都没有,岂不是去的更快?因而,不管郁新说什 么他也没有应允。才几天呢,人就殁了。想起都察院对李文郁的弹劾,心中气愤,却又不 便表露,吩咐道:“备辇,朕要去郁尚书家看看。”言毕,朝流泪的原吉摆摆手,原吉跟 着皇帝一同出了武英殿,火赤、薛斌等十几个侍卫紧随着,出东华门往北而来。 第13章 悬心济民原吉治蝗 积劳成疾郁新离世(4) 郁新是洪武年间以长于钱粮度支征荐的人才,上任伊始任户部主事,迁郎中,擢右侍 郎。一日,太祖问起天下户口田赋、山川地理险易,郁新侃侃而谈,应答无遗,不久进户 部尚书。厘定商民开中之法,由商人输粟塞下,按引支盐,所以边饷丰足。当时各地所种 粟、谷、荞、麦等作物不一,纳官时却一律以米缴纳,多有不便。郁新建议所种所收都可 纳税,仅以市价相折就是了,官民大便。 建文二年,郁新实在看不惯方孝孺等怂恿小皇上推行的井田之制,都什么年代了,还 照搬古人的那一套早就弃而不用的东西?他便以年老多病辞归故里,想着,终老乡里,再不问庶政。但永乐即位,又召他回京,重掌户部。他建议新皇上,改纳米北京赎罪为纳米就近官仓,又议减了因征伐劳苦士卒的屯田歉收之额,凡此种种,德被天下。 而今,郁新走了,这么仓促,仓促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半生宦海,一世浮沉,十几年户部尚书的他,一定会有不少门生故吏前来祭奠,一诀故人。永乐揣摩着,下了步辇,来 到郁新门前时,也不免为这寒酸的宅门和稀落的人流唏嘘一声。 小街的树下一拉溜拴了十来匹马,看得出是官家的马。大门上灵幡高挂,白条纸随着 秋风漫不经心地舞动,像是在秋阳下浅浅低吟。偶尔进进出出的人,身着孝衣,悲悲戚戚, 院里隐约传来哭声。永乐鼻子一酸,一行热泪落在了抖动的长髥上。 郁新的夫人得了信,早带着两个儿子一身重孝迎出来,跪下泣道:“先夫何德何能, 劳皇上亲临舍下,还是请……” 没等她说完,永乐摆了摆手已走进院中。灵堂里,见蹇义、金忠、古朴、师逵等各部 院十几个官员及应天府尹向宝都在向灵柩叩头行礼,心下略感安慰。待他们祭毕,他径至 灵前,亲自拈香一躬,默念了几句。出来对郁新夫人道:“敦本一生勤廉,尽职尽忠,度 支邦赋,国以足用。尤其是长于综理,密而不繁,十几年如一日,可谓鞠躬尽瘁。听说两 个儿子已在衙门里补了职,有了着落,朕也就安心了。郁尚书葬仪费用均由礼部措置,日 常有什么难处找礼部、找原吉都行。” 蹇义、金忠等人一同跪送皇上回銮后也渐渐散去。原吉单独留下,泪雨滂沱,他有诉 不尽的哀思,也有说不完的感恩。 一掬泪河,两行心雨。 因为他能,郁新提拔,谁都知道,不是所有的能,都会为人所重。没有郁新,没有这位师友般的老前辈,就没有他夏原吉的今天。一个人的能力固然有限,但像他这样的一群 人的勤勉和敬业,就换来了大明初年几十年的风清气爽,营造了为后人称道的“永宣之治”。 夏原吉执拗地一跪就是多半个时辰,谁也劝不动,直到郁新的两个儿子一同上来,生拉硬拽才把他拖到后堂,胡乱吃了点东西继续为恩师守灵。 听说皇帝亲至郁府祭奠,夏原吉又半在衙门半在郁家,一些本是人走茶凉打算的大臣 也不得不到郁府走上一遭,送上一些赙仪,就连从不与郁新来往的左都御史陈瑛和锦衣卫 指挥使纪纲也来表示了一番。 永乐下旨夏原吉主理户部日常事务。他挂衔尚书三年,长期在外,还真没有打理过整 个部务,千头万绪,纷繁复杂,总要理出个头绪;这边,郁新又要归葬家乡,归路选择, 车辆安排。夏原吉两头忙活着,临了,他把皇上赏赐的千锭宝钞全部交给了郁夫人,泣道:“师娘,郁尚书待我恩重如山,国事丛脞,我就不能陪师傅回乡了,我把管家留下,走前忙后的他也在行。” “老身也代郁新谢谢你了,”郁夫人老泪纵横,抽泣着说,“当了十几年的户部尚书,他不在家里见一个外任官员,这布衣瓦舍、家徒四壁的景象,就是他的为人,太祖皇帝信 他,也是为这。惺惺相惜,有了你这个忘年交,也是他今生修来的福分,他若地下有知, 也会佑你平安的。” 原吉忙截了她的话头,说声:“师娘见外了。”一躬而去。 第14章 从心所欲院使告老 裁冗衡钞尚书履新(1) “皇上多年征战在外,冷热不常,风寒透骨,怕是风寒症的前兆。臣出个方子,就让太医院把药送过来。” 虽然是秋高气爽的中秋时节,天气刚刚有了些凉意,永乐就觉得两条腿不大得劲,一 阵阵发凉,各个关节隐隐作痛,搅得他坐卧不宁。太医院使戴原礼边给他诊脉边说道,“陛 下以后要长期服药了,这个病症很顽固,接续不上,以后就更难治。” “朕遵你医嘱就是。起来,坐吧!” 永乐望着他笨拙地从跪着的地上爬起来,慢慢挪到椅子上,颇有些心疼。这个老御医已经是年逾古稀的耄耋之年了,几次请求致仕,永乐认为无人可以取代,暂时没放他走。 别看他已须发皆白,却鹤发童颜,颇有些仙风道骨的风范,看上去还年轻,这也是皇上不 放行的理由之一。 戴原礼是金华人,原名思恭,字原礼,世间称呼他“字”的居多,名字反倒被人们渐 渐淡忘。他自幼就学于一代巨擘、元朝医学大家朱彦修,也就是医界世世传颂的丹溪先生, 并得其真传;而后,游走江湖,拜访天下名医,切磋技艺,为人疗病,经多见广,很快就 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多少疑难杂症落到他的手里几乎是手到病除。 医术精湛,医德高尚,扁鹊、华佗般的神医,人人延之而唯恐不及,洪武时被荐为皇 家的御医。皇家内院大病小情的,非他不治。 晋王朱樉病重,奄奄一息,戴原礼不顾年老,跋涉千里到太原,一个月之内便治愈了, 临别时,千叮咛,万嘱咐,才回了京师,他也因功被擢升为太医院使。然而,晋王的好景 不长,半年之后旧病复发,一夜暴卒,太祖一气之下将王府医生一律逮治。原礼听说后, 匆匆进宫,求见太祖道:“臣去载奉命到晋府疗疾,就曾对晋王说过,王爷之病已在膏肓, 须忌口、忌房事,若无所忌,一旦复发即无药可治。果不其然就复发了,皇上核查,一定是王爷‘不忌’在前,不干府医的事。” 结果正如戴原礼所料,晋王大病初愈,就像是日落西山时的彩霞一定要绚烂一样,久不采阴的他早把御医的谆谆抛到了九霄云外,大把地挥霍着自己的身体,四十岁的他很快灯枯油尽,早早地走上了一去不返的黄泉路。 在戴原礼的请求下,王府的医士无罪开释。太祖默然良久,好色之徒而死于花下,夫复何言?但面对着眼前这样一个老人,顿生了恻隐之心:“人老了,腿脚就不大灵便,有风、有雨、有雪的天气就不要上朝了。” 就这么支应着,到了永乐年间。今天,老院使又觉是个机会,抬眼看了看皇上,四十 多岁,风华正茂,正是壮岁旌旗、万夫不当的英雄年纪,满意地点头道:“我大明百姓的 福分,除了些许小病,皇上的身子骨结实着呢!可这国事繁重,外虏扰攘,却是省不得心。 只是,只是,臣怕是关照不了圣躬了……”戴原礼说着,竟有些凄惶,眼睛潮润,一副人生苦短的酸楚和无奈。 “爱卿又萌生退意了?”永乐关切地问。 “臣已近八旬,老眼昏花不说,还老迈昏庸,陛下刚见了,臣之手连切脉都在颤抖,拿捏不准,只能凭多年的经验诊治,万一误诊,两把子年纪的人,死不足惜,可皇上一身 系着天下国家,老臣担当不起啊!满心想再服侍陛下几年,力不从心了。” “爱卿这话见外了,”永乐狡黠地看着他潮红的、也就是五六十岁的面色道,“二十 多年前,皇家征你来,还不因你是天下名医,到了太医院又何曾误过事?治病救人,善因 善果,杏林之职甚为高尚。” 即使做了太医,戴原礼制造的传奇也被人们争相传诵。永乐在北平时就听说过,皇宫里有个宫女气性很大,因受责罚而急火攻心,暴毙于住室。第二天,两个小内侍准备把她 抬出去葬了,适逢为嫔妃诊病后的戴原礼。却见那宫女粉面桃红,没有半点死亡的征象, 遂感蹊跷。诊了诊脉,便命抬到廊下,就在她的四肢、口、鼻翼一顿针灸,不到半个时辰, 那宫女长长舒了一口气,大梦初醒般活了过来。这件事后来越传越神,宫里宫外便有人称 戴原礼为戴神仙了。 还有一事是永乐的亲身经历。他做燕王时,下腹结块,剧痛不止,死去活来。王府医 生找不到病因,用了多少药也不见效。太祖遣戴原礼到了北平,只是问了问平日膳食所好, 已然成竹在胸,服了一剂药,当天夜里排下无数细虫,从此病愈。 “医术之高可比扁鹊、华佗,且对朕、对我皇家有大恩,宫中大小贵贱,从皇帝、皇后到宫女、太监都敬着你,太医能到这份上的又有几人?” 第14章 从心所欲院使告老 裁冗衡钞尚书履新(2) 话里话外,永乐还有挽留的意思。但年近八旬的人,当差就要有责,马高镫低的事实在难免,戴原礼去心已定,垂下头,谦恭道:“一些传闻,也是越传越虚了。救人本就是医生的职责,大家都一样。这些年,宫里宫外走动,皇上抬举,浪得一些虚名,实不足谓。臣之乞骸还有一因,老恩师丹溪先生将毕生所学皆授于臣,医理高深,大见于用,失传于世太可惜。这些年因医务匆忙,略加整理,初成《证治要诀》《证治类元》《类正用药》 草稿,却没有工夫细心雕琢。另外,臣还想为丹溪先生之《金匮钩玄》做一些注释和订正, 风烛残年之人再耗费不起了。” 戴原礼偷觑,料是修书的事打动了皇上,遂继续道,“若得几书付梓,颁行天下,多救黎庶于病榻之中,上可答皇上多年眷顾之恩,下可复吾师拳拳教诲之情。” “千钧重任,朕复何言?你是知道的,朕也爱书,也在修书,不忍千古之孤本散逸失 传,故修大类书将千载文字传之后世,既为着检索方便,也为着保存先代之书,你与朕有 着同工异曲之妙。可遂了你的愿,看着你走,朕的心里还是不大舒服!” 戴原礼终于用修书的理由打动了永乐,情趣相投,君臣默契,说走,他的心中也酸酸 的,颤微微站起,要给皇上行礼谢恩,永乐忙摆手阻止,心思飞转,已换了话题,“爱卿荣归后,这太医院由谁掌管最好,朕要听听你的意见。” 戴原礼虽然年老,但心智却十分清晰,皇上即位几年了,不要说这些个御医,就是天下官吏之臧贤优劣都在他心里了,还要自己说吗?他猜测着皇帝的心思,莫不是要推燕府旧人,皇上不好开口?其医技虽一般,但对皇上的忠诚却不容置疑。 陆续由燕府调任太医院的几个医生一个个浮在眼前,高矮胖瘦都不打紧,只是这人品 让人轻易摸不透。戴原礼谦恭一笑,试探道:“皇上好眼力,臣等望尘莫及。陈克恭、王 彬、袁宝都是良医,医技也不错,宜加任用。”说得很勉强。 永乐见他如是说,略感不爽,但也不介意,言道:“此三人朕也看好呢!就依爱卿所言。卿归乡之后,朕欲任太医院判韩公茂为院使,陈克恭等三人为院判,卿以为如何?” 戴原礼攒攒眉,略一思索,皇上看人,真是入木三分,自己那点小心思早被他识破了, 用太医院老院判韩公茂为院使,顺理而成章,陈、王、袁三人为院判,又重了北人,正所谓南北、新旧融合,无懈可击。按常规,他也想推韩公茂,这个人是院判不说,且医技精 湛,为人也温纯谨慎,堪称院使第一人选,只是想迎合皇上,又不大情愿,才说了三个人。 永乐明知故问的步步进逼,让戴原礼略觉尴尬,谁让他要曲意逢迎呢!皇上做出的正确抉择,又不得不让他从心里佩服:“皇上高屋建瓴如日如月,非臣等星火所能企及,用他为掌院,臣无异议。”说罢拱手。 永乐怅然。 连八十岁就要归乡的老臣都要千方百计迎合皇上,听一句臣下的真话实在是太难了,他不想责怨老人,所以,这种心绪也就一带而过了。 永乐捋了捋长髥:“卿半生为皇家效力,于朝廷、于我朱家都有大恩。让郑赐在礼部 安排赐宴,赐银三百两,宝钞五百锭,由驿站荣归,卿何时想朕了,可以随时回来。’ “天还热着,戴院使倒是满面春风,有什么喜事?”夏原吉来到武英殿时,适逢戴原礼刚刚出来,就调侃了一句。 “是夏尚书啊,你看是不是喜事?皇上准我致仕,告老还乡了。土埋到肩的人,过几天陶元亮似的不当差的闲日子。” 戴原礼的言语中透着多年来少有的轻松。虽说皇帝信任,可给皇家的龙子龙孙诊病, 那份揪心伴了他几十年,终于如释重负了,连走路都感轻松,便觉得自己又年轻了。 “耄勤之年,无官一身轻,也算喜事。我说院使这般兴奋,改日一定登门拜望,为您送行。”原吉强忍着从郁家带来的悲戚,说着话已来到武英殿门口,和火赤、薛斌等打了 个招呼就随黄俨走了进去。 “郁尚书驾鹤西去,朕甚心痛;方才,戴原礼又请求致仕,那么大年纪,话说得委婉, 朕没有不准的道理,生离死别,人之常情,可朕的心里还是不自在。” 永乐说这话的时候,连声音也低沉了。夏原吉虽也有拂不去的哀思,却不得不安慰道: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皇上是个重情谊的人,该安置的已安置了,对得起走的人, 也对得起后来的了。人世沧桑,后浪推前浪,老的去了,年轻人才会顶上来。几年来,皇 上对臣下之情至深至重,忽地就走了,所以才感伤。但陛下是一国之君,民政、军政,边 关、屯种,天下多少事务需要圣断,万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调养好圣躬才是。陛下这 份心思也让臣子们感怀不尽了,臣代郁尚书全家和戴院使再谢陛下了!” 夏原吉言罢跪下,给皇上行了一个大礼。 “不提这事了,让人伤感,起来,说说部里的事。”永乐勉强着换了话题,“财者,为国之命而万事之本。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郁尚书打理 邦赋十几年,国库充盈,不少举措垂之后世以为正典,故朕说他是‘天下无二’,不知你 任堂官后有什么打算?” “臣蒙郁尚书教诲十数年,这次主持部务,和古朴等侍郎也议过,尤其是治水、治蝗期间,和地方官员百姓接触,颇有所感,一些想法正要给皇上上条陈呢。” “那就说来听听。”永乐道。 夏原吉胸有成竹,他的全部忧国忧民的心思恨不能在此时全部展现,让一个大明王朝繁荣昌盛,寻常小民有个安稳日子。 “郁尚书在时,”夏原吉目视前方,似是看着武英殿的藻井,又像是眼前一片政务,正等待着他的梳理,“首请重定宗室亲贵禄米之制。皇上知道,那得需要多大的胆量和气魄? 郁尚书说了,先帝听纳了,亲王禄米由每年五万石减为一万石,郡王以下各递减有差,此议所虑之长远,非常人所能及。面子上似有些不尽人情,于亲亲之谊淡了些,但于国家却是永久之利。皇家代代相传,子孙日盛,有朝一日,国库收入怕是连宗室禄米都供应不上了, 这样一减数量就少多了。而皇上对亲王的赏赐也不少,就亲王来说,不会有什么妨碍。” 第14章 从心所欲院使告老 裁冗衡钞尚书履新(3) 他想起今上即位时对亲王弟弟们的赏赐,恨不能把个国库掏空了以证自己亲亲之心, 但赏赐毕竟有限,章制才是根本。 “假先帝不改,皇上也不改,捉襟而肘见了,陛下的子孙再做这件事时,一句‘祖制不得更改’,岂不是使皇上处于两难的境地?” 永乐一笑。虽然他当年对郁新的大减亲王禄米之制也不满,但今天,站在皇帝的视角 看,太有必要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家享祚绵远,才有亲王的长久受益。他静下心, 继续听原吉的探究。 “继太祖之后,皇上也是建法立制之人,势不容辞,故臣想多说几句。陛下即位以来, 筹建北京,两京供应,河海转运,所需远远大于过去;此外,臣之巡视、采访及治水、治 蝗,和州县官吏接触不少,深感各衙门人浮于事,积弊甚多,有这么几个法子陛下看是否 合适。第一就是裁冗员。大明开国数十年来,国力日强,人丁兴旺,然各部院及地方衙门 都出现了挂名闲差和许多没有多少事可做的书办、杂役,任其所为,靡费无算。所以需归 拢事务,裁撤冗员。以每个衙门减十人算,全国一到四品的官衙也有百十个,就会少了上 千个吃闲饭的人。以每人每月一石俸米算,朝廷每月就会少支出一千多石,而这一千多石 是三十个六口之家半年的粮食,能养活一千个军士一个月。这一千多人若是去种地,每年 增个几千石不成问题。何况,五品以下的衙门还有不少呢?” 永乐满意地看着夏原吉,微微颔首。他在北平时,和当地三司的官员接触不少,但对衙门内部的人和事不甚了了,经夏原吉一提醒,还真觉事不小,官养之硕鼠也! “第二是严盐法。国初以来,分别在广东、海北、四川、云南等产盐之地设立了七处 盐课提举司,专营食盐,洪武中期岁办大引盐三十五万二千余引、一亿斤左右,至洪武末 已不足二十五万引。原因是权贵之家参与图利,唆使子弟偷运私盐,既坏国法,又使国家 蒙受巨额损失。臣以为,此事关系国家收入和边防安危,执法要严,无论公侯勋戚,有犯者一律逮治。就像太祖时痛杀驸马欧阳伦,杀一儆百,毫不留情。” 夏原吉发狠的劲头永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个说话都不高声的人,说起杀人,说起惩治私盐贩,竟毫不手软,大出他的意料。他忽然想,假如把夏原吉放到刑部,也一定是个执法必严的得力之人。他挪了挪身子继续听着。 “第三是衡钱钞。太祖时,初置宝源局于应天府,铸‘大中通宝’和‘洪武通宝’制钱,洪武七年设宝钞提举司,造大明宝钞,每钞一贯准钱千文、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 五贯为一锭,禁民间金银易货交易。三十年来,朝廷出钞太多,收敛无法,至洪武末两广 之民有以钱一百六十文折钞一贯,其值约比洪武初少了七八成,臣在治水时已看到小民重 钱轻钞的事实。故臣以为,一则承认宝钞一贯只值铜钱百余文的事实。二则千方百计,大 量回收宝钞。先是准许官民百姓以旧钞易新钞;其次是盐官可纳钞支盐,百姓军民纳钞购 盐。天下人民约一千多万户,官军不下二百万,月食盐一斤者纳钞一贯,每年可回收宝钞 五千余万锭。再次是把官府所存积薪、竹木卖到市上,又可回收大量宝钞。四则宗室带头 使用宝钞。亲王以下应与衙门官员一样,禄米皆改支钞或米钞兼半……” 夏原吉一门心思宏发议论,话题又扯到宗室上,生怕皇上生出什么想法,赶忙打住。 见皇帝没有反应,才又接着说,“五则不能无限造钞,每年流入官民手中的新钞不应多于 收回的三之一。第四是清仓场。或一时或一事,多年来,朝廷已不知在各地设了多少仓场, 或储粮,或储木,或储柴,臣这次也见了几处,连那千年的巨木都有朽的时候,何况其他。 臣以为,这些仓场能用的要用起来,或归地方或归卫所,弃之不用的要彻底清理,也是一 笔不小的收入。第五是广屯种。古言,安民之本在于足用,足用之本在于勿夺时。农耕、 军屯、商屯一齐上,适时耕种,百姓大安而府库充盈。此事臣已和兵部尚书金忠达成初识, 待思绪完善后,再和陛下共议。第六是平赋役。太祖时所定田赋,官田亩税五升余,民田 减二升,惟苏、松、嘉、湖四府,因怒其当年为张士诚死守,田赋加倍,亩税有二三石者, 后来虽有减少,但苏州一府秋税粮二百七十四万六千石,几乎和浙江通省相等。贾谊言, 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臣以为,浙西虽膏腴之地,但连年遭灾,皇恩浩 荡,所免逋赋已数百万石,外加赈济早过了一千万石,不如平其赋税,稍高于别地即可。 至于役法,田一顷出丁一人,农闲时赴京供役三十日,想法好但不实用。路途遥远者来京 一次也要数月,岂不误了农时。所以,臣以为应就近供役或以钞代役,供役者超过三十日 则免其赋税或折抵明年劳役。” 这一大通议论听得旁人都要烦了,但说者津津乐道,听着津津有味,末了,还余兴未 尽。永乐直了直腰,一脸的兴奋,呷了一口茶,离开御座踱着步说:“你之所议正合朕的心思,回去后写个条陈,朕再细虑一下后颁布实施。”接着又对门外喊道,“黄俨,传旨 御膳房,朕要和夏卿共进午膳。” 午膳中,夏原吉也是边吃边聊,从周书所云的“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讲到“货物不流则财源不聚,货能畅其流则财源裕”, 即由农桑基础、工作建设、商业流通到山泽之利,既鼓励货畅其流又建议于津要之地多设 税课司、河泊所,则百姓衣食之源、国家万世之利。 永乐频频点头,一个令所有臣民都不会想到的想法油然而生,那就是在建设北京时, 不仅是动迁富户和商家,还要在相应地方大建商宅和铺舍,使流商有所落脚,那时的北京 应该比今天的南京更繁华吧! 目送夏原吉出殿,永乐心中仍不免激荡澎湃。从夏原吉被擢拔为户部尚书,上条陈, 治苏、松水患,再加上河南、山西、山东等地治蝗及方才一番推心置腹的议论,无不感到 夏的为人处世方方面面从天下大计着眼的大布局,比古之贤臣一点都不逊色,和吏部尚书 蹇义配合起来,再加上工部宋礼、兵部金忠等,就已把整个左班文臣尽职王事的好风气带 了起来。欲创一代盛世,人和及廉能这两点是占全了,至于天时、地利,承皇祖之鸿膜和 开国四十年之基业正逢其时。 想起此前对新附臣子们的疑心实在是有些荒唐。右班武臣中,淇国公丘福虽勇猛善战 但缺少谋略,年岁也大了,居武臣第一但众将未必心服;平心而论,成国公朱能智勇双全, 堪为帅才;封侯的十几个将军中只李彬、张辅几人最为出色。想起初起兵时朝廷黑云压城 的气势,而自己麾下仅有的张玉、朱能、丘福等八百将士,物是人非,百感交集。 第15章 谏阻南征阁臣忤君 趁火打劫汉府密谋(1) 午朝后,由通政司转来的紧急军情折子放到皇帝面前,永乐不看则已,只略略一看, 便一拳砸在御案上,震得茶盏蹦起老高,翻滚到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以一圈茶叶为中心,满地的青花瓷碎片。有一个尖利的碎片带了一片茶叶飞起来,直刺在御案旁的大红廊柱上。永乐更怒,就要上脚。刺伤了龙体,还了得?尚未转身退出的黄俨急忙跪下,拦住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从一旁跑过来的宫女用劲一拔,瓷片脱落到地上,一股殷红的鲜血也顺着她被划伤的手指滴在地上,茶叶、水和血迹,一片狼藉,吓得宫女筛糠般发抖。 “朕要发兵征讨,发兵征讨 !”永乐歇斯底里,咆哮着,愤怒着,恨不能把个小小的 不毛之地一脚踩扁,再捶上几拳,以舒胸中之气。 他的发火不是没有来由。 中国南方有一个叫交趾的属国发生内乱,国相黎季犁野心膨胀,用各种手段几乎杀尽了国王陈氏的宗族,遂建国“大虞”。很快又自称太上皇,让位其子黎苍。对大明则诈称 陈氏后嗣已绝,作为陈氏亲戚代为署理国事。天高皇帝远,老老实实署理也就罢了,黎氏 还不安分,向南出兵,要把占城逼为属国;向北,又在大明的云南境内剽掠,并邀夺了大 明赠给占城的物品,一时间鸡飞狗跳,不亦乐乎。 陈氏国王的一个旧臣历尽千辛万苦来南京,哭诉黎氏父子弑主篡位、屠戮忠良的惨状, 一把鼻涕一把泪,声声凄惨,满廷皆惊,最后请大明发兵,主持公道,一举荡平奸雄,立陈氏后裔为王。 永乐是从沙场上摸爬出来的,刚刚结束的兵燹废迹犹在,兵连祸结、人民涂炭的痛楚 深深印在了他的心里。所以,陈氏使臣的哭廷也未能将他打动,一面予以安置,一面派激灵的小太监马骐悄悄去了交趾。 明使尚未归来,原国王陈氏一个逃亡在外的宗亲陈天平又来京师乞兵,一句“皇上”, 似是见到了可以倚仗的亲人,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哭道,“皇上, 黎氏父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灭绝陈氏,志图篡夺,臣因在外才偶然幸免。臣之亲从和旧臣激于忠义,推臣为主,以讨贼复仇。然募兵之时,消息走漏,黎氏大军兵临城下,仓促募集之人尚未见阵就已四散而逃。臣躲藏于穷荒烟瘴之地,靠采食野果得以存活,逃到 老挝时已似乞丐一般。老挝也是多事之秋,又受了黎氏恐吓,不敢留臣,悄悄资助些盘缠, 臣饮恨道别,迢遥千里来京师见皇上,誓与此贼不共戴天,天地可鉴!” 言罢,几个悲屈的响头把殿内的地面都震动了,朝堂上一片唏嘘之声。永乐默然,良 久,不置可否,命人在驿馆安置了陈天平。马骐回京,述说了黎氏在交弑主篡位的种种暴 行,永乐还是想做和事老,再派马骐到交趾责问,黎氏才不得不答应请陈天平回国即位。 永乐不大相信黎氏一夜之间会放下屠刀,为稳妥起见,派广西都指挥使黄中率五千官军护 送陈天平回国。 进入交趾境内后,黎氏众臣表现出了少有的热情和恭敬,一路上大礼迎候,牛酒犒师, 箪食壶浆,叫陈天平众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就在大家一身轻松地进入崎岖险峻、林木茂密 的芹站大山后,数千人的队伍沿山间小路走成了长长的“一”字形,几乎没有了一点战斗力。 猛然间,山林中呐喊声一片,不知从哪里杀出无数人马,杀死陈天平及朝使。当明军仓促 集结列队应战时,前面一座浮桥已断为两截,高山深壑,无以相通,护送的明军不得不在 黄中带领下撤回广西境内。 假应答而真戏辱,这不是公开挑衅又是什么?永乐见到的正是西平侯沐晟和广西都司关于陈天平和大明使臣被杀的奏疏。 “把六部尚书、内阁、淇、成二国公和都督们请来,朕要议国家大事,议军政大事。” 永乐的拳头又重重地擂在御案上,哐哐作响,黄俨吓得一溜小跑去传旨,两个宫女收拾完 地面,远远地瑟缩着,心脏随着那巨大的声响不住地大起大落。 只一顿饭的工夫,二十几个文武大臣就聚到了武英殿,文东武西分列左右。永乐余怒未消,对金忠说道:“兵部,给大家说说交趾逆贼的恶行,是否当诛。” 金忠应声出班把陈氏旧臣和陈天平哭廷、皇上多次遣使晓谕、官军护送如何被戏辱及陈天平被杀简要叙述了一遍,他生怕皇上激一时之愤,贸然出兵,留下无穷后患,末了, 淡淡说:“此等小丑之徒,教化未至,野性难改,何有信义可言?皇上大可不必震怒天威。 只要择一大臣出使,晓以利害,着他来朝谢罪,再做道理就是了。” 第15章 谏阻南征阁臣忤君 趁火打劫汉府密谋(2) “那太便宜他了,”淇国公丘福横眉立目,早听得不耐烦了,黑黑的脸庞上一张大嘴, 牙齿咬得咯嘣响,仿佛一座恶煞金刚,“欺君之罪,罪比天大,就这么饶了,将置我大明 皇帝颜面于何地?给臣一支军马,数月之内踏平那个蛮夷小邦。” 成国公朱能声调不高,却字字铿锵:“云南、广西都司早有函牍,说此贼每每纵兵,剽掠边境百姓,邀夺天朝贡品,戕害黎庶,耀武扬威,无廉无耻,无信无义,早就与我大明刀兵相见了,臣愿请兵,一举而灭之。”刘江、李彬、张辅等都督们也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武将们不避刀剑、主动请缨的壮举,让永乐转怒为喜,国家危难之际,若无人挺身而 出,大张鞑伐之志,这个国家就没指望了。如今,众将雀跃,勇往直前,永乐的心绪倒变得平和了,语气也有所缓和,他一甩长髥,戏谑道:“诚如众卿所言,蕞尔小丑,真真的 夜郎自娱,耍弄几根箭竹做的枪棒就了不得了,就敢欺蒙天朝大国。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等戏君之逆贼不诛,岂不贻笑于天下?” 眼见着出兵交趾的大局将定,不愿意动武的兵部尚书金忠,一脸尴尬,茫然地看着户部尚书夏原吉。原吉也是满心的无奈,一旦出兵,几十万大军人吃马喂,数千里外的粮草转运,那将是一笔多大的开销啊!同时,广西、云南屯种的官军再不能屯种,这又是一大笔损失,所以,夏原吉思虑着,若能从粮饷筹措的角度来劝阻或暂缓出兵,过一段,皇上的气一消,解劝也就容易了。 不料,阁臣、翰林学士解缙已站出来,面色沉静,拱手奏道:“皇上,出兵交趾臣有几点疑虑。第一点,交趾地势险恶,山陡川急,中土之人,地理不熟犹盲人瞎马,此蹈危之途也!第二,交趾气候潮湿,暑热无比,瘴疠遍地,大军骤然临之,恐怕不能适应, 万一染上时疫,便不是一二人。第三,数万之众深入其境,山高路险,粮草转运怕是第一 难题,再有十数万人转运,耗损我国力太大。第四,交人好斗,野性难悛,秦汉以来,时服时叛,反复无常。或一时取胜,对此边僻不逞之徒,也似有鞭长莫及之忧。此四点者望陛下深思。” 永乐全身心已被交趾的无礼激得发了热,武将们壮怀激烈,他的心思已全然放在开兵见仗上,正在权衡着是以丘福还是朱能为帅,抑或直接以封为汉王的二子朱高煦为帅,解缙的话不软不硬,却又句句在理,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死胖子”,但没有说话,脸上刚有 的一点兴奋也随之消失了。 “打仗的事,文人懂什么!”丘福毫不客气地甩了一句,“按你解学士的思虑,当年 皇上无论如何都不能起兵消弭内乱,以区区王府对朝廷,以区区八百士兵对全国之兵,以 几个无名小辈的文臣武将对朝廷众多的文武大员,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这仗能打吗?不能啊!可皇上就打了,而且打赢了,这就叫武略。” 丘福那股子以燕邸旧臣、功臣自居、傲视旁人的劲头让在场的所有文臣都很难堪。 作为翰林院掌院的解缙,有着天下第一才子的盛誉,这个盛誉并不是虚的,才思敏捷,口若悬河自然不在话下。他从来就没把丘福等傲慢的武人放在眼中,真要辩起来,休说你一个丘福,就是十个捆一块也未必是对手,想说几句兵法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话,但 事牵皇帝,是犯忌的事,张了张嘴终没有说出来。 拥立太子时的针锋相对,两营对垒,新仇旧恨顿涌,不要说身后还有金忠等人,就是他孤身一人,又何曾服过软,激情所致,还是把先前口无遮拦的教训扔到九霄之外了,不针对皇帝,也把一句柔里含刚的话甩了回去,语气平淡到静如秋湖,字字却尖利到含沙射人。 “本学士身兼阁臣,参赞机务,拾遗补阙是侍臣的职责,也是皇上对内阁的期望,你不让说话是要我阁臣共同抗旨,置皇上的期望于不顾吗?” “解矮子,死胖子……”丘福被噎得眼冒绿光,恨不能揪过解缙,一顿拳脚。但皇上面前岂敢造次,使劲攥了攥拳头,直视解缙,却不知该说什么了。永乐知道,两个人在立太子的事上早已针尖麦芒,互不相容,但文武之事各不相干,便不去理睬,他再次把目光 落到金忠身上,希望他这个兵部尚书能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实际上是偏袒皇上的话。 金忠会意,忙趋前道:“臣错膺大司马之职,未能洞察交人之内乱,实是有愧于皇上。 臣之虑在于,交趾虽弹丸之地,然人口数百万,民风剽悍,人皆好斗,纠集之叛民也该有数十万之众。若我大军所至,诚如解缙所言,人地生疏,天时、地利、人和,一利都不占, 倘不倍之似难以取胜,若调出七八十万官兵,那是我军力的三分之一强了,万一北疆有事怕是难以应对啊!” 皇上的殷殷目光让金忠实在不好硬性阻止,却又不能违背真心,只能拐弯抹角,措辞应对。因而,他的脸色就很奇怪,忽白忽红,额上两道深深的皱纹像刚犁过的田土,越发冷峻、清晰、痛楚,正被汗水一点点灌满。皇上没让他打卦,若是个“大凶”的卦底,皇 上还会坚持吗?那样倒好了,他也就更有理由、特别是在私下里说服皇上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已让他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第15章 谏阻南征阁臣忤君 趁火打劫汉府密谋(3) “这个朕早有考虑,宋晟、何福于西北各辖十万余众,足当其事。”永乐淡淡说道, 显见对金忠的言论不甚满意。从大明和鞑靼、瓦剌的关系看,永乐料想着一二年内不会有 什么大事。 夏原吉还想阻止一下,奏道:“陛下,按金尚书所言,七八十万大军的粮饷可不是个小数目,至少需要一二十万人转运,臣想着……” “细事下面再议。”永乐的决心已下,再容不得反对的意见,休说夏原吉,就是道衍反对,他也会立即截断他的话,叫他们在自己的思路里添枝加叶。 “现在要议的是以谁为帅,朕心目中有三人,在座的有两位,丘福和朱能,再就是朕之二子汉王高煦,众卿说说吧。”皇上决意出兵的事已不可逆转,此时再去劝阻也无济于事,还会引发君臣间无法调和的矛盾,也只有顺着皇上的思路了,又有什么办法,谁让他是语定乾坤的一国之君呢 ! 可三个主帅人选,两人在场,外加一个皇子,如何议论?蹇义、夏原吉、金忠、解缙 觉得,用汉王必定为朱家未来埋下祸根。因为,朝中有皇太子,朝外若有个手握重兵的藩 王,不是内乱的底子又是什么?两厢权衡,用功臣最好。而淇、成二人比较,用成国公更 合适,但这话怎么出口?所以,几人相互看看,都低着头不说话。 淇、成二公方才都在主动请缨,皇上又冒出个汉王来,二人再主动,就等于争权了, 也不好说什么。事涉国家大事和皇家大忌,其他人更是一片木然,殿里出现僵局。 不能这样僵下去!阁臣杨荣试图打破这种毫无意义的沉寂,稍作转圜,免得皇上下不来台,上前奏道:“皇上所选三人都是大将之才,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可家有千口,主事 一人,何况国家大事,究竟用谁还望陛下深思熟虑后圣断,今天就不要议了吧。” 杨荣内心也不同意出兵,但人微言轻,又不像解缙那样性格外向,几近张扬,也就没有说话。皇上最后一个话题,众人的沉默,已说明了话题的场合不对,所以,他想顺水推舟,就此打住,但已钻了牛角尖的皇帝,根本不听他的劝解。 “火烧眉毛的事,为什么不议?朕心里急着呢!”永乐不买杨荣的账,看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是不会甘心的。 “臣有话要讲,”解缙遂了皇上的愿,却拂了皇帝的心,别人都不愿触的霉头,他却抢着去触,就此,早早地把自己送进了江湖之远的窘境,继而锒铛入狱,死于狱中。 说他表里洞达也好,一吐为快也罢,总之,他是有什么话一刻也憋不住的人,和皇上也好,和同僚也好,情到深处,便如飞流直下,一无所当。如今议论国家大事,正是慷慨自负之时,因才高而生气傲,又颇受皇上信任,前日还在臧否贤能,早把顾忌撇到一边, 忘乎所以了。 “陛下常叹,‘王魏之风世不多见,’”解缙拱手,慷慨激昂,“愿进言者无所惧, 听言者无所忤。’臣深谙皇上听直言之难,故而再次应旨,斗胆相陈:一者出兵交趾非上 上之策,臣之几点疑虑方才已叙,不再赘言。二者将皇二子列入执掌帅印之选乃下下之策。 皇太子敦厚孝友天下共知,陛下已付重托;皇二子虽封汉王,备受宠幸,礼秩逾嫡之事时 有发生,若再为帅一方,兵权在握,他日兄弟相残、国家纷争之祸不远了,望陛下及早……” “住嘴!”立了高炽,汉王不依不饶,永乐百般抚慰,想不好用什么法子弥补对二子 的亏欠,带兵出征或许能了其一二?不长眼的解缙,抓住时机往皇帝的伤口上撒盐。节骨眼上,解缙的劲头、气势、甚至雄风似乎从天而降,任你深沟高壑,悬崖峭壁,什么都挡不住。思绪在驰骋,言语在狂泻,直到一声断喝,“哐当”一声,奔涌着的激情和言语之水一瞬间被突然而下的闸门彻底闸住了。 “小子傲才视物,狂妄自大。你翰林学士何掌?制诰、史册、文翰,今竟敢离间吾骨肉至亲,死有余辜。不要以为众人捧你,就了不得了!没有你,朕照样修成大类书。回家, 回去反省!以后就不用上朝了。” 永乐怒火冲天,手指解缙,浑身颤抖,语无伦次,解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还想辩驳几句,已经晚了,侍卫火赤、薛斌得信从门外进来,把他拽走了。永乐再无心绪议事, 不得不听了杨荣的,把手一挥,丢了句“明日再议”。就气冲冲地回了便殿。 解缙乍听旨意,蒙了;霎时明白过来后,晚了。当火赤、薛斌把他架到殿外,丢了句“大 人请自重”时他才彻底警醒,意识到自己或许永远失去皇上的信任,不再居庙堂之高了。 走出奉天门,他再一次回眸红墙碧瓦、重檐飞角的层层宫阙,看看东角门外的内阁、 文渊阁等,心中有如五味瓶打翻,竟不知什么滋味。自己的这些话错了吗?不错,但这样直白地端给皇上,有点过分。唉!老毛病又犯了,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默默走出皇宫后, 他又有了一丝幻想,也许过一两日,皇上消了气,会召他上朝的,汉王的事不说了,但交 趾的事还得委婉说说,那绝非益国益民的好事,而是劳民、劳军、伤财、且伤及大明腹心 之大病,皇上是明君,会懂得他的耿耿忠心的。 第15章 谏阻南征阁臣忤君 趁火打劫汉府密谋(4) 淇国公丘福没回都督府,而是直接去了汉王朱高煦的府上。说实在的,他从心底里太想带兵出征了!毕竟,靖难之功,有些灰暗,上不了史册,倘用兵交趾,数十万大军所到之处,那小小的蛮夷之邦还不是望风披靡、化为粉齑?立功边关,开疆拓土,才能青史留名, 光宗耀祖啊!凯旋之时,他的公爵的爵位才更有分量,说不定还能像国初徐达那样封个王 爵呢!皇上虽说有三个人选,会用汉王吗?似是可能性不大,而自己是武臣第一,南征帅 印应该不会旁落。他希望把自己和汉王捆得紧紧的,汉王去了,他随着;汉王不去,最好 能在皇上跟前为自己说话。二人靖难时结下的生死之交,使他在任何时候都毫不犹豫地站 到汉王一边。而博得汉王欢心的事,就是帮他扳倒皇太子,扳倒之前先是剪其羽翼,今天 解矮子自找倒霉,得罪了皇上,正好穷追猛打,置之死地。两件大事都需要和汉王一一敲定。 高煦早听说了皇上正在议南征之事,皇上的所有举动,他都能在第一时光里知晓。而 这样的大事没让他参与,高煦满腔的无名火正不知往哪里撒。一个宫女端着茶盏蹑手蹑脚 进来,她们向来惧怕这位喜怒不常的王爷,尤其是他生气的时候。因为害怕,宫女自己绊 了一下,茶具轻轻一响,险些滑落。心不在焉的高煦竟吓了一跳,登时火起,回身就是一掌,宫女连茶带人被他兜头打出老远,瘦弱的宫女被泼了一身的茶,跪在地上边收拾边求饶。 高煦自永乐二年封汉王以后,下人们不知遭了他多少打骂,阖府上下没有了一点生气。 皇上下旨后,汉王府的大匾早已做好,他硬是不让挂出去,长期挂个旧日的“高阳王府” 的匾牌,意在羞辱朝廷。直到礼部拿了皇上的手谕,他才不得不换上。 从高阳王到汉王,也就是从郡王到亲王,这宅子显然也不合适了,礼部已知会工部, 工部也派人来了,预备着先修饰一番,待新府建好再搬过去,他就是不让修。工部没法子只好再报告皇上,皇上也不置可否,事就搁了下来。府邸不让修,他有他的打算,说不定哪日就做了太子呢,修它作甚?所以,他在皇上身边没少下功夫,武英殿的管事牌子黄俨 一门心思为他做事。所以,皇上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野中。 打走了宫女,在屋里闷坐了一个多时辰。不声不响,高煦抬眼看时,淇国公丘福已站在门前:“给汉王殿下见礼了!” 高煦也不抬头,淡淡甩了句:“丘大将军大驾,看座。” “大将军”,那是大将出征时皇上钦命的职衔,中山王徐达,岐阳王李文忠,凉国公蓝玉,颖国公傅友德等都曾荣膺这一职衔,丘福并未领兵出征,高煦这样称他,虽然带些 调侃和妒忌,显见汉王已经知道了刚才廷议的事情。汉王好厉害!丘福从心底里蹦出一句。 小内侍苟三从门外溜了进来,搬过一把椅子,又吩咐宫女给二人各上了一碗茶。 “淇国爷好风光啊!”高煦不无奚落,“武班第一,又要做号令千军的大将军了。不 像我这个倒霉蛋,血战百劫,体无完肤,只落得个戍守边疆的藩王,倒不如那稳居北平、 不知刀马弓矢为何物的瘸子。” 高煦不知怎么出气才好,既骂着皇太子、长兄朱高炽,顺带着还揶揄了丘福。还觉不解气,正要接着骂,被丘福摆手制止了,意思是让他小心,隔墙有耳。高煦更恼了,用脚跺着地,又开始放狠话,“本府若是敢窝外鬼,看我不活剥了他,揪出大肠来吊着,叫他死不了又活不成。” 丘福知他在甩咧子、撒恶心,虽不大受用,还是赔着笑脸打趣,大嘴一张,大牙龇出 来,胆小的真敢被他吓坏了。 “臣这个国公还不是殿下和皇上给的,若不是皇上圣明、殿下器重,我丘福就是十个 脑袋也不会有今日啊!”丘福想起了“大将军”,补充道,“大将军之职皇上没定,说不 定还是殿下的呢,你在云南称王,若拿下交趾,连成一片,王爷就是天下最大的藩王,手 里有重兵,脚下有土地,又有谁能奈王爷何?” 正说着,老驸马王宁也走了进来。高煦不吭声,想着丘福为他设想的藩国,先是惊喜,而后淡定,再后就是可笑了。云南已有个乖戾的岷王,还有个好事的沐晟,交趾的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最大藩国?父皇 能应允,太子会坐视?望梅止渴吧!看着丘福连比划带说,他的心里本能地就有了一股子厌恶。 丘福并没有注意到高煦表情的变化,武人的粗犷和不拘小节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仰脖喝了一大口茶,继续他的话题,“我的本意是要推殿下为帅的,解矮子一搅,事不就 搁下了?要害的几步都是这个解矮子作梗,那年,要不是他弄出个什么《虎彪图》的诗来……” 丘福本意是想把永乐二年议立太子的秘密泄露一些作为筹码,以换取高煦更大的支持, 但朝廷大事几乎对高煦无秘密可言,因而他对禁中旧议毫无兴趣。他更在意的,就是如何 对付他的大哥,皇太子朱高炽,无论是剪除太子的羽翼,还是直接加害他本人,想方设法 置对方于死地,是他眼下最大的事。 “给我记住,”高煦突然打断了丘福的话题,不想听他一偏再偏,说些不着边际的废 话了,“解缙不是回家反省了吗,就像太祖当年让他回家一样,想法子,这一次,不让他再迈进皇宫一步。” 无端被截话,丘福虽粗,心里还是有些不快,出于礼节又不能不说话,只好顺着高煦 的思路随意应承道:“那就找人参他,赶走了解矮子,殿下的心病就去了一半。” “那就说说你的法子?” 这一次,丘福是真的梗住了。他只是随口一说,哪想那么多啊!战场上真刀真枪的,他所向披靡,勇冠三军,但论及谋略,真是远逊于封公封侯的很多人,脸憋得通红,却说 不出一句话。那些文人整人的玩意,他只是听说,却从未做过,更不知如何去做。 第15章 谏阻南征阁臣忤君 趁火打劫汉府密谋(5) 王宁一笑:“别难为淇国公了。如今看来,倒是机会,借着解矮子被斥,再烧上几把柴,扔上几根松油火把,管教他再别迈进皇宫半步。” “苟三——”高煦对外喊,“把朱恒、枚青找来。” 门外,苟三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一胖一瘦两个中等个头的人进来给汉王行礼,见过淇国公,老驸马,立在一边。 “老朱,把你对付解矮子的主意说说。”高煦提示道。 胖墩墩的朱恒拧拧身子,挪着步,看看汉王又看看丘福、王宁,故意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高煦瞪眼道:“有话说,有屁放,都不是外人,别他娘吞吞吐吐的。” 朱恒这才清了清嗓子,拱手道:“王爷在上,依臣看,解矮子惹了大祸,这一次是穷途末路了。一则直接顶撞皇上,反对南征,此是诱因;二则外间纷纷议论会试北人太少, 解缙作为主考官,明显的阅卷不公;三则他酒后常言太子仁厚,汉王凶悖,今天还在太子 和汉王间挑拨,被皇上直斥为离间皇家骨肉。有此三点,他的仕途不到头,难道还是我老朱的仕途到头了?” 言毕,朱恒阴损地一笑。 高煦叫他老朱,其实他并不老,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头发白了一半了,肥肥的两腮凸出来,把他本来不大的眼睛挤成了两条缝,又大腹便便,使整个身型形成了一个圆锥体, 走动起来,像一个陀螺,滑稽可笑。在县学学了八年,从小秀才变成了老秀才,也没有圆 了举人的梦,后来干脆回家务农,把那些又爱又痛的书籍束之高阁了。 建文二年,燕军过霸州,朱恒扔掉锄头,和家小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投到了高煦帐下, 二人一拍即合,靖难那几年,还真为高煦出了一些好点子。 “臣和老朱所议的,除了上述三点外,”瘦子枚青见朱恒出了风头,心中不满,又不 便争议,上前补充道,“解矮子在朝堂之上就敢放言兄弟相残,皇上岂能饶他,这剂烈药 他是饮定了。还有第四点,”他故意顿了顿,以吸引别人的注意,“李至刚被贬郎中,一 直认为是解矮子在皇上跟前说了坏话,是啊,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帮他证实,帮他煽风, 再让他去咬解缙,非死咬不可。” “点睛之笔,和丘将军的真定、白沟河大战一样,善出奇兵!”高煦觉着方才对丘福有些过了,就胡乱找补,其实,靖难中那两场大战,是张玉、朱能的功绩最多。 朱恒说:“怂恿李至刚,就让他参解缙阅卷不公;让那个耷拉腰的御史袁纲参他解缙 外泄禁中‘议立’太子及南征之事。” “好!”高煦恨恨的,“我就不信了,有这等逆天的大事皇上还会信他,还会把他留在身边。” “还有一句话更紧要,”王宁说,“皇上最重亲情,诸如‘礼秩逾嫡’、‘兄弟相残’ 这等最让皇上闹心的话一定要写上,解缙如此放言,不是离间骨肉又是什么?” 高煦重重地点点头,终于露出了笑容。 “这样一议,本王的心宽敞多了。”高煦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像是刚从长久的疲乏中解脱了一样,略有惬意。说完解缙,他就想说交趾的事了,但他不愿朱恒和枚青知道的太多,打发走二人,才转了话题,“南征虽是大事,估摸着皇上不会遣我带兵,我也不愿再当那个傻小子,拼来拼去还是个藩王。接下来,别的不做了,就留在京师和他搅和了,直到有一天太子易位算了事。你们就不同了,身为大将,战功最紧要,奏捷之日,会不会封个王爵也未可知。你和朱能二人,各有所长,但成国公其人,向来待人不远不近, 叫人摸不透,不舒服。我今晚就进宫,一劝皇上莫再生气,保重龙体;二则力推你为大将军,网罗些武勇刚强之士于麾下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谢殿下信任。臣虑着,眼下这情势,北疆的瓦剌、鞑靼虽表面臣服,该不会持久, 早晚要打上一仗。殿下还不满三十岁,勇冠三军,谋比张良,不能灰心。当年唐太宗若无铁了心的将士支撑,真不敢说能当皇帝。” 王宁说:“所以,王爷要抓兵权,带数万官军驰骋于塞内外,工夫久了,不怒自威, 谁敢小觑?还不是第二个唐太宗吗?” 说最后一句,王宁故意压低声音,显出神秘,但因他也是天生的大嗓门,也就没有了 秘密。 丘福、王宁都说到唐太宗,高煦心里早跟吃了蜜一样甜了。自从封藩汉王那天起,他 就把自己比作历史上的唐太宗李世民了,太子朱高炽就是那个被射杀的李建成。上有父皇遮着,下有丘福等人拥着,文也好,武也罢,早晚有一天,他要让高炽把太子之位交出来。 朱高煦身高八尺开外,浓眉立目,面如重枣,一副赳赳武夫的雄伟气派。若不是多年蓄意夺嫡,他的战功怎么都能在史书上记上一笔,哪怕是轻描淡写。他自幼厌文喜武, 十五六岁时,一二百斤重的石头毫不费力地就能高高举过头顶,正因为如此,才在靖难中初显身手,几次救驾。 想起当年的出生入死,一人之下的他愤愤不平倒成了常态。他本能地认为,是他和父皇共同打下的江山,说什么也不能让那个笨猪一样的朱高炽坐了!肠肥脑满,大腹便便, 一瘸一拐,哪是太子,有大国之君的威仪吗?将就着活着就算不错了。父皇看上他什么了, 就因他是老大、过去的世子?根本不是,一个十足的好色之徒,完全是金忠、解矮子这群 文人捣的鬼。他就不信这个邪,他要让大明社稷归还功臣,赶走解矮子后,高炽身边的, 黄淮、杨溥、杨士奇几个死心塌地的,包括蹇义、金忠、夏原吉,一个一个慢慢收拾,不 送他们见阎王,也得下地狱走一遭。辅臣们都治罪了,你个瘸子还能坐得稳? 高煦想着,又发起狠来,一拳擂在几案上,倒吓了丘福、王宁一跳。 第16章 梦里角声张辅如愿 心中箫鼓解缙失意(1) 南征议事一个时辰后,一个年轻的武将来到武英殿陛见,毕恭毕敬行过大礼,劝皇上保重龙体,切莫因一时之气而伤及心腹,这个人就是新城侯张辅,一个武勇过人的战将。 没有独当一方的经历,永乐也只能这样认为。但张辅的此次请命,并不是奔着主帅的位置, 却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把他由一个随父而荣、因妹为皇妃而贵的将领一下子推到了 风口浪尖而大放异彩,成为永乐时少有的一代名将。适才和成国公在都督府议论,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摩拳擦掌,热血沸腾,大有了一股随军远征、不斩楼兰终不还的气概。 张辅虽袭父职,却没有一丝纨绔的风气,又随皇帝历练多年,深沉练达,是喜是悲从他的面色中无从察觉。 “先父仕元为枢密知院,”张辅从容议论,“元亡之后从走漠北,元顺帝子孙和旧臣 也真是不成气候,拥兵自重,相互攻伐,根本不听残元号令。先父随元廷在大漠风沙里奔 波了十几载,也算尽了人臣之道,洪武十八年回到大明。多次从大军出塞北逐元人之扰边 者,累积功至燕山左护卫千户,又从征野人诸部,以骁勇善谋深为陛下倚重。文弼自幼受 父亲教诲,读了不少兵书,也历了不少战阵。论起来,臣最佩服先帝帐前的大将军中山王 和开平王,中山王徐达持重有谋,功高不伐,自古名将无以过之;开平王常遇春摧锋陷阵, 所向必克,大小数百战未尝败北。臣虽无中山和开平的全才,但悉心学之,若蒙陛下不弃, 臣不吝愚钝,愿随大军南下,为皇上立下尺寸之功!” 张辅就是来向皇上表达请缨南征、效命疆场的。方才议论时,没他请战的机会。 纵然他凭战功而立,但在父亲的树荫下,他不舒服,一点都不舒服,再加上多少人想都争不来的国舅爷的雅号,在别人眼中,他俨然一个贵胄加皇亲国戚,像供在庙里的泥 像,尊贵而无用。他实在是不愿坐享这份现成的尊荣。正当壮年,有了这样的机会,无论 如何要到疆场去,就是做一员普通战将,也不要一辈子埋没在皇亲的温水里,一生平庸, 一事无成。 “你的心思朕明白,”永乐随意踱着步,“岳武穆说,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宗亲国戚,不避刀锋,不肯安享富贵,朕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多赞许。午后的争议你也见了,武臣主战,文臣主和,尤其那个解矮子,朕恨不能杀了他。朕一腔的热话,正没人说说,你来的好,又是至亲,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辅剑眉高挑,双目炯炯,若不是那身武臣的服饰,白皙的面孔,温文尔雅的平和,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一员虎将,三十出头的年纪风头正锐,一股子英武之气扑面而来。永乐 打心里喜欢他的这种气势,但因为皇妃的关系,却不曾有丁点表现。 张辅看着皇帝,拱手道:“淇、成两公所论慷慨,金、夏二尚书的话也不无道理,解缙的话虽然难听,陛下也要深虑。臣以为,仗还是要打,打得干净利落。那么多远夷番邦都在瞧着,都像黎氏这样,朝廷颜面何在?皇上颜面何在?所以,这仗打的是天朝大国的 颜面,打的是我大明的威势。但在战法上宜速决不宜持久,人地生疏,粮草转运艰难,旷日持久必将我师拖垮。臣建议:大兵压境,黑云压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剪灭黎氏逆贼,立陈氏为王,马上班师还朝。” “你这样一说,朕心里敞亮多了,决心也就下了。” 连策略都有了,永乐心下自然欢喜。张辅不来,他没有遣他出征的意思;张辅请命,他也没有考虑给他什么重任;这一番议论,让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胸有韬略的张辅, 那主帅的位子上,张辅的影子倏然闪过。不,他太年轻了,资历阅历还远远不够,诸将们不服气,这仗就没法打。不过,他有智识,议一议主帅人选也未尝不可。 “用汉王高煦为帅,只是一时的心思,现在看来不合适,”永乐自己就把高煦否了, 又议及另外二人,“丘福和朱能各有千秋,丘福年长厚重,武臣第一,统帅三军,压住阵 脚,无人能与争锋;朱能虽然年轻,却是难得的智勇双全之才,几次以少胜多,打得漂亮。 在用谁为帅上,朕还拿不准,若是你,该如何思虑?” 作为国舅的张辅从洪武十八年随父亲张玉跟随燕王后,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尤其是 靖难中,打了不少恶仗,皇上虽已旌表,但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掏心掏肺,把如此重大军情拿来深谈,还把主帅任用的事和他商议。他心中激荡,一股效死疆场、以报君恩的情感油然而生。 第16章 梦里角声张辅如愿 心中箫鼓解缙失意(2) 谢皇上信任。”张辅慨然道,“论威望、论资历、论年龄,论爵位,两位国公都在臣之上,用谁为帅取自圣裁,臣不敢妄加议论。设若遣臣随军为先锋的话,更愿在成国公麾下。” “嗯,朕也在考虑用朱能为帅,”张辅的委婉提议,永乐很受用,他说,“丘福虽年长些,也是刀里剑里拼杀出来的,但心思简单,智谋机虑不及朱能,尤其深入人地生疏的烟瘴之土,更需智识,朕再权衡一下。” 永乐话锋一转,明显有了送客的意思,“靖难时你打得不错,的确因姻亲之故,朕只封了你信安伯,你一如既往,无半句怨言,让朕感动。是丘福、朱能提醒,才没有埋没了 你,改封新城侯。刚过而立之年,还缺乏历练,就做个有心人。但凡从云南、广西来京的官员都要见一见,询问交趾山川河流走向、地理风土人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凡事用 心,才不负朕意,打出一片新天地来。” 说到兴奋处,永乐抬高了声调,捋了一下长髯,更显潇洒。张辅被说得热血澎湃,跪下道:“谢陛下知遇之恩,臣愿随大将军鞍前马后,为朝廷除此癣疥之疾,不日活捉黎季 犁,献俘阙下,永定南疆。” 永乐又轻轻摆手,示意张辅起来。 安静下来,永乐是个头脑清醒的人,虽没到过交趾,也知道数千里外作战的难度,不要说那山高林密、险山大川的地势,就是那常年湿热的气候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他的 几十万大军,几千员战将又有几个是在那种地界出生的,又有谁会熟悉那种环境呢?蓦然 间,他的心中又有了一个人选,沐晟,父子两代在滇几十年,南疆地理气候近于交趾,于 是,用西平侯沐晟为副帅的心思已然成熟。主帅率军从广西进兵,西平侯率军从云南进兵, 两路大军使黎贼首尾不顾,奏捷之日不远矣!永乐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看到了朱能的露布报捷,看到了奉天殿的丹墀上被押解的黎贼父子。 那晚,汉王朱高煦留丘福、王宁用膳,因心中有事,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高煦早把答应丘福的事忘到了脑后,待他次日进宫时,皇上南征的人选已成竹在胸了。进门时,黄 俨悄悄告诉他张辅来过,劝他说话要谨慎,高煦哪里肯听,不知皇上已圈定了朱能,一再推荐丘福为帅,明显地串通好了。永乐最气臣子们私底下串往,几句话就把他顶了回来, 高煦气哼哼出来,回头之际,恨不得一把火点了武英殿了事,让它像乾清宫一样成为一片废墟。 几天过去,南征的事没了音讯,几个首要的文武大臣心里直犯嘀咕,文臣们当然希望 皇上改变主意;武臣们,特别是丘福最忐忑,高煦说没说,皇上定没定,一切都是未知的, 打听不出一点消息。朱能却踏实,每日里上朝下朝,很悠闲,一切听凭皇上安排。 实际上,永乐一点儿没闲着,一则撒出众多的锦衣卫士听朝臣的反应,看看大家对南征的态度;二则悄悄找了道衍,详议了一个多时辰。道衍对出征之事不置可否,却赞同用 朱能为帅,末了,还建议皇上请袁珙、金忠推算一下。想着军国大事还要找相师,永乐虽犹豫,还是这样做了。金忠拐弯抹角劝阻,袁珙却模棱两可,隐隐晦晦说了吉中有忧的不祥。又过了几天,钦天监送来了天象中“将星将陨”密奏,永乐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 夜长梦多,来自锦衣卫的消息也让永乐不很乐观,人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一战即胜,有的说旷日持久,还有的根本不抱胜算,议论高煦为帅、代天子出征的意 见竟占了上峰。到了该下决断的时候了。 永乐在斟酌了十几天后,这天早朝,他在历数了黎氏弑主谋逆、抢劫朝使、轻慢朝廷 的种种罪状后庄重宣布:“以成国公朱能为大将军,西平侯沐晟、新城侯张辅为左、右副将军,率军八十万进军交趾,剪灭黎氏。张辅随大将军率参将清远伯王友、骠骑将军朱荣、 柳升等统两京、荆、湖、闽、浙及广西兵马出凭祥;镇守云南的沐晟率参将丰城侯李彬等 统巴蜀、建昌、云、贵兵马出云南蒙自,大理寺卿陈洽转饷,七月出师,征讨黎季犁。” 皇上的旨意让张辅兴奋得彻夜难眠。只要是出征,像李彬、王友一样做一个参将或先锋他就满足了,以三十出头的年纪竟做了副帅,是皇上的赏识和信任让他心潮澎湃,是身膺的重任和期望让他热血沸腾。这些日子,他都在留意着交趾的境况,旨意一下,终于有机会向兵部尚书金忠讨教了。 张辅素来敬重金忠谦恭温让的脾气秉性,说话又投缘,午朝后回都督府再也坐不下来, 支应着大家的贺喜,着几个都事收拾东西,两个经历也过来照应,虽是去前线,却如同升迁一般热闹。一俟散班,张辅就直奔金府去拜访金忠。金忠也刚从兵部衙门回来,就像是 意料之中的早知道他要登门一样,金忠很随意地寒暄着让进花厅,并没有太多的客套。 “老大人的意思我知晓了,”张辅拱手,像拜望前辈一样恭敬,“您是不太赞成朝廷 出兵的,以大司马洞见万里的神机,此中果有什么蹊跷于我大明不利吗?” 第16章 梦里角声张辅如愿 心中箫鼓解缙失意(3) 金忠犹豫了一下,若有所思,眉心紧锁,好半天,才说:“圣命难违,旨意下来就没有不赞成的话了。”金忠语气沉重,心事浩茫的忧虑,“交趾弹丸之地,形地复杂,民风 剽悍,在下深恐巨人陷于泥淖而不能自拔,久旷之师,疲敝中国啊!大绅的意见不无道理, 皇上气蒙了,才有此策。出兵虽非上策,皇上既已决断,就要全力以往,因势利导,争取速战速决。” “晚生也是这个想法,”张辅的父亲张玉早年在燕府时和金忠同殿称臣,称兄道弟, 意气相投,两家关系很近,自然,张辅就是侄辈了。“以泰山压顶之势,以风卷残云之威, 倏忽间,剪灭黎贼,扬我大明之雄风。” “甚好,甚好,”金忠频频点头,张玉文武双全,子如其父,他看好张辅,从靖难中 的一些小役他就看出了张辅的韬略,且相信张辅在军事上的造诣会比乃父有更大的作为。 “盛壮之年而胸怀不羁之才,合当立功边陲,垂之后世。当年黔宁王沐英为右副将军 入滇时是三十六岁,而你这个右副将军才三十一岁。沐晟承父兄之基业不必多说,只说靖难后皇上封了那么多侯,而独独选你为副帅,足见皇上的爱重。纵然你的侯位是你父子二人在两军阵前拼杀出来的,可常在皇上左右,总让人觉着到底沾了外戚的光。此次为副帅, 是皇上的明智之选,也是你张家效忠皇上的真心表露。疾风知劲草,血战出将军,交趾一 行于国并非好事,于你却是天赐良机,好好把握,凯旋之时,你恐怕就不只是新城侯了。” 道破天机的期待,胜券在握的断言,张辅坐不住了,轻轻站起,拱手道,“尚未出兵, 就说凯旋,蒙大人抬爱,天下哪有这般容易的事?” 金忠却一本正经,声音低沉而有力,叫着张辅的字:“文弼啊,说不容易就对了,战场上就是真刀真枪,你死我活,战机瞬息万变,或胜或败只在一念之差。你虽有将星之命, 但还在自己把握,此去南疆,军务丛脞,一定挤时多读兵书,为兵之道烂熟于心才能运乎 其妙。你该知道,洪武年间能带兵的大将几乎没有了,盛庸、平安辈皇上根本不信,顾成、 宋晟、何福又在边疆,现在皇上倚重的只有成、淇二公,包括这些封侯的人,都是跟着皇 上打,敢打敢冲不在话下,而独立指挥一方,才是真正的帅才啊!” 一席话说得张辅血脉贲张,似乎现在就到了交趾前线,纵马驰骋 , 无往而不胜。但作 为一个副帅,他还是对“把握战机,将星之命”一类的话不能理解,右副将军,有那么繁 剧的思虑吗?心中存疑,但他的准备的确是从很早就开始了。去年,陈天平来朝,冥冥之中他就估摸着有仗要打了,虽然跟他没甚关系,他还是把秦汉以来交趾与朝廷的归属分立 境况及交趾的地理气候、河流山川、风土人情摸了一遍,前些时日陛见后按皇上所嘱,又 一次仔细研读,今天,虽不敢说把个交趾装在心里了,闭上眼也能把那里的一切浮现出来。 “至少是一名大将,”张辅不敢、也不便提那个“帅”字,“有大将军成国公在,我愿做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管保那黎贼无处藏身,乖乖受降。” “勇气可嘉,”金忠一笑,“你的方略是?” 张辅目视前方,侃侃而谈:“交趾山高林密,河流众多,道路险峻,大军深入这种险地,首先要厘清气候、地势和敌情,以防敌兵设伏;其次是协调各部,步步为营,齐进齐 退,因势利导,因地制宜,不给敌兵以可乘之机;其三是粮饷充足,医药齐备,对陌生之 地不抱一点筹粮、就医的想法。有了这三点,即使不胜亦能全师而还。” “文弼错矣!”金忠叹道,“交趾之境一旦踏入,除非全胜而无全师而还之理。交人凶悍,即使降附亦反复无常,故必战战胜算,摧枯折朽,不给敌以丁点儿喘息之机。至于战术,还要考虑重金雇用当地人以为向导,使自己耳聪目明,洞见千里,而不为敌兵所陷; 再就是剿抚并重,用弩炮攻其坚、攻其身,用仁治俘其心、荡其志。分化敌兵、敌众,毕竟大明天威所在,争取一切心向我国之人。正所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张辅大觉受益,一揖到地,又说了些南疆风土民情之事,才告辞去了。 解缙连续多日不曾上朝也不曾去文渊阁,心中憋闷,无处发泄,七八岁的儿子祯亮跑 进来要父亲教他写诗,被他瞪眼嚷了出去,妻子知他心中苦闷,忙把大哭的儿子揽在怀里。 解缙满肚子的话就想找人说说,找谁又都不合适,内阁的几人根本无济于事,部院大臣中 金忠、夏原吉说得来,可二人现在谁也不反对皇上南征了,心中责怨又毫无办法,听说皇上已颁旨南征,他心急火燎,晚间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到夏府。 夏原吉的住宅位于朝阳门外的朝阳街上,院门不大,里面还算宽敞。大门、二门的两进院落正堂、后厅一应俱全,只是有些破旧。葬礼上,他把皇上赏赐的钱全给了恩师郁新的家人,自己手中又无多余的钱,奉旨修饰基本成了一句空话,只把墙面粉了粉,把漆皮剥落处的廊柱上了漆,新旧交错,深浅不一,看上去不伦不类。夏原吉自嘲道,倒应了东坡的诗,横看成岭,侧看成峰嘛! 第16章 梦里角声张辅如愿 心中箫鼓解缙失意(4) 解缙来到夏府前,天色已完全黑下来,门前两盏御赐的宫灯便越发显眼。街上,几匹肥壮的马吃着草料,下人们或蹲或立,闲聊着熬工夫。他看了看夏府的门额,笑着摇摇头。 夏原吉一向以勤廉简朴自持他很清楚,除官俸和皇上御赐外,分毫不取,就靠那每年七百石的俸米维护着朝廷二品官员的体面,养活着家小十几口人,有时难免捉襟见肘。皇上所赐的宅院虽然有了起码的排场,但对他来讲,维护起来都有些艰难,管家为管好这个家也 颇费了一番心思。说实话,就凭着掌管天下钱粮贡赋的户部尚书的牌子,休说一个夏府, 就是十个也养得起,但夏原吉治家甚严,管家也好,门人、马夫也罢,任何人不得私收登 门者的钱物,否则立马缴物走人。 解缙走进大门时,门厅内已有几个布政司的官员吃茶候着,门人见是皇上身边的阁臣、 大学士解缙,虽知他被冷落了,也不敢怠慢,忙上前打躬道:“大人正在会客,我这就去禀一声。” 解缙心里发虚,忙说:“他要是忙着,我明儿个再来不迟。” 门人支应了一声,往堂屋去了。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径直来到门厅对另外几个官员说:“几位大人真真对不住了,我家主人酉时从衙门回来还没用膳,和两位大人正在议事, 这边解大学士又来相见,主人叫我给大人们赔个礼,实在有要紧的事,就多等会子,要么就明儿个再说?” 几个人听着,早已起身,瞟了瞟解缙,悻悻去了。解缙跟了家人进来,跨步进正堂,见有几人在座,打躬作揖道:“打搅列位大人了。”解缙少有的客气倒让几人别扭。 “客套什么,快请坐,我和金大人、杨大人正在议粮饷和调兵之事。”夏原吉一脸严肃, 欠了欠身,算是还礼,金忠、杨荣也朝解缙拱拱手。户部、兵部、内阁几个知近的在,话说开了正合适。 “粮饷,调兵?三位大人,在下还是觉着南征的事不妥啊!”解缙还是他原来的思路, 非常固执,“战阵一旦拉开,后患无穷,能不能再劝劝皇上?” “大绅,你该知道的,”杨荣很诚恳,也很无奈,“皇上已颁旨进兵,军令如山。皇命难违,此时还要铁面谏阻,不是螳臂当车又是什么!往深里说,于国、于君一无所补; 往近了说,于身于家又有何益?皇上的脾气你不知?犯颜死谏不但于事无成,还让君王担了杀贤之名,忠于朝廷也不是这个忠法!” 杨荣之语既中肯又不失硬朗,很想制止解缙的愚蠢,“现在要做的,就是未雨绸缪, 运筹帷幄,使前方早日奏捷,战事早日结束。” “可兵端一起,鞭长莫及,疲于奔命之时,说什么也都晚了。”解缙叹息一声,似是早已看到了战争的结局,见原吉、金忠、杨荣三人都默然不语,悲凉之感上涌,又一次慷 慨陈词:“我太祖高皇帝开基创业,定鼎金陵,不说立国之前剪灭陈友谅、张士诚、方国 珍诸辈,单说洪武元年以来,南征北讨;中期以后,诸王每每巡边塞外;至靖难之役又兵 燹数年。我大明立国凡四十年,大明百姓又得几时休闲?那些仗不得不打,可此次南征, 打一个弹丸之邦,少则数月多则一二年或可暂时取胜,然粮饷转运、大兵镇守就不似这 般容易了。我粗算一下,七八十万大军,年需粮秣百余万石,以一人运粮供三人,约需 二十几万人运送,加之军械、药品和阵亡将士抚恤,一年下来没有个几千万锭宝钞不行。我 最担心的,是此等蛮夷小邦狡诈凶狠,叛服不定,屡屡兴兵,长此以往,我大明国力将耗尽也!” 解缙亢奋激昂,越说越激动,早已从座椅上站起来,大有挥手就能阻止皇上远征交趾的气势。夏原吉也站了起来,把解缙按在椅子上。 “大绅,你之所虑从我大明长远考虑并无错误。可你替皇上想过吗?想过我大明之尊吗?一个偏远小邦竟敢戏我大明天子,杀使臣,劫礼兵,拒王师,堂堂中国之脸面何在? 堂堂大明之国威、君威何在?我等对出征也有疑议,设想用他法挽回朝廷体面,可皇上已下旨全国,我们还要抗旨吗?” “看来是无可挽回了?”解缙又一次用异样的目光斜睨夏原吉,眼中满是疑惑、痛苦和伤感。朝堂之上,他未见夏原吉说话,只是丘福、朱能几个武臣们义愤填膺,恨不能一举荡平交趾,今天连夏原吉都这样说了,夫复何言! “大绅,出兵交趾的结果我大致也猜到了,但皇上已经决定的事又岂容更改,作为内阁近臣,你当下所虑是如何使皇上的经划更周全,以最小的损失获取最好的结果。”金忠原位坐着,不紧不慢地说。 两人在拥立太子朱高炽时已达成默契,所以,说起话来也就更直接。但解缙还是不上他的道:“金大人,你以卜筮见长,何不就此一卜以谏皇上?” 金忠的“猜到结果”,解缙又像是捞了一根谏诤的稻草。金忠的脸色却立刻沉下来, 顿有羞辱之感,温怒道:“解大学士,此去必胜,何用去卜?你之所虑不过是将来劳师糜饷之事,又如何去卜?”金忠动了气,没好气地瞪了解缙一眼。 杨荣也早坐不住了:“大绅,诚如大司马所语,皇上金口玉言,怎会朝令夕改?我等要做的,就是殚精竭虑为皇上远征筹划一二,非议之事到此为止。事君当有体,进谏要有方,以悻直自取其祸,岂是我等诸辈所为?告辞了!”说罢朝夏原吉、金忠举手一揖就往 外走,金、夏二人也往出走,把个钻牛角尖的解缙扔在了厅堂里。 第16章 梦里角声张辅如愿 心中箫鼓解缙失意(5) 一个月过去了,朱能早已麾军南下,解缙虽然被允许像往日一样上朝了,但上朝的每 一天几乎都是在皇上的冷眼中度过,大类书的事道衍、刘季篪的权责明显重了,内阁的机密事也不让他知晓。最令他伤心的,则是皇上御赐杨荣、黄淮等五位阁员的二品纱罗衣, 连从内阁已调任国子监祭酒的胡俨都有份,独独没有他解缙的。其实,一件衣服倒也没什 么,重要的是皇上对他的态度以及同僚、旁人异样的举止和眼光。无论是阁臣还是内外大 臣,谁和他说话都小心翼翼。 他到内阁当值,余热未退的天气却整晚都冷冷清清,他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他到文渊 阁,再也没有那么多人恭维他裁决取舍,仿佛他不在的数日间,文士们的墨水一下子都喝 饱了,再用不着他来圈定。 这一天,好不容易捱到晚上,本想拉几个编纂找个酒肆小酌一下,舒一舒胸中的郁闷, 但大家都借故推辞了,弄得他十分扫兴,悲从心来,元人赵善庆的一首《长安怀古》蹦到 了嘴边,因心绪低落,随口咏出:骊山横岫,渭河环秀,山河百二还如旧。狐兔悲,草木 秋;秦宫隋苑徒遗臭,唐阙汉陵何处有?山,空自愁;河,空自流。 声音不大,却满含悲伤,正独自一人出东华门南折东去,想直接回家,忽听后面有人 喊:“大绅,慢走一步——”解缙一怔,那么熟悉,又那么亲切,像久旱之甘霖,从头到脚滋润了他的全身。回头看时,却是副总裁邹缉。 一股久违的亲近顿让他情往上涌,几乎落泪。邹缉紧赶几步,“今天,从淮安来的一个官员带了一小坛洋河酒,你这个酒仙一定要帮我品一品。” 犹如暖雨倾盆,解缙的心片刻间湿润,继而,仿佛全身都泡在了沐浴的温水里,从未 有过的温馨、舒适。多日来,热风中的冷眼、冷言、冷距,好像都被这股温润的清水冲走 了。他感激地望了望这个年纪和自己相仿、却从不显山露水的同僚老乡,默默地点点头, 心中不由得升上一股对邹缉处事的感慨:无大贵即无大痛!读了半世《中庸》,真到用时 怎就这么难呢! 两人在秦淮河畔的僻静处选了一个叫做“醉翁亭”的酒肆坐下来,点了两荤两素,倒 上了邹缉带来的洋河酒。 天将黄昏,残阳西沉,一湾碧水潺潺流过,河岸石阶上淘米、洗衣、窃窃私语的一个个女孩子和咯咯传来的阵阵笑声,又刺痛着解缙的心,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百姓该有多好! 家乡的吉文水边妻子洗衣、幼儿戏水的一幕浮在眼前。他心中痛着,抓心抓肺,没等菜上来,朝邹缉举了举,一碗酒已经下肚了。 邹缉深解他由宠儿到弃婴的滋味,看着他满身满头的汗水,使劲摇着扇子嗔怪道:“大 绅,喝酒也如做人,你这张嘴光想着飞流直下宣泄的畅快了,全忘了直下之后一落千丈的 窘境。一碗酒囫囵下肚,岂不要倒海翻江?”他压低了声音,“我知你心事,但事已至此, 急有何用?趁还在皇上身边,要速想法子补救,若离了皇上,有汉王隔着,就是有一万张嘴也没有用了。” 邹缉说着,把伙计端上的菜往解缙跟前推了推。解缙没有动,又仰脖喝下了半碗酒, 已是满脸涨红。“只得流霞酒一杯,空中箫鼓几时回。”他感怀着,原本酒量很大的他, 今天却一反常态,一者中午在文渊阁没去用膳;二者心情糟透了,空腹灌下一碗多酒早有 了几分醉意。 “仲熙啊,”解缙说话慢悠悠的,“古来立嫡以长,我劝皇上立嫡长为太子,没错吧! 嫡长仁厚善良,温良恭俭,未来继承皇位,对大明江山有什么不好?我就不明白,既已册 立太子,为什么又骄纵汉王,模棱两可,让臣下摸不着头脑,却让奸佞之人有机可乘。我 劝皇上不征交趾,盖因那里路途遥远、艰难,战事一起何时能了?万里迢遥,饷运难继, 就是一时胜了,终非长远之计,倘若彼国事务由其自己解决,朝廷静观其变、毫发不损, 岂不更好?可皇上不听,竟派了八十万大军。” 解缙说罢,又把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喝下。看着他悲痛欲绝的神情,邹缉无可奈何,既 不能说解缙所虑不对,更不能说皇上圣断有误,同样是劝谏,就看怎么说了,像金忠、夏原吉那样又有何妨?但他现在又能说什么,作为同乡、朋友他只想周全他,让他岔开话题,不议朝事、不说伤感。他品了一口酒想岔开话题:“大绅,这洋河酒酒味绵甜,唇齿留香,你这种喝法岂不是枉了我一番美意?我们品酒吟诗最好,我即兴想了几句《咏白洋河》的诗句,请你这个大才子雅正雅正。” “白洋河下春水碧,白洋河中多沽客,春风二月柳条新,却念行人千里隔……” “不好,不好。我这个大才子也正不了你的诗。”解缙已有了五分醉意,不容邹缉分辩,呷了一口菜道,“你说是不是可笑,李至刚这个混账,自己为官不谨,降职了,却来恨我;会试时让我关照某某人,我是主考官,我是给国家延揽人才,我没有应他,现在见我失宠了,就来落井下石,说我解缙阅卷不公,偏袒家乡人,言之何据?皇上就信了。你 是知道的,东晋以后,五胡乱华,多少士大夫为避夷狄之祸,举家南迁。隋唐以来,江南 艺文开始兴盛。宋代再次南迁,定都浙江临安,虽偏安一隅,随着大批士大夫的南迁,江 南,尤其赣、浙、闽诸省旧日荒蛮之地,读书更加兴旺,早超过北方。唐宋八大家的欧阳 修、王安石、曾巩都是我们江西人,欧阳修、杨万里、文天祥、胡铨等名人还是我吉水人。 洪迈在他的《容斋随笔》里就说过,早在宋仁宗嘉佑年间,江南士子冠带《诗》《书》, 人才之盛已甲于天下。元时虽暗淡些,但江南读书之风更炽。我解缙不就与兄长解纶、姐夫黄金华一起考中进士吗?‘一门三进士’,洪武年间何等荣耀?谁说考官阅卷不公了?”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又回到当年官府迭次报喜的兴奋中,早已是泪水盈盈。 第16章 梦里角声张辅如愿 心中箫鼓解缙失意(6) 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又是“一门三进士”,又都二十出头、三十以里,在这个“五十 少进士”的怪圈里,恐怕天底下再也没有第二个这样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幸运之家了。十几年苦打苦熬的艰辛到头了,兄长、姐夫位列朝堂,解缙选在了皇帝身边,可谓 体面风光,耀祖光宗。可洋洋万言指斥朝政、初出茅庐的七品小官指责堂堂的二品大员…… 二十年前不谙世事,任了痴玩心性鲁莽行事,该是被功名所误了。邹缉轻轻摇头,难怪太祖会让他父亲领他回家,说十年后听用,他怎么就不明白呢,蹉跎了近十年,还是参不透世情,思前想后,或许少年登科未必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木讷,和盘托出的胸中不满,实在是让邹缉无奈,他虽也是以敢言着称,但觉解缙今日实是有些过了,再喝下去更不知如何收场了。他抢白着呛了几句,督促用膳,而后,拉了解缙就往外走。 和平日比起来,解缙并没有多喝,只是坏到极点的心绪使他感到了身心的万分疲惫! 皇上的日益冷淡,内阁的日渐生疏,下一步他已看得十分清楚,说不定明天就要离开京城 到万里之遥的边疆去了。原想着借酒浇愁,排遣胸中多天以来的郁结,不承想愁云更浓, 触动了真情更难以自拔。邹缉见他还清醒,两人就在路口分手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熟悉的街巷中,解缙却莫名地感到了陌生,感到了孤独,感到了无可名状的痛苦和凄凉。前后在京不到十年的光景,别人用这十年攀龙附凤、早盘根错节了,像邹缉一样,虽不依附权贵,恐怕早已结交了不少挚友,但他却说不出和谁是挚友。 去了几次金府和夏府,金、夏人虽好,也尽力周全,看样子已无力回天。 解缙在百无聊赖中又度过了郁闷的一个月,天气转凉,而外间“阅卷不公”、“离间 皇家骨肉”的传言却越来越凶,徘徊在内阁和文渊阁,却再也见不到皇帝,那种有话无处 说的苦闷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真真品尝了六神无主、欲诉无门的苦痛!月末,圣旨下,着 解缙为广西参议,专事征南大军粮草督运,限三日内离京,三个月内到任。第二日,李 刚又奏他胸怀怨望,又被发到交趾任参议去了。 “禀皇上,禀皇上……”黄俨跌跌撞撞跑进来,跪在地上,喘不过气来。 “慌什么,像死了老婆娘似的。”不知为甚,永乐数日以来精神不振,心下烦乱,连奏章也批阅不下去。此时,他站起来想踱踱步,恰好黄俨进来。 “皇上,皇上,大将军、成国公朱能在广西龙州军中病逝,新城侯、右副将军张辅率全军就地举哀。”黄俨说着递上了张辅的加急奏疏。 永乐的整个身子“轰”的一下倒塌了,顺势跌坐在龙椅上。这就是诸多的不祥之一吗,还有吗,与交趾接战会败绩吗?多天来的忐忑终于在出师未捷的、朱能的死讯中得到了第 一次验证! 三个月前,遣将出征仪式,朱能在奉天殿接受节钺的盛大典礼仍历历在目。在激扬的 乐声中,文武百官们将朱能、张辅等出征将领送出午门,大将军“朱”的大旗在众多旗帜 的簇拥下,更显“帅”旗的孤傲。只是,没有风,偌大的帅旗蔫头耷脑,毫无生气。永乐 远远见了,心中掠过一丝不快。 才几个月工夫,一个雄健刚毅的大将,一个身高八尺的壮汉,好好的就殁了,真应了钦天监“将星将陨”的天象,南征的决策错了?永乐先是呆坐,而后失声痛哭,吓坏了服侍的太监宫女们,一个个跪在地上捣蒜一样磕着头,一面陪哭一面劝皇上节哀。 永乐虽生于皇家,但他也是从刀光剑影里杀出来的,二十岁时即驰骋塞外不在话下, 就这靖难之役又有多少次履危蹈险,死了多少人?那燕王的大纛在藁城之战中曾被射得千 疮百孔,连老将军顾成都惊叹未曾见过这样激烈的战阵,他也只是感慨一番,命人将大旗 送回北平珍藏。然而,当智勇双全的大将张玉在东昌战死后,他哀恸至极,痛不欲生,脱下王袍焚烧,泣道:“将军此去,天高地远,虽其一丝,以识吾心”;朱能去了,又一次的天昏地暗,又一次的哀痛至极。 “士弘,士弘!何其忍?三十七岁就弃朕而去吗?”建文二年张玉战死后,朱能被永 乐倚为中流砥柱,年纪轻轻而位列上公,却从未有一点骄横之气。战场上似一头雄狮,挺 矛深入敌阵,多少硬骨头都是他啃下的;朝堂上却像一个谦谦君子,没一点武人的粗野和 凶悍;他性格温和,儒雅倜傥,爱惜士卒,善抚将士。病逝时,帐前许多将士哭得昏死过去。 好一阵子,直到杨荣进来说了一大番话,永乐的情绪才渐渐平息下来。 “传朕旨意:辍朝两日,文武百官素服为大将军举哀。朱能随朕起自北京,灵柩运回,赐葬昌平,追封东平王。升张辅为大将军,继续进兵。” 左副将军沐晟是从云南驻地向交趾进兵,广西这一路只有右副将军张辅了,于是, 三十一岁的张辅作为八十万大军的主帅继续率军南下,在这个弹丸之地的小邦,纵横驰骋, 所向披靡,成就了他千古名将的辉煌。 第17章 筹粮秣君臣议兴屯 拢人才翰林建八馆(1) 贵州守将顾成奏曰: 窃以为,云南、两广远在边陲,蛮夷间尝窃发壁,犹蜂虿之毒,然不足虑。东南海强 虽倭寇时复出没,然止一时剽掠,但令沿海滨卫严加提防亦足。所虑惟北虏遗孽,其众强 悍,其心狡黠,睢盱侦伺,侵扰边疆,经国远谋,当为深虑。窃谓及其未动之时,宜先遣 人赏赉招谕,以窥其动静。预敕缘边军卫暨边境关隘,高城垣,深壕堑,屯田储积,操兵 养马,以备不虞。我既预为之防,虏亦何能为患?若其留家漠北,轻兵入寇,必持狐疑, 不敢深入;纵其轻入,官军据险设伏以待之,彼其不展,应拨发伏,擒杀必多。如此数年, 虏当远遁,甚何敢复寇中国哉! 朱能年轻轻病逝,皇后又染疴在床,多日来永乐一直怏怏不快,徐后悄悄嘱托后宫嫔 妃百般相劝,小心翼翼,才有了喜色,但看着各处奏疏如雪片般飞来,仍毫无兴致,非关 百姓生计、军国大政的依然放在一旁,及见了老将军顾成的奏章,眼前才为之一亮,御批道:“卿事皇考,从朕于艰难之际,忠而自信,勇而善谋,协成巨济,劳绩居多。爰命往 镇贵州,高年乃心不忘朝廷,遣人赍千锭,文绮四匹赐卿。” 写罢,对等在殿外的诸臣说了声:“进来吧!” 蹇义、夏原吉、金忠、胡广、杨荣、金幼孜等这才鱼贯而入,行过礼,在便殿御座前侍立。 “老将军顾成给朕上了一份奏折,朕反复看了几遍,颇有所悟,与朕今日欲与众卿所议十分贴合。”似乎是转瞬之间,永乐已变得意气风发。 人就是这么怪,在黑暗中行走久了,不见尽头,心中焦躁之时,前面一束光亮,尽管照不见眼前,也有了希望,有了奔头,心境也就大不一样了。 “我大明之劲敌何在?是倭寇还是西南蛮夷?抑或是骤起的乌合之众?都不是,恰恰是貌似遥远却倏来倏往的北虏遗孽。朕一点都不想开兵见仗,所以,瓦剌也好,鞑靼也罢, 一律遣使通好,图的是相安无事,百姓安居。卿等也清楚,百姓乐业了吗?没有。瓦剌、 鞑靼相互间仇杀不断,又不时寻衅塞下,扰我边镇,掳我黎民。先帝之功业昭彰日月,将 士们血里火里拼杀,驱虏远遁;朕承继大统,纵不能使这江山增色多少,至少也不使百姓累遭敌虏蹂躏才是啊!” 永乐说着,走下御座,在殿里踱步,把折子传给蹇义,继续道,“顾成的奏折,使朕 的心智更清晰了。往前说,气势汹汹要伐我大明为残元复仇的撒马尔罕,因可汗帖木儿之 死一夜间土崩瓦解;往近里说,张辅一路南下,势如破竹,交趾平定指日可待;仰望西北, 心独不畅,鞑靼、瓦剌叛服不常,不时寻衅,掳掠百姓。是可忍,孰不可忍!朕虽不愿轻 启兵端,天威震怒之时,必欲根绝危我大明社稷之乱源也未可知,倾力为后世子孙造一方 太平沃土。户、兵两部要弄清底数,在开平、大同、宣府、东胜、辽东等边镇备足粮草, 务使边饷充裕,大军出塞运用自如,连陈瑄也不用常年忙忙碌碌地往北京、辽东运送禄米 了。” 众人有点迷惑,陈瑄不运,边镇又何以自足?只有金忠、夏原吉明白了皇上的心思, 见他已从朱能的病逝中缓过神来,心下欢喜,看着他又回到御座上,原吉点破话题,拱手 道:“仓廪之足在于丰稔,而丰稔之基在于不误农事。除百姓每年赋税粮三千余万石外, 就是大兴屯田了。太祖皇帝学古之大将,于我大明肇基之初立民兵万户府,在龙江一带实 施军屯,由卫所统领,诸将中康茂才的屯绩最好,多次得到太祖皇帝的褒奖,后来便专遣 大将邓愈、汤和总理屯政之事。再就是民屯。时战乱方息,朝廷一方面招募流亡或使用罪 徙者,一方面迁徙百姓就耕宽乡,此即民屯,由当地官府负责。洪武三年后军屯、民屯扩 展到河南、山东、山西、陕西、北平及直隶淮安,六年以后又扩至宁夏及四川西南。太祖 还嫌这万里江山荒野开辟太慢,又招募盐商在各边地‘开中’,由盐商负责屯种,依收粮 多寡发给盐引,准其贩盐,此即商屯。洪武二十年,我大军出辽东击败纳哈出后,自东胜 以西至宁夏、河西、察罕脑儿,东胜以东至大同、宣府、开平、大宁、辽东直至鸭绿江边 之广阔地域,天下卫所、州县军民则皆事垦辟,千里原野,人头攒动,实我大明蒸蒸日隆、 生机勃发之兆也!” 第17章 筹粮秣君臣议兴屯 拢人才翰林建八馆(2) “于我朝之旧事掌故,了如指掌,户部尚书当称其职。”永乐赞许道。 “臣于私下也查勘了一番,”金忠接话,“为今之计,民屯、商屯还可以扩大,但此类屯种又不宜太近边地,否则,敌虏来攻,猝不及防,粮饷反以资敌。故边地最宜军屯。 洪武时,内地军士二分守城,八分屯种;边地则三分守城,七分屯种。朝廷给牛、给农具, 教种植,免租赋。军田五十亩为一分,征粮米十二石贮存于屯仓,听由本军自用,余粮则作为本卫所官军之俸粮。没有战事,百万官军足以自养,无需朝廷调发粮饷。” 永乐听着二人议论,思路已渐清晰:“太祖肈万世之基,诸法皆善。然洪武末年,边将骄纵,屯政稍有废弛,至有全部仰赖朝廷供给者。朕看这样,一则大力整顿屯政,各卫所指挥、千户专有一人提调,各省都司督察,既无战事又不事农事者,由刑部、都察院议罪。今后定制,屯兵百名即委以百户,三百名委任千户,五百以上则委任指挥,专司屯务。 屯军以战事、操练妨碍农务者,免征籽粒。 二则明赏罚之分。军田一分十二石入屯仓依惯例不变,其余大致以六石为率,多于六 石者赏钞,少则罚俸。当然,田有肥瘠,法必有别才不失公允。先命各地官军种出样田, 以其岁收之数作为考绩,分别确定标准。 三则明屯、守之比。邻边险要之地,守兵必多于屯兵;荒僻及难于输粮之地,屯兵多 于守兵,屯守比例由各都司掌握。 四则定老幼之养。官兵皆朕赤子,伤残及年幼者要善加抚恤。因战事致残、年六十以上或军士子弟未成年者,分派良田,耕以自食;无力耕种者,所在卫所优给食粮。如此一 来,我大明之边饷恒足矣!” 永乐说罢兴奋地一捋长髥,呷了一口茶。阁臣胡广于边防也有所虑,等皇上说完,马上说道:“陛下此举也是千秋功业,百余万大军卫我大明,而屯田自养,古之圣明天子未 有如此之精虑者。臣还有一议,北虏虽屡屡犯边,实则人心离散,各不相顾,数年来不断 有降附者。在安置上还是以边地为主,其过去虽以游牧为生,但内附之后,不一定再有宽 敞的草原,虽可以准许牧养牲畜,然和汉人杂居者,更宜鼓励屯种,赋税方面先免后减, 熟悉农事后再和当地百姓一样纳赋,陛下以为如何?” 解缙被贬,胡广已升任翰林学士,执掌翰林院,春风得意。 “光大所虑甚是,积年内附者或因没有草场、田地或因不习惯而复回大漠者,不是杀人越货的叛逃,朕都不介意,或许是朕思虑不周,蒙人未适其意,光大提醒,今后此事合 当如此。” 他略一思忖,面向长于军政的阁臣杨荣,话锋一转,“还有一事需劳勉仁办理。近日, 甘肃总兵官何福奏说鞑靼鬼力赤、阿鲁台为瓦剌所败,迤北王子、国公以下十余人率所部 进驻亦集乃,请求内附,你以钦差去佐理何福安置,虽以和为上,也要观其诚意,既不可大意而轻取其辱,亦不可鲁莽而拒其诚,失了远人的心。何福武人,朕担心其思虑未周, 所以遣你。” “臣遵旨,一定不负圣望。” “皇上,有几件事关僧人的事还真让人挠头。”蹇义拱手道,“嘉定县说,过去县里有六百多个僧人,现在只有三百人,要求以愿意为僧的人去补充。浙江等地军民子弟少壮 有一千八百多人披剃为僧竟到京师请度牒来了……” “可恨!”不等蹇义说完,永乐已怒不可遏,“国家之民,耕作农桑,下出米粟以养父母,上缴租税以供国用。连为国流血流汗的官军都在屯田自养,僧人却在坐食于民,不 劳而获,于身家何补?于国家何益?按皇祖成宪,少就少了,一个不补。” 他缓了缓,又道,“你刚才说,竟有上千人来请度牒了?朕记得,太祖年间定制,年 四十以上才许出家,今日犯禁者竟如此之多,这些人眼中还有父母、还有朝廷吗,此等无 君无父之人不予惩戒,大明律法又有何用?前日,金忠跟朕说辽东、甘肃屡因战事而兵员不足,正好将这一千八百人带到兵部去编入军籍,发往辽东、甘肃戍边。” 永乐迟疑了一下,意犹未尽,“由礼部移文各郡,但凡军民子弟、僮奴,自己削发为僧的,连同父兄一起发北京替别人种田或去卢龙牧马寺牧马,主僧擅自收留者同罪。” 第17章 筹粮秣君臣议兴屯 拢人才翰林建八馆(3) 蹇义一笑:“皇上,光‘堵’不是办法,惩治了一批,抑或还有下一批,臣建议,就像府学、县学一样,僧人有个定数,真有造诣的不拦,逃避赋役的,不许。” 永乐思考了一阵:“爱卿言之有理,那就这样,愿为僧道者,府不得超过四十人,州 不超三十人,县不超二十人。年十四以上二十以下,邻里担保无事的,可以去寺观从师受业。五年后各种经卷习熟了到僧录司考试,深谙经典的,可取法名,给予度牒。不通经典的,仍罢还为民。” “此法最妥。”几人一齐道。 “皇上,自请度牒的予以惩处,不守戒律、违反律例的也不能饶了。”金幼孜见说起僧人,想起一些僧人道士的平日所为,甚为愤懑。 “朕也听说了一些僧人的荒唐之举。佛、道二教本来讲清净无为,而今为僧者不守戒律,动辄较利,饮酒食肉,厚颜无耻,男女杂处,乃至游荡荒淫,此孽不治亦将后患无穷。 传旨僧录司、道录司,不仅要限制僧、道人数,还要严加管束,违法及违反戒律者杀无赦。” “皇上一语破的,令人钦佩。”金幼孜道。永乐摆摆手,制止了他的恭维,抬眼见黄俨走了过来。 “皇上,郑和泛海归来,已在武英殿外候驾了。”黄俨本就想多听听皇上身边的机密, 没有旨意又不敢进来,因有事需通禀,所以,早已从外面溜进来,找个茬口,忙着跪禀。 “快快叫进,再知会淇国公和礼部郑赐一声,叫他们一块来听听。” 郑和从外面大步走进来,器宇轩昂,气度不凡,说他有天朝大使的形象一点都不夸张。 他先给皇上行礼,又和其他人打了招呼后站在一旁,比别人整整高了一头还多。 “吾皇万岁!万万岁”的洪钟般的声音还在殿内回响。永乐高兴赞道:“众卿看看,朕的天国大使,声若金石,体如巨松,壮哉!快,给朕和各位大臣说说沿途经历,奇闻异事。” “回皇上,”郑和金钟般的声音娓娓道来,“臣的船队从南京出发,经苏州刘家河,在福建五虎门港口停泊候风,装载货物,补足淡水粮米后,乘着海上季风启航,掠过南海 诸岛,首达占城。至暹罗、爪哇、苏门答腊、三佛齐,经满剌加到天竺、锡兰山,再到柯 枝、古里后返航。一路上除遇一点小小麻烦外可说是一帆风顺。风平浪静时,蓝天碧海煞 是诱人,飓风突起时波涛汹涌也让人心惊胆战,然有上天眷顾的大明王朝做后盾,又有何惧?大海终归于平静。” 郑和侃侃,眼前仿佛是碧波之上乘风破浪的几十艘宝船,闲庭信步般自信。一个大国 船队遍历诸国而受到的天神般的迎接、尊重和接待,让他骄傲,自豪,“每到一处,远夷 番邦似过节一样喜悦,我等会见国王,宣读大明天子诏书,赏赐天朝物品,诸番王莫不毕 恭毕敬,仰慕之心,跃跃然也!皇上谕臣的几事容臣一一说来。第一件,古里是西洋中的 大国,也是一个大都会,中国的布匹、迤西的马匹和西洋各国的珊瑚、宝石、珍珠、沉香 等都在这里集散。臣浮海至古里后,却听说撒马尔罕帖木儿大汗早已死了,臣不信,着实 打探了一番,确实如此,才放下心来,勒石立碑后返航。第二件是大明盛产的丝绸、瓷器 颇受夷人欢迎,西洋的象牙、胡椒、香料和药材也带回了不少,互市时真也见了不少奇技 淫巧的东西,已随船带回。第三件是番邦使臣和不少慕我中国之文化者约二百余人已随船 到京。第四件是打掉了盘踞旧港的海盗陈祖义,也就是臣说的小麻烦。西洋途中就听说了 旧港海盗猖獗,加了十分小心。返航时便派人招谕其头目陈祖义,他祖籍广东,说起来都 是中国人,何必相互为难?谁知这个家伙怙恶不悛,假意归附,却做好了打劫的准备,臣 得了消息,也不声张。一方面应付他的诈降,一方面早在周围设下伏兵,当陈祖义带着数 千喽啰偷袭时,臣将计就计将其斩获干净,生擒陈祖义,为西洋除了一大祸害。现陈祖义 已押到京师,听皇上处置。” 说到这儿,郑和戛然而止,抬头望望皇上,似是还有话说。丘福、郑赐等也早到了, 正听得出神,三保忽然不说了,不知就里。 永乐已然明白,正色道:“陈祖义为害一方,既不受招抚,又袭我宝船,罪在不赦, 由刑部申明罪状,斩了就是了。”然后,看着风尘仆仆的郑和问,“宝船还好使吗?船上 设施可好用?还有什么需用,尽管向朕提出。” “士兵有不好用的,贪生怕死的,尽可换掉,再从我大营里挑选,个顶个都是好汉。” 丘福插话。得了朱能死讯,他才从未能就任大将军的不悦中解脱出来。 “谢谢淇国爷,两年下来,我的士兵都识了水性,何时扬帆,何时落锚警醒着呢,从头再训您那些旱鸭子,我可不干。” “这小子敢和我老丘斗嘴了。”丘福嗔怒道。 郑和长期在永乐身边,和文臣武将都混得厮熟,人缘又好,很讨人喜欢。永乐扫了他 一眼,郑和忙说:“回皇上的话,宝船和罗盘都还好用,但罗盘需和星象相互矫正才准确。 臣此次使西洋,最大的不便是言语不通,臣通回回语,臣身边为数不多的人通西天语。除 了这两种,到了一些番国,说了听不懂,比划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多亏了有见识的商人, 认出我们是中国船队,也才知道我们是大明使臣,勉强译出,对方才晓我来意。通译不够 是个大难题。” 第17章 筹粮秣君臣议兴屯 拢人才翰林建八馆(4) 永乐若有所思,郑和一行,一去两年,虽有些花费,见识最重要,可以去第二次、第 三次。再者,东西南北,四方遣使,交通诸国,长此以往,通事的确是个大事。他下意识地看了蹇义一眼,意思是吏部能不能想想办法。 蹇义马上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拱手道:“陛下,臣虽辖着吏部,各地官员中,通蒙语的不少,皇上的通译、前元工部尚书李贤就是个高手;懂回回、女真语的也有一些,只是, 懂其他番国语言的人就很难说了。” “有现成的就用,没有现成的就没法子了?设个学馆教习嘛!”片刻工夫,永乐似已 从言语不通、比手画脚的尴尬境况中走出来,思虑成熟,“天生我才,才可济世,后天之 才,亦可大用。既要用人,就需育人,这样,”他冲着胡广道,“就在翰林院设馆,招收 举子和年轻的国子监生入学,训练通晓鞑靼、女真、西番、回回、百夷、高昌、西天、缅 甸等多种语言的人才,名曰八馆,一则为着像郑和一样的使臣出使方便,二则大明与番人 来往日多,有了各种语言的通译,朝廷接待也方便多了。” 永乐的思绪瞬间驰骋千里,真可谓才思敏捷,众人却面有难色,不是跟不上,而是顾虑多。事关与番国交往,礼部尚书郑赐,知道皇上不大待见他,也不得不说话,把其中的道理讲出来。 “皇上的想法好。国子监和各地府学、县学都在为国家培养人才,然最让臣担心的是, 监生和年轻的举子们愿不愿丢了能助他一举成名的《诗》《书》,钻那些让他们鄙视的番 邦夷语。” 蹇义、夏原吉、金忠也随声附和。 永乐想了想,也是,放下进士不考了,官员不做了,转而去学番语,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这同各部的吏员有什么区别?得让他们有奔头。 “也好办,”永乐马上有了思路,“朝廷的八馆,对外就叫四夷馆,设在翰林院,不是进士,却已是翰林官员,这‘名’的难题就解决了。‘实’的问题吗?学成之后,所有人员品级都比照翰林院官员,三年一考覆,也可以参加会试,德才卓能者则擢拔使用。” “四夷馆也算一个衙门,”顿了一下,永乐继续,“任务有两个,一个是专事培养夷 语通译人员,多多益善,还可充实礼部等衙署;二就是专事夷语文书资料的翻译和保存。 郑和一往,也让朕见识不少,夷人中也有不少书籍珍品,译为我用,岂不快哉!” “皇上深谋远虑,尽善尽美。”蹇义道,“如此周全之法,臣下的事就好办了。郑尚 书就在这儿,我们下去一并和国子监祭酒胡俨商度,从举子和监生中选些生员,再从各衙 门选出一些精晓番语的官员任教师,皇上身边的李贤可在必选之例啊!” “就依宜之所言。”解决了一件大事,永乐情绪很高,好像翰林院中已传来了各种奇 怪的读书声,“若从官员中找不到老师,郑赐就去和搭乘宝船同来的贡使商议,让他们多 留些时日充当教习。”言毕,朝郑和、王景弘使了个眼色。 “皇上圣明!”几个人齐声道。 见皇上有些倦了,大家施礼告辞。 “这一别就是两年啊,让朕一直牵挂着。” 郑和知道皇上的心思,悄声道:“奴才在两万余人中挑选了三四十个最精干的,由内 官陪着,每到一处,就把人撒出去拐着弯打探建文的下落,百分之八九十的人不知建文是 谁,极少数人只知他是以往的大明皇帝,其他就一概不知了。外间传言他当时由鬼道遁出, 奴才以为,若活着,在荒山野径躲躲藏藏还有可能,到外洋募兵似是没有那么大气魄,募兵只是齐泰哄人的话。” 一提到这件事,永乐的心里就不是滋味。虽然说当年被逼无奈,但还是真刀真枪和朝廷干了三年,这个皇位是从侄子手中夺来的,说到哪儿都不大光彩。 “朕当年起兵为不得已,当了这个皇帝也不自在。朕在担心,数年之后再有个阴阳错差, 倘他得了势,将置朕于何地?置朕的子孙于何地?你还要出去,朕就不能让他有那一日。” 永乐说罢,垂下头,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 “敬请皇上宽心,奴才准备两三个月后再次出航,这次走得再远些,查访再细些。” “查访只是你的庶务之一。”永乐补充道。 “奴才明白,带上皇上敕书,多带些中国盛产的棉布、丝绸、瓷器,使天下尽知我大明,尽知我大明永乐皇帝。” “就是这个说法。不过,不要等两三个月了,如宝船并无大碍,冬季将至,尽快启航吧。闲暇时多寻些奇技淫巧之器,利国利民者不拘价格。天下之奇器流往中国,我大明才会兴盛强大,长久不衰。此外,”永乐话锋一转,“朕去年就令工部为你在三山街择了一所宅第,看看去。以后你将长期在外,回来后,就不用和宫里的内臣们挤着了。有什么事情,可随时来见朕。” “谢皇上隆恩,三保粉身碎骨以报陛下。”郑和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永乐的倦是精神的倦,坐了半日了,处理了诸多要事,像一个辛勤的劳作者,锄了几个时辰的地,乏了,很需要歇下来,养养神。郑和一走,便在宫女服侍下,换了一身常服, 出了武英殿。火赤、薛斌一抬手,十几个侍卫不远不近跟出来。 走出午门,想到宫外转一转,看看南京街头,看看百姓的日常起居。一转身,守门的侍卫站得笔直,口中却在振振有词,见皇上出来,才住口行礼。 永乐好奇,走过去问:“方才在默念什么?” 侍卫千户毫不犹豫道:“微臣在诵读《佛经》,惊了圣驾,请皇上治罪。” 永乐以为,宫中嫔妃有信佛的,他的大军师道衍也信佛,念念《佛经》没什么不对的。 当值的侍卫诵念《佛经》,永乐哭笑不得,方才的好心境此时顿无,揶揄道:“今天就怪了, 真就怪了,既有哭着喊着要当和尚的,还有在岗诵念《佛经》的,哭着喊着的朕都处理了, 难道你也要立地成佛,刀剑从此吃素吗?抑或是来了恶人、歹人,念经就能念走了!” “臣有罪,请皇上处罚。” 永乐没好气道:“诵经诵不来千户官,也防不了奸人借机生乱。宿卫的职责是什么? 瞪大眼睛,伸长耳朵,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门心思防范奸人。不出纰漏,没有差错, 才是尽职。闲暇之际,不当值的时候,朕告诉你诵念什么最是有用,就是太祖御制的《武 臣大诰》,它会告诉你怎么做人、怎么守法,那才是趋吉避凶、永保富贵的良方,每日诵 读不辍,于身于家大有益处!” “微臣遵旨。”千户俯伏在地,使劲磕着头,生怕此时一抬起,皇上就会把他的头取走。 一个憨实魁梧的武臣,可怜兮兮的,永乐又心生怜悯,缓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若真心修善,心存忠孝是首要。用心守备、勤勉王事是忠,敬事父母、嘘寒问暖是孝,有了这两点,不违法、不越制,本人、家人、亲人自然有不尽之福。” 一番话让侍卫千户感动不已,跪地良久,竟不知皇上朝哪儿走了。 第18章 颁御书胡濙充密使谨宫壸徐后仪天下(1) 郑和去西洋两年,没有得到建文的一点消息,永乐喜忧参半,喜的是未发现建文踪迹, 说明他或许未去西洋募兵;忧的是西洋那么大,以郑和区区两万多人哪能遍至海中各国, 窝在哪个角落里蓄势待发也未可知。所以,他的心绪一直沉稳不下来。 几年来,锦衣卫收集的关于建文的传言越来越盛,特别是他身边跟了十几个出谋划策的大臣,这是永乐最担心的。但公开搜捕前皇帝这种事没法做,也不能做,因为那年打进南京时,乾清宫大火,他已经以帝礼安葬了一具从火中抢出的面目全非的皇帝尸体。在大 家的心目中,建文已死,但种种传言似乎又让他死而复生,尤其是宫中传言的怪事,偶见 的鬼影,故有关建文的搜寻无论如何只能在秘密中进行,否则就会贻笑大方。 郑和说的有理,不仅在海外,中国有的是山川僻野,河汊草泽,尤其是数不清的佛家 寺院,窝藏几个人根本不是事。思来想去,只有选一个忠心耿耿的人遍行天下州郡、乡邑、 寺院暗中查访,不信查不出名堂来。 这个密差的人选又颇费心思,既不是出使,又不是巡视;既不能明着,又不能全暗。 品秩高了不可,为人不密不可,对皇上不忠不可,临机决事不果不可,把握好明暗结合的 分寸尤为紧要。他考虑过身边的太监,这些人没喝过墨水,不知内敛,出了京城就不知天 高地厚了,密差最怕这类人。他的思路在部院寺司和六科官员里筛来筛去,几乎所有认识 的官员都过了一遍,最后把思绪停在了年轻的户科都给事中胡濙的身上。 二十多岁的胡濙给永乐留下了一个年轻干练的好印象。 胡濙为人宽厚谦和,喜怒不形于色,慈眉善目而严谨自持,老成持重却不失机智,这正是永乐所欣赏的。他虽是建文二年的进士,却对建文朝没有丝毫的留恋,建文四年以兵科给事中的身份毅然投向了新帝的怀抱。在新旧交替纷繁扰攘的革除之际,以他两年的兵科履历,而对举国之兵马钱粮烂熟于心,建议皇上颁旨天下,各都司兵马不得离境半步, 否则以谋逆论处。此旨一出,建文时所谓勤王兵瞬间偃旗息鼓,作鸟兽散了。 永乐由此开始注意此人,干脆将他由兵科拔擢到户科任都给事中。相信他以后也会是 一把理财的好手。 还没容他理财呢,永乐就把这副密使的新担子交给他了。 虽说早朝时胡濙天天能见皇上,但有那么多人作伴,已把朝见当成了平常事,而单独陛见就不一样了,还是第一次,也不知什么事,心下难免紧张,暗里把户科数月来的细务 在心里捋了几遍,设想着皇上会问什么。 胡濙叩头后规规矩矩立在一旁。多少品级高的大臣初次朝见跪在皇帝面前就筛糠了, 而胡濙却没有,身心轻松地淡然而立,永乐的心中就是一动,更加确信自己选对了人。他 屏退了所有太监宫女,故意不发一言,而胡濙面不改色,依然垂首,永乐心下更是欢喜, 好一阵子,突然道:“源洁,朕送给你个游山玩水的好差事,愿不愿意?” “为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何遑游山玩水?只要是皇差,臣‘玩’也要玩出个名堂来。” “好,朕要的就是你的态度。”永乐很欣慰,虽只三言两语,他已决定将密差交给这个年轻的后生了。 “知道世间有个张三丰吧?江湖上传他神通广大,济贫度生,不慕荣利而遁世清修,漫游天下而行踪莫测。朕就喜欢这种奇灵异士,欲请来一见。故而,你就是走遍国中名山 大川,地角天涯,也要找到张仙人,奉上朕的玺书玉函,以体朕渴思久仰之意,他日就在京师恭俟其云车风驾了。” 张三丰也就是那个破衣烂衫、不修边幅的张邋遢、张君宝,胡濙听说过,太祖皇帝晚 年多病,曾遣人找寻,以得仙药,而终不能见。今上深沉了好半天,真就这么个找寻仙人 的差事?胡濙心里不大相信,又实在摸不着头脑,只好顺着皇上的话兜圈子。 “陛下,此等美差惠然而临,微臣美不胜收。皇恩浩荡,春风送暖,臣带了皇上敕书, 收拾行囊,不日即离京西进,一定把那个张仙人延请到皇上身边。”说罢,伏地叩头,准 备告辞。 永乐哈哈一笑:“真没看出来,你这个胡掌科还是个急性子,朕的话还没说完呢。” 永乐说着,习惯性地看看左右,声音放低,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第18章 颁御书胡濙充密使 谨宫壸徐后仪天下(2) “寻访张三丰只是其中一项,”永乐盯着胡濙,“朕让你出巡,任务有三,第二是颁 发御制诸书。为教化万民,朕命文臣编纂了各类儒家经典,你要将御书颁至各郡、府、县, 颁书的同时,最为紧要的,是将地方有司为政状况、民间隐情、百姓冤情直达天听。这第三件,也是最紧要的,”永乐的声音有些颤抖,“就是寻访建文足迹。外间传闻颇盛,连 宫里也狐影惑人,凡此种种,搅扰视听。建文到底是死是活,朕要心里有数。这就是朕的 心迹,以找寻仙人之名,循查访建文之实;以颁赐御书之名,访地方为政之病。有朕的圣 旨在,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天下州县郡邑任尔独行,云、贵、川、藏都要涉足,有紧要密情可由驿站加急上报,没朕的旨意,不用急着回来。” 永乐和胡濙在武英殿里谈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剖白建文往走云贵、湖广,何处最易落脚,建文朝犯罪削籍的诸臣居家何在,何人家道殷实,一一析出,方才作罢。此外,授予他密查所访布、按、都司和府、州、县官员勤廉为政境况;密查藩王和豪强大户畜养庄奴假子、招揽江湖术士诸事,可随时密奏上达。 胡濙感到了肩上千钧的分量。 都说今上信太监,心腹密使非其莫属,仅此一事便可证明皇上用人的选择,因事用人而非以情补事,他感到了一种莫大的信任。胡濙以年轻人少有的沉着郑重说道:“请陛下 宽心,臣思虑一下所需人员,稍事准备就出京,按陛下旨意遍访赣、湖、云、贵、川,一 地一地颁书,一山一山寻访,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永乐满意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皇上颁旨天下,以户科都给事中胡濙为钦差,为各郡县颁送御书,同时寻访仙人张三丰。 坤宁宫的灯火若明若暗,太监宫女们匆来匆往,蹑手蹑脚,生怕这响动惊扰了气息奄 奄的皇后徐仪华。继任的太医院院使韩公茂和院判陈克恭、王彬、袁宝等在廊下窃窃私议, 议论着皇后的脉案,各说各理,莫衷一是。皇后久卧病榻,如今只靠一点点参汤维持,时而清醒,时而迷惑。一旁的原本鲜艳玉润的宫女桃朱,因日夜揪心,已憔悴成一片枯叶。 皇后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眼前虽还是混沌迷蒙,心思却突然清晰了。连她自己都想不 出,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变得这般脆弱、这样弱不禁风了。一阵凉风吹过,她就会染上风寒,浑身疼痛,发烧不止,下不了床。 最近几个月,她的思绪魂牵梦萦般总是当年的北平。年轻时怎么就那么棒呢,和夫君 燕王一起挑灯夜读,不时还讨论几句,一读就是半个通宵;靖难之役开始,燕王北上大宁, 她在道衍的谋划下,和世子高炽一起坚守北平。那一年隆冬,滴水成冰,岐阳王李文忠的 儿子曹国公李景隆率几十万大军来攻北平,不足万人的老幼残兵怎样才能挡住朝廷五十万 的虎狼之师呢?儿媳晋眉提醒,她想起了古时的娘子军。 一定不要组建,若是组建了,也只是一时应急,她不想把她们永远带入刀枪箭雨的战 阵里。于是,上万女扮男装的将士家眷上了城头,力所能及地帮助将士们搬运箭簇和滚木 礌石,南军冲锋猛烈的时候,还冒死往城下抛掷石块,也有一些人中箭了;寒风嘶吼的晚间,她又组织妇人们提水浇城,南军进攻最猛烈的彰义门,一夜之间竟变成了一座银光耀眼、坚不可摧的冰城,数十万敌军望城兴叹,莫可奈何! 可来到南京做了皇后,她每每感到诸事的力不从心,书也须宫女桃朱给她读了。皇上在编《文献大成》和大类书,她也是个嗜书如命的女诸生,受了启迪,采《女宪》《女诫》 等书编纂了二十篇《内训》,又采古人嘉言善行编纂了《劝善书》,就这两本书编下来, 也耗了她巨大的气力。 永乐二年的春天来了。一场春雨过后,坤宁宫外鹅黄嫩绿,不时传来小鸟欢愉的啁啾。 昨晚,皇帝宿在了坤宁宫。虽是几十年的夫妻,几日不见,也有说不完的话。 “皇上,臣妾的眼前总是二十多年前北平城外地荒民稀、荒郊野岭的情形。夫君费了多少心机,奏明父皇,徙民复业,才有了后来鸡犬之声相闻的生机。” “还记得朕带护卫在山后演练、突遇元兵的情形吗?”永乐颔首接过话头,“演练变 成了战阵,谁知山坳中会隐藏了一小股残元骑兵,虎视眈眈而斗志不足,大概是看到朕的 上万护卫的行进吓坏了,估摸着藏不下去,准备拼死一搏。这也是朕第一次突遇敌兵,心里还真有点慌。不过,朕的护卫人马多是个优势,假戏真做,指挥人马左右包抄,瞬间将 敌骑团团围住。当时就想,敌兵侥幸藏匿,已成惊弓之鸟,用孙子的攻心为上之策肯定奏 效。于是,围而不打,用蒙语喊话,不到半个时辰,上百敌骑全部缴械,无一漏网。朕看 他确有归顺之意,就在宛平安置,要他们学着汉人耕种,还派人指导。如今,这群蒙人的 稼穑比周围汉人种得还好。父皇听说后,那个高兴劲,当即下旨把此处作为我燕王的王庄 了,收入归燕府所有。” 第18章 颁御书胡濙充密使 谨宫壸徐后仪天下(3) “可陛下王庄的收入一分也没有贴补燕府,不是都用于抚恤阵亡将士了吗!”徐仪华把身体向皇上靠了靠,悠悠地说,“难怪张玉、谭渊等将士们舍生取义,你待他们不薄, 他们报你才厚呢!” “这就是朕的为人,军中对将士,国中待百姓,宽之以仁而感之以心,国家兴盛,惟赖此二者。” “陛下的‘人和’非他人能比,陛下的天时、地利同样非他人可比。” 这一点,永乐还真没认真思考过。他侧过身,深情地望着相濡以沫二十年的妻子,一股温情溢满全身。 “皇上想啊,二哥秦王、三哥晋王,一个封在西安,一个封在太原,只把陛下封在北平,住进了元的旧宫,不是地利又是什么!洪武二十三年,陛下和晋王两路出击北攻残元,晋 王尚未遇敌,陛下已于漫天风雪中大获全胜,不是天时又是什么!陛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又兼智勇双全,所以受父皇垂爱,横槊天下虽非得已,也是天降大任。”“仪华一说,朕的腰杆挺得更直了。”永乐轻轻抚着仪华。冥冥之中,是上天的安排,让他娶到这样一位聪慧秀雅的女人,几位兄长的妻子虽也是功臣之女,但没有一位能像她 一样,识大体,顾大局,胸中点墨,万里江山。听听他们后宫的传言,一切都能明白了。 然而,好妻子,未必就有好儿子,永乐怅然。一想起长子朱高炽那肥墩墩的憨态,想 起朝臣三番五次的立储之请,想起文武在立储上的分歧,想起自己的心事,多好的兴致也没了。 “朕多么希望,这大好江山能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储君啊……” 永乐话没说完,相信皇后也已明白。后宫不得干政,是太祖立下的规矩,但在立谁为太子的当口上,他确实想听听仪华的意见,毕竟,那是他们共同的儿子,没有谁比他们夫 妻更了解自己的儿子。 仪华深谙其意。长子仁德,次子凶悍,三子猥琐,让她选择,一定是长子。但这话又 不能直说,他知道夫君倾向于二子,遂看着锦帐,缓缓地说:“皇上在前线那几年,道衍 神机天算,决胜千里;顾成忠心耿耿,身先士卒,指挥在城头;高炽虽年少,但也运筹帷 幄,从善如流,既要深虑为前方将士供给兵马粮草;又要悉心守卫北平,为陛下保住一个 稳固的大营,汉之萧何也无非如此。高炽虽未随你杀到两军阵前,可他身披铠甲屹立城头、 指挥若定的样子也像一员大将了。他的箭法好,亲手射杀了数名张牙舞爪的敌将,使敌兵 士气受挫。他虽体态肥盈、足下有疾不随我们,但仁厚孝友、温文尔雅别人没法比。高煦的弓马娴熟是随了皇上了,却没有皇上的智谋,他是武勇有余而谋略不足,桀骜不驯,动辄暴怒,总叫人放心不下啊!老三高燧就更离谱了,既没有大兄的宽仁厚德,又没有二兄的剽悍勇猛,自小就有自 己的小算盘,说不定哪一天会捅出塌天的大事来。” 仪华说完,轻咳了几声,永乐忙帮她轻抚后背,舒缓一下。 “知子莫若父,”他说,“这也是朕在立谁上犹豫不决的原因。三个人各有千秋,仪华一说,朕的心里就有了定数了。” 永乐与徐仪华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夫唱妇随,琴瑟相和。每每两人独处,几十年夫妻了,总有说不完的话。 “皇上和文武大臣们还默契吧?”徐后又想起靖难后新旧臣僚的生疏和皇上的无奈,便转移了话题。 “还好,慢慢糅和吧。”永乐敷衍了一句,随他出生入死的武臣们,以丘福为首,一副狂傲不羁的姿态,大多数文臣却缄默不言,唯唯诺诺,这是治国的一大障碍,他虽几次谕旨官员们说话,但效果不大。 “当世贤才都是父皇所留,”仪华委婉劝道,“武臣们是刀里剑里杀出来的英雄, 自然不该怠慢;文臣们也是一层层考试,千人万人里挑出来的英才,陛下不宜有新旧之 分哪!” 说没有,那是假的,新旧虽没有贴饰,却在那里明显摆着。燕邸旧臣过去提着头跟着 他打打杀杀,他们盼着他当皇帝,大家共享荣华富贵。今天,这些人如愿了。他们在朝堂 之上谈笑风生、无所顾忌地得意,让他很不舒服。新归附的大臣中,他喜欢蹇义、宋礼、 夏原吉、陈瑄、解缙、杨荣等人的知无不言,但也不能尽如人意,绝大多数文臣都不愿说话。 最让永乐痛恨的是无所担当的一大批人,仰人鼻息,好好先生,掉块尘土都怕砸着, 盛怒之下,他甚至几次下诏要治罪这些不曾建言的大臣。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想起这些 事他就怒不可遏,但今天,他不能向身体虚弱的结发妻子光火。借着帐外微弱的灯光,仪 华见皇帝面色阴郁,便知道了他也在为此事犯难,点到为止,“臣妾给陛下讲一个故事吧。” 仪华语气平缓,意味深长,“上林苑中有一种叫做犀牛的动物,凶狠无比,大小兽类 都躲它远远的,惟有一群白鸟却能长期趴在它的脊背上,嬉戏玩耍。” 永乐有些奇怪,注视着仪华,不知她此时蹦出个动物故事要做啥。 徐仪华顿了顿,继续道,“犀牛之所以对小白鸟这样仁慈,真不是它对小鸟有多珍爱,皆是因为这种鸟一直在为它清理身上的虫子,虽然有时重了点,但犀牛的总体感觉是好的, 而白鸟呢,又获取了自己的食物。陛下看,它们之间该是一种什么关系?” 第18章 颁御书胡濙充密使 谨宫壸徐后仪天下(4) 仪华虽没有明说,但其中的道理已不言自明。一个横行无忌的庞然大物,还需要小白鸟为他清理身上的虫卵,这里并非是喜欢或不喜欢的事,而是一种相互的依赖和依存,使 双方相得益彰,相辅而成。那么,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呢,大臣们和他不仅有生存上的依附关系,他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更重要的,还是治国理政中的互为依存关系。人非圣贤, 孰能无过?尽管他贵为天子,才可经国,但人的精力毕竟有限,总有鞭长莫及的地方, 五千多万人口的大国需要众多的臣工辅佐,这其中难免新旧生嫌,意见不合,观点不一, 犯颜直谏亦无不可,但只要是对百姓、对国家有益,就可以求大同,存小异。最让他愤的 是唯唯诺诺、一无建言,怒的是吹毛求疵、沽名钓誉,放着国家大事不说不议,哪有个奇 珍异兽、甘露祥瑞;哪有个奇声异响、凤毛麟角,阿谀之词、诗文乐章就雪片一样飘来, 喋喋不休。 仪华的聪慧睿智,闲庭信步般的枕边春风让他心里豁然开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何 况是聚集了天下英才的朝廷?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只要自己形端影直,就会有更多的小白鸟啄虫,大明江山会在他的手里越发蓬勃,充满生机。 春夜里还有些寒意,永乐起身为皇后掖了掖被角,徐后的泪就溢出了眼眶。 “朕也有一比,仪华看看当否?”永乐说着,看着皇后,“朕的臣工好比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木,远远看去高低不同、错落有致,真一处好景致。细分起来,有的树高大伟岸, 直入天际,如松柏等;有的树粗壮有力,绿荫如盖,如榕树等;有的树既不高、也不粗却 芳香无比,如合欢等。高大伟岸者可作栋梁之材,绿荫如盖者可为人祛暑纳凉,芳香无比 者可使人神清气爽。仪华之意朕之体会如何?” “皇上圣明。人一上百,形形色色。有人像武夷山茶,香气馥郁,甘馨可口,回味无穷; 有人则似西湖龙井,滋味甘鲜醇和,香气幽雅清高;有人则似黄山毛峰,状如雀舌却香如白兰;还有人似庐山云雾,芽肥毫显,条索秀丽,味重而性泼辣。新茶宜饮,陈酿飘香。” “好一个仪华,岂止女诸生,就是做个进士,也绝不让须眉。”言毕,永乐爱恋地一 把将她揽到怀中。 “皇上,”她在永乐耳边道,“皇上常常在大内赐宴大臣,非逢年节,夫人们来的极少,别说赴宴了。臣妾想找个适当时候,在坤宁宫设宴请一请部院堂官夫人和阁臣内眷, 妻贤夫更贤,陛下以为如何?” “朕也正有此议,知我者,仪华也!母仪天下何其模范!”永乐说着,便将皇后抱得更紧了。 按照皇上的意思,徐后强撑着病体在坤宁宫设宴款待公侯伯、都督、尚书等各部院堂 官夫人。殿内,上百支明烛高挑,一片通明。乐声中,徐后常服坐定,龙凤珠翠冠、真红 大袖霞帔、红罗长裙、红褙子珠光耀眼,脸上略施脂粉,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春风满面, 并无半点病态。 嫔妃王秀娥、张沄秋等,太子妃张晋眉以及皇上的五位公主都请来作陪。一二品诰命 夫人、内阁诸臣妻子等依丈夫官品高低在食案后顺序落座。 礼毕乐止,小宫女依次为夫人们斟上酒,女官桃朱执壶为徐皇后斟上,仪华端杯,俯视殿内:“咱大明皇帝不见外臣夫人,也没有外臣朝见中宫的礼,男人们天天见,女人家 也不能生分了。今奉皇上旨意,在这里宴请列位诰命夫人和阁臣宜人、安人,一是大家见 见礼,认识认识,夫君们都在为朝廷做事,女人们走动走动,多学些妇人之道,侍奉好丈 夫,也是为国分忧了;二就是唠唠家常,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拿来说说,本宫为你们做主。 先饮了这第一杯吧!” 殿内一片谢恩声。 明制,国公之妻称某国夫人。列侯之妻称某侯夫人。伯爵之妻称某伯夫人。一品、二品官员之妻称夫人,三品称淑人、四品称恭人、五品称宜人、六品称安人、七品称孺人。 杨荣、黄淮、金幼孜等阁臣只是五品、六品的官员,地位虽高,品秩却低,故皇后称其妻 子们为宜人、安人。淑、恭、宜、安、孺,记起来烦琐,称呼起来也别扭,正式场合不得 不这样,私下里往来,各自高看一眼,就通称夫人了。光阴一久,连正式场合也不分那么细了。 徐后举杯抿了抿,放在一旁,用眼扫扫皇妃秀娥和沄秋。王秀娥心领神会,细眉一挑, 举杯道:“夫君们和皇上一起为国事操劳,支撑着大明江山,夫人们尽心家事,育养子女, 也有不少辛苦艰难,我敬大家,请姐妹们满饮此杯。” “谢王妃娘娘。” 待王妃敬过,张沄秋从食案后站起,轻声道:“很多武臣和文臣都跟着沄秋的哥哥在交趾前线,刀枪无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为国尽忠了。夫人们天天揪着心,我敬大家一杯 静心酒,愿他们早日凯旋。” 第18章 颁御书胡濙充密使 谨宫壸徐后仪天下(5) 张沄秋的声音不大,可她轻而简短的话语里却透着一股傲气。父亲张玉战死的第二年, 她入宫为燕王姬妾,备受宠幸。功臣之女虽难免骄纵之气,但因家教的关系,尚知礼节, 徐仪华又大度,后宫也就平安。哥哥张辅由伯进侯,一些人以为是她在皇上耳边吹了枕边风, 其实还真不是。皇上威严,她不敢,还是张辅战功在那儿了。张辅怕被人笑话吃了裙带饭, 主动请缨去了交趾前线,又升任大帅,沄秋话里话外又拿哥哥说事了,弄得旁人很不舒服。 “谢张妃娘娘。” 武臣夫人们的声音很响,只有淇国公丘福的夫人于氏瞪着眼一声不吭。银盘般的大脸上两块赘肉悬在颧骨上,身壮如牛,和丘福倒也般配。她醋意大发时,会百不吝,丘福的 几个小妾都被她打死或赶出家门,害的丘福宁愿睡在军营中。听了张妃的话,她的心里很 不屑。朱能病死龙州,张辅不过捡了个漏,否则,哪有他新城侯什么事?那帅印还不是淇 国公的,但张沄秋贵为皇妃,她虽心里不服,却不敢造次,拉长了脸,两块赘肉险些就要 掉下来。 张沄秋动不动就抬出哥哥,皇后、王妃也觉别扭,但二人都是有胸襟的人,并不计较, 情绪随着宴席慢慢进入高潮。传膳小内侍们鱼贯似出出入入,陆续往各桌上菜。女人们到 一起,有熟识的,邻桌间早拉开了家常;不熟识的,相邻坐着也早认识了,大多数人都不 以饮酒用膳为意,空对着宫中珍品,举着筷子,一片窃窃私语声。 徐后一笑,对王、张两位皇妃道:“看来姐妹们聚的太少,鲜有机会畅聊,以后每年办一次才好,不是坏事。” “在家里若再不张罗些事,憋也要憋出病来。”王秀娥道。 “两位妹妹到各桌走走,助助兴,能喝一点的要让她们尽兴,不能喝的也不要勉强。 沄秋有量,可以多喝些。” “谢皇后懿旨。” 两位皇妃领命,各从左右两侧挨桌走动,公主们是自家人,略一寒暄,之后,王妃从左手转起,顺顺当当;张妃右手的第一位就遇见丘福夫人,沉着脸,胡乱支应。待张妃来 时,不得不礼节性地站起。沄秋嫣然一笑,让老于坐了,早有人将一张杌子放在她身后, 坐下,遂压低声音道:“让我猜猜,淇国夫人今儿一准是触霉头了,那个东西也是,早不 来,晚不来,偏偏皇后设宴的时候来,不是凑热闹,一定是来裹乱的。” 于氏哭笑不得。 她比丘福小几岁,也快六十了,两个乳房都快干瘪成一层皮了,哪有什么霉头——月例来潮?好你个小娘们,笑话老娘年岁大了,你也美不了几天的。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 无讥讽地应付道:“臣妾年长几岁,早就没那烦心事了,倒是皇妃勤勉些,收拾好田土, 哪天也为皇上添个一男半女。” 嘿!倒被她说中了要害,沄秋登时脸红了。嫁给皇上四五年了,就自己年轻,偏饭没少吃了,就像老百姓所说的,光啄米,不下蛋,肚子不争气,一直都是瘪瘪的。不是她不想要,是享受了那么多恩宠而毫无动静,难道是皇上的种儿…… 意念一闪中,沄秋很快镇定了,伶牙俐齿的思绪涌上来,反戈一击:“那要看皇上喜不喜欢了,田是好田,地是好地,只要皇上高兴,生个三五个娃子又算什么!夫人呢,不 亚于淇国公的酒量却滴酒不沾,是看不上宫内自酿的金茎露还是不愿参加皇后的盛宴呢?” “不、不、不,都不是,”于氏赶紧辩解,她可承受不起那么大的罪过,也得罪不起, 转圜道,“男人们饮酒还需些狐朋狗党呢,是没有酒伴,不愿喝。娘娘若有兴致,臣妾陪你几杯也无妨。” “甚好,甚好!”宫女斟酒,两人一连喝了三杯。于氏来了兴头,想换大碗,把个小 娘们喝趴下,当众出出丑,一解心头之气。 “谢淇国夫人赏光!”张妃说着,飘飘然去了下一处。于氏被逗起的酒兴蓦然坠地, 傻愣愣地瞪着眼,恨不能将酒杯摔碎,食案掀翻。在家里她一定会,连丘福也惧她三分, 只是,这是在皇宫,在皇后的坤宁宫,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满心的怒气都变成食欲, 大块吃肉,大口喝起闷酒来。 皇妃敬酒,与宴的女人哪有不饮的道理?所到之处,夫人们一一站起,施礼搭话。殿内更热闹了,燕语莺声,珠动翠摇,无论能酒与否,争相把盏,夫君的多少风光、荣耀连带心酸都融在酒中了。 足足一个时辰,起初好面子滴酒不沾的,在二位皇妃、尤其是张妃的劝解下,也喝了不少,大多数人都有了醉意,粉面桃红,飘飘欲仙。于氏已经糊涂,一个劲叫小宫女添酒。 尽兴就好,徐后担心再往下就不好收场,自己也乏了,和桃朱耳语几句,留六部尚书夫人照应众人,她在几位公主陪伴下回了寝宫。 第18章 颁御书胡濙充密使 谨宫壸徐后仪天下(6) 桃朱冰雪聪明,和王妃、张妃一商议,很快就撤席了,喝多的,嘱咐家人照应着出宫。 工夫不大,除了飘散的酒香菜香,坤宁宫里已收拾得干净利索。大家散去后,剩下十几人移至便殿和皇后见礼,桃朱为皇后、皇妃、公主和几位夫人沏好茶,退到了主人身后。 桃朱十一二岁入宫跟着皇后,如今已是六品的尚宫局宫正,本该独立处事了,但皇后离不开她,她也就不用到局理事。在宫里十几年,学了皇后的稳重大气,举重若轻,做起事来有条不紊,闲暇中,就把那些细碎之事料理完了。 她那略施脂粉的娇美的脸庞和她的实际年龄不大相符,看上去,也就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看着年少,料事又周详,皇后便难以割舍,晃晃到了二十五六岁,早过了出嫁的年龄。按大明宫中制度,她早就可以领一笔钱回乡找个夫婿成家了,但徐后不舍,她也不想走,就这么耽搁下来。现在,皇后的圣体每况愈下,让她揪心,更走不成了。 徐后很满意她的安排,看着大家贪婪地享受着芳香四溢的丁香,深有感触,遂把目光移向了放在窗下的那株郁郁葱葱的丁香树,若有所思道:“列位已经感觉了满庭的香气了, 就是那株丁香。你们知不知,丁香的花蕾干燥后依然有浓郁的奇香,可用做调料。但奇香毕现时,若使用不当,其辛辣和苦涩之气也会直透心底,让人承受不来。由花及人,男人们在外做事不易,君臣间,同僚间,哪有不磕碰的,我们女人就要像丁香花,既让男人感 知家中的温香,还要把握好分寸,不要使他们在外受了气,回到家里还要感觉苦涩和辛辣, 那样一来,于家无益,于国无补。” 她抬眼看看几位公主,更不希望她们在婆家耍皇家的大小姐脾气,搅得夫家不安宁。 还好,老大永安和老二永平公主,是从北京赶来参加盛宴的,二人已出嫁多年,两个驸马 袁容和李让也都因功封侯,日子过得还算如意,没有听到驸马家的什么不满。老三常宁公 主下嫁沐晟的小弟沐昕,就住在南京,小夫妻感情甚笃;老四安成公主、老五咸宁公主因年纪小尚待字闺阁。 夏原吉的夫人快人快语:“都说皇后娘娘是个女诸生,一点不假,知古今还识花性,您的书我都读了,原不知做女人还有这么多学问。” “母后,”十岁出头的咸宁公主调皮地跳出来,“女儿要做玫瑰花,谁不老实就扎谁。” “扎谁呀,小小年纪不知害臊。”常宁公主起身,一把把小妹揪回来,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咸宁最小,娇养惯了,不像几个姐姐,循规蹈矩,母亲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皇后也不怪,微微一笑,继续她的话题:“善无因果,我所以作《劝善书》,何尝不想家家喜乐圆 融,国家平安无事。” 她缓缓地呷了一口茶,目视前方,一副容天下于一心、大道之行的天下为公,“世间 万象,都是因缘和合,或兴或衰,或生或灭,全赖业力之积贮。善之所行,不为小缘为大 缘,不为自我为大我。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见大家听得痴痴的,有些疑惑,想是深奥 艰涩了,顿了顿,便把话题扯回到生计中。 “夫妇之道最为明了。妇之侍夫,是缘所致,百年同船,千年共枕,千年的业力和缘 分才有了今生的姻缘,弥足珍贵,亦当弥足珍视。妻之所劳又何止衣食之臻?所裨益者不可胜计。朝堂之事事关天下,未必事事皆顺,说的是国家大事,争的是一家之言,虽说都为国家,然各有主见,难免面红耳赤,郁结于心。朝堂之下,虽有三五亲朋解劝,也未必 尽舒郁意。夫妻则不同,因为交心,嘘寒问暖而委婉温顺,三言两语或可解三尺之寒,勤 俭持家或可养一世廉臣,妻之作用大矣!南宋时,象山先生讲心学,其有悖于经典之处似 不足取,然多言‘本心’,窃以为可用。为妻之道,要有大我之心,弃心中之烦恼,以温 顺之言待夫,小可举家和睦,大可利于国家。我侍奉皇上二十多年,夫唱妇随,惟以天下 百姓为念,一己之喜怒哀乐早随风去了!切切此情,愿与各位妇人共勉。” 徐后说着,眼见着气喘吁吁,桃朱忙换了碗热茶,服侍她喝了。王秀娥已在宫里近 二十年,原本不认几个字,但和皇上相处,虽平平淡淡,却有一种心的交融,捧得皇上高 兴,自己却不累。皇后的话她似懂非懂,但认准了一条,委婉进言最紧要。人不都是这样 吗?自己的地位一天天高了,也喜欢听顺耳的,何况皇上。她明白皇后此举的目的在尚书 夫人,所以,并不抢着表白。 “皇后娘娘的意思我们明白了,”蹇义夫人道,“我们家老蹇是个老实人,听说他在 朝堂上论起国事来滔滔不绝的,可晚上回来用过晚膳后,甚也不说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抄抄写写的,像个闷葫芦。有时我也不睬他,自己睡了。皇后娘娘一点播,才晓得好多事, 才知道,女人也能影响国事,新鲜,新鲜,以后,还劳娘娘多指点。” “俺家老宋的急脾气直叫人头痛,”宋礼夫人道,“做起事来总风风火火,还没个轻重,也不知恼了多少人,我是劝不住,烦劳皇后娘娘跟皇上说,斥斥他,收敛些,要么,哪日致仕回家,怕连个串门的人都没有。”大家又被她逗笑了。 与宋礼相反,他的夫人却是个慢性子,看上去柔柔弱弱,说话慢条斯理,柔声细语, 却是个有心人,想用这种慢把丈夫的急缓下来,却不能奏效。 “夫人怎就忘了,江山好改,秉性难移。”徐后缓缓言道,“几十年了,皇上申斥 一二句又能有何用,夫妻间亲同形影,还烦夫人多吹枕边风,春风化雨,尚书或许有所改变。” 宋夫人赶忙致谢。 腹中一阵阵疼痛搅扰了徐仪华的兴致,她强忍着,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最近几个月,她常常腹痛,偶尔还伴有下体出血,御医们却诊不出个所以然来。桃朱心急如焚,既要维 护皇后的尊严,还要照顾她的病体,今日加上用膳,皇后已陪了大家两个时辰,很难得了。 等宋夫人说完,桃朱忙说:“本来皇后娘娘要多留各位一会儿的,可皇上很快就到了, 皇后还要更衣梳妆,烦劳各位夫人先请一步。” 第18章 颁御书胡濙充密使谨宫 壸徐后仪天下(7) 诰命夫人们每年夏至、冬至等几个节日都能见到皇后,但像今天这样一起用膳,坐下来拉家常的机会实在太少,本还想和她多唠唠,见桃朱送客,心中不悦也只得跪辞出来。 几位公主离开后,桃朱才唤人一同将皇后扶起,红罗长裙、凤椅上已是一片血污,桃朱登时泪如雨下。 年初以来,总摄六宫的事徐后就再不能尽职了,一切都委托给了皇妃王秀娥。那也是个端庄朴实厚重的女人。在燕邸时她和秀娥亲如姐妹,一起经历了大兵围城时的战阵风雨。 她想不到的,秀娥总在想着,她有个闪失秀娥也早弥补了。 她病重以来,贵为皇妃的秀娥几乎天天守在身旁,像宫女一样侍奉着,让仪华感动不 已。这半年来,后宫的事秀娥打理得井井有条,没让皇帝、皇后操半点心。 “妹妹,快歇歇!”刚进坤宁宫的秀娥就接过了桃朱手中的药碗,为皇后喂药。徐后歉意地说着,示意宫女们退下,只剩桃朱她们三个人。 “妹妹,我随皇上二十几年了,你也有十几年了,我们情同手足,掏心掏肺,实不相瞒,这病怕是已入膏肓了……”皇后声音低低的,有气无力。 “皇后娘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上天会眷顾、佛祖也会眷顾的。”秀娥五内俱焚, 却不敢让泪流下来。她想不出,宫里失了皇后,会是个什么境况;皇上失了皇后,会变成 什么样子。进来时,她就看见韩公茂等几个御医在廊下窃窃私语,一脸忧郁,不同往常, 心中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人生自古谁无死啊!”仪华竟然是带着笑,说到了死,“人生往复如天地循环、昼夜交替一样寻常。谁会为昼而夜、为夜而昼糟心呢?所以,姐姐不惧死,惧的是死后。皇上的暴躁脾气谁都知晓,但我注意了,只在三个人面前没有动怒过。那就是你、我和权映 月。我去了,你和映月就是皇上的‘止沸膏’了。谁都看得出,皇上是个有大作为的人, 为了大明江山,拜托妹妹做好止沸膏,让皇上延年益寿,多为大明做些事。” 皇后半闭着眼,歇息着,积蓄着力气,她想把要说的话一口气说完;秀娥泪眼模糊, 却不敢出声,强忍着,把哽咽,把哀伤都吞进了肚里。她替不了皇后,若是能替,她愿替 皇后去病、去死,怎样都可以。没了皇后,宫中就失了主心骨,会成一片散沙的。然而, 这一次,她没想到的,徐后替她想到了。 “张妃性格外向,家人宠着,皇上爱着,骄纵惯了,有她父兄张玉、张辅的因由,主 要还是她自视的高。这以后,争宠的事难免,妹妹也不必过于担心。一则皇上会明鉴的; 二则我会跟皇上说的;三则其兄张辅是个识大体的人,不会纵容妹妹胡为。你记着,权映 月年纪虽小,却是个明事理的人,我把她选在皇上身边,没有错,但她太年轻,阅历太少, 不能服人,我走以后,这六宫的重任就交与你了。半年来你也熟悉了,劝勉皇上宽仁厚义, 善待内外群臣是长话;执掌六宫之机枢,是使后宫不生争风吃醋的龌龊之事;再者,国事 纷扰,皇上日理万机,家事鲜有深虑,皇上面前多多维护皇太子,维护群臣和身边姐妹。” 说着,权映月也到了。 徐后深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像当年击退了李景隆的五十万大军,就要开赴新的战场,她又看了一眼映月,嘴角一抿,“方才妹妹喂的药就是我的最后一药……” “为什么?娘娘!这是为甚呢?”秀娥、映月几乎叫喊着脱口而出,起身跪在皇后床前,两双眼睛再经不住这么巨大狂潮的冲击,泪雨滂沱。一旁的桃朱早哭成了泪人,叫了 声“皇后娘娘”也扑倒在皇后床前。 皇后平静,坦然,宛若一池止水,置生死于度外的人都该是这样的从容吧!她用手抚着映月的头,轻轻道:“妹妹别哭,听我把话说完。”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你们知道皇 上的脾气,我若在医药中去了,那些御医的脑袋还不搬家?侍奉皇家十几、二十年,我于心不忍啊!爱惜飞蛾纱罩灯,何况是人?妹妹方才说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我还要做天下最善的女人,我死本无足轻重,为何还要拉上那么多陪榜的?” 皇后说完,双目紧闭,大口吸气,这一通话让她心力交瘁,自顾不暇。 真难为皇后娘娘了。秀娥心里默念着,竟不能自拔。表正六宫,母仪天下,作《内训》二十篇,化行宫壸,内治肃雍;上善若水,厚德载物,作《劝善书》颁行宇内,愿天下人嘉言善行;连病重都在想着不连累御医,人间之大善、大爱谁个能比?这般作派与母后孝 慈马皇后如出一辙,却是苦了、难了自己了…… 映月泣不成声;秀娥昏厥床侧。桃朱拭泪,喊进宫女沈星儿搀扶起王妃。 皇后再不进药,任谁也毫无办法,坤宁宫的太监、宫女们乱作一团,太医院使韩公茂在宫门守着,寸步不离也无济于事。这样的大事谁敢瞒着,桃朱将消息送到了武英殿,永 乐再也坐不住,风风火火来到坤宁宫。 第18章 颁御书胡濙充密使 谨宫壸徐后仪天下(8) 皇后病重以来,他派太监三天两头来探视,有时是黄俨,有时是亦失哈,有时是马云, 隔三差五他也过来走走。但皇后决不许别人轻易向皇上说病,皇上每次来时她都打起精神 迎接,所以,永乐只知她病,却从未将她的病与死亡连在一起,今天,听说皇后拒药了, 他才感觉不对劲,匆忙赶来。 皇后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弥留之际的人心思走得最远,无数善良的、狰狞的、丑陋的、 扭曲的笑脸和恶脸总盘旋在她的头顶上。父皇太祖皇帝和母后马皇后微笑着朝她走来,走近了却是父亲中山王、魏国公和自己的母亲谢氏;怎么,建文皇帝又从乾清宫的废墟里爬 了出来,一身白衣污浊不堪,伸展着被烧焦的手脸喊她皇婶,继而又大大方方、干净地走了出来。她想大声喊叫,想躲开走到跟前的人…… 永乐坐到了徐后的病床前,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好一会儿,徐后才从昏迷中醒来: “是皇上来了,恕臣妾不能给皇上行礼了……” “别说了!是朕来晚了,让卿后受了委屈。” 徐后卧病久了,那曾经细软的手已是皮包着骨,枯树枝一样,永乐心疼地轻抚着 , 他真真感觉到了 , 她的生命正一点一点从她那枯瘦的指间消失,两行热泪就要喷涌而出,但他使劲撑着、撑着,咽下几口唾液算是扛住了。 徐后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的笑,晶莹的泪从浑浊而无神的眼中滚落鬓角。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她没有遗憾,没有愧疚。四十六年的风风雨雨,四十六年的莽莽苍苍,曾经有过的青春、爱恋,曾经有过的国事、家事,曾经有过的幸福记忆在她和皇上牵手的瞬间一幕幕地展现出来,又很快地消失了,她睁开眼睛是在眼前,闭上眼睛就看到了辞世二十多年的父亲,笑容可亲地和她说着嫁与燕王的婚姻大事,说得她直脸红。 “洪武十年,臣妾嫁给了少年英武的燕王殿下,”仿佛回到了当年的青春年华,仪华 一脸的幸福。见了皇上,她又有了气力,她必须有,有很多的话要说与皇上,今天不说,恐怕再没有机会说了。 “三十年来,夫妻患难与共,风雨同舟,历经了多少艰难坎坷,历经了多少惊心动魄啊!臣妾这一生没有虚度。陛下以天下为己任,臣妾亦以百姓为心念。总忘不了初到北平 时满眼满目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百姓,忘不了那些残垣断壁、枯木荒茔旁穷困栖息的百 姓,忘不了陛下收留难民、劝其农桑的善举,忘不了战乱后躬耕垄亩、万般辛劳的民丁, 望陛下爱之,惜之,持之,久之……” “卿后的话朕记下了,” 永乐打断了她,“朕且问你,为什么不再用药?是御医愚 笨不能对症吗?”这是皇帝最关心的,也是他必须要探究明白的。 皇后却没有回答,还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陛下与之治国者,五府、六部、都 察院,各院寺司的文臣武吏。唐太宗时君臣相依,心心相印,敢谏纳谏,情无隔阂,所以 有数百年流芳的贞观之治。皇上圣明英武,即位以来,拔擢了一批能臣贤臣,妾听说朝堂 上已没了新臣旧臣的嫌隙,那是陛下几年来不计前嫌、励精图治的结果。永乐二年会试天 下贡士,得曾棨等四百七十余人,然山间野巷流落的还会有太祖时刘基、宋濂一样的人才, 望陛下广而求之,天下英才尽为我大明所用,贞观之治不远矣!” 仪华的这些话,他以后可以慢慢听,眼下最紧要的,是治病,病好了,有的是光阴, 什么样的体己话不能表达!永乐泪水盈盈,再让黄俨传御医,却又被皇后制止了。 “永乐元年以来,被建文帝削爵的周、齐、代、岷诸王尽皆复爵,此大明之福、宗室 之福啊!诸王虽屡有冒犯之事,望皇上以宽宏待之。古曰:帝尧施仁自亲九族始。愿陛下恩礼宗室,善待诸王,切莫骄蓄臣妾之家。” 永乐的泪水如天空蓄满雨水的浓云,再也隐忍不住,扭脸之时顿作倾盆之落。 在皇后的一手操办下,他虽然又有了包括映月在内的十几个嫔妃,但皇后于他却是恩重如山的结发妻子。皇后病了几年,今天才切切实实感到,仪华就要离他而去了,他就要失去最为知心的贤内助了。从东昌之战失去大将张玉,成国公朱能病死龙州到今天皇后病 危,他的心腹至亲一个个离去,他的心都快碎了,但却不知怎样才能安慰眼前的即将离他 而去的亲人。 沉默了好一阵,徐后又有了些精神,开始回答皇上的疑问:“臣妾拒药,御医无罪。” 皇后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接着,又把话题转到了自己的思路上。 “六宫的事臣妾已委托秀娥了,王妃果断干练,做事沉稳,半载以来,皇上已有所见。 她身在花丛,却不长于群芳争艳。陛下切记,艳花大多不香,香花大多不艳,艳而香者多有其刺。只有艳者取其艳,香者取其香,艳且香者取其所长,则后宫晏然矣!” 又是一大席话,刚说完,她就昏迷了,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淌下,流入略有苍白的发髻。 任皇帝怎么喊,怎么对宫女和御医发怒,她都听不见了。 父皇母后崩世时,永乐似乎都没有这么深刻的生离死别、阴阳相隔的感觉,今日,患难与共的结发夫妻就要永别了,他好像才懂了失魂落魄的含义,每一行泪都摧肝裂肺,每 一声哽咽都撼动山河。那是相濡以沫的怀念,那是举案齐眉的忧思,那是会令山河变色、 地覆天翻的大悲痛。他呆呆地坐在仪华床前,已不知地暗天昏。 第18章 颁御书胡濙充密使 谨宫壸徐后仪天下(9) 坤宁宫里里外外挤满了人,连门前的石阶上也站满了太监宫女,静静的连一声咳嗽都没有。皇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皇帝处理朝政去了,皇太子朱高炽已在母后床前守了整整一个晚上。大约是在巳时,皇后在太子和众人的呼唤下才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太子,看到模模糊糊中的一大群人,她的唇边才绽出了一丝温存的笑,她用微笑隐藏自己的痛苦,用故作的轻松缓解众人的紧张。 宫女递上了一小碗参汤,徐后摇摇头,高炽轻轻告诉母亲是参汤后她才勉强用了一点。 她有许多话要和太子说,尽管她知道高炽的太子做得很难,但他毕竟是在皇太子的位上, 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有许多事需要他去办啊!好一会儿,她才有了一点儿精神,又强撑着向太子嘱托后事。 “母后一闭上眼,就回到了当年的北平,北平保卫战的一幕一幕总在眼前浮现。不足 一万人的老弱残兵,抵住了李景隆几十万大军的围攻,那是上万将校的妻女们组成了娘子 军,上上下下运送石头、箭支,汲水灌城,对守城的兵士是多大的鼓动啊!那一幕,母后 至死也忘不了。一夜之间,北平变为坚冰壁垒,有她们一多半的功劳。这些本该远离战阵 的妇女,不知多少人就那么战死在了城头上。古往今来,又有几个女人死在沙场?可我北平将校的妻女们舍命保北平、保你父皇基业,慷慨悲壮,什么时候也不要忘了她们!” 高炽跪在母后床前,早已泣不成声。母后是他的依托,父皇的冷眼还有母后的温暖来弥补,母后就要去了,以后心中的痛向谁去诉啊! “儿臣记住了,永不会忘记。”高炽抽泣着,“留守北京时就已奏明父皇,对她们褒奖了,也对死者给予了优恤,今后,儿仍当尽全力使她们的子女有所作为,不辜负母后拳拳之心。” 徐后轻轻点头:“该说的话为娘已和你父皇说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仁者无敌。 诚敬孝谨、善待兄弟姐妹,是你的本分,切记,切记!” 高炽本就十分肥胖的身体,在床前跪得久了,加之多日以来心急母后之病和两个弟弟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急火攻心,说了一句“母后宽心”,就再也抑制不住,干号一声,头一歪先昏倒了,皇后一急也昏了过去。坤宁宫里又是一片忙乱,救太子的救太子,传御医的传御医,好一阵折腾才把太子救醒,徐后却再也没有醒来。 两天以后,皇后徐仪华安静地离开了她所眷恋的大明王朝,离开了她伉俪情深的夫君,带着满腹的牵挂和心事驾鹤西去。一纸邸报把讣告传遍全国。 次日开始,皇帝辍朝三日,大臣们不再上朝,宫城之内素纸白帆,宫城之外垂首低眉。 永乐素服到西角门处理紧急公务,在京文武百官素服到思善门外哭临,行奉慰礼,三日后 丧服各就公署斋宿二十七日;文武四品以上命妇去首饰、粉脂,丧服至思善门内哭临三日, 麻布盖头,麻布衫裙鞋。人才监生、吏典僧道、坊庙耆老素服,三日后丧服到应天府举哀; 内外军民素服三日,就官衙中设堂祭奠;在外禁屠宰三日,在京四十九日;停音乐,祭祀百日;婚姻嫁娶,官吏暂停百日,军民一个月。京城和全国都陷入巨大的悲痛中。 百日之后,在礼部的请求下,永乐开始常服视朝,但朝堂之上的官员们仍然是乌纱帽、 黑角带的浅淡色服饰,退朝后回官署办公,依然素衣素袍。当然,他们当中,有的是做给皇帝看的,有的的确是在表达着深切的哀思,一部分官员甚至在皇后离世的一二年里,卸去官服后仍穿着素服。 皇后魂牵梦萦着当年的北平,永乐于即位第二年即升北平为北京,一直也心在北京, 所以他根本没有心思在南京建陵。皇后去世,入土为安,最着急的就是建起陵地。他早已派人在北京找寻吉壤,故皇后的灵柩用冬日积攒的冰块长期镇放在仁智殿里。 第19章 选吉壤地师斗法力建 北京大臣采巨木(1) “我后圣慈,化行家邦;抚我育我,怀德难忘。怀德难忘,于斯万年;毖彼下泉,悠 悠上苍!”一曲低沉、凄婉、感怀、思念的歌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呜呜然回荡在宫城 里,先是在坤宁宫,而后是在武英殿等所有的宫殿中传开。似曾熟识,又怎能忘?永乐记 起了,是洪武十五年母后马皇后崩世,他回京师奔丧时,宫中追念和颂赞母后的歌谣。 那是一位多么贤德的母亲,群雄割据,征战不断之时,她亲率将士家眷们为前线缝制 衣鞋;立国以后,父皇常常在前朝震怒,回了后宫,她委婉微谏,宛若春风,不知救下多少朝臣;师傅宋濂受孙子牵连将被处死,那是皇子的老师、天下的大儒,母后也急了,不 惜触犯皇帝,将宋师傅救下;听说哪里有灾了,她率宫人蔬食淡饭,还在南京街头设麦饭 野羹,救助那些流亡到京师的人;她从战乱中走来,生活简朴,没有吉礼时,只穿大练浣 濯之衣,虽敝而不忍易。 那一年母后病重,担心父皇杀人,也是拒医拒药,仁德天下及宫人,传为佳话。因而 在她离世后,宫中有了思念她的歌谣,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仪华太似母后了!那隐约而 至、断断续续的动情之曲,像一股清风袭上永乐的心头,他鼻子一酸,又不禁潸然泪下。 “这歌是谁先传唱的?”永乐问。 “奴才听说是坤宁宫的桃朱,大行皇后百日,这丫头还醒不过来,多天水米不进,几次昏厥,太医救过来后,就带头唱起了这歌谣。” 黄俨轻轻禀道。 “你去找她来,朕要见见。” “皇上,桃朱已在殿外等了一个时辰,说是向陛下辞行回乡,奴才见皇上忙着,就没敢打搅。”因为各在帝后身边,黄俨平日里和桃朱接触较多,他虽骨子里不善,但对桃朱 还好,能搭一把手时绝不甩手。 “叫她进来吧!” “奴婢参见皇上。”桃朱随着黄俨进入武英殿,紧走几步,跪在皇上面前,行了大礼。 “你服侍皇后十几年,主仆情深,皇后多次向朕提起,是有什么要对朕说吗?” 桃朱点点头,哽咽道:“皇上,且听奴婢絮叨几句。服侍皇后娘娘也算是我三生有幸。 十几年来,奴婢未曾因小错遭责罚,未曾有劳绩不奖赏,皇后娘娘还时常赐衣赐物说与我们多关照家人。主子待奴婢恩重如山,待百姓恩义有加。陛下登基后,我们从北京南来的 路上,皇后娘娘心忧那些受战乱的地方,一路上不知多少次问嘘问寒。有一家死了父子二 人,房子也烧了,只剩下孤儿寡母病卧路旁,娘娘赐了宝钞和饭食。听说哪儿发生灾荒了, 娘娘就撤去了肉食,也让宫人节衣缩食……皇上,皇后走了,奴婢痛彻心扉,生不如死, 几次欲随之去都未能如愿。奴婢想好了,愿回苏州老家,了此残生,传扬皇后恩德,把宫 中歌谣唱到偏野乡村,也算是对皇后娘娘的报答了!” 桃朱说着,又伏地痛哭起来,泣不成声。 永乐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长跪不起的宫女。皇后崩去百日后仍一身缁衣,团领、窄袖,黑衣下白皙、哀戚的面容冷艳而娇美。永乐心里就是一动。他和桃朱很熟,再 熟,也是一个宫女,他本来可以不屑一顾的,见上一面就是对她最大的恩赐了。桃朱的忠 诚,让他改变了开始的“一由她去”的想法,此时的儿女情长、怜香惜玉代替了他平日的 冷酷,他不再忍心这样一个忠于皇后、这样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流落乡间。 “规矩是规矩,”永乐说,“早过了辞官返乡的年纪,不返也罢,难得了你对皇后的 一片痴心,你是苏州人,和王皇妃是同乡,先在长安宫安置吧,日后朕再做道理。” “皇上,奴婢就想……”桃朱还要说什么,皇帝一摆手,黄俨忙给她使眼色。皇后崩世后,难得皇上今天没有动怒,桃朱再不走,就要惹出麻烦来。桃朱谢过皇上,知趣地走了。 “传廖均卿等三人晋见,着礼部尚书赵羾、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工部尚书宋礼、内阁胡广、金幼孜共来议事。” 第19章 选吉壤地师斗法力 建北京大臣采巨木(2) 皇后的大丧刚过,阖宫上下由于哀痛和心力交瘁而出现的冷清使永乐终日郁郁寡欢, 不得要领。皇后溘然长逝停灵京师不能入土,成了他最大的心事。皇后仪华心在燕地,其 实,他也并不看好这“虎踞龙盘”的金陵,他有着自己的小算盘,自然,也就不能把大行皇后安葬在这里。皇后染病以来,他已密遣挂衔礼部尚书赵羾到北京遴选皇陵圣地。 赵羾是个经历丰富、又深谙山川河岳的人。 洪武年间,他由乡举入太学,到兵部职方司任主事,几年的工夫,就对天下要害厄塞了然于心了,再到刑部、工部、礼部任职。四十多岁的年纪,但于天下形势熟稔于心的所 长,又于堪舆方面独到的见识,受知于永乐,所以,皇帝便将这一密任交给了他,并由侍郎拔擢为尚书,专司其事。 在众多的风水大师里,赵羾选中并推荐了王侃、巫涯、廖均卿等三个在江南有着堪舆 地师之称的名人,永乐见都不见,直接让赵羾带着到北京城周边的山水间转悠,看看三人到底怎么个选择。赵羾一行先后到了涞水的拒马河,房山的小西天、坨里、周口里,宛平的潭柘寺、香山寺,几处地势虽不错,但地脉难寻,最终选出了昌平黄土山、宛平燕家台、 房山的大房山作为大明万世吉壤的备选。赵羾也对三人的所选表示满意。 房山县境内的大房山系太行余脉,峰峦叠翠绵延百余里,圣水河自西北流向东南,群山拱卫,钟灵毓秀,倒也有几分皇家陵园的气势。遗憾的是,金朝已在大房山中腰埋葬了 二十一个帝王,占据了所有地利之先,要建就要破,可为前代修葺陵寝还犹恐不及,焉能有拆陵建陵的道理?于情于理都讲不通,只能暂时搁置。 宛平县的燕家台同属太行山余脉的西山山脉,山峦起伏,连绵不断,林木茂盛,一派蒸蒸日上的气势,清水河水流潺潺,也称得上是皇陵所在的上乘之选。但“燕家台”这个名字不很吉利,总让人把“燕家”和“晏驾”扯在一起,即是万世吉壤,还可以考虑别处, 北京那么多的地方,为什么偏要选这儿呢! 昌平县的黄土山被廖均卿一眼看中并着实地夸赞了一番。这是燕山山脉的分支,首尾八十余里,东、北、西三面群山环绕,南面一马平川,进山处有蟒山、虎山分列左右,似 一户大庭院的门口。黄土山前的康庄村后有一股清澈的山泉逶迤淌过这三山环抱的宝地, 从蟒山与虎山间流出,无论是山形地势,厚土灵泉,都无可挑剔,测勘之后若没有别的不 适,这该是一处上乘的吉壤了。按照礼部尚书赵羾的说法,廖均卿应该是技高一筹。 赵羾领着王侃、巫涯、廖均卿等人在北京周围转了近两年,在南京和北京间又来来回 回奔走了几回,酝酿的有些眉目了,永乐才把蹇、夏等人找来共议,也是初次公开这个秘密。 赵羾是经办此事的大臣,每一个细节他都清楚。蹇义、夏原吉、宋礼、胡广、 金幼孜等虽未听皇上说起过,但这么大的事他们也早有耳闻,几个人行礼后位列两侧,廖 均卿等远远站着,赵羾把遴选的大致经过说了一遍,几个人还是感到意外。 北平虽早已升为北京,但选陵于此,皇上什么意思,难道有朝一日还要迁都北京吗? 真是难猜皇上的下一步举动。永乐并不理会大臣们的心思,开门见山,像是对赵羾等人, 又像是对着其他大臣,他说:“过去所议三处吉壤的事不必重提,你们三人最后都相中了 昌平黄土山这块地方,赵羾也很认同,所上图表朕也看过了。朕在燕邸时也到过那儿,没有什么奇异之处,这‘青龙奇特、白虎恭降’莫不是你们信口胡诌、拿来哄朕的?” 王侃、巫涯、廖均卿一惊,不知皇上为什么突然变脸,慌忙跪下,想自己的辩词。其 实,自从选择陵地那天起,永乐就无时无刻不在全心关注着赵羾转述的堪舆家们上奏的任何一处细节,他不仅是在为皇后、为自己选,也是在为大明,选一处万世的吉壤!黄土山 这个地方他当燕王的时候并非没有注意,作为一个深有韬略的军事指挥者,那里的山水地势一下就把他吸引住了。残元已被赶至塞北荒漠之地,站在黄土山顶峰,再一次俯视眼前的一切,冥冥之中便有了一种亲切感,当时就想着千秋之后要把王陵放在这里。所谓“没有什么奇异之处”,不过是对堪舆师的考验罢了。 第19章 选吉壤地师斗法力 建北京大臣采巨木(3) 可今天,安放在这里的将不是王陵,而是关系大明万世江山的皇家陵园,他不得不慎之又慎,就想着用激将法让眼前的几位地师把黄土山所拥有的优势细细道来,根据他们的堪舆之论,慢慢品味,细细斟酌,下一步,和几个亲信大臣计议后,择日北巡,实地踏勘。 “圣上,蟒山、虎山乃上天所赐,形之于山,灵之于青龙、白虎也!”王侃跪挪几步 首先说话,这个枯瘦的、满脸络腮胡的老头儿,个头儿不高却声震殿堂,虽初见皇上,却没有常人的恐惧,抑扬顿挫,气定神闲。 “郭璞《锦囊葬经》云:生气即一元运行之气,在天则周流六虚,在地则发生万物。 天无此则气无以资,地无此则形无以载。且夫生气藏于地中,人不可见,惟循地之理以求 之,然后能知其所在。葬者知其所在,使躯体得以乘之,则地理之能事毕矣。草民最终也 选择黄土山,不惟其地势所在,更因其生气所存。正所谓神不可知,吾知之也。而气之所 存,皇家有灵之骸骨得之,必可荫及万世子孙。” 王侃说完了,往一旁退退,等皇上肯定。他之所以在地势之外先讲了“气道”,无非是想先入为主,炫耀一下他堪舆学问的与众不同。皇帝面前,各展所长,优胜劣汰,事关一生的荣华富贵。 “地师还看出了什么?”永乐不温不火,看着王侃。皇上的突然发问使他有些莫名的紧张,竟不知是福是祸,本来还有一通宏论,看了皇上的态度,只好先把话咽回去,等等再说。 “草民暂时没有,愿听其他形家高论。” 永乐又把目光投向另外两位。 中等个头、有些偏胖的巫涯看了看身板伟岸的廖均卿,廖却没有说话的意思,直挺挺跪着看着,低头注释殿内的圆柱,目不转睛,像是在发呆。 平日里占尽先机的廖均卿,总给人一种满腹经纶、天地在握的感觉,今天在皇上面前却不急着说话,这让巫涯有些不解,也想腾到后面,但又怕长久冷场皇上发怒,犹豫着, 盘桓着,思绪就有些乱,在心理上还是斗不过廖均卿,只得接着王侃的话奏道:“启禀圣 上,草民以为,阳山利阳向,阴山用阴向,其间不相争错;地势居高临下,负阴抱阳,背 可当胡地北风,阳则沐雨露阳光,善借地势者方定生克之理。黄土山龙昂而虎伏,水流而 木欣,诚万世福泽绵延之地。” 永乐仍然不置可否,廖均卿不能再沉默了,纵然思虑了多日,皇上面前整理起言语来还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理不要深奥,话不能艰涩,皇上和几位大臣不是专意穷尽风水的, 只把最普通的阳世道理说出来,最明白不过。 他这么猜测着,抬头奏道:“方才两位形家各有高论。草民以为,阴阳同理,天子陵寝当同皇上视朝,须拱、朝、侍、卫四全。原其所起,即其所止,在于形势。若皇上宝陵 建在黄土山前,便是依山面水、气象万千之势。往细里讲,黄土山诚如皇帝之宝座,居高 可以远眺前览,极目千里,俯视之下,田园漫漫,河水潺潺,一派耕种忙碌的景致。两侧 山丘如侍臣之近备顾问,谈笑之间,天地宏论,乾坤在握;再继之两侧群山,则如文武朝 臣之列班,星宿云集,欣欣然矣!群山环抱之尽处,左龙右虎两山守住门户,如虎贲之士 昂然挺立,是所谓‘青龙奇特,白虎恭降’。两只奇兽,昂扬东西,卫我皇陵天祚,奉我 天朝不受夷狄之扰。粲然远眺,一湾清波载万千珍珠迤逦南去,滋润我地脉厚土,寓意我 大明永无水旱之虞。皇上升北平为北京,诚为奠万世之都,一处地势,拱、朝、侍、卫全 了,实在难得,这黄土山乃天赐我大明之圣地,若得垂青,则陛下幸甚,大明幸甚矣!草 民在此,则先为千秋的皇后娘娘祈福了。”说罢,俯身拜了三拜。 廖均卿虽是在为皇家选择陵地,一腔肺腑之言倒像是为皇上尽一个大明臣民的忠心, 深入浅出,高谈低论,仅此就远高于王侃、巫涯,尤其是以阳喻阴的宏论,深深打动了永乐。但说来说去,都是在嘴上,在纸上,只有到了实地,两者印证,才能验其所言。不惟为选陵地,几年前一路南下,杀奔南京,也该回北京看看了。 “几位形家所言,道尽黄土山之优势,朕如临其境,感同身受。然黄土山可否作为皇后之陵寝,朕与大臣详议后,还要实地踏勘再定。卿等下去,由礼部安排再去昌平,将黄 土山周围地势地貌、百姓居址详细绘图,且查勘龙穴、砂水之相配,拘忌所在,再行报来。” 三人本是不同的归属,如今也不得不一同做事。叩头谢恩毕,退出武英殿。时光已交巳时,永乐有些困乏,打了个哈欠,叫黄俨安排午膳,陪同皇上的几位大臣也早已饥肠辘辘。黄俨估摸着皇上要留膳,早就让御膳房备好了。工夫不大,一个个小食案抬上来,众 人边吃边议。 第19章 选吉壤地师斗法力 建北京大臣采巨木(4) “云翰的差事办得不错,” 永乐道。廖等三人由祠祭司带往礼部用膳,赵羾受到褒奖, 留下来陪皇上一起用膳,想不到皇上的第一句话就是夸他,“接下来,你和三人还去黄土 山,一步一步踏验,别听他们一个劲叫好,最重要的是看‘忌’,此处建陵的大忌是什么。 走得要远一些,方圆八十里可用,一定要走出一百八十里,百姓搬迁事小,地脉犯冲事大, 有什么事情要如实告朕。” “遵旨!”听到皇上赞许,赵羾有些激动,这两年的辛苦终是没有白费,他忙起来给皇上磕头谢恩,“是陛下洪福齐天,上天眷佑,才有这么顺利,臣尽职而已。按皇上旨意, 下一步,就是把昌平走上几遭,也要验证此地是否有忌,请皇上放一百个心。” “好,好,朕就静候佳音了!” 赵羾受到鼓励,面露微笑。 “陛下要到北京,北京的宫殿得先收拾一下,否则和天子之尊不称啊!”一直在一旁静听的胡广道。作为御前近臣,这是他首先要考虑的,不能让皇上住进当年的王宫,改成 行宫,也要有个皇宫的意思,诸如改换殿名等。 永乐点头:“朕自永乐初年升北平为北京,总想着让它有个‘京’的样子,但朕首先 想到的,是恢复战乱以来山东及北京周边凋敝的民生,再加上江南水灾,河南等省蝗灾, 就搁置了。这两年天下承平,国力渐复,今年秋粮又丰收在望,朕就想建建北京,一则朕 去了有宫可居,二则大臣们有地方上朝,三则也让北京的百姓有个居‘京’的感受,诸位 爱卿以为如何?” “理应建设。”赵羾说。 嘿!胡广都觉着自己的话多余了,想不到竟勾出了皇上建北京的念头,吕克声倒跟得上。皇上一会儿一个主意,改个宫名的事,却变成建北京,着实让几个人犯难了,尤其是户部尚书夏原吉。他觉得,这国库刚刚宽裕一点,该是与民休息的时候,皇上又要建北京, 那毕竟是‘京’,不大兴土木不是建。再说,皇后的陵寝也要建了,又该要多大的开支? 但一时还想不出个阻止的理由,故低头不语。 夏原吉原本对神灵、风水乃至佛道一类的东西毫无兴致,也听说过《锦囊葬经》之行 山、卜宅无所不中的奇谈,可想起来又不禁好笑。据他所知,《葬经》之着者郭璞为他自己所卜墓地当为吉中之吉,可结果呢?一则未闻其后世子孙有贤能者着称于世,二则却不 能使他自己避开杀身之祸,吉壤又有何用?倒是他的《葬经》和几篇词赋流传下来,真真 的墙里开花墙外香了。但这种事,又怎能当着兴致很高的皇上说破呢,皇上嘴上虽说是为 皇后选陵,那一定是为大明的千秋万代在选。 心里虽这么想,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听了一上午,才知道这里头还是有一些门道的,但 想着他由一个父亲早丧、母子相依为命的穷学生而成为尚书,迁出老家,父亲另葬,想不出自家的风水在哪里。 蹇义在考虑着南北两京上朝理事,这官员怎么安排?前两年,根据原吉的建议和吏部 的考核,刚减了一些闲差的,对仓场也进行了清理,是不是还得增实职的?本朝以来各部尚书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或三个,虽各有侧重,但一部之内政令不一之事也常有发生,若南北两京上朝,部权之争会不会更烈? 工部尚书宋礼早盘算着皇上要建北京,他考虑的却是缓上几年,最后事半功倍。见几个人都不说话,他忙顺着皇上说:“陛下之意甚妥。洪武初年,又是战乱,又是拆毁,北 京着实不像个样子,不建不足以当‘京’之名。然建筑宫阙首要是巨木采伐,北京周边山 林稚嫩了些,怕是没有几个可用之材。要采千年巨木,非要到湖广、四川之深山老林不可, 从进山、铺路、运出,没有个几年的光景不行。所以臣想,先不要征丁调人建筑,还是从 采木着手,备齐巨木再动工不迟。” 宋礼几句话就把工期推迟几年,夏原吉、胡广心中称赞却不敢表露,一想起采木也要动用不少百姓,又有些沮丧。 听了宋礼的话,永乐犹豫了,原只想着建,却未曾考虑这么多,如此看来,真要准备几年才成。但建北京是早晚的事,晚建不如早建,用几年工夫采木也不算长。想到这儿, 他把大胡子一甩道:“言之有理。你大本雷厉风行,话到手到!工部又于中国之山川大泽 最为知晓,就由你董理这采木之事,至于左右人手,你拟出名单,朕看过后由蹇义调剂, 所需钱粮由原吉调拨,所在各布政司招募民夫。至于怎样运输,如何运到北京,走水路、 走旱路,你宋礼是工部尚书,一切都交与你定。” “谁出主意谁承差!”宋礼心中咕哝了一句,但他想着,皇上决不会把这个差事派给 胡广、金幼孜,更不会给夏原吉,也就心安了,忙跪下道,“臣绝不辜负陛下重托,及早将最好木料运到北京。” 第19章 选吉壤地师斗法力 建北京大臣采巨木(5) 永乐摆摆手让他起来。廷议已毕,膳也用过,几个人退下,回衙理事。 永乐开始在殿中踱步,好一阵子,才命黄俨将少师姚广孝、兵部尚书金忠及以相见长的太常寺丞袁珙找来,和盘托出了北京昌平建陵之事。几人都是心腹,过去又都在燕邸共 事,或到或听说过黄土山,便无所顾忌,各以所长,又是计议又是卜筮,一通折腾。道衍 最懂皇上心思,且一言九鼎,他点头称是,永乐也就放心了,这才决定择日北巡到北京实 地踏勘。刚要歇息,通政司又转来了镇远侯顾成发自贵州的折子,永乐从黄俨手中接过来, 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奉了皇上旨意,工部尚书宋礼率吏部侍郎师逵、户部侍郎古朴、刑部侍郎金纯,主事柴车、修撰曾棨、御史顾佐等官员溯江西上,不到十天工夫已到江西境内九江的江面上。 江风带着微微的寒意轻轻吹来,鼓动着无数细浪轻抚着船舷,竟不知是阻止还是欢唱。大 江中,白帆片片,樯桅点点,处处是忙碌的身影,也有鱼儿来凑趣,不时从水面跃出,炫耀自己的勇敢和肥硕。宽阔的长江正用它博大的胸怀包容着世态百相,记载着世人的辛苦甘甜。 望着一泓清澈的江水和夕阳下金黄的江面,看着远方已化作星星点点的渔船,宋礼忽然生出了一种“渔舟唱晚”的欣喜:“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万里探 父的心境与自身背负皇差披荆斩棘的壮志有一种天意的不谋而合,然而,王勃的不值一提的私情却留下了千古传颂的《滕王阁序》,而他建设北京、万里采木这样的大事能给后人 什么口碑呢? 一声沙鸥的叫声,把他从沉思中唤醒,看着远处朦朦胧胧的九江城,转身对身旁的三位侍郎道:“我等奉皇上差遣采木,完的是皇差,报的是君恩,皇上虽说了花上几年的光 景也不为过,然老夫一路思忖,宁早不晚,宁春不夏,耗到什么时候也是民力、国力,早 一日完成,则北京早一日建成。适逢秋末,正是农闲之时,到省府见过三司官员,筹划齐整,聚齐了人,若天不甚冷,可以考虑冬季进山。” 冬季进山?令三位侍郎吃惊非小,江西的罗霄山、湖广的神人山,常年积雪,人迹罕 至,冬日采木,可有先例?未等他们开口,宋礼继续道,“我们几人各掌一方帅印最妥, 每人担纲一份差事,分别到江西、湖广、四川三省,速度就快多了,诸位以为如何?”金纯、师逵和古朴都是勇于任事的人,宋礼之所以选择他们,也正是基于此点。 “惟大人马首是瞻,”师逵略一犹豫,马上表态。他人高马大,嗓门洪亮,黑铁塔般 的身躯,很有武将的气度,脾气秉性和宋礼差不多,天不怕,地不怕。一声怒吼,吓跑过 老虎;旬余处理积案上千件,感动过太祖爷。从官场一路走来,竟不知何为得罪人!此时, 他早把冰川积雪的思绪扔在一边,一门心思地想完差,高声道,“敬请大人宽心,我师逵 从国子生起家,官至侍郎,不置家产,也从无所惧。咱马鞭一扬,调门一高,那巨木还不 乖乖地躺下来。” 望着他黑红的脸膛,直插云鬓的剑眉,宋礼顿觉有了力量,笑道:“甚合吾意。师侍郎字九达,比四通八达还多一达,去兵部管驿站准保天下四通九达。”几个人一起笑了。 师逵说:“不瞒大人,我在兵部的三年多还真管驿站,皇上是何等聪慧之人,几年下 来,新建驿站就有一百多处,东迄辽左,西南至乌斯藏,南及云、贵,数不胜数。今日, 我等在这大山里也要多修驿道,路通了,商贾进来了,哪怕是人云亦云,亦步亦趋,久居深山的人才能长见识,积财富。” “九达果然见识不凡,文质、德修于此有何见教?”见古朴、金纯一直未语,宋礼心中掠过一丝疑问,挑来挑去,却挑来了两个不相为谋的人吗? “急着进山,会否有欲速不达之嫌呢?”古朴微微一笑道。 古朴性格温和,做事稳妥。洪武年间由太学生起家,既有到各州县清理田赋图籍杂役的经历,又曾在五军都督府断事理刑,官场履历使他深知百姓、军士之艰难。他了解眼前宋礼和师逵两个高大的汉子,说起干练和廉洁,洪武朝不敢说,整个永乐朝的朝堂上此二人怕也是数一数二的,两个人不仅长相相似,做事风格也极相近,常有雷霆万钧、摧枯拉朽的气势,故而在恤悯百姓上就差一些,易成事而口碑差。 皇上的安排真是天衣无缝,有两个雷厉风行的,又有他和金纯两个稳健的。不错,既要办皇差,也要恤百姓,两者相辅而成,舍其一点,结局都不好说。 “宋大人初衷不错,可以早日交差。我在想,江西罗霄山、神冈山、铜山,湖广神人山、樊山、大别山,四川青城山、鹿头山、七盘山,哪一山不是人迹罕至,瘴气遍布,野兽横行,蛇蝎丛生?我们募人,虽说以山中人为主,要募集十数万人,也怕地方官员不遂我意,为丛驱雀,为渊驱鱼,不分老幼悉数赶上阵来。我意募人可慢些,但一定要精壮, 要有挑选的工夫,不能一窝蜂,要确保募一个,行一个。” 第19章 选吉壤地师斗法力 建北京大臣采巨木(6) “在下之意和文质相近,”白净脸、书生气十足的金纯道,“绸缪于未雨,枕戈而待旦, 准备充分,进展也慢不了。一则要和户部夏大人多通气,除粮米外,医治蛇蝎咬伤和避瘴 去暑、还有防冻伤的药一定多备些,否则,木还未采,人先折了,如何交差?二则和各省都司多要些官军,民丁手无寸铁,遇着凶猛野兽无能为力,有了官军也就有了主心骨。” “行,两位菩萨所虑甚周。”宋礼也察觉了皇上用人分寸上的把握,就像朝堂上文武搭配一样,恰如其分。他说,“我就给皇上写奏章,就近调官军参与;跟原吉要药品;募 人之事已移文各布政司,要精挑细选。” “十数万人的用度也是大问题,”师逵道,“再用一二万人运送粮食和日常用品就划 不来了。依我看,召寻商贾入山,运粮、运衣、运药材,只要让他有利可图,再难、再险他们也会去,有这些人穿梭来往,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看来是我老宋慧眼识人,皇上英明决断,来了三位诸葛亮,天作之合!这份差事当不在话下了。三省山林众多,我意先从近江、近溪水之大山入手,以节省运力,事半功倍。 采木之后,大者独根,稍小者两三根编成排木推入水中。工部移文,由所经辖区照料,最 后汇入大江中,走运河北上,运河不通的地方就走旱路,工部的官员们也不全是吃干饭的, 让他们去想办法吧。” 宋礼的眼前仿佛已见大木顺江东下,又在漕船的拖运下北上,稳稳落在北京通州的仓场上,一片喜悦之情。圣命在身,他的几个搭档如他所愿,得心应手,为皇上早日伐到足够的大木,完成皇宫的建设,已拧成一股绳。 “今晚我们宿九江府,”宋礼意味深长,“就此作别,古侍郎带兵部主事柴车留江西。 你的脚下是大江,眼前就是这乱云飞渡的庐山和飞流直下的银河,赏着美景就交了皇差了。 明天,我和九达前行,到武昌再作一别,这湖广的祝融、天柱等山峰最为奇美,秀木必多, 就把它留给师侍郎和状元公曾棨,一边写诗一边伐木吧;我和金侍郎、御史顾佐去偏远的 四川,赏一赏峨眉的奇景去。每个人独当一面,各负其责,最后看看,哪一省采的巨木多。” “当然是江西了,”三十左右岁的柴车道,“江西最近,抬脚就进山了,我又是柴车, 运得也会最快呀!”众人被他说得哈哈大笑。 说话间,大船已到九江岸边,阵阵细乐传来,江西布政司及按察、都司等三司衙门和九江知府已得了快报在江边候着,宋礼等人款步下船,向迎接的大员还礼,一阵寒暄后, 接入九江府衙,盛宴款待各位钦差大人。 待宋礼最后一个来到四川成都时,已是秋冬之交的九月下旬了。早接了圣旨的四川布政司作很快,已让招募的数万人慢慢赶往川西北大山中集结。气候尚可,并不寒冷,宋礼不再考虑冬季冰雪的事了,带了金纯、顾佐赶到了川西乌蒙军民府境内的凉山。不过, 眼前的情景还是让他吃惊非小。 虽已过了雨季,但凉山的雨就像是婴儿的眼泪说来就来,响晴的天瞬间雷雨滚过。遮天蔽日的巨木和密不透风的灌木中,层层落叶和苔藓在脚下噗噗作响,散发着陈腐、难闻的气息,加之地上的泥泞,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深涧,只听见水在响,却看不见水在何方,一不小心人就不见了踪影。树丛后面不时传来动物的喘息声,却看不清是老虎还是 黑熊。因为年久失修,仅有的一条进山的小路也被雨水冲成了一道道深沟巨壑,有的竟连个路的影子也没有了。有些地方,半个山都坍塌下来,河流改了向,根本不辨道路。更有奇的,向阳山坡暖阳融融,山花还烂漫着;背阴山坡冰封雪冻,寒冷刺骨。 宋礼从四川布政司募来的六万多人中选出六千年轻力壮的大汉作为前队,又把前队每三百人一拨分成二十小队,每小队由一名小旗官或一二名官军率领,从当地找了土人做向导,轮番上阵,先做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兵家常事。 遇上个糟朽的独木桥,就放倒它几十棵树重新搭成能并行二十人的大桥,遇到溪水大 河,就扎它上百个木筏子在岸边备着,前队前进多少,后队就跟进多少。其余的五万多人也不能闲着坐吃山空,从中选出数十个精明的跟着金纯从附近的各府、各县招揽商人,许 以重利。商人们来了,吃穿用不愁了;剩下的大部分人分成几百个小队由顾佐和四川都司的佥事刘达及几个卫所的总旗、小旗、老兵带领,在附近方圆上百里的山间转悠,撒出去的人多,转的面也就大。 第19章 选吉壤地师斗法力 建北京大臣采巨木(7) 功夫不负有心人,真就见到了七八株、十五丈左右高、三四个人才能合抱的巨树。宋礼大为感慨,赶至现场,望望周围群山,对着一个最大的巨树虔诚祷告:“是上天佑我大 明,大队人马尚未全面铺开,就有巨木献瑞,待奏明皇上,他日一定封此山为神山,建庙修宇,使山神、树神永享人间香火,宋礼这就伐木了。” 他一边说着,深深一躬,一挥手,一个干瘦的叫侯七的人猴一样窜到了树顶,系上了大绳子;另几个人上来,从三个方向开始拉锯,十几个人用了整整一天的工夫才将巨木放倒,又修剪了半天,直到第三天才由一个叫和尚的率几十个人垫上一段段小圆木像走木轨 一样在新辟出的山路上运下山去。 山路时陡时缓,缓时,需大家一起用劲靠肩膀往前推;陡时,那巨木会像离弦的箭, 瞬间工夫冲出数十丈远,一个民夫因躲闪不及被大木压死,几个人受了伤。压死的人在山坡上草草埋葬,和尚打听出其家乡所在,报告尚书后让当地官府给了十几锭宝钞算是了事; 受伤的人则简单包扎一下,继续运木,用了二十多天,才把巨木推入金沙江中。 宋礼一算计,众人现在还不算进山,从伐到入河就要一个月,进了大山中岂不是更慢? 他把御史顾佐和佥事刘达找来说:“伐木和运木进度太慢,我们最远,皇上何时才能见到四川的大木?记着,不管大队小队,都安排官军带领,从民夫中再选一两个人辅领,从现在开始,三十天的光景压缩到二十五天为准,二十四天内有赏,天越少赏越大。以后路途长了,也要细算,从吃饭、睡觉、如厕上省时,我这个尚书说什么也不能落在侍郎们后面吧。” 佥事刘达是个矮壮的黑脸膛汉子,额头的刀伤疤痕,粗长,淡红色,竟像一条凸起的 横肉。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一招一式间,都透着军人固有的狠劲。他早年曾在顾成麾下, 随大将军傅友德征讨四川的大夏政权,伤后就留在了成都左卫。 宋礼的话正合了刘达的心思,他讪笑一下,额上的疤痕也跟着爬动起来,甚是唬人。 “宋大人也是个急性子,”刘达说,“我看这些募来的民丁也不甚中用,官军又没那么多, 你说的法子最好,由官军领着,让慢的快起来,快的更快些。受伤掉队的,给几个钱打发走算完事,兵不在多,而在精嘛!” “就按你说的办,还有话要说吗?”宋礼、顾佐都看出了刘达只说了一半话,估计他下边就是要伸手了,没关系,功必奖,过必罚,早一日完工多拿些钱粮又算什么,背着抱着一般沉。 “那我就直说了,”刘达在川二十年,蜀王朱椿重教化而不重弹压,很让他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看到宋礼的行事风格,立马就觉着脾气相投,两人的关系一下子近了。 “宋大人,官军的模范作用自不待言,我意,赏赐少了,这兵就不好带。一则军兵们有家有业,虽说能屯田自养,生计并不宽裕,领了这采木的差事,谁不想多得些宝钞呢? 我不是在给我争,实是弟兄们提着头打仗,拼着命干活不易啊!” 一席话说得宋礼、顾佐大为感动,宋礼拍拍刘达的肩膀:“放心吧,我是不会亏待弟兄们的。” 从第二天开始,各小队都安排了官军,原来官军十人一组的,现在都改成了三四个人, 有官军领着,从伐到运的速度确实快多了。搜寻、砍伐大木的数万人中,不断出现被毒蛇猛兽咬伤或是中了瘴气的,虽然采集了大量防着蛇蜴毒虫叮咬的药品和防瘴用的防瘴散, 还是不够用。突然之间,瘴气就弥漫过来,对面都看不见人影,连当地土人自己配的防瘴药都用上了,还是不够。 进入冬季,毒虫少了,严寒开始折磨民丁,不断有冻伤、冻残出现。路越修越长,因为劳乏过重,不断减员,再无可挑选的精壮,只能轮番着上去。就这样每天向前推进着, 推进着,从冬春到夏秋,随着采伐大军的深入,一条通往大山深处的道路一天天变得悠远 而绵长,在撼天的劳动号子和人来人往的喧嚣中,大山的深邃和道路的崎岖不再神秘。人们一步步走进了川中这些名不见经传、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伐的伐,运的运。 路通了,路上的人也开始络绎不绝,金纯的成功招商,使山外的粮、衣、药等生活用品随着商贾的光临陆续进入每一处伐木的场子,滚滚巨木下路后源源不断地顺着大江向下游走去,再汇合了湖广、江西的巨木,在大江中形成了一道靓丽的木排风景线。 北京未来的皇宫有了赖以支撑的擎柱了。 第20章 二田仇杀黔东震动 老帅智取贵州建省(1) 贵州与四川、云南、湖广三省交界,因境内贵人峰得名贵州,秦时,此地曾立黔中郡, 故简称黔。黔地多山且地势陡峭,丘陵、盆地、深谷林立,一向被称为“地无三里平”的 所在。元时,贵州分别隶属于湖广、四川、云南三省,并不是独立的辖区建制。大明洪武 十五年正月,太祖皇帝首置贵州都指挥使司,执掌一方军政,但其民政仍由当地几大土司 管理,互不统属。黔东北是思州和思南宣慰司,隶属湖广;黔西北是居于水西的贵州宣慰 司,隶属四川;黔西南的播州宣慰司则隶属云南布政司。 名义上都在大明管辖之下,但当地苗、彝等土人头领为争夺田地、人口、财富,曾长年累月相互构兵,制造事端,搅得百姓鸡犬不宁,官军一到即无影无踪,官军一撤仍剽掠 如故。一方是老百姓诉苦的折子,一方是土司自辩的奏章,弄得朝廷也很头痛。洪武十八年夏,太祖再命久经沙场、性情温顺的信国公汤和随楚王朱桢进军贵州平乱。 楚王既对军事毫无兴致,也不明白父皇为甚要他带兵,刀来剑往,鲜血淋漓的,他不乐意,因而,只远远地坐镇武昌王府,不肯到贵州来。汤和只得自率大军前进。一路上, 他已然了解到前次进兵无果的原因,故在入黔后并不急于进剿,而是指挥着数万官军杂处 在苗、彝间,见缝插针,开始屯田,并让士兵用中原方法帮助土人耕种,拉出了一个久扎不去的架势,因为安定了,当地百姓十分欢悦。 光阴长了,军兵和土人混得厮熟,彼此来往,亲如一家,带头闹事的和帮衬闹事的被抖落出来,汤和看得真切,一网打尽。士兵留下继续屯种,和当地百姓互为婚姻;他则回朝复命,交上兵权,贵州此后太平了十几年。 汤和和朱元璋是自幼一起放牛的小伙伴,最懂当了皇帝的伙伴心思,他以“犬马齿长, 不堪复任驱策”为由,解甲归田、颐养天年去了。太祖大为赞赏,为他置房购地,添置资财,为表示信任亲近,还偶尔让他披挂上阵。 汤和卸任的十多年后,也就是到了洪武末年,贵州军备松弛,土司势力膨胀,尤其思州和思南仇杀,震动整个贵州。永乐一即位,就把老将军、镇远侯顾成派到这里。 “工部侍郎蒋廷瓒参见镇远侯、顾老帅。” “蒋侍郎快快请起,坐下说话。”顾成在他的帅府里接见了朝廷派到贵州勘问思南、 思州两个土司构兵一事的蒋廷瓒。 蒋廷瓒落座,端详眼前年近八旬的老帅,钦佩之情油然而生:簇新的龙头凤尾麒麟袍子明亮光鲜,须发皆白而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一派赳赳武夫的气概,丝毫未有龙钟老态之感。 “大帅气势不减,直令晚生敬佩。”蒋廷瓒言道。 “过奖,过奖,可不是当年太祖驾前的亲兵了,人老了就是老了,我已两次向皇上请旨告老还乡,皇上不准,也只能支应。” “老帅谦逊了。皇上慧眼,既留侯爷,就有留的道理。” 双方寒暄了一阵,蒋廷瓒开始切入正题:“顾侯爷的奏疏皇上十分重视,按老将军所说,二田仇杀,渊源由来已久,震动黔东,甚至波及湖广、四川,情势非同小可。皇上不 愿轻启兵端,今令我来,无非是深入二司,见见田琛和田宗鼎两个宣慰使,厘清情由,三 头对案,说和两家,安我边僻,静我黎庶。明日我就前往,不知老将军有何见教?”蒋廷瓒欠欠身谦逊道。 顾成捋了捋花白的长髥,半闭着眼,若有所思:“皇上仁明,于边鄙土人不想兴兵, 才令老夫镇守贵州,就是看老夫这快两把的年纪了,老成持重,万事和为贵啊!老夫从洪武八年就调守贵州,于土司、于二田实在是太了解了,不杀人是平息不了二田仇杀的。” 顾成站起来,往远处望了望,慢慢讲起了田氏的来历。 原来,黔东北田氏的始祖田宗显,陕西蓝田人。早在隋文帝开皇二年,黔州苗夷屡叛, 边疆不宁,文帝即授田宗显黔州刺史,奉诏征讨。这田氏虽远道而来,也真是不辱使命, 入黔州后连战连捷,一直追敌到一个叫石马的地方,见这里山水秀美,土地肥饶,城郭景然。遂上奏朝廷,建了庸州,田宗显就把黔州刺史的府衙设在这里,连家小也搬了来。 田宗显治黔后,化解不少冲突,政治清平,社会安定,民夷咸服,从此长期居住下来, 慢慢的竟由客家人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土家人。唐太宗贞观四年,在此地置思州,田氏又开始统治思州。五百年后的宋徽宗大观元年,田氏子孙田佑恭请求内附,愿为王民。此人在当地土人头领中最有见识,修书编志,追溯历史;弘扬教化,创办鸾塘书院,还多次为朝廷征剿叛蛮,在北宋朝廷危机时也曾率兵北上抗金。 第20章 二田仇杀黔东震动 老帅智取贵州建省(2) 元朝初年,田氏子孙田谨贤降元后任思州军民安抚司安抚使,后升为宣慰使,田氏地盘不断扩大,其势力已由黔东北扩展到黔东南一带。到明初时,若从其入黔的始祖田宗显算起,田氏统治经历了隋、唐、宋、元等多个朝代,历时八百多年,世袭罔替的岁月之长远追周代,子孙遍及黔、川和湖广各处。 元末,群雄混战,思州宣慰使田仁厚静观时变,要想把祖宗的家业传下去,就要找一个强硬的靠山,眼看着大元气息将尽,群雄中朱元璋出类拔萃,故大明尚未建国,他就悄 悄写了降书顺表脱离大元,归到朱元璋旗下。 时朱元璋战事正酣,无暇顾及偏远夷人,遂封田仁厚为宣慰使继续统辖思州了事。但田仁厚的堂叔、思州下辖的镇远知州田茂安,既不满堂侄田仁厚的统辖,更对他归顺的主子不屑一顾,于是,偷偷把自己的地盘献给了在四川称雄的大夏皇帝明玉珍。明玉珍也不含糊,干脆新建思南宣慰司,以田茂安为宣慰使,儿子田仁智等各有官职。这样一来,原思州分为了思州和思南两个宣慰司。 眼见着自己的地盘分出去,田仁厚也不再仁厚,雷霆大怒,统兵攻破思南的老巢龙泉 坪,一路斩杀,田茂安抱痛而亡,田仁智在外仅以身免。田仁厚退兵后,明玉珍仍以田仁智为思南宣慰使。两家从此结怨,势同水火,仇杀不绝。 洪武初年,大夏灭亡,田仁智也归附了大明,明太祖也不得不承认既成事实,授田仁智为思南宣慰使。双方矛盾越积越深,不时构兵或怂恿属下袭扰,打打杀杀不断。 洪武末至永乐初,田仁厚之孙田琛袭封思州宣慰使,田仁智之孙田宗鼎袭思南宣慰使。 中原有靖难之役,朝廷无暇远眺,思南宣慰使田宗鼎与副使黄禧结怨,朝廷以田氏世守其 土,于是改授黄禧为湖广辰州知府。不久,田琛与田宗鼎为争砂坑朱砂,再次开战,田琛遂与原思南宣慰副使黄禧勾结,自称天主,黄禧为大将,步三十多年前爷爷之后尘,率兵再次攻陷思南。田宗鼎挈家逃走,未及逃脱的一律斩杀,又掘其祖墓,戮其母尸,子女财帛一并掠去。 思南一脉的田氏自元末遭劫,几十年后又一次遭受灭顶之灾。田宗鼎痛不欲生,上奏朝廷,永乐已经即位,遂降敕田琛和黄禧赴京面质,两人不知新帝之威权,借故推辞,不肯前往。盘桓了一二年,顾成意欲出兵平乱,请旨朝廷,永乐不愿轻启战端,深思熟虑之 后,才有了蒋廷瓒的贵州之行。 “皇上有旨,蒋侍郎一定要去了,只是这二田已经杀红了眼,黑白不分、蛮性不改了。 你虽朝廷命使,也难免蹈危,由老夫营中选出百十名有些手段的精悍兵士,由我的亲兵头目顾长岭统着,护卫你去。话要精辟,还要威严,点到为止,别想着一蹴而成,不管结果如何都要速速直达皇上,皇上会很快有旨的。” 顾成叙说了田氏来历和仇杀缘故,把话题转到了蒋廷瓒的出使上。他虽已看出蒋廷瓒此行的结果并不乐观,能劝和当然更好,也就不再说什么,毕竟蒋廷瓒皇命在身,思州和思南无论如何是要走一遭的。多少年的仇怨,听朝使劝说而息兵解怨?几乎无望。所以, 自上奏那天起,顾成就在盘算着怎么尽快地收拾二田,稳定贵州,来日圣旨一下,兵不血刃拿下思州和思南最好。 “顾侯爷虑事周全,晚辈谨记就是。”蒋廷瓒刚到贵州,于黔东北、东南之境况也只 道听途说,略知一二,听了顾成的介绍和安排,自然没有二话,遂承道,“我明日即往思 州,先会会这个竟敢僭称‘天主’的田琛和把辰州官差丢在一旁助纣为虐的黄禧,看他们 有何话说。再去思南找田宗鼎问话。按老将军所说,之后就回京复命,亲兵返回。”言毕 站起,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 “好!有我大明天使的气度,一定不辱使命。”看着蒋廷瓒高高大大的身板,顾成赞道。 蒋廷瓒走后,顾成便按自己的思路和长孙顾兴祖一起秘议进剿二田的方略。打了几十年的仗,且年轻时就在云贵一带征战,夷人好斗的秉性使他对二田已看到骨髓。但兴祖有些奇怪,问道:“爷帅怎就那么有把握,二田不听劝说,皇上会同意出兵呢?”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先做准备为好嘛!”顾成一捋雪白的长髯,“广西、云南、 贵州、福建等诸郡夷人最多,而贵州最乱,洪武以来叛服无常。今上遣我来,一则因我多年在贵州镇守,熟悉土人;二则因我年长沉稳,不嗜杀戮,平乱之时只诛渠魁,蛮夷帖服。 而今二田,手握重兵,几代仇杀,不威之以武、迫之以兵,则不足以平乱。蒋廷瓒一介书 生,凭三寸之舌焉能劝和两个杀红了眼的刀来剑往之人?” 顾兴祖更加迷惑,跟随爷爷近十年,爷爷的谋划方略他还是不能完全明白。既不能劝 住,又何必去劝,多此一举,或可贻误战机。但他不好指责爷爷,更不敢指责皇帝,眨巴着眼睛闷头不说话。 顾成看出了他的心思,言道,“你也是涉猎书史之人,应该明白‘先礼后兵’的道理。 皇上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又是从刀锋箭雨里走出的,什么看不明白?一纸文书曾说降过不少草寇、海寇,因而免了征战、流血。此番蒋廷瓒之行,当然说和了最好,说不和不就‘师出有名’了?你还不明白我遣顾长岭护卫的意思?” 第20章 二田仇杀黔东震动 老帅智取贵州建省(3) 顾兴祖这才转过磨来,思虑总比爷爷慢着半拍 , 他拍拍脑袋 , 表示叹服。他在贵州都司任职佥事,原曾想亲自随蒋廷瓒走一遭的,但被爷爷阻止了,他的父亲顾统让建文杀了, 顾成实在是担心长孙再有一点点不测,那真就无颜以对逝去的先人了。 顾成先世居住在湘潭,祖、父两代都是以驳船为生,往来江淮间,结交了不少江湖英雄, 为便于生计,迁到了江都。顾成年少时,先是到一家私塾里学了几年,实在感觉枯燥无味,年长几岁后开始和祖、父一起摆渡。常年舞动沉重的双桨,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十三、四岁的时候,个头就超过了父亲,且膀大腰圆,两臂能举数百斤的重物。一位江湖义士看出 了他的习武之才,遂教他演练沉重的大槊,只三两年工夫,顾成纵马横槊的本事就已炉火纯青。 这一时期,红巾军如燎原之火红遍大江南北。朱元璋率兵渡江,以金陵为中心,与群雄角逐,略有优势。在父亲的鼓励下,顾成毅然投到朱元璋麾下,准备干一番光宗耀祖的伟业。朱元璋见他高大伟岸,臂力过人,心下十分欢喜,接着,又让他试了试挺槊纵马的马上功夫,院外一棵半尺粗的柳树被他一槊打折,朱元璋大为惊奇,当下留在帐前做了亲兵。 一次外出时,乘坐十几个人的小船搁浅在沙洲上,顾成一个个把朱元璋等首领们背上 岸,自己则一较劲,扛起小船送到岸边,惊的众人称赞不已。朱元璋觉着,这样的武勇之士不上前线实在可惜,便让他随大将徐达攻取镇江,顾成第一个登上城头。此后十余年间 的大小数十战,战战有功,洪武四年随大将军傅友德攻伐蜀地的大夏,擒元帅以下二十余 人,大夏灭亡,他升任成都后卫佥事。洪武八年调守贵州,不知多少叛服不常的土人头目 成了他的槊下鬼。 颖国公傅友德征伐残元梁王最后盘踞的云南时,他又任前锋,攻克普定后,傅友德令他列栅守营,傅率大军进发后,想不到大营周围聚集的数万敌兵迅速将大营团团围住,而他的守营人马不足一万人,万分危急。顾成并不惊慌,采取了旌旗猎猎的虚张声势之策, 营内鼓角相闻,军营整肃如常,敌方果真摸不清底细,疑惑之际,大胆的顾成却率十几个 亲兵出营了。 就在数万敌兵惊诧之时,一声号炮,飞将军的顾成像当年的常山赵子龙一样,匹马单 槊,杀入敌阵中,片刻间撂倒近百人,营内守军鼓噪而出,元军阵脚大乱,仓皇逃走。云南平定后,他升任指挥使,洪武十八年再守贵州,进都指挥同知,二十九年佩征南将军印。 建文时还京任左军都督,真定大战时因被俘归降燕王,而任普定指挥使的长子顾统被朝廷杀掉,顾成痛心疾首,痛不欲生。从此,他把长孙顾兴祖带在身边,细心呵护,关怀备至。 燕王即位,封为镇远侯,再镇贵州,也带了长孙。顾成在黔,前后几近二十年,黔中的风土人情、土司的善恶因循他了如指掌。 “思州是田氏经营了数百年的老巢,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智取最佳。故我遣顾长岭随蒋廷瓒入思州城察看地势,并安排数人隐藏下来作为内应。田琛、黄禧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见缝插针,见机行事,时机成熟,掏心的方法最好。”顾成耄耋之年,只想把自己的见识教与长孙,将来他嗣职了,也不至庸碌无为。 “那么几个内应,能奏效吗?”顾兴祖并未经历战阵,故于兵事方略无多大见解,心中所觉爷爷计策甚好,却认为不能实施。他说,“内应人少,瞬间会被吃掉的。没了内应, 坚城在前,会不会疲师城下?” 兴祖能有此等见解,顾成已经很高兴了,他一捋长髯:“你可知汉高祖兵出汉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谋?利用山间溶岩地势,一条洞挖进思州城,多少兵也运进去了。” 两个多月以后,跟随蒋廷瓒的顾长岭回来,备述蒋的出使经过。田宗鼎穷途末路,无计可施,随蒋廷瓒进京面圣;田琛、黄禧傲慢无礼,不奉朝命,既不息兵,也不随蒋廷瓒 进京。顾成心里更有底了。顾长岭又细述了思州城的详细地形和意外收获,顾成大喜,命人停止了早已秘密进行的洞穴掘进。又过了一个多月,皇上圣旨下到贵州,令顾成率五万官军陈兵思州,执田琛、黄禧解京问罪。 果如爷爷所料,顾兴祖叹服了。 地势险要、依山傍水的思州城,宛若镶嵌在奇峰秀谷中一颗硕大的珍珠,在崇山峻岭中熠熠生辉。溶洞林立的悬谷中,一处少有的平坦地方坐落着古色古香的思州城,蜿蜒的 福禄江像一条绿色飘带环城而过,浮游在冈峦起伏的丘陵、丛林间。长方形条石砌成的城 墙古老而坚固,透着幽幽的古色古香,南城门下的河面上横着一条并不宽绰的木吊桥。可 以想见,田氏祖先选中的这块地方还真是一块风水宝地。 远远望去,吊脚楼群迤逦于城中心偏东的一处山岗的地方就是田琛的土司衙门,上下两层或三层建筑的院落,歇山起翘的屋顶做工十分考究。田琛也早就料到了朝廷的出兵, 但遣个一般军官的同知、佥事领个万把人的他根本不惧,他最怕的就是镇远侯顾成亲来, 果不其然,顾成真的来了,而且是五万大军压境。 第20章 二田仇杀黔东震动 老帅智取贵州建省(4) 城外早已吊桥高悬,城头上人头攒动,到处是布满城垛的滚木礌石。奇怪的是,大明军队似乎没有攻城的意思,几天来只是在两个城门放了几炮,射一顿箭就撤了,搞得田琛和黄禧在宣慰司衙里坐卧不宁。思州城虽易守难攻,但真打起来肯定不是对手,可挠痒痒 一样的围而不攻更让他们心焦,弄不清这位顾侯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二十多岁的田琛,方头方脑,个头中等,头上扎着五彩大缠头,一件狮皮战裙裹在腰间, 两只大眼睛骨碌碌转着,蛮狠之态溢于言表。他在屋里踱着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司爷,这顾成虽是武勇无比,毕竟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有什么作为?看这阵 势,无非是唬一唬没见过战阵的,被他唬住,举手降了,他的目的就达到了;若是唬不住, 也未准能奈我何。城里有的是存粮,我们扛着;耗的光阴久了,倒是他数万兵马的粮草难 说了。” 黄禧虽已五十多岁了,看上去也就像四十出头的人,白净脸,高鼻梁,一双扫帚眉高高吊起,身高六尺开外,缠头佩刀,倒是一幅赳赳武夫的气概。两个人因和顾成打了多年交道,都很了解这位老帅,黄禧因为年龄的原因,知道的更多些。 顾成虽一员武将,并不嗜杀,镇守贵州的几十年中,每次讨平叛乱,只杀带头闹事的渠魁,余众一律遣散,所以恩信大布,一呼百应,威震黔中。顾成若招呼一声,其他土司忙不迭就会赶来助阵,这思州哪儿敌得住群狼?好在只是朝廷官军,即使他战败逃走,官军也不会屠城更不会抢他的子女玉帛。 黄禧坐得久了,也站起来边走边说,为田琛宽心。田琛先是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 看看窗外黑黝黝的群山,傻愣了好一阵子,才喃喃道:“我总是不踏实,总觉有什么事要发生。已是子夜,你今晚就不要回去了,还住我的东厢,万一有事也好有个策应。” 黄禧眨眨眼,想起了来思州后新娶的小妾,心里便有老大的不愿意,连续三天熬着了, 有点馋。所以,嘴上答应着,出来后,便吩咐随身的两个亲兵回去接人了。 正房和东厢房的灯陆续熄了,又赶上朔月,群山中的思州城里伸手不见五指,但街上提着灯笼巡夜的兵士却比以往多了几倍,一队过去,一会儿工夫,另一队又过来了。宣慰司的衙门里已连续多日灯火通明,似是给年少的田琛壮胆。 一条大汉挑个担子从后厢转出来,走进大门正厅,把附近十几个执勤的卫士都召了来, 压低声音说:“弟兄们辛苦,田司爷睡下了,连黄大人也悄悄把小老婆接了来,吃了喝了睡下了,说不定此时正云里雾里翻腾呢!我们弟兄们上值,没着没落,就打打牙祭好了。 今晚给各位多备了肉,攒攒神,明儿个不值时,也找个女人好好逍遥逍遥不迟。” 汉子说罢,把担中的熏肉、辣子等分别递了过去。正是饿的时候,众人一面饕餮着香 喷喷的大块熏肉,一面悄声夸着厨师的手艺,不知不觉,却一个个歪在地上,动弹不得, 眼见着十几条黑影突然从暗处钻出来,分两拨接近上房和东厢,轻轻拨开了门闩,一会儿工夫,从两个屋里就扛出了四个蠕动的口袋,一猫腰又进了黑暗中。 “禀帅爷,你要的两个人,不,是四个人,田琛、黄禧还有他们的女人一起带到,请令定夺。”精明干练的顾长岭一大早就来到思州城外顾成的帅帐里,禀报昨夜的擒贼行动。 “把田、黄二人带上,两个女人找个帐子关了。”顾成轻轻说。 “帅爷,昨晚床上抓了后,四个人就一直堵着嘴、捆着手脚在麻袋里瞌睡呢,是不是先让他们穿了衣服再过来?” 顾成眉头一皱,一捋花白的短须:“那是朝廷的宣慰使,赤身裸体在麻袋里,成何体统?找衣服穿了,伺候着吃过早膳,再来见我。两个女人也要安顿好了。” “得令!”顾长岭答应一声转身走了。顾成一个人留在大帐里,思索着如何向皇上写奏章。大兵基本未动,大功却已告成,这该是皇上最想见到的结局了。 原来,蒋廷瓒奉差要见二司使的时候,顾成早已开始了静中制动的谋划,所以,他派亲兵头目顾长岭带精兵为蒋廷瓒护卫,一是要保证朝使安全,二就是摸清思州城内的地形地势,特地嘱咐,要从此地多山、多岩洞的方面考虑。说来也巧,顾长岭随蒋廷瓒进思州 城后,正遇上一桩事。田琛有个侍卫叫田宏春,因妹妹长得天仙一般竟被田琛无意中看中, 无奈小姑娘在如痴如醉的对歌中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任田琛使出千般解数姑娘就是不睬。 越是这样,田琛的欲火就越浓,文的不成就用武的,派几个人硬是将姑娘抢到家中,不料, 姑娘当晚就自尽了。田琛颜面丢尽,好不气恼,把田宏春一家赶出思州城,房子也烧了, 正被顾长岭撞见。 第20章 二田仇杀黔东震动 老帅智取贵州建省(5) 一队士兵押着田家人出城,长岭有个弟兄和田宏春是远房亲戚,悄悄问清情由,顾长岭顿觉机会来了,安顿了一家人,并把田宏春留在了身边。混得熟了,几次闲聊,田宏春就把田琛的家底一股脑儿抖出来:从田琛有多少房小老婆说起,夫人冉如花如何强悍、嫉妒,找什么缘由吊打田琛的小老婆,妹妹跟了他早晚死在冉氏手里;二田的同祖同宗,几世的怨仇。最为机密的,是为防不测,田家祖上如何利用几个岩洞连接了一条直通城外山中的暗道。这是田宏春值夜时偶尔听田琛和冉如花说起的。 对于顾长岭来说,田宏春的最后一句比前面的一堆话都重要。他如获至宝,却若无其 事,打听了暗道所在,偷偷走了一遭,有吃有喝,预备得还挺周全。暗道的发现,使顾成的擒贼先擒王的计划大大提前了,再不用从城外挖洞了。 田琛和黄禧是朝廷的钦犯,顾成只是一般性见见,想简单问几句,两个家伙虽然尊重顾成,但今日见了也是横眉立目,一言不发。顾成也不恼,一捋长髯,冷冷说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思州、思南交兵,多少人死于非命,家败人亡。顾某为一地军政之首, 反复多次解劝,还是听不进;皇上怀生民之心,又遣朝使亲至讲和。二位,连皇上的面子都不肯给,你们眼中没有朝廷,皇上还要顾及千万黎庶,顾某今日奉旨捉拿钦犯。二位既然不愿在这儿说话,那就到刑部去说吧,那可是你们想说不想说都得说的地方。今日就上路,二位的如夫人不日就令人送回府上。”说罢拂袖而去。 田琛此时才想和顾成说几句软话,但已经晚了,顾长岭过来,将二人推了出去。 为防田琛、黄禧被思州劫走,大军暂时仍围城不撤,顾成着人秘密押送,直到把二人押出黔东北后,才让使臣将榜文贴到了宣慰司和思州城的大门外,文曰:田琛、田宗鼎二人积怨甚深,本为私利,然经年动兵,构煽旁州,抗拒朝命,屠戳善良,死伤动辄以千人计。为免生灵涂炭,朝廷多次调解,仍陈兵相向。故遣特使将田琛、 黄禧逮至京师交朝廷勘问议罪,从者一概不究,有藉此蛊惑作乱者族诛。 贵州将军某某云云 大明永乐某年某月 宣慰司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找不到首领官,早就闹翻天了,见了告示,城中人才知道, 田、黄二人早让朝廷抓走了。 田琛正室夫人冉如花的娘家也是黔东北的豪族大姓,冉氏虽生得眉清目秀,温柔委婉, 但性格强悍暴躁,为人做事也颇有男人之气。见了朝廷榜文,马上想了个一箭双雕的主意: 分别给娘家——土司冉家和另一土司大姓张家写信,大说朝廷不道,无故围困思州;又散布谣言说贵州将军顾成将宣慰使和黄禧的小夫人掳到营中淫乱,还说顾成要把各寨二十岁以下的女人都征去配给军兵。这一招果然厉害,冉家、张家接信后还在迟疑,台罗等苗寨苗民开始鼓噪起来。 田宗鼎随蒋廷瓒到京后,见了皇上,百般委屈,大说田琛不道,拒抗朝命,又杀了他的全家,无论如何请朝廷发兵为他报仇。永乐早知道田宗鼎的凶狠狡诈,一旦得势,为虎 作伥之恶性比田琛有过之而无不及。因而,见了他声泪俱下的表演,淡淡说道:“宣慰使忠心可嘉,朕已领会。思州与思南之事朝廷自有理论,你暂且到驿馆安歇,数日之内贵州会有消息。” 田宗鼎不得要领,从皇宫出来,边走边思忖对策,一拐弯奔了兵部,想见见兵部尚书, 让兵部劝动皇上。金忠何等智慧之人,避而不见。田宗鼎不死心,听说过武臣第一的淇国公丘福,又奔了都督府。军兵报进去,丘福也不犹豫,立马传见。 高高大大的田宗鼎在兵部吃了闭门羹,已没了信心,七拐八绕到了都督府丘福的值房, 虽是初春的天气,全身也被汗水浸透了,畏畏缩缩见了丘福,说明自己的来意。丘福见了他那个孬样,哈哈大笑,故意嘲弄道:“我的宣慰使大人,看着你是猴精猴精的,怎么尽干傻事啊,放着真佛你不拜,千里万里来南京拜我这泥菩萨。你也见了,我的都督府哪有兵给你派?府里这些人,你请他们去想清福还差不多。” “一定请。请淇国爷帮忙,卑职报得此仇,回到思南,金银玉帛美女任爷所取。” 丘福走过来,拍拍田宗鼎的肩头道:“你小子还真会许愿啊,真到了那时候,子女玉帛还不够你的呢!你们田家的那点鸳颠鸯倒的烂事,淇国爷在京师就听得真真的了。把你小子的愿收回去,贵州现成的就有顾侯爷、顾老将军坐镇,已兵围思州城数日,你就等着?好吧。” 田宗鼎这才知道朝廷发兵的事,自己一直蒙在鼓里,早知此情,又何必求爷爷、告奶 奶?丘福跟前,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述,只盼着顾成将田琛、黄禧马上逮到,由他田宗鼎出 面,抡起大刀,将二人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 第20章 二田仇杀黔东震动 老帅智取贵州建省(6) 傻愣了一阵,明白过来,田宗鼎也就不再是哀乞的面容,拱手道:“多谢淇国爷指点, 卑职回黔后会倾心孝敬您老的。”丘福又是一笑,摆摆手,让他走了。 “淇国爷,贵州田琛、黄禧逮到,已押往刑部大牢,皇上有旨,令您进宫议事。”小 太监马云前来传旨,喑哑的声音中带着沉稳。 “看赏!”丘福说着,属下把一锭宝钞递给马云。 “谢赏!”马云拱拱手,转身去了。 自朱能病死龙州军中,永乐对丘福更是倚重,事涉边疆、军政、屯务的大事小情都请他参与,丘福也不推辞,逢议必讲,直抒胸臆,倒还有一些见地。永乐算是满意,只是对他和汉王打得火热、掺和皇家事务有些不满,却也未曾表露。 丘福进宫时已是未时,见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金忠和内阁杨荣、 金幼孜等已到了,给皇上行了礼,又向众人扫了一眼,算是打过招呼。金忠和丘福接触最 多,明显觉得丘福这几年变了,再不是从前那个令人敬仰的“大树将军”一样的楷模了, 言谈话语中都充满了盛气凌人的骄纵之气。 永乐在武英殿便殿召见亲近大臣,一般不拘礼仪,自己坐在龙椅上,其他大臣也都赐 了座,以示亲近。丘福最后一个进来,落座后,永乐说:“镇远侯顾成不负朕意,夜潜思州城,神鬼不惊地就逮回了田琛、黄禧两个钦犯,未伤一兵一卒,为黔东百姓除了一害, 也为朕除了心腹之患。田、黄二人已经逮到,顾成的折子也到了,田琛之妻冉如花已煽动台罗等苗寨苗民起反,给朕施加压力呢,诸位看看,当如何处之?” 说罢,环视众人,并把顾成的折子给大家传看。丘福认不了几个字,只能根据皇上的话来判断:“皇上,这还不好办,下旨顾老将军,一举荡平苗寨就是了。” 永乐看了他一眼,心头掠过一丝无奈的怅然,如此简单还要大家议什么。他说:“交趾张辅激战正酣;沿海倭寇扰攘频繁;宋礼等在湖广诸省采木,北京新建在即;西北瓦剌、 鞑靼虎视眈眈;再有贵州苗寨,云南苗寨,甚或广西、四川夷人一起造反,当如何荡平?” 丘福还想坚持己见,因见皇上不满,便不再言语。 “皇上,臣倒有个拙见,不知可否?”金幼孜道,“黔东北苗民因田琛而反,田琛归而苗民安,臣的愚见是留黄禧为质,遣田琛回黔招抚,苗民平了,将功折罪;苗民不平,再将田琛收监不迟。如此一来,就不用兴大兵了。” “幼孜此言差矣!”显然,永乐还是不满意,他又扫了众人一眼,昂起头,“朕为天下之主,哪一日不盼着边疆晏然,百姓安堵,田琛构乱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冉氏起兵,岂止在要回田琛?人一回去,朕估摸着更大的乱子就来了。” 一文一武两人和皇上的对话,金忠细细琢磨着,身为兵部尚书,无论考虑的成熟与否也该说句话了。他站起来,向皇上拱拱手,边整理思绪边说道:“当年思州、思南分治, 太祖爷一统后,承认既成事实,或是想着削弱田家势力,以防独霸一方。想不到,今日两家势同水火,相互仇杀,倒殃及了众多百姓。皇上高屋建瓴,不遣田琛回黔招抚,也就免了放虎归山。臣以为,田琛、黄禧既已举兵作乱,殃及千百无辜,就该下狱问罪,由刑部明正刑典,该杀就杀,绝不手软;至于田宗鼎,因与田琛仇杀,穷蹙来归,如令其还思南复职,还能牵制思州势力。” 蹇义也理出了头绪,目光炯炯,接着金忠的话说:“当年信国公入黔时,为久居之计, 鼓励兵士与夷人通婚,几十年了,已融为一体。臣想着,有朝一日可将思州所属各长官司更为郡县,由朝廷设流官统辖,汉夷杂居,相互牵制,想作乱也难。” 话说到这儿,有了些眉目,现场的气氛也开始活跃,永乐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他一抬 头,见黄俨悄悄溜了进来,跪下低声道:“皇上,不知田宗鼎这小子从哪儿听说了田琛、 黄禧已逮京下狱的事,哭哭啼啼要见皇上,奴才拦不住,正让火赤按在殿外呢!” 永乐的脸登时沉了下来,瞪着黄俨道:“田宗鼎的面子好宽啊,一下子就到了武英殿外了!” 黄俨的脸“腾”地红了,使劲磕了个响头,不敢直接回答,支支吾吾道:“皇上,要不奴才打发他回去,再、再查查他是怎么进来的?” “让他进来,朕正好有话要说。” “不敢,不,奴才遵旨,这就引见。”黄俨语无伦次,显见着田宗鼎的进宫和他脱不了干系。 “皇上,”永乐面前的田宗鼎早已成了个泪人,他一步一叩首进了便殿,行过大礼后匍匐不起,泣不成声,“皇上,您可要给边鄙小臣做主啊!田琛、黄禧二贼杀入思南时, 掘我祖墓,戮我母尸,见人就杀,见物就抢,子女财帛一并掠去,思南城里一片狼藉,血 流成河。今日听说朝廷为小臣擒了二凶,谢皇上大恩大德,肯请皇上将二人交小臣发落, 不将其碎尸万段,难解我心中之痛,难复我祖上被辱之仇。”言毕,“砰、砰、砰”地在 地上一个劲儿磕着响头。 第20章 二田仇杀黔东震动 老帅智取贵州建省(7)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永乐不耐烦地看了田宗鼎一眼道,“田琛、黄禧犯的是国 法,朕之擒凶为的是万千黎庶,而非为你报什么私仇,交刑部议罪后自有分晓。你与田琛几代仇杀,砂坑之争,又是一场血拼,多少人沉尸荒野,你二人都难辞其咎。至于其入思 南后掘祖墓,戮母尸,其责在彼,朝廷自有处置。朕已同大臣议过,将功补过,着你仍回思南复职,为朝廷……” “皇上,小臣不手刃田、黄二贼,决不回思南。”田宗鼎截断永乐的话,仿佛坐在他面前的,不是皇上,而是他的同僚或属下,“再说了,他已将思南劫掠一空,一座死寂的空城,小臣回去靠什么生存?” 田宗鼎的突然闯宫,永乐心里本就窝了火,见了这般情形,哪里忍得,怒喝道:“狂悖之徒,竟敢质问于朕吗?” 丘福上去,一脚将田宗鼎踢倒,而后,像提小鸡一样,揪住田宗鼎的衣服,提到一旁, 重重摔在地上,拧着他的头道:“王八羔子,竟敢对皇上无礼,我把你这肥头大耳的八斤半拧下来当球踢。” “小臣错了,小臣错了,请皇上息怒。”发觉势头不对,田宗鼎想挽回,但已经晚了。 永乐怒道:“几十年来,二田仇杀殃及多少无辜?朝廷一次次进兵平乱又是多少生命和钱粮?你田宗鼎及思南一样罪在不赦。然朕不计前嫌,宥你之罪,令你回黔复职,仍不 知自省,还有人臣之礼吗?不愿回去也罢,好,好,朕给你机会,给你个好去处,你不是 要见田琛、黄禧吗,就到刑部大牢和田、黄一起隔栏辩驳吧,何时辩出个子丑寅卯来,再议不迟。” “罪臣偏僻夷人,坐井观天,夜郎自大,触怒天颜,罪不容赦,可臣还有事要禀奏呢。” 跪在一旁、五大三粗的田宗鼎像个抽了骨的癞皮狗,哀求着,生怕失了这一机会,再无见皇上的可能了。丘福又踢了他一脚,本能地就要往外拽。永乐一摆手,示意丘福暂缓。 “思州田家世代风流成性,”田宗鼎带着哭腔恨恨地说,“到了田琛,欺男霸女更不知害了多少性命。他父亲在世时,他就和父亲的小老婆勾搭成奸,活活气死父亲;那个黄禧更不是个东西,他的所为更叫小臣难以启齿啊!”他顿了顿,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又偷看了一眼皇上和众大臣的表情,继续说,“朝廷将思南副使黄禧改为辰州知府,为甚? 那是小臣的母亲发现了他与臣的祖母杨氏的奸情,二十多年啊,臣和黄禧还能在一个屋檐下吗?本来家丑不可外扬,皇上,如此悖伦悖理的事臣还能忍吗?手刃此贼也是便宜他了。” “你们家那点丑事还嫌张扬的不够吗?拖下去。”永乐愤然,“听不见疯狗开始乱咬 了,再咬下去,他祖宗八代的丑事就全都抖落出来了。” “皇上,确有此事,确有此事,可以去核证。”火赤进来,一把将他拽起,拖死猪一样拖到殿外,听得田宗鼎一路爷爷奶奶地叫个不停。将计就计,永乐心中已有了主意,对 黄俨道:“你说与锦衣卫使纪纲,让他去驿馆和田宗鼎的家眷及祖母杨氏复核。” “奴才遵旨。” 纪纲的结果不言而喻,出乎大家意料的是,田宗鼎的祖母杨金莲也不是个善茬,见孙子抖落了自己的丑事,就在驿馆里当着众人破口大骂起来,且又开始揭丑,说田宗鼎母亲因和一个侍卫有染,竟被田宗鼎亲手吊死,对外说是自杀的。 永乐叹了口气,既可气,又可笑,如此追下去,追到他们的始祖田宗显,不知田家要追出多少风流债呢!遂以败坏人伦大礼和弑母罪将田宗鼎正式羁押。 经刑部审讯,田琛、黄禧、田宗鼎因多年仇杀,死伤无辜以万计,三人均供认不讳, 签字画押。此外,田宗鼎缢母,渎灭人伦,罪不可赦,与田琛、黄禧等一并斩首。随即, 朝廷令顾成进剿台罗诸寨,俘斩了首恶,其他一哄而散。听从蹇义、夏原吉建议,在旧日 都指挥使司基础上,建贵州布政司和提刑按察司,至此,贵州三司齐全。布政司下辖思州、 思南、黎平、石阡、铜仁、镇远、乌罗、新化八府,普安、永宁、镇宁、安顺四州,蒋廷 瓒走马上任布政司左布政使。 第21章 在在兴屯屯绩斐然 孜孜不倦倦里偷闲(1) “皇上,思州、思南的事太烦心,歇一会儿,臣等还有要事奏上呢。”夏原吉道。贵州的军事他插不上太多的嘴,但他明白,贵州夷汉杂居,水西、播州的汉人都不少,使用 了流官,朝廷还能增些赋税呢。 “猴子吃橡实,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又有何区别?不敢歇了,有什么事尽管说,朕的御案上,小山一样的奏牍不能留到明天哪!”永乐自嘲。 “皇上辛苦些,为臣就不客气了。”金忠一笑说,“陛下知道,建州、忽剌温等处女真野人头目多次来朝,向有归化之心,看看如何处置;哈密王安克帖木儿遣使贡马 一百九十匹,市易四千七百四十匹;兀良哈头目哈儿兀歹遣部属脱忽思贡马。” “朕已想好,先置奴儿干卫,以把剌答哈为指挥同知;女真野人头目阿哈出来朝, 设建州卫军民指挥使司,以阿哈出为指挥使;均赐诰印、冠带、袭衣及钞币。辽东黑水 和苦夷一带,以土人为主所建卫所,前前后后该有百余个了,时机成熟时再建立都司一 级军政机构,与辽东都司相呼应。哈密王一向忠于朝廷,数千里路程,几千匹马,且贡且市,实为不易。户部以官价全部收下,略高其值;选良马入御马监,其他马匹则充实两京各卫所。哈儿兀歹贡马,醉翁之意不在酒,嫌朕这几年给予少了,傲气抬头了,暂 且不睬他。” “屯田的事本应是金尚书上奏,他为人谦逊,说此事是户部复核的,臣说更有分量, 臣就勉为其难了。”原吉喜形于色道,“自上年实施新屯政以来,各屯田军生龙活虎般干 起来,屯绩着实不错。除本军自用外,百户所的余额很少有低于六石的。太原左卫所种样 田每分余粮多达二十三石,总的看,宁夏总兵何福余粮最多,屯绩最好。去载皇上下诏后, 兵部、户部、都督府共推此事,全国上下一片屯田忙,东自辽左,北抵宣大,西至甘肃, 南尽滇蜀,中原则大河南北,在在兴屯矣!臣建议皇上不仅要把余粮奖励给屯绩优异者, 还要拿出大把大把的宝钞奖赏屯卫官兵才好!” “俗语说,手中有粮,心里不慌。”永乐喜上眉梢,“朕要说的是,官军有粮,朕心 不慌!我大明二百万将士守边卫国,保一方百姓平安,佑我大明平安,还能屯田自养,何其壮哉!此即是朕大兴军屯要达的目标,又何患犒赏?不过,”永乐话峰一转,“原吉只说了好的一面,在在兴屯不假,然既无战事,又无它役,入不敷出的都司朕也听说了,原吉是不愿告别人的状吧?”说罢一笑。 “皇上把臣说成一个十足的老好人了。”夏原吉分辩道,“瑕不掩瑜,点不可覆面, 态势向好是大势。至于微瑕,也不是不说,臣进宫时,听说给事中陆祯要劾奏镇守宣府的同安侯火真,说他占据官屯千余亩,私役军士耕种,侵支官屯子粒若干。臣就想着让他一 并说了。” 永乐听了又笑起来:“连朕曾经的蒙古卫士,也知道田地是个好东西了。火真是刀里枪里跟朕一起拼杀出来的猛将,户部核实一下。功必奖,过必罚。火真如确有其事,罚俸 三个月,归还官田,所侵之物一律入官。太原左卫做得好,主屯千户升职,擢为左卫指挥同知,专理本卫屯田事宜,以期为朕做出更好的屯田示范来。” 又是一片赞誉声。 “皇上,有几个指挥使的事也一并说了?”又闷了好久的蹇义蹦了一句话。他是个内向的人,话不多,不涉及本部或皇上不问基本无话,但若涉及部务或与之相关的事,则会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永乐心情大好,笑逐颜开,大家说话也就随便。 第21章 在在兴屯屯绩斐然 孜孜不倦倦里偷闲(2) “宜之不说,朕今日倒忘了,”永乐道,“诸将从朕举义,历事艰难,有目共睹,除封爵和奖赏外,朕还要拔擢一些将领。朕的想法是,国家于功臣固当保全,然绝非独选勋 旧,所以,即位以来,选蹇义、夏原吉、宋礼等为尚书,黄淮、胡广、杨荣、金幼孜等为 阁臣,殿堂之上,无分彼此。当下要议的是,朕身边之蒙古护卫火赤、薛斌等,皆是战功 赫赫,为公平计不能不擢用。朕已同吏部、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议过,令火赤为辽东都指挥 使,买驴为广西都指挥使,哈剌把都为湖广都指挥使,薛斌到都督府任右军府佥事。” 几个人都是蒙族将领,火赤和薛斌是皇上的侍卫,买驴和哈剌是京卫的佥事,如今都要开衙建府,独当一面了,蹇义几人心中不免感慨。大明从大元手中夺得江山,两厢交战了几十年,成了世仇,而今上却信任蒙族降将,蒙将们对他也是忠心耿耿,再想想皇上身 边的李贤、亦失哈等众多外族人,不得不敬佩皇上用人的眼光和气魄,举朝上下的一股劲已大致形成。 皇上的心情不错,原吉一想,奏折上写得清楚,河南、辽东屯绩不佳之事不说也罢。 “谋划不少,几位也累了,可以退下休息了。”看看已无事可言,永乐叫大家出宫歇 息。草草用了晚膳,他又由黄俨、火赤、薛斌陪着,在殿外走了走,不知不觉就到了皇后居住过的坤宁宫。永乐一言未发,默默推门而入,一切都如仪华在世时的布置,没有一点更改,睹物思人,两行热泪簌簌流下。 从坤宁宫回来已近戌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经过废墟中的乾清宫时,想起了建文, 无意间一转头,但见一个有如建文的白影舞动着,瞬间消失了。永乐心下一惊,挥手带侍卫追了过去,仔细搜寻着,却什么也没见到。 “皇上,”火赤瞪起眼睛,“臣不走了,天天守在这儿。是人,把他活拿了;是鬼, 也要把他的魂捉了,非让他见见天日不可。” “算了,”永乐摇了摇头,有点无可奈何。提到建文,他的心里总有些别扭,这个瘦弱的侄子如今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呢?死了,偶尔出来唬唬人倒也罢了;若活在世上,还 真不可小觑。 白天议事不得闲,看那堆折子,也只有晚间了。心绪还未收回,有点烦,他随意从山堆的奏折中抽出一份,竟是户部复核各处屯绩的章奏,节略概述了全国各地军屯、民屯、 商屯的屯绩,提及了河南等都司岁收之数不足自供的情况。 永乐援笔写道:“河南都指挥使刘才:屯田乃军国之大务,是已验之良法。中州何等肥沃之地,尔等不留心屯政,徒坐厚禄,是何居心?本应以怠惰罪你,但念及新法初行, 暂且宽宥,汝其知罪否?” 顿了一下,略一思索,又写道:“前者用兵数年,今始得休闲,而民已疲弊不堪。若再役疲弊之民养休闲之卒,民何以堪?为兵者养成惰性,养兵何为,以兵困民耶?汝等深 思之!”最后又加了句:“以明敕晓谕各都司。” 斥了刘才,还把此事通报各地了,杀一儆百。 又翻到辽东一页,他的心思已完全回来,带着怒气写道:“谕镇守辽东保定侯孟善: 辽东乃肥沃膏腴之地,一年丰收可足数年之用,数年丰收朕之海运可省。尔既不尽心提督 屯种,又虐罚军士,苦寒之地,下人何堪?为帅如此,国将何赖?然念你旧日勋绩,暂贷 尔罪。自今后宜深思改过,爱惜将士,尽心屯种,抚绥外夷,免朕东顾之忧!钦此。” 又从最上面拿了一份,是张辅奏捷的折子,不看节略仔细读起来。 臣率军自凭祥进师,度坡垒关,望祭交趾境内山川,传檄黎季犁二十罪状。破隘留、 鸡陵二关,走其伏兵,抵新福。交趾有东、西二都,依宣、洮、沲、富良四江之险,贼缘江南北岸立栅,聚舟其中,筑城多邦隘,城栅桥舰相连九百余里,兵众号曰七百万,欲据险以老我师。 第21章 在在兴屯屯绩斐然 孜孜不倦倦里偷闲(3) 十二月,臣率军抵富良江北,遣骠骑将军朱荣破贼嘉林江,与沐晟合军进攻多邦城。 我军多处佯攻,黎贼懵懂之际,都指挥黄中将敢死士数百人,持炬火铜角,夜四鼓,以云梯越过竹签重濠,过刀枪之陷阱。佥事蔡福率先登梯入城,敢死士蚁附而上,铜角共鸣,万炬齐举。臣振臂一挥,城下兵掀起巨大声浪,潮水般涌向云梯。敌兵仓皇失措,丢下如山之矢石遁入城中。 第二股敌兵已备好巷战战具,列象为阵,满街压过来。臣早已谍报知之,以神机铳附 两翼在前,以画狮蒙马居中在后,大象多中铳箭,又见“群狮”奔来,皆股栗反走,敌兵大乱,官军长驱直入,尽焚缘江木栅,俘斩无算。进克东都,辑吏民,抚降附,来归者日以万计。 又遣参将丰城侯李彬等乘胜直取西都,黎季犁贼胆已破,无心恋战,焚宫室仓库逃入海中,三江等州县望风而降。遣清远伯王友等攻筹江诸寨,再破敌舟师于木丸江,臣与沐 晟缘富良江而进,都督佥事柳升率舟师于江中击敌,乘胜追击至奇罗海口,土人协助,于 山中抓获季犁及其子苍,并伪太子诸王将相大臣等,已随檄槛送京师,交趾平定。 因黎氏弑杀,臣于其国中遍览陈氏子孙未得,无可继者。臣以为,交趾本中国领土, 秦为象郡辖地,陈氏子孙既已绝尽,其国中耆老庶民多有请为郡县者,莫若顺其民意,建府置县,一同中国,请皇上裁定。 臣张辅叩拜 黎家的显赫人物无一例外地被抓,但有一个人张辅漏掉了,也不算是漏吧,因为他没在核心层,那就是黎季犁的庶子、黎苍的幼弟黎利。因为是庶出,才十二三岁,根本不受 重视,在远离黎家的圈外随母亲寂寞地生活。明军俘获黎氏父子后,他自然而然逃脱了。 后来随简定、陈季扩起兵,二人败亡后,又是十几年打拼,最终还是由他圆了黎家的皇帝梦。 “不负朕望,不负朕望!又一个智勇双全之朱能也!”永乐兴奋之极,年轻小将的完 胜似乎比朱能的胜利更让他高兴,他看到了武将后辈的不同寻常,看到了大明来日的中流砥柱,一拍御案站了起来。 听到动静,黄俨忙一溜小跑进来,见皇上没什么吩咐,远远垂手站着。永乐又坐回御案前,写道:“张辅智勇双全,数月之内平定交趾之叛,实为将士榜样。其功绩奖赏由蹇 义、原吉、金忠及内阁议定,郡县之事是否可行一并奏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写完,他又随意翻了几份折子,均是不急之务,放在一旁,再也看不下去,在殿里来回走了几圈,忽然停住:“朕说好的要去咸阳宫,险些忘了!” 咸阳宫是永乐的宠姬权映月的寝宫。她是永乐二年在徐皇后操持下和秀女任杏溪、李丹珠、吕守玉、鱼彩云一起从朝鲜选来的。从她被选入皇宫的那天起,永乐就喜欢上了这个善解人意的朝鲜女子。映月吹得一口好箫,永乐既爱听又喜欢她吹箫的优雅,每当理政处事烦躁的时候,仿佛就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了那悠扬、婉转、悦耳的箫声,像细风中曼妙的轻纱,像乱石上欢快的山泉,更像春蚕兢兢业业的丝丝缕缕,将他心中的块垒化作了雨后勃勃生机的翠柳。 第21章 在在兴屯屯绩斐然 孜孜不倦倦里偷闲(4) 永乐往往是悄悄进来,欣赏映月袅袅婷婷立在窗前、全神贯注的样子,欣赏她丰满的胸部随着笛声悠扬地起伏。映月发现后,慌不迭跪下行礼时已被永乐抱住,请她继续。于是,时而清脆,时而高昂,似高山流水,野鹤闲云,纯净而率真,和着悠悠的乡思走过青 山、绿水,飘过了碧蓝幽梦般的鸭绿江…… 一阵欢快的音符后渐渐又转向平缓舒畅,有时却像故意的,曲子那么长,没有个完结。 永乐走过去,轻轻把她抱在怀里,呼吸着她身体的温暖和馨香。 “和氏之璧不饰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世间何物都不足以饰之。” 他发着这样的感叹,她虽熟悉汉语,却不知是何意,天真地望着他,一双眸子亮得出奇, 灵光闪动着,一脸的不解、迷蒙和等待解惑的灿烂。 温情的目光里,有少女的顽皮,也有少妇的风情,两者交织在一起,自觉不自觉地就溢出了某种色彩斑斓的诱惑,使他不能自持。只要和她在一起,他总是激情澎湃,热血沸腾,再批阅起奏折来,精神饱满,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 她的生命如花盛开了。 永乐进来的时候,灯火辉煌的咸阳宫却异常安静。黄俨一声好听而高亢的“皇上驾到——”才把几近瞌睡的人们从梦中叫醒,映月率宫女红杏、绿杨等跪迎圣驾。 “爱卿快快起来,恕朕今日庶务繁忙,来迟了。”说着,扶起映月。 “皇上日理万机,废寝忘食,臣妾不能分忧半点,还劳陛下牵挂,真真是臣妾的不是。” 映月吴侬软语。她的家乡也说汉语,五年多了,这些道辛苦的问安词汇早说得滚瓜烂熟, 还从太子妃张晋眉那儿找了本宋词悄悄读着。 永乐朝殿内不满地扫了一眼,居中一桌寿宴已经摆好,只是这灯太过张皇,毫无诗意, 没有庆寿的意味,更没有火树银花的墨彩和神韵。 “这个暗一些,那个远一点,”永乐指点着,黄俨率小太监们就去搬挪。 “朕的爱妃二十岁寿诞,一定要弄出个风起金鳌、波涌蓬莱的气势。” “爱妃”,黄俨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映月也迷惑地看看皇帝,尚未封妃,就爱妃了? 永乐没反映,携映月在寿席前落座,红杏、绿杨远远站着。 黄俨心思灵透,又指挥过午门外鳌灯的布置,最懂皇帝的意思,工夫不大,咸阳宫里已是云霞明灭的仙境一般,映月左右看看,十分陶醉,泪水几乎涌出来。 “臣妾知皇上节俭,今日,又是宫中极品,又是臣妾喜欢的家乡菜肴,如在天宫吃仙 宴一般,竟不知如何报陛下于万一,这盏酒先敬皇上了。”映月有些哽咽,举杯把盏。 “且慢,”永乐也站起,“爱妃是今日的寿星佬,朕与你同饮此杯。愿爱妃一如那凌波仙子,一生一世貌美如花。” 映月双手擎杯,梦呓般说了句“谢皇上”!一饮而尽。 皇上待她好,迥异于旁人。同来的几个姐妹,有谁能像她一样受宠,又有谁能享受皇上隆重的生日祝福啊!十天半月,皇上就来咸阳宫歇息,可自己的肚子就是不争气,五年 了,也未能生出个一男半女。她恨自己的同时,又祈望皇上更多的恩爱,有个孩子,也算是报答了。 “臣妾一定要敬皇上,”映月浅浅一笑,圆圆的娃娃脸上两个小小的酒窝很是诱人, “鸭绿江边一个不谙世事的山野女子,蒙皇上错爱,无以为报,借酒答恩了。”映月极少饮酒,两杯酒下去,红晕飞腮,娇羞万状。 苍波万顷孤岑矗,一片水面上天竺。 永乐喜欢她,不仅是她美的漂亮、安静、本分,还有她的率性、坦荡、聪慧、善良,静悄悄开放的玫瑰一样,从没有铺排的张扬。皇后病重,她学王妃,几乎天天守在那里, 不知累,不知脏,不知疲倦;她的嘴里,从未说起过任何人的不是,无论宫女、太监、还 是同侍皇上的妃嫔。没见她发过愁,总听人说起她见天的乐呵。 一个弱女子的心胸足以和外廷的重臣夏原吉媲美了,这样的女子又怎能不让人爱怜, 又怎能不让人敬重呢!蛾眉淡了教谁画?朕是卿的画眉人。政务繁冗,细事丛脞,一入武英,小山高的折子,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来得少,他的心中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歉意。毕竟, 咸阳宫有他心仪的女人,几日不见,直叫他心驰神往、如隔三秋般想念。这是属于男女之 间、同床共枕撞出的、不一般的激情火花后才能生出的幽幽情愫,彼此期盼,心照不宣。 其实,第一夜,她就让他销魂了。 她温顺地依偎在他怀里。柔软的身体,光滑细腻、洁白如雪的肌肤,淡淡的脂香和魄荡神驰的气味让他一下子沉醉了。他小心地、轻轻地抚摸着,随着那粗壮的大手在她的双 峰间轻轻摩挲,她身体的所有触觉似乎都集中到那双叱咤风云的大手上,随着那双手慢慢 移动,一阵阵眩晕,一阵阵痴迷。 第21章 在在兴屯屯绩斐然 孜孜不倦倦里偷闲(5) 她好像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鸭绿江上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 眼前一片黑暗,狂风骤起,惊涛骇浪,她被摔倒在颠簸的船舱里,无所依持,一任汹涌的浪涛把摇船举上天空又摔进谷底。奇怪!没有惊险,没有恐惧,有的,只是通身通体的惬意,她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大了,在狂风巨浪中安之若素,闲庭信步。不知过了多久,喧嚣的江面已恢复平静,远处渔火点点,星光又开始灿烂。 “臣妾虽不善饮酒,也要陪皇上一醉方休。”映月说着,摇晃了一下坐在椅子上,娇羞而自信,娇小丰腴的身姿飘飘似仙。这一刻,她粉面桃红,容光焕发,细长的眉眼格外撩人,难得的飘飞和张扬。乳燕雏莺弄语,高柳鸣蝉相和。 永乐爱怜地看着,满心的欢喜。她不会作假,每一句都是内心深处的肺腑之言。 “那可不行,朕要的可是清醒的爱妃。”永乐调侃,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她的脸蛋不肯挪开。她被看得不好意思,香腮上又飞起两朵红云。也算是“老夫老妻”了,豆蔻年华的她还是有一种又爱又怕的冲动,既有莫名的恐惧,又在朦胧的期待。 娇羞娴雅,聪慧秀丽,永乐想不起还用什么词来描绘他心爱的女人。 “那,臣妾不饮了,为陛下献上一曲?” 永乐故意看看天色,一笑:“散入春风满洛城?” 映月慌了,又红了脸,怀春少女思春的羞怯与似水的柔情袒露无疑。低头想话题,略一沉思,也故意嗔道:“臣妾不善饮酒,皇上又不让吹箫,别无所长了。听说皇上的边塞诗很有风骨,可否一饱耳福?” 又是一个惊喜,他的爱妃竟然对诗词有了兴致,张辅之妹张沄秋虽大家闺秀,怕也说不上一句半句呢! “好,朕就把年轻时入塞扫北的一首五言诗送你,”说着,若有所思,仔细回忆着, 慢慢诵出:“颦鼓掠夏秋,征人边塞筹;茫茫天际近,潺潺水自流。大漠无寇扰,瀚海有客游;耿耿四海心,长愿向中州。” 映月叫声“好”,站起来,拱手,“皇上再出塞,臣妾一定陪着,去领略一番‘征人边塞筹’的气韵。”映月的气势,仿佛一个花木兰,仿佛娘子关前举义兵的平阳公主,若 让她历练历练,也不会亚于当年唐太宗的妹妹吧。 茫茫大漠,夏日酷暑,冬日苦寒,旁人避之还唯恐不及呢!映月一个弱女子竟主动请缨, 那是何等气魄、何等胆略?只这一点就不知要高出旁人多少倍。永乐又一次感动,想起了什么,伸手从袖中摸出一个晶莹剔透的金链玉佩,走过去慢慢戴在了映月的颈上。映月回身,顾不得宫内那么多双眼睛,扑在了皇上怀里,永乐也紧紧地揽着她,絮语道:“朕送你的 生日礼物,是产于锡兰山的猫眼石,是国王进贡给皇家的,戴在爱妃颈上最配不过了……” 第21章 在在兴屯屯绩斐然 孜孜不倦倦里偷闲(6) “猫眼的稀奇就在于它活灵活现的灵光,”太监宫女都退下了,永乐抱了映月坐到锦帐里,“烛光弱了些,光线不明显,太阳光一照,它就有灵性了,光线强它强,光线弱它弱,微微一动便灵活闪烁,酷似猫的眼睛,因此得名。” 映月捧着猫眼玉佩,像捧着世上最美的珍奇,连衣服也忘了。见皇上已更衣躺下, 三下两下就把自己收拾利索,钻到了被里。 “据郑和讲,锡兰山寸土皆宝,随便什么地方都能挖出宝石来,最珍贵的就是紫翠玉和这猫眼石了。朕让郑和公平买卖,可那儿的前国王却打起了宝船的主意,被郑和拿了, 废了王爵,朕也没杀他,从他家族里选了一个更贤明的做国王。” “皇上菩萨心肠,那个被废的国王也会念陛下大恩的。” 汹涌的海潮退去了,大海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映月像一个婴儿依偎在皇帝的臂弯里,她的心像浸润在蒙蒙细雨中的花蕾,带着少女的羞涩,挂着晶莹剔透、惹人爱怜的露珠。 她身体的每一处都令他着迷,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带着尽善尽美的韵味。望着那张美丽洁净的象牙色小脸,他陶醉了,完全被她的妩媚征服了。他甚至不敢相信,早已过不惑之年的他还有着年轻时的激情,有着猛虎下山般的雄放。 他紧紧地把她揽在怀中,轻轻地说:“朕喜欢你,不惟你可人,重要的是大度,懂事,朕当有一个‘贤’字送你。” 她知道“贤”的分量,却不明白皇上送一个字是什么意思,总之是好意,一定是她意想不到的。她顿感一股暖流从心中、从全身流过,仿佛春水奔涌,花蕾绽放,她生命的春 天、生命的黄金季节竟悄然来临。映月晶莹的泪珠在眼角垂成两条小溪,滚落在永乐的胸膛上,永乐爱怜地把她搂得更紧了。 春风又绿江南岸,娇艳的繁花竞吐芳菲,嫩黄的迎春、雪白的玉兰,还有各色各样叫不上名字的小花在天地间尽情开放。大明王朝喜事连连,张辅露布报捷,贵州动荡已彻底平息。 永乐高兴,连颁了几道诏书,其中有两道是关于内宫的,第一道:封老成持重的妃子王秀娥为贵妃,主摄六宫事务;封张辅之妹张沄秋为贵妃,映月为贤妃,任杏溪为顺妃, 李丹珠为昭仪、吕守玉为婕妤、鱼彩云为美人。皇后逝世后,六宫嫔妃各有安置。 永乐也没有忘了自己的承诺,把皇后的贴身宫女桃朱以养女身份嫁给了新科状元曾棨。 第二道:擢升黄俨为司礼监提督太监,马云为武英殿管事牌子。 以交趾陈氏子孙灭绝,听从张辅建议,置交趾布政司、提刑按察司和都指挥使司,下辖十七府、四十七州、一百五十七县。诸事顺心,皇上高兴,朝廷上下自然是一片喜庆气氛。永乐还在兴头上,修大类书的总裁官道衍、刘季箎又来给皇帝添喜:大类书大功告成, 请皇上作序。 第22章 《大典》告竣文华千载 众星捧月恩泽万民(1) 道衍、刘季箎兴冲冲来到武英殿,殿门口木头一样挺立的侍卫火赤不见了,只薛斌和一个他们不认识的。道衍走熟了武英殿的人,侍卫、太监、宫女没有不熟的,说话更是随便。见一个陌生人,白眉下一对三角眼挤了挤,问薛斌:“顶替火赤的这位是?”薛斌木头一样,用稍带生硬的汉语道:“腾定,我的新伙伴。”道衍往腾定这边瞧了瞧,又是一 条壮实的蒙古汉子,抬抬手,算是打了招呼。又对薛斌调侃:“火赤怕是早到辽东了,你 几时上任?” “我,不走,保卫皇上一辈子。”说完,又戳在那里不言语了。 “老和尚对美人没兴趣,倒对朕的两个侍卫挺上心的,也赐你一个?”永乐在里面已听到道衍的声音,说着话来到殿门口,道衍、刘季箎忙跪下行礼。 “臣不敢领受。”虽知是玩笑,道衍也赶忙推辞。 永乐伸手将他扶起,“少师好兴致,眉开眼笑,一定是有喜事了。” 进到殿里,二人又重新行过礼,永乐赐了座,问:“你二位一来,朕便知是大类书有眉目了,还需要朕做什么?” 道衍欠欠身:“天大的喜事,大类书不是有眉目了,而是修成了,皇上庶务繁忙,虽才去过几次,但我三千儒士得沐天恩,喜不自胜,修起书来像赶路一样,日夜兼程。走路 在琢磨,吃饭在思考,就是‘瘦岛惊韩’之事也不新鲜,一听是在文渊阁修书的,大家都 避道而去。皇上说的那个‘两脚书橱’,竟被老婆关在书房,不准进内室,说是进了内室也不中用。” 永乐听了一笑:“如此‘废寝’之人朕要彰表奖励,再让王贵妃召见他们的老婆,说说女人的体己事。书一修完,就有心思干中用的事了。” 刘季箎还从未听皇上开过这样的玩笑,在一旁只是笑,见道衍看他,忙把话拉回来: “臣粗算了一下,古之所编类书总和也不过万卷左右,而我大明是书集天下儒士精英三千 余人,集天下珍品典籍八千余种,上至先秦,下迄国初,包宇宙之广大,统古今之异同, 历时五载而成。计二万二千九百三十余卷,一万一千零九十余册,仅目录就有六十卷之多,堪称历朝之最。经、史、子、集、释、庄、道,戏剧、平话、工技、农艺、医卜、文学,无所不包。按陛下所言,所辑书籍,无论其是否有悖时政,一字不易,悉照原着整部、整 篇,或整段编入。这样一来,编者安心,不会因一字之增损不当而罹祸;典章自全,古之 佚文秘典也得以完整保存。陛下此举,实千秋之鸿举伟业。” 道衍说:“刘侍郎手中有一册样本,陛下可以观看。”刘季箎站起来,递上了其中的 一册,正是排到“山”字的第一册,扉页用楷书字体,正文全部以小楷写成,大字占一行, 小字双行,俊逸秀美,仅此书引用的古书就有七十种,五十幅插图,均以白描手法绘制, 记载了中国各处的山形走势、名称变化和演变过程。 永乐捧起来,爱不释手,除了没有书名,扉页的书法设计,构思精巧,匠心独具。这 不仅是一部类书,也是一部书法大全啊!永乐想着,翻着,几次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 道衍笑道:“皇上之喜溢于言表!不过,是书还需做两件事,一是要有个响亮的名字, 说光照千秋才不为过;二是如此浩大的鸿篇巨制需至高无上的人写个序最好。” “少师又在变相指挥朕了。”永乐用手轻轻一点。 “为臣不敢,只是请皇上的示下。”道衍说着站起一躬。 第22章 《大典》告竣文华千载 众星捧月恩泽万民(2) 永乐深情地望着他,这么个疾行如风、言谈举止干净利索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看着他,永乐的思绪一下就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若非天意安排,已近天命之年的道衍又怎能来到他的身边呢? 洪武十五年八月,太祖的皇后马皇后病逝,天下名僧汇聚南京,为大行皇后做道场。 葬礼过后,燕王请求父皇选派高僧和他一起回藩邸,继续为母后诵经祈福。时任僧录司右善世的溥洽将道衍推荐给了英姿勃发的燕王。 道衍来北平后,诵经祈福之外,和燕王纵论国家大事,历史沿革,历代兴废之事,二人见识竟如此投机和相同,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此后,道衍便成了燕王的心腹谋士。 建文即位,决议削藩。藩王们惶惶不可终日,感到大难临头。北平被围,危在旦夕, 道衍力主起兵,以“清君侧”为号,兴“靖难”之师,经过三年苦战,终于攻下南京。 三年转战中,济南城下燕王临危;东昌之战失大将张玉;北平险些不保;数度败绩, 将士们情绪低落……然而,每一处危难时刻,都是道衍激励他坚持着才转危为安,他称帝后,命道衍为主管全国僧人的左善事。论靖难之功,道衍第一,立东宫后又封为太子少师。 道衍不住皇上所赐美宅,依然在灵谷寺下榻,上朝时暂穿朝服,俨然一个心忧天下的朝臣;退朝后则一袭袈裟,纯粹一个潜心向佛的僧人;因而竟被人悄悄称为“缁衣宰相”, 全没有世人眼中功高盖世、不可一世、炙手可热的招摇。上朝时话不多,多听大臣议论;回寺后则闭门谢客,潜心着书。故皇上更是倚重,内参国政、辅太子,外查疆臣政绩隐私,总牵临时性工程如大类书编纂等。 永乐将类书托在手中,心中称赞着七十多岁道衍的耿耿忠心,眼中端详着用五年光景修成的沉甸甸的小册子,竟文思泉涌,两目放光,朗声道:“别的名字都不足以彰显这两 万多卷书的规制,叫它‘永乐大典’才不觉埋没了。” “好名字!”刘季箎第一个按捺不住,一下子站起,“既有我当代皇上之风采,又蕴含了集千载大成之恢宏,高屋建瓴,气势非凡,实乃画龙点睛之绝笔。” 道衍笑道:“皇上就是皇上,取个书名都大气磅礴,看来臣和刘侍郎是来对了。”言毕,他朝黄俨努了努嘴,黄俨赶忙把备好的宣纸铺好。 永乐问:“少师的意思?” 道衍说:“文渊阁沈度一样的书法家虽多,还是轻了些,不足以镇住如此鸿篇巨制之类书,只有皇上的墨宝堪此重任,就是方才刘侍郎那句‘画龙点睛’。 ” 永乐兴致更高了:“让少师这么一说,朕还不得不写了。” 他从笔挂上取下一支精致的狼毫,饱蘸浓墨,略一思索,写下了“永乐大典”四个字,神完气足,与端庄凝重正楷的大典正文相映成趣。 写毕,端详了一阵,还算满意,道衍、刘季箎不住称赞,他摆摆手,“只用于原版的扉页,其他还用沈度的字。”遂在御案前坐下,思考了一会儿,取过小楷开始写序: 上自古初,迄于当世,旁搜博采,汇聚群分,着为典奥。……用韵以统字,用字以系 事。……包括宇宙之广大,统会古今之异同,巨细粲然明备,其余杂家之言,亦皆得以附 见。盖网罗无遗,以存考索,使观者因韵以求字,因字以考事,自源徂流,如射中鹄,开 卷而无所隐…… 洋洋数千言,一气呵成,道衍、刘季箎看得发呆。他们素知皇上喜书、读书、编书, 《永乐大典》之外,几年中,或命杨荣、杨士奇、金幼孜等陆续编辑或编成了《务本训》《文华宝鉴》等书籍,却从未见过皇上这样才思敏捷,数千言的长序竟然挥笔立就。 刘季箎说:“陛下日理万机,天下庶务叫臣烦也烦透了,万机之外,皇上还有这样的才思,真叫臣望尘莫及呀!” 永乐抿了一口茶,苦笑道:“朕何尝不喜欢孔子所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也正如他自己所言‘难矣哉!’白天是早午两朝,天下军民庶务,天灾人祸,边疆扰攘;朝毕是见大臣,批奏章,听其朝上所不能尽言,理中外臣工之建言善表,有时至次日凌晨。稍有余暇则读书自娱,于朝政大有裨益,于心智颇有启发啊!” 第22章 《大典》告竣文华千载 众星捧月恩泽万民(3) 道衍关切地说:“皇上立志有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作为,亦不可不顾虑圣躬啊!刚刚四十几岁就已是华发早生了。北平时还因常年在外巡边征战,落下了风湿之症,这病只有四季调理才能渐渐去除,再犯了,就难治了。” 永乐哈哈一笑:“议政事,又议到朕躬上来了,远了,远了。既是《大典》已成, 三千儒士五六年寒暑着实不易,你们几个总裁留意一下,愿为官的,朕责吏部量才录用; 愿回乡的,也不勉强,由礼部出面,每人赐宝钞若干;家里有难处的,由郑赐做主,可多给一些。不过,其中的一些书法拔萃者是不能放走的。那个自号九龙山人书、画俱佳的无 锡王绂,书法、文章俱成的松江沈度、沈粲兄弟等一批人都要在翰林院安置,其书画不仅是朕之所爱,一手秀字刻写在金牌、玉册上,无论是颁之诸国、藏之秘府皆是珍中之珍, 更是我大明的脸面!” “圣虑深远,臣等会揖蹇义及其他总裁去安置,一定不负圣望。”道衍起身,刘季篪也忙着站起,随着道衍慢慢退出。 永乐心下高兴,顺手拿过一份折子,是福建都司的:“东南夷及诸番多遁聚海岛与无赖相结为寇……”他一目十行看了节略,又往下翻看了几页,“又是为寇”,他在心里缓缓说着,便在折子上写道:“流民或因避罪或因饥苦流落海岛,与诸番杂处,一同劫掠、 苟图全活也未可知。巡海官军既不能矜情招抚,抑或倾力追剿,彼等即使有悔过之心,又 何处去诉。着都察院遣人齌敕往谕:‘凡番国之人可各还本土,愿来朝拜天子的,当加赐 赉遣返。凡中国之民逃匿在岛者既往不咎,归复本业,永为良民。若仍恃险作歹,执迷不 悛,大兵一到,悔之晚矣!’” 再翻一份折子,竟是左都督、甘肃总兵官、平羌将军宋晟的奏章。 ……前帖木儿病死军中之事甚密,谍报者未能得知,其孙哈里即位,臣欲观其动静后再行奏报,不期其已遣回傅安等,并着来使谢罪。臣遣人随疏将傅安等送归南京,估计陛下已见之也。 如再论危我大明社稷者当是蒙元之鞑靼部了。臣于甘肃数十年,数次亲临鞑靼之境, 微观其师,虽好武勇,然各部号令不一,佯遵鬼力赤为汗,阿鲁台实有其权,外与瓦剌相仇杀,部内亦不相统属,各争草地牛羊,屡有小衅,狼烟烽火,时燃塞下。势强者掠边而去,势弱者渐近我境,以图保全。臣谨遵陛下‘以天下之心治天下之理’,鞑部来归者, 分发牛羊,悉于边地或置卫所安置。首鼠两端者出边将晓以厉害,不数年间已有五部、万余人来归,获马驼牛羊等四万只。洪武年间已置安定、阿端和罕东三卫,今陛下新增沙州 卫、赤斤蒙古卫、哈密卫和曲先卫,平时耕牧,战时即可随征或协战;七卫之设,既通了西域之路,又于西北建了七个军政之所,以答远民向化之心。 近年来,臣按陛下大兴屯田之举,张掖、嘉峪关等处绿洲均已屯田,虽不能自养,亦减少内地输粮十之三四。然臣亦有苦衷,自洪武十二年以来,四镇甘肃,几三十年,年逾花甲,日夜遥望于祁连之上,思念陛下,须发皆白,更望早日能回陛下身边。 永乐看罢点头一笑,宋晟奏西北局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在作退身之想了。久经沙场的老将,怕是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这个身材魁梧、质朴憨直的汉子,大明还未立国就跟随太祖东征西讨了,历镇江西、大同、山西、凉州。洪武十七年讨西番叛酋,俘蒙元国公等近二万人。三十年间,大小数十战,威信素着,震动边僻,番戎莫不慑服,老当益 壮,再镇守几年也没有大问题。 于是,永乐就折子上写道:“卿乃大将之才,数年来经营有方,来归者数以万计,故朕专任以边事,所奏无有不可。虽有御史劾你自专,朕答曰:‘任人不专则何以成功?何况是统帅一方之大将,尽拘文法又何以成事?’如前者例,西北边务,一以委卿,边疆晏 然,功莫大焉,其晋封西宁侯。”写罢,又在一张便签上写道:“闻卿之第二子宋琥俊逸伟略,有将门虎子之气,朕之爱女安成公主端良贤淑,其相配乎?” 宋晟得书,老泪纵横,一则感激皇上信任,可以放开手脚;二则进爵侯位,光宗耀祖; 三则和皇家攀亲,得了金枝玉叶,是皇上看重啊!他宋晟有何理由不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以报皇上!此后,更下大力经营河西牧地,赞化出塞方略,无奈年事已高,积劳成疾,两年之后卒于任上。永乐悲痛之余,把镇守宁夏的老将左都督何福调来甘肃,调宁阳伯陈懋佩征西将军印镇守宁夏。 第22章 《大典》告竣文华千载 众星捧月恩泽万民(4) 这何福的阅历和智识一点也不逊于宋晟。曾从大将军傅友德征云南,从大将军蓝玉征辽东,任都督佥事;洪武二十四年拜平羌将军,讨南方叛蛮。永乐即位时佩征虏将军印, 任总兵官,镇守宁夏,节制山、陕、河南诸军。即到宁夏,就宣布了善待远人、降者、安抚流亡三策,从此,慕名而归、乞降者接踵而来,一时间,边陲无事,烽烟不起。皇上大 喜,赐敕曰:“尔等镇守西陲,宣布朕命,招徕远人,使其格心向化,边境宁谧,来者日 多。担心资用不济,特赐钞万锭以补用度。” 朝廷的屯田之策正合了何福的心意,他也在想着这十数万官军坐吃山空不是个事,正要给皇上写建议条陈呢,不期这旨意就到了。于是,何福又向朝廷请配耕牛四千头,趁边境无事,大事屯田,耕田八千三百多顷,连着几年丰收,人均余粮十几石,列边防屯军第 一;又大修驿道,整顿驿站,新增驿路上千里。再请示以布易马,选精壮之马在永昌苑单 独立群,置官给印,由军兵专养,不数年几百匹马变成了上千匹,真个是五业繁蓄,人丁兴旺。何福又思虑着,他的部下有不少是过去蒙元的降将,因言语不通、秉性各异,汉将统领起来有些困难,他就请示皇上能不能把京师像火赤一样懂汉语的蒙将也派来一些。折 子写了,递了,他的心却忐忑起来。 何福虽一员武将,却是白皙脸,宽额头,五十多岁的年纪,言谈举止里满是洒脱、干练和智慧,一副儒将气派。可他骨子里却是个外柔内刚的人。治军严明,令行禁止,赏罚分明,话到手到,因而得罪不少人,部下不便者便携私报复,他的功绩也招来了不少谗言和妒忌。有人说他自专威权;有人说他练“何家军”呢,将士眼中只有何大帅、何总兵, 没有皇上。 永乐虽不信,何福到了甘肃,他还是派小太监马云悄悄来见何福,递上皇上的忠告: “你久在边镇,为一方大将,长总番汉之兵十数万,朕虽推诚倚重,但因兵马精强人多势 众已有不少流言。都司一级的军官朕不能派了,要留意自保,驭下既要方法还要策略,不要被小人流言所中。” 何福的心中就是一沉。接着,马云又嬉笑着递上了另一张字条,竟让何福大感意外, 皇上要聘他的外甥女徐芷兰为赵王妃。 能同皇家结亲,天大的好事,何福却有些发蒙了。皇上虽一番关心的话,但他却从这关心的话语中听出了话外之音。前些年在宁夏,节制数省兵马,一呼百应,一诺千金,怕是太过张扬了;大兴军屯,且边地军屯屯绩竟在全国数一数二,太打眼了;因军马一直不 足,尝试在永昌牧马,又开了军牧之先;一条条,一件件,哪一件不让人艳羡?又有哪一 条不让人嫉妒,弹劾之折常有,三人成虎,皇上也未必不起疑心! 最让他感到麻烦的还是皇上的结亲要求。别人盼都盼不来的喜事,他不愿点头应承, 却又不得不应承。芷兰这孩子,人长得秀气,却天生一副古怪的脾气,随心所欲惯了,嫁赵王未必是件好事!可皇上金口玉言,又焉敢不嫁?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好半天才想起马云代皇上传旨呢,忙叩头道:“谢皇上倚重和恩典,臣万死不足以报陛下。” 说罢起身,就帅府里大摆筵宴招待马云。不到二十岁的马云,小脑袋,小脸庞,中等个头, 小眼睛顾盼流光,透着精明。虽在皇上身边几年了,口头宣旨也不是头一遭,但像何福一 样把自己奉为上宾的还着实没有过,想着回去有机会时,一定在皇上面前多为何大帅美言。 第22章 《大典》告竣文华千载 众星捧月恩泽万民(5) 边陲自有边陲的风味,甘州自是不同于内地府县啊!何福属下的将领们忙不迭斟酒布 菜,马云哪有说话的机会,手不停,口不停,小半个时辰就吃了个滚肚溜圆,酒也有了六七分。 他想着不能再喝了,可哪经得起边将们苦劝,又下了几杯,干脆趴在桌上不动了。何福老 于世故的人,知他佯醉也不拆穿,命人扶去后院安歇了,又吩咐亲兵头目何健武派人好生看护,安排次日到甘州、肃州名胜游玩和土产购置,并为随行的每个人备了一份厚礼。 最让永乐欣慰的,还是何福忠实奉行他的旨意、大批远人慕名来归的感动。 原来,蒙古瓦剌部和鞑靼部常有冲突,自鞑靼部杀掉坤帖木儿、鬼力赤继为可汗后,双方矛盾加剧,开始了更大规模的仇杀。前日,鬼力赤和阿鲁台纠集数千之众准备偷袭大 明边镇,瓦剌得知,暗布伏兵,在迤都山设伏大败鞑靼部。气急败坏的阿鲁台亲自冲到阵前,虽连斩了几个瓦剌将领也未能扭转败局,眼见着瓦剌部截获数千头牛羊后扬长而去。 可汗鬼力赤责怪阿鲁台走漏消息,阿鲁台把眼一瞪,抽出佩刀,看了看身边的百余个颓丧的士兵,又把刀收了回去,大声道:“欢颜帖木儿,高举旗帜,聚拢远方走散的士兵, 伟大的长生天会庇佑他们的。” 亲兵头目欢颜帖木儿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虽已无力叩打明边,阿鲁台还是要充充胖子。不一会儿,这百余个人散开,张起了无数面旗帜,远远望去,真不知来了多少军兵,打散的人见了旗帜果然陆续归回本队,瓦剌 也远远地走了。 鞑靼部的王子、国公、司徒等十几个人于乱阵中借机率所部三千多人乘机脱离鬼力赤, 移驻到大明边境的亦集乃,请求归附大明,领一块草地,过自由自在、没有征战的日子。 这边情便和阿鲁台战败后虚张声势的军情由一个叫拔图的斥候一起报给了何福。 几年来,何福不知接纳了多少鞑靼或瓦剌的内附者,因为他的恩信,徘徊在降与不降间的不少部落也纷纷归附,按照皇上的旨意,分发粮草、牧地、牛羊,一一给予安置,然后上奏。今天的这点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对方的官位稍高些。听完拔图的禀告,何福犹豫了很久,想起皇上千里之外的提醒,心中盘旋了好一阵:“既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 事,先上奏朝廷,等皇上有了旨意,再予措置不迟。” 永乐接奏后,也反复斟酌着,想着何福于边政上的自专已招致非议,又知道阁臣、左庶子杨荣在军事方面的才能,何不一举两得,让杨荣去边疆历练历练?于是,才以杨荣为钦差到亦集乃帮助何福经理降众。 杨荣到后,听了何福的描述,反复商度推议,感觉鞑靼部的国公、王子是诚心内附, 但也不能排除诈降的可能。一想到危险,二人都要亲去。何福怎能让钦差去冒险呢,万一是诈降,钦差被抓或被杀,朝廷的颜面何在?他何福的脑袋一样搬家,所以,自己去冒这个险最合适不过了。 于是,他说服杨荣坐镇甘州大营,严兵为备,又悄令甘州前、后、中、左、右五卫往来策应,以应急变,之后,只率亲兵卫队百十号人往亦集乃抚绥降众。十天过去了,没有一点消息,杨荣正等得焦急,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的何福已率鞑靼部头领到了甘州城外。 杨荣迎进城中,相互见礼,头领们拜见了大明钦差。由何福的通译帮忙,杨荣问过了对方人马、牲畜境况,与何福议定先从军中播出一部分粮草,待皇上降旨后再予细细安置, 几个人都点头同意。杨荣让他们各回本营,改日将率头领去京师晋见皇上,众人欢喜。晚间,他便将受降经过绘声绘色描述出来上奏皇帝。永乐见了,欣喜异常,命杨荣即军中封何福宁远侯,节制西北边防诸军。 第23章 兰花厚重细细品饮 佞臣轻浮咄咄奇闻(1) 金尚书,可否到我府上一叙?”夏原吉和金忠一起走出武英殿,便邀金忠叙事。 尽管黄淮、胡广、杨士奇、金幼孜等阁臣尽心料事,但杨荣走后,永乐还是感觉身边失去了什么,大事小事都把金忠、蹇义、夏原吉找来,直至傍晚时几人才出宫。 “府里也未必是讲话之所,”金忠说,“不如这样,我做东,邀上蹇公,还是到三山街的魁星阁小酌,你心中有事不吐不快,我也有几句话要说与你。蹇公也是厚重之人,能说到一起的。” 蹇、夏二人一并被皇上倚重,金、夏两人也算投缘,二人放慢脚步,等了会儿蹇义, 三个人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天街人静,万籁无声。初冬的寒风摇荡着宫墙外寒凄凄的柳条,扑到身上钻心透骨。 三个人落座,金忠点了三荤、三素六道小菜,特地让家人取了皇上御赐、宫内自酿的“兰 花饮”酒,小酌起来。 夏原吉愁云满布,一连数月的不快既不能在朝堂上发泄,家里更不便说,憋得鼓鼓的。 金忠故意制造宽松的气氛,饮下一杯道:“皇家酒的味道就是不同啊,绵软厚重,甘润悠长,令人回味无穷。二公可细细品味。” 蹇、夏同样各喝下一杯,直到三杯酒下肚,身上暖起来,才像是找到了一点金忠所说的感觉。原吉扬扬眉说:“皇上何等精明之人,却把几个乌斯藏僧人捧得天一样高,我大明的驸马还去了京外远迎,普度大斋搞得昏天黑地。在下粗算了一下,仅御赐之物所值就够我在京官员半年的俸禄。” 金忠举了举杯,抬起头,几道皱纹已深深印在前额上,他以年长者固有的深沉调侃道: “说来说去,夏公还是未能品出这皇家御酒的味道,细细品味,怎就不解其绵软厚重的滋味呢?”金忠顿了顿,“你个户部尚书,也不能只算进出账,皇上所虑乃大明一统、中国一统的大事也!”原吉略有所悟,看着远处。 蹇义说:“乌斯藏与我最大的异同就是佛教的本地化——喇嘛教盛行,且教派林立, 互争长短,谁的势强谁说话的分量就重,所以,他们很乐于与中原王朝交往,借以抬高自己。元世祖时,即封乌斯藏花教首领八思巴为大元帝师,统领天下释教和乌斯藏僧俗事务。 ‘统领天下释教’是一个空头衔,而管辖‘乌斯藏僧俗事务’就是实实在在的乌斯藏最高首领了。八思巴当然愿意接受,其他教派不接受也不行。反过来说,接受了元朝皇帝的册 封,乌斯藏也就接受了大元的管辖。我朝太祖爷时,因国家初建,南北用兵,先在那里建了乌斯藏、朶干两个卫,后又改为都司,宣布承认故元对各个教派的封号,也授了一些官 职,但相互来往并不多,关系也就淡了,乌斯藏各教派持观望之态,也未必心服。今上春秋鼎盛,万里前程,宏图大业,岂能坐视乌斯藏的观望之态。” 第23章 兰花厚重细细品饮 佞臣轻浮咄咄奇闻(2) “这下原吉该明白了吧,皇上如立高岗,洞见万里。”金忠仰脖喝了一杯,又呷了一 口菜,“今上在燕邸时,就知道这个尚师哈立麻,传闻是:为人治病,闭目诵经即愈;行走如飞,一日千里不累;撒豆为兵,替人消灾弭难。那时候,皇上就有心请来一叙,见识见识,但作为藩王,他却没这个权力,也就作罢。即位后,这事当然就能办了,这才有了 司礼监少监侯显和小太监乔来喜万里迢遥地赴藏延请,常宁公主的驸马沐昕和礼部官员到 京外迎候,作为贵宾,皇上奉天殿召见,华盖殿赐宴。 这一切一切的安排都是皇上的意思,礼部只是奉职而已,尚书郑赐谨小慎微之人,不会拿任何主意。你算一算,这一年多,皇上封了多少个王?封白教首领哈立麻为“大宝法王”,花教领袖昆泽思巴为“大乘法王”,黄教领袖宗喀巴的弟子释迦也失为国师,此外, 又在乌斯藏册封了阐化王、阐教王、辅教王、护教王和赞善王等五个各有封地的王爷,七王一个国师,只出些赏赐之费,不用你户部出一分钱俸禄,他们就在那儿为皇上做事了, 这笔账是否划得来?” 金忠一席话,说得蹇义、原吉不住点头。三人的心思原本就不在吃上,说了半天话, 心里热乎了,菜却凉了,原吉忙叫店小二撤去加热,说道:“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法王、 国师虽精神领袖,但藏民瞩目,俯首帖耳;阐教、护教五王各御一方。皇上提纲挈领,举一纲而万目张。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敬二位一杯。”言毕,举杯过头,三人 饮下。夏原吉长达数月的郁闷瞬间就解了。 “原吉过谦了!”金忠说,“多年来,靖难功臣封赏,改封、奖赏亲王,发兵八十万问罪交趾,郑和下西洋,整饬北京宫阙之采木,供亿转输以钜万计,国用不绌,前有郁新后有你原吉,大家都看在眼里。你不在兵部、吏部,这方面的事知道的自然少些。”金忠轻咳一声,声调略高了些。 “李太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其实,通往乌斯藏之路才是不胜艰险,几次出使乌斯藏的侯显、乔来喜都跟我描述过进藏之路,”金忠的目光暗淡下来,仿佛进了乌斯藏,正艰难地行走。 “先是穿越几百里的戈壁到青海,再翻越昆仑等一道道山岭,才到乌斯藏,几千里的 峡谷冰雪覆盖,没有人烟,没有水草,每去一次无异于到阎罗殿报到一回,说是路,其实 是绝壁而已。到了乌斯藏,还是不舒服,快走几步就喘不上气来,脸憋得青紫,藏人习以 为常了,倒也无妨。因而皇上谕阐教、护教、赞善等几王同心协力,准备修通雅州到乌斯 藏的驿路,路好走了,进出藏区的官员、官军、使臣、藏民就方便多了;此外,还要在汉 藏的交界之处雅州、打煎炉等地设市交易,藏民用马匹、犀角等物换取内地的茶叶、布匹 等生计之物,互通有无,岂不皆大欢喜。” 菜又端上来,原吉谦让着给二位布菜,又为每人斟满一杯酒。金忠也不客气,一口饮 下:“原吉,我要和你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哈立麻自乌斯藏远道而来,皇上为示尊崇,准备郊劳,你极力反对,未能成行,也就罢了;见了法王,连皇上都以礼相待,独你见而不 拜,让皇上下不了台,有些过了。若不是你往日劳苦功高,若不是陛下心胸广大,你还能 坐在这里饮酒?你的雅量在皇上面前怎就没了?” “谢大司马指点,”原吉又为金忠斟上, “金公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皇上乌斯藏之举措在下看得不远,承教了,但对僧人顶礼膜拜还是看不惯。如今海内承平,皇上雄才 大略,文则大修类书,以存千古典籍;武则南攻北防,安我大明边僻。国事繁忙,理当鼓励大丈夫建功立业,报效国家。而佛门道家实教人遁入空门,讲什么清静无为,岂不与我 皇朝大政背道而驰。皇上还赐了寺院道观不少田土,在下想不通,至于让皇上下不了台, 当时真就没想那么多,是做臣子的不恭了。” 金忠放下筷子,看看原吉,又看看蹇义,他心中也未必赞同皇上礼佛,但他对皇上礼佛的深意看得最透,对蹇、夏二人的为人处世和才干也最知晓和敬佩,有了这样忧国忧民的大臣,皇朝才有希望。 “眼界还要开阔些。别人都知我金忠善卜,其实,卜之道何在?还是看人,路人在我面前,不出三句话,就能看到问卜者的骨子里。你们二位的脾气秉性和理事才华皇上早看在眼里,甚是欢喜。皇上虽以内阁参赞机务,然大事小情又有几件没请你们参与商度?我是土埋半截的人了,皇上宏图远大,身边没几个仗义直言、清正廉洁的干臣怎么行?所以, 两眼不要只盯着本部,面太小,要从皇上的视角看本部,议政或是皇上询问某事才不会心中无数或显得偏狭。至于皇上延请番僧及与我朝之大政方略,那是两码事。依我看,皇上是敬佛而不佞佛,礼佛而不从佛。去载浙江一千八百人披度为僧,皇上是怎么处置的,还 不是发往辽东戍边去了,同时还重申了各府州县的僧人数;还听说皇上申斥了午门一个侍卫当值时诵念佛经。” 第23章 兰花厚重细细品饮 佞臣轻浮咄咄奇闻(3) “那一次发僧戍边的议论我记忆犹新,”蹇义抿了一口酒,“在下提出后,皇上说, 你僧人坐食于民,于国家无补,要那么多有甚用?所以限制。倘把这些都联系起来,皇上的意图岂是礼敬几个番僧,推崇佛教,而是真真的心怀天下啊!” 原吉也记起了那次御前议论,略有歉意,把盏表示敬意,金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如此,郑和两下西洋,爪哇、暹罗、满剌加、锡兰、古里、苏门答腊,有多少国家漂洋过海,远道来朝,盛况空前,此以前历朝历代所不曾见……” “金公差矣!”原吉截断了金忠的话,“皇上限僧的事我记起了,只是未曾和招待西 番僧人联系起来,一时疏忽了。但郑和下西洋一事我却不敢苟同,正要找机会进谏呢。郑 和之所往,大抵是赐得多,入得少,尤其一些珍奇异兽,还要耗费人力物力饲养,我粗算 一下,两次西洋之行没有个几百万锭宝钞下不来!” 蹇义默不做声,他明白皇上宣诏诸国、延揽远人的目的;金忠知道其中找寻建文的隐 事,却不便说出,笑道:“你又和皇上算的不是一个账了。皇上算的是国家大账,你这个度支郎只算财税账,我提醒你了,眼光一定要放高些、放远些。”说罢,举杯向蹇、夏二 人示意后仰脖干了。 夏原吉还是不明白,始终对郑和下西洋一事纠结着,一纠就是十几年,直到永乐薨世, 朱高炽即位,他把罢西洋宝船作为新帝的新政推出,才算了了这个杜绝靡费的心愿。高炽也没有永乐那么宏大的远略,直到宣德年间,朱瞻基努着劲,郑和最后一次下了西洋,此 后,中国再没了主动探索世界的壮举了。 三个人都不再说话,说下去也没甚意思了,胡乱吃了些东西,天光已交戌时,屋外的风小了,也不似初进酒肆时那样干冷。金忠叫家人结了账,三个人出来,至街口时才各自 打马而去。 诏曰:成周营洛,肈启二都,有虞勤民,尤重巡省。朕君临天下,统御之初,已升北平为北京。今国家无事,省方维时,将以明年二月巡幸北京。命皇太子监国。亲王止离王 城一程迎候,官吏军民于境内朝见,非经过之处,毋得出境。凡道途供应皆以节备,有司 不得有所进献。命御史、给事中巡行天下,考覆官吏臧否。 接着,礼部又颁下巡狩之礼:凡有重事及四夷来朝与进表者,俱达行在;小事达京师, 启皇太子奏闻。 永乐颁诏天下,讲明他要去巡幸北京,考覆官吏,查看百姓疾苦。实际上,他去北京,要做的事太多了。他说:“北京乃朕龙兴之地,自入承大统以来,七八年没有回銮,甚是思念。北京的百姓朕不能忘,北京的将士朕更不能忘,况皇后遗愿对将校家属要善加抚慰, 朕此行既是了此心愿。” 永乐说完,看着丘福、蹇义、夏原吉、金忠、吕震、胡广、杨荣、杨士奇、黄淮、杨 溥、金幼孜等众人,期待大家说话。 早朝后,他在武英殿便殿召集府部院及内阁大臣,再议北巡之事。颁诏前就已和大家 议过,于情于理都无可挑剔,他更希望大家对他北巡有个积极回应,安排好细事。 刑部尚书吕震抢着说:“皇上巡狩,此乃北京和北京军民之大幸,百姓山呼万岁自不待言,然北京尚未建设,旧有藩府宫室的名号实不再适宜皇上,宜更正一番,就按京师皇宫的名号如何?” “这个,朕前次已和大臣议了,只是尚未更改,就按你说的办。”他又看了一眼吕震, 倒觉着他在礼部更合适。 夏原吉思忖着皇上的 话,记起浙西治水时苏州地 少、民 多、赋重之 情,说 道: “陛下巡 幸,两手空空不 行,必当有所情重才 是!北京所辖八 府,洪武末年编户 三十三万四千七百九十二,口一百九十二万六千五百九十五,而南京所辖苏州一府编户就 达四十九万一千五百一十四,口二百三十五万五千三十。如此一比,不难看出,虽经洪武 三十年间休养生息,北京仍是地广人稀,田地荒僻,还当鼓励流民复业,故臣以为应免去 北京永乐五年以前逋赋,还要在移民上有所举动。” 第23章 兰花厚重细细品饮 佞臣轻浮咄咄奇闻(4) “免!”人口数字竟然如此清楚,永乐很欣慰,高兴地站起来,把大胡子一甩,“原吉所言,也是朕要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让北京轻松些。自明年以后,北京诸色课程再免三年,诸司不急之务悉罢,流民来归者复三年,算是朕给北京一个小小的见面礼。” 从长远看,徙民之举实是一地繁华之紧要。太祖年间,虽曾往北平移民,但重点是南 京,今日南京之景象可见一斑。朕即位以来虽也移民北京,远远不够,朕意再徙直隶苏州 等十郡、浙江等九省富民于北京,分两年徙山西百姓二万户充实北京,自今以后,流罪以下皆到北京垦田。有了人就有了生气;有了富人,北京的建设就快了。如此一来,北京不 数年也会有南京的规模。山东、河南、山西几年来灾害不断,积欠五年的赋税也一并免掉。 此事若无异议,由所涉各部实施,徙民一事由户部会同各布政司及北京顺天等八府实施, 三年之内完成。” “遵旨。”众人齐应道。 “第二是交趾大捷,朕已令吏、兵二部、都督府议过,张、沐二人指挥有方,拟晋封张辅英国公,沐晟黔国公;王友、柳升各有奇功,拟进为清远侯、安远伯,其将士也各有封赏。朕在考虑,旌表数十万众,无论迁官与封赏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原吉给朕筹算一 下,怎样更合适些?”永乐说着又把目光投向夏原吉。 “这些日子臣一直在考虑这事,封赏虽巨不过一时之费,凭朝廷数年之积蓄当不在话 下;迁官虽眼下耗费不多,但却是日后的无穷之费!更令臣担心的,是一些人为将、为兵尚可,一旦为官,若无官之才德,还不是为害士兵、为害百姓?至于张、沐等人赫赫战功, 封公进侯臣无异议。” “是这个理,臣也赞同原吉说的。”蹇义接过了话茬,“臣虽管人不管钱,可这些年 来,清清楚楚的账,三年的考覆、九年的考满都要晋职、晋秩,那跟着的就是大笔大笔的 钱粮,故原吉之虑长远,请陛下延纳。” “就依原吉所言。封赏大典由礼部、兵部、都督府和内阁筹办,此事就这样。第三件就是个假日的事。百姓们忙碌了一年,年头岁尾、新春伊始,还要张灯结彩庆贺一番呢, 而历朝历代文武百官却没个休假的法令。我太祖高皇帝君临天下三十余载,法度明修,四 方无虞。然年复一年,帝君操劳,群臣也不能歇息。朕虽恪遵成宪,萧规曹随,却常思与 万民同享太平。今天寒地冻中见瑞雪迎春,腊梅绽放,甚是欢喜。本朝也立个规矩,自永 乐七年上元节始,每年此时,大小臣工一律放假十日,诸位以为如何?” “天大的好事!”蹇义耐不住兴奋,脱口而出,“吏部只是用官、罢官,你来我往, 忙忙碌碌,却从未想过‘与官休息’,有张有弛,这下好了。和编纂《大典》一样,皇上又要开历史之先河了。”夏原吉、杨荣也都高兴地附和。 永乐笑道:“看来朕此举是得了官心了!那就这样办,节假期间,百官朝参不奏事, 有紧急公务的具本封进,一听军民歌舞欢娱,饮酒为乐,五城兵马司开弛夜禁,永着为令。” 几个人同赞皇上虑的周全。 “这第四就是何福的折子,说鞑靼知院阿鲁台杀了可汗鬼力赤,从别失八里迎立所谓元裔子孙本雅失里即可汗位。鞑靼是蒙古大部,可汗废立,总要有个态度。几位议一议。” 永乐说完,端起一杯茶慢慢品着。不期然,一片茶叶溜进牙缝里,很是别扭,当着众朝臣, 取也不是,不取也不是。 第23章 兰花厚重细细品饮 佞臣轻浮咄咄奇闻(5) 丘福站起来,拱拱手,一副天下在心的样子:“皇上,自元顺帝被赶出大都,逃往塞外,这残元朝廷内部争权夺利、打来打去的,几时安宁过?自己打着不过瘾了,又和瓦剌干,时不时还要寇打我大明边地。本雅失里,毛孩子一个,说不定哪一天又被哪位权臣废 了呢,臣意不用理睬他。” “蒙元内部自相残杀我们没有办法,”兵部尚书金忠道,“臣以为,本雅失里虽没什么实力,可形式上还是蒙元诸部的大可汗,这么大变动,其他番国、部落都看着呢,不睬不行。我看,皇上可书谕本雅失里,既书我天朝自太祖以来善待元裔之心,再晓以福祸, 明白告诉他,元运已迄,勿做逆天之事。” “甚好。”永乐点头。 “诏书上这样说,看是否合适,”杨荣加以完善,“元运既迄,四十年里,顺帝之后凡六传,未闻一人善终。我皇考高皇帝,于元氏子孙多加抚恤,来归者随其心愿,辄令 北还,人所共知。其子孙不绝如线,祸福由分,尔宜审处。” “正是朕要说的。再加上遣顺帝长孙崇礼侯买的里八腊北归为太子之事。勉仁、幼孜起草,朕阅后汉文由沈度书写,蒙文由李贤译成并书写。” “科臣私下在议着连续几年羁押囚犯,缓审或不审、不判的事呢,说是已写了弹劾的折子,不知皇上看了没有?”上一个话题间隔的工夫,金忠波澜不惊地说出了一件事涉三 法司的大事。说实在话,也只有他敢得罪三个衙门的堂官。 永乐没有言语,似是有些印象,遂在一大堆奏折里翻出了一份刑科左给事中耿通的折 子,见开头便写着:“刑部、都察院淹禁罪囚,瘐死者重……”接下来是一串数字,有根有据。 刑部尚书吕震、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都是皇上的心腹宠臣,打理建文罪臣的案子不遗余力,永乐十分满意。至于他们的所作所为他略知一二,“淹禁”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 想捞几个钱吗,长此以往又成何体统?耿通也是个刚直不阿的死大胆,你不理他,他会不停地上折子,连皇帝也无奈。事已至此,永乐直瞪着面前的吕震,看得吕震心里发毛,面红耳赤。 “黄俨,把都察院陈瑛和大理寺卿刘观统统给朕找过来。”永乐威严地吼道。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并称三法司,位于京城北面太平门外的钟山下。太祖给它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贯城”。意思是说,人间刑法在天上也有所反映。如一条绳子将北斗七星像珠子穿起来一样,环环相扣,外观上像一座天牢,环内空着说明刑名尚平,狱中无囚禁之人;贯内有星或数枚星星即刑罚繁滥。 永乐等得焦躁,待二人一进门,劈头就问吕震:“三法司的职责是什么?” 皇上的满脸怒容,早让吕震胆战了,心里一面骂着金忠、耿通,一面思虑着如何回复皇上,转圜过关。见皇上突然发问,赶忙和进来的陈、刘二人一起跪在地上磕头:“刑部 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驳正。” 三个人被皇帝灼热的目光逼得心里直发虚,大冬天的一个劲淌汗。 “刑部尚书当得好自在?朕给你理一理,月系囚徒凡数百人,上千系囚或淹禁一年以 上,一月之内瘐死者九百三十余人,狱吏之毒何其忍哉,刑部之职何其烂哉!说说,多少 人冤死了,多少人是该死的,天气冱寒,久系不决,利欲把一班人的心都熏黑了吧?得了 多少宝钞给朕一一说说。”说罢,一拳擂在御案上,险些把茶碗震翻。 第23章 兰花厚重细细品饮 佞臣轻浮咄咄奇闻(6) 惹翻皇上,并不是金忠的初衷,但这时的他也没什么悔意,此事此时不说,若成了大明朝廷的顽疾,还不好治了呢!皇上情绪的急转直下,也出乎他的预料,他扫了蹇义、夏 原吉一眼,赶忙跪下,随之,臣子们跪倒一大片,劝皇上息怒。 “臣没有,臣是想……”吕震辩解。 “住口!”永乐横眉立目,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一副美髯悸然而动时,再也不美了。 他哪里还容吕震说话,厉声道,“朕限你三日,徒、流以下全部准赎发遣,不得再淹一人; 死罪重囚,犯的是国法,系狱亦当体恤,明正刑典后是斩是磔自有法论。死于饥寒者,罪 在法司,说重点,罪在尔等。若再有此事发生,也叫你们尝尝‘淹禁’的滋味。” “臣遵旨。”三人颤声道。 都察院纠察,你吕震不判,如何纠察;大理寺驳正,人都不判,驳正什么?陈瑛、刘观心里直骂吕震铜臭心重,不肯轻易发遣囚犯,自己跟着吃挂落。尤其刘观,才从嘉兴知府任上转来不久,还不摸门呢。 永乐发火也不是没有来头。 永乐二年春,他就对三法司说过,狱囚久系必死,轻罪致死与枉杀何异?当时是令五府六部六科相关官员协助三法司疏决了久系的狱囚。那时的刑部尚书还是郑赐呢。三四年过去了,换了吕震,还是数千狱囚,又是言官弹劾,又是大臣提醒,难道还要他皇帝亲自出面帮办不成? “尔等任大臣,掌邦宪,分内之事尚不能尽心,又何谈国计民生?起来。” 吕震等三人忙又叩头,慢慢站起。 永乐语重心长,“法司之职以重民命为本。古人治狱之慎在于,即使死罪亦求其或有可生之道,哪能使罪无大小皆淹淹致死?刑法公则民畏刑,刑法滥则民玩刑,是理不明还是在装聋作哑?” 三个人诺诺连声。永乐感慨一番,还是忿忿不平,议论国家大事,也不想让法司官员们掺合进来,就命陈、刘二人下去了。 “皇上,礼部尚书郑赐殁了,郑尚书家人在宫门外候着呢。”等陈、刘二人出去,黄俨进来小心翼翼地说。永乐听了,脸又是一沉,借着刚才的怒气,猜着郑赐死因的各种可能。半晌儿,他说:“太祖年间,郑赐在北平做参议时,庶政就谨慎,为人也算宽和,只是迂了些。然其心高才短,做尚书很显吃力。前日,朕训斥了几句,昨日还能上朝,今日就殁了?是不是自杀与朕相抗?” “陛下想多了,”杨士奇也是个主持公道的人,平日和郑赐接触较多,了解郑的为人, 思忖着,此时若不替郑赐说句话,顺着皇上的思路,非弄个抄家不可。 “彦嘉病了多日了,见皇上一直气他,每日勉强上朝,不敢向皇上告假求退。昨天朝罢,步履蹒跚地走到右顺门,竟一跤跌倒,再没有起来。送回家中,太医赶到时,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杨士奇说着,竟有些哽咽,一俟他说完,永乐接过了话茬:“是朕错怪他了,记起了, 前些日子还有太医给他诊治过呢!若非你提醒,看他这些日的反常,朕还真怀疑他的忠心! 辅臣就要敢说话。因病得娴殊不恶,何况是殁了,传旨,由礼部安排葬礼,臣工同僚要去祭一祭,劳慰一下家属。士奇留下来,列位爱卿先回吧。” 丘福不无嫉妒地扫了杨士奇一眼,走出武英殿。几人走后,永乐翻出一张字条看着, 表情复杂,欲言又止,好半天才说:“朕这里有一份名单,五府、六部、都察院、大理寺、 通政司、内阁、翰林院等所有朝廷要害部院堂官或大臣的名字几乎都列上了,独独没有你 杨士奇,捉摸不透,帮朕剖析剖析。” 永乐语气低沉,一脸的严肃,不知他的心中又酿着什么主意。杨士奇身为阁臣和太子辅臣,久在皇上身边,虽然知道皇上的脾气秉性,但突然问起名单,还说没有自己,还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下一紧,白皙的脸也红了。他接过单子,一看就是出自锦衣卫使纪纲之手,看着,看着,心情也就平静下来。 “皇上多虑了。”杨士奇淡淡一笑,“交趾大捷,西平侯沐晟回京,大概是听说了皇上要晋封他为黔国公,喜不自禁,就把从云南带回自家要用的土产让家人一一送给了部院大臣。那日是在东华门外,见一个,送一个,臣那天恰恰当值,没出宫。字条上只把堂官们的名字记了,而不写其他佐官等,怕是有以偏概全之嫌。” “送的什么东西?”锦衣卫的触角那么深,永乐早知道了,却要盯着杨士奇刨根问底。 “勉仁昨日就和臣说了,每人一小罐云南黑茶,值不了几个钱,只是让大家品尝品尝。事不大,谁都没在意。他要真送块金砖,大臣们还不敢收呢!” 和锦衣卫的侦伺吻合,永乐这才点点头,有了些暖意,淡淡说道:“收金砖的也大有人在,总归是个良莠不齐,注意就是了。名单烧掉,不要对任何人讲。” 沐晟的事虽不是大事,但在永乐心中还是打了一个结,沐晟究竟是何居心?一个边关武臣,封疆大吏,靠战功说话,用得着这样吗?封赏的事虽然不改,但盛典不久交趾又乱,永乐便直任沐晟为征夷将军,让他到战场上一见高低去了。 皇上没有明令都察院、大理寺派员,刑部上下几十人一通忙乱,三天的工夫里,哪能完成数千系囚的发遣,还出了不少岔子。该遣未遣的,当罪不遣反倒遣的,名实不符的事闹出不少,弄得刑部大狱里乱乱哄哄。科臣耿通、曹润又上奏皇上,气得永乐直想把个吕震杀了。可一记起他当年在北平的风风雨雨,鞍马劳顿和一片忠心,又无可奈何。正好郑赐新亡,就命吕震接了礼部尚书,大理寺卿刘观做了刑部尚书,调虞谦接了大理寺卿。 第24章 重游故地嘘寒问暖 微访官署察廉辩吏(1) 二月,嫩芽初绿的时节,中原大地一派勃勃生机。永乐以吏部尚书蹇义、兵部尚书金 忠、右春坊大学士黄淮、左谕德杨士奇留辅太子,以汉王朱高煦、淇国公丘福、户部尚书夏原吉、右谕德金幼孜、翰林学士胡广、右庶子杨荣扈从,由南京北上。 皇帝的卤簿大驾在五万马步军和五府六部、都察院、内阁等众多堂官、御史、给事中簇拥下缓缓前行。大辂高近一丈四,宽约八尺三,二丈多的红髹长辕上装饰着镀金的铜制 龙头、龙尾、龙鳞等叶片,内饰为绿地描金。辂亭高六尺余,左右和前面有门,亭内黄线 红髹软座,靠背上雕描着金云龙,两头大象驾着大辂缓缓前行,气势壮观,气派恢宏。大 辂后面是几挂规制小得多的辂车,载着权映月、吕守玉、鱼彩云等皇妃和众多宫人。 一路北上,永乐心潮澎湃。 十一年前举兵靖难的时候,南下京师的路途多么险恶,从北京到南京两千多里的路程他生生地走了整整三年,一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滹沱河之战收降老将顾成,白沟河大 战大败曹国公李景隆五十万大军,惨烈的东昌之战死了大将张玉,灵璧一战生擒朝廷猛将 平安,最终打开了南下的通途。多少将士的死难才为他开辟了一条直通金殿的通道啊! 永乐正兀自感怀,杨荣凑近大辂小声道:“皇上,前面就到灵璧了。” 听到“灵璧”二字,永乐心头一颤,正思虑到此,顿觉万念丛生:“勉仁,朕昔居藩邸,为奸臣所迫,不得不举兵自救。有多少壮士,危不顾身,奋从义旅,从朕起兵,至捐 躯草莽,暴尸荒野,灵璧尤甚。内难平后,其子孙虽已录用,但想起他们,危则同其忧, 安不能同其乐,耿耿朕怀何能自已?今巡幸北京,所过昔日战斗之地无限感伤。你按朕意 为文,前去祭悼,从灵璧开始,东昌、藁城、夹河、白沟、真定、坝上等,凡所经当年之 战场,一并祭奠,使从朕义举之壮士在天之灵安享朕之慰藉。” “臣遵旨。”杨荣道,“死者长已矣!朝廷已安抚生者,皇上也不要过于伤感。” 又是数日的行进,这一天进到济宁城中,离临时的行宫还有两箭之地,永乐下了大辂,在众文武和一干侍卫簇拥下,徒步穿行在夹道跪迎的臣民中,又是一阵惊涛拍岸的万岁声。 永乐见一位文绉绉的老者低头跪着,双手合十还默念着什么,就走过来,温声道:“老人家,您这是为谁祈福呢?” 老人忙不迭“嘣、嘣、嘣”三个响头,颤声道:“汶上草民白英听说皇上大驾经过, 从家里已赶来几天,就为一睹天颜、为皇上祈福的,要不是皇上前年令官府放赈,草民的这把老骨头早不知扔到哪去了。” “老人家,起来说话。汶上知县不恤民吗?” “那倒也不是,史县尊这些年没少为百姓做事,可放赈的事不是他说了就能算的。看着百姓们遭难,他把官俸都拿出来给大家施粥了。” “倒是个恤民的官。”永乐心里咕哝了一句,“张杌,看赏。” 薛斌到都督府任职,为奖赏张辅和张家,永乐已将张辅的小弟张杌安排到宫中和腾定等一起任带刀侍卫。 白英接过五锭宝钞,又给皇上磕头。 “吴中,你的巡按御史们都到了吗?” 右都御史吴中忙低头道:“按陛下旨意,臣只把皇上北巡沿途的御史召来了,都在行宫外侯驾。” “黄俨传旨,午膳后升朝,召见各路御史,细说巡按和官吏考覆情由。” 第24章 重游故地嘘寒问暖 微访官署察廉辩吏(2) 微臣周新参见陛下。”巡按山东、北京的御史周新跪下行礼。 午后,永乐开始按计划召见各路御史。 “是新啊,朕倒是有些日子不听你聒噪了。”众大臣知道要说考覆的事,不知谁又要触霉头,见是黑脸利嘴的周新,堂上气氛不免有些紧张。永乐却一直亲近这位敢于和权贵 抗争的御史,常亲切单呼他一个“新”字,周新干脆就把原“志新”的名字改成字,单名 一个新。 周新行礼后站起:“臣这次巡按山东、北京,一路所见,百姓忙忙碌碌,或是垦荒或是侍弄田稼,诉讼上也没有什么积案。”听到这里,大家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个周新,任御史以来,走南闯北,到过全国许许多多州县,不知昭雪了多少冤案、 错案,黑脸下的一张利嘴不知弹劾过多少贪官,说起话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连京师勋戚贵胄也畏他三分,因此被人称为“冷面寒铁”。甚至有人说,京师女人吓唬小儿,只 说一声:“周新来了!”哭的不哭了,玩耍的撒丫子回家。 都御史陈瑛未能随皇上北巡,就故意把个响当当的御史安排在了皇上北巡的第一站上 奏,以示自己用人之能和属下的忠心履职。 “有两个人的治绩当属一流。”周新接着说,“一个是汶上知县史诚祖,另一个是东阿知县贝秉彝。”永乐忽记起了方才跪迎在街上的老者说起汶上的事,兴致更浓了些,便让周新细细说来。 史诚祖本是解州一个五十岁的老秀才,穷经二十余载而屡试不第,却是个以天下为己任的文人,满腔的忠君爱民之情因投效无门甚是苦恼。洪武末年,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到南京,诣阙上书,力陈官营盐法利弊。太祖虽不赞同他的看法,但听他讲得头头是道, 又问起郡县治理,也是思路清晰,把百姓冷暖摆在前面,大为高兴,马上授他为汶上知县。 十几年来,史诚祖不负皇命,访疾问苦,延师授业,县内百废俱兴,百姓莫不感戴。 永乐元年仲夏,山东都司督率民夫修筑前两年在战乱中毁坏的城墙,诚祖劝说道:“天大旱,又是夏收忙碌时节,百姓耕耘不暇,奈何还要困之徭役?” 都指挥使刘忠哪把他一个小知县放在眼里。史诚祖无奈,一份奏疏上达皇上,才免了大家的差,成全了百姓的夏收。收获刚完,又一场大雨解了旱情,百姓无不欢欣,作歌道: “孰罢我役?使君之力。孰活我黍?使君之雨。使君勿去,我民父母。” 周新一口气说完史诚祖的治绩。永乐叹道:“古之良吏也无非如此,赐玺书褒奖,幼孜,朕说个大概,你去拟来。这样写:‘守令承流宣化,所以安利元元。朕统御天下,夙 夜求贤,共图治理。往往下询民间,皆言苦吏苛急,能副朕心者实鲜。尔敦厚老成,恪共乃职;持身励志,一于廉公。平赋均徭,政清讼简,民心悦戴,境内称安。方古良吏,亦复何让。’还要写些什么,你去想。周新,再说说贝秉彝。”永乐来了兴致。 周新清了清嗓子,继续:“这个贝秉彝,皇上应该有些印象,他是永乐二年的进士。 后来补任东阿知县。永乐四年东阿丰收,东阿县大量购粮,以备荒年,为此,他上了个‘平籴备荒议’的奏疏,皇上大喜,还要天下郡县学习东阿呢。” “朕记起了,个头不高,黑黑的,敦敦实实,看上去倒像个德厚之人。” “诚如陛下所言。东阿西南有个方圆几百顷的大坑塘,每年雨季所积洪水上涨时都要淹没周边百余顷良田,真成了百姓的心头大患。秉彝先后数次、历时一个多月走遍坑塘各个角落,利用农闲时节发动百姓凿了一条渠,把积水引入大清河,新得沃壤数百顷,又以低价售与无地或少地百姓,引来不少流民就业,官家得了钱钞,百姓得了田土,官民两便, 大得民心。仅几年的工夫东阿人口就增了三成,全县丰饶。” 永乐频频点头的同时又在感慨,国家几百个州县,若有两成州县有这般治绩他也知足 了。见皇上饶有兴致,周新又说:“还有奇的,据说此人在一静僻之处辟了一处官仓,专 于存贮废旧物品,什么用途臣因陛下召见甚急,便没有去看,秉彝是个有心人,急需之时估计那些旧物会派上用场的。” 第24章 重游故地嘘寒问暖 微访官署察廉辩吏(3) 永乐听得全神贯注,周新忽的不说了,他收住神,看了一眼周新,调侃道:“与史诚祖一起褒奖。朕愿天下臣子皆如诚祖、秉彝,那又怎个可能?只报喜不报忧,就负了你‘冷面寒铁’的名号了,报忧吧,该杀该流的朕决不手软。” 随驾诸臣又紧张起来,注视着周新的黑脸。周新忙又一躬:“臣已说了许多,正候旨呢。陛下不问,臣也要说,为害一方,贪虐百姓最甚者无过于易州同知张腾。此人生就一 副硕鼠之相,上玩知州于股掌之里,下置百姓于鼎镬之中。爪牙喽啰日下各处搜罗珍玩土 产,不如意便罗织罪名羁押,令其家人用金银宝钞来赎。近日又以迎驾为名,强摊民间, 巧取豪夺。臣至时,冤民久系狱者已千余人,致数百人藏于山中作乱。” 周新素有“周廉使”之誉,其廉洁天下闻名,他既说了,皇上便深信不疑。永乐早已按捺不住心头之火,眼睛瞪得溜圆:“纪纲,纪纲!”他大声叫着锦衣卫使。 一个胖子忙从人群中跑出来跪下:“皇上,纪指挥留在南京了,微臣锦衣卫镇抚司镇抚庞瑛在。” 永乐瞪了他一眼,虽有些不满,但想起是自己将纪纲留下的,也就作罢:“朕已下旨, 一干供应已备,他还敢假借迎驾中饱私囊,败坏朕的声誉,着锦衣卫速去易州捉拿张腾, 系于刑部大狱,待朕回来再审。” “遵旨。”庞瑛出去后,曹润、陆祯、倪俊等几个御史、给事中一一陈述所巡各州县, 大都政绩平平,无非是田野辟、百姓安一类的空话,并无实例,再没有个突出的。永乐也不再问,思忖片刻,心生一计,说了句,褒奖知县的事暂放一放,便叫散朝,传下一道旨意,三日之内文武大臣一概不见。 永乐相信周新,但他更信自己的眼力。周新是否在东阿、汶上逗留,还是只听了山东布政司描述,他在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又不远,不如就去走一走,凿实了,立为知县榜样,示范天下,岂不更好? 春日晴和,冷暖相宜,虽不是什么大的集日,宝相寺前小路的两侧早已被小商贩们“一” 字并行的布了摊:卖旧书字画的,卖碑帖的,卖古董的,卖药的,卖各种小吃的,卖鸡鸭 的,拉拉杂杂,一直摆到寺门前。鸡犬之声相闻,吆喝之声鼎沸,倒也热闹。 永乐带了杨荣、金幼孜等人随了人流走过来,边走还边在摊位上瞧瞧,腾定、张杌等十几个蒙汉侍卫便装寸步不离地跟着,又有十几个扮作游客散在周围,哪敢有半点疏忽? 看着这股子热闹劲,永乐心里欢喜,一路喜笑颜开。 “皇……四爷,”杨荣差点漏了风,“我们昨日在东阿走了一天,今早上进入汶上地界。一路走来,犁田的,栽苗的,井井有条,确有一番盛世的安闲之态,这两县的治绩非同一般啊!” 永乐也不答话,只是若有若无地点点头,他已弃了马匹走了两条街,对汶上的治绩早已肯定了。自建文四年南下,在南京即位称帝,高居庙堂,每日都是看不完的奏牍,见不完的方面大员,竟不知有多少文字是真的,有多少话是真的,有几时能像今天这样穿行在百姓当中,实实在在感受做百姓的自在和艰难?做王爷的时候如果说还算方便的话,可进了皇宫就再也没那么方便了,一出门就得前呼后拥,不想这样都不成。 官员们谁贪谁廉,百姓们疾苦丰稔,只凭地方有司自己报来,其中多少虚假多少隐情哪里知道?御史、给事中虽然常常奉旨巡行天下,却也是挂一漏万。坐衙颐指气使的,受贿黑白颠倒的,只动嘴、不动腿、偏听偏信的,如此一想,千头万绪,忽一时涌来。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阿谀奉迎、功名利禄之辈越来越多,像周新、耿通、曹润一样悉心办事, 像贝秉彝、史诚祖一样恪尽职守,安民乐业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想着,走着,已快到寺前了,金幼孜问:“四爷,我们要进寺看看吗?” 永乐看了看天光,又朝寺内瞄了瞄,父皇年少时因家境贫寒,无依无靠,在皇觉寺出家的伤心事涌上心头,不免心酸,就不想进去了。 “宝相寺虽不太大,也是七百年香火不断,心中遥拜就是了,我们直接去汶上县衙,见见这个史诚祖,贝秉彝是不是也该到了?” “臣估计是到了。”杨荣说。 第24章 重游故地嘘寒问暖 微访官署察廉辩吏(4) “皇上驾到——”黄俨长长地吆喝一声,自任了司礼监提督太监,他的劲头更足、声音也似乎比原来更好听了。来到县衙前,他们亮明了身份。 史诚祖、贝秉彝三步并作两步从里面出来,一齐跪下:“微臣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别死呀,朕还要用人呢,到衙里说话。”永乐调侃着往里走,几个人来到县衙的正房,永乐居中坐了,杨荣、金幼孜等人在两侧站着。 两个人跪在皇上跟前,头几乎碰着脚。知皇帝北巡,虽不意外,但第一次离皇上这么 近,史、贝两个知县老大的不自在,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沉寂了好一会儿,永乐突然 问:“贝秉彝,你和曾棨同是永乐二年的进士,都有‘豪饮’之誉,发榜第三日,你二人从正午喝到中夜,你微有醉意,那曾棨谈笑风生,似滴酒未进,可有此事?” 天哪!这么隐秘的事皇上都知道,真不知是福还是祸呀 ! 贝秉彝又叩了一个头,解释道:“皇上明察秋毫,洞见万里。微臣金榜题名,听说状元曾棨好饮,得意忘形了,还请陛下见谅。不过,那是臣‘豪饮’最多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皇上差遣到县任职后, 从此戒酒,至今仍滴酒未进过。” “哈哈,我大明少了一个酒榜眼,多了一个好循吏啊!起来说话吧。” 从皇上的语气和笑声中,史、贝二人这才确信皇上的突然驾临不是坏事,从地上爬起来,站到一旁,忐忑的心开始慢慢平复。 “两个县朕都转了转,虽说不上河晏风清,但治绩也是朕一路走来见的最好的,朕心 里都记下了。史诚祖这几年新辟田地数百顷,安置流亡千余家,新增编户十四里,还拿出 薪俸赈济,带动一些殷实人家慷慨解囊,百姓的口碑不错嘛!还听说你逃了一次寿宴,朕 倒觉新鲜,说说看。” “皇上圣明!”贝秉彝、史诚祖由衷敬佩又由衷感慨。发榜喝酒,只他贝秉彝和曾棨两个人的事,皇上却门儿清;脱逃寿宴那是部分汶上人知道的事,皇上也门儿清;北巡那么大的事,还脱身微服走了东阿、汶上,真不得不让人敬佩皇上的心力、精力和体力。 史诚祖又给皇上行了个大礼,回道:“臣在汶上只是尽责而已,百姓便觉天高地厚。 前年,臣整整五十岁,不知谁把臣的寿日透了出去,在视乡回衙的路上,远远看见前面数 百百姓备了肉酒、缣帛在路上候着。派人一打听,说是给知县史大老爷庆寿的。百姓的如 此抬爱,臣哪里受用得起,一面派人劝说众人散财回去;一面带了两个从人由小道走了。 想不到些许小事也惊扰了皇上。” “何为些许小事?这正是朕要知道的大事,”永乐大手一挥,“治天下以爱民为本, 爱民之道便是心忧百姓,民为办寿宴,可见百姓对你的敬仰;你由小路逃了,是你对百姓 的爱戴。天下官员都能如两位所为,宇内百姓都能如汶上之举,官民同心,朕又何愁天下 不治?汶上治绩可圈可点,东阿也在模范之列。贝秉彝,你收的那些废铁、败皮、枯绳、 旧纸欲作何用?朕倒想知道。” “臣的治绩不出名,收存败旧之物倒是出名了,因此被一些人称为‘破烂王’呢。” 大家听了又是一笑。 “其实是大家有所不知,那些废旧之物回炉之后都是可用之材。废铁冶炼之后便是新 铁,可铸成农具等各种新物;旧纸可变新纸;旧绳可变新绳;败席可变新席;遇水、风等 大灾时,现有的物件,流离失所之百姓很快就可搭建新所。陛下若是敕建临时行宫,这些 就是现成的材料,无需再动用官库了。” “好一个贝秉彝,是把理财的好手,在东阿埋没你了,该到原吉的户部去。黄俨传旨:‘赐二人大内精酿金茎露各一樽,织金纱衣各一袭,宝钞各千贯,升史诚祖济宁知州,仍在汶上视事;贝秉彝户部主事,协助原吉理财。唯其一点务要记得,履任新职要和旧职 一般,始终如一,以永嘉誉,方不负朕心。” 第24章 重游故地嘘寒问暖 微访官署察廉辩吏(5) 金幼孜推了一把,史诚祖、贝秉彝忙叩头谢恩。 永乐大驾自山东、天津一路追着季节北上,官路两侧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绿浪滚滚,阳光掠过,绿金耀眼,如诗如画。到北京时已是春暖花开的三月天。路两侧是拥挤不 动的人群,由士兵们把定了一条能过车驾的人流胡同。远远望着车辂款款而来,禁不住新 奇,本已跪好的人们兴奋着,躁动着,前面的引颈翘首,后面的探着身子朝前挤,眼看着要乱,士兵们忙冲过来往回赶人,满头大汗。 今非昔比,当年的燕王如今是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那隆重的入城仪式令北京臣民们 眼花缭乱。先是六十四名先导太监手执拂尘在前,接下来是五十四柄各色宝盖和七十二把 宝扇,再后是八面华幢,令人目不暇接。 接着是信幡绛引进入城门,忽然,人群中一阵低声惊叹,原来是大纛旗及众多旗帜猎猎涌入,在微微的北风中作响,再过了一些什么旗帜,就是皇帝的仪銮了,一百二十人手执金吾走过来,又一百二十人手执金钺、立瓜、铜角、金炉等法器徐徐走来,然后是 皇上的法驾和皇妃们规制小得多的金铜飞凤、垂银香圆的凤轿,大辂、凤轿前后左右是 一百八十名侍卫。直看得人们眼花缭乱,如痴如醉。 杨荣催马上来在皇上的大辂旁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大辂左右的两个太监黄俨、马 云便小心翼翼卷起了大辂贴金升龙的辂亭前门的红帘,但见黄线条、红髹匡软座红锦褥席 上端坐一人,正是永乐皇帝,抬手向臣民致意。一霎时,群臣万民“皇帝万岁、万万岁” 的山呼海啸般声浪由近而远掠过去,响成一片,永乐陶醉在万民沸腾的火热气氛中,陶醉 在北京军民对他的耿耿忠心中。 洪武十三年,初来北平时是个怎样的景致?一个因战火而败颓的、又拆得七零八落的 北平城;建文元年率八百将士高擎“靖难”大旗与朝廷抗衡又是怎样的景致?一个敢冒天 下大不韪、战战兢兢的北平城;当他悬师在外、朝廷几十万大军围困北平的时候又是怎样 的景致?一个同仇敌忾、王妃、世子带领北平老弱残兵和妇儿誓死保卫的北平城。望着匍 匐在地的臣民百姓,永乐心下生出了无数的感动。进了当年战事最烈的彰义门,他索性叫 停了大辂,带了众臣走在了夹道欢迎的文武群臣和军民中。 “这不是给朕喂马、牵马的于四五吗?”进到门里,永乐一眼就认出了跪在路右侧的、 他当年的马夫,因为腿伤落下了残疾,拐杖横放在地上。“快,起来说话。”一身旧军服的于四五,麻利地竖起拐杖,两臂一用劲,从地上爬起来,因为激动,用力过猛,站起的一瞬又险些栽倒,被张杌一把扶住。 海棠的繁花期已近尾声,轻风吹拂,落英纷纷,天井中洒落满地,像铺了薄薄一层雪。 一大早,两只喜鹊在房脊上叫个不停,于四五推门望着对面屋顶,喃喃自语:“叫的这么欢,我老于可有什么喜事?” 他老婆从后面给他披上一件夹衣,嗔道:“咋地没有?百户前天不是说皇上回北京, 要你们这些老兵去跪迎吗?” 于四五下意识地“哦”了两声,又摇摇头,“皇上回来是喜事,可跟我老于又有什么干系?” “兴许能见到皇上呢?” 于四五回头瞪了老婆一眼:“妇道人家,小见识,成千上万的人,层层叠叠的护卫,皇上怎地就能见到我呢?” 那女人也有些沮丧,却还嘴硬说“一定能”。 还真叫他老婆说中了。 “皇上还记着俺一个马夫呢,”于四五哽咽着,用袖子抹着泪,“要不是惦记着皇上, 俺也许早就……” “不要这样,朕不是回来了吗!”看着于四五瘦骨嶙峋的身板和比过去矮了一截的个头,永乐感慨万千。白沟河大战太过惨烈,敌众我寡,燕军中的每一个人都上了前线,包括伙夫、马夫。 永乐心中酸楚,轻轻拍了拍于四五的肩膀,“朕永远不会忘记沙场上那些流血流汗的勇士。”想着当年高高大大的人,如今佝偻着背、瘸腿架拐的于四五,永乐的眼眶便有些湿润,“现在怎样,生计难吗?” 第24章 重游故地嘘寒问暖 微访官署察廉辩吏(6) “托皇上的福,娶了个老婆,彩云——”他伸手拉了背后的女人,“快见见皇上。” 那女人很有灵气,又跪下来,纳头便拜,说早晨就有喜鹊登枝了。 永乐看着于四五两口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四五道:“俺现在守着几亩薄田自养。朝廷的军屯之法好,我们伤残、还有那些年纪大的,不纳税。夏秋忙时,营里的弟兄们便来帮忙,倒也自在。”于四五说罢,又抹了一 下眼,擦去了枯瘦脸上的几滴泪花。 “自在就好,朕会嘱咐营里关照的。”永乐又拍了拍他的后背,看了看身后的黄俨和腾定,努了努嘴,往前走了。 腾定过来,往四五手里塞了十锭宝钞,悄声道:“好兄弟,皇上没忘你,我们更不会忘的。” 黄俨则把三匹锦缎交到了彩云手里。 永乐在简单改造过的旧王宫升朝,旧宫的名号都更换成了皇宫的名号,一些残破的大殿也陆陆续续进行了修缮,本来就是元代旧宫,如今看去,气势非凡,已有了皇宫规制。 三跪九叩大礼后,不等群臣奏事,永乐率先说话:“列位臣工,洪武三十一年父皇驾 崩后,奸人乱政,手足相残。区区燕府,外有大兵围困,内有恶徒作梗,我燕邸岌岌可危 矣!朕举义师以来,赖我北京军民,披肝沥胆,供亿馈运,仗义襄助,万死一生,才有朕 之今日,大明之今日。朕今回銮北京,就想各处走走,祭奠阵亡将士,劳慰曾为朕血洒疆场的未亡人。” 说着,他往下扫视了一眼,神采奕奕,继续道,“民间还讲个知恩图报呢,朕为天下之主,更要为天下榜样,故凡奉天征讨之将士及始终报效之人民,除十恶、强盗外,其余 有犯律条者,不分早晚,一律宽宥,充军谪戍者官复原职,军还原伍,民还原籍。北京效 力之官吏、军、民赏赐宝钞和彩币,国公四十锭、侯爵三十锭;彩币国公夫人六表里,侯 夫人五表里,以下类推,直赏至守城妇儿及军民之家。” “皇上英明。”异口同声地赞扬。 “此事由户部尚书夏原吉牵总,刑部、兵部、礼部和淇国公丘福及行后军都督府、行部共同办理,以体朕感怀之心。第二件,朕以北京为行在,行在机构不全,难以行事。由 原吉兼署行在礼、兵二部和都察院事,右都御史吴中兼署工部,礼部尚书赵羾兼署刑部, 兵部侍郎方宾晋兵部尚书兼署吏部。” 这叫怎样的任用?原是哪个部的,却不干本部的事,夏原吉居然身膺四部之事,整个行在他当了半个多家了。吴中、方宾、赵羾眨巴着眼睛,表示不解。 “第三件,拱卫北京。近年鞑靼部桀骜,常犯塞下,劫掠人畜财货,朕虽遣给事中郭骥再谕,然其狼子野心,怙恶不悛,不得不防。北京毗邻塞下,边防务须高城深池,日夜警备。设宣府、清平、居庸、榆林、怀来、宁远、威远、得胜诸卫,兵部商度都督府调 拨人马。现就是修筑边疆城池。若城池完好坚固,巡逻不怠,遇有紧急之事,战守尽可随 宜。当下正是严备之际,晓谕后军都督府,沿长城一线巡视,有破败之处所在卫所并力修 筑,不得缓图。务要申饰边将,善抚士卒,训练齐整。第四件,瓦剌请封。海童出使后, 瓦剌数年来与我茶马贸易,相得甚好,朕刚到北京,其使臣就到了,请封其三部落首领。朕已和原吉、内阁及礼部官员议过,拟封马哈木为顺宁王,太平为贤义王,把秃孛罗为安乐王,由沈度、李贤各书汉蒙文字,由兵部行文何福、陈懋,常加联络,以牵制鞑靼。” 第24章 重游故地嘘寒问暖 微访官署察廉辩吏(7) “皇上圣明。”大殿内又是一片恭维声,永乐有些不快,然就此事而言,想想大家或许是无话可说,也就作罢。 “朕还有个难题啊!”永乐稍顿,又冒了一句,一脸的踌躇。众臣不知就里,一时默不作声。 “东阿百姓听说朕要贝秉彝到户部,随着朕就到北京了,这是他们的‘万民折’,说一千道一万,也要朕留下他们的贝令。留还是不留?朕一时拿不准。又据陈谔等人奏疏, 本次考覆,钱塘知县黄信中,开化知县夏升,青田知县谢子襄,任职均满九载,绩课最优, 都该升职,升还是不升?朕要听听诸位的。” 署理吏部的方宾偷眼看了看皇上,揣度着皇上的心思,上前一躬道:“皇上宵衣旰食, 政无壅蔽,臣下理当廉勤用事,讼无冤情。此虽臣工分内之事,然褒善抑恶,激励官员也 是历来善政之道。臣认为,贝秉彝也如史诚祖,升职留任,黄信中等三人九载考满,绩课全优,不升职说不过去。” “实干兴邦,空谈误国。”原吉拱手,“皇上荣登大宝以来,吏治清明,宇内肃然, 正该旌表一批忠君爱民、勤劳王事之循吏,以为天下官吏榜样。” “就依二位所言。”永乐接过话茬,“不如此,又何以治天下?厚德方能载物,德厚者牧民是朕的一贯作法。这样办,该升职的升职,既不能亏待了这些老老实实、忠心耿耿 做事的臣工;也不要拂了百姓的愿,改贝秉彝为东平知州,仍在东阿视事;擢黄信中杭州 知府,钱塘还是他的辖属,原吉推荐的叶宗行任钱塘知县;夏升任衢州知府,谢子襄任处 州知府,夏、谢二人仍在原县任职;黄信中也多往钱塘跑跑,一举多得。另外,吉水知县钱本忠罢官在家,朕以前似是听耿通说过此人,胡广也说过吧?” “陛下好记忆。”胡广出班道,“臣和本忠是同乡,他在吉水近十年,以廉简享誉一时, 用六个字描述就是‘县治,德兴,礼布’。吉水自古教化之乡,可是出了不少举人、进士呢! 本忠受牵连离官之时,父老奔走泣嚎,又去省、府,乞求留之,臣听家人说起,也很感动。 内举不避亲,所以臣对皇上说过此人,今臣仍愿保举本忠起复吉水知县,以还百姓之愿。” “方宾以为如何?”永乐问,有一股兴奋,也有自豪,溢在脸上。天下廉勤之吏,多多益善,他也为自己几年的为政用人而得意。 “光大所言,臣亦早有耳闻,正要找机会和皇上说呢,今日劳陛下问起,是臣的不是了,臣无异议。” “一时廉好得,一世廉不易。万民空巷乞留,岂是易事?朕缺的就是这样有德行的廉 吏,着钱本忠仍任吉水知县。” 稍停了停,永乐扫视群臣,微微一笑,“还有两个人朕要拔擢的,一个就在你们当中。” 吴中偷瞟了皇上一眼,见他一直在往后看,立即心领神会:“陛下说的是周新吧?” “是啊!朕一路走来,所听所见廉吏不少,然一股颓风、贪风也在蠢蠢欲动,不得不防,擢周新为云南按察使,随大本采木的顾佐到南京任应天府府丞,让‘冷面寒铁’的周新和有‘包孝肃’之称的顾佐去碰碰硬,诸位以为如何?” “皇上圣明!” 第25章 家事国事事事心忧 土山吉山山山云从(1) 云翰,你的事办得如何了?”永乐语气轻松,一脸平淡地问赵羾。 皇上一意要在北京安葬大行皇后,众人虽不敢说他下面的意思,但已是明摆着的事了。 先叫了北京,又大张旗鼓地建,严密布防,再修皇家陵寝,莫不是哪日要迁都吧?虽然心照不宣,但皇上不说,谁也不便多嘴。赵羾南北奔波了几年,不懂这层深意才怪呢。 “按陛下旨意,廖均卿等人已在昌平候驾,伏乞陛下御临,高张慧目,广迈皇风,实地踏勘后定夺。”礼部尚书赵羾平静地回答着,胸有成竹,言谈话语中也仿佛半个地师了。 事关皇家千秋万代的大事在他手上落定,多少人、尤其那个主持礼部部务的吕震,想扒都扒不到边呢! “此事既是皇家之大事,也是国家的大事,要虑的周密些。你和钦天监商度,择个好日子,朕亲率文武百官前往,见识一下你这二年多的劳绩。若不是在京师所奏的那样,你的脑袋就要小心了。”永乐半开玩笑道。 “皇二子汉王高煦、皇三子赵王高燧参见父皇。”永乐刚下朝回到后殿,汉王、赵王早等在那里。 什么事,为何朝堂之上不说呢?转念一想,皇家的事或许不宜在外说。永乐忙活了大半天,已觉劳乏,见二人有些猥琐,心中不悦。高煦随他从南京来,自不必说;而高燧留守北京,几年不见了,也不显亲切,因为,当年的那个可爱的小三子不见了。 汉、赵二王从地上爬起来,高煦早已迫不及待,咬了咬牙,愤愤道:“父皇看看,这些在外面能说吗?”他从衣袖里取出一份奏折,“这是御史袁纲、谭衍联名的折子,因事涉皇家被儿臣扣下了。父皇一出南京,您贬谪的几个官员他就给复了职,恨不能每日调换官员,安置自己的心腹,陈瑛、纪纲被他好一通奚落;最近又到处选美,把两个女人收入房中。这、这事太多了,还是父皇自己看吧。” 高煦说着,便将折子递给永乐。 永乐也不去接,横眉立目,面沉似水,长髯微微抖着,半晌儿,突然喝问:“还有吗?” 一句话就让高煦觉出了势头的不对,肚里一堆不平的话再也说不出了。自封汉王后,从父皇的言谈话语中,他早觉出了皇帝对他的歉意,事事包他、容他、依他,再出格也从未这样虎过脸。此时见问,竟不知如何回答,忙说:“没、没有了。” 偷眼看时,一旁的高燧竟有些隐隐的得意。 太子之事永远是永乐的心痛,虽立了高炽,但他并不满意,心里还在犹豫,还在观察,还再猜度着高炽能否胜任,还再听着群臣对高煦的反映。但是今天,在他离开南京两个月、 初到北京,由两个亲兄弟递上一份告太子的折子,虽说是御史所言,他的心中也是老大不 快,对二人、尤其是对高煦失望。 高煦不想说了,他故意碰了碰赵王,意在鼓动:“三弟还有话吗?” “没有了!”高燧回答得很干脆,干脆得让他心凉了半截。 永乐努力克制着,万众欢腾的温情还在心里氤氲着,真不想刚到北京就劈头盖脸一顿暴卷,尤其是对两个儿子。 殿内沉寂了,沉寂得汉、赵二王心里直发毛。许久,永乐才长长地叹息一声:“亲王奏事要讲规矩,家事国事分开说。以后,国事由臣工、御史去说,朕自有分寸;父子兄弟间只说家事,只谈情分,不能说他人的不是,朕也不许他人说你们的不是。” “儿臣遵旨。”二人赶忙跪下。 高煦原想着借两京千里之遥的消息不便,怂恿心腹御史,上下一起,把太子说得狗屁不是,自己趁机浑水摸鱼。想不到,第一次就碰了个大钉子,且不能再碰了。说不上话, 留在北京还有何用?那就想法回南京,和太子腻歪去,北京的事让小三去做吧。 “去办件正经事。”永乐见二人虔诚地跪着,有悔过的意思,就想借机进一步教诲, “朕吃乳母冯氏奶长大,冯氏于朕恩重如山,终生难忘。那样善良、忠贞、贤惠的女人世间少见,只可惜人好福薄,年纪不大就仙逝了。朕即位后虽封她为保圣贤顺夫人,却不足以疗慰朕的反哺、跪乳之心。你二人代朕去墓上好生祭奠,圆一圆朕的感恩之情。再去她家中走走,问问生计,多留些钱物,也和宛平县打个招呼,时时照拂些。” 二人走后,永乐无心看折,一个人在殿里踱了很久,由乳母想起了谜一样的生母。难怪世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自己一个堂堂的大明皇帝,却连自己的生身之母都搞不清, 幼时的依靠和母爱,幼时的记忆很多都在乳母那里。 按皇家谱牒,永乐和大哥太子朱标、二哥秦王朱樉、三哥晋王朱h、五弟朱橚都是皇后马秀英所生。作为母亲,皇后无论于他还是众兄弟,都给予了全部的真心和真情,但他幼小的心中还是产生了和三位哥哥的隔膜,这种虚无缥缈的情愫弄不清楚也说不清楚。相反,从长相、从情感上,他和五弟似乎更近些。后来隐隐听说,他二人是父皇的碽妃所生,那朦胧的印记在心中浮游了几十年。 夜深人静时,触景生情,他的眼前总有母亲那孤单清寂的影子。有的说母亲是病死的, 病死了是天意,无可奈何;也有的说母亲是被赐死的,那又为什么?一个弱女子做了什么 才会犯下赐死的大罪呢? 第25章 家事国事事事心忧 土山吉山山山云从(2) 父皇说了,他们的生母就是马皇后,所以,众人面前,他从未提及也不能提及生身母 亲,不敢有半点疑问。也没有一个人敢触犯皇家大忌站出来说他的母亲是碽妃,包括乳母冯氏在内。 有生之年,温善的冯氏一直都对他守口如瓶,然而梦中,他却不知多少次见到了自己 的生母。他心中的母亲美丽、聪慧、善良,但母亲给他的从来都是一个迷蒙的背影。幼时点点滴滴的记忆里,摇摇晃晃的小四在乳母、家人陪伴下在朱府花园里迈出第一步的时候, 他咯咯的笑声飘荡在绿荫环绕的碧水上,彩云般的笑脸或许温暖着一颗躲在花丛深处的关注着他的母亲的心,也是一颗孤寂的心。 母亲哪!您还记挂着儿子吗?儿已是万民之主了,虽富有四海,却不知如何报答您的养育之恩! 永乐的眼中噙满泪花,晶莹闪烁,他只能在殿里空无一人的时候,任思母的闸门瞬间 开启,聊表此心。但报答的宏愿却只能深藏于心中,深藏于冥冥的思念中,深藏于对嫡母 高皇后祭奠的深意中。因为,他登上大宝,宗法制嫡子的观念还在帮他维系着所谓的正统, 排行在四,皇后所生,也是嫡子,三个兄长已去,他的即位也就顺理成章,所以,他是不能丢掉嫡出的大旗的。 永乐自己的四个儿子,都是皇后徐仪华所生,都是所谓的嫡出。除朱高爔夭折外,其他三子却各不相同,真应了那句“龙生九子、种种有别”的古语了。高炽文弱,以仁德见 长;高煦英武,以勇猛出众;高燧文武都不出彩却深藏不露,心机乍现,这令永乐不快。 永乐不太赞同“立嫡以长不以贤”的古训,他的即位就是一个例证。在他眼中,高煦 也是那个文武双全的贤者,在他心中的地位是排在第一的,有朝一日,他要让这个第一成为现实。所以,高煦的一举一动都是他关注的焦点,高煦的错误会让他更心痛。 高炽被立为太子,纯是金忠等一班文人借古喻今喻来的,你看他高炽争气吗?宫里宫外,怎么会有那么多把柄在别人手中,会不会料理政务?永乐想着,愁着,对太子实在是失望,更不放心,连着叹息了几声,吓得当值的小太监马云悄悄推门进来,劝皇上保重龙体。 永乐也不睬他,伏案写道:“密谕尚书蹇义:‘皇太子所决庶务,令六科逐月分类上奏。’” 他到底是不信任,倒要看看太子是怎么剖决庶务的。 乍看上去,黄土山只是昌平境内一座很普通的山,山不大高,也无威视,寻常人真看不出它有多么神奇。而廖均卿等风水师们就是在寻常人不大注意的地方,站在不同的角度, 通过反复观察,琢磨,就琢磨出了黄土山的非凡气势。 身处黄土山之巅,已有了把酒临风的豪气了,倘如空中飞鹰在更高的宇间俯视,黄土山的奇伟和妙不可言更应是一览无余了。 群山环抱之中,黄土山背后是雄伟的燕山山脉,林林莽莽,起伏驰骋,似是为黄土山注入了强大的蔑视一切的气势;俯瞰眼前,一马平川,无论是绿浪滚滚的麦田,还是路旁的树木和路上的行人,一切都那么渺小;与之相配的,是一条珍珠般的小河曲曲弯弯,从山前淌过,河水跳跃着银光,平坦无声滑向远方。 坐北朝南的黄土山,左右逢源。左面和右面即东、西的两道山脉如两只巨臂伸展出去, 怀中抱月一般护住了黄土山前方圆几十里的一块宝地,气吞万里,大气磅礴。两山在前方 接近的地方,一龙一虎跃跃欲试,像两尊把定山门的巨大神兽,威风凛凛。 初夏的风徐徐扫过,万面旗帜行卷就舒,哗啦啦一片。 黄土山上,黄麾仗伞下,永乐手捋长髥,微闭双目,仔细倾听。廖均卿的长袖阔带在微风中徐徐飘拂,宛若仙人,抑扬顿挫:“皇上,草民奉圣命在北京周边游走了二年有余, 房山、宛平虽也不乏山灵水毓的圣地,然非小即偏,非地强而河不就,惟见此地明堂广大, 群山若封似闭,中间水土深泽,地脉厚重,东西蟒山虎山分列左右,如天然门户,群峰拱卫, 可为长久之计。经云:‘仰掌金盘荷叶中,谁知波浪有仙踪。’正应了此处。” 廖均卿说着,便将《京畿形图》和《龙穴砂水四论》拱手献上。黄俨接过来,递给皇 帝。永乐看了一阵,笑道:“水绕云从,道骨仙风。你笔下的黄土山,势如鸾凤奔腾,穴似金盘荷叶,确系一派帝王之气啊!” 廖均卿听出了皇帝的话中有话,心里一震,跪下禀道:“皇上恕罪。不是草民神来之妙笔生花,确系这黄土山一十八岭蔚为壮观,形肖铜锣,四势呈祥。连赵尚书也夸是‘六秀皆足,八景堪评’啊!” “起来说话。”永乐不温不火,“把你眼中黄土山的巍峨和宜陵之状统统奏来。” 廖均卿站起,他已明晰了皇帝的心思,虽然还在挑毛病,心已落定了这里,接下来,就是把陵寝的要求和行家的想象和盘托出,为皇家了此大愿,自身也就解脱了,游走江湖, 远离这战战兢兢的日子。 “陛下请看,”廖均卿优雅地伸手,指向远方,“这天门山拱震垣,地户水流囚谢。 风阁龙横,卓列罗城,扞门华表垂镇塞星。河山如万马奔趋,地水似黄龙踊跃。内有圣人登殿之水,必世产明君;外有公侯拜午之山,可永丰朝贡。四维趋伏,八极森罗,青龙奇特,白虎恭降。太维天马尊于银潢之南,少府紫微起于天河之北。维皇作极,俾世其昌; 发龙气旺,帝业胜往;山河巩固,地势宽祥。邦家有庆,国祚无疆。草民打得一卦,缤纷纷王星聚会,实主大臣股肱协力。天河不绝如缕,千古绵长,其演衍皇家百代万世繁昌。 从地势到天象,遍观北京周围各处,黄土山为陵室吉壤,决不失为上上之选。” 言罢,廖均卿拱手低头退到一边,永乐只微微颔首,目视前方亮晶晶的小河和朦胧的 左右两翼若隐若现的龙山、虎山,一股驾玉龙而麾千军的感觉油然而生。但他的脸上,仍无任何表情,淡淡说道:“王侃、巫涯可到了?” “草民在。”廖均卿身后的两个地师忙走到前面,跪下。 “朕且问你们,廖均卿的话可听清了?还有什么不妥告朕吗 ?” “听清了,听清了!”二人忙不迭地说。 两年多来,王、巫二人早从廖均卿的手段中认识了廖均卿,此人不惟堪舆之术高超, 就是为人也是一流的,因而心里已然服气,早想着和衷共济,早早了此大事。 王侃说:“和廖先生一样,走遍了北京周边各处山水,草民也是相中了黄土山这块宝地,只是确认方法上有所不同,已禀过赵尚书。不过这是行内之事,无关大局的,没有什么不妥。” “草民也是这般看法。”巫涯补充了一句。永乐再问赵羾、阁臣和其他部院大臣,也都没有异议。 其实,上次在南京陛见,形家们基本上已是众口一词了,只是永乐处事,慎之又慎, 他悄悄找袁忠彻、金忠相过、卜过,又请“老军师”道衍推演,和礼部、工部、钦天监等极少数官员也议过无数次了,还觉放心不下,于是,由廖均卿等人引着,率文武百官,实地踏勘,走遍了黄土山周围方圆几十里的高岭深壑,沟沟汊汊,再次听了这番踏勘后的叙述,才彻底放了心。 确认无虞后,永乐下诏,封黄土山为天寿山,开始建陵,宋礼采的巨木先运了一部分到这里。此时已是徐皇后薨世两年后的永乐七年了。 第26章 当头棒喝鞑靼挑战 刚愎自用丘福败亡(1) “皇上,出使鞑靼部的给事中郭骥被杀了!”杨荣因昨晚当值,一早就把折子送进了武英殿,为的是让皇上上朝前有个准备。到了北京,永乐还是愿意在别殿更名的武英殿里居住和办公。 使臣被杀,这无异是给了他当头一棒,给了天下之主的大明当头一棒。当年的撒马尔罕有多骄狂啊!可汗帖木儿带八十万大军要亲见中国皇帝,他也没敢杀死大明的正使傅安哪!囚了多少年还是送了回来。鞑靼部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要与大明为敌。 “朕要兴兵、兴大兵!”永乐说着,一拳砸在御案上,“朝上议。”说罢气冲冲走出便殿。 早朝上,永乐按压怒火,听大臣奏报了一些旱涝、丰稔及军政的常规之事,一一处置后,他抬高嗓门:“列位臣工,朕即位以来,已不知派出多少使臣到各国和周边各部,通往来之好,便百姓之利,往谕鞑靼通好的使臣就有五六次之多,历历在目。而鞑靼不理不 睬,仍在扰我边鄙,掠我黎庶,朕一忍再忍。上月,仍命使臣言以修好之意。然本雅失里、 阿鲁台狂悖不羁,竟杀了使臣郭骥,朕当如何,朕当如何?” 永乐最后的两句简直就是喊出来的。杀使臣,这和直接宣战有什么不同?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都不会坐视,都要挥枪应战,胜负且不论,这是一个国家最起码的底线。 “皇上,此类无信无义之小丑,不诛奈何!”丘福出班,拱手道,“臣愿请兵,一举荡平敌虏,擒了本雅失里、阿鲁台两个逆贼,献俘阙下,扬我大明国威。” 汉王朱高煦奏道:“父皇,儿臣愿请兵北讨,为陛下分忧!” 两位武将请命,永乐欣慰,心头的火平息了一些,仗一定要打,怎么打,又由谁去打,他没有想好。 “臣在内阁,最明陛下爱民亲远之心。”杨荣适时言道,“数年来,多少远人鱼船失事,按皇上的意思,我巡海舟师救船救人;远道而来朝贡或归附的,悉心予以安置;迤北鞑靼、 瓦剌、女真诸部,或因内讧,或因灾难来附的,给粮、给畜、给草场;郑和远涉西洋,那么远的蛮夷小邦搭船都愿来中国朝贡,何也?陛下之心即天下之心,陛下好生之德天地可 鉴!而本雅失里无信无义,西和瓦剌相仇杀,南又屡犯我边境,杀人越货,不啻强盗,今又杀我使臣,辱我大明,此虏不讨,岂非天朝大国无人不成。” 杨荣慷慨激昂,义愤填膺。话音未落,都督谭青出班:“皇上,我皇朝也不是谁想啃就啃、谁要吃就吃的,送他两块骨头可以,硬抢岂能容他?”谭青话糙理不糙,之后,又有几位武将站出来,大伸讨伐之意。 “列位所议正是朕要说出的,”在群臣的议论中,永乐已思虑完毕,显然是仓促了些, 但他已决心一战。汉王不合适,张辅又去了交趾,就遣淇国公为帅。他认为,丘福长期随他和蒙元打交道,应该了解阿鲁台的习性。他说,“不教训教训,他的狼性永远改不了。 只是南疆战事又起,朕本不想两面作战,然,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已没有退路了。丘福——” “臣在。”朕命你佩征虏大将军印,充总兵官,武城侯王聪、同安侯火真为副将军, 靖安侯王忠、安平侯李远为左右参将,率精骑十万,北讨本雅失里。三日后出北京,带北京诸卫和西北诸卫兵马,会同王聪等列位将军,在宣府集结。” “臣遵旨!”对于丘福来说,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激动得血脉贲张,提步上前给皇上叩了个响头,“臣未有廉颇之壮,却久慕廉颇之风,愿驱大明虎狼之师,擒鞑虏羔羊于塞上。” 丘福忙着表明心迹,却没有发现,上首的汉王朱高煦,手在微微抖着,脸上青一阵, 红一阵,父皇的决定让他伤透了心,连带兵出征都不允,从此,胡作非为、破罐破摔的心思更坚定了。 永乐心中愤懑至极,以致他来不及、甚至都没想起再和阁臣议议,就草率决定了任命丘福为大将军。然而,旨意一出,他就有些后悔了,丘福虽为武臣第一,爵为公爵,官拜都督,一方大将,但他终是没有带过大兵的经历。且听臣下议论,近年来,淇国公的架子 越端越大,又添了目指气使、刚愎自用的毛病,他能行吗?永乐在心里反复盘问着自己。 可除了丘福又能用谁呢?永乐不放心地看了看健壮得牛一样的六十多岁的丘福,想起了张玉,又想到了朱能,可惜这一老一少两个帅才都已作古,嗨!年轻的张辅不是打出来的吗! 若不是朱能突然病逝,哪里就显出了张辅的帅才呢? 第26章 当头棒喝鞑靼挑战 刚愎自用丘福败亡(2) 再想想李彬、郑亨等几个侯,与丘福比,经历和威望差多了。丘福沙场老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纰漏,再说,还有另外四位侯爵辅佐呢。 丘福似乎也看出了皇上的疑虑,作为靖难武臣第一的国公爷,就像是有一种被嘲笑的感觉,心中波涛翻滚,竟不能自抑:“陛下,臣虽年老几岁,但比起当年廉颇还小得多。 上有皇上指点方略,下有王聪等众将士用命,臣不出则罢,出则必擒本雅失里,献俘北京, 请陛下静候佳音!” 几句铿锵有力的话让皇帝释疑不少,永乐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但他仍不踏实,嘱托道:“兵者,诡道也!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为胜之道也。汉高祖所以有白登之围,偏不信刘敬谓匈奴示弱之举,方有七日之围。汝之切记:勿轻敌,勿失机, 一举未成,伺机再举!” 身膺大将军的淇国公丘福,终于没让皇帝省了心。 七月秋草黄。 一支千余人的精锐骑兵似是在被黄色浸染过的秋草中扎住营盘,这就是大明征虏大将军丘福所率的前锋。昨晚黄昏时分,他们在敌虏投诚向导的引领下,击败了鞑部的小股游 骑,一举渡河,占领胪朐河北岸,丘福的行辕帅帐就扎在了胪朐河北岸的一面荒坡上。 大大的“丘”字帅旗在坡顶上迎风飘摆,行辕用士兵围了一个半里许的人墙,一个时 辰一换岗。通向帅帐,是两排带甲的武士,一个个盔明甲亮,精神抖擞,因为一路上行而 气势非凡。 一千多名将士分由四大将率领在行辕的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面扎营,互成犄角 之势,驻地周匝十里内广布游骑和岗哨,坡顶和岸边还各留了一哨人马,即可以观察敌情, 危急时又能为撤到河南岸作些铺垫。连日来的疾行和追击敌兵,大家都很疲惫,早早歇息了,如此顺利地进军并深入敌军腹地,向来稳操胜券的大将军丘福也略感不安,一大早, 他就把诸将召集到中军大帐议事。 打惯了前锋的丘福似是还没有改掉过去一声号角摧锋陷阵的脾气,率四位将军和前哨的一千五百多人冲在最前面,干起了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先锋活儿,且多次打败前来逆战的小股虏寇,乘胜追击,而将自己的十万大军远远地甩在后面,王聪、李远多次提醒他已脱离大军,不能再进了,丘福才勉强在胪朐河北岸扎下大营,商议下一步方略。 丘福居中而坐,胜利在望的姿态,他不无骄傲地回顾了一路上势如破竹的战况,言语中透着自信,仿佛自己就是当年封狼居胥的霍去病,谈笑间就可以奏凯还朝。说到胜利, 眉飞色舞,竟连昨晚的一点点隐忧也抛到了脑后。 “我意继续乘胜追击,不日擒得虏酋献俘阙下,去我大明北边之忧。”丘福挥着右手, 目视前方,做出就要追击的架势。仿佛他的对手只是一群泥捏的土人,而不是疯狂的蒙元骑兵。 五短身材、红脸膛的武城侯王聪一直忧心忡忡,依他的性子,昨夜就要议事,被丘福拦了,捱到今早儿,已是憋不住了:“大将军,瓦剌偷袭了本雅失里这不假,仅仅是个偷袭,依我看,鞑靼的实力并没有受到重创,我们这千把人的前锋和他的游骑接战,没几个回合他就败走了,我们乘胜渡河,他又是一触即败。跟皇上出战,可没见鞑靼骑兵这么孬过,这里面是不是有诈?” 丘福在帅位上欠了欠身,扫了一眼众将:“列位将军是知道的,我让骠骑将军薛禄陪前日所擒的虏部尚书饮酒,那个尚书醉后把真话都讲了,说本雅失里被瓦剌打败后身边就剩了几百人,部伍不整,军心涣散,拖着老幼残兵和辎重,跑又跑不远,这是实情。若如此诱我深入,虏酋的机谋不是连三岁的小孩都能识破了,火将军以为呢?” 第26章 当头棒喝鞑靼挑战 刚愎自用丘福败亡(3) 同安侯火真是洪武时归附的蒙将,做过永乐的侍卫,膀大腰圆,六十多岁的年纪却壮得像四十多岁的人。长期率骑兵征战,旋风般突来突去,得胜鼓噪回营时欢呼雀跃,惊天动地的,是大家公认的勇将,说到计谋便稍逊了些。此次随丘福出征,正不知副将军该做些什么,听得问,小山活动一样往前,拱拱手,用生硬的汉话笑道:“大帅所言极是,本雅失里连连失败,还有什么心情设谋,他应该责怪战马跑得太慢,为什么不长八条腿呢?” 一句话,大帐里一片笑声,笑声过后,火真接着说,“我以为,本雅失里最担心的,是他的那群女人,落到我们手里后下了崽,还是不是他黄金家族的种就难说了。”帐内又一阵哄笑,连一向严谨的靖安侯王忠也忍俊不禁,气氛顿时轻松许多。 丘福半是揶揄、半是玩笑道:“借用皇上常说的一句话,你是老了也‘壮心不已’啊! 还记得洪武年间大将军蓝玉犯的事吗?私匿元太子妃,再加上别的罪过,让太祖爷杀了, 还连累了军中万余将士!如今就是抓到本雅的一群女人,你也就饱饱眼福吧。” “我是看国公爷忧愁,只不过说说,让大将军开心,日月星辰我还是分得清的。” “言归正传,”丘福话锋一转,看着李远道,“安平侯,你这个常出奇兵的‘小诸葛’有何高见?” 四十多岁的李远,在五人中年纪最轻,一副细眉修目的书生气概,看这面相,谁也不信他敢乔装深入敌后百余里,以轻兵六千焚敌粮饷数万石,并击败三万追兵;后又统轻骑 八百以疑兵之计破敌数万,激动得那时的燕王赐书嘉劳:“将军出奇制胜,以一当百,虽古名将不过如此!” 李远随大将军丘福出征,几个统军大将领着千把人作先锋,实为蹈危之举,他早就看不惯了,虽已和丘福讲过几次,但丘福杀得兴起,根本听不进,今日扎营磋商,李远终觉有机会细说了,遂拱拱手,谦逊道:“大将军过奖,往日之事已随风去了。末将赞同武城 侯的看法,鞑靼骑兵常年驰骋于天苍野茫间,日夜与草原狼等凶猛野兽斗智斗勇,能征惯战,骁勇无比是人所公认的,今日却一反常态,稍触即溃,其中必定有诈……” “安平侯勿长他人志气呀!”没等李远说完,丘福就把话截了,“洪武元年,残元被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赶出大都后气数就已尽了。这些年,它的每次袭扰都不过是小股游骑的劫掠了。今日,我以十万精兵压境,怕是他连招架之功也没了,安平侯怎么直赞他善战呢?” “大将军明鉴,您的精兵不是十万,而是一千余,”李远为丘福的轻敌冒进而担忧,且五位大将都在前锋,而前锋只有千把人,一旦遇伏,后果将不堪设想。 “末将以为,自洪武初以来的四十年间,残元虽屡战屡败,内部相互残杀,实力大伤,连主子也换了六七个,甚至连‘元’的国号也没了,但他局部的战斗力并没有减。相反, 这四十年大漠风沙、年年马上常为家的经历又造就了一批以一当十的新勇士,他虽部伍不 整了,但几个部落一联合,凑个几万人还是有的,我等几个大将率千把人在前队,纵然武艺再精,一虎也难敌群狼,岂不是自投罗网!” 李远说着,便有些激动,声调也高了许多。他是袭父职做了蔚州卫佥事,读过兵书, 后来又独自经历了不少实战,站位甚高,不但有着丰富作战经验,更有着对全局的把控, 只是,丘福近年太傲了,已听不进逆耳之言。封淇国公以来,除王爷外,金殿上武臣第一, 还没有人敢这样和他争执。 眼见丘福面沉似水,瞬间变得铁青,大吼一声:“安平侯,你是说本帅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将我大明的十万精骑置于死地吗?” “大将军正一步步这样走着。”事关十万人的生命攸关和大明颜面,李远毫不示弱。 眼见着僵起来,进退之事要议不成了,一向和善的武城侯王聪赶忙调和:“大将军息怒,安平侯息怒。我在想,这么多年,我们跟着皇上,一切都是皇上运筹帷幄,我等只是爪牙,顺仗打得太多了,今日要我们自己来定决胜方略,还真有些难……” “这有何难,”丘福怒道,“我已经说了,本雅失里一败再败,要是计谋,连三岁的小孩都能看破。且我们现在已是孤军深入,距我大军既隔着一条河,又还有几十里的路程, 他为什么不掩杀过来?” 第26章 当头棒喝鞑靼挑战 刚愎自用丘福败亡(4) 见大将军已不让人说话,王聪无奈地摇摇头。永乐二年,他和李远备边,陛辞的时候, 皇上无意中说起丘福和过去大不一样了,真是洞见万里。当年响当当一个谦逊的大树将军、 再世冯异,到如今已全然不同了。 权位使然! 永乐二年以来,到淇国公帐下听令,都被将校们视为畏途,亲兵们飞扬跋扈,将军们却被提来训去,更可怜那些书吏们,起草个军令就费了大劲了,还得拣他认识的字,稍有 不慎就是一鞭子,不知打跑了多少秀才。今因大军在外,对李远算是客气了。 “大将军,几十里路,对骑兵来讲就像在跟前一样,他敢轻举妄动吗?一旦有个上百里的路程,我们就危险了。” 王聪意犹未尽,又粗声粗气地咕哝了几句,关键时候,这话一定要说。接着王聪的话, 李远调整了一下情绪,一字一板道:“大将军轻敌了。我怀疑那个尚书就是个故意诱我的 谍者。以他为向导,直逼敌营,未见其败而败,多日我连战连捷,正是敌示弱以诱我之计。 皇上反复说的,‘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示弱就是圈套。我现在偏师在外,再进必被敌围, 后退也将为敌所乘啊!” 不进不退?一直没说话的靖安侯王忠搞不明白,问李远:“我说‘小诸葛’啊,当年咱俩一同守蔚州时,我这个大哥就听你这个小老弟的,你说冲锋我包打头阵,没含糊过吧。 今儿是怎么了?你把大将军说火了,把我也说糊涂了,进被敌围,退将为敌所乘,窝在这 小山丘上,就安生了?” 丘福一直瞪着眼,大口喘气,倒要看看小小的安平侯能有什么花样。李远平静下来, 像是对王忠,又像是对主帅,面带忧容、伤感,正色道:“现在之上上策就是结营自固, 学唐太宗李世民十六岁时救隋炀帝的做法。一方面速遣人调大军与前队合兵,越快越好, 耽搁一时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一方面大张疑兵以惑敌。昼则遍插旗帜,擂响战鼓,出奇兵与敌交战,敌退则马上收兵,一步不追;夜则遍燃火炬,多鸣响炮,大张军势,使敌以为我大军已云集在此,不敢来围!待我大军到时,全力进攻,风卷残云,几万虏兵自然不在话下。” “危言骇人,扰乱军心!”不知丘福从哪儿学来了一句文绉绉的话,“敌酋近在眼前, 裹着几百老幼残兵又奈我何?待大军毕集,列阵再战,需要多少时日,岂不是坐失良机、 纵敌逃跑?李远之言不可取,我意已决,拔营追击!” “大将军且慢!忘了皇上一次次地叮嘱了?”王聪也急了,抬出了皇上,丘福一愣。 “此战是永乐以来对残元的第一仗,陛下十分看重。我们都是跟着皇上靖难富贵的, 全国那么多将军看着我们,蛮夷番国看着我们,皇上寄厚望于大将军,就是希望我们能打 个大胜仗!故嘱我等万勿轻敌冒进,一举未成俟再举。一路北上,皇上还不放心,还担心 我等轻敌,一次次赐敕,说兵事须慎之又慎:自开平以北,即使不见敌寇,也要时时如对 敌一样,相机进止,不可执一。我们手中有十万将士的性命,有我大明王朝的脸面,请大将军慎重追击,按皇上所言,相机进止。”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二人阻拦,倒把丘福惹急了,他的眼前满是一鼓而成的战机,敌酋在前,老弱残兵,若错失良机,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跑了虏酋你等谁来担当?” 第26章 当头棒喝鞑靼挑战 刚愎自用丘福败亡(5) “末将愿以人头作保。”李远声音嘶哑,有些哽咽,见丘福一意孤行,想着十万生命就要变作累累白骨,不禁潸然泪下,“大帅,鞑靼在诱我孤军深入,我等几个将帅都在前队, 后面大军如同没有头雁的雁群,万一我等不测,十万精兵吉凶难测。大军集结后,论数量, 我军十万,敌虏空巢来战也不过几万,再凶猛,我三对一,优势在我;就此追击,这一千多人,敌虏却几十倍于我。疆场拼杀了几十年,敌虏的这点小伎俩,再清楚不过了!” “敌虏在前,胜利在望,竟有人畏敌如虎,怕死了!”丘福嘲笑道。 “大家都是刀枪箭雨里滚爬出来的,怕死有不了今天。谁都不怕死,但谁也不愿死,尤其是窝囊死。” 事关大局成败,李远毫不相让。丘福当了十来年的国公爷,头一次碰到了这么较真的人。 想当年,丘福跟随燕王打乃儿不花,也曾纵横过万里黄沙,挥手之间,残元余孽望风而降。二十年后,敌虏更是强弩之末,更应不堪一击,一切担心都是不解敌情。再不能犹豫,再犹豫,就是纵敌于眼前,就是使十万大军空糜粮饷,就是对皇上的不忠。 “李远,待我灭了本雅失里,再跟你算账,看你是该窝囊死,还是该羞愧死。诸将听令:马上拔营起寨,全力追击,不得再以各种理由耽搁、迟误,违命者斩!”说罢走出大帐,提枪上马。 骠骑将军薛禄一直在帐内侍应,他也认为安平侯言之在理,大将军太唐突了,追出来, 揽住了丘福的马缰,想劝上几句。那匹玉石青高傲地嘶鸣着,前蹄立起,像是摸透了主人的心境,丘福没有扬鞭,两腿轻轻一夹,那匹战马挣脱了缰绳,箭一样冲出营盘,把薛禄扔在了大帐前。 王聪大吼道:“大将军已出营,大家还愣着干甚?刀山火海都要闯了!火真和我去护卫大帅,王忠、李远拔营督后阵跟上,就是杀个七进七出也要保住大将军。”几个人一齐 上马,追出大营。 丘福率千余前锋精骑又追了近一天,离敌人越来越近,却离自己的大军越来越远了。 丘福负气,恨不能马上就见分晓,全体将士连中饭都没吃,人马疲惫不堪。天近黄昏时, 终于望见了前面的烟尘滚滚,不时有丢下的破皮袍、旧马鞍、旧马刀和勒勒车,一副狼狈不堪的逃命景象。 丘福在马上高兴地大喊道:“弟兄们,正如我所料,残兵败将的几百溃卒和虏酋就在前面,立功杀敌的机会来了,随我杀呀!”便一马当先冲了上去。距敌还有约半里的时候, 前方衣衫不整、惊慌失措的败卒突然隐去,竟闪出了一个一字排开的整齐阵容,盔明甲亮, 马刀高擎,那愤怒的架势就像是要把眼前的明军一口吞掉。 军阵当中,是象征着蒙古大汗标志的一杆九足白旄大纛旗,旗下一个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的汉子,正是本雅失里。丘福勒住坐骑玉石青的时候,离敌虏已不到一箭之地,看得真真的,哪里是什么三五百败卒,至少也有万人以上,且军容整齐,势不可当。那一刻, 丘福的心揪紧了,才明白,自己上当了,可已经晚了。 “哈哈哈!”本雅失里在马上狂笑着,鹰隼一样的眼睛冷冷瞪视着丘福,下巴上翘, 歪着头,神色中带着一股桀骜、跋扈和大功告成的得意。 “蒙古人打狼就用这个老套的笨法子,实用!长生天有眼,让本可汗没有在此白白等候多日,谢丘大将军赏脸啊!” “天兵至此,死到临头还在嘴硬,谁与我拿下这个虏酋?”丘福大声道。事已至此, 没有退路,他也不得不虚张声势。 “末将愿往。”帅旗后闪出薛禄,挺槊直奔本雅而去,鞑阵里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将举着双刀迎战,二人打在一起。 李远在丘福右侧,看着面前的阵势,又偷眼往左右斜睨一下,全是平缓的山坡,大明的人马被夹在山谷里,两侧山坡和背后再有伏兵,这千把人就是插翅也难飞了。正思虑着 如何保全前锋,只见交战的二人错马的工夫,一声闷响,薛禄一槊将鞑将打于马下,驰回 本队,赢来一阵喝彩声。 “堂弟命休矣!”本雅失里悲戚地痛吼着,手中长矛一举,大喊道:“成吉思汗的子孙们,蒙古母亲英雄的儿男,围剿南国群狼的时候到了,杀呀!”他一马当先,率上万骑兵暴风雨般掩杀过来。 六十多岁的丘福勇猛不减当年,一条长枪如出水蛟龙上下翻飞,眨眼间两员敌将已死在马下,他顺势把大枪一抡,扫倒了冲到近前的几个敌兵,看到本雅失里退到后阵的山坡上摇旗指挥,他拍马挺枪迎着汹涌的敌兵而上,薛禄提着大槊带精锐骑兵左右护卫。 火真还是他当年的风格,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兵没有丝毫畏惧,领着二百多骑兵打着呼哨在敌阵中左冲右突,挽救着被敌兵分割包围的一队队骑兵,虽已三处挂彩,顺着双腿往下淌血,仍如下山猛虎一样锐不可当。王聪、王忠、李远领着大队人马迎着凶悍的敌兵艰难地、慢慢随着丘福的帅旗移动着,既不是突围,也不是后退,而是缓缓向前移动。 第26章 当头棒喝鞑靼挑战 刚愎自用丘福败亡(6) 敌兵仗着人多势众,疯狂冲击着明军阵营,五六个人对付一个,马刀落处便是凄惨的叫声。明军只能倚仗着一些武艺高强的将领们开路,但每行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代价,可丘福等人都被敌骑裹挟着,总也杀不到一起。面对这种不明就里的战法,李远急得在马上狂叫,一面叫大将军后撤,一面旋风般挥动大刀,左右翻飞,大刀所触非死即伤,虽是众寡悬殊,但两军仍杀得难解难分。 忽然,东西两面山坡上又响起了长长的号角声,却是阿鲁台和他的儿子失捏干各领着万余骑兵在滚滚的黄尘中怪叫着、飓风般从两侧向明军杀来。王聪高喊着:“王忠去东面迎敌,我去西面,李远带五百劲骑接应大将军,且战且退,在胪朐河北岸相会,快!”说 着,举枪拨开了砍向头顶的马刀,顺势一抡,将敌将打到马下,大枪一挥,向西面杀去。 王忠率身边仅有的百余名骑兵想挡一下敌兵对李远的压力,但如羊遇群狼,从东面杀来的正是如虎狼一样凶猛的阿鲁台,不大工夫,王忠的百余人就只剩下身边的几个亲兵了, 但他毫不手软,指东砍西,两柄大刀转轮一样上下翻飞,一连砍倒了十几个敌骑后,便有 些力不从心了,领着亲兵招架着向南退。 “哈哈哈!”一阵狂笑声从前面传来,操着生硬的汉话:“鞑靼太师阿鲁台在此恭候, 明将通禀姓名。” “大明靖安侯王忠在此,还不下马受死。” 阿鲁台又是哈哈一笑,一抬手,一阵冷箭飞出,王忠的几个亲兵栽下马背。王忠大吼一声,举刀劈向阿鲁台,阿鲁台也不躲,待王忠靠近时,举双刀一磕,一声巨响,王忠手臂发麻,双刀险些脱手。腹中空空,又鏖战多时,他已是力不从心了。 马打盘旋之际,阿鲁台笑道:“你老了,不是本太师的对手,若是归降了,可汗允准, 也少不了封你个侯爷。” “呸!留着你自己做吧!”王忠拨马回来,想喘息一下,笑道,“你何时见了日头西升、河水倒流?倒是你个虏酋,该识时务,归降大明。一时侥幸,不会一世侥幸。” 明将死到临头了还在大言不惭,阿鲁台心中一阵狂笑。胜利在望,岂容敌将如此猖獗, 说不定明年就要杀到北京,让大明皇帝屈膝马前。他把马刀一扬,怒吼道:“送他走吧!” 一群鞑将扑上来,王忠使出全身气力,挡开了劈过的马刀,结果了第二个近前的敌将性命,另外几柄马刀暴雨般从两侧砍向他戴着头盔的头顶和满是铠甲的上身,寒光闪处, 他身子一歪,从马背上跌了下来,两柄大刀还紧紧攥在手中。 “取下首级,来年给大明皇帝上贡去。” 阿鲁台指挥着,几个敌将纷纷下马抢功, 下刀的那一瞬,王忠却突然跃起,右手大刀一抡,前面的两个人猝不及防,鲜血四溅,脑袋先搬了家,后面的几个敌将几乎同时把马刀刺进了他的后心和两肋,王忠把双刀戳在地上立着,从流血的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倒下了!敌兵割下了他的首级,又呼啸着扑向了帅旗下的丘福。 王聪舞着大枪在连续刺倒八名敌兵后直取帅旗下的敌将失捏干。二十多岁的失捏干也使一杆长枪,交锋时虽显力弱,却总能以柔克刚,化解王聪的一个个致命的枪法,两柄长枪带着呼呼的风在上下翻飞间绞缠在一起。约有三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王聪偷眼看周围 时,几乎再没见到自己的亲兵,打斗的场面也少了。他心里着急,兜马回来时,照着敌将 的马腿扫来,失捏干看得真切,往左面拨马而去,王聪正想找机会冲出重围,回马追了过来,才追了约莫两箭之地,一条绊马索突然横起,王聪连人带马被掀翻在地,跃起几个鞑兵把他绑了个结结实实。 失捏干圈马回来,抱拳道:“王老将军受惊了,可汗和家父在前面恭候,有请。” “你个小贼虏,有本事来战啊,何必玩这阴损之计。” “我这都是和老将军您学的,不认识我了?” 王聪瞪了他一眼,是有些面熟,好半天才记起,洪武末年自己做百户时,帐下归附了几个破衣烂衫的残元降兵,说是为部族头领所逼,率无所依,请求内附,这不正是那个年龄最小又最机灵的吗?可几年之后却悄无声息地失踪了,也没太在意,原来…… “小贼虏,要不是我皇上有旨,给牛羊、给草场,善待尔等,本将军一个不留,早把你这北虏杀个干净了,也不至于留下你这小孽根。今日落到你手里,是我老王的耻辱,只有速死。” “那可不敢,家父还要保举你做我鞑靼的大将军呢,有了军功封个国公、侯伯的也不难嘛!” “呸!你个小贼酋,杀刮皆可,休要辱我!” “念你王聪有恩于我,好言相抚,你却恶语相加,带走。”失捏干一扬手,打马奔了战场的核心。 火真的二百多号人马早已打光了,和丘福带的二三十个骑兵一左一右向南冲杀,薛禄紧随其后。两个六十多岁的人,虽已多处受伤,浑身淌血,勇猛仍不减当年,火真的两柄 马刀随着丘福的一柄长枪还在裹挟着敌兵的血肉。战到此时,丘福才有所醒悟,杀开一条血路后退,汇合十万大军来战,但已经晚了。 本雅失里和阿鲁台对他的脾气秉性早已了如指掌,才派了个假尚书诱他一步步深入, 预谋了多少日的计策,好不容易才把他装进口袋,还能让他杀开血路逃走吗!所以,丘福杀退了一批又上来一批,两臂就要抡不动那柄大枪了。 正在他无望的时候,李远率仅剩的二百劲骑撕开了桶一样的三层包围圈,杀到了他跟 前,大喊一声:“大将军,随我来!”二百劲骑随即旋风般把丘福等人裹在当中,朝南杀来。李远挥大刀开路,丘福、火真居中,薛禄持槊断后。疾如风雨的马蹄,声如雷鸣的呐喊,狂泻如注的热血,马的尸体、人的尸体和鲜红的血覆盖了胪朐河畔的滚滚沙丘,好一场实力悬殊的血腥拼杀啊! 这二百人游荡在数万人的敌阵中就像汪洋中的一个小漩涡,刚刚旋出来又被淹没了, 随着水浪的推涌,漩涡变得越来越小了。火真这个高大的蒙古汉子已变成一个血肉模糊的 血葫芦,从头上、身上处处往外淌着血,眼前一片迷蒙。二十多年前,他归附大明的时候, 先是燕王护卫,后被任命为燕山中护卫千户,随燕王北进,南下,大战滹沱河,大战郑村 坝,从没有打过这样难打的仗,是大将军失算了。他记起,年少时在大漠围猎的时候,有 一次不就是用一些羸弱的牛马作诱饵,把一群狼生生诱进了雪窝子吗?今天,跟着大将军, 是自己趟进了“雪窝子”,出不去了。 火真的两眼已经模糊,听到了驰来的马蹄声,下意识地举起马刀,朝着迎面冲来的敌 将猛砍过去,竟是砍空了,一个倒栽葱跌下马背,重重地摔在地上。征战了几十年的丘福, 练就了一身硬功夫,平时,力挺数百斤、把一杆长枪舞动如飞的双手,在经过了近一个时 辰的疯狂拼杀后已变得软弱无力,两个敌将从两侧杀来,他举起大枪朝着左面的砸过去, 却稳稳地被挡开了;右侧敌将的马刀同时到了,他身子一闪,躲过了,那刀却砍到了他的 坐骑上,玉石青疼得后腿一弯,丘福仰面朝天栽下马来。 薛禄看得真切,翻身下马,把坐骑让给大将军,持槊打倒了冲到近前的几个敌兵,丘 福还没上马,几十个敌兵蜂拥而上,将二人按倒在地,捆个结实。李远的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他冲在前面,一心想杀开一条血路救大将军出去,但潮水般涌来的敌兵很快就将他 们分割包围了。杀出了第一层包围圈,李远回头不见了大将军,他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又杀 回阵中。当先一个敌兵挺双刀迎面劈过来,李远也不着慌,来到近前时,他一拨马让过对 方,回手一刀毙敌于马上。四个敌兵呐喊着一齐冲上来,他拨马便走,挂上大刀,悄悄抽 出三支箭,三声弓弦响过,三个敌兵一个个栽下马去,另一个已冲到近前,李远看都不看, 大刀在空中抡成弧形,敌兵的头颅先于身体滚下马来。 李远调转马头大喊着:“杀呀!”左右看时,却只剩自己单人单骑在敌阵中搅合,心下一阵悲凉。不救大将军是临阵脱逃吗?可无头之雁的十万大军又当如何?他又连斩两员敌将,冲上一个沙丘,东西两侧的战事已经结束,敌兵蜂拥着冲上来。中心战场也没了战事,再也不见了大将军的帅旗。李远下定了杀出去的决心,那十万大军也该赶到胪朐河南岸了。他在心里默念着,顺着沙丘冲下来,又连着撂倒三员敌将,当战马腾空翻越一道沙沟时,这应该是它纵横战阵一个时辰后的最后一点气力了,却没能越过,一头栽在沟里再也不能动弹,李远却被摔出两丈多远,他要挣扎着起来时,十几柄马刀一齐对准了他。 第27章 为返京汉王装癔症 击登闻女子告御状(1) 天气虽一天天热起来,未进盛夏,又是宫连宫,墙连墙,偌大的北京宫殿里热风一时还钻不进,并不很热。新到武英殿的乔来喜蹑手蹑脚进来,把一碗温热的参汤放在了御案上。永乐的视线这才离开奏章,扫了一眼慢慢退下的乔来喜问:“黄俨呢?” 乔来喜一怔,站住,轻声回答:“今天是奴才当值,黄公公怕是在工房里歇着呢。” “找他来,朕有事交代。” 不大一会儿,乔来喜回来了,说是没见到黄俨,已差人四处去找了。 “混账东西,不屋里歇着乱窜什么,忘了祖上的规矩了?” 乔来喜“扑通”一声跪下了,不敢言语。 “你去查,看他出宫没有。” “奴才遵旨。”乔来喜忙不迭踢着小碎步又出去了。 实际上,乔来喜知道黄俨和汉王、赵王打得火热,今日去了汉王府,但事关皇家干系,哪里敢吐半个字。他原来的差事是随司礼监少监侯显出使乌斯藏,上一次去请哈立麻时, 因偶感风寒,上气不接下气,险些死在那个鬼地方,捡了一条命,回京后说什么也不想再 干那个差事了,尽管那差事很风光。他把藏人送的一颗硕大的宝石珠子孝敬了黄俨,才在皇帝身边当了差,心里自然对黄俨感激涕零。所以,他一边磨磨蹭蹭在外边瞎转悠,耗工夫,瞒皇上,一边迅速差人出宫去找黄俨。 在武英殿外兜了两个圈子,终于见黄俨急匆匆回来,便松了一口气。黄俨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连这点子小事都弄不好,荐你到皇上身边有什么用?我看,还是去西番大漠晒猴的好。” 乔来喜嗫嚅着不敢说话。 “看我怎么和皇上说,你只管在门口候着。”黄俨说罢,一甩袖子进了宫。 “皇上,”黄俨跪下谦恭地禀道,“奴才千差万错就差在这会儿,本想着不当值好生歇一宿,刚躺下,汉王府就带话来,说汉王犯了癔症,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穿个内衣就往外跑,几个人都按不住,看看天晚了,就没敢惊扰陛下。皇上知道,奴才治这癔症是出了名的,他们就请了奴才去,写个符烧了,就水喝下,一会儿汉王就没什么事了,现睡得好好的。” 永乐倒也听说过黄俨的这点小伎俩,也知他和汉、赵二王混得厮熟,汉王的突然得病倒让他直犯嘀咕,怎么就病了?但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大事,没心思多问,转了话题:“朕心中烦躁,眼皮狂跳,坐卧不宁,正为北征将士担忧呢!昼间可有丘福或边关的折子?” “看皇上说的,奴才哪敢耽搁半毫,送来的早就呈给了陛下。”永乐一想也是,军国大政,无论通政司、兵部还是内阁,哪怕是子丑之时报来的,只要是急务,也都要速禀他知道,已好几日不闻北征大军的信儿,何福、陈懋也不来消息,心下急了些。 “皇上,今儿又近子时了,您还是歇息歇息,龙体需保重啊!奴才和乔来喜都在这儿候着,有大将军的消息,马上通禀。”黄俨劝道。 自打丘福北去,永乐就没有一天踏实过,朱能、张辅领八十万大军南下,他也没有这样焦心。丘福一路北去,他还在不停地晓谕方略,连自己都觉得烦琐了。御案上山堆的折 子,他看不下去,伸了伸腰,正要离座走一走,乔来喜又慌慌张张跑进来,跪禀道:“皇 上,汉王府来人,说汉王又犯病了,请黄公公再去看看。” 永乐瞥了黄俨一眼:“去吧,也代朕问候一下,好生诊治,朕准你今晚不用回宫了。” “谢皇上恩典,奴才一定尽心尽力,不负圣望,时候早一定回来。”边说边磕了头退去了。 犯什么癔症,健壮得像头公牛一样的朱高煦,多少年来,连个小病都没得过。但从鞑靼杀了使臣郭骥、大明准备出师北伐、汉王请兵未准、皇上拜淇国公为大将军后,朱高煦整日里怏怏不快。那阵子,甚至在言谈话语中,和全力拥他的丘福也不像以前那样亲近了, 永乐看出了端倪,联想到近日汉王的忧郁,也就不足为怪了。 这晚犯病后,接下来是连着几个晚上的犯病。这天早朝后,汉王来见他,行礼后佝偻着站在一旁默然不语,脸色蜡黄,腿脚发软,全没有了跃马扬枪、驰骋沙场的豪气,病病歪歪,气色极差。 才几日不见,那个威风凛凛的皇二子的影子都快找不到了,这样下去,孩子就毁了。 他的眼前,全是汉王的疆场拼杀和几次救驾,是淇国公等武臣的赞誉,他有一刻甚至后悔没遣汉王做大将军。爱子受了委屈,亟待抚慰啊!永乐忽就觉着又欠了他许多,轻轻问: “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高煦偸瞟了御座上的父皇一眼,慢慢调整着情绪,好一会儿才软软地说:“儿臣对北京再熟识不过了,和父皇一样,对这儿的山水草木都有情,可这次回来,就是不妥帖的感觉,难受了许多日,只是不愿讲,怕扫了父皇的兴,没法子,可再耽搁,儿臣怕是再不能站着来见父皇了。” 高煦嘴里凄凄惨惨,悲悲戚戚,永乐眼里滚动着泪珠,细语道:“朕也在考虑黄俨用的不过一些邪术,只能治标,治本还需医生。戴思恭告老还乡,太医院最好的御医当属院使韩公茂了,叫他来诊一诊?” “有病乱投医,儿臣已找韩院使诊过了,也没有个好的迹象。不过,儿臣听说盛寅在民间有‘扁鹊’的美誉,死人都能医活,医术很不一般,想找他试试。” 永乐不经意间扫了高煦一眼,看他那眉飞色舞描绘盛寅的样子竟不像在病中,描绘完 了,便又归于病状。叹息一声,若有所思道:“朕传旨叫盛寅北来如何?” “不、不、不,父皇,儿臣回京师,就少耽搁一个两京的路程。”高煦一连迭声的“不” 字,永乐看透了他的心思,无奈地“嗯”了一声,叮嘱道,“朕准你回南京治病,但要注意亲王的体面,管住下人,不要惹是生非;要按礼节觐见太子,不要生出龃龉来。” “儿臣领旨。”高煦说着便趴在地上使劲叩了叩头。 安邑县儒学教谕白威奏言:“安邑大旱,颗粒无收,百姓四处流徙,官吏不知体恤, 科征不已,小民疲敝穷困,无所诉告,求臣代言,税粮可否折钞帛缓纳。” 朱高炽看着奏折,沉下脸批道:“守令,民之父母,民遇艰难困苦,当用心拯救,使不失所。今民穷如此而不知恤,又重以征敛,岂为父母之道?命户部:停征税粮。令巡按 御史:究治县官漠视民瘼之罪。喻吏部:白威虽为教官,殊能忧民,任为安邑知县。” “改工科给事中陆祯为礼科给事中,户科给事中曹润为刑科给事中,擢山东道监察御史金问为左春坊左中允……”高炽写完,递给辅臣杨士奇。 士奇一皱眉:“殿下急了些,可否先禀皇上再予实施?” “救民于水火焉能不急?先实施,孤另章上奏。”一向沉稳的杨士奇心事重重,生怕太子高炽做出让皇上不悦的事来,被别人抓了把柄。 杨士奇的沉稳和他自幼的百般波折不无关联。父亲早丧后随母改嫁,受不了继父的气,又回到杨家。孤苦无依,靠亲戚邻里们周济着活了下来。给有钱人家帮工,送富家子弟上 学,坐在私塾门外的他,听着从窗子传出的朗朗书声,竟比屋里的孩子们学得都好,十几 岁时自己就可以授徒自养了,渐渐授出了名气。建文初因荐修《太祖实录》,又有人说他 史学底子更厚,因而进翰林院任了编纂官。那年,吏部考核史馆诸儒,他的策文被尚书看 中,虽不是洋洋洒洒的儒学文章,却是言语精炼的经济之作,遂举荐他任了王府官员,永 乐即位后转授翰林院编修,又见他为人豁达,不计个人得失,遂选任阁臣和东宫辅臣,皇帝和皇太子对他都甚为青睐。 杨士奇把高炽批阅过的奏章放在一旁,说道 :“殿下,还有一事更急些。夏季已至, 农事繁忙,臣昨晚散班回府途中,见不少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心急火燎的。一问才知道, 输赋京师的百姓虽来多日了,却缴不了赋税,白耽搁时日,怕是所司生事阻滞啊!” 百姓们大车小辆远道而来,把赋税粮送到京师已是很累,城门官、仓官们故意生事, 敲诈渔利,以致不少人或不能进城或交不了赋税,滞留在京。杨士奇虽对衙门官员不满, 也不想一下把人家推到风口浪尖上。 第27章 为返京汉王装癔症 击登闻女子告御状(2) 高炽也明白其中的微妙,愤愤道:“皇上离京后,孤还专召城门郎戒谕,告他们既不可纵奸,亦不可阻常人,更不要受制于权豪,专意关防守备就是了,刚刚几天啊,孤的话就成了耳旁风。从速谕知五城兵马司徐野驴及各仓大使,凡运赋之大小车辆,各关卡不即刻放行、反复盘查诘问的;各仓官不即刻收贮、故意挑三拣四的,一律由锦衣卫拿问,严惩不贷,绝不宽宥。” 两件事处理完,连带方才的官员调整,小内侍张兴拿下去盖了“皇太子印”后实施。 高炽写毕,似是听到什么,再侧耳细听时,一阵细密的鼓声传来,声声震撼,激越急促,一向肃穆静谧的紫禁城登时有些紧张。 “张兴,顺便去看看怎么回子事。” “殿下,值日官来报了,是兵部主事李贞之妻于氏猛击登闻鼓诉冤!”高炽听得,似乎那“咚咚”的鼓声就在殿外,把他的头都震大了。 登闻鼓是专为那些有冤无处诉的奇冤之人准备的,每天由六科遣一人和锦衣卫一名官员值守,击了登闻鼓,任何人不得阻拦,冤抑可直达皇帝,没有奇冤和特别的胆量,一般 人是不敢击登闻鼓的。 登闻鼓楼虽在西安门,却因宫内安静而使那鼓声远远传来。一定是个棘手的案子,偏偏是父皇不在的时候,高炽显得很焦躁,笨拙地扭动了一下肥胖的身子,淡淡说道:“孤家似是听起过李贞这名字,记起了,记起了,不是前日都御史陈瑛上奏,说李贞属下的几个皂隶做了违法之事,都察院去拿人,他受了贿一个劲护着,能有什么冤枉?” 高炽看着辅臣右春坊大学士黄淮、左谕德杨士奇。作为监国的皇太子,全国每天有多少大事都忙不过来,他真不愿处理低级官员的一些琐事,哪怕是有些冤枉。 杨士奇低着头,思虑着,觉得此事不小,处置好了,一定会给太子立威的。他说:“这李贞是头倔驴,是不是得罪了陈瑛臣不好说,但于氏一个妇道人家竟然敢击登闻鼓,直诉到殿下这儿,怕还真是有隐情在里啊!” “士奇的意思是要孤审一审吗?” “既击了登闻鼓,臣以为殿下审最好,否则,弄出什么冤案,对皇上不好交待。皇帝与殿下两京相隔,小人再从中上下其间,更不好啊!” “大学士以为如何?”审与不审,高炽还是拿不定主意,又问黄淮。 “臣以为杨公所议甚妥,永乐以来,这登闻鼓还没有人击过呢。击了登闻鼓,响动就大,远在北京的皇上也必有所闻。殿下一审,是冤案就平复,是虚案就严惩,再把情由结 果速报皇上,小人也不会添枝加叶搅扰圣听了。” 高炽觉得在理,既击了登闻鼓,皇上不在,就是冲他皇太子来的,但自己直审一个本该由刑部办事官就能审结的案子也未免太过,思忖了片刻道:“这样办,孤在里间理庶务, 外间只设一个虚位,先由刑部尚书刘观主审,召集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在京堂官或佐官 来文华殿参与会审,这儿虽没有叫人胆战的刑具,没有凶神恶煞的狱卒,但在皇宫,孤家不信了,凭着众卿的智慧就弄不了个水落石出?” 黄淮一笑:“殿下所虑也太繁复了,人犯带到,三头对案,还有人证、物证,冤与不 冤,一目了然。” 看着高炽实在是不愿主审,士奇补充道:“外间审案之情可随时通报殿下。” “这样最好,宗豫去安置一下吧。”高炽言道。 黄淮出去后,高炽对杨士奇说,“礼部刚试完天下贡士,中试者八十四人,将作何处置?” “殿下,此事非同小可,万望谨慎,直达行在就是了。” 高炽应了一声,又拿起了一份奏章,是都给事中陈谔巡视两淮时的,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军民乏食,请发廪赈贷。” “真个书呆子,奏事的时候声如洪钟,干净利落,皇上送了个‘大声秀才’的雅号; 可军民困乏了,嗷嗷待哺,还这样从从容容,一板一眼的,那得饿死多少人?” 高炽说着,在奏章上批道:“皇上已有旨在先,遇此类事当先赈后报,速速放赈,不得再缓。”写罢交给杨士奇。 士奇点头道:“此事处置得好,就是皇上有旨嘛!” “殿下,这份奏章奇了,是内官监小太监马骐状告五城兵马司城门官,说他们拦截朝廷命使,还抢了东西。” “嘿!太监告城门官,真是稀奇。前面是拦百姓,今天竟敢拦朝廷命使,城门郎的胆也太大了。你午后就去找五城兵马司徐野驴问一下,弄清原委,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冤枉了 人。” 杨士奇应了一声。 高炽又拿起一份奏章,马上说道:“不用了,不用了。应天府尹向宝的奏折也在说这事,看来通政使赵彝越发知道怎样转递奏折了。” 高炽自言自语,“我说一个小小的城门官怎么敢阻拦钦差呢,皇上着马骐去交趾采办, 他却大索珍宝,随身搜刮的东西太多,雇了几辆车,故不敢摆钦差的架子,又说不出自己 是干甚的,就这样被拦住,没办法时才亮明身份,还把城门官打了。这等内官不予惩治, 还要锦衣卫干甚,传纪纲把他拿了。” “遵令旨。”听着君臣对话,小太监张兴早捏了一把汗,一听叫他传话,赶忙出去了, 琢磨着怎么转圜。原来,马骐知道自己闯了祸,早把几串珠宝送给了张兴,求他在皇太子前说说话,张兴还没机会开口,高炽就看了折子,做出处置了。 “‘长沙妖人李法良聚众作乱山谷间,宜发兵讨平之。’湖广藩司、都司同时上奏此 事,怕是事态不小。 啊!这儿还有陈谔巡视湖广时弹劾师逵的折子。”高炽对处理聚众作乱的事心里没底。 杨士奇看了看奏章,沉默了,低头不语。永乐四年,皇上提出修北京宫阙,遣宋礼率师逵、古朴、金纯领数十万之众入深山采木,那师逵虽起家国子监生,却生性古怪,从御史到按察使,向以严苛出名。一定是他只想着早日完工而置百姓死活于不顾,激起了民变。 但投鼠忌器,因为,那是皇上的钦差啊! “爱卿为何不言,不是师逵不知恤民吗?”朱高炽对师逵的秉性也略有所闻,见杨士奇犹豫,也明白了此事的棘手。 第27章 为返京汉王装癔症 击登闻女子告御状(3) 思忖了一下,杨士奇果断言道:“分两步处置。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乱子大了更不好办。丰城侯李彬备倭海上,为最近的可调之师,以太子令旨命其速往长沙剿灭李法良; 另外,把陈谔弹劾师逵法令峻严、激起民变以及藩司、都司奏章一同速达行在,并附上处置意见。马骐也是皇上的钦差,也这样处置。” “就依爱卿所言。” 解铃还须系铃人,皇上遣的钦差闹出了乱子,皇上处不处置,那就是皇上的事了。尤其是眼下皇上与太子的微妙关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杨士奇处事很显老道。 半个时辰以后,文华殿里一个临时的御审室落成,刘观主审,左右分别是都察院左都 御史陈瑛、大理寺卿虞谦,两侧是吏部尚书蹇义、兵部尚书金忠、东宫辅臣及几个侍郎, 上首正中为太子留了一个虚位。 李贞之妻于如雪随当值刑科官员走进文华殿时,一身白衣衬着她惨白的脸色,像极了她的名字,一双丹凤眼里,满是惊恐、愤怒、焦灼和错愕,她浑身颤抖着,在堂中央跪下。 于如雪偷眼瞄见主审的位子空缺时,明白了。皇太子不在,由一群大臣审案,一股怒火瞬间就把她的周身燃遍了,初来乍到的畏惧早抛到了九霄云外,那就说说,大声说,既到了文华殿,不怕你太子不知道了。 “列位大人在上,”面对众多高官,面对皇宫的森严,于氏已毫无惧色,慷慨陈词,“妾之夫君李贞,讷讷而耿直,世所共知。多少年寒窗劳苦,年近而立方举进士。任职兵部以来, 兢兢业业,如霆如雷,敢有丝毫懈怠?而俸禄之外一无所取,大司马金尚书最是知情。” 于如雪不知哪位是兵部尚书金忠,但她知道事关兵部,金忠一定在堂,一肚子苦水, 此时不倒,更待何时? “列位大人,夫君李贞上有七旬高堂,下有十龄儿女,仅靠那每月几石的俸米聊为生 计,若不是皇上赐了一所宅院,我数口之家恐怕要睡到街上了。眼见为实,大人们可以遣 人看看李贞家徒四壁、仅能遮风挡雨的屋子,就知李贞是不是受贿之人了。御史袁纲、谭 衍为一己之私利未遂,诬我夫君,而都察院拿人数日,音信皆无,至今死活难料。那都察 院就是个阎王殿,有去无还,列位老大人若不速速查办,为夫君辩冤,夫君的命就没了。” 于氏言罢,声泪俱下,泣不成声。都御史陈瑛听了,黄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两眼直瞪着于如雪,恨不能一口把这个俊俏而刁蛮的女人吃掉。主审刘观轻咳了一声,如此伶牙俐齿的女人,又是和都察院的干系,陈瑛究竟干了什么他还真不知情,皇太子倒会躲清 静。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半眯着眼,皱眉道:“朝廷官员之妻,言语要有分寸,冤 与不冤审后自定,案还未审,你就大呼冤枉,说人犯死活难料,小心治你的诬枉之罪。” “小女子可以搭上一条命,是不是诬枉大人审审就知晓了!”于如雪毫不示弱,一副拼死的架势,刘观无奈,命人将她带到一旁,不问不许她再说话。然后煞有介事地问:“李贞为什么还没有带到,几个皂隶也带不到,怎么连这点小事还要本堂官操心不成?” 其实,刘观也不需要回答。到都察院提取人犯,刑部做不了主,他是故意说给陈瑛听的,想想,也没用,遂顿了顿,又记起了什么似的,朝着都御史陈瑛道,“陈总宪,我刑部的人已去了一个时辰,从贯城到皇宫用不了半个时辰,莫不是你的属下不放行?” 陈瑛枯瘦而发白的尖脸上早就不自在了,顺着脸颊在淌汗。事因他而起,却没想到惹出了这么大麻烦,直捅到太子跟前,人都打死了,才报与他知道。这么多年,属下御史袁 纲、谭衍就像两条忠实的走狗,他心里想的,手里办的,一个眼色就搞定了。可些许小事 就弄出了人命,而且是朝廷命官,贼奴才也忒大胆了,他虽然骂过了袁、谭两个狗东西, 想着暗里出些钱,把事了了也就算了。不成想,这李贞之妻不是个善茬,看着柔柔弱弱的,竟敢击登闻鼓,把事情闹到了皇宫里。他很被动,也很无奈。他已做了安排,明明知道带不到人,却又不得不敷衍,挨一会儿是一会儿,等等看,兴许会有什么好主意。 刘观把话甩过来,他也只好装模作样:“不会,不会的,三法司是一家,都为皇上办事,大司寇的人也是我陈某的人,焉有不放行之说?”说着,便朝坐在下面的佥都御史俞 士吉道:“你去看看,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怎么还不到呢?” 看你这般拙劣的把戏如何收场吧,俞士吉早知道李贞死了,但上司的话又不能不听, 翻了他一眼,心中愤怒,便没好气地出去了。 太湖治水回京后,加上河南等三省治蝗,业绩斐然的夏原吉实任了让无数人羡慕的户部尚书,而随他一同治水的刑部侍郎李文郁、都察院佥都御史俞士吉、大理寺少卿袁复因 未到考满年限便都回了原部院任职。别人也就罢了,俞士吉正因为想离开都察院,离开陈瑛才留下与原吉治水的,如今又回了都察院,心里老大的不情愿。最让他不满的是,任苏 州、松江、嘉兴、湖州知府的虞谦、仪智、刘观、李庆,也未见有多大建树,不但都回京 任了职,且都是拔擢,连年逾花甲的仪智都任了礼部侍郎呢。 俞士吉一路想着,一路的不痛快,竟然直回了都察院衙门自己的值房,把陈瑛晾在了文华殿的公堂上。对于睚眦必报的陈瑛来说,俞的这一晾,把他的官职晾没了,还险些搭上了性命。 已经等了足足两个多时辰,催促的人也去了三拨,还是不见李贞等人的影子,大家耐不住,早开始出出入入,很一丝不苟的公堂开始了松松垮垮,着急的是于如雪,一会儿唉声叹息,一会儿哭哭啼啼。其实,作为主审的刘观更是焦躁,加上天气闷热,再不顾二品 大员的体面,一把一把撸汗,瞪着陈瑛,揶揄道:“宪台大人,这李贞左请不到,右请不 到,官不大谱大,我看还是请皇太子的示下,由我亲自去迎,要么,就把这御审堂搬到你 的都察院吧。” “刘大人稍安,我再手书去催,再不把人带来,就叫他们一个一个都蹲大牢去。” 这边陈瑛没有退路了,只好命把人带来;那边皇太子早等得不耐烦了,他认为,这是刘 观无能,是在蔑视他这个监国,遂把刘观召入内殿狠狠训斥了一番。待刘观出来,大红的锦鸡官服已经湿透了。刘观的心情糟透了,正没好气,人犯再不能带来,他真要起身去都察院了。 第27章 为返京汉王装癔症 击登闻女子告御状(4) 时已过正午,众大臣饥肠辘辘,又热又饿,谁还有审案的心思?一个个抓耳挠腮,正没道理时,门外传来的一片嘈杂声,才让大家又拢了精神,拭目以观。然而,众人翘首以盼、等了几个时辰的,却不是李贞和皂隶等一群人,狱卒们拖进的,只有一个人,敦敦实实,摘下面罩,金忠认得,不是李贞,是属下皂隶,一时还叫不上名字。 看得出来,皂隶新换的一身衣服,脸部像是刚刚洗过,虽经掩饰,被打过的青肿痕迹依然明显。被拖进来时,已不能站立,刚放下就瘫倒在地上,显见是两条腿断了。 金忠怒瞪着陈瑛,满腔的怒火不知如何发泄,同是朝廷衙门,都察院如此过分,随意抓人、打人,没一点情面,他甚至想在堂上破口大骂,凭他的资历,任谁都得听着。但上有皇太子,这又是御审,只好忍了。 一群人等了几个时辰,只带来了一个人,这不是耍弄御审又是什么?主审官刘观的火一下子冲到头顶,但他使劲弹压着,重重地喘了一大口气,冲着陈瑛愠怒道:“陈总宪, 提了两个时辰的人,就提来一个,太子殿下都震怒了,你还要怎样?” “这个,这个……俞士吉呢,俞士吉呢?”他故弄玄虚,左右张望,想转移话题。 “玩忽职守,渎职,欺瞒皇太子,我要参他一本。” 刘观心里已明白了个大概:“你都察院的事你自己回去说吧,再过两个时辰,怕是也带不来人了。既带来一个,我们就暂且问问。” 他向前面扫视了一下,算是征询大家意见,见众人或愤怒,或无奈,或低头,并不答话,讪讪的,也是满肚子憋屈,朝着人犯吼道:“来者何人?” “小人是、是兵部的皂、皂、隶叶转,恕小人站、站不起,不、不能给、大人们行、行礼了。” 大热的天,叶转浑身颤抖着,连句整话都说不上来,痛苦之状溢于言表。从都察院的死囚牢中被提出,没有人告诉他皇太子要御审,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然而,破旧的沾 满血渍的旧衣被脱下,又有人帮他洗了澡,为浸血的伤口涂了药,换上了一身新衣,还在 脸上涂抹了什么,然后才带上面罩被架了出来。死囚并不是这样啊,他又有些糊涂。待摘 下面罩,慢慢辨清了眼前的这些穿着红袍的官员,认出了本部堂官金忠、金大人,又见了 巍峨的宫殿,料想是御审,觉得有救了,才忍着剧痛说话,胆子也一点点壮起来,否则, 他就硬骨头做到底,一言不发了。 “其他几人为甚不到?” 叶转偷眼看了看主审席上的三个人,他在兵部多年,大致知道司法的程序,料想就是三法司的堂官,自己已然这样,又有何惧,心一横,多日的冤屈一下子就有了要倒出的痛 快,泣道:“他们,怕是、永远也到、到不了了。” 陈瑛的衣服也湿透了,他后悔不迭,恨属下做事不周,来之前若给他吞了哑药,不就一个字都说不出了,这帮子蠢材,这下完了,什么事也兜不住了。 叶转缓了口气,运足力气,还是没有多大的声音,“李贞大人和小人的三个伴当几日前就被用、用竹片活活打死了。他们说小人皮糙肉厚骨头硬,每天加打一次,又用木棒打断了小人的双腿。”说罢,滚了一下,突然解开上衣,又见许多处已渗出鲜血来。 叶转话音未落,只听“嗷—”的一声,立在一旁的于如雪栽在地上,昏了过去。丈夫李贞的死讯对她无异于一记闷雷,这个艰难的家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刘观一面找女狱医为她诊治,一面继续问话。看来,这一个活口留下来,就够陈瑛恶心半个月的。 “你等为何要行贿李贞?” 叶转哭道:“老大人在上,一个小小皂隶,衙门里最低等的杂役,一个月也挣不到几斗米,穷困度日,哪有钱行贿?” 有了说话的机会,叶转的底气又足了很多。 “御史袁纲、谭衍到兵部来,说是陈总宪要几个人修园子,他们横行惯了,叫着我等几人就走,主事李贞过来,我们就说了几句,算是打个招呼。李贞问金尚书知不知道,我说不知道。李贞就说等禀了金尚书后再走,可金尚书当时不在衙。李贞不让走,袁纲催着走, 弄得我们当差的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袁纲、谭衍就和李贞吵起来,气呼呼走了。工夫不大,都察院来人将李大人和小人等都抓了,硬逼我等说李贞受贿。平时,李大人待小人等确实不薄,人不能丧良心,我等不说,李大人也不认,他们几个就被活活打死了。小人命大,捱到了今日,还存了一口气说出真相,要不,又是行贿,又是受贿,真是冤死了。” 声声悲泣,叶转的哭声又一次掠过殿堂,堂上不少人也跟着落泪了。 “一派胡言,”副审的陈瑛听叶转把他扯进去,早按捺不住了,“本官何时要修园子,皇上赐的官宅,哪有什么园子可修?” “陈大人无园子可修,那御史袁纲、谭衍连你也骗了,传始作俑者袁纲、谭衍。”刘观一肚子窝囊气,此时审出了眉目,并不理睬陈瑛,而是继续他的审案。 叶转被挪到一旁,刑部的几个狱卒又急匆匆再去都察院,很快就把袁、谭两个人带来了。虽有陈瑛罩着,听说皇太子御审,二人还是忐忑不安,果不其然,就要去受审了,这 才真害了怕,胆战心惊跪在地上,生怕都御史大人自救无着,把他们扔出去当替罪羊。 “袁纲、谭衍,据叶转所供,你二人说李贞受贿,可有证据?”刘观直瞪着二人,步步紧逼的态势。 第27章 为返京汉王装癔症 击登闻女子告御状(5) “这、这……”袁纲偷看堂上的陈瑛,等他说话。陈瑛低着头,惋惜,无奈,又十分痛苦。兵部的一个小小主事竟然折了他们的面也折了他陈瑛的面,他不能容忍,点头抓了李贞等五人,想随意给李贞安个罪名,远戍边疆了事,省得在心里添堵。不承想,抓来的几个人都是硬骨头,宁死不屈。 这些年,处理效忠建文遗臣时,除了个别嘴硬的,大多过不了几堂,叫认什么认什么, 整家整族处死或流放边疆的不计其数,那哀号恸哭之声,那凄惨寒悲之相,他见得太多了, 心里却没有过一丝怜悯。今天是怎么了,眼前这个叶转的惨相把他心中的不快竟放大了许 多倍。他是默许也好,纵容也罢,周新等不畏权贵的御史给都察院戳起了门面,赢得了一 些赞誉之声;另一面,他心之所向,袁纲、谭衍等人作为爪牙则行之所往,四处打杀,为他在各衙门面前也挣足了面子,说起都察院谁敢不高看一眼?他又看了一眼叶转,却莫名 其妙地生出一个怪念头,不知怎么自己就成了叶转,跪在堂下,而刘观的这个位置是皇上, 皇上正在问他的罪呢,他何罪之有?只是替皇上做了那些皇上想做又不能直接做的事,至 多就是爪牙们在做事的时候狗仗人势、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了,这也不是他所希望的…… 该管管了,他心里想。事情闹到了皇太子这儿,皇上也必然知道,他虽不忍心将袁、 谭二人一脚踢出去,当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他们到大牢里学点规矩去,日后再想办法弄出来。主意已定,他瞪着二人,语气强硬,问道:“刘大人问话,为什么不答?” 跪在地上的袁纲、谭衍已体察出陈瑛语气中的变化,死了人,事闹大了,总宪要甩包,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已没有转圜余地,袁纲急得衣服也湿透了,谭衍的汗水流进了眼里, 难受无比却不敢去揉。最后,还是袁纲乖巧,读懂了陈瑛丢卒保车的意思,强打精神:“是小人一时糊涂,自家修房子要用几个皂隶,偏偏李贞不放行,都察院哪儿受过这个气,就把人抓了,要污李贞受贿,逼他屈打成招,可李贞至死不认,皂隶也不认,小的们下手重了些,死了人。” 案情真相大白,大家请出皇太子。众人行礼之后,太子道:“众位爱卿辛苦,此案已明,御史袁纲、谭衍身在法司而知法犯法,情理难容,着打入刑部大牢,细审定刑。” 他扫了一眼陈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看看众人道,“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 一向谦逊沉稳的金忠再也按捺不住:“我兵部乃国家军政要衙,一个小小御史为一己之私,竟敢大索皂隶,置朝廷法度于不顾,置朝廷命官于死地,成何体统?简直无法无天! 既要严惩凶手,还要深挖其幕后之人,看看谁在指使这些爪牙喽啰惯作非为,肆无忌惮。” 金忠言辞激切,陈瑛瘦白的脸上又是红一阵,白一阵,顺着额角往下淌汗。但金忠是皇上的旧人,他陈瑛和皇上再好,也不敢在金忠身上打主意,只怪属下打错了算盘,跑到兵部去闹事,低着头不说话。 户部尚书蹇义出来打圆场:“三法司也好,五府、六部也罢,以后都要严饰办事官, 在衙期间,没有公务不得私下串往,公务在身该通禀的必须通禀,用人拿人之事必须报与堂官才可。” 朱高炽慢慢点着头。 “微臣也有话说,”坐在下手的刑科左给事中耿通一拱手,凛然道,“殿下千岁,大臣们都叫言官们乌鸦嘴,‘言官’、‘言官’皇上给的就是这个差事。恕臣直言,数年以 来,刑罚太滥,多少人瘐死狱中。皇上虽纠过几次,事一过,还是这样,说三法司的官员 们抗旨也不算冤枉。陈宪台身为风宪首领,却和一些心术不正之御史朋比其私,草菅人命, 擅杀无辜,搞逆我者亡的一套,更不知多少人冤死狱中。今日明知所谓人犯已死,仍在故 意拖延,耽搁了几个时辰,欺惘殿下,袁纲、谭衍该杀,那首先就是陈瑛有罪,微臣就奏 陈瑛‘擅杀’之罪,请殿下俯允。” 耿通中等个头,方脸微胖,吐字清,嗓门亮,一向以刚直敢言着称,一听到他那响亮的声音,同僚们就知是耿通在为大家说公道话了。今天一席话,当面弹劾不可一世、甚至不把皇太子放在眼中的陈瑛,无所顾忌和避讳,正大光明,又让众人惊诧、畅快。金忠觉得他的话到位、解气,自己还在顾念同殿称臣的同僚之情,他却比自己敢说,一语而言尽, 心中赞许,投去了敬佩的目光,但也不无担心。 陈瑛气得脸色铁青,但今日情势千人所指,又是自己有错在先,更不好辩驳,恨恨的不说话。高炽心里很出了一口恶气。这几年,陈瑛与纪纲沆瀣一气,与汉王打得火热,为汉府走前忙后,惟命是从,而于他太子的令旨却只当耳旁风。 前年,时任给事中的陈谔因给皇上奏事有误被罚去国子监充膳夫,陈谔本是太学生出 身,再次面对那么多双莘莘学子的眼睛,他颜面扫地,羞愧难当。便偷偷找到太子陈说原委, 适逢陈瑛在文华殿奏事,太子就叫陈瑛给换个差事,陈瑛不但不办,转脸就把这事和汉王讲了。汉王大做文章,告诉皇帝说,皇上惩罚的人太子做了顺水人情,气得永乐吹胡子瞪眼。 高炽虽恨陈瑛,但他深知,陈瑛是父皇身边的宠臣、红人,打不得,骂不得,动不得, 这个闹心的滋味很难受。今日的案子,虽明知陈瑛因不惧他才敢肆意妄为,指责刘观也是敲打陈瑛,耿通所言也句句在理,但一想到头顶上的父皇,想到那张从未给过他笑纹的脸, 不得不忍痛、忍气,故作大度,为陈瑛开脱。 “应该不会吧,”高炽清了清嗓子,故作惊讶道,“孤在想,陈卿身为朝廷二品大员, 院务颇繁,许多细事也未必知情。都察院每日不知要抓多少人,抓来抓去的,属下群小所为居多,为其所欺也在情理之中,要说论罪,作为首领官也只是失察之罪。今日之事,由刑部、兵部、都察院三部院共议善后,都察院有错在先,要多承担一些,于氏,你还有何话说?” “谢皇太子殿下明镜高悬,为小民伸冤了,殿下千岁、千千岁!”于如雪被救醒后在一旁靠墙立着,此时慌忙跪下,重重地叩头谢恩。 敢告御状,为夫喊冤,这也是一个胆大而聪明的女人。依着她的性子,抓了陈瑛才满意呢,但袁、谭两个凶手已抓,事已至此,也就作罢。床头炕尾,早听丈夫说起过朝中的咸淡之事,知道如今太子的处境,适可而止吧,死人活不了,将来母子二人的生计最要紧。 不管怎么说,自己也算为丈夫伸冤了,“望殿下秉公执法,惩治奸人,还亲夫李贞一个公道。” 高炽点头:“事牵李贞家眷和叶转等几个皂隶,善后琐事兵部金尚书多操心。衙门之错就是朝廷之错,国家有错在先,理应赔付。不计钱钞,抚恤好家属,也是为我大明朝廷挣回一些面子。” 第27章 为返京汉王装癔症 击登闻女子告御状(6) 所谓“衙门之错”的话是敲打陈瑛的,正因为你陈瑛之错,国家要拿出一大笔钱,“御审到此为止,各位退下,陈瑛留下。” 最后一瞬,高炽有了一个新主意。陈瑛这么大的错误若全盘端给皇上,皇上会怎么处 置?高炽想不出来,而他高炽轻描淡写地给了陈瑛一个失察之罪,并为他掩饰,至少他该知道感恩吧,所以,高炽不顾午膳的时刻早已过去,忍着饥肠把陈瑛留下,想多说几句, 看看陈瑛的态度。一下把他拉到自己一边不可能,哪怕是以后在父皇面前,他陈瑛不说或少说皇太子的坏话也就够了。 “陈卿是父皇的老臣,”殿里只剩下二人时,高炽语重心长,“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 孤家不愿你下不了台。李贞一案的前前后后、是是非非你心里最清楚不过,耿通所奏于你并不冤枉。卿一心为皇上,不贪财,不好色,这固然好。然就好治刑狱一事便抹杀了你的全部,卿于此用心刻薄,执迷不悟,唆使群小欺上瞒下,屈打成招,转相攀染,邻里为墟, 致多少人妻离子散,家败身亡,民怨沸腾,道路以目,这岂是皇上所要之结果?” 陈瑛低着头,垂着脸,不得不听的神情,弄得高炽很不舒服,声调也高起来,“二品大员迷茫至此,是不是不明政体,不辨是非?长此以往,殊非大臣为政之道也!耿通是当面弹劾,话虽难听,句句入心;你可知有多少人背地里骂你、责你,唾液如潮,人之多言, 亦可畏也!然卿却一意孤行,屡犯众怒,孤家在为你的前景担忧啊!” “谢殿下指点。”陈瑛冷冷的,不以为然。他觉得他陈瑛没错,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是为皇上尽忠,皇上的默许和认可比你皇太子的百句千句都奏效。何况他陈瑛廉洁奉公, 禄米之外一无所取,除了“刻薄”又能指责什么?他太问心无愧了。 “臣心里想的只有皇上,臣所做的都为朝廷,心无功利,不虑其他。殿下想,当年若不惩治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奸臣,哪有今日阖朝上下对皇上的忠心?臣瞪大了眼睛排查奸臣,还是疏漏了景清的假意归顺,身藏利刃欲于金殿之上行刺皇上。皇上若真有半点闪失,臣万死不足以谢天下。所以,臣不得不、用殿下的话说叫‘刻薄’。举朝上下,若都是唯唯诺诺、你好我好的谦谦君子,又有谁愿到三法司任职得罪人、当恶人?此等恶人无人愿当,臣哪怕遗臭万年当了,算不算鞠躬尽瘁,就在皇上了!” “孤说你惩治齐泰、黄子澄、方孝孺辈有错吗?”高炽片刻警醒,又无可奈何,生怕这个黑了心的家伙在皇上面前说他同情奸臣,那就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他也看了出来, 陈瑛已经钻了牛角尖,不可救药了,“看来你是听不进孤家的肺腑之言了?” “不、不、不,”陈瑛慌忙跪下,高炽是监国,盛怒之下杀了他,再捏造个罪名上报皇上,再有理也说不清了,这样的事,他陈瑛没少干了,便以为别人也会这样,所以,不得不服软道,“臣嘴拙,表述有误。殿下之言,珠玑之语,含义深刻。臣愚钝,只顾顺了自己的思路跑,不当之处请殿下降罪。” 山河易改,本性难移啊!如此下去,会有什么好结果?高炽心里嘀咕着,嘴上却语意双关:“卿很累了,回去歇息吧。”待陈瑛出去,高炽才笨笨地挪了挪身子,像散了架一样, 这种境况,他很少让外人看见。他挥了下手,吴诚等几个小太监过来,一齐动手,才帮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搀扶着缓步走向后殿用膳。太子妃张晋眉虽怀着身孕,还是远远迎了出来。 两个大肚子的人,一男一女,扭摆着,相向而来,这场面有些滑稽,小内侍们想笑却又不敢笑。 汉王朱高煦在众仆从和亲兵簇拥下乘象辂慢悠悠往城外晃荡,艳阳高照,没有一丝风, 所以,连纛旗都沉坠着,整个队伍也显得无精打采。一过卢沟桥,高煦就从象辂里跳出来, 急不可耐地跳上马背,像出了牢笼的虎豹一样狂奔起来,多日收敛的野性光芒突然爆发, 一发不可收拾,瞬间就无影无踪了。 狂奔了二十几里后,眼见着亲王的车马仪仗、各色旗帜被远远抛在后面不见踪影,他才渐渐慢下来。 “妈的,黄俨这狗日的,非叫老子装什么癔症病,憋闷坏了,孤王不就想回南京吗, 皇帝还能不准?”朱高煦放马驿道,对着路两侧青葱的树荫,对着远处金浪翻滚的麦田大喊大叫,似乎要把闷在心中几个月的霉气一下子全吼出来。 当不成太子,率兵南征交趾或北伐鞑靼,纵马驰骋疆场也是一件惬意的事,可这两件他偶尔想干的事,皇上一件也没让他去。那好了,他就回南京,回京师去,守着那个笨猪一样的太子哥,出出晦气,撒撒恶心,看你如何处置。 “王爷小声点,就这点秘密还怕众人不知道吗?”亲信枚青压低了声音说。 高煦凶横的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笑,冲着后面恨恨道:“怕什么?谁给我说出去,我就像太祖爷治贪官那样,活剥了他的皮。” 亲兵侍卫们没有人不相信他的话,他做的比说的还要狠,属下的人怕他远远胜过怕皇上。平时,犯点小错都要一顿鞭子,要么就叫自己打自己,几十个耳光,十几天过去,脸 还肿得老高。永乐二年皇帝封了他个汉王的爵位,一肚子怨气正没处撒,忽见府门前一个 侍卫在和旁人搭话,他怒从心起,一剑下去,侍卫的头颅骨碌碌滚出老远。侍女段氏还为他生过一个王子,只因侍寝时劝了几句便被他挥拳打死。他朱高煦有的是劲,还有天下一流的武功,恨只恨英雄无用武之地。 “王爷,您这精气神一群人也抵不上,小的们实在是累了,再说王妃家眷们一路颠簸, 怕是早挺不住了,前面树影婆娑之处就是良乡驿,歇息一下,再赶路也不迟啊。”枚青喘着粗气道。 “看你这无精打采的样,你小子那点精气神是不是昨晚都给了女人了?” 枚青不敢接话,尴尬地笑了两声:“王爷这是同意了。”忙命身旁的一个军兵,“前去知一声,就说汉王爷驾到,速叫驿丞出来迎接。” 驿丞急急忙忙迎出来的时候,汉王一行人已到了驿站大门,见驿丞只在门口跪着,高煦心中大怒,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枚青,几步走上去,揪起跪在地上的驿丞左右开弓就 是几个耳光,骂道:“混账东西,你家总爷金忠没教你在哪儿迎接亲王?” 驿丞虽是个不入流的品外官,但南来北往的皇亲贵戚和官员见得多了,就是他们从牙缝里漏出的一句半句话,也早知道这汉王受皇上宠幸骄横跋扈非一般亲王可比了,连兵部尚书金忠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他这小小的驿丞?本来通报晚了,所以迎驾迟了,若分辨几句, 还不招来更多的耳光?就是杀了你,皇上又能怎样?惹不起,捧得起,何不让他高兴呢。 驿丞心里嘀咕着,忍着剧痛和羞辱,重新跪好磕头如捣蒜道:“小人良乡驿丞郜三接驾迟了,乞王爷恕罪。下次接驾时,把这两支胳膊也当腿用上,一块往前挠,想必不会再迟了。” “猴崽子倒会说话,”高煦“噗嗤”一声笑了,“会哄本王高兴,失礼之罪免了。就你这儿歇歇脚,用些膳。小枚子,赏他五锭宝钞。” “谢王爷赏。”驿丞领过赏,肿着脸手脚麻利地指挥属下安顿车马仪仗、分内外室预备午膳,末了,就在汉王用膳的房门外候着,生怕再得罪了这位当朝的第一王爷,一个吐沫星子,他的饭碗就没了。 为着从政、行商交通的方便,从南京、北京通往全国各地的驿路四通八达。洪武年间补修了元末战乱毁坏的道路,永乐以来又在辽北、西域、乌斯藏和云贵等省新增了不少驿路。为便于官员往来和公文传递,三五十里一处,沿驿路修建了无数驿站,全国大大小小几千个驿站,由兵部统一管辖。驿站的最高首领官是驿丞,虽不入流,也不能晋升,却是个吃用不愁的美差。每年多少往来官员、车马耗费朝廷都按时拨付,实报实销,虚报也实 销,有时虽不免受些窝囊气,但实惠,自在。说实话,当惯了驿丞,给他个七品的什么官他还不一定想干呢。 高煦三下五除二地用完午膳,也不管旁人,来到院中踱步,郜三远远跟着,听候吩咐。 这是个连着客厅的五楹大厅的驿站,前后三进院落,每个院中都有几棵高大的槐树,绿荫如盖,十分清爽。因北平升为北京,驿站也重要了,原来的小驿也改成大驿,又在两侧各加盖了三间房子,形成了东西两个院落,庄重而气派。 “你小子拽住了谁的裙带子,干上这等美差的?”高煦突然问。 “回王爷,”郜三滚爬着跪到高煦跟前,“小人原是燕山右卫的小旗,随皇上靖难,东昌大战时身中五箭,托皇上和王爷的福,命大,没死,记了功,伤愈后,皇上一登基, 就被兵部放这儿来了。” “战场立过功的人,有功之臣,看来,本王不该打你那几巴掌。” “该打,小人一生能见几回千岁爷,怎地接驾就迟了,还不该打吗?” 高煦看着驿丞已经肿起的脸,倒也有了惺惺相惜的几分同情。他自己是个武人,打得最多、最危险的仗就是和父亲死里求生的靖难之役,论军兵、论供应、论人心向背、论任何方面,以区区一个燕府而面对朝廷、面对全国,哪一方面都不占优势,每一仗都是置之 死地而后生,可以说是仗仗艰苦。敢跟着父亲扯旗的人就是好汉,那些大将们是,这些兵卒们更是。所以,高煦的骨子里,又跟着父亲打了一回天下,打天下的人顺理成章就该坐 天下,他就该是皇位的继承人。 父亲进了南京后那些逢迎的,父亲做了皇帝后那些才上表的,统统都是看风使舵的人, 统统都该打一顿鞭子,拷问拷问他是否是真心的。因此,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对那些毕恭毕敬迎迓的官员们一点好气都没有,找着茬臭骂一顿或抽上几鞭子。或许是大家真的心里有鬼,怕被这位二太岁看出什么破绽,一个个忍气吞声,竟没有一个人把他的所作所为上奏给皇帝。 第28章 谒太子解缙闯大祸 避瘟神群僚远迁客(1) “草野之臣参见太子殿下。” 张兴禀报解缙要觐见的时候,皇太子朱高炽大吃一惊,竟如做梦一般,那远在天边的爱臣怎就到了身边了?他甚至在心里发出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的感叹,是父皇 允他回京了,还是他别有公干?总之,解缙的突然到来,让高炽既惊讶、意外又欢喜,面 对被贬的爱臣,心中的许多话竟不知从何说起。 “快快请起,赐座。” 才三年没见,南疆的风雨让解缙似乎比以前老了十岁,额头上横生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黝黑而粗糙的脸颊也印证了世事的多艰和风吹日晒的考验,胖胖的体型瘦了一圈。一个学 士、东宫辅臣、内阁枢臣,被贬为交趾布政司参议,到前线去筹集和督运粮草,再有运筹帷幄之能,怕也是力不从心吧!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高炽心里不知多少遍默念过杜甫的这两句诗,他既愿他远离是非之地,在天高皇帝远的交趾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又愿他早早回到身边,为皇家大业、尤其为自己出谋划策。因而,他的内心矛盾极了。 “爱卿这是?”高炽必须问清解缙回来的缘由,听说汉王回京了,他现在有芒刺在背、 八面临敌的感觉,万一被高煦抓了把柄,那就更被动了。 “臣离京三年,想回来看看皇上,黔国公沐晟便允臣回京奏事,不成想,皇上北巡, 便来了文华殿。” 想象得挺好,三年了,一切都是熟悉的陌生。迢遥千里归来,幻想着奏事之后,说不 定,皇上就把他召回翰林了,重回阁臣的权枢之位。见不到皇上,失望,失落,失魂,他有一种莫名的惊悸和恐慌,兼有一种大难临头的心惊肉跳。 高炽看出了他一脸的惆怅,却又无可奈何,搜肠刮肚想不出更好的安慰词:“交趾的事情孤也知道一些,山高林密,瘴疠肆虐,一个文弱书生奔波于广西和交趾间,其辛苦劳乏自不必言!孤家在想着,你的经天纬地之才不能白白耽搁了,找个适当时机孤一定向父 皇说说,让爱卿早回皇上身边,襄赞大业!” 解缙苦笑着,点点头,表达了对太子的谢意。他又何尝不知皇太子每一天面壁般的蹈危呢,上有皇帝挑剔的眼神自上而下盯着,让他头脑发涨;下有两个心术不正的弟弟伺机 生事,要他疲于应付。皇太子是真心实意要他解缙早日回京,可他能跟皇上说吗,不说还好,由他的嘴里说出来,没有反结果就不错了。 沉默了一阵,两个最亲近的人竟找不到相同的话题,不免尴尬,后来,还是解缙没话 找话,才拉开话题:“人生有命,回朝的事就不劳殿下操心了,臣担心会横生枝节。其实,” 解缙仰起脸,努力回忆着旧日的快乐,“殊不知,臣在广西督饷也别有一番乐趣呢。带一群军兵百姓徜徉于山林之中,虽也有‘处江湖之远’的感触,却享受着曲径通幽的神秘, 心思愉悦多了,每天只想着粮饷送达何地即可。殿下有所不知,日日和这样一群人打交道, 简简单单,嘻嘻哈哈的,真个‘把酒临风、宠辱不惊’了,三年下来,也是眨眼的工夫。 这次本来是回朝奏事的,却不知皇上已巡幸北京,也罢,就请殿下代为转奏,臣不日就离 京南下。” 以苦作乐的一席话,说得高炽十分伤感,他关切地看着解缙,虽未流泪,眼睛也在迅速而迭次地眨着,把那就要滚出的泪水生生咽到心里。 “爱卿又要南去,这一去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就没有什么话要对孤说吗?”只说了别离,只说了庶务,高炽最希望的还是解缙能为他的处境进一言,让他安然渡过眼前湍急的河流,找好扬帆的港湾。其实,这也是解缙最为关心的。 解缙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左右,确认宫女、太监听不到这里的谈话,尤其他斥过的张兴不在场,才压低声音:“魏王曹操就要出征了,儿子曹丕、曹植不忍,十里相送,一程又 一程。被谢灵运称之为才高八斗的曹植,一路称颂父亲的功德,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引得左右不少人称赞不已,曹操很高兴。而长子曹丕呢,比不上弟弟的文才和口才,马上、 地上只泪流满面,一句话说不出,弄得曹操和从臣们感慨唏嘘,深为动情。曹操和从臣认 为,曹植言辞华丽却华而不实,曹丕无言胜有言而肺腑之倾。人皆重情,尤其父子亲情, 一汪泪水的无言胜过辞山藻海的堆砌。” 高炽深深地点点头,他更深信仁者无敌的诫语了。道衍这样说过,蹇义这样说过,金忠这样说过,甚至连老将军镇远侯顾成回京时也这样说与他,解缙一个典故,又把他宽仁厚友的盾牌加了一层铁。 “微臣还要说与殿下的,”解缙继续道,“千岁仁爱孝友,从不存害人之心是光明之举, 然太子之位万目睽睽犹如明靶,防人之术不可不有!”他的声音更低了,“臣回京就听说 了,汉王本随皇上北巡,说是犯了什么癔症要请盛寅医治,突然跑了回来,怕不是好兆头。 有人做手脚,有人便不断在皇上那儿吹风,让皇上的心思摇摆不定,皇上但凡有个温婉之语,‘王爷’就越发轻狂得不得了;吹毛求疵,超出殿下想象。故请殿下要更谨慎,出言要谨,处事要谨,一颦一笑都要防隔墙有耳,不要让周围人挑出一点儿毛病,更不要让皇上挑出毛病。明哲之道是少说话,少主张,只要是不急之务,一律上达行在由皇上处置。” 第28章 谒太子解缙闯大祸 避瘟神群僚远迁客(2) 说到这儿,解缙顿了顿,紧蹙的双眉似是舒展了一些,但语气依然凝重,“金尚书是皇上信任之人,也是东宫辅臣、太子之师。殿下知道,他在皇上面前说话的分量,同样的 事,他说了皇上兴许会听,我说了或许就是犯忌。就拿我当年被贬谪来说,力谏交趾用兵, 金尚书也谏了,皇上虽不采纳,却也不怪罪。人就是这样,一分资历一分威,一分亲近一 份情。无论臣是否在身边,请殿下谨记,金尚书是太子的贵人,若需要的话,他舍了命也 会保全的。” 解缙话锋一转,“为今之计,一则殿下要竭诚孝敬,以仁孝感动皇上,以宽厚善待大臣, 以爱民抚慰百姓,用好太子监国的天时和居守京师的地利,做好人和之事,虽万事在天, 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东风岂能唤不回?二则既要有君子之腹,又要度小人之心。那些附势的大臣在明处好对付一些,微臣估摸殿下身边必有‘秦后之人’,为何不学‘其人之 道’呢?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殿下一定要想方设法知彼,诸事就主动多了。” 高炽不难明白,秦后就是汉朝,解缙指的是汉王高煦。皇上的心思叫人捉摸不透,一面立他为太子,监国理政,名义上代皇上处理天下大事;一面又宠幸汉王高煦,以致礼秩 信任超过皇太子,弄得大臣左右为难。 还在得宠的时候,一次和皇上独坐,君臣讲起历朝历代治乱兴衰的典故,相得益彰, 解缙便把话题引到了汉文帝宠妃的故事上。他说,往常,皇后和慎夫人在宫中相处时,常坐一张席子上。文帝临幸上林苑时,大臣袁盎把慎夫人的坐席拉远了一些。慎夫人杏眼圆 睁,不肯就坐,文帝也质问袁盎为何这样。袁盎说,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妾、后岂可同坐?陛下忘了高祖身后戚夫人“人彘”的事了?汉文帝 警醒了。永乐听完故事,一句话不说,这不与他立了太子又宠幸汉王如出一辙?解缙借古 喻今,永乐心中不快。 今天,解缙的一席话高炽虽不完全赞同,但字字句句的肺腑之言直让他频频点头,泪往上涌。做燕世子的时候,或许年少,没觉要动什么心思;当了皇太子,二弟高煦明火执仗,三弟高燧急流暗涌,二人又在夺嫡上达成某种默契,加之父皇的暧昧,自己整天提心 吊胆,如履薄冰,这皇太子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 解缙远在南疆,除了蹇义、金忠、杨士奇偶尔能说说心里话外,对任何人说话都要加着十分小心。有时候,高炽甚至天真地想,真不如永远就是个燕世子,将来做个燕王老死北平,哪有这么多烦心事。可事已至此又不能不面对:“卿的话孤记下了,你既回京没见到皇上,是不是该给皇上留一份奏章呢?” “只是光阴久了,思念皇上,没甚大事,殿下代为转达,臣就不留了。” “那好,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话音未落,小太监张兴慌慌张张跑进来:“殿、殿下,太子妃娘娘又不好了。” 交趾的仗越打越没了头绪,寨寨点火,村村设防,沐晟承父兄之威在云南雄震一方, 传檄而定,但到了交趾却一败涂地,一筹莫展。前面张辅收兵回京,后面交趾就乱了,皇上急遣沐晟为大将军进剿叛寇,却大败而回,永乐不得不派张辅去扭转战场的败局。解缙于军事也不甚懂,更说不上话,谁也不把他这个曾经的阁臣、如今的参议放在眼里。他也 是个散漫惯了的人,在皇上身边尚不知收敛,到了化外,三年的忍气吞声,也没有磨光他 的棱角、磨就他的性子,借着回京奏事的机会,多少坎坷辛苦想向皇上一吐为快啊! 皇上北巡那是颁诏天下的,可没有人告诉他,到了南京才知道,皇上去了北京,这一趟算是白来了。从大内出来,转身之际,忽觉后面有人跟着,一想,除了家中妻儿,再无别的牵挂,也就不在意,漫无目标在街上逛着。 七月,南京最热的时节。日头正毒,树叶被晒得垂头丧气,知了在枝上声嘶力竭,骄阳穿过枝叶从头顶直晒下来,躲无可躲。因多日无雨,路面人踩车轧,轻轻走着,都能扬起一股股尘埃。街上行人很少,只有卖食品的摊主用一把只剩了几根翅鼓的破扇子无精打 采地驱赶着贪婪的苍蝇,一切都了无生气。 百无聊赖之时,解缙眼前一亮,对面走来的正是外出公干的邹缉,放马在街上。他想喊声“仲熙”,又犹豫了,旧日好友都在避他,他又何必自讨没趣?若无其事往前走,还是邹缉发现了他,跳下马,奔过来。一番寒暄后,便邀他来到了三山街上的醉仙楼。 刚迈进门,店伙计已挥着搭布麻溜儿转过来道:“二位爷可是有日子不来了,今儿是吉星高照,就把二位给照来了。” 解缙心事重重,没心思搭讪,要过一把大扇子,“扑哒、扑哒”地摇个不停,邹缉也只挥挥手算是回应,选个角落坐了,吩咐照往常上两凉两热四个小菜,一壶老酒。 三杯酒下肚,往日里口若悬河的解缙今日硬是一句话都没有,邹缉知他胸中郁闷,边斟酒边说:“你这个话匣子今天是上锁了不成?一路辛苦来京,既见不到皇上,也不能就 这样空空地回去,那成什么体统了?” 解缙心下一颤,仰头又喝了一杯,为自己壮胆。从宫里出来,日头一晒,倒让他清醒了,谒见太子,实在唐突,于君臣二人都会不利,接下来的后果呢?他越想越后怕,下意识朝外望了望,本来行人稀少的街上已有了三三两两形迹可疑的人,收回目光,他淡淡说 道:“我平日放浪,于朝堂之事并不留心,又整日在路途,哪里看的见朝廷的邸报?故不 知皇上已北巡了;千辛万苦回来,住驿站时,也不愿搭理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官员,消息皆 无,所以扑空了。谒见太子后才知是进退两难啊!虽不曾声张,但从皇宫出来就似见到了 盯梢的,外面好像还有,还是赶紧走,我不想再连累你啊!” “我是什么人你不清楚?”邹缉把酒杯一戳道,“不生事,不怕事,与你尽同乡之谊, 有人告到皇上那儿,又有什么错吗?你呀!”他为解缙惋惜,“为甚不先去翰林院,找故 交旧友议一议,讨讨主意。” 解缙夹了口菜,痛苦地摇摇头。他又何尝不是这么做的,但偌大的翰林院,已不是他的栖身之所了。除随皇上北巡的,黄淮、杨溥、杨士奇倒也热情,但寒暄中已见了言语的 隔膜,又转了几个房间,更冷了,就像喝下去一碗冰水,从里往外寒冷透骨,手脚冰凉, 所以,他才去了皇宫,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再去北京,他的行程已不允许;就这样回去,明摆着的事,准会有人告他无人臣之礼。 皇上会处罚他吗?下狱,坐牢,各种刑具?思绪一远,便惊得他脊背发凉,冷汗迭出,一种大难临头的危险像冬日的寒风一样从四面八方袭来。与邹缉对面而坐,一桌的两侧,已是人生的万水千山了。 “见太子的结果如何,下步怎么办?”邹缉更关心解缙的明日,已然被动,倘有弥补 之措,或能补救于万一。 解缙咬咬牙:“你知道,太子也在跋涉,还能怎样,我会舍命保全。至于本人,想明白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不由人,又奈天何?” “千万慎重。”邹缉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解劝。话说开了,事看透了,解缙 仿佛轻松了,边吃边饮,风卷残云。到南疆以后,似乎就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南 的老酒小菜实在太香了,手不停,嘴不停,他好像要把后半生的饭一下子都吃进肚里。看着他的怪样,邹缉直想哭。 第28章 谒太子解缙闯大祸 避瘟神群僚远迁客(3) “山接水茫茫渺渺,水接天隐隐迢迢。这几年交趾的风餐宿露、披荆斩棘自不必言, 我解缙要是死在战场上倒也罢了,却是没有这个机会。最让人痛苦的就是白眼、冷遇和奚 落,想当年,方修《大典》时,我奉旨到各地巡察和购书,从布、按、都三司到府州县衙门, 哪一个不是府外相迎、十里相送?可如今,还是个五品官,却没有人再高看你一眼了!” 叙了旧,知其所以了,邹缉见他有了些醉意,生怕再惹出是非,夺下他手中的酒杯,就店外散了。 一为迁客长安去,北望京师不见家。站在南疆那幽深茂密的丛林中时,他也曾有大诗人王维“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悲凉,可若让他再选一回,他还会坚定地站在太子 朱高炽一边,他还会坚定地谏阻皇上南征。交趾已开始胶着了,皇上何时才能醒悟,拔出那只越陷越深的脚啊!世人就是这样,皇上一个好脸,众人皆是好脸;皇上耷脸了,众人的脸跟着耷下来。一想到那既近又远的翰林院,一股世态炎凉的孤凄之感再次涌上心头, 虽然咫尺之遥,人心却远比南疆更遥远了。 一个人认定了一件事,坚持了,就难免孤单,甚至需要舍生取义的勇气。等到大家都明白的时候,时过境迁了,那还叫什么先见之明!解缙认定了交趾之仗不能打,这一仗断 断续续打了二十年,到了朱瞻基做皇帝的时候,才不得不撤兵。解缙认定汉王朱高煦不可靠, 也是到了朱瞻基做皇帝的时候,朱高煦果然就举兵造反,还是朱瞻基亲征乐安才将叛乱平 定。只可惜,曲高和寡,众人醉着,关键是皇帝醉着,一个人或几个人醒着又有什么用呢! 柳树的枝条被晒得更垂了,知了在纹丝不动的树上拼命叫着,真不知它是在享受闷热还是在呼唤清凉,世事难料!他解缙劝阻南征,皇上偏偏让他南去,打了几年了,理不出个头绪;他说粮饷难运,皇上偏偏就让他去筹运粮饷,高山险壑,艰难无比。原想借着奏事的机会见皇上,一诉愁肠,却没有这个机会了。 热浪中,一棵柳树张开被人折断的残枝怯生生招呼他,不拒绝他,他走过去,抚摸着粗糙的满是褶皱的树身,靠上去,喘着粗气,如同见到了亲人。他从这条街上前前后后走了近十年,从未注意到两旁的柳树,你春风得意,它会婀娜多姿;你孤苦无依了,它会成为你的依靠。岑参说得不准,应该说,庭树“犹”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它只是不 会说出来罢了。 解缙继续前行,捡拾着散落各处的记忆。京师,他终生梦寐以求的地方,来来去去, 多少年。希望,失望,得意,失意,还有说不尽的伤感和痛楚。说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 一点都不为过。不过,和洪武年间的进士比,他解缙算是幸运的,回家读书了,耽搁了八年,却保全了性命。别的读书人呢,出了多少力,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惊吓?到头来, 小有过犯,轻则充军流徙,重则刑戮,善终者十之二三。可秀才们还像中了魔一样往皇家 的口袋里钻,“游鱼儿见食不见钩,都只为半纸功名一笔勾。” 永乐初,蹇义曾说起过洪武末年的考评,称职者十之一二,真是动辄得咎,今天总算宽泛了一些。上朝言事的温馨,议论风生的惬意,勒令回家的尴尬,远赴交趾的悲凉,回京奏事的冷遇,世态万象,酿出了人生百味的苦辣酸甜。 做个参议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没有那么多忧怀感伤,只要不把《岳阳楼记》挂在心头, 满眼间便都是那掩映在绿树花草间的竹篱小院和田野丘壑边的涓涓小溪。天涯尽处多的是不知寂寞的漫山遍野随风起舞的小草,随春来,随冬去,岁岁枯荣而无怨无悔。心静止水时,自己就是那天涯海角的一棵草、一粒石,一任风吹雨打,无荣、无辱、无忧、无虑, 倒也惬意。不惬意又有什么办法,这种惬意中蕴涵着太多的苍凉了。 解缙心底是不愿随波逐流的,可命运就逼着他随波逐流,他的那些深刻的、洞见万里的见识也只能随他一起进入那无边无际的绿水青山了,至于后世有没有人说起,该发生的 已经发生,又有什么干系呢! 四周热浪滚滚,心却一片冷漠,不拒他的也只有家了。解缙不知在街上转悠了几个时辰, 满身泥汗,疲惫地回到家中时,已过申时,夕阳正沉沉落去,留给长天的是一片迷蒙的空寂。 往事已升华散尽,化作了袅袅炊烟,随风去了。 进门见兄长解纶、姐夫黄金华在客堂坐了,有些意外,拱拱手,就一身酸臭的衣服,打横坐了。解纶为人低调、沉稳、谦和,多一句不说,树叶掉下都怕砸着,故不似解缙 这样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地飞转,这些年只是以御史身份做了些巡视光禄、仓场、内 库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得罪人,落得个稳当;姐夫黄金华和解纶倒有很多相 似之处,为人矮三分,不愿惹事,工科给事中也做得长久,虽没有大的长进,却也不会有大的风险。 也不知消息传得怎这么快,解缙上午进宫,到了下午,几乎全京城的衙门都知解缙回 来,见过皇太子了,可见是有人盯梢,故意散布。二人得了信儿,相约来看解缙,毕竟过去解缙照拂不少,毕竟解缙被贬,几年不见了。 “大绅,”解纶压低声音,“过去劝你少言,你不听,事已至此,为兄以为,你太瞩 目,刚刚回来就已满城风雨了。谁都看得出,金陵城暗流涌动,人心叵测。明日开始,多在家里歇着,陪陪弟妹和孩子,外面的事,兄长替你张罗着。” 外面的事,外面还有什么事?解缙苦笑着摇摇头,唯一的亲哥哥,相貌堂堂,却活得憋屈、沉闷,说是替你了事,摧眉折腰,息事宁人罢了,能指望什么? 黄金华问了问他这几年的经历和南疆的瘴疠,要他多加保重,末了说:“我思虑了很久,也听了给事中们的议论,鹬蚌相争,殃及池鱼之事或可有之。愚兄建议,你即使不去北京面圣,也要留一份奏章,免得小人生事,上下其间。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挨过了这 几年,还怕没有你的好日子?” 解纶和黄金华虽都是怕事的人,眼见着这个才情放逸的弟弟要陷入泥潭,已是拼了气力想拉一把了,尤其黄金华的主意极为中肯。任职几近二十年,各有公干,早年那一门三进士的光环早已褪得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只有解缙,曾为皇上赏识,为太子所亲近,曾是这个家族唯一的指望。 “多谢二位兄长抬爱了,”解缙拱拱手,一句也听不进,“我意已决,明日即启程离 京,家中之事就烦劳二位了。” 虽然,二人的话都是肺腑之言,但在解缙看来,他们的主意也无非世间的村俗俚语, 花哨、好听而无用。面对两个胆小怕事的兄长,他的心中满是腻烦,再不愿多说话,他自己的事,也不愿把更多的亲人牵扯进去。 “后事”都托付了,无异下了逐客令,窗外有耳,二人既知趣,也乐得匆忙离开。 十二、三岁的儿子祯亮端了一盆水摇摇晃晃过来,解缙接过来放在地上,泪眼模糊。 他自己遭罪遭白眼也就罢了,连累妻子、儿子一同受罪他心里不忍,万一真有什么不幸, 他将置这一对母子于何地呀! “爹爹别哭呀,我和娘陪你去运粮。”解缙一把把他揽在怀中,止住泪水道,“爹爹做的是皇差,小孩子怎么能做呢,你陪娘在家,好好读书,以后也考……” 他说不下去了。考中举人、进士又有何用,整日里惶惶不安的,倒不如做个乡野草民, 耕几亩薄田自由自在了,“考订族谱,远述解家祖先,也是学问,歇息去吧。” 他自己都不明白刚才的话,只是胡乱把话说完,又抱了抱儿子,让他走了。望着儿子进屋的背影,他鼻子发酸,眼泪又要出来,妻子感到奇怪,他却不愿道出一天来或可闯下大祸的情由,白多了一份担心又有何用? “在京的事已经做完,收拾东西,我已约好,明日和翰林检讨王偁一同启程南下。” 解缙辗转反侧。 自新帝登基以来,八年了,从翰林学士、初到内阁受皇上眷顾,旋即受命编纂群书,从《太祖实录》《烈女传》《文献大成》到《永乐大典》,士子领袖,翻云覆雨,天下学 子莫不引颈翘望,京师里多少赞美之声,朝堂上几多笑意之脸。多少人以旷世奇才相许, 多少人拜在门下愿为学生,那也只是五品的翰林院掌院啊!而此刻的五品参议,却让大家如瘟疫般唯恐避之而不及了,真比那皇上身边的五品阁臣不啻千倍。 春风得意时的荣耀, 如今像同枝的几片落叶,一阵轻风,便各自去了。 那一年,人生的三大幸事他就独占两件。是二十岁吧,繁花似锦的茅舍小院内,欢声笑语,爆竹声声。先是洞房花烛,温柔美丽的娇妻,羞羞怯怯地拥过来,江南春色,细雨绵绵;继而是金榜题名,入选中书庶吉士,忽复乘舟的感觉,何等荣耀;可这一切,一切都如过眼烟云,新帝登基入选内阁不到五年,又被贬到交趾三年了。四十多岁的人,这一 次,抑或又是十年?他真的不敢想。仕途屡挫,是自己口无遮拦、太过张狂还是命该如此? 他就这样梦梦怔怔囫囵了一夜,妻子什么时候进的寝室他根本不知。睡梦中有一个柔柔香香的身子贴在他的怀中,口中呢喃着:“两处相思无计留,君上孤舟妾依楼”的词句。 第二日,解缙早早起来,打点行装,热腾腾的饭菜已在桌上,妻子泪眼婆娑,抽泣不止, 解缙惊问缘故。她说,梦着夫君不慎跌入了山崖下的万丈深雪中,再也找不回来。解缙苦 笑一声,说南疆四季如春,哪来的千秋之雪啊!但心中却有了更强的不祥。用过早膳,解 缙强装笑颜,看了看睡熟的儿子,便匆匆踏上了南去的路,踏上了他今生的一条不归路。 第29章 罗织罪名汉府逞能 根治怪病举家担保(1) “禀汉王殿下,宫中传信儿,解胖子回京见了皇太子,两人密语了一个多时辰。”枚青跪道。 “都说些什么?” “开始时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见面话,后来声音越来越小,什么也听不清了。” “一群废物,王爷花了宝钞是让他们听寒暄的?滚出去。” “是。不,殿下,都察院陈宪台和锦衣卫使纪纲候见,在府门外等着呢。” “这两个猴崽子鼻子倒是灵秀,爷前脚进门,他后脚就到了,叫进吧。” 高煦寻思着,摇着头又点着头。两个家伙虽见亲近,但总是若即若离的,时不时为王府送来一点有用的消息,朝堂之上明里暗里倒是为汉府说话,不过呢,很像是两尾在池中 游戏的金鱼,点头摆尾献了媚,伸手抓它时,早逃得无影无踪了。今儿是怎么了,皇上离京了,就敢相约着,不请自到地来老子府上了,是看出了什么,还是宫里放出的风起作用了? 他早得到消息,皇上让六科逐月覆奏太子所理政务,抓住时机,藉此放风说皇上已对 太子不再信任,还添油加醋,说不定哪日会废掉呢!这股风里有虚有实,外人知道什么? 结果怎样且不计,先把水搅浑,众人扑朔迷离了,高煦的第一个目的就达到了。这不,皇上身边的两个红人已经上赶着登门了。 陈瑛和纪纲两个瘦猴子一左一右跪在高煦前行礼,满头是汗,一副急匆匆赶来的架势。 “得知王爷星夜回京,料是有事,臣等过来伺候。”纪纲佞笑道,“王爷看上去不大高兴,谁让王爷一时不高兴,我就叫他一世不高兴。” “嗯,对路子,起来吧,看座。”纪纲的话说到了高煦心里,说得高煦浑身上下都舒坦,一路的鞍马劳顿似是消减了大半,他又何尝不这么想?时机一到,他就会把那些让他 不高兴的人清理干净,管他什么几朝老臣,理财高手,快刀斩乱麻,一个不留。 “这么急着、赶着的,有什么要紧事吗?”高煦发着狠,虽对陈瑛的不温不火不大满意,但二人风风火火来,一定是有缘故的。 “王爷或许已经知道了昨日廷审的事,”陈瑛叹了口气,想表白,“臣本想借李贞之事打压一下金忠那个老家伙,却不想李贞的老婆突然杀出来,击了登闻鼓,太子召了六部等在京官员搞了个御审,臣失算了,还把袁纲、谭衍扔了进去。” 一听就是在瞎勾连。你陈瑛弄巧成拙的事,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与汉府有什么干系?但陈瑛受了委屈,丢了颜面,失了爪牙,又遭太子软鞭子敲打,跑来汉府诉委屈,未 必就是坏事啊! 高煦很得意,但不露声色。 金忠是太子的第一军师,打压了金忠不就打压了太子吗,所以陈瑛要往金忠这扯,其 实,连他自己都觉得牵强。 “再有,”见汉王没甚反应,陈瑛有些着急,“袁、谭二人是臣的亲信,也是王爷的鹰犬,这几年,没少秉承王爷旨意东挡西杀了,失了二人也是千岁爷的一大损失啊!” “是吗?你手下的乌鸦嘴多了去了,还在乎这两个?”高煦听清了他是来搬救兵的, 有点失望。 作为御史,袁、谭二人以往是为他说了不少煽风点火的话,但作用不大。高煦眼下还没有别的知近的御史可用,虽想着将二人捞出来,却故意吊足陈瑛的胃口,让这个都察院的堂官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劳。 “不一样。”陈瑛几近卑微猥琐,嗫嚅着,“再没有比这两个更好用的人了,说他们是鹰犬,简直比鹰犬还忠诚。”所以,他要尽力将他们救出来。他出面不是不行,从刑部 要人,那要费很大的周折,何况是太子钦定的人犯。汉王就不一样了,一张三寸纸条,弄 出二人,易如反掌。 “仅此一回,以后这种没点子喜兴的事少跑孤王这聒噪来。” “是,是。” 陈瑛求告了一大通,总算有了结果,讪讪地立在一旁。看了陈瑛的笑话, 纪纲心里高兴,面上还是同情的,猴脸上两个肉球咕哝着,深陷的眼窝里射出两股子又阴又冷的杀气。 “王爷,据锦衣卫侦知,解矮子从交趾溜了回来,见了太子,今早儿就回任上了……” “什么狗屁侦知,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虽然高煦对纪纲不满,但说到解缙,他还是有了话归主题的满意。 纪纲吃了个下马威,愣愣的,不知怎么往下说了。 这面解缙入宫,那面的消息就到了汉府,正好赶上高煦进门,枚青、朱恒一商量,大街小巷也就都是解缙觐见皇太子的消息了。所以,高煦根本不愿听什么锦衣卫的侦知,比他的消息晚多了。 “臣是说他今早儿就走了!”纪纲分辩道。 “走了又与我何干?”高煦没往深处想,只琢磨着怎么在太子身上打主意。 纪纲眨了眨似醒非醒的眼睛,佞笑道:“殿下,千载难逢的机会呀!他要是不走还不好办呢,他这一走,就不是我们把他揪回来,顺理成章,是皇上将他抓回来。”纪纲说着, 顿了一下。 高煦来了兴致,却不明就里,坐直了,骂道:“少他娘卖关子,快说。” 纪纲连打了几个哈欠,接上了心气,疲惫劲才算过去:“解矮子过去是阁臣、翰林学士、右春坊大学士,被贬到交趾,无故回京是一错,还趁皇上不在时私觐太子,又是一错……” “哈、哈、哈,”高煦大笑起来,“原翰林学士私谨太子,把皇上搁在一边,君臣之礼何在?好你个锦衣卫使,一箭双雕,罗织起罪名来不费吹灰之力,皇上命你管诏狱,算 是选对人了。小枚子,叫王斌、朱恒来,给老子好好写个折子,我要狠狠地奏他一本,叫 他尝尝和本王爷作对是个什么滋味,锦衣卫的天牢是个什么滋味。” 朱高煦愈加兴奋,一下子从座椅上跳起来,手舞足蹈,一堵墙一样在众人面前晃着。 手到擒来,如探囊中之物,就可以把太子身边最知近的人拿下了,逮了解缙,大刑伺候, 词连众人,把那些依附太子的统统拿下,没有了羽翼的太子看你还能做什么。他的眼前, 甚至出现了一个褪了毛的、光秃秃的、躺在刀俎上、蹬直了双腿、等着下锅的白条鸡。 还没等枚青答应,纪纲忙站起来劝阻:“殿下稍安,臣思虑着,叫王府人写折子不妥, 还是让陈总宪的御史来,七荤八素的,都可以装进去。至于殿下,大热天的,作壁上观, 在一旁摇扇就是了。” 高煦“嗯”了一声,回到座椅上,似有所悟。前日和赵王一同在北京上奏时,父皇那冷峻的面色又突然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稳了稳神,认真地看了看纪纲和陈瑛:“就让御史写个折子。陈瑛,看看找谁合适?” “袁纲、谭衍最合适,可如今都在狱里,不知殿下何时能救他们出来。” 嘿!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明天就出来。”朱高煦没好气地甩了一句。 陈瑛只想着属下的安危让汉王不满,高煦原来就觉他首鼠两端、忽冷忽热的,今日一见,更觉此人不仗义,不能深倚。其实,陈瑛效忠的是皇帝,原不打算搀和进皇家的事里, 但当下的情势,非左即右,加之又和高煦熟识,由不得他不搀和,不站到高煦一边。高炽 虽勉强立为太子,皇上却还在青睐和宠任高煦,又让陈瑛感到迷惑,加上纪纲拉扯着,心 思也就放在汉王一边了。他虽和纪纲沆瀣一气整了不少案子,心里却看不上这个巧舌如簧、 色利熏心的家伙。但他又不得不承认,纪纲今天是抓住了解缙的七寸,写折子一事也在理,而跳出都察院由旁人来做,不是更好吗?他已经有了更好的人选,等于是在消除太子羽翼的事上出了奇兵,管保你汉王喜出望外。 “我替二人先谢谢殿下了。”陈瑛说着,给汉王叩头,把解救二人的事凿实了,而后,不紧不慢道,“御史写折子,天经地义,但来来去去总那两个人,皇上也会怀疑。臣已为 殿下物色好了一个人,就是前礼部尚书、左春坊大学士李至刚。他被贬为礼部郎中,在吕 震手下受尽了窝囊气,可他不认为是他自己托请出了事,一直认为是解矮子进了谗言,前 番解缙被贬广西,再去交趾,都是李至刚落井下石,两人结怨非一日之寒。臣找人说与他, 由他写折子,告御状,叫他原太子府的官员狗咬狗一嘴毛,撕咬不清,皇上不是更怒了吗?” 第29章 罗织罪名汉府逞能 根治怪病举家担保(2) 果然是奇兵。 但高煦只是挤挤眼,李至刚的前番作为还不是他汉王安排的,不过,陈瑛此时能想到这一层,也算用心了。他狡黠地看了陈瑛一眼,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喜悦,淡淡道:“难怪外间都叫你俩瘦猴子,真是猴精猴精的,相得益彰啊!你去找那个李至刚吧,要干净利索, 别又像李贞案子似的,按下葫芦又起瓢,纠缠不清。” 陈瑛脸一红,低头,稍顿了一下,又道:“臣还有一事,”其实,这件事才是他陈瑛深思熟虑很久,要告诉汉王的,虽不是雪里送炭,也算是锦上添花了,他相信汉王会从心 底感激他。 “自永乐二年殿下封汉王后,因没有就藩,王府护卫的事也就一直没说。连您的那些 王叔们都享有着最多三个护卫,一万五六千人的保护,殿下却没有。王爷得跟皇上说,皇上也没有不给的理由。我替王爷想过了,这第一个就是把拱卫京师的天策卫要下来,这个卫不仅兵强马壮,还有个吉利的预兆,因为当年唐太宗当秦王的时候就有个‘天策上将’ 的头衔,殿下要是有这么个称谓,这寓意就深远了。此外,再把鹰扬、龙虎两卫拿过来, 龙、虎、鹰都是猛兽,为殿下驱使,意味深长。” 究竟意味多么深长,陈瑛没说,几个人心里也清楚。尤其是高煦,如果说,刚才还要端一端架子以抬高自己,现在看来,心知肚明的事,已没有那个必要。两个人都真心实意为他打算,为他谋划,那就是和枚青、王斌一样的自己人。才一个时辰的工夫,既设计了除掉一个心头大患,又设计了将要拥有的三个护卫人马。高煦心花怒放了,四仰八叉躺坐在王椅上,咧开大嘴,这才是他的本真之相。 “谁也不要走了,本王爷要与臣子同乐,闹个通宵。小枚子,备酒宴,把王府的歌伎都弄来,先舞上几段,再陪着老子们吃酒。这老纪是情场老手,”他斜睨了一眼纪纲,发现他的眼窝更深,两眼无光,眼角的鱼尾纹向两侧散开,活脱脱一副色欲过度的鬼脸。让你小子再见识见识,他心里嘀咕着,嘴上却说,“好好地露一手。老陈也不要再装什么假清高。古代谁说过,醒时同交欢!咱是醉了也不散,不尽兴、不通宵,不算完。走,到亭台去。把酒临风,欣赏美人歌舞最惬意!”说罢站起就走。 陈瑛还要推托,几十年了,他没有去过风月场,实在是不习惯大庭广众之下和女人逶迤调情,站在原地不动,高煦的脸立马拉了下来,霎时变作了一个冷面金刚,陈瑛悻悻的, 不敢再言语。 工夫不大,七八个略施脂粉的女伶只穿了薄如蝉翼的纱衣轻盈盈飘至,如玉树临风。 十六七岁的年纪,粉白黛绿,明眸皓齿,伴着轻柔的乐曲,扭动细如弱柳的腰肢和蛇一样柔软的双臂和双腿,若隐若现中绚烂着玉体的高山和深壑。 高煦、纪纲看惯了的美人歌舞,无甚稀奇;陈瑛所见的,都是美人鼓挺挺颤巍巍的胸部和那顺流而下的曲线,他有些颤抖,也有些失控,不由自主地瞪直了眼,张大了嘴巴, 像一个饥肠辘辘的饿狼嗅到了就要到嘴的美味,高煦、纪纲直想发笑。 酒席上来,高煦居中,陈瑛、纪纲分左右各一个食案,除两个惯熟的美人围了高煦, 剩下的都围在了陈瑛和纪纲身旁,斟酒、布菜、揩汗、捏肩……忙的不亦乐乎。 太子妃张晋眉怀孕数月,下腹剧痛的症状已闹了几次,这次尤为厉害,胖胖虫一样在床上一弓一弓伸曲着,俊俏的脸庞扭曲得不成样子,汗水早已湿透了夏日里薄薄的衣衫和枕饰,她使劲咬牙控制着,不让自己喊出声来。朱高炽闻讯,一面急令小太监张兴传太医们前来会诊,一面慌乱着处理完几件庶务,由几个内侍轮流架着,踉跄着赶奔后宫。 高炽到时,太医院院判陈克恭、王彬、袁宝和御医盛寅等都已在宫内隔纱问病。几个人施礼见过太子,五十岁左右的陈克恭满头是汗,官衣全被汗水浸透,已贴在了后背上。 他们三个院判会诊的结果是一致的,由他如实报告给皇太子。 “殿下,臣等今日之诊断和前日一样,娘娘妊娠数月,只是胎位不当,或许坐胎于宫壁上,胎儿之发育而致娘娘腹中剧痛。然有孕之身实不宜用止痛类虎狼之药,若用,也只是些保胎、固胎的成药,调整胎位,慢慢缓解疼痛。” 陈、王、袁三人都是原燕府的太医,阖府上下混得厮熟,靖难时,还随燕王到了前线, 也算是有功之臣,说话也就随便些。 “那就叫她这样痛着、忍着,痛死不成?孤家见路人如此都不忍,何况太子妃、孤的结发妻子?”高炽心中悲忿,一眼瞥见盛寅还在问着什么,一股无名火瞬间腾起,厉声吼 道,“好个不知深浅的家伙,还要搅扰痛苦万状的太子妃吗?” “回殿下,”盛寅应了一声,转回身,跪禀道,“臣闻其声观其形,娘娘苦痛似非妊娠之状,请为娘娘把脉。” 陈克恭等三个老牌的御医从未把个才到太医院二三年的盛寅放在眼中,他们几次诊断的结果都一样,而张妃如此剧痛似又非孕期之症,还没见谁家女人怀着孩子腹内如此剧痛的。所以,这次会诊特地将盛寅带来,万一误诊便将过错推到他身上,找一个替罪羊。 “说甚?还要把脉,胆大妄为的家伙,还有人臣之礼吗?撵出去,撵出去!”高炽说着,发了疯一样,站起来,心急火燎,浑身都在抖动着,全没了太子稳当、持重的威仪。 男女授受不亲,一个御医竟要给高贵的太子妃把脉,闻所未闻,高炽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肥胖的身躯挪移不便,又重重地落在座椅上,抖动着,起伏着,喘着粗气。 “且慢,”盛寅站起来,双目圆睁,山羊胡一撅老高,大有前敌临战、不可撼动的气势。 “望闻问切乃我杏林师承医术、诊治病症之大法,古往今来,受纲常之礼约束,隔纱问症,不知多少人死于误诊。而脉理精微,但于指下寸、关、尺间遍查人身疾病。浮沉表里,内症外疾,一指了然。娘娘之命紧要,臣愿请一死为娘娘把脉治病。” 陈克恭与王彬、袁宝互递了个眼色,虽有人递了话,人命关天,也有些心虚,盛寅看法不同,他们也深怕因张妃死去惹来杀身之祸,正好顺水推舟,将盛寅推到前面。治愈了, 是自己的举荐之功;治错了,搬家的是盛寅的脑袋。陈克恭遂打圆场道:“殿下,娘娘凤体金贵,不能有半点闪失,盛寅即以项上人头担保,不妨一试。” 话音未落,里面又传出张妃痛苦的呻吟和哀求声:“殿下,让他 - 治,大不了是 - 个 - 死,臣妾 - 实 - 在 - 是受不了 - 了。” 还是张妃微弱的哀求打动了高炽,他眉头紧锁,犹豫片刻,望着盛寅恶狠狠道:“孤 家暂留你项上人头,若不能治愈,举家连坐,死无葬身之地!张兴伺候。” 小太监张兴忙在张妃床前摆了一个垫上棉垫的杌子,将张妃的手臂遮了一块锦布后慢慢移出,平放到杌子上,盛寅跪地膝行几步,用一个精巧的小脉枕轻轻垫起,聚精会神切脉。 工夫不大,盛寅出来拱拱手:“殿下,臣之切脉证实了方才之判断。娘娘虚脉浮数, 心脾两虚,月信数月不至,乃恶血壅塞不畅,腹内污血所凝一柱日大,压迫腹腔,故时时有胀痛之感,哪有什么胎儿?娘娘苦痛,即臣之苦痛,也是天下万民之苦痛,臣愿起一破血之方,让娘娘服下,三日内便愈。” 人就是这么怪,从盛寅进太医院那天起,高炽就不喜欢这个娃娃脸上蓄着山羊胡子的太医,或许是没有原因,起心眼里就不待见。他虽有了朱瞻基等几个儿子,但心里却希望 能像太祖爷一样多子多孙。几位老御医已为太子妃诊为妊娠,他希望晋眉再给他生个儿子,盛寅却反其道行之,说是气血所凝之物。就为与众不同,以身试法吗,抑或还有别的目的,是信众人还是独信他一人?高炽怎么看盛寅,都像是别有用心。 “一派胡言!”高炽又一次爆发,“众御医数次诊治皆以为妊娠,独你不施医术救之于痛苦之中,还妖言惑孤,打出去,打出去!” 若不是皇上钦点盛寅为太医,有皇上的情面,盛寅就不是被打出去,或许就直接下狱了。 “王爷,宫里传信来,太子妃死去活来,东宫偏不信盛寅,听了陈克恭的,盛太医被打出皇宫了。”枚青幸灾乐祸,次日一大早儿就给高煦报着宫里的消息。 高煦嘴一咧:“死了才好,要什么活来。” 王斌眨着眼:“王爷,是天赐良机呀!” “什么良机?”风流了一夜,高煦还没醒过神来。 “依臣看,干脆把盛太医请到汉府来,为王爷调治,让袁宝他们几个慢慢给太子妃治着。” 燕府的几个御医就是资历老了些,论医技还真不敢恭维,朱高煦明白着呢,何况,他又暗中递了话呢,所以,他马上懂了王斌釜底抽薪的用意:“小子,有你的,就这么办, 去请盛太医,就说王爷的病又犯了。盛寅一到,就不让他走了。” 陈克恭等几个太医守在文华殿而无济于事。捱了一夜,张妃再也无法强忍腹中的阵阵剧痛,双手已将隆起的腹部抓破,再顾不得妃子的体面,呻吟声已变成凄惨的哭声和叫声, 一声声撕心裂肺:“陈-叶- 儿,”她喊着贴身宫女,“请-皇-太-子-速-传-那- 个-被-撵-的- 太医,我-要-死- 了。” 高炽还在矛盾着,不传,感情深厚、见识不凡的结发妻子晋眉说不定真就不行了;传, 起心里就腻烦,治得好不好还难说。游移再三,还是派吴诚去了太医院,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着人一打听,说汉府把盛寅请走了。 第29章 罗织罪名汉府逞能 根治怪病举家担保(3) 高炽这个气呀,不仅对盛寅,还对高煦,打发三拨人去汉府,都没把盛寅回来。皇太子的权威又一次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发了三道皇太子令旨,最后,由文华殿的管事牌子张兴亲自登门,还是张兴有面,真把盛寅拉了回来。盛寅到时,皇太子满脸怒容,盛寅见过礼,既不再切脉,也不再问病,立在桌旁很快草就一方: 川芎一钱,当归一钱,赤芍药一钱,红花八分,陈皮八分,黄芩八分,桃仁八分,熟地黄一钱,生甘草五分。 草毕,恭敬递给皇太子。高炽接过来,手在抖着,发狠道:“你就认定不是妊娠反应吗?” 盛寅从汉府回来,他更怀疑盛寅,更担心高煦出了什么馊点子,串通好了来加害于他。 盛寅跪下:“事关皇家血脉,臣无把握,项上的头就要搬家。殿下若信,就请娘娘试用此方;若不信,虽扁鹊、华佗再世也是无法了。” 盛寅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在高炽看来甚至有些傲慢。不这样,不碰硬,太子妃,那么好的一个人,恐怕就没了。 口出狂言的狂徒!高炽心里骂着,厌恶地扫了盛寅一眼,他别无选择,更无可奈何。 盛寅的把握、坚定和底气来自他高超的医术。 说起来,他也算是太医院原院使、也就是韩公茂的前任戴原礼的二传弟子,既得了师傅真传,又于黄帝《内经》、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及针灸诸法等医书颇多研究,于吴地 便有了一些名气。遇到疑难杂症的,谦逊着尝试治疗,连不孕不育之症也找了他去,推脱不了,也是他机缘已到,居然就治好了,因之声名鹊起,名噪一时。 太监吴诚到江南采办花鸟,不知吃了什么,腹胀如鼓,请了几个医生都无济于事,盛寅被请来的时候已昏厥三日,气都没了。大家都说没救了,可皇上的钦差谁又敢说不救? 盛寅号了号脉,微微颔首,只在他的腹部略施针法,又往嘴里灌了些药汤,不到半个时辰, 吴诚就醒了。“死”了三天的人硬是活了过来。 吴诚回到宫中,连永乐都大感意外:“都说你犯病死了,朕还不信,三人成虎,也就信了,却又如何活过来了?” 吴诚便把盛寅医病一事详细说与皇帝。永乐很快就把盛寅召到了身边。 三十多岁的盛寅,娃娃脸下一捋山羊胡,看上去虽有些滑稽,人却沉稳有度,初进皇宫,既不失礼节,又显得落落大方。永乐见了已是满意,还是想试试,沉思一下道:“为朕把把脉。” 盛寅小心翼翼,此一脉既关乎自己身家性命,又关乎来日之前程,他已经看到了今上之作为,也愿意到皇上身边做一名太医。 盛寅仔细揣摩着,半眯着眼:“皇上脉象紧缓不序,缓时稍长,迟而乏力,当有风湿淤结之症。” 诊出病症并不奇,一个医生若没有这点看家的本事,也就不配做个医生,何况是太医? 所以,永乐并不称道,而是继续问,“可有疗治之法?”因为他知道,他的病症十几年了, 根本治不好。 “尚未有根治之法,不过,草民出一方,于缓解此症大有裨益。” 不虚夸,不过言,人倒还实在,永乐满意地点头道:“朕的御医也不过如此,授你为御医,在太医院供职吧。” “谢皇上恩典。” 盛寅的几剂药,永乐的风湿病的确大有缓解,暂时没什么痛苦了,也算是给了皇上一个见面礼。 盛寅就是在起死回生、妙手回春的盛名之下进的太医院,成了皇帝身边的人。尽管吴诚常挂嘴边,但他初来乍到,没有引起太多人的重视,所以,皇上北巡,也只带了韩公茂 等几个御医,把他留在了南京。若不是这样的结果,他随皇上北去,太子妃张晋眉还真就一命呜呼了,也就没有了后来的那个端庄持正、享誉后世的皇太后和太皇太后了。 今天,只有他盛寅的诊治与众不同,高炽实在是不愿接受这个结果,他愿意接受的, 又于病无治,徘徊着,一个阴损的想法涌了上来。 “你不是要拿项上人头作担保吗?孤家就依你,若坏了我皇家血脉,不但你项上人头不保,你全家老少的人头都要落地。张兴——” “奴才在。” “让纪纲的锦衣卫在宫门外预备着,用错了药,即刻押往天牢,依法严惩,千刀万剐。” 盛寅的心怦怦跳着,汉王的病被他一眼就看穿了,却不敢点破,一进侯门深似海,何况是皇家?他只开了些人参、朱砂一类的平和之药就要出来,无奈汉王半醉半醒,强行挽 留、用膳,山南海北地聊,本来刚刚认识,却像久别的亲人,满含了拉拢的意思。但他不想卷入宫闱的纷争中,装作听不懂,哼哈点头。作为医生,还是惦记着太子妃的病情,虽然皇太子对他寡恩,虽然明白了高煦在故意耽搁,直到张兴持太子令旨登门,他才如释重负般出来。 可这文华殿更像是深沟高壑,火海刀山,比汉府更直接、更可怕,倾全力为人治病, 却要把全家的性命都押上,盛寅的心里五味杂陈,一时竟后悔进太医院了。不是吗?世间的苦主们都把医生当神仙供着,生怕得罪了,医生不卖劲儿,病人受苦;给皇家看病,半点闪失,命没了不说,全家都要连坐,简直是奇耻大辱。 按常理,他不该以全家的性命冒这个险。但从他做太医的两年多来,一遍遍梳理,一 天天回顾,也找不出和皇太子别扭的原因,搜肠刮肚,殚精竭虑,竟想不出在哪里得罪了太子,竟招来了永久的冷眼。有时候他甚至担心皇太子有一天当了皇帝,还会找个缘由把 他投进大狱。不值啊!这辈子离不开皇家了,那就想法子改善吧。今天正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别的御医或许是误诊了,为太子效命的机会来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也有把握医好太子妃,所以,他愿意赌命赌家。 他先给太子妃服了些镇痛的成药,而后,在锦衣校尉跟随下,出皇宫到御药房一味一味取药,再一剂一剂煎好送回宫中,足足一个多时辰。汉府之行,使他进一步看到东宫和汉王的裂隙,遂多长了几个心眼,中间几次有人要替换都被他婉拒,自己亲手将药交至太子妃的宫女陈叶儿手上。 深夜,张妃一阵阵剧烈的腹痛后,竟排下一个污血球来,便再也没有那么剧痛了。接着又服用了两剂,随着淤积多日的污血的排出,张妃渐渐痊愈。已被看管了三天的盛寅终于松了一口气,带着皇太子鄙夷的目光和丰厚的赏赐,由红仗导引着送回府中。 盛寅一刻也没有停留,待仪仗一走,急急赶往兵部衙门见金忠。 “大司马,卑职有一隐情不得不说。”见盛寅火急火燎,兵部尚书金忠屏退左右,按他坐下。金忠年近花甲,近来两次大病,都是盛寅医治,药到病除,所以,他既信了江湖上关于盛寅的传说,也打心里喜欢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御医。 “大司马最知情,我与太子说了,他也不信,所以才来这里,想请您转达。卑职前日为太子妃诊病,如今病已痊愈这个不提。令人惊奇的是,太子妃帐内却飘出极浓的麝香味。 须知,此香虽能开经络之壅遏,通诸窍不利,却于孕妇不利,长期吸闻,可致肾之衰竭, 卑职估摸太子妃坐胎之初,即胎死腹中,病由即是此香所致。何人请用又何时而用,得查则查,需立刻停用最妥。” 金忠凝神敛目,思索良久。 第29章 罗织罪名汉府逞能 根治怪病举家担保(4) “王爷,皇太子到底还是信了盛寅的,把陈克恭撇在一边了。”枚青跪禀。 “用药呢,御药房的小李子也用不上?”高煦以医病为名拉盛寅进府,既圆了他在皇帝跟前的一个谎,又想借机把这个御医也拉过来为自己驱使,终是未成,憋了一肚子火, 便把希望寄托在御药房。枚青就把锦衣卫押着盛寅、盛寅自己一味味取药、煎药的经过说 了一遍,说得高煦越发没了胜算,拍着桌子吼:“饭桶,一群饭桶!花起老子的宝钞来没 一个说咬手的,办起事来没一个让孤王满意的。”顿了顿,再吼,“把香料供足了,叫他 从此断子绝孙。” 枚青苦笑,太子妃一人就生了五个儿子,以后即使不生了,也不致断子绝孙。麝香之 用,无非是弄些麻烦和病症罢了,真没有太大作用。 “殿下,”枚青正色道,“还有个大事,于国是灾难;于殿下,不知是好是坏。” “少废话,难道天王老子死了不成?”高煦瞪起眼睛,有了些许好奇。 “不、不、不,黄俨传信,淇国公北征大败,五员上将战死,十万大军覆没!” 高煦忽地站起,片刻,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丘福大败与他有什么干系?他现在是闲人一个,于国、于皇帝都无关痛痒了,想到千里之外战场的狼藉,一股莫名的悲凉袭上心头:“皇上不用本王,吃败仗是早晚的事。丘福懂什么战法,封了个淇国公,就以为他天下第一了,休说十万,给他五万人马他也带不了,丧师辱国,死有余辜。皇帝也该警醒了, 他的秉断所酿的苦果,够他吃上几年的。” 说着说着,竟变成情不由衷的幸灾乐祸了。 高煦怨恨父皇不立自己也不用自己,不知不觉间称谓也就像大臣称谓皇帝一样,而不是父皇了。丘福荣膺了一个大将军,高煦总认为是抢了自己的功了,早已由过去的倚仗变 成了忌恨,甚至忘了丘福想把他扶上皇太子宝座而不惜得罪金忠等一批文臣的事了。所以, 丘福战死乃至十万大军皆没,他对丘福没有一丝怜悯和忧伤之心,倒哀自己之不幸了。 高煦对丘福的态度,让枚青打了个寒战,想起多年来的鞍前马后,将来还不定怎样呢, 心有些寒,抹着汗,仗着胆子表示遗憾:“王爷怕是要失去一个左膀右臂了,皇上跟前也少了一个给您说话的。” 高煦这才打了个愣,问:“下一步皇上怎样打算?” “皇上骂淇国公丧师辱国,夺了世爵,恨诸将无可以承大任者,决计亲征呢。北京宫殿缓建,让宋礼等采木大臣回来准备。” 高煦痛苦地低下头来。宁可以万金之躯亲征也不用他高煦,高煦又一次一落千丈的失落,额头上青筋凸起,浓粗的眉毛拧成一团,聚到一起,像发直的眼睛上又长了两只眼, 脸色铁青,浑身都在轻微颤抖着,好半天不说话。这两年,他一直矛盾着,内心里还是想 披挂上阵,替父分忧;但眼前的现实又让他失望。枚青吓坏了,叫了几声王爷,高煦似乎才大梦方醒,长舒一口气,慢慢缓过劲来。 疆场有皇帝顶着,京师有太子坐镇,闲来垂钓的汉王可以高枕无忧、放浪形骸了。在极度的低沉、伤感和颓丧中,一个蓄谋已久的怪念头突然从心底里冒出,忙吧,你们都有无数的事可做,别忘了躲在京师的汉王,我要让你们更忙,忙得天地昏黑,忙得人翻马仰, 忙得南京一片混沌。 “小枚子,”他的语气难得的柔和,吓得枚青慌忙跪下:“殿下,臣在。” “打今儿起,你就变成一条疯狗,满大街去咬人……” “王爷,”枚青以为汉王的癔症真犯了,说开了胡话,便去打断。 “听着!本王要变成养疯狗的人,养上一群疯狗,天天去咬人。从今儿个开始,把你那些喽啰们一个一个调教好,满大街折腾,每天不伤他、死他几人不算完,我要把南京搅得鸡飞狗跳;袁纲、谭衍不是出来了吗,告诉陈瑛、纪纲两个瘦狗,盯紧了太子府的人,迈一步是错,退一步还是错,天天写折子告他们,让他们人人自危举步都难,要么辞官回 家,要么识时务拜在汉王门下,让皇上看看,他的皇太子乱哄哄的治绩和孤家寡人的窘境, 还配监国这样的称谓吗?” “遵令旨。” 汉王把话说出来,枚青踏实了,调整了一下跪姿,面露喜色道:“还有一件高兴的事,黄俨这狗东西得了钱还算办事,他把李至刚弹劾解缙的奏章就放在了陕西都司奏报淇国公 战败的折子下面,皇上本已怒火冲天,又扫见了李至刚的折子,连摔了两个茶盏,还把当值的小太监乔来喜一脚踢翻。臣估计,逮解缙进京的圣旨已在路上……” “好!”高煦变脸一般,怒的快,去的也快。他的长髯、立眉、身形都随永乐,甚至连暴怒的姿态都随了,而且都是一点就着的那种怒,怒火中烧的时候恨不能天翻地覆,天昏地暗。但他的归于平静的本领远胜于他的父皇,永乐的转怒为喜需要一个过程,而他只需要一件转折的喜事就够了,至于前面的许多愁事都可以忽略不计,这也是他仗着皇帝宠 幸张牙舞爪,行夺嫡之事最终却未能成事的一个缘由。一些下三滥的手段或许一时奏效, 但这种捣鬼伎俩的作用终究是有限的,一旦被戳穿了就会败得很惨。 高煦这种秉性的养成与他的成长经历也不无关系。兄弟姐妹一样虽都出生在富贵之家, 但他打小就不是中规中矩的孩子。学堂里,别人都在听先生抑扬顿挫,他却偷偷把水洒弄 到先生身上,大呼先生尿了,全场哄笑,搅乱了学堂;学堂外,伴读的官家子弟不是他的 坐骑就是他练习拳脚的对象,又不敢还手,整日里鼻青脸肿的,家里只好找燕王诉苦,离了燕府学堂算了事。看到好的东西,非弄到手不成,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别人的也是自己 的,听说舅舅徐辉祖有一匹日行千里的火龙驹,他去了南京,软磨硬泡去看马,索要不成, 竟将宝马偷走。 学文不成,永乐无奈,只好延请武师教他习武。高煦天生的蛮力气,舞刀弄棒不在话 下,过不多日,武师反被他打跑了。永乐只得把他放到军营里师从张玉、张辅父子,真真地打不过,也就塌下心来学了几年,直到靖难之役爆发,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也是为保护他,永乐把从宁王手里弄来的精锐的三卫骑兵作为预备营交由他指挥,所以他才在永乐濒危的几次大战中及时救驾而深得欢心。这种欢心像天上来的黄河水飞流直下直接影响了太子的人选,直接影响了永乐年间太子府与汉王府对立和僵持中的力量平衡。 枚青、王斌、朱恒的谋略都不高,算不得什么高参;因高煦傲气十足的个性,武将中除丘福及驸马王宁外,真心拥他汉王的高级武将几乎没有,包括曾教他习武的张辅。所以,也只能说,高煦身边聚集了一群二流的文臣和武将,这也就决定了他的整体的谋略方向不错而具体战术的实施则苍白无力。 比如说,一个个折断太子羽翼的办法不错,但太子身边金忠、杨士奇等关键人物的见招拆招又让他无可奈何;他把南京搅得很乱,后来一个个破了案,真相端到永乐前,皇帝很尴尬,再心仪汉王也没用了。出招的人不三不四,出的招数连人五人六都够不上,只能引着他不断地往歪门邪道上走,最终走上了绝路,连汉王的爵位都没了。 “孤王让你搜罗的美人呢?”高煦眉毛一扬,有一搭无一搭地问。 “王爷不说,臣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我撒下喽啰整整搜寻了一个月,总算在南京郊外的一个小村里找了个年方十五六,名叫仙桃的小丫头,大眼睛,粉白脸,高高的胸脯, 十分中看。听说是宫里用人,又得了钱,爹娘一百个答应,现就在我家里。” 高煦看了看他色眯眯的眼睛:“你要是敢……” “吓死小的,也不敢,”枚青赶紧磕了一个头,“臣知道其中的厉害,专让两个女眷好吃好喝伴着。” 高煦“嗯”了一声,“找找张兴,以后宫的名义,就说是补充宫女,把她送到文华殿,别看我那大哥腿脚不利索,床上功夫可了得。他好这口就给他喂这口,慢慢搜罗着,多多 益善,让这帮子女人好好地耗一耗他的大肥肠,以后在皇上面前就不那么像猪一样蠢笨了。” “王爷真是怪了,”枚青“噗嗤”一笑,“纪纲好美人,是自己睡,一晚上好几个也不嫌多;王爷好美人,是送大哥,这份情谊真怕东宫给埋汰了,只把美人当宫女,辜负了 殿下一片美意。”说着,不无羡慕地咂咂嘴,想象着就要发生的美事。 “见了美人连走路都平稳了,入了他眼的,还能放得过?” “人家是知子莫若父,王爷是知兄莫若弟,将来那……” “少跟老子这儿扯了,赶紧送过去!” “得令。”亏得王爷打断了他的话,将来怎么着,能说吗?太子即位,连同汉王在内,汉府的人还不都成了鱼肉。枚青想打自己的嘴,要走的当儿,才感觉到一直跪着,两条腿酸麻得已站不起来,挣扎了半天,一瘸一拐去了。 第30章 群眼在身动辄得咎 权臣弄权狂敛财色(1) 自仙桃入宫,高炽明显地回内殿的工夫多了。原来处理政务累了,打个卯的时候, 和杨士奇、黄淮、杨溥说上一阵话,既歇息了又探讨了治国理政之道。最近这几日,他都很少召辅臣们进宫,闲暇下来都陪了小仙桃了,整日里春风满面,烦心的事一股脑儿地好 像都没了。这种事又怎么劝呢?蹇义、金忠也是干着急,没办法。然而,皇上的几道圣旨彻底把个春宵苦短的高炽打懵也打醒了。 朕命尔监国,凡事务宜以宽大为怀,戒躁急,戒盲动。文武群臣皆朕所命,虽有小过, 勿遽折辱,育德养望正在此时! 再看另一篇: 凡功臣、太监有罪,需详具所犯奏来,朕自处分。其除授王府官及调拨将士亦必得朕命乃行。 天哪!这也就是十几天前的事吧,已传给远在北京的皇上,旨意又传了回来,竟然这般快!折辱谁了,不就是训斥了刘观,面谕了陈瑛吗?长沙山贼作乱,只怕贻误战机才调李彬平乱。那个小太监马骐借机搜刮、中饱私囊也不能惩治? 大臣不能诫,官吏不能遣,内官不能管,皇太子还监什么国?他想发威,想把眼前的文房四宝全扔了,不干了,做一个藩王也不再受这份洋罪。然而,那方带着墨汁的端砚被他拿在手里,好半天,又重重地放下了,在寂静的文华殿里,显得很响。这响动是对皇上的抗议,是对自己多年憋屈的发泄。好在那砚台没有摔在地上,墨汁也没有污损到地面, 否则,真就称了别人的意,他的皇太子也就当到头了。 都是国家之事,哪一件瞒了皇上了,只是把诸事一同上奏,皇上不理监国的奏章,却把小人的言辞文牍看得这么重。解缙说得对,是暗中有眼啊!谁呢?皇上断不会着人监视他,那就是…… 这一夜,朱高炽没有睡,呆呆地坐在文华殿的大殿里,直到去午门早朝的乘舆等在门 外,张兴又催了几遍才上路。 他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孤单、寂寞、忧伤和无助,满朝的文武大臣唯唯诺诺,又有几个是真心对他皇太子的,他在他们心中一点位置都没有吗,每天的令旨,那么多扒心扒肺的话都白说了? 高炽只觉得自己发飘,飘飘浮浮没有依靠,每一个奏事的都像是在例行公事,不得不说。 他沮丧地参加完早朝,大臣们究竟奏了什么事他一件也没记住,也忘记了是怎么处理的。 还是后宫稳妥。只有在和身边女人游戏的时候,才有快乐和自信,那种男人的自信又使他的兴奋、惬意难以自持,下得床来,什么都没有了。就连这皇太子的身份随时都可能被别人拿走一般。 蹇义、金忠、黄淮、杨士奇等几个亲近辅臣都看出、也知道了太子沉闷背后的心理,陆续随他回到文华殿便殿。狂风暴雨既要来,那就让它一起来,也许这样会彻底警醒他, 几个人相视,点点头,遂把一份皇上专给辅臣的圣旨递了上去,并奏上了解缙即将被抓的事。 朕命皇太子监国,其所裁庶务须令六科逐月类奏。如:赏一人由何而赏,罚一人由何而罚,何罚而后宥皆须详录奏来,勿有所隐。夫国之储嗣,天下大本,朕简尔等辅导,期有裨益,使天下之人仰望风采,如一赏一罚皆出公当,庶足服人;苟有不当,必为天下所 议。尔等夙夜尽心,以副朕怀。 如五雷轰顶,五内俱焚!直抓我算了,这哪是监国,真真的傀儡!周围都是紧盯的眼, 替皇上监视他。一个上午,高炽一句话不说,心凉到极点。大热的天,胖脸煞白而阴郁。 这已在意料之中,蹇义、金忠是想让太子言行更谨,收敛一下好色的坏毛病。黄淮、杨士奇则把几个月的监国大事大致理了一下,总结出遣官、赈灾、赏罚、调军几方最重要的事, 建议以后直达皇上,太子不署意见。蹇义、金忠不完全同意,说没有作为,皇上会更生气, 赈灾之事可以先赈后报,任用官吏,可以先报后任。征求太子意见,高炽仍然紧绷着脸, 一言不发,不知那面容里隐藏着多少恐惧、迷茫、灰暗、失败和愤懑,细细看去,连颓废都有了。 下朝回来一句话没说,杨士奇真怕太子憋闷坏了,几个大臣各干各的事,把太子晾在一边,也觉不妥,遂没话找话,一是缓解气氛,二是缓解父子矛盾。他解劝道:“老百姓宁愿自己苦熬着,供儿子读书,是要望子成业。作为天下之主的皇上,又何曾不想呢?北巡前,皇上曾对臣说过这样一件事。他说,东宫天性仁厚,识见端正,有一天在朕身旁, 朕问讲官今日讲了什么书?回答说《论语· 君子小人和同章》。朕就想考考,问他为什 么君子难进易退,小人却易进难退呢?回答说:小人逞才而无耻,君子守道而无欲。又问, 为甚小人的势头常占上风?回答说干系在上之好恶。如明主在上,必是君子的势头占上风。 又问:明主在上就不用小人了?答说,小人真有才的也不可弃而不用,经常警示,不容他犯错就是了。皇上说话时那股子高兴劲就甭提了,连夸太子学问长进不小,要臣等尽心辅导。 皇上一番话说明什么,说明皇上对殿下还是很在意的。臣以为,皇上的敕谕也是对太子的保全,一个人犯了错,有人指出来,举一而反三,触类则旁通,就避免了更多的错误。 蹇、金、黄三位大人说的不错,对大臣们说话不再那么急,处置功臣、调拨官军的事都交 给皇上,殿下的庶务轻松了,可以有更多的工夫读治国之道的群书了。皇上让六科逐月上奏各类庶务,是皇上要检验殿下的理政能力,殿下可以上表表示庶务不熟,请皇上验视, 且以后每十天一奏,六科所奏不就滞后了?” 杨溥说:“听说皇上最近采辑历代圣贤切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格言编成《圣学心法》一书,又躬自写下洋洋数千言的序文,要赐给殿下,殿下可主动申要,以后更要 挤出光阴悉心研读,写出心得请皇上斟酌,皇上满心满眼都是殿下不愿辜负的辛苦,余事还不好办吗?” 黄淮说:“即使抓了解缙,也还有转圜余地,何况,我听说,丘福北征大败,皇上要亲征呢!又得一年半载,那是举国之重,殿下只要守好南京就是了。” “谢众卿开导,”高炽终于说话了,“若无众卿的苦口忠言,孤都想上奏皇上,不当这个叫人难受的太子了,做个藩王,岂不逍遥自在!”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满殿的诧异和震动! 不管你是历尽艰辛,还是水到渠成地上了山顶,在一览众山小的惬意中,满眼的风光伴着的,还有高处不胜寒的凉意,而当你在众人的嫉妒和羡慕中想下来的时候,已经没有 了下山的路,要么孤零零留在那里,要么粉身碎骨跳下来,总之,再也没法回到原点。 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废太子做藩王的,古来不多,辅臣们饱读书史,最清楚历代的宫闱之变的结局。 第30章 群眼在身动辄得咎 权臣弄权狂敛财色(2) 头一天在汉府里度柳赏的纪纲次日晚回到家里时,犹觉意犹未尽,一头扎进后堂的密室,依然百倍精神。 这三个女人都是前日沈文度从苏州的章台柳巷里千挑万选出来的,为着纪纲,沈文度已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嫖客;为了纪纲,金山银海他都不在意。他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纪纲身上。 三个美人也堪称绝色:钏儿云鬓半依,含苞待放,一汪秋水,熠熠生辉;月儿笑晕娇 羞,嫣红粉润,艳如桃李待春风;云儿酥胸高耸,温香暖玉,百媚千生。她们的年纪都在 二十岁上下,一色的水绿薄蝉纱衣,凝脂纤腰。纪纲怎禁得这般韵致,情欲飞流,不待沈文度离开,就去卧房进入了颠鸾倒凤的仙境。连日来, 缠绵悱恻,爱不释手,若不是当着一份捞钱的官差,想巴结皇上钟情的汉王,他一刻都不想离开让他销魂的三个美人。 纪纲天生的尖嘴猴腮,天性放荡。十三四岁时,勉强能吃饱饭的家境指望他有朝一日考上个举人、进士光耀门庭,便花钱让他在县学里做了个诸生,混了几年,没有效果, 也难怪,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倒是走熟了县上的几家暗门子。纪纲打小就喜欢使拳弄棒,拜过几任师傅,学了些武艺,尤长于骑射,想应个武举,又担心功夫不够。文不成, 武不就,欲进不能,欲罢不止,学着不愿学的,光阴虚度,无处施展的无名邪火直往上蹿, 这天喝多了酒,一头扎进妓院的时候,再也不想出来。县教谕几经打听才知了他的去处, 大为光火,着人揪回来,一顿训斥,将他撵出县学,父母被他活活气死。 燕王举兵南下到了山东临邑。凭着直觉和世上对燕王的传闻,纪纲觉得自己出头的机会来了,穿了一套士子的旧布襕衫到军前叩马,请求自效。长年征战,正是用人之 际,燕王饥不择食,问他的经历。纪纲猜测着王爷的心思,如舞台上的书生一样,侃侃而谈:“草民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声相闻,可为大王侍臣否?” 燕王哈哈大笑,好一副伶牙俐齿,把东方朔向汉武的自荐书搬来了,倒像是有些学问,又试了试他的马上功夫,文人打扮的纪纲竟有这般骑射的功底,了不起,就留在帐下听令 了。纪纲的为人,史家给他的评价是便辟诡黠,他是太善于揣摩主人的心思了。 只要燕王需要,他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进退分寸拿捏得十分准确。一个小吏,几乎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一旦有了,他一定按燕王的意图剖析得头头是道,燕王会嗔骂他是肚里的蛔虫。 高阳王高煦救驾,燕王十分属意,他就常往高煦的营里跑,把王爷的夸赞传达给高煦; 反过来,又会把高煦的忠心和冲锋陷阵传回来,都是父子二人想听愿听的话,他纪纲还不受益吗! 高煦几次保举,纪纲把握准确,别人凭军功、掉脑袋、甚至花上几年工夫才得到的官衔他一年多就得到了,授了千户,燕王还觉亏欠了他。甫正大位,便把翻云覆雨、断人生死的锦衣卫大印授予了他。因他锻制牢狱有功,继而,二三年的工夫又晋为二品的都督佥 事,仍执掌锦衣卫,和部院堂官们平起平坐了。典亲军,司诏狱,那是何等荣耀的美差? 官阶也晋了,地位也有了,纪纲成为皇上最可依赖、最为亲近的大红人。 不期然间,因着他的歹毒和贪婪,纪纲却成了有名的“活阎王”,他往哪个监号里走 一遭,哪个监号就要倒霉了,榨干了油水,还落了个人头落地,案犯们悄悄骂他是“挨千刀的”。大概是多行不义的缘故吧,真让这些濒死的人咒准了,十年以后,他还真就受了 磔刑,挨了千刀了。不过,他还是不认为自己做孽太多,只怪事机不周。 说起来,案犯里也不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也有不好对付的棘手犯人。老和尚溥洽就是最有代表性的一个。那天,纪纲在他的监外转悠了好半天,越转越气,最后,竟对着石砌的狱墙猛踹几脚,吓得狱卒慌忙跪在地上。 那么大年纪了,打狠了,怕把人打死,不好交差;少师道衍又递过话来,不许动刑, 弄得纪纲左右为难。审不出结果没法给皇上交代,想治治老和尚又担心道衍作梗。这个老家伙,还又臭又硬,甭打算榨出一文钱。敛不到钱又动不得手,审不出结果又束手无策, 纪纲心中这个气,走出牢房,对着庄敬、袁江大骂一通。好在有女人安慰,出了锦衣卫, 他就把老和尚扔在脑后了。 昨夜里连续作战的纪纲上朝时自然就有些萎靡,他这个差事、他这个人都为众人所厌, 又知他色魔的秉性,没有几人爱搭理他。只有陈瑛、刘观等为数不 多的几个同僚,与他的庶务往来较多,又臭味相投,愿意搭句话。 刘观听说纪纲新弄了三个绝色美人,又见了他那副灰头土脸的熊样,遂凑到低头不语、似乎还陷在无限回味中的纪纲跟前。 自打任了刑部尚书,刘观见的男女人犯多了去了,见得犯属们也多了去了,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犯属,他的色戒的框框一下子就被冲破了。就他那眼神,他那举动,让属下们立马看出了首领官的爱好,属下接了钱想给人犯减刑又做不了主,就唆使犯属给刘观送美 人。受用的美人多了,便有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寂寥。便用几句话挑拨他。 “大司寇给你概述得够贴切了,还不满意?”陈瑛问。 “我是想问问总宪的感觉,家花好还是野花香啊?”陈瑛脸一红,扫了一眼众人。平日里,他不苟言笑,从不参与这类荤笑的嬉戏,大概是那晚的兴奋劲还在心中荡漾,在纪纲的招呼下主动过来搭话。 “长进了,长进了!”纪纲故意喊了两声,引来众人的一片目光。 大臣们的眼中,他是皇上的红人,也是和大家不一路的酆都的门官,最好不沾、不惹,远远躲着,多看他一眼都怕带来晦气。所以,纪纲虽然得意,朝上的光阴却不得不在众人 的冷眼或无视中度过。 第30章 群眼在身动辄得咎 权臣弄权狂敛财色(3) “大司寇听听,何等跌宕起伏,一准是春风大度关了才有所感。” 纪纲接着起哄。 刘观不知二人在汉府的所为,打的什么哑谜他也不清楚,甚至后悔自己轻率卷进来, 成了二人推来拽去的码子。干脆,倒向一方,便把矛头对准了纪纲,淫邪地一笑:“都知你老纪的‘神鞭’了得,今日散朝,到太医院找找陈院判,再讨些‘金枪不倒’,管保你搅得周天都寒彻了,依然坚挺如初。只记得,上朝奏事的时候,别对着上面一试威风,再弄个‘三吾之挺’就麻烦了!” 又是一阵低沉的笑声。 这是个人人熟知的本朝典故。 洪武末年,侍郎刘三吾因琐事得罪了一个太监,小太监便寻机报复。机会来了。这天候朝时,刘侍郎大概是早晨吃咸了,饥渴难耐,便让小太监为他弄了一杯水。口是不渴了, 尴尬却来了,不一会儿,胯下的那个老实而寂寞的家伙竟然想出来放放风,直挺挺举起来。 正直夏季,单衣单袍,无所掩饰,他只好略弓着腰,陛见皇帝行大礼起伏时,也不敢直腰, 结果被鸿胪寺纠仪官发现,散朝后在一个偏殿里罚他,他才拐弯抹角说出实情,笑得纠仪官前仰后合,“三吾之挺”的典故就这样传了出来。 一段荤诗荤话,似是加重了夏日里朝房中因人多而沉闷、嘈杂、污浊的气氛,虽是清 晨,也闷热难耐,不少人踱步到外面廊下透气。纪纲直冒虚汗,但心绪不错,不知不觉竟随着刘三吾的典故渐入佳境,仿佛身边的十几个女人又一袭薄纱、袅袅婷婷地来给他道福, 又一水的躺在了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彩床上,等着他掀起春潮。想着,想着,竟有些恍惚,抬脚就想上床,竟绊在了陈瑛的脚上,险些摔了一跤,立时传来一阵哄笑声。 自皇上连下几道严旨,监国的皇太子朱高炽情绪不高,他所主持的早朝更是个例行公事,其实是真的没什么事了。军国大政都报到北京,只各地的水旱灾害、祭祀仪式、鸡毛蒜皮的小事做一些处理,还要条条上报,所以,奏事者寥寥,秉政者沉沉,工夫不大就散朝了。 纪纲没回衙署,策马折回家里,满载货物的二三十辆牛车正缓缓从后门赶进纪府,一个车把式动作迟缓了些,满脸横肉的锦衣卫千户袁江上去就是一鞭子,打得把式一个趔趄, 险些栽到车轮下。 见纪纲过来,袁江立马笑着跳下马来跪道:“禀掌爷,卑职奉旨从各盐井提调的一万引盐已交与沈文度发往宁夏、青海等各边地,留下一千引今日全部运抵府内。” “起来说话。” 袁江跟着纪纲来到一处幽静的院落,在屋内坐定,立时有两个俏丽的女子捧着茶盅过来,奉了茶,站在一旁。袁江略瞥了一眼,噎了一样咽了口唾液:“我撒下近百号人督押着各盐井就近送盐到运河旁或城池的大客栈,这个沈文度还真行,人不知鬼不觉,不管多 少,一夜之间全部运走,不留蛛丝马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宝钞越来越毛,我全收的银子,后面的几个车都是银子和他送掌爷的珠宝、锦缎和玉石。” 食盐和茶叶一样,都是官家垄断经营的紧俏品,利润极大,敢于私贩的人绝不是一般 人。洪武时的定制是,商人往指定的边地入米一石,朝廷便给予一定数量食盐的奖励,根据路途远近补偿数量不等,谓之“开中之法”。商人有利可图,且是大利,甘冒风险也要往边地送粮或屯田,以换取食盐经营权。如此一来,朝廷发愁的转运费、押运费全省了, 边储也充裕了,商人再将手中的食盐销掉,官商两便。 纪纲直接从盐场提盐,转手倒给知近的不法商人,破坏了开中之法,中饱了私囊。需知这一大引就是二百多斤,一万引那是个多大的数目?数量如此巨大,又是第一次弄盐, 他的心下还真有些不踏实。毕竟是借皇上北巡、南北通讯不便之机假传的圣旨,一旦败露, 不但小命没了,他的纪府、他的万贯家财、他的那么多婀娜多姿、仙蕊琼花的女人也就都成了别人的尤物了。 于是,他呷了一口茶试探着问:“你的一应车辆,前呼后拥,招摇过市,没人盘问吗?” 袁江的小眼睛一眨,又偷偷斜睨了一下侍立的侍女,笑道:“掌爷是皇上的心腹大臣,锦衣卫乃天下第一卫,我奉旨下诸方盐场提调,谁敢说个‘不’字?不管水路、旱路,一律让路;沿途所经各卫,一律保卫。有皇上的旨意,有掌爷的威仪,有锦衣卫的大旗,谁敢放个屁?除非他活腻了!” 袁江“咕咚、咕咚”灌下两大口茶,一个侍女过来给他续上,看着那纤细白嫩的小手,他真想把她揽在怀里,尽情地抚摸,但在纪纲面前,却一点不敢造次,他太知道这位主子了,若他发起狠来,会立刻叫你人财两空就地消失。他知道或经办的多少案子都如出一辙! 纪纲擢升的最大的功劳就是和都御史陈瑛联手,揣摩皇帝意图,大杀所谓奸臣逆党, 灭建文朝忠臣数十族、几万人之多。不但杀了人,钱财还得榨干净了。本来皇帝已下了处 决人犯的旨意,他却亲自来到恶臭、污秽、令人作呕的俗称天牢的锦衣卫大狱探视,把人 犯带到一个相对干净、僻静的地方,沐浴、更衣、疗伤后,备上酒食,相对而坐,有时还 挤出几滴眼泪:“圣命难违,大人受苦了!案情已渐清晰,不实之词颇多,被人冤枉实乃 人间一大悲剧。然皇上怒气之下,谁又敢虎口拔须?再迁延几日,得机一准为大人陈叙冤 情,同时还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三法司认可,当然,宫里还要有人说话,几方一起使劲,才能说动皇上赦你出狱啊!”无奈、同情、关心溢于言表。 人和动物一样,濒死的时候,求生的本能胜过一切,只要有一线生还的希望,哪怕微乎其微,也会不遗余力,直至筋疲力尽。犯人们知道个中含义,千恩万谢,左讨右借,倾 其家财交由纪纲去打点。于是,金银玉帛、宝物、宝钞整车整车运进了纪府,人却押赴了 刑场。 敲诈的戏也不是都由纪纲去演。原来官阶高的罪臣,纪纲亲自劳慰,官阶低的则由属下庄敬、袁江或李春、庞瑛出马。其实抄家时没入官家的已没有什么家财,全部家属却 一一甄别,女眷中年轻貌美、姿色好的留下,其余或杀或徙或发往功臣家为奴或发去教坊司为妓。在纪纲的带动下,指挥同知庄敬、千户袁江都成了敲诈和色场高手。 袁江心下一抖,移开双目,再不敢往下想。好在纪纲的心思全在运盐事件的路途上, 并没有太注意袁江的表情,好半天才问:“一去数月,沿途上千里,可有什么见闻?”纪 纲不放心,知道狗东西们太招摇,拐弯抹角,还是想知道些细节。 “掌爷赐福,我这一趟差事算是开眼了。”袁江抹了抹嘴,眉飞色舞,“两淮、两浙、 长芦、河东、山东、福建六个都转运盐使司,虽都是个从三品的衙门,真真是大明第一肥 得流油的衙门,就说这两淮盐运使何晚龄,每日指缝里流出的一点点也能堆起个金山、银山来。他原不过黄州一个知府,不知走了哪路狗屁运,得了这么个肥差。皇上管得再严, 流金淌银的衙门,又有何法?盐运使只需正襟危坐,公事公办,每年弄上个几万锭宝钞也不在话下。几处盐运司下辖的四川,广东海北,云南廉州黑盐井、楚雄白盐井、姚安的安宁、五井、大理的察罕脑儿等从五品的几个盐课提举司都不说,只提举司下辖的没有品级的各库、各盐仓大使,也一个个滚肚溜圆,肠肥脑满,看上去要比我这四品的千户强多了……” “好哇!锦衣卫千户羡慕盐运司,本掌爷明日就打发你去当个盐仓大使。”袁江垂涎别的衙门,纪纲不舒服,没好气地甩了一句。他自己贪得无厌,却最恨属下得陇望蜀,吃着盘里的,看着锅里的。 “不、不、不!”袁江自知言语有失,立马刹住话头,“卑职只是描述,他们再肥, 也不过掌爷案上的鱼肉,想吃几口吃几口,啥时想吃啥时吃。陈掌爷的大旗往外一戳,谁个不低眉敛目?那几个提举,想见我一面还、都难。”他差点秃噜出“还要大箱、小箱的” 的话,那是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话题,虽然纪纲不会说什么,听了还是不一定舒服。 举国上下都知道锦衣卫的厉害,都知道二品锦衣卫使纪纲的分量,锦衣卫的人奉旨提 调,谁也不怀疑其真伪,也不敢怀疑,说白了,皇上身边的人趁机巴结还唯恐不及呢!其 实,这也是纪纲最想知道的态度。他不能直问,袁江的言谈话语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了, 纪纲的心里更有底了,锦衣卫的名号加上皇上的“口谕”很好使,他投出的袁江问路的这 块石头真真地起到了问路的作用。 纪纲属下有四五个最为贴心的心腹,之所以用袁江,就因为这小子做事张扬,好铺排, 吆三喝五,锣鼓喧天,一分的排场也让他摆出九分来,而这趟差就需要这样的人。天高皇 帝远,下面的人就吃这一套,谱越大,就越没人怀疑,他纪纲的事就越好办。 “一切顺利比什么都好,”纪纲轻舒了一口气,“这趟差办得还算让爷满意,功必赏, 过必罚,就‘赐’你五千两银子。此外吗,左一眼,右一眼,你小子是不是看上我的两个 侍女了,爷今儿高兴,也送了你。男人喜欢女人,天经地义,一会儿叫纪虎安排,一并送过去。” “谢掌爷恩典!掌爷千岁、千千岁!”袁江方才听到一个应该由皇上或王爷专用的“赐” 字,心里一动。跟纪纲几年,学着揣摩,也早有五分像了,马上顺水推舟,回报了纪纲个 “千岁、千千岁”。纪纲并未表现异常,也没有什么谦词,袁江越发得意,还想顺杆说几句溜须的话,见纪府大管家纪虎宽大的身影在外面晃着,似是有急事,赶忙告退了。 第31章 富敌国沈氏劳军败 死求生文度贿中存(1) “老爷,东西全部安顿好,车也打发了。还有,沈文度来了,见还是不见?”纪虎进 门低头道。 纪纲很忙,除了官差,就是女人,留给别人的光景不多,但对于东西和女人的安顿, 他是必问的。纪虎很局促,三句并作两句说。 “见啊!财神爷来了还能不见,请过来,再安排两个侍女伺候。” “是。”纪纲对管家没有秘密,他的所有财货、所有女人都是经纪虎之手到的纪府,尽管纪虎对纪纲的某些做法不大赞同,但纪纲知道,这是兄弟间推心置腹的不同,是为他的前程考虑的。 纪虎是纪纲的叔伯兄长,打小在一起厮混,纪纲成事之后,因痛恨家人当年的漠视和指责,只把言听计从的纪虎带了出来,其他人一概不用。不过纪虎与年少时也有了很大变化,尤其是到了纪府,比年轻时内敛、谨慎,说话慢条斯理,做事亦步亦趋,不越雷池半 步。但该做主的,也不推脱,芝麻粒子的小人或小事他就打发了,对纪纲的忠诚胜过父母, 这让纪纲颇为感动。 工夫不大,一位书生打扮的人进屋,跪下施礼,两拜两叩,十分虔诚,叩拜中带着鼓 动,恭敬中透着潇洒。一袭簇新的杭绸襕衫,一把八成新的流金折扇,在一起一伏中给纪纲带来了说不清的清凉和心满意足。来人四十多岁,方头大脸,面色白皙,风流中尽显儒雅之气。行礼后,立在一旁。 “沈公子此来有何见教?” 来人正是沈文度,前朝尚未缉拿到的要犯。见纪纲翘着二郎腿,才站起的沈文度又一揖到地,头几乎碰到了纪纲的脚尖:“承蒙恩公千岁提携于风雨之中,辗转数年,几近毁灭之家道,中兴在即,今特来拜会,送上金人一对,聊表谢忱之情。”说罢,从袖中取出 一对小金人放在纪纲面前。 但见金光闪闪,满屋生辉,纪纲心里一动,两眼放光,随即,就淡了下来,把玩了一 下,重新放在几案上,努努嘴,示意他坐下。心中盘算着,这个精明无比的商人下一步要做什么。无利不早起,轻易不肯露面的他一定是又有什么花样。他不得不佩服沈家经商的底蕴和智慧,暗暗赞叹沈家的后继有人。 说起沈文度,就必须要说到流传至今的明初着名的吴中巨贾沈万三。沈万三本名沈富,所谓万三,盖因他行三,又指他乃千门万户中的佼佼者,人们送了一个“万三秀”的雅称。 父辈时因家乡遭灾由湖州迁居到长洲周庄,老大、老二相继亡故,老三沈富一面和父亲面 朝黄土背朝天的躬耕垄亩,一面于农闲之时跑到苏州城里做些针头线脑的小生意。也是老 天爷眷顾,父亲在乡下连着几年风调雨顺,攒下了不少粮食;他在苏州城里的买卖也越做 越大,一天天兴隆起来,遂广辟田宅,富累金玉,成为微有名气的一方小贾。 要说这天上掉馅饼的事还真不是没有。 元末,富甲江南的苏州巨富陆德源无后,一路看着并欣赏着沈富的经商和为人,感觉着商道上的奇才现身了,为了结“励商”的夙愿,毫无保留地将全部资财赠与了沈富。 沈富也就是沈万三的发展空间一下子更大了,遂利用元末群雄割据、纷繁扰攘的机会,仗义疏财,广泛结交割据的各方首领,东走沪渎,南通浙闽,远至海外,丝绸布匹药品, 珠宝玉器古玩,无所不营,产业遍布苏州、南京、镇江、浙北、安徽等地,到大明建国时, 三十多岁的沈万三已成为富甲天下的江南第一大贾。 太祖朱元璋出身在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农家,由一个游方僧而成为皇帝,十几年的征战, 攻城略地,夺州并府,不知杀了多少人,抄了多少家,多少富商大贾倾家荡产,他的“仇 富”心理是出了名的。沈万三又岂能不知呢!眼见得天下底定,朱明王朝坐稳江山,为保住自己的万贯家财,沈万三不得不献媚皇帝,为新王朝出上自己的一份大力。 借太祖定都应天、大修南京城之机,沈万三出资筑建南京城,加修廊庑一千六百余楹, 那是多大的一笔开销啊!可完工之后面奏,皇帝却没有表现出一点的兴奋。是嫌自己出力还小?他想,大明刚刚建国,南征北讨,百废待兴,正是东筹西措的用钱之时,那就再出一笔钱,兴许皇上会满意。可皇朝又怎能接受商人的施舍呢?他的心思飞快地转着,忽然想起古代有商人箪食壶浆犒劳大军之事,于是向朝廷提出了以百万两黄金犒劳官军。却不知太祖的想法总异于常人,所有的事他都会往反面去想。 沈万三不说则已,此话一说,覆水难收,注定了倾家荡产的底子。太祖雷霆大怒:“铜臭小儿,手里有几锭金子就敢如此蔑视朝廷,眼中哪有国家,哪有我大明王朝?都说你富可敌国,难道真要与朕为敌不成?来人,把这个狂悖不羁的小子打入天牢。” 此时,任凭沈万三再怎么磕头也是无济于事了。 太祖回到后宫,气哼哼把沈万三要犒赏官军的事说与皇后马秀英,余怒未消,必欲诛之而后快。马后是个出了名的大善人,知道沈万三一片好心,遭了猜忌。略一思忖,劝慰道:“匹夫之狂举虽系生乱之道,然念及筑建应天,大修廊庑,也算是有功于社稷。至于 劳军,虽有些恃财傲君,然不祥之民,天将遣之,陛下若诛之,岂不授人以诛功商之柄, 致天下商人寒心?” 太祖犹疑良久,终不能释恨,籍没家产,将沈万三及三个儿子统统充军云南。但三儿子沈榜因奔波在外更名换姓而幸免,此后便不知去向,沈家败落。墙倒众人推,洪武十九年,因积欠田赋沈家又被仇家讦告,沈万三的两个孙子死在狱中;再受蓝玉案牵连,沈家子孙及婿家数十人又被处死。从此,钟鸣鼎食、名噪一时的江南第一富贾彻底家破人亡, 充军的沈万三父子也早已客死他乡了。 皇太孙朱允炆即位后,朝廷和燕王打得不可开交,地方官员坐看风向,谁还有心追究沈家的遗案?到永乐即位,大杀建文忠臣,殃及乡里,再没有人顾及沈家的案子。于是, 洪武年间出逃的沈家老三复了沈姓,改名文度。 沈家的家业太大,以致连朝廷都搞不清到底哪些是沈家的产业,故在籍没时漏掉了不 少。沈文度在暗中悄悄打理,借着建文孱弱又手忙脚乱,还在京师购了一处宅院,潜藏下 来。待到永乐登基,他在京师已住了近一年了,而后,观察动静,终于看准了一个可以利用的人,上有皇帝依之为心腹,下有爪牙供之驱使,且贪财好色,这样的人最易接近了, 沈文度瞄准的,正是纪纲。 人不人、鬼不鬼的十几载,他沈文度硬撑着活下来,就是要把官家籍没的家产从朝廷怀中夺回来,就是要为沈家二十年来死去的无数亲人复仇,他个人能力有限,利用纪纲把大明江山折腾得混乱不堪,垮塌了最好,为着达到目的,就是搭上所有资财以致身家性命也值了。于是,打点了纪虎,带了龙角、龙纹被、世上稀见的宝玉和吴中最昂贵的锦绣及千两黄金在一个月黑之夜来纪府拜见了纪纲。 纪纲阅人无数,得宝无数,这么新奇的东西、这么阔绰的出手他还是头一次见到,立命进见。 第31章 富敌国沈氏劳军败 死求生文度贿中存(2) 沈文度才进厅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行至纪纲面前,三跪九叩:“小人沈文度久仰大人英名。因见数月以来,雷厉风行,整肃风纪,唐之狄仁杰、宋之包拯若列同朝, 也未见得能有大人之果敢,钦佩之余,诚心相附,今特来拜见,原为大人门下,效犬马之劳。” “你是做什么的?”纪纲眯着眼问。这两年他官运亨通,升官发财,投到门下的人实在太多,他根本没心思去问他们的出身、原委。今天的这份礼品实在是太大,也很特别, 不但足以使对方有了成为“门下”的资格,他还破例地有了想亲自见一见的想法。 “小人乃吴中小贾,数年经商,微有积蓄,愿供大人享用。大人提携、驱使之时,就是小人的经营辉煌之日,天下之财天下人共享,有五成以上都是大人的。” 天哪!纪纲不敢想象,五成是多少,是多大一座金山、银山,他突然睁大眼睛,注视着这个低头跪着、极尽谦恭的人。三跪九叩?他感觉到了大贾的卑微,心下很是受用,试 探着说:“五成就不用了,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些紧俏的生意,或茶,或盐,或粮,孝敬多 少那是你的事……”他忽然停住,像是在虑着一个很难的话题,好半天才说,“还有一事 嘛,看你是否能办。皇上新入紫禁城,新帝一脉宫府新建颇多,急需美人充实后宫,吴带当风,十万人家之地,苏州、扬州、杭州盛产美人,搜罗一些该不难吧?” “大人尽管吩咐,都包在小人身上。” 沈文度一下就猜透了纪纲的心思,三个月之内就给他送来了七个绝色的佳人。风尘花柳之女,见过世面,既袅袅婷婷,又大方可人,纪纲好不喜欢,全都留下,自己享用了。 不过,他也没有亏待沈文度,悄悄让李春从福建、四川等茶场弄了二百担茶叶,作为回报。 各地官员有拦阻的,就拿出了锦衣卫的腰牌,并声称奉旨榷茶,一路通关,运往西番各地。 沈文度俨然成了锦衣卫的官员了。 官营的盐茶其利巨大,招惹得官家子弟们纷纷染指,特别是私茶出境太多,以致边地各族大压茶价,国家茶马交易受到极大影响。纪纲得钱无数,何管其他。有折子参他的, 他在通政司的内线就悄悄把折子撤下来,而上折的人便成了他的眼中钉,罗织个罪名下狱 处死了事。一个和他品级一样的都指挥同知只因在路途中和他相遇而没有避道,就被他诬 以“冒赏”之罪,活活打死。连和皇上关系疏远的亲王也畏他三分,生怕他进了谗言家败 人亡。全国知名的富商大贾更是提心吊胆,一旦被纪纲的爪牙盯上,就没有个脱身的时候, 捏个罪名锒铛下狱,直至家财榨干、人被处死。只有被众商家嗤之以鼻、助纣为虐的沈文 度一路走红,要风得风,要水得水,呼风唤雨,一派升腾景象。其间,纪纲虽然知道了沈文度的真实身份,却不以为然。 通过纪纲的牵线,几年下来,沈文度也结交了不少朝廷官员和封疆大吏,他帮户部运送过粮饷,为兵部送过马匹,单是给交趾的英国公张辅、黔国公沐晟运送各种军需就有点不完的宝钞。见识多了,人也老练多了,但在纪纲面前依然谦恭得一文不值,狗屁不是。 书信往来,早称纪纲为殿下或千岁了。 这是他第二次见纪纲,进到屋里,虽让他坐了,他也只欠身坐了椅子一角。他沈文度的目的就是把纪纲不露声色地捧起来,越高越好,捧到他目空一切,自以为天下第一了, 能蔑视乃至取代大明皇帝才好呢! “你是跑我这儿打哑谜来了?”虽然见面不多,但通过属下交往和美人、金银珠宝的作用,两人已经非常熟识,无话不谈了。见沈文度半天不说话,纪纲倒有些沉不住气了。 “哪里,哪里!莫怪小人无礼偷觑,殿下面色粉润,气定神闲,似有祥云环绕,红日光临。由此观之,古之采阴补阳之说并非虚妄,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纪纲一阵大笑,看来,他的色好是天下共知了!这有什么,你们变着法搜罗美人就是了。纪纲的脸色的确较上朝时恢复多了,一则他早膳时进食了少量的人参,二则天气还是有些热,以致他面色潮红,有些生机般的勃然。 在沈文度口中,就差称他皇帝了,除了那个名号,他甚至享受着比皇帝还要自由的生杀予夺。在他的女人眼中,他就是天,是王爷,好像比王爷还要大;在外人看来,他所享受的,哪个王爷也比不了!方才袁江称他什么?“千岁”,一准和沈文度学的,此时,他 又觉得不是滋味。不是他不愿当,是这“千岁”的头衔是空的,是一个个奴才的恭维。他再卖力气替皇上杀伐,皇上也绝不会给他一个王爷的头衔实实在在让他顶着。 虽然他可以和亲王一样享有无数漂亮的女人,但大明立国四十多年了,洪武年间的“六 王”,包括那么大功劳的开国元勋徐达、常遇春在世时,也没有个王爵,死了才封个中山王、开平王的名号,又有什么用?而朱家的龙子龙女生下来就是太子、亲王、公主,他的心中实在是有些不忿,今上的天下不就是夺来的吗? 然而,这种想法一闪即过,那是要掉脑袋的。尽管是极细微的变化,沈文度仍看在眼 里,进一步实施自己的计划:“我手里有四个自腐的良家子弟,他们想请您帮忙进宫当个小内侍,乡野小子,何知礼法?不如请千岁费心,替皇上训训。” 纪纲正因偌大的女人堆没个合适的“男人”调理而犯愁呢,这沈文度真是太懂他的心思了。有了小太监,最起码也是王爷的礼遇,纪纲突然有些感动,慌不择语道:“公子为皇上、为本官着想,忠心可嘉,本官赐你……”他看了看手中的小金人,当然不行,又看 了看身后两个仅称得上标志的侍女,不能尽如人意,直后悔把刚才两个女子送给了袁江。 “这样,公子有何需求尽管说来。” “没有、没有。”沈文度假意推辞,却于不经意中坦陈,“生意上的事,掌爷多提携就是,尤其是官家专营、一本万利的盐茶买卖,有了锦衣卫的招牌,就是轻舟飞峡的感觉, 胜过李白的千里江陵。外间一直传言,当年苏州沈家有个招财进宝的聚宝盆,只是传言而 已,谁也没见过,今日,我沈文度就是掌爷的聚宝盆,聚天下之宝,归掌爷之盆。” 好个巧嘴乖舌的沈文度,直说得纪纲心花怒放,也不再端那二品大员的架子,财心荡 漾,难得的眉开眼笑。 聪明的沈文度既把来意表达得一清二楚,又没有表现出丝毫恳求纪纲办事的意图。 纪纲斜睨了一眼续茶退后的女子,说话再也不用掩饰:“不但是个聚宝盆,还要是个聚美盆!天下美人我见多了,什么米脂婆姨,糙的像谷糠,惟有这烟柳画桥、三吴都会的苏、松、扬、杭,户盈罗绮,市列珠玑,才配有这西施一样白皙滑腻、酥胸高挺的美人。 你要把她们都聚到本官这儿,再送进皇宫或王府,皇上一高兴,你的买卖就更大了。” 纪纲啊纪纲,谁不知你有享受女人的天分,却还在打着宫里的旗号?即使有送进宫里 的,恐怕也是他挑剩后、看不上的。如果有一天,他胆大到不再打什么旗号、明目张胆为自己选美人才好呢!让这个巨大的城狐狠劲啃噬大明的城墙,听到了那一声崩塌的轰隆隆巨响,也不枉了自己摧眉折腰、隐忍偷生、装尽的奴才相。 “大人说的是。”沈文度压低声音跪下道,“无大人提携,我沈文度只是漫漫荒坡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萤火虫,使尽全身气力也照不亮丁点大的地方,可我现在也是有一点名气的大贾了。名气哪儿来的,大人给的;家财哪儿来的,也是大人给的。我沈文度只认您一 人,大人在我心中至高无上,别说几个女人,叫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说罢俯首,又 长跪不起。 “你不是我的门下,是比兄弟还亲的人。”纪纲显然又一次被打动了,声音哽咽,竟破天荒地去扶沈文度。自他执掌锦衣卫以来,送金、送银、送玉帛,送宝、送钞、送美人 的何止千百,那都是求他关照或是把身陷囹圄的家人解救出来,无论那些人怎样信誓旦旦, 哭天哀地,在他的眼中都不过一堆就要送往砧板的死肉,除了收钱、纳人的快乐,没有一点点能够触动他。今天的沈文度着实让他动情,天下人的心若都如沈文度,只装他纪纲一 个人,那会怎样?一瞬间,他又产生了面南而坐、文武群臣山呼万岁的奇妙感觉。 他的这点钱财也就是养一些女人,他所执掌的锦衣卫也只是大明皇帝几百个卫中的一 个,这样一想,实在是势单力孤,纵是有沈文度这样极少的大贾做后盾,也差得多呢,还是继续做奴才怂恿汉王、赵王和太子斗吧,火拼才好,两军对垒才如意,拼得差不多了, 收拾残局时才有机可乘。一瞬间,纪纲的心思又由纪府飞上了奉天殿的皇帝宝座,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沈文度的目的达到,正准备起身告辞,门外又传来了纪府管家纪虎的声音:“老爷, 李春来了。” 第32章 冤冤相报汗位更迭 款款曼舞芳草迷离(1) 本雅失里红顶白毡、满饰龙纹的大帐里洋溢着一片喜庆、欢畅的气氛。两列排开的朱红小桌,满铺地面的白羊毛毡,华丽的银色烛台和高高的红烛映射出一派少有的节日风采, 只有打了胜仗、缴获颇丰,他才敢用这份难得的铺排张扬一下可汗的威柄。 本雅失里居中坐着朱红的可汗座椅,静听着臣下的话,垂着脸,并无特别高兴之状。 虽然不到三十岁,说他三四十岁了也没人怀疑。 “是苍天施恩,大地相济啊!”丞相马儿哈咱一脸的兴奋,“尊贵的可汗,瓦剌视我为寇仇,打杀了十几年,我们是败多胜少,看来是伟大的长生天在磨练我们的斗志,捶打 我们的臂膀,果不其然,公羊的犄角硬了,就想顶一顶,今天,总算是从南朝这儿出了一 口恶气了。” “用不着向对方阵地刮狂风、下骤雨的‘札达之木’显灵,我军就大获全胜,黄金家族的好日子来了!尊敬的可汗,您难道不高兴吗?”也先土干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站起 来,右手抚胸,向本雅失里致意。 “当然,当然高兴。”本雅失里还是皮笑肉不笑地接过话茬,眼睛鹰隼般睃巡了一圈, 突然一亮,鹰钩鼻子和一副微微翘起的下巴带着几分桀骜,“如乌云散尽,方见艳阳奇辉; 如冰雪消融,方闻河水欢唱。十天前,一位类似祖先的神人带着海东青,携着月亮和太阳 的神辉落入我的大帐,一束光亮持续很久不散,在梦里又像是在身旁。啊!是长生天显灵 庇佑,草原的战神、伟大的成吉思汗在赋予子孙强大的力量!势如搬山,力如倒海,十万 敌军,五员上将,三天之内全都烟消云散。我舞动长矛与敌人搏击时,气力无限,冥冥中 成吉思汗就在身旁,长矛翻飞,挑了他几十个当然不在话下。” 打胜了,自然有打胜的道理。本雅失里把战斗的胜因归结到先祖那里,继而归结到自 己,尽量淡化马儿哈咱和阿鲁台的智谋和功绩,这让二人很不高兴,尤其是新任太师、主 管军政的知院阿鲁台。全部谋略出自于他,且他部族的人马又最多,战场上最卖劲,可汗 只字不提,让他很恼火。不过,说到天神一般的成吉思汗,不但本雅失里,大帐内的所有 将领,也包括阿鲁台,眼睛里也满是赞赏、兴奋、幸福的泪花,谁也不敢、更不愿和先祖争功,那是一尊不朽的神,是所有蒙古人永远引以为荣的骄傲。 江山代有才人出,成吉思汗的后世子孙再没了成吉思汗的权势和天威。前几年,阿鲁 台等几个武将杀死鬼力赤,立本雅失里为可汗,才将几经转手、象征权杖的苏鲁锭长矛交 回到黄金家族手中。有人拥戴,他应该兴奋才是,但这种拥戴,更大程度上是部族头领借 以发展自身实力的工具,一旦你挡了别人的路或得意忘形了,你的可汗之位也就到头了。 本雅失里方才的话,阿鲁台虽然很不受用,但他却没有强大到踢开可汗自立旗帜的程度。 所以,言语上受些搓揉,权势上威柄自操,他阿鲁台眼一闭也就过去了。 权臣自专的这种局面,从本雅失里的爷辈就开始了,至高无上的汗位那时就已经不专 属于忽必烈世系的家族了。 到元顺帝的次子脱古思帖木儿即大汗之位的时候,这位草原上的乌萨哈尔汗,既没有 足够的军力镇住拥兵自重、相互攻杀的各部,更没有足够的金银玉帛去拢住他们,加上他 性格懦弱,本不喜舞刀弄枪的,也就没了父兄铁一样坚定的恢复大元的雄心了。于是,回 到旧地复又回到从前,在远离老都和林、水草肥美的东方捕鱼儿海过起了优哉游哉的游牧 生活。最大的举动就是将自己的儿子天保奴立为太子,以防汗位他移。然而,随着明将沐 英攻破和林,傅友德占领云南和元裔梁王自尽,辽东纳哈出投降,乌萨哈尔汗的汗廷愈加 孤单。 洪武二十年,明朝大将冯胜、蓝玉率十五万大军再次北伐,次年,蓝玉兵锋直指捕鱼儿海。虽已是阳春四月,中原鲜花盛开,嫩芽初绿,漠北却仍然沉浸在初春的寒风中。那 一天,怒吼的狂风卷着漫天飞舞的沙尘呼啸而至,铺天盖地,白昼暗如黑夜,家家户户老人孩子紧缩在毡包里躲避风沙,成年男女嘶吼着圈回乱跑的牛羊。而蓝玉的大兵犹如神兵 天将,竟顶着黄沙将汗廷包围,皇子地保奴及汗妃、宫内五十多人、将领近三千人、兵卒约八万人被俘,十几万头牲畜也归了大明。 狂风中,驼马嘶鸣,牛羊哀号,老人、女人、孩子的哭叫声响成一片,汗廷又一次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大汗脱古思帖木儿仅带着太子和数十骑人马侥幸逃脱,一路西奔。 几个月的风餐露宿,由捕鱼儿海到胪朐河,从胪朐河终于到了土剌河,还有一两天的路程就要到达老都和林了,他要依靠留守老都的平章乃儿不花重新支撑起汗廷来。 就在大家以为故都将至而放心歇息的时候,突然一支上千人的凶狠骑兵乘着伸手不见 五指的黑夜杀来,脱古思帖木儿本来人马就少,又疲惫已极,毫无戒备,哪里经得住这样 的突袭,亏得他多了个心眼,那晚没住居中的大帐,捡了一条命,十几个人拥着他和太子 又杀出了一条逃命的血路。 沉沉黑夜和茫茫荒草伴着他们拼命奔逃,哪里还找得到去和林的路?天蒙蒙亮,正踌躇不前时,十几个人又被数百人围得水泄不通。为首一员大将哈哈笑道:“我的乌萨哈尔 大汗,你也有今日,我先辈们一百年的仇恨到我手里终于可以一报了,还不快快下马受死?” 脱古思帖木儿觉得声音好熟啊,好半天才记起,竟是他的臣下、远房宗亲也速迭尔。 “一百年的仇恨?”也速迭尔的提醒,一下就把他拽回到一百多年前的那段尘封已久的公案中。 成吉思汗之孙、托雷的长子蒙哥汗在剿灭南宋的前线战死,消息传来,蒙哥汗的嫡亲诸弟除三弟旭烈兀远征西亚而成为伊尔汗国的可汗外,老二忽必烈和老四阿里不哥都蠢蠢 欲动,要承继汗位。忽必烈按照祖制召集了王公、贵族、亲信大臣的呼勒里台大会,在开 平即位;与此同时,老四阿里不哥也召开了同样的会议后在和林即位了。 天不能有二日,为争夺汗位和所谓正统,攻宋的仗不打了,撤回前线的军队,兄弟俩各拥所部兵戎相见,经过了长达四五年的内战,阿里不哥战败投降,虽然他拒不承认自己 称帝的非法,忽必烈也不计较,仍让他享受着宗王的尊贵统帅部族和瓦剌人游牧于遥远的 伊聂谢河流域。 也速迭尔正是阿里不哥的直系后裔,一百多年了,祖上的耻辱和仇恨竟世世相传到了今天。 脱古思帖木儿挥挥马鞭,愤恨道:“山上的乌鸦如今捕起了天鹅,林中的斑雀如今捕 起了雄雉,不自量力的臣下要对他的君王非礼吗?也速迭尔,祖上的仁慈和恩德我不会忘 记,我仍然像当年忽必烈大汗宽恕阿里不哥一样宽恕你的罪恶,将你的骑兵撤走,远远去 游牧,我们还是君臣……” “哈哈哈,脱古思帖木儿,乌萨哈尔大汗,死到临头了还把自己当君王呢!你的忽必烈世系是黄金家族,我祖上阿里不哥世系就不是孛儿只斤了吗?看看你的落魄样,影子之 外无他伴,尾巴以外无甩鞭,别再指望借别人的草场养你的牛羊了。挤吃羊奶,刺饮驼血 的日子你都不会有了,还有谁会拥戴你这个孤家寡人的大汗?天上的神鹰降罪来了!” 也速迭尔一挥手,众人一拥而上,十几个侍卫瞬间就被砍于马下,只剩下可汗父子满 身是血地趴在地上大口喘气,侍卫的热血已经漫过干草朝他父子涌来,他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 第32章 冤冤相报汗位更迭 款款曼舞芳草迷离(2) 脱古思帖木儿还在痛恨乃儿不花没有发兵来迎他,难道,长生天还有佛祖真的不再眷顾了?他偷眼斜觑时,也速迭尔无比高大地立在马上,轻蔑地看着他。 “你的忽必烈世系已被南朝赶回了大草原,大都丢了,上都丢了,连先祖的故都和林都让南朝的大将沐英洗劫一空,你都逃到捕鱼儿海去了,南朝放过你了吗?损失牛羊驼马多少万不说了,你的妃子都给那个蓝玉做老婆了,忽必烈世系还有什么脸面统治大漠?今日,阿里不哥的后人上应长生天的垂目就要做大汗了。你这个乌萨哈尔汗是不是就多余了? 离开那哈那墙架起的金帐到荒地的石屋里去吧,那里没有忧愁、没有攻杀,更适合你这对自甘堕落的父子。来人,赏给可汗父子两条结实的弓弦,到前面的树下自行了断。” “也速迭尔,” 脱古思帖木儿急了,双膝跪下,他怕死。当初,他就不愿当什么可汗, 是臣下硬逼他即位的,“我让出汗廷,同意你当可汗,并说服臣下归顺,只要放我父子一条生路,从此与山林为伴,再不回来。” “晚了,伺候乌萨哈尔大汗上路!” “也速迭尔,忽必烈大汗没杀阿里不哥呀……” 也速迭尔夺得了象征天下之主的传国玉玺,占据和林,当上了全蒙的大汗,号恩科卓里克图汗。过去汗廷的旧臣们跑的跑、降的降,几乎连个汗廷的架子都没有了。然而,和他的祖先阿里不哥一样,也速迭尔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全仗着日益强大的瓦剌部落, 维系着自己形式上的统治。 可惜好景不长,只做了六年可汗的也速迭尔带着对汗位的眷恋抱病而亡,儿子恩克汗即位。把自己当成不可一世草原之主的恩克汗,子女玉帛一通横征暴敛,激起了各部的不满。这时候,支撑汗廷的瓦剌内部变故不断,一时又顾不上汗廷。元顺帝长子爱猷识理达腊旧日的太子买的里巴剌乘机联络昔日父汗的旧臣攻入和林,夺回传国玉玺,登上汗位, 号额勒伯克大汗,恩克汗和儿子坤帖木儿不知去向。 元顺帝的嫡孙、爱猷识理达腊之子买的里巴剌于洪武三年在应昌被明将李文忠俘获, 在大明的国都南京做了二年多的阶下囚,被送回到草原后,虽是位极人臣的太子,因曾被俘,总也是抬不起头的感觉,也不被人相信。所以,他父汗死后,众臣舍弃了他而生生把 他的叔父脱古思帖木儿扶上汗位,他虽心有不甘,却又无能为力,只得顺其自然,使自己 沦为了一个普通的部族头领。 也速迭尔夺位,他又开始了近十年躲躲藏藏的流浪生涯。终于看到破绽,看到了恩克汗的软肋,这才联络旧人夺取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汗位。买的里巴剌用铁和血夺来的江山坐 着踏实,在朝臣和部族面前,他再也没有抬不起头的感觉了,理直气壮做了他的额勒伯克 大汗。 工夫不长,那个该死的恩克汗的头颅就被瓦剌部的头领浩海送到汗廷,真是双喜临门 啊! 额勒伯克迅速命人在和林城外的山丘上用石块搭建起一个高约两丈的巨大敖包,环绕着敖包挂上了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的彩带,摆上整只整只的肥牛、肥羊,隆重祭祀助他成功 的各路神明。他转了一圈,把一碗碗奶酒均匀地洒在了敖包的四周后,跪在供品前,潜心、 真诚地默念着:感谢法力无边的长生天和佛祖的恩赐,感谢带来牲畜和猎物的吉雅其、玛纳罕等四方诸神的恩赐,感谢先祖成吉思汗和忽必烈大汗的恩赐。你们的庇佑,使草原的 水草更丰美,草原的牛羊更肥壮。南朝的兵马胆敢来袭,一定会遇到刮狂风、下骤雨的札 答之木,黄金家族的汗位会永久……他想再说一句“四方的美女会蜂拥到汗廷”,话到嘴 边又咽了回去,佛祖戒淫,那会对佛祖不恭的,哪一路神仙都不能得罪呀! 父亲用武力夺回的大汗之位,又被鬼力赤夺走,他本雅失里虽有权臣之助,也算是夺回的大汗之位吧。一定是草原的天神成吉思汗的魂灵在他身上显灵了,先祖不愿黄金家族 衰败下去,才让人助他一臂之力的。多少年的流浪,终于可以有机会恢复先祖的功业了。 本雅失里心高气傲,有着成吉思汗的雄心,却没有成吉思汗的才华,眼下最让他堵心 的,就是手下的兵马太少,倚仗马儿哈咱和阿鲁台等人,就不得不暂时低头。他仰慕先祖 的功业,更仰慕先祖手下的战将,他时时慨叹成吉思汗麾下“四杰”的忠诚和英勇,阿鲁 台、马儿哈咱,二人若是有一人能像四杰中的木华黎一样,他也不会受这样的憋屈啊! 二百多年前,黄金家族的先祖成吉思汗凭着一身的智慧,靠着几匹老马,几挂破旧的 勒勒车,经历九难八阻,跨出了高山深谷,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打下了一个汉人们都无与伦比的、东西南北几万里的新天下。成吉思汗成了战神和草原神的化身。 本雅失里君臣的想法一致的是,若真得了先祖庇佑,再打出一个像先祖一样纵横几万里的江山也未可知,谁不愿成为草原上人人传颂的英雄呢?对大明的一战,那伟大的梦想 已初见端倪了,所以,大多数人都陶醉在了胜利的喜悦中。 本雅失里见众人不反驳,心下高兴,为显示成吉思汗子孙的深谋远虑和远见卓识,他 突然说:“更大的战事就要来临了。”一瞬间,他的神情也随之黯淡,眉头紧锁,面色阴 沉,“不要下了套夹住自己的脚,拉开弓,搭上自己的耳朵。我最担心的,是南朝更大的 报复。大明的五员上将一个战死了;四个被我们生擒的,一刀刀地割他们的肉,还是骂不绝口,硬是这么血尽而死,像极了我们蒙古的铮铮硬汉,那南朝皇帝能不心疼?最让他痛 心的还有他的十万精骑,大部分被我们袭杀,小部分做了俘虏,让他这个自诩的天下之主 栽了大面了,士兵像海水一样多的泱泱大国,怎会善罢甘休呢?” “把长生天的惩罚无情地加在那些欺辱过、蔑视过我们的人身上,这有什么错吗?”阿鲁台的儿子、坐在下手的失捏干不以为然,“我的汗,用言语讲不通的道理,就用马刀讲,我们有足够的兵马和勇气面对不堪一击的敌人。难道,可汗是要所有的部族备好马鞍逃跑吗?” “不要把杀敌看得像赴宴会那般轻松。”本雅失里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连阿鲁台的儿子都敢跟他理论,刚刚树起的一点信心仿佛瞬间就消失了。阿鲁台挥了挥手,失捏干不再言语。 失捏干是阿鲁台的长子,年纪和本雅失里相当,奉父命曾在大明卧底几年,学了一些谋略和杀伐攻守之道,且又有了多年的征战经历,打心里看不上这个外强中干、志大才疏的小可汗,若不是父亲压着,不屑一顾都是次要的,还不一定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呢! 阿鲁台却深晓奉正朔、推举黄金家族——孛儿只斤氏后裔的道理,百余年来成吉思汗 的大名像风一样吹遍了草原的各个角落,九足白旄的大纛旗一戳,就会有无数的归附者。 虽然黄金家族衰败了,但余威尚在,且不容小觑。所以,他设计除掉了鬼力赤,迎本雅失里做了可汗。不过,这个新汗廷根本说不上团结,只能说是形式上地维系着。 “我们和大明断断续续打了四十多年,”针对可汗的担心,阿鲁台阐明自己的观点,“一步一步从中原退回到高山深壑、荒漠草原的家乡,我们退无可退了,伟大的长生天和 万能的佛祖保佑,才有了今日旷古奇勋的胜利。可汗预见的十分英明,我也在猜测着大明 明年必来报复。恶狼吃不掉猎犬,暴风吹不走雄鹰,即使一时打不赢,我们天地广阔、海 河无边的广袤家乡,有的是藏身的高山大川、幽谷密林,拖也能拖垮他。” 阿鲁台的话语坚定,浓眉下的一双大眼睛透着坚毅、精明的光芒,让人不由得不钦佩。 简短的几句话,既替可汗解了围,又回答了儿子所谓逃跑的荒论。 四十多岁的阿鲁台,身材高大,智勇双全,浓密的大胡子和略带鬈曲的黑发垂下来, 一如他放浪不羁的性格。他双臂有力,挽五石的弓不在话下,两柄混铁马刀每一柄都有几十斤重。当他瞪起黑黄色的大眼珠时,所有的人都不敢吱声。他八尺多高的身材,器宇轩 昂的威势,无论走到哪里,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第32章 冤冤相报汗位更迭 款款曼舞芳草迷离(3) 他的坎坷的经历造就了他坚毅的性格和过人的智慧。 阿鲁台出生在大都,父亲是枢密院的一个低级官吏,母亲是个汉化的蒙人,家境虽不富裕,过得倒也自在。他二三岁的时候,大明的大将军徐达、常遇春打进大都城,父母带 着他和哥哥阿力台追着顺帝逃到上都开平。大明和蒙元在山西、陕西、甘肃展开了长达数 年之久的拉锯战,上都开平失守后,一家四口又逃到应昌,顺帝病死,全家又被裹着到了 老都和林,总算安顿下来。 这时候,他已是个十四五岁的青年,浑身的蛮力气,嘱托哥哥照看母亲,自己便到父亲所在的平章乃儿不花的帐下做了亲兵,和明将沐英、傅友德的大军先后交手,一晃又是十几年,大小数百仗,他已从一个小亲兵出落成一员大将,官职早已超过父亲。在不断的征战中,他的部族从无到有,由弱到强。父母、哥哥都随他一起生活。洪武二十三年,乃 儿不花在迤都山归降燕王,阿鲁台却不愿归降,率部族顶着暴风雪悄悄逃走了。 大元的皇帝换来换去,以他目前的实力根本无法左右草原的大局,于是,他率部远远躲到了战事相对较少的斡难河一带。几年的繁衍生息和兼并,到鬼力赤杀额勒伯克汗去国号、改鞑靼、称可汗的时候,他的部族已发展到近两万人,成为雄踞一方的实力派人物。 几乎同时,小妹出生,父亲却病逝了。 鬼力赤是个连黄金家族的庶亲都算不上的部族首领,虽纳了额勒伯克漂亮的妃子洪高 娃,但和黄金家族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连他自己都觉得名不正而言不顺,因而一面尊也速迭尔的孙子坤帖木儿为汗;一面极力拉拢有实力、有影响的部族头领,把马儿哈 咱和阿鲁台都拉到朝中做大臣,一个封了丞相,一个封了枢密院知院,又是赐钱物,又是赐美女,极尽笼络之能事。 鬼力赤和瓦剌的相互仇杀,阿鲁台也参与,得机就捞上一把,却从不打恶仗,不使自己损失过大。二年后,鬼力赤杀坤帖木儿自立,立洪高娃为后,但他的无能和无谋已让和林城里一塌糊涂。一则鬼力赤不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号令四方而从者甚少;二则处事没有 远见,没有智谋,更没有恢复大元的雄心;三则喜怒不常,只靠着一身蛮力气去拼杀,动 辄荡平某个部落,男人一律杀掉,只把女人和牲畜掳回营中。这种作派已让他成了一个和一般部族头领没什么区别的人了,皇权的威仪在他手里丧失殆尽。听着马儿哈咱也发出了 同样的怨言,阿鲁台便开始了杀掉鬼力赤的蓄谋。 阿鲁台一方面悄悄联系隐匿在别失八里的本雅失里;另一方面便从鬼力赤的身边入手, 收买了可汗的多个侍卫,鬼力赤的一举一动甚至和哪个小妃在一起他都了如指掌。 机会终于来了,一个无月的黑夜里,鬼力赤醉得不省人事,侍卫们也都懒散起来,阿鲁台令失捏干带着精锐骑兵数百人乘夜色扑入和林,里应外合,部分顽抗的侍卫很快就做了刀下鬼,醉梦中的鬼力赤笑着就到长生天那里报到去了,可汗营帐内外到处都是血肉模 糊的尸体。 阿鲁台的大军随即将鬼力赤的部族团团包围起来。天一亮,失捏干和也先土干即提着 鬼力赤的人头,走进大营。宣布了鬼力赤弑主篡位、自立可汗的五大罪状,接着,又扬了扬鬼力赤的头颅,说罪人已死,今立黄金家族额勒伯克大汗的儿子本雅失里为可汗。见众人没有反映,他又大声喊道,“归顺者不计前嫌,胆敢叛逆者与鬼力赤同罪。” 鬼力赤的亲信首领已大多被杀,剩下的一些人见大势已去也就隐忍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拥戴新可汗!”在一阵阵并不高亢、也不起作用的“拥戴”声中,本雅失里坐上了可汗的宝座。阿鲁台拨出鬼力赤的一小部人马给新可汗和马儿哈咱,自己却收编了 鬼力赤部族的大部人马,他的威望因他的拥戴之功如日中天。马儿哈咱还是新朝的丞相, 而他却是太师兼枢密院知院了。 不久,就有人看出了本雅失里的不成材,悄悄劝阿鲁台废可汗自立,尽管他已成为鞑靼部人马最多和实力最强的头领,听了这话还是一笑置之。他比谁都明白,成吉思汗是蒙古人永远供奉在心头的神明,孛儿只斤家族才是蒙古的可汗之家,其他部族世代都是黄金家族的臣民。汗室衰微还不是长生天眷顾不到,实是大臣拥戴不力,才有了也速迭尔、鬼 力赤等人的篡位。 本雅失里刚刚做了几个月可汗,部族就扩大到几千人,不少人慕名投到他的麾下,连一些降了大明的旧臣也悄悄跑了回来。这说明什么,说明黄金家族的号召力,此时若有人取而代之,不是不自量力又是甚? 阿鲁台是这样表明他的心迹的:“我阿鲁台的部族人马虽多,所有这些都是为可汗征战而用的,人可以抬头仰望长生天,但人的眼睛是不能长到头顶上的。我们只能替可汗着想,为可汗做事,永做可汗的臣民,一腔热血只为可汗流,永不存非分之想。” 君臣就是这样一种关系。本雅失里依之为柱石,又畏之如猛虎。没有阿鲁台就没有他的今天,所以他即位后马上给阿鲁台加了个太师的头衔;可有阿鲁台挡在前面,他可汗的眼前就有一座大山,这座山阻挠了可汗势力的壮大,他又随时想搬掉这座山。本雅失里的心里一直就这样矛盾着、纠结着,所以,他总是不失时机地夸大自己的功劳,显示自己的智谋,以求在大事上说话算数,在分配战利品的时候多分一些。 “可汗和太师深谋远虑得太远了吧?”没等本雅失里说话,马儿哈咱接了阿鲁台的话, 却不以为然。他是个乐天派,仗着武艺高,什么时候都能举重若轻,一膀子蛮力气是他最大的资本。 “南朝来不来还很难说呢,一下子损失了十万人马,如同断了一根手指,疼也要疼上一阵!放一放再说。刚刚打了胜仗,将领们、士兵们翘首等着封赏呢,把明军的战俘、战 马、辎重分一分,再好好庆贺一番才是正经。可汗以为呢?” 本雅失里张嘴瞪眼,虽不大满意老丞相打断了他运筹的话题,毕竟,马儿哈咱很多时候还是替他说话的,又有着一层翁婿关系,遂伸伸手,做出一个继续的手势。马儿哈咱点头道,“这次的战利品实在太多了,先分给各大部,各部回去再细分。此仗太师阿鲁台父子奇谋在先,出兵最多,出力也最多,功劳最大,该得大份,四成吧。 一万多匹马自不待言,五千多战俘做奴仆,您不会嫌他们不好使吧;剩下六成我和可汗均分如何?” 本雅失里恨恨地扫了他一眼,没有作声。成吉思汗立下的规矩,可汗分发战利品且必须得大份,你马儿哈咱凭什么就自作主张了? “我这个断其后路的就没有功劳了?”不等可汗说话,也先土干先发难了,“不是我不打仗,是太师安排我截断丘福的退路,没容我动手呢,你们就把肉都吃干净了。” 阿鲁台知道马儿哈咱的大大咧咧,不但可汗不高兴,众人也不会服气,遂站起道:“大致如丞相所言,我父子卖力最多不假,失捏干已经独立成部,我拿出一部分给他和也先土干,丞相再拿出一部分给在座的其他各位,可汗仍是三成,就不用再拿了。各部要细一些, 先照顾那些在战场上战死的勇士家眷,把他们安顿好,才会有长生天的眷顾,打下一个胜仗。至于南朝的战俘嘛,我的马刀和马鞭子一定会让他们乖乖听话的。” 阿鲁台说话了,也只能这样,也先土干虽有不甘,也不再说什么。失捏干调侃南朝的俘虏道:“听话的留下,不听话的就杀掉,我们不缺奴仆,缺勇士,缺女人,只可惜,他的十万大军除了母马,再没一个牝的。”众人一阵哄笑。 “还是慰藉你自家的女人吧!”马儿哈咱道,“多日在外打仗狂奔,女人们在家该是很寂寞了,晚上各部都点起篝火,考上全羊,大家唱起来,跳起来,喝起来,庆贺这几十年来少有的巨大胜利。今夜可以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尽欢而散。” “就为消灭南朝大军,我们在这一带已经驻牧了一个多月,鲜草已让羊群啃食殆尽, 天气又热着,狼群一下子吃不完那么多尸体,气味难闻,一两天我们就拔营西迁,离大明远一些,离瓦剌近一点,马哈木要是挑衅,正好乘胜教训教训他,有了机会还要除掉这只危害群羊的恶狼,踏翻他的炉灶,踢碎他的脑袋。不过,今晚该没有一点后顾之忧,大家尽情欢乐吧!”阿鲁台说罢大笑,笑声中透着狂野、傲慢和号令如山的骄傲。 本雅失里分得的战利品虽然不少,但看着两位权臣给可汗做主,各部首领竟无一反对, 甚至,连他最亲近的堂兄也先土干也只为本部争,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他的年龄、实力、 资历又不允他说更多的话。黄金家族,还是草原上最为尊贵的家族吗?已经不是了。像夕阳落山前绚烂的黄昏,虽然还有着美丽的光晕,毕竟是最后的一闪啊! 第32章 冤冤相报汗位更迭 款款曼舞芳草迷离(4) 他有所不甘,他要努力,他要不断壮大部族,最后灭掉两个权臣,让黄金家族的荣耀如日中天。本雅失里在心里盘桓着,咬着牙却耷拉着脸,待阿鲁台说完,便催着大家散了。 太阳一落,蒙古高原的夏夜转眼间凉得像深秋。战争的胜利以及以本雅失里的大帐为中心布置和燃起的、不断向远处延伸、宛若星辰的营帐和篝火,温暖着每一个人的身心。 醇香的奶酒、浓烈的烧酒夹杂着奶茶、羊肉的香味随着烟火四处漫散,火光照映着盛装的男男女女,处处是敬酒、祝酒的笑声,处处是尽情歌舞的欢乐。 可汗的大帐前点燃了一堆巨大的篝火,除了警戒的侍卫,侍女、佣人等几十人都聚集到这里共庆着大喜的日子。九只硕大的烤全羊吱吱作响,三个厨师在来回忙碌着、翻烤着。 大盘大盘的手把肉热气腾腾,各种奶食、果品、酒类,调味的野葱、野蒜、野韭菜等堆满了环绕篝火的一个个木桌。 本雅失里手中抱着一柄马头琴,坐在厚厚的毡垫席上,如痴如醉地拉着,汗后、妃子各在左右的桌旁屏神静气地欣赏,随着节奏轻轻地哼唱。直到烤全羊上桌了,他才把琴放在一旁。 “打了那么大的胜仗,可汗不高兴吗?”小妃保奴儿托着银盘把一块上好的羊腿肉呈上来,坐在本雅失里一旁。 “美丽的夜晚配上这般美丽的女人,哪有什么不高兴?”他闭口不说打仗的事,倒不是如汉人的后宫不得干政的戒令,实在是大战后他的权欲膨胀了,对不能主导战利品的分配而大为不满。 本雅失里抬手喝了大半碗马奶酒,顺手把保奴儿揽过来。 “我们姐妹二十几天没见大汗了,商议好的,要给可汗一个惊喜。”保奴儿撒娇道。 “什么惊喜?说说看。” 保奴儿故意不说,本雅失里便挠着她的痒痒肉,保奴儿笑得喘不上气来:“还是 - 让 -汗-后- 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让可汗抛却那挂在脸上的愁云。”坐在可汗右侧食案的汗后乌云高娃说道。他和本雅失里年纪相当,二十五六岁,端庄贤淑,温婉雅静,见可汗揽了保奴儿,心中掠过了一丝不快,但很快过去,站了起来,笑道:“姐妹们攒着劲排了一个 舞,要演给打了大胜仗的可汗看。” 本雅失里心里清楚,虽然他的部族百姓与生俱来就有着歌唱和舞蹈的天性,但歌舞的水平并不一样。他的三个女人中只有小妃保奴儿是个百灵鸟般的舞胚子,唱得好,跳得更好。他最喜欢看她跳,听她唱,百看、百听不厌。但今日大家一番心意,编排好了,他 不好直接否了,眼珠子一转,打了个折扣道:“我什么时候让你们劲风吹草一样多人整齐 地舞过,那样太僵了。不如这样,把你们编排的舞一个一个地舞给我看,谁演的最好我有重赏。是行云流水、高山大川的,都把它演绎出来吧。”他顿了一下,“乌云高娃先来,这些年还没见汗后舞过呢。” 乌云是个既正直而又内敛的女人,虽是撒马尔罕高贵的公主,却非常谦恭,人前人后从不争个高低上下,嫁给穷困潦倒、流浪到撒马尔罕的本雅失里后没有端过一点公主的架子,这令本雅失里感动不已。撒马尔罕的大汗帖木儿在东征大明时去世后,国势由盛及衰, 而本雅失里做了可汗,她还是原来的样子,不卑不亢,秋水般平静,本雅失里不知多少次夸她花朵一般艳丽的容颜,珍珠一样晶莹的心肠。 可汗对群舞没有兴致,明摆着,他要看舞技最好的保奴儿的舞,乌云想,那就把编好的舞留给妹妹,自己随便跳一曲,即使不好,可汗也不会说什么。她走到本雅失里前面, 躬身一礼,灵机一动,随着乐师的节拍,背衬着熊熊的篝火,翩翩起舞,跳了一段非常熟悉的家乡舞。没有飞快的旋转,没有大幅的跳跃,却有着舞者共有的轻盈,一如她的秉性, 飞云流转而波澜不惊。 撒马尔罕,汗宫里,那些年,本雅失里几乎天天都能看到这样的舞蹈,却没有一次静下心来欣赏过。身无立锥之地,寄人篱下的日子,又何言欣慰?默默地忍耐中,滋长的惟有仇恨,仇恨像血液一样流遍他的全身。唯一给他孤独、寂寞的身心带来安慰和温存的, 只有高贵、却又善解人意的公主乌云高娃。 那一年,部族头领鬼力赤攻下和林时,他正在城外一百多里的地方围猎,是母亲于危急之时派人将父汗被杀的消息告诉了他,使得他侥幸逃脱了鬼力赤的魔爪,只带了十几个最亲近的侍卫一路向西,像丧家犬一样,一天就跑出了几百里,边跑边考虑去哪儿、投奔谁。蒙古本部已没有一个强势的部族,去了也未必敢收留他;妹妹那儿不能去,毕竟父汗额勒伯克和妹夫——瓦拉首领马哈木有着杀父之仇;最后竟横下了一条心,穿越了瓦剌数千里的地界,一直向西,死里求生,走了无数的沙漠、丛林和绿洲,也有万里之遥吧,用千山万水、千难万险来描述一点也不为过。 到达强盛的撒马尔罕时,他已是乞丐一般,万念俱灰了。大汗帖木儿听说是黄金家族的后裔、额勒伯克大汗的长子,论起来还是一百多年前的远房亲戚呢,便十分热情地款待了他,但他心里国破家亡、秋深草寒的窘境一直在困扰着、抓挠着他,直到乌云高娃亲近他、嫁给他时,他才感觉到温暖和慰藉。在他的多次劝说下,帖木儿大汗决计为大元、为黄金家族复仇,欲灭掉大明,他才彻底振奋起精神。 帖木儿病死途中,他的梦想一下子破灭了。从军中归来,几天不吃不睡,把自己关在大帐里,号啕不止。既哭病死的大汗帖木儿,还哭苦命的自己,再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哈里即位,送还大明使臣傅安,汗廷对他的态度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像一个破旧的毡帐被扔在热闹街市的墙角里,无人问津。他不得不收拾行囊,做出了东归的打算。没人挽留, 也没人送行,只有心爱的乌云高娃陪着他,踏上了黄沙滚滚的东归之路,最后在别失八里悄悄落脚,观察大明和本部的动静。 本雅失里一到,很快就被大明发现了,永乐只是给他一纸书信,嘱他好自为之;蒙古本部的阿鲁台、马儿哈咱也知道了他的行踪,正有意杀掉鬼力赤,迎立黄金家族后裔。两方一拍即合,鬼力赤稀里糊涂死了,他也就顺理成章做了蒙古大元,不,应该叫鞑靼的可汗, 鬼力赤改成的这个名字,还真叫开了。这个可汗,虽有时不免受阿鲁台、马儿哈咱的一点闲气,但总要比昔日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日子强多了,所以,真放下了可汗颐指气使说了算的架子,那么多人围着、拥着,有几个心爱的女人陪着,高高在上的滋味还是蛮惬意的。 没见过、没有尝试过的东西总是新奇的,汗后乌云高娃动静相宜的曼舞勾起了他深深的回忆,也勾起了他对这个女人的歉疚,一路东归,风霜雨雪,多少甘甜辛苦;操持家务, 躲躲藏藏,竟无一丝抱怨。毕竟,有了二妃、三妃后,和乌云的亲近少多了,此刻,他的眼中泪光闪闪,映着眼前的篝火,像是在燃烧。真的在燃烧,他恨不能一下子将舞蹈的乌云揽在怀里一通爱抚和狂吻,慰藉她的坦荡、大度和真诚。但这种场合又不允许,尤其是对汗后,和对小妃又不一样了。 待她舞毕,招呼她到身旁坐下,他伸手使劲拢了拢她的肩,以示对那段心手相牵岁月的怀念。乌云深深地点点头,她终于知道,可汗读懂了她的舞,并没有忘掉那段于他是艰难困苦的时期。 坐在本雅失里左侧桌的二妃哈斯塔娜站起来,走到前面,按照几个姐妹编排的舞蹈循规蹈矩地舞着。如白鹤展翅一样亮出双臂,微微扇动,配合着脚下的步伐,抖动双肩,双臂在头上形成一个 o 形时旋转起来,也只能这样。她实在是不善舞蹈,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僵硬得没了诗意,只有她的迷人的腰身和漂亮的脸蛋在强烈的倏明倏暗中给了本雅失里更大的诱惑。也难怪,她是丞相马儿哈咱的女儿,跟着父亲,提心吊胆,几乎就没有过过不奔波的日子,她本人又对跳舞一无兴致,所以就没了灵性。要说唱歌,她那清秀委婉的歌喉,配着晶亮晶亮的双眸,一点也不逊于保奴儿了。本雅失里一一夸赞,连同汗后,每 人赏了一碗酒和一块肥嫩的羊肉。 该可汗期待的小妃保奴儿上场了,她造型似的给可汗行了礼,又给两个姐姐打了个无声的招呼,乐声起,便飞快地在草地上旋转起来。那编排的舞太死板,她才不跳呢,她依着自己的想象,在专为迎接可汗的一袭白袍中飘飘欲仙,鼓动得本雅失里跃跃欲动。但他不能动,汗后、二妃看着呢,兴奋中,他抓起了桌旁的马头琴,不用试音,立刻跟上了保奴儿的舞步,之后是引导着小妃一起飞翔。琴瑟之和,美妙绝伦。 幽兰芳蔼,像凌波仙子之出绿波;雾绡轻裾,如鹤之展翅,将飞而未翔。一条鲜红的绸腰带束住了白色袍裙里迷人的腰身,衬托得她的胸部更加丰满,随她一起舞蹈。明烈的焰火为那乌亮的发丝和柔媚的脸颊抹上了一层闪烁的光晕,脸上的两个酒窝随着马头琴声流淌出天真灿烂的微笑。逆光灵动的身影里,胸前的曲线更加突出,两峰之间的低谷随着全身的震颤而更加幽深,每一丝光亮、每一分旋转都那么动情、那么柔美,所有的观赏者 屏住呼吸,像融进她的舞里。她猛地顿脚停住的时候,那袍摆便像飞花一样纷然落下,美 极了! 大家才清醒过来,一片叫好声。本雅失里连夸了几声好,再也按捺不住,拉着汗后、 二妃起身,和保奴儿又掀起一次新的舞潮。欢快的脚步终于替代了本雅心中的愁云,动感的身躯驱走了身外所有的不快。他们围着篝火尽情地唱着、跳着,累了就坐下来喝酒吃肉, 大快朵颐,高声喧哗,在无拘无束中庆贺这难得的胜利。 远远望去,星星点点的篝火点缀了高原上黑沉沉的夏夜,草原上最可怕的蚊蝇也像极有灵性的狼一样,避开火光,避开艾草,避开人群,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篝火渐渐熄灭,乌云高娃早已安置好了一切。本雅失里似醉非醉,像抓小羊一样,一把抱起娇小的保奴儿进了自己的大帐,乌云领着哈斯塔娜指挥大家收拾杯盘狼藉的现场。 “可汗,要是不打仗,每天这样快乐着,像白云一样逐着水草,在美丽的草原上飘来飘去该多好啊!”保奴儿激动着,还徜徉在欢快的气氛中。本雅失里也不答话,把她放在 了帐中的大床上,命侍女撤去亮闪闪的几盏羊油灯。保奴儿还要说什么,本雅失里哪里还 听?一双有力的臂膀像是箍死了她,疯狂地亲吻着保奴儿的脸颊、眉毛、眼睛和精巧的小嘴,像是听到了呼啸而来的炮声,便将她严严实实地用身体覆盖起来。 “可汗,奴家还有话说呢!”保奴儿想挣脱,已经来不及,排山倒海般的巨浪打在了岸边狰狞矗立的礁石上,激起了刺破青天的浪花,复归于平静。保奴儿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桃花一样粉润嫣红的面颊似有一丝歉意。 “尽管说,帐外的花草小虫都竖起耳朵要听爱妃银铃般的鸣唱呢。”本雅失里一手揽着保奴儿,看着帐顶。 “现在说还有用吗?可汗又不是小花小草可以有同样的二个。”保奴儿侧着身,扬起明媚水灵的大眼睛看着可汗。 “你倒把我搞糊涂了,到底要说什么,连高高在上的萨满神主也不知你要说甚。” “可汗怎就不明奴家的心呢,乌云姐姐凡事安置得最为妥当,可汗出征的这些日子,她带我们姐妹天天向长生天祈祷,向佛祖祈祷,祈愿长生天和佛祖共同保佑可汗平安归来。 她虽出身汗家,贵为公主,却没有一点骄人的习性,待哈斯和我像亲姐妹一样,可汗多日不回来,第一晚该陪她才是啊!” 本雅失里一侧身,又把她抱紧了些,答非所问:“在外我只想征战的事,进帐我只想高兴的事,哪儿会像你个小美人想那么多。”本雅失里忽地低下声来,“你也知道,哈斯塔娜的父亲马儿哈咱和太师阿鲁台一样,几时把我这可汗放眼里了?说不定马儿哈咱还让她暗中监视我呢。害的我有些事不能做,有些话不能说,只有你这小可人能让我放一百个心。” 保奴儿却故意噘起了嘴。 那一年,本雅失里悄悄溜回别失八里,为防着别人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把侍卫们分在他周围的多处居住,只和乌云高娃住进了一户看上去并不宽裕的牧羊人家的帐包里。主人十五六岁的小女儿天真烂漫,皮肤白皙,水灵灵的大眼睛月亮般明媚,她就是保奴儿。本 雅失里很快就被那双大眼睛迷住了,却又不敢亮明自己的身份,直到阿鲁台派人找到他, 谈妥继任可汗的事后才和主人说明,来不及举行婚礼,保奴儿就以侍女的身份随本雅失里东下了。本雅失里即可汗位,又娶了丞相马儿哈咱的女儿哈斯塔娜后,才和保奴儿举行了婚礼。 从保奴儿跟了本雅失里的那一天,她的第一宠的地位就没有变过,这个牧人家的女孩太让他迷恋了。迷人的眼睛,银铃般的歌声和笑声,天真烂漫的谈吐,她的每一句话都让本雅失里陶醉。保奴儿虽出于一般人之家,却明白事理,知道娘家的地位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不争宠。见了可汗的酸劲,哈斯塔娜心中虽有不快,因有乌云高娃三番五次疏导, 因而,三个女人的关系还是融洽的。 保奴儿把头使劲往后仰了仰,留出了个喘气的空间,嗔怪道:“我和可汗说了多次啦, 乌云姐姐嫁你九年了,忠心耿耿,全心全意啊!哈斯姐姐嫁你也有三四年了,回了几次娘家?有两次,还是你和丞相话不投机,让她回去劝丞相的。丞相家来人,本是家里的私事, 二姐总是拉我们姐妹一起见,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呀?还不都为了可汗你吗?我们既嫁你, 就是你的人,生生死死随了你,绝无二心,只愿可汗少些征战,平平安安过一世。” 第33章 谋反攻苍狼竭全力 赚美人大汗失宝座(1) 平平安安过一世,不惟黄金家族,连草原的字眼里恐怕也没有这么安详的词汇啊!从成吉思汗开始,不,应该还要早,从草原原始的民族匈奴、大月氏、乌孙、突厥就开始了吧,杀灭敌兵,夺取财宝,掳回牲畜和美女,是草原男人最快乐的事情。不怕黑头落地, 也不怕热血横流,到那横亘万重高山的远方,到那纵横千万条河水的他乡,一路的血与火, 兵与箭,先祖们就是这样一辈一辈走来的。 你不去征战,肥美的水草怎会自己到来?你不去抢掠,舒适的衣衫怎会穿在自己身上? 那是苍狼在冥冥之中的怒吼、咆哮、催促,是苍狼的神灵在苍穹之上的召唤、引导和激励。 就像它们那样,无论多么危险,也不会停止对羊群、马群的围剿;同理,草原人也不会停 止和群狼、和其他部族的争斗。他们对狼群的既爱又恨像极了他们心愿平和却又不停打斗的性格,整个草原就是在这种矛与盾的搏击中缓慢前行。所以,高原上没有过片刻的安宁, 没有过片刻的歇息,也不会有。蒙古铁汉们带着从群狼那里学来的勇猛、凶悍、决绝和智慧,带着对苍狼白鹿图腾的崇拜,义无反顾地投入一次又一次大大小小的战斗,去夺取每 一片牧场,去夺取别人的金银珠宝和美人。 一想到汉人,本雅失里又有了淡淡的忧伤,汉人能提供的东西实在太多、太精美,以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有人举着双手给你奉上,你不去取都有些对不住他们的虔诚之心了。可在成吉思汗、在忽必烈大汗面前懦弱的汉人在蒙古进入中原的一百多年中却让这个如狼般凶猛的民族几乎陷于颓废,在文文弱弱的汉人的攻击下一败再败,溃不成军,终于退回到草原上,不得不重新去学习群狼攻埋战取的本领了。 或许,世祖忽必烈——薛禅汗定都大都扎在汉人堆里就是一个错误。以黄金家族为首 的一大批蒙古贵族离开了日夜与狼群搏击的草原进入了骄奢淫逸的中原。一百多年的光景里,曾叱咤一时、搅得大地翻滚、使敌人的鲜血流成了一条斡难河的蒙古勇士们竟变得如 此不堪一击,自己和自己打个轰轰烈烈,血肉横飞,什么圣母阿阑豁阿“五箭教子”、什 么性命般不相舍弃的安达兄弟早抛到脑后了。元顺帝乌哈葛图汗败回漠北的前三年,还有 不甘,还派大将扩廓帖木儿等组织了三次意在夺回大都的反攻。 明洪武元年,顺帝遣大将扩廓帖木儿反攻大都,大败而回,明大将徐达却一鼓作气连山西也夺了去。洪武二年五月,顺帝又遣将率万余骑兵进山西,六月,明大将常遇春、李文忠率九万大军直破元上都开平,俘亲王、大臣、军民万余人,牛羊数万只。八月,顺帝又命大将以重兵攻大同,又大败于明将李文忠,他也不得不被迫由上都迁往应昌。 丢尽了祖先的颜面,痛失了一百年的国都,元顺帝是多么悔恨和无奈啊!他几乎天天对着长生天祈祷、自责,祈求长生天降罪,祈求萨满神原谅,祈求佛祖保佑,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最后,终于在忧愤、羞愧、抑郁和不甘中死去。 太子爱猷识理达腊也就是必力克图汗即位,这也算是一位贤能的君主吧!厉兵秣马, 宵衣旰食,决心扶大厦于已倾,挽狂澜于浪中,学汉人的振兴,把自己的年号定为宣光, 意即和中原历史上的周宣王、汉光武一样于颓败之中光复大元,中兴黄金家族。可一侧车 辕断了,黄牛又怎能拉车前行?内部是他和诸大将多少年的积怨,外面是大明虎视眈眈的 万钧雷霆。后来,大将扩廓帖木儿虽捐弃前嫌和新大汗精诚合作,无奈大势已去,长生天不佑,哪里挡得住明军势如破竹的进攻,大明兵分两路直捣应昌。西路由魏国公徐达率领, 自潼关、西安,进兵定西;东路由曹国公李文忠率领,由北平经万全,直抵应昌。扩廓帖 木儿又大败于徐达,损失了八万人马后,逃回和林;李文忠攻陷应昌,连新大汗的儿子—— 太子买的里巴剌、也就是后来的额勒伯克汗及众多妃嫔一同被俘,必力克图汗不得不逃得更远些,回到了成吉思汗时的故都和林。 虽然败得很惨,爱猷识理达腊的雄心并没有因此而泯灭,且在很短的时光里就恢复了斗志。他没有追究扩廓帖木儿的战败之责,以艰难之际、以他必力克图大汗宽广的胸怀, 真诚延揽、宽恕和善待四方的忠义之士,重用平章乃儿不花等人,调度辽东大将纳哈出, 联络远在云南的梁王帖木儿不花,鼓励扩廓帖木儿整顿兵马,重拾信心,大有四面鼓噪、 志在必得的汹汹之势。 苦心人,天不负,长生天终于睁眼了。 洪武五年,明军又分三路来攻,宋国公冯胜率骑兵五万出金兰、甘肃为西路军,魏国公徐达率精骑五万出雁门关为中路军,曹国公李文忠率骑兵五万出居庸关为东路军,三路 并进,寻元军主力决战。中路徐达和先锋大将蓝玉轻敌冒进,陷入扩廓帖木儿重围,死伤 万余人,退回雁门关;东路李文忠先是长驱直入,后是遭遇强大的阻击,败回居庸关;只有西路冯胜于永昌、沙州小胜;明军士气大挫,元军转入反攻,太祖朱元璋被迫将元太子买的里巴剌送回。 只是,长生天睁眼的光景实在是太短了!洪武八年和十一年,锐意中兴的一代君臣必力克图汗爱猷识理达腊和大将扩廓帖木儿带着出师未捷、壮志未泯的遗憾相继病死,汗廷却在即位的人选上发生了巨大争执。大部分王公、大臣以为,太子买的里巴剌在南朝称臣 了二年多,又被朱家皇帝封了什么崇礼侯,是不是被收买了都不得而知。呼勒里台大会, 大家一致推举必力克图汗的弟弟脱古思帖木儿为大汗,也就是乌萨哈尔汗。 大权旁落给了父亲的叔父脱古思帖木儿,又是这位叔父的不作为才丢了让人羡慕的大汗之位啊! 本雅失里没有作答保奴儿,黑暗中,望着隐隐约约盘着红金龙的帐顶,又一次抱紧了怀中的美人,亲吻着,爱抚着。他身旁的美人们,他怀中的美人个个都是他的维护者,她们决不愿意让他本雅失里丢失汗位,可她们又能做什么!方才,保奴儿一句“过平安日子” 的话让他一下想起了父亲身边的美人——宠妃洪高娃,那不是洪高娃长挂嘴边的话吗?那么漂亮的女人,竟设下了那么毒的计谋,以致让父亲额勒伯克丢掉了大汗的宝座。 爱猷识理达腊的长子、当年被俘、而后又做了大汗的买的里巴剌、也就是额勒伯克大 汗,很快就忘记了旧日阶下囚的耻辱,在大汗的宝座上,在呼风唤雨的惬意中,早把父、 祖恢复大元的重任扔到脑后了,像叔父乌萨哈尔汗脱古思帖木儿一样,过起了优哉游哉的 游牧生活,偶尔见见还认大元为宗主国的、远道而来的、朝贡的各部头领或使臣,处理一些大的部落间水草牧场的纠纷,和南朝井水不犯河水,就再没有了什么事。他也是个骨子 里就离不开女人的人,虽又纳了几个美女,不出十天半月就觉得腻烦,常常想起过去南京街头天仙一样花枝招展的美人,到了北国,以他额勒伯克大汗的尊位却一个也没见到。 心中烦闷,百无聊赖之时,走到帐外,遮目远眺,浩渺的雪海随着雄浑的地势起伏翻 滚,和远方逶迤的山浪连接在一起。好一个银装素裹的白色世界!他要在山浪上纵马驰骋, 找寻藏在仙山里的美人。额勒伯克飞身上马,带了臣服他的瓦剌部头领浩海等众多随从在城外广袤的原野上打马狂奔,翻过了两个山丘,绕过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胡杨林,身上开始发热。当然见不到美人,却见一只灰色的野兔被他马队惊扰着,没命地在雪地上疯跑,额勒伯克汗兴致陡增,提马追上,拈弓搭箭,随着羽箭的飞出,百十步开外的灰兔应声翻滚 在地上,引得浩海等众人一阵喝彩声。 来到近前,额勒伯克却呆了,望着地上殷殷流淌到雪地上鲜红的血液,一动不动,竟想起了南京武定桥边富春院里一个哀怨的绝色女子,只可惜,身不由己,没有将她带回漠北。好久,他才怔怔地不无遗憾地自言自语:“长生天啊!哪里还能见到肤色如此雪、颧红如此血的女人?” 第33章 谋反攻苍狼竭全力 赚美人大汗失宝座(2) 从南朝回来,土剌河、胪朐河、斡难河、捕鱼儿海,也有几万里的路程了,见的女人太多了,曾经沧海,再没见一个女人的美丽能入他的眼。额勒伯克汗呆望了好一阵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让侍卫收拾猎物准备离开。这时,浩海干瘦的脸凑到跟前,挤挤不大的眼道:“臣见过的一个美人要胜它十倍百倍不止呢!只是、只是……” 浩海因为送上恩克汗的人头而成为汗廷的第一宠臣,但因他是瓦剌部的头领,瓦剌部曾助也速迭尔袭杀脱古思帖木儿的仇怨还在,所以,考虑到蒙古本部各部的态度和自己的身家,额勒伯克汗一时还不愿十分重用浩海,只给了他个平章的职衔,浩海也深明其意。 他知道,瓦剌部要想走向强大,必须能在汗廷说话,才有更大的空间。他哥哥帮也速迭尔的做法他很不赞同,那叫不识时务。哥哥在一次内部的纷争中战死,他才得以统帅所部并 纠正哥哥的错误,把前来投奔的恩克汗杀死,借以接近汗廷,可以说,这一步他走对了, 额勒伯克汗本人对他已没有戒心。可要想取得大汗更大的信任,就要有比恩克汗的人头更 让可汗持久欢心的东西,那就是美人。半年多里他一直在寻找,他发现了一个人,一个千古的绝色女子,在那个女人面前,甚至自己甘愿是一只癞蛤蟆。 “就是天上的仙鹅也要把她请下来尝尝鲜。”在色欲的诱惑下,额勒伯克汗头脑发涨, 已不管天鹅是不是什么神鸟了。他眼光放亮,紧盯着浩海干瘦的脸。 浩海看看左右,又看看可汗,犹犹豫豫。额勒伯克汗挥挥手,侍卫们退到两丈开外, 浩海才悄声道:“美丽的捕鱼儿海是个盛产勇士和美人的地方,可汗的先祖和先世的汗后、 妃子大都来自那里,一代一代的美人嫁到黄金家族,才有了黄金家族的越来越高贵的血 统……” “别把圈子兜到了斡难河,长生天也要让你急死了!”额勒伯克汗不满。 “看在长生天的份上,臣就直说了,”这个女人已是有夫之妇,浩海还是心有余悸,“可汗若不高兴,只当我浩海在茫茫雪海放了一个臭屁;可汗若高兴了,一定要奖励臣下 的。臣要说的是,您的美若天仙一样的弟媳洪高娃!” 额勒伯克汗蓦然回想起弟弟带弟媳初见他的情景:魁梧英俊的弟弟身旁是一个身着雪 白长袍、面似桃花一样娇小玲珑的女人,明媚水灵的眼睛仿佛要洞穿人的肺腑…… 只是, 礼节性的朝见,他当时并没有太多的在意,浩海今日一提,沉思往事,那真就是和天仙的 邂逅了。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属于别人呢,像南朝的皇帝一样,统治全蒙的额勒伯克大 汗也应该拥有天下最绝色的女人! 此后的几天里,额勒伯克汗吃不香、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天仙般的洪高娃,几个小妃百依百顺般柔情蜜意,却也得不到他一点点笑意。他已许诺浩海,如能让洪高娃成为他的妃子,就让浩海做汗廷的丞相并统帅整个瓦剌。看来,漂亮的女人远比恩克汗的人头分量重啊! 浩海借着可汗的名义往大汗之弟哈尔古楚克远在土剌河上游的营盘去了几次,好不容易才和洪高娃单独说上几句话,没想到,十六七岁的少妇洪高娃竟那样倔强,根本不把什么可汗和荣华富贵放在眼里,骂了他个狗血喷头,让他这个平章丢尽了面子。浩海恼羞成 怒,赶了三天近五百里的路程也没有让他消了气,回到和林添枝加叶和额勒伯克汗一说, 一条阴狠的毒计便出炉了。 哈尔古楚克在一次远离营盘的出猎中突遭兀良哈人袭击,身中数刀而死,待属下部族和亲兵侍卫赶到时,敌人早已扬长而去了。洪高娃趴在丈夫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几次要自 尽都被人发现而未成。两天两夜水米未进的她已成了个活死人,昏昏沉沉躺着,已不知天地是几时。忽然,她觉得腹中像是被谁轻轻动了一下,她心头一惊,怀孕了?!那是丈夫 留在这世上的唯一了,是延续丈夫生命的骨血啊,就为这腹中的胎儿她也不能死,她要千方百计挣扎着活下去。 女人失去丈夫,就像草原上无根的蓬草一样随风飘摇了,黄金家族的女人也是一样, 既要独自承受雨雪风霜对牧场和牲畜的摧残,还要忍受强部的袭掠、骚扰和欺侮,那该是多么艰难的日子,所以,肯有人收留就是她们的万幸了。几天后,额勒伯克大汗亲率大兵 长驱数百里赶到了,按王子礼仪将哈尔古楚克安葬,发下毒誓要为自己的弟弟、洪高娃的丈夫报仇,之后,带着洪高娃回了和林,按照古老的收继习俗,洪高娃顺理成章地成为可 汗的妃子。 尽管她不喜欢可汗,尽管她还深爱着故去的丈夫,留恋他那宽厚温暖的胸怀,坚实有力的臂膀,但他毕竟死了。现在有人肯收养,收养人又是全蒙的大汗,在别人看来真是天大的荣耀了,可她却只为腹中的胎儿,为那不幸惨死的丈夫。 还是晋升为丞相的浩海得意忘形,酒后的一次表白的失言让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竟是可汗和浩海找人乔装成兀良哈人杀死了哈尔古楚克。洪高娃怒火万丈,看着心满意足地睡在身边的毒如蛇蝎的男人,她恨不能将这浩大的营帐一把火点燃和他同归于尽,若烧不死呢?保不住腹中的胎儿,也对不住亲爱的丈夫了。她不动声色地思忖了一天一夜, 终于有了一条叫他们狗咬狗的妙计,让该死的可汗和烂心肝的浩海去接受长生天的惩罚吧。 千载难逢的时机光顾了这个可怜而美丽的少妇。这天,洪高娃亲自动手,在自己的大帐内,以招待最尊贵客人的礼遇,和侍女阿哈莲一起精心准备了一顿极为丰盛的午餐,将烤全羊、烧驼掌、手把肉、鲜奶酪、奶皮子、马奶酒、烧酒等各种丰美的菜肴和美酒悉数上齐,款待荣升丞相和统帅瓦剌各部的浩海。这么美丽的汗妃的盛情浩海焉能不受。 浩海一落座,洪高娃就屏退左右大献殷勤,又是斟酒,又是布菜,忙前忙后,甜甜蜜 蜜、莺声细语的夸赞让浩海简直飘飘欲仙了:“我一个草原上穷困无依的妇人家,做梦也 想不到嫁到了黄金家族,嫁给了黄金家族中最尊贵的额勒伯克大汗,大汗的宠幸山峰般高 远,大地般深厚,才短短的几天啊!我就由过去的王子之妃变成了今天的大汗之妃,不知丞相为我说了多少土剌河水一样多的好话,才有了我今天的宠位,这般天高地长的恩德小女子终生不敢忘怀啊!”说着起身给浩海行礼,浩海慌忙站起来扶住,洪高娃半推半就地让他坐下…… 这一刻,这么亲近地触碰到这个温香如玉、天仙般漂亮的女人,浩海的骨头都酥了, 浑身颤抖,像一只饿久的猫嗅到了鱼腥味,下意识地突然产生了要拥她入怀的冲动。他还没有醉,他清醒地知道那是可汗日思夜想了多少天、甚至杀死了亲弟弟才得到的女人,抱了可汗心爱的女人,离死也就不远了!夺人心上人就好比挖人心头肉,浩海的冲动一闪而 过,低下头乖乖地坐回原位。 浩海不敢造次,洪高娃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她开始敬酒:“丞相的酒量我是知晓的,我敬一杯请丞相喝三杯如何?”洪高娃端起酒杯,轻风一样飘到浩海跟前,洁白的长袍随风摆起,像天仙一般飘飘欲落。 浩海又一次晕眩,慌忙站起,后退两步道:“汗妃赐酒,不要说三杯,就是三十杯我也喝了。”说着,色眯眯地瞥了洪高娃两眼,像是过了瘾,抓起装有烧酒的坛子满满倒了 一碗,一饮而尽,连干了三大碗。 洪高娃回到座位,连连夸赞丞相有捕鱼儿海一样的海量,又递上了一大块烤羊腿,浩海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还边夸赞汗妃厨师的手艺好。可吃着吃着就觉得浑身躁动,有些恍惚。 洪高娃又天仙一样飘来了,浩海顺势将她揽在怀中,狠命地亲吻着,晃晃悠悠地将她抱到床上。洪高娃惊恐地大叫着,进来几个侍卫,死命地扯开浩海,浩海竟歪在床上睡着了。 洪高娃怒道:“去、去,速去报与可汗。”待众人出去,她又狠命地撕扯下一缕青丝, 弄得秀发乱蓬蓬的,连身上的衣袍也没有放过地横拉竖拽了一番。 风尘仆仆快马奔来的额勒伯克汗一走进大帐就傻了眼,洪高娃衣装不整地坐在地上嘤嘤哭泣,昨晚还光亮柔顺的秀发现在竟如老鸦窝一样七零八落混乱不整,那件让他产生无限遐想的锦缎雪袍也凌乱得面目全非,半露着雪白的胸脯,浩海却躺在洪高娃的大床上呼呼大睡。额勒伯克汗大惊,他最亲近的宠臣对汗妃究竟干了什么?他上前扶起洪高娃,整了整衣服,就把她紧紧揽在怀中。 第33章 谋反攻苍狼竭全力 赚美人大汗失宝座(3) 洪高娃泣不成声地述说了好意答谢丞相、却被他非礼的经过,额勒伯克汗起初还半信半疑,再看看爱妃被揪乱的发辫、被抓破的脖颈和胸脯,怒火中烧,他放下洪高娃,冲着床上的浩海就是一鞭:“滚起来,该死的东西。” 这一鞭大概是太重了,抽得浩海一骨碌坐起,片刻的迷蒙之后,一下子清醒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已窜出大帐,纵马而逃。怒不可遏的额勒伯克汗率亲兵侍卫随后追来,浩海情知被抓的后果,懵懂中,竟弯弓搭箭朝可汗射去,想吓退追兵,阻止 追击。不承想,这一箭正中额勒伯克汗高高扬起正在指斥浩海的左手。额勒伯克汗见浩海 竟敢朝自己放箭,登时更怒,完全相信了洪高娃的话,指挥侍卫一顿乱箭将浩海和他的随从全部射杀,并将浩海的皮剥下来带回到洪高娃的帐中。 真实到来的一切比洪高娃设想的还要好,还要快。额勒伯克汗扬了扬血肉模糊的左手向洪高娃表功,洪高娃已换了一件整洁干净的黑色袍衫,发髻整齐如初,双目却充满仇恨、 愤怒和冷漠。 额勒伯克汗迷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见她用一只羊油灯碗接了几滴可汗左手滴下的鲜血,又从浩海的皮上刮下一层油,羊油、鲜血和人油,瞬间被点燃,一团火焰在碗中腾起,洪高娃跪下,向着丈夫死去的方向:“哈尔古楚克,我心爱的人,你死得冤,洪高娃没有挥刀上阵的本领,却取了黑心的可汗血,揩了进谗的浩海油,弱不禁风的一介妇人, 也报了丈夫的屈死之仇,你在长生天安息吧……” 仿佛那碗中燃烧着的,是额勒伯克和浩海。 激愤的洪高娃高高地仰起头,脸色苍白,碗中的火焰落进她的眼睛里,变成了两团燃烧着的愤怒的火,又喷射出来,喷向额勒伯克。 “鬼迷心窍的浩海虽巧语如簧,荣华富贵的可汗妃主虽然位高,又怎能动摇我对丈夫的爱呀,是我的容颜把他害了。如今,该死的已经死了,该流的血已经流了,像强盗和盗 马贼一样凶狠的、无情无义的可汗,来一个了断吧,做你的刀下鬼,也不会愧对我死去的丈夫了。” 额勒伯克汗大梦初醒,滴血的手在颤抖,扭曲变形的脸充满杀机。十几岁的小女子竟有这般心机,让他一步步自相残杀的表演如此精彩,又如此完美。看着滴血的手和浩海的皮,被戏弄、被嘲笑、被蔑视的羞辱随着体内奔腾的血液一股股冲击着头顶,浑身像着火一样热辣滚烫,他“嗖”地一下抽出了佩刀,架在洪高娃雪白的脖颈上,只要他轻轻一抹, 眼前这个心硬如铁的女人就随风去了,一朵灿烂的鲜花就在世间凋零了。那么,让她在长生天绽放,去伴那个死鬼哈尔古楚克吗?不,不能让她去!一瞬间,额勒伯克改变了主意。 要让她活着,做大汗的尤物,让她和哈尔古楚克永远阴阳两隔。 像浓云一样厚重的占有欲笼罩的同时,额勒伯克汗又不得不佩服起这个对丈夫一片忠心的女人:草原上死了丈夫的女人多了,又能有几人像洪高娃一样为复仇和可汗反目;还不是有了新男人就把死去的男人扔到脑后了;或许,她报了仇,泄了愤,没有别的奢望了, 接下来还不是对可汗忠贞不移吗? 看着一身黑衣、墨玉一样美丽、圣洁、高贵、冰冷的洪高娃,额勒伯克汗心软了,退却了,如潮的爱欲一浪浪袭来,美妙的设想一遍遍勾勒,瞬间的杀机转瞬就逃匿得无踪无影。一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荡人心魄的迷香的女人,一个多么魔障的、勾魂摄魄的女人, 这世间还有比和她在一起更美妙的快乐吗?没有了!和她相比,所有的仇恨都黯然失色, 所有的女人都暗淡无光…… 额勒伯克无奈地垂下头,收回凶狠的目光,收回架在洪高娃肩上的佩刀,沮丧而又满怀希望地走出了洪高娃的大帐。 面对洪高娃绝望的、置生死于不顾的复仇,额勒伯克汗表现出了少有的、不可思议的大度,以温情的近似讨好的笑脸和每晚频频相顾的爱意慢慢温暖着洪高娃那颗濒死的心。 另一方面,他还要费尽心机地尽快平复和瓦剌的裂痕。杀一个瓦剌头领,或许会有更多头领们暗暗庆幸,但这是借口,是他们生事的由头。汗廷和瓦剌刚刚结好又要升级的矛盾必 然会因浩海之死而不可避免,浩海的死会如一潭本不安静的池水又从天而降了一块巨石, 掀起轩然大波。果不其然,瓦剌一些部族开始借机闹事,过去就若即若离的君臣关系顿时 又紧张起来,大有举旗造反、攻占和林、杀掉可汗和洪高娃的气势,而蒙古本部对这种同 仇敌忾的气势却表现得出奇的平淡。 额勒伯克汗有些惶恐,深感孤立,思前想后,既要保住自己的大汗宝座,还要保住这千古绝世的美人,最佳的弥合就是姻亲关系。他向瓦剌解释为误杀了浩海,以藩王之礼厚葬;然后下诏将自己的爱女——十五岁的萨木尔公主嫁给了浩海的儿子马哈木。厚葬浩海和公主下嫁算是给了全瓦剌和浩海旧部一个交待。 浩海死后,浩海之子——年轻的部落头领马哈木人微言轻,且凭一部之力根本无法与汗廷抗衡,所以,他不得不接受了汗廷的“和亲”之举,到和林完婚。死了父亲而换来妻子,怎么听着想着都别扭,虽牙齿咬得咯咯响,但实力在那儿摆着,他还是默默地咽下了 这口气。婚后,便带着漂亮的小公主回到了自己远在北金山的营地,这一场因可汗杀弟娶媳、 殃及旁人的风波暂时平息了。 草原又一次暂时平静了。额勒伯克汗竟错误地以为天下太平了,带着怨妇般的洪高娃又过起了优哉游哉的抱得美人归的快活日子,对本部、对外部没有了一点戒心。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汗廷与瓦剌这一轮看似平和的交锋中,一直躲在暗处的瓦剌别部头领鬼力赤却看到了时机,看到了汗廷的外强中干,看到了蒙古本部在整个事态中的观望。 萨木尔公主走后的三个多月,鬼力赤率部突然杀进和林,以荒淫乱政的罪名杀了额勒伯克汗,把藏在本部的恩克汗的儿子坤帖木儿立为可汗,自己却将那仰慕已久的、像风一样传颂的绝世佳人洪高娃娶了过来,尽管她已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了。 洪高娃默默地承受着,为了她冤死的丈夫,为了她腹中的胎儿,她可以激怒额勒伯克 汗,以一死相拼;既然活下来,为了心爱丈夫的孩子,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美丽是女人的武器,用好了这件唯一的武器,她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久,洪高娃诞下一子,取名阿寨。鬼力赤待她还算不错,把洪高娃前前夫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惜,洪高娃的脸上又见到了久违的笑容。一晃两年过去了,作为丞相、 太师的鬼力赤和可汗坤帖木儿间矛盾不断,尤其看不惯坤帖木儿给他摆可汗的架子,还擅作主张地去处理各部事务。鬼力赤不再忍让,乘他出去围猎时将其杀死,自立为可汗,以洪高娃为汗后,再也不提大元的国号了,称起了鞑靼。 本雅失里虽然痛恨让他父亲失去汗位的美人洪高娃,但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洪高 娃,那个像仙鹤一样美妙、却又像秃鹫一样凶狠的女人。那时候,看着她在父汗身边飘着, 他的心里痒痒的,试图接近她,但都被她那愤怒的眼神击退了。直到有了撒马尔罕公主乌 云高娃后,他才渐渐将洪高娃忘却,而今,他当了可汗,有了三个漂亮的、惹人爱怜的女人,只要他愿意,还可以有更多的女人,但一想起那个美丽、冰冷、狠毒的女人在别人的 怀里,他的心里还是酸酸的、恨恨的。 往事如烟,本雅失里动了真情,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眼睛深处所蕴藏的凄凉、仇恨和坚毅,似乎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抹去。保奴儿轻轻推开他紧揽的手,用一块精致的丝巾为 他揩去泪花。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隐藏起对洪高娃的爱恨,回到眼前,备尝艰辛的他仿 佛还没有从过去的荆棘丛中拔出脚来,满脑满心的忧郁。 他又揽了揽保奴儿,声音更低了:“小宝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阿鲁台、马儿哈咱的迎立之功我永不能忘,可我的身上流淌着先祖成吉思汗和忽必烈大汗的热血,澎湃汹 涌,激烈壮怀,我有什么理由不恢复先祖的伟业,让成吉思汗的灵魂在我血液中复活?要 想做到这一切,就要拥有自己的威望、地位和人马,不能让别人长久玩弄于股掌之中。像 这样的大胜仗,我这个可汗都冲锋陷阵了,可分配战利品的大事,他们二人就做主了,无论我得到多少,我心都有所不甘。先祖定下的规矩,那都应是可汗的东西,分给臣下多少,他就拿多少,今天的规矩都颠倒了。我至少要留一半,我的万把人一下子不就几万了?保奴儿,黄金家族不强大,草原一天也安静不了,只有像成吉思汗那样,强势而起,在不断的征战中强壮自己,战胜敌人,才能使部众快快增加,才能打出一片新天地,让众部落 一一臣服,草原才会安定,你所说的平安才会到来。祈愿萨满神主,主宰世间万物的最高 神明长生天一定会圆我的梦。” “我给可汗牵马坠镫。”保奴儿认真地说。 本雅失里“噗嗤”一声笑了:“女人上战场,除非男人都死绝了,你还是踏踏实实在帐里做我的小宝贝吧!” 第34章 月黑夜瓦剌袭汗廷 青白天可汗杀明使(1) “我的太师父亲,我们断断续续已向西走了近两个月,天气凉了,不得不早作打算啊!” 失捏干和父亲阿鲁台在瑟瑟的寒风中并辔走着,议论着。 “鞑靼各部的男女老幼加起来已是近十万之众了,”显然,阿鲁台对鞑靼部的快速壮大非常满意,“我已筹划好了,就在这儿住下,你看,”他用手指着前面阳光下晶莹闪烁 的水面,“这里是胪朐河的上游,山峦起伏,坡地平缓,既避风又能收贮日头,是个过冬 的好牧场!再往前,是胪朐河的几个支流以及星星般分布的湖泊,水草丰美,山高林密, 估摸着一冬下来,大牲畜也掉不了什么膘。明年——,嗯,该是虎儿年了,我借猛虎之雄威, 正好大展宏图,明军不来则已,若敢来,草青马肥之时,以逸待劳,再杀他个片甲不回。” 阿鲁台捋着长髯,回头看了看望不到边际的长长的迁徙的人群、牧群和勒勒车队,很是欣慰。 “父亲,这儿离瓦剌很近了,不会有什么事吧?”失捏干的话打断了阿鲁台一直以 来的兴奋。征战三十年了,也许最近的几个月才是他三十年中最惬意的时候,下有众多部 属的拥戴,上有可汗的敬重,最关键的就是对南朝的那场胜仗,把多年来对瓦剌战败的晦 气、暮气一扫而光,使他的威望不仅在鞑靼部达到了顶峰,也使整个草原兴奋起来,大家似乎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草原的前景,一些百八十人的小部族纷纷前来投奔,鞑靼部呈现 了前所未有的上升趋势,每一个人、甚至各部的奴婢都对阿鲁台十分看好,高原上大一统 的局面好像马上就要形成了。 “不会的。”阿鲁台坚定地回答,“嬉戏于林中的告天雀怎敢和翱翔于长空的大雁斗架呢,再狡猾的狐狸也要躲避牧人的猎狗。我们击败大明十万大军的事,他马哈木早该知 道了,近十年或者二十年来,蒙古草原上也包括他瓦剌部,除了窝里斗一斗,得些连草原 狼都不甚满意的羊骨头外,还能有什么,他有过这样的大捷吗?没有,从来没有。只有我阿鲁台真正领会了成吉思汗的掏心之法,诱敌深入,端了他的指挥群,打蛇打在了七寸上, 任它的蛇身再庞大也没有用,这比木华黎将大金国的几千士兵诱进雪窝子还过瘾呢!识趣 的话,他马哈木早该送来牛羊庆贺一番,留着脑袋吃肉总比在草地里吃泥土好多了。” “萨木尔公主下嫁的这几年,马哈木安生了好一阵子,牛羊富足,马群肥壮,连毛发都越来越粗,儿以为,中箭的老虎还会跳起来伤人,何况那小子毫发未损只死了亲爹啊!” 失捏干觉得,几个月来各部的归附、众人的恭维,父亲还陶醉在胜利的睡梦里没有醒来, 若不赶紧叫醒他,一定会耽误大事。他是太师,是主管军政的枢密院知院,他要一直睡着, 整个鞑靼都醒不了。 失捏干继续敲钟,“父亲知道,”他不得不换了个话题,“从大明皇宫里传来的消息, 南朝皇帝听说丘福全军覆没,雷霆震怒,明年要御驾亲征呢!单一个大明虽不足畏,但这 两年,瓦剌和南朝走得很近,三部头领都封了王,也算是归降了南朝,我们若和南边打起 来,难免腹背受敌啊!” “哈!哈!哈!”阿鲁台一阵朗声地大笑,这一笑,是把几十年国事不利的屈辱都吹散的那种笑,是充满自信、自足和惬意的笑,也是对即将到来的任何威胁和挑战的不屑的 笑,连他胯下的坐骑都惊讶地回望,以为主人又在发布什么它不大明白的新指令了。 “孩儿这就不懂了,”阿鲁台意气风发,“狼群若能饱食终日,还会冒死和牧人争夺 羊群吗?大明皇宫里那么舒服的地方,那么多漂亮的女人,哪个皇帝愿意到这风沙大漠里 来?明皇帝不过是一时气愤,过了那个劲儿,气也就泄了。往前看看,汉人皇帝有几个愿 意带兵亲征的?少得可怜。若是遣大将来,绝不在话下,他的第一上将丘福都被我打败了, 诸将中还有比丘福更强的?还有谁敢北来?恐怕南朝武臣,人人都在为草原的寸草皆兵而 胆寒呢!” 他瞥了一眼失捏干,见他低着头,依然忧心忡忡,反劝道,“瓦剌和大明走得近这不假,他不图利又何必南拜?飘香的马奶酒他是舍不得白送别人的。往长了看,大明是我们共同的敌人,鞑靼、瓦剌虽也杀个你死我活,一旦大明打来,他一准不参战,一准躲在北 金山山顶的树上看热闹,梦想着两败俱伤他来坐收渔人之利。” 阿鲁台的分析虽是三十年征战经验的积累和总结,听上去入情入理,但也难免有被胜利冲昏头脑的骄傲情绪在不断发酵,失捏干不想再和他讨论了,说不通,但他内心里却加 了十分小心。他询问父亲营盘的位置和扎法,阿鲁台说:“我们部族的人马多,就扎在东南朝着大明边疆的方向;马儿哈咱在西面;可汗在最安全的北面,让也先土干离他近些, 靠东北一点;几部之间相距十几里,遇有急事就是个上下马的工夫。” 言毕,阿鲁台驻足眺望着远方成片金黄色的胡杨树林和满天的晚霞,心中也像眼前的千里原野一样空旷、平静、安全,似乎下一场巨大的胜利就在眼前,无论对谁。他说:“山坡上下和树林边的地势都不错,择地宿营,先把毡包搭好,把火生起来,老人、孩子恐怕早挺不住了,山下就是河,冬天凿冰都方便。”随即,阿鲁台就地宿营的大令传到了各部间。 漫长的、残酷的冬季转眼就到了。厚厚的、急速行进的黑云遮没了遥远的月光和星光,哈气成冰,夜色在凄冷的寒风中凝冻成尖尖的利爪刺向一切有生命的物体。异常寒冷和恐怖的草原,稀稀疏疏的雪花转而变成大片的雪片群魔乱舞般塞满天地之间。人们蜷缩在毡帐里仍抖个不停,羊栏里一片咩咩的畏寒求救声。西北边随风雪传来了一阵阵悠长凄怨的狼嚎,向黑黑的草原山谷四处漫散。 就在这疾风暴雪的日子里,意想不到的凶险随着飘飞的雪花骤然而至。狼嚎声突然停止了,工夫不大,一支千余人的马队裹着雪尘冲向了本雅失里的营盘,在距大营五里左右的时候,还是被本雅失里的流动哨发现了,哨兵迅速爬上一个土坎使劲吹起了牛角号,号音在飞雪的裹挟中传到下一个哨兵,继而传遍整个大营。一个身手敏捷的大汉纵马扬刀削 去了哨兵的头颅,随即大吼一声,径直扑向了本雅失里的营盘。 懒散了两个多月,侍卫们在睡意惺忪中仓促接战,尚未弄清怎么回事就被杀死在帐前, 但还是一批一批拥堵住了偷袭者的路。东面燃起了报警的火光,待偷袭者杀到大汗的中心大帐时,里面已空无一人。东南面传来了阵阵喊杀声,接着是东北和西面,估摸是援兵到了,只听一声呼哨,马队瞬间就消失在令人抓狂的风雪中。 小半个时辰,本雅失里大汗的营盘里留下了上百具尸体,大部分都是可汗的护卫亲兵。 “又是瓦剌,又是马哈木,这个狐狸、恶虎交配而生的不得好死的早产儿,我没有他这门子亲戚,我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本雅失里气喘吁吁,咬牙切齿,虽还没有发现偷 袭者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他就断定是他的妹夫——瓦剌部的头领马哈木向他伸出了魔爪。 天光大亮时,暴风雪小了,死去的士兵连同他们的热血都已经冻僵,覆盖在了茫茫的白雪下。本雅失里在也先土干和失捏干的陪护下回到营中查看。失捏干解释道:“父亲在安排营盘位置时,故意让可汗的营盘在北面,以避开瓦剌的风头,却不想他还是绕开了丞 相的大营杀到了可汗这儿,真是只狡猾的狐狸。” 本雅失里并不这么想,刚刚和南朝开了仗,他大明仓促间怎么会集结大兵来袭呢,偏偏你阿鲁台把自己的营盘扎在了东南,而让我和马儿哈咱去挡瓦剌,安的什么心?今天你算满意了吧?他满心的怨愤、满心的怒火,瞪着眼不说话。 失捏干又道,“可汗的大营今日再向东南移十几里,也先土干移营到大汗的西面,完全在我们的羽翼中,不信他马哈木还会来什么掏心法。” 掏心法是成吉思汗首创的战术,双方对阵、没有明显的优势时,就集中兵力直捣敌军的指挥中枢,谓之掏心术,且在他的征战中屡试不爽。今天,失捏干把掏心法用在了偷袭者的战术上,本雅失里更是别扭,更觉失捏干要把自己置于死地。 “移不移营是我自己的事,”他终于憋出了积怨已久的心里话,“太师父子安排得多周密啊,像星辰拱卫月亮,土丘拱卫大山,可汗还不是险些被敌兵掏心丧命?怎个移法我思虑周全了再告诉太师。今天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祭奠我那死去的亲兵侍卫。” 阿鲁台买他可汗的账,失捏干早就不耐烦了,马鞭一挥率部走了。也先土干夹在中间很尴尬,瞪着远去的失捏干,愣怔了半天道:“小子无礼,我去找他说说。”也带人走了。 本雅失里理都不理,兀自下马,走到一具冻僵的尸体前,费力地清掉士兵脸上的积雪, 泪水扑簌簌淌下来,又看了几个,都是同样的姿势。那是跟了他十年的好兄弟啊!一路西去又一路回来,只有他们才肯这样舍生忘死,为他卖命。看看他们的姿势,一个个都是面朝西面,面对暴风雪,面对凶残的瓦剌,选择了拼死的护卫,没一个是逃跑中被敌兵从后 面杀死的。他安排收殓遗体,搭起敖包,准备隆重的祭奠活动,让无所不在的长生天和万能的佛主共同保佑死者的灵魂别再受到风刀霜剑的搅扰了! 转眼间已是虎儿年的阳春三月,鞑靼部在大漠荒原的苦寒中度过了一个大战后丰足的冬季。可到了春天,却还没有一点春的迹象,广袤大漠上似乎还是一派酷寒阴霾的冬景, 雪地表面微微融化了一些,远望去,黑一块白一块斑斑驳驳,像疥疮一样难看。飓风依然如刀,横行无忌的白毛风个把月就横扫一次,刺骨的朔风扬起袒露在地上的雪尘、沙尘疯狂地肆虐着、咆哮着,一座座被西北风蹂躏得几近难于支撑的帐篷在痛苦中呻吟摇曳,哈 那墙嘎吱吱作响,简易围栏内呼号着瑟瑟发抖的羊群,除了呼啸的、肆无忌惮的、不肯退去的北风裹挟的羊群的哀嚎,草原上似乎又沉寂了。 忽然,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近了才看清,是阿鲁台在欢颜帖木儿等几个贴身亲兵护卫下迎着凛冽的寒风趋马飞奔,充满惬意。他们在一座坚固的大帐前下马,阿鲁台一个人进到了黑乎乎的帐里。 第34章 月黑夜瓦剌袭汗廷 青白天可汗杀明使(2) “儿阿鲁台见过母亲。” 帐内西坐的一个老者把一块羊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又喝了一口奶茶,才轻声说了句:“坐下吧。”她用一块布擦擦嘴,侍女明白了她已用毕早餐,便将剩余的食品撤下了。 帐里虽点了几盏羊油灯,刚进来时还是不大适应。阿鲁台眨眨眼,扫视了帐内,地上、床上倒还妥帖,一只烧牛粪的炉子立在帐中央,火势正旺,帐子并不觉着寒冷。一会儿, 侍女把两碗奶酒分别放在了阿鲁台和老太太桌前,老人慢吞吞道:“酒是蒙古人的朋友, 是将我们温暖于严寒中的圣水!喝一碗,驱驱寒。风里沙里的,我儿不易。” “男人的苦难是一样的,儿子还年轻,又是一刀一剑杀过来的,倒也没什么。”阿鲁台轻描淡写。 老额吉喝下半碗奶酒,皱了皱眉道:“这一冬还算是平平安安熬了过来,虽也有几场没膝的大雪,可下的工夫短,一天一夜就停了,长生天保佑,雪后又是几个响晴的好天, 没闹成大灾。有了大明那些士兵的尸体,狼群好像也没像往年那样来折腾马群、羊群。叫人揪心的冬天算是过去了,可这虎儿年的春天太不吉利了,又是风、又是雪的,草原的狼 群倒是好对付,南朝的狼群又怎么对付?你拧断了强壮者的脖颈,折断了威猛者的腰脊, 他们的主人是不是该找你讨债来了?” 老额吉头发花白,发丝干枯,一根辫子乱蓬蓬缠在头上,黝黑的满是皱纹的脸让人看不出她是六十岁还是七十岁了,右边脸颊两块很大的老年斑随着嘴的蠕动而闪动,人虽老了,头脑却清晰。一说起那个胜仗,她已由刚才的平静变得不安。阿鲁台成事之后,她也没有摆脱颠沛流离的日子,马背上的人,牛背上的家,哪如当年在大都时稳稳当当的日子, 虽说穷些却不用奔波劳碌,提心吊胆。 “看来母亲已知道了南朝北来的事。”阿鲁台见母亲语气低沉,呆呆的,有意让她轻松, 平淡地说,“大明皇宫里传回了准信儿,永乐皇帝亲率大军来征讨,这是儿所没有想到的。 蒙古人的酒宴怎会请草原狼来品尝?不管谁来,都叫他有来无回。” “蒙古谚语说,打铁的烤糊了围裙,这回是玩大了。”老额吉点点头又摇摇头,很显然, 她相信儿子的本领,但对儿子的话又不全信,尤其是阿鲁台不肯说出南朝几十万大军的事更让她不放心。打了这么多年了,有来无回的若是南朝,她又何故在这大漠里餐风宿露啊! 阿鲁台看出了母亲的心思,瞒是瞒不住的,索性实话实说:“估摸着南朝大军到胪朐河的时候应该是五、六月份,我们还有两个多月准备的工夫。儿考虑了一下,鞑靼各部大人孩子加在一起十万人,有战斗力的也不过三万人,人员上是没一点优势的;如母亲所料, 南朝皇帝亲征,我们很危险。这永乐皇帝不同丘福,从年轻时就驻扎在我们的大都城,他们叫北平,和我们打了无数仗,迤都山一战,神兵天降一般,母亲知道的,连平章乃儿不 花都降了,可见其谋略非凡。但我们手中的,不是木棍是马刀!豺狼来了,我们必须举刀。 阻断河水,冲碎巨石,海东青般英勇的猛士何惧热血洒地!儿正要和可汗去议论下一步的 战法,担心刀枪无眼,怕惊着老人家,所以请母亲先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沿着胪朐河向东 到兀良哈,朵颜三卫头领和我最好,他们会热情迎接、妥善安置您老人家的。” 阿鲁台势力最大,实力最强,一呼百应,叱咤风云,是鞑靼部名副其实的主心骨,但在母亲面前,他从来都像一头恭顺的羔羊,生怕她再受一点委屈。 “儿呀,我也听说了,”老额吉半闭着眼,慢条斯理,“这些年,大明皇帝也没少派人来,我老了,只想过几天安生的日子。”老额吉不说走与不走,却把话锋转到了安稳的日子上,几十年的颠沛,老胳膊老腿的,她真的太想平和了。 这么多年,她安分地守着迁徙中静默得近乎死寂的日子,她秉性不张扬,不好热闹, 也不和担着大事的儿子住在一起。几个侍女伴着,有时佝偻着身子徘徊在宽大的蒙古包里, 有时又懒懒地坐在包外的太阳下打盹,被岁月风霜磨皱的脸上因为心忧部落的安危又多了几道沟坎,花白的头发脏乱地裹在那颗毫无生气的头上。赶上春末夏初难得的无风而温暖 的日子,她就闭上眼,长久地坐在包前,让太阳温抚着,不知不觉中便一步步走回童年的梦里,许许多多的玩伴和唱歌的朋友在大都城那狭窄的街巷里欢呼雀跃。她对那二十年稳定又无忧无虑的日子充满了向往。 她出生在大都一个一般蒙人的家庭,因而也就有了更多底层的生活经历,蒙语、汉语讲得都很好,直到十六岁出嫁,有了二儿子阿鲁台后的二、三年才又像祖上一样开始了年 年马上常为家的逐水草的生活,东躲西藏,胆战心惊几十年,先是失去了丈夫,而后大儿子阿力台和女儿萨日朗竟在鞑靼部对大明边镇的一次偷袭时不知去向,她昼思夜想,两只眼睛险些瞎了。 “是儿的不孝让母亲吃苦了!”阿鲁台很惭愧也很无奈,毕竟,他的头上还有一个可 汗,有些事并不是他能完全左右的。“母亲,儿也不愿用蚂蚁般的百姓去对抗火和石头一样的大兵。刀砍在人的身上,这个伤痛永远都要留下。大明几十万大军汹汹而来,不杀个天昏地暗焉肯罢休?无论是胜是负,打了这一仗,容儿慢慢考虑‘安稳’的事。” 胜了,皆大欢喜,那一番景象他已经看到;败了,众叛亲离,那一番败亡之象他不敢想象。按他最初的想法,再积蓄五年乃至十年的力量,先灭了瓦剌这条最大的草原狼,各部还不望风而下?但本雅失里志在夺回黄金家族失去的江山,夺回忽必烈大汗建造的世上 最美、最豪华的大都,甚至还要恢复成吉思汗的伟业,操之过急且又迫不及待,最要命的 还是他的志大才短。既没有实力,还要端大汗的架子,用一条狗来讥讽堂堂大明的使臣, 使臣安能不恼?于是才有了接下来的鞑靼之大胜和丘福之巨败。他阿鲁台的计谋对付丘福 不在话下,对付南朝皇帝,他是一点底都没有。各部族的想法也不一样。 几年不打仗, 人和牲畜全都多起来,草场就要扩大,就难免征战,部族内也不惜拼个你死我活。他也时 常规劝属下不要招惹南朝,安安静静在边镇做好茶叶、粮食、布匹、丝绸等以物易物的交 易。可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偏偏觉着交易吃亏,总被汉人戏弄,三下两下说岔了打起来, 就把一条街砸了、抢了,甚至把个小镇都抢了。虎视眈眈的南朝边军焉能坐视不救?冲突不断,这仗也就不得不打下去。 牛儿年春天,本雅失里的部曲数百人袭破了兴和附近的一个小镇,还未得手,就被兴和守将王唤的边军团团围住。王唤久在边镇,嗜杀成性,又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一伸手竟杀了鞑靼几百人,只留几个割下耳朵的活口回去给可汗交差,并上报朝廷说鞑靼部袭 边。永乐遂派使臣郭骥到漠北诘问本雅失里,本雅失里正为失去几百人光火呢,他的一人 一马都来之不易啊!到来的郭骥正成为他的出气筒。 明使一进帐,本雅失里就傲慢地甩了一句:“这么好的酒宴怎么放进了一条南边的狗 呢?” 郭骥腾地变脸,片刻工夫平静下来道:“我大明皇帝屹立山巅,俯视万邦,大千世界 一览无余,既是到狗国出使,当然会遣我这个走狗来了!” “你——”本雅失里以逸待劳,早设计好了讥讽明使一番后也割了耳朵放回去,羞辱羞辱南朝皇帝。可没打着狐狸先惹了一身骚,“来唱歌的就是朋友,出言不逊的就是仇敌, 长了毒牙的恶蛇,还想活着走出大帐吗?” “哈!哈!哈!”郭骥一阵大笑,高大的身板屹立帐中,看不出一丝文人的柔弱,“歌唱给朋友,唱给狗群它也听不懂!连成吉思汗都说了恩之以恩,德之以德,你连最起码的恩德都不懂,真污了你那顶可汗的帽子,玷污了黄金家族的名声。羊入狼群,贪生怕死也没有用啊!” 随着通译将话译过去,本雅失里君臣炸窝了一般:这边喊,哪儿来的鸟儿啊,越听越像个恼人的乌鸦;那边说,割了他的舌头,看他还能不能口出秽语。最按捺不住的还是本 雅失里,做可汗虽受了不少窝囊气,却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拉出去,”他有些声嘶 力竭,“先割了他的舌头,再一刀一刀像切羊肉一样切了他,让他那肮脏的污血流入草地, 让他那可恶的魂灵不复存在!” “本雅失里大汗,那我可就活着走出你的大帐了。”郭骥转身,还不忘讥讽对方。从外面赶回的阿鲁台一看情势不好,要惹祸,忙说:“杀一只进圈的羔羊还不容易?大汗, 使臣不能杀,刀扎进水里不会有痕迹,若砍在人的身上,这伤痕永远褪不去。杀他一人是结怨南朝,这份仇恨的种子就永远种下了。” “他南朝高高在上,何曾把我当朋友了?打打杀杀几十年,何在一、两次仇杀,再说, 他杀了我几百人,还要向我问罪,天理何在?” 阿鲁台心中未免失望,是打了几十年了,可这几年不是有了使臣,有了和好的态势了? 再说,又有多少人马能和大明拼杀呢?眼下只说杀人,怎么不问为什么,一进门不骂人家是狗,焉能引出一堆自取其辱的话?但他不能质问可汗,还是耐着性子道:“可汗,当年 的花剌子模若不是杀了我大蒙古五百出使的和平商团,成吉思汗不会动大兵,它也不会亡国。明使来了,正事没说呢,先斗起嘴来,脑袋一热,就要杀人,一连串的麻烦从此就要开始了。” “他就是灭了我本雅失里,南朝的使臣我也杀定了。” 就这么一个荒唐的怒杀来使的举动,直接导致了明初继蒙元反扑、明太祖数度北伐后,明成祖永乐皇帝的数次北征,直接导致了莽莽荒原中蒙汉将士此后几十年、几十万白骨的 流落和无数荒坟野冢的错落。人一旦被突涌心头的气愤所裹卷,就会失去理智,失去智慧, 会把自己当成世界上最强大的人,无所不能。后果真就不堪设想了。 当大明派十万大军征剿的时候,阿鲁台却一反以往的谦恭避让,不再退缩,步步设谋,全歼敌军。之后,他的确是有些轻敌了,遭了瓦剌的算计,今天又不得不面对大明皇帝的 几十万大军。他非常理解母亲的心思,也知晓草原上每一个老人的心思,扑腾了一辈子, 老了老了就想过几天安稳日子。但他更知道,这些经年累月都和狼打交道、骨子里渗透着 狼性、血液里奔腾着马蹄的部属们,争斗厮杀已成为一种天性,成为家常便饭,无论胜负, 他们都愿闻到那种血腥味,除非天下已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他本人又何尝不想这样,只是 比部属们看得远一些罢了! 老太太明白,想从儿子那儿得出个令她满意的答复怕是太难了,索性道:“我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太大的颠簸了,让南朝俘了去你的脸面又难看,过几天,白毛风停了我就走, 慢慢悠悠地走,记着,一个兵我也不要。” “儿谨遵母命,让母亲悄悄走,慢慢走。”但他还是为母亲安排了护卫人马,只是远远地跟着。 第35章 分兵三路鞑靼诱敌 御驾大漠永乐抒怀(1) 离开母亲的营地,阿鲁台赶奔本雅失里营地参加会议。自上次被瓦剌偷袭,可汗向东南移营,又增了不少侍卫和暗哨,显然是比以前森严多了。来到大帐前,见是太师,立即就有人往里面通禀,阿鲁台也跟着走了进来。 人已到齐,十几盏羊油大灯把帐内照得通明瓦亮,上好的织金红地毯铺满地面。胪朐河大战后,无论移营到哪里,本雅失里都要把成吉思汗的画像挂在身后,既在群臣面前显示自己身份的尊贵,更重要的,是求得先祖的时时庇佑。他朝帐内扫了扫,帐内的气氛再也不似过去那样轻松,相反,已满是凝重、窒息的严肃了,谁也不说话。丞相马儿哈咱已在可汗的左下手坐定,阿鲁台给可汗行了礼,和周围人打了招呼,便在右手坐下来。也先土干坐在了他的下面,失捏干在丞相下手。 “各位臣下,”本雅失里故作镇静,“南朝皇帝带几十万人打来了,不用两个月,他的前锋就会和我们接战,草原上都在盛传南朝皇帝如何厉害,还有些混乱和恐慌,过虑了! 来十万,我们叫他片甲不还;南朝皇帝自己来受死,诸位得合计合计,看看给他怎么个死法。” 也先土干还遗憾在去年的胜仗中,并没把南朝皇帝放在眼里,他说:“去年的一仗我是窝囊透了,你们几位像砍树一样杀了个痛快,我却只看了热闹。这一次我要作先锋,和大明皇帝过过招,让他的奇厚的脸皮和聪明的脑袋一同滚到草丛里去喂蚂蚁。” 马儿哈咱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很不以为然。 也先土干三十多岁的年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一个典型的蒙古大汉。鬼力赤当政时,一直在大明边境上单独活动,得机就掳掠一番,不想被鬼力赤从背后袭击,损失巨大, 远远地躲到斡难河去了,最近两、三年才归属到本雅失里帐下。 “脑袋硬不过石头,露珠经不住太阳,雏羊再勇,也当不了头羊。”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地迎合可汗,阿鲁台很不高兴,南朝皇帝率几十万大军亲征,他看到了事态的严重,没好气地甩了他一句。 也先土干忽地站起要和他辩驳,被本雅失里用眼神止住了。大敌当前,汗廷最重要的君臣意见不合不是好事。阿鲁台自知言重,低下头,琢磨着如何转圜,这当口,君臣不拧成一股绳,一点胜算都没有。 丞相马儿哈咱道:“大元的列祖列宗,马上得天下,马上治天下,就靠这四只马蹄征服了全天下。成吉思汗六十岁还西征呢,放马出征再平常不过。中原皇帝也想学我们先祖, 怕是学不来。连那洪武皇帝自己打的天下,也是遣大将出征,他则龟缩在京城里不肯露头。 这永乐皇帝一准是疯了,疯马疯牛都不好治,何况疯人?还带几十万人,是我们将士的十几倍,更不好办了。我虑着先避避风头,不要一见猎物就放箭,惊扰了对方,我们反而会 受伤。人马少,就把广袤的草原优势发挥出来,拖着他在黄沙草窝里打转转,热浪般的白 昼和冰冷的黑夜,一定会使明军疲惫不堪。待他深入大漠腹地粮草不济、人困马乏、甚至 不辨东南西北时,我们再来一次前后夹击,轻则杀他个大败而回,赶好了,要能把那皇帝 抓了,南朝的天下就是我们的了,可汗又可以回大都,不,这次是去南京好好享受一番安 逸了。” 老岳丈的话点燃了本雅失里的兴奋点,一个更大的胜仗就要到来,一片光明的前景就在前方,大帐里轻松起来。本雅失里平时不愿听马儿哈咱说话,处处都觉得这个老家伙在和自己作对,甚至还派出个女儿来监视,但今天的这番话,他实在是太受用了,早忘了去年的忧虑了。遂一撸袖子,站起道:“丞相一番高论,倒让我看出了南朝的破绽,就像围 猎时用一群弱马引诱群狼进雪窝一样。我们备足粮草,用很少的人引他们进大漠,拖疲拖 垮后再一举围歼,到那时,大家就可以杀奔南京,享受一下明皇宫里如云的美人了。” 除了阿鲁台,在场的人都笑了,阿鲁台皱着眉头一直不动声色,他彻底清醒了。去年那么大的胜仗,鞑靼部在草原都有了望风归附的威望时,瓦剌都敢来偷袭。胜仗、荣耀只代表过去,面临南朝的几十万人,绝不是借牛儿年之威一鼓作气再打一个伏击那么简单了。 “丞相的谋划不错,难道太师不赞同吗?”大战在即,作为主心骨的阿鲁台一直不说话,倒让兴奋中的本雅失里坐不住了。 阿鲁台摆摆手,额上的青筋鼓凸着,一蹿一蹿的,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道:“千百年来的计谋屡试不败,也要分人啊!再来一个像丘福一样的蠢材,大家只管放开舌头说话, 放开嘴巴畅饮。可永乐皇帝不是那样的人,说他是天上的日月也不为过。我也算是和他交过手吧。大元退出大都的第二十三年,我在平章乃儿不花帐下听令,就是这个皇帝,当时的燕王,顶着蒙人都惧怕的暴风雪,急行数十里在迤都山将我大军团团围住,平章不得不投降,我乘乱悄悄逃了;我去兀良哈,三卫头领跟我说,他和他侄子争皇位的时候,起兵时只有区区八百将士,硬是把掌控全国百万大军、无数粮草的侄子皇帝打败了,自己当了皇帝,可谓是知兵善战,英勇无敌,非同寻常啊!” 阿鲁台的一瓢冷水,一下就把本雅失里君臣志在必得的激情浇灭了,一个个低头不语 了。好半天,本雅失里道:“去年庆功的时候,我就提醒诸位提防着南朝报复,都不以为然, 快杀到眼前了,还没有个御敌的好主意,我要是有成吉思汗帐前的四大将,何至于……” 嘿!又成了可汗料事如神了。也难怪失捏干等年轻将领看不上他,别人说风的时候他来风,说雨的时候他随雨,只是大言不惭地要恢复祖业,除了一堆对付女人的花花肠子, 甭说远见,关键时刻,连一句好话都不会说,我们不如四大将,可你是成吉思汗吗? 失捏干厌恶地看了本雅失里一眼,嚷嚷道:“蒙古人的马刀从来不是吃素的,拼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父亲说怎么打吧!” 也先土干也觉出了事态的严重,便把目光投向阿鲁台,表示出了难得的听从和信任。 阿鲁台说:“丞相的计策我深虑过了,人马不占优势,我们没有别的,草原广阔,诱敌深入是求胜的唯一可能。关键是怎么个诱法。过去是弱马诱狼,对付这个永乐皇帝,恐怕不行。要走一步险棋,就看我们有没有胆量来走。” 阿鲁台扭过头,殷殷的目光望着可汗。本雅失里立即明白了,霍地站起,尖酸刻薄的大脸上多了几分血气,横眉冷眼道:“夺我江山的是南朝,杀我子民的是南朝,迫我回大 漠荒原的是南朝,此仇不共戴天,长生天可鉴,为了祖宗的大业,舍下性命都可,何惜冒 险?太师尽可说出谋略,自我以下绝无二话。”言毕手按刀柄,站在座位前,环视一周, 一副慷慨赴死的气概。这种气概,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家纷纷站起,一个个壮怀激烈,像马上就要拼杀一样。 阿鲁台也慢慢站起来,被眼前的场景感动了,目光中闪着泪花,这不正是他所需要的气势吗!奋不顾身,勇而驱前。去年的胪朐河战前,他设计引诱明军,有些人心里还不服气呢!面对着今日更严峻的态势,当年圣母阿阑豁阿“五箭教子”、教育兄弟团结的故事好像又重现了,虽说是以弱对强,他的信心又坚定了几分:“一斧砍不倒合抱的大树,一 口吃不掉整只羊腿。圣母的心明如日月,宽如大海,一根箭很容易折断,一捆箭又有谁能 折断呢?有了可汗的大智大勇,有了各位的勠力同心,敌人的鲜血一定会流成整整一条斡 难河的。” 阿鲁台稍微顿了顿,稳了稳情绪,示意大家坐下,继续道,“正如丞相所言,不要一见猎物就开始放箭,要收缩包围圈,等待一箭毙命之机。我意兵分三路,第一路是可汗。 他的目标大,最易吸引明军,把所有的仪仗都摆出来,丞相率部众相随,虚张声势,似乎整个鞑靼部都随着可汗呢!拖着大明几十万人在大漠里狠转他一、两个月,相机而止,听我号令反击。我率本部作第二路,人马东去;也先土干率本部人马西去,作第三路;待明军被可汗拖到大漠里,我们两路则从东西尾随在他后面,待他疲惫不堪、人困马乏之时, 寻找有利地势,三路夹击,大明皇帝一定是有来无回了。” 众人齐声叫好。 计谋不错,实施中即使不出差错,也很难说再有去年那样的大捷了,阿鲁台虽把大家的情绪调动了,而他自己的心里却没有底,更不敢表现出来,遂进一步叮嘱道,“南朝几 十万人压过来,像急驰而过的黑云,更像瞬间砸向头顶的冰雹,只走上一遭,我们的帐篷 车马也得叫他们踏平了。不使敌疲惫至极,一战而胜就难了,大汗一路的担子很重。虽有 胜算的把握,却无胜算的必然,列位万不可掉以轻心。回去后,按方才确定的方向,安排 老幼、女人先走,精壮分成几个梯队撤走,千万注意,一定给敌兵造成一个仓促分裂、各 自逃命的错觉,造的越像,就越易胜利。” “报可汗和列位大人,大营西三十里发现小股瓦剌骑兵!”事情紧急,一个侍卫不得不闯进大帐禀报,众人的神经立时紧绷起来。 阿鲁台似乎早已料到:“趁火打劫的来了,也先土干保护好可汗,丞相守住大营,失捏干,带卫队亲兵跟我走。”说罢,给可汗施了一礼转身走了。 塞北二月,寒风凛冽,干冷刺骨。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清晨时才渐下渐止,零零落落的村庄、高高低低的山岗、树丛都显得朦朦胧胧、绰绰约约,漫无际涯的旷野高原在一片银白色的世界中随山势的起伏欢腾涌动,西北风摧打着雪旋从山头掠向山谷,为这山舞的涌动推波助澜。 “冬景肃杀,玉宇琼楼,银装素裹,别是一番风姿啊!”永乐纵马挥鞭,抬眼远眺, 迎着雪原上扫来的寒风,惬意地说道。 “皇上的身后是几十万大军,戎马倥偬,雪域美景也令陛下这等感慨,倒像是李太白一样的诗人了。”翰林学士胡广赞道。 永乐一笑:“朕何曾没想过做个诗人逍遥自在?但朕的志向不在那儿。做燕王的时候, 每日只想着遵从父皇的教诲,卫国巡边,保一方百姓平安。做了皇帝就更逍遥不成了,南有交趾扰攘,东有倭寇犯边,西北有残元虎视眈眈;再加上各地水灾旱灾,百姓饥馑,官员贪渎,百事千事萦绕心头,有时竟至彻夜不眠。到了塞外,融入这风雪中,才有了几许轻松。” 第35章 分兵三路鞑靼诱敌 御驾大漠永乐抒怀(2) “让陛下如此操劳实是臣等失职。”右庶子杨荣忙把话茬接过来。永乐刚要说什么,右谕德金幼孜道:“皇上请看,前面的山陡然间拔地而起,似一座孤峰插入云端,煞是奇特。”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座大山突兀而起。 “哦 ! 我等已到鸡鸣山下了,鸡鸣,鸡鸣,鸡鸣山可是个有典故的‘名’山啊!”永 乐一捋长髥,见大家在殷殷期待,遂侃侃而谈,“唐初年,突厥屡犯中原,掳掠百姓,生 灵涂炭。唐太宗率大军亲征,曾驻跸于此。天光渐亮之时,山上传来雄鸡报晓之声。太宗 大喜道,祖逖闻鸡起舞,志在北伐,戎狄丧胆。朕此时闻得鸡鸣,与暮鼓晨钟何异?便挥 大军拔营启程,一举而大败突厥,鸡鸣山由此得名。” 说着唐太宗闻鸡拔营、得胜还朝的故事,望着巍峨的鸡鸣山,永乐忽地有了到山上一游趋吉就吉的冲动,“勉仁,告诉中军清远侯王友、安远伯柳升,大军继续前行,胡广等 随朕登山一览。” 杨荣应了一声拨马要走,忽觉不妥,言道,“皇上,雪后初霁,山路陡滑,还是……” “观路上山,不能至山顶,至山间也可。”永乐答道。随即,和胡广、金幼孜及数百侍卫拐向上山的路。胡广让张杌、腾定率几十个侍卫在前探路,一旦危险立即停住。 登高远眺,一番居高临下、惟余莽莽的冰封雪景,任是谁也心旷神怡。刚刚开始爬山,永乐就兴致大发,马鞭一挥,又讲起了此山的典故:“鸡鸣山不但有太宗的传说,山中寺 院的历史还可以远溯北魏,那时候,方圆几十里的善男信女都来山上顶礼膜拜,祈求平安, 几百年来兴盛不衰啊!我等目之所及,坐落于山腰间半隐半现的是唐永宁寺的旧址。除了 唐太宗,北魏文成帝、辽圣宗,甚至元顺帝都以此山为奇山,以登山观寺、饱览远山近景 为乐事,朕今日至此,焉能不登?” 出居庸关不久,永乐就甩了大辂,和文臣武将一起乘马前行。他爱骑马胜于乘辂,一则便于和臣子们交谈,二则更便于饱览沿途的风光山色。他也和太祖一样,担心承平日久, 文恬武嬉,没了斗志,便屡次下旨武将一律不得乘轿,文臣必须学会骑马。所以,明前期, 整个社会的风气是尚武的,武臣的品秩、地位都高于文臣,文臣骑马是很普遍的事,不像某些影视作品里描述的那样,文官们整日里八抬大轿伺候着。 上有皇上的旨意,下有风尚的左右,很多文臣无论在京师还是走州去府倒觉骑马既风光又便捷。 金幼孜轻轻一夹马肚,凑近永乐:“皇上,这儿好像是城墙旧址,莫非有人在此建城吗?” “大城倒没有,一个不大的酒坊而已。”永乐早年在边塞活动,又善于学习,于边疆的山川地理、风土民情了如指掌,在经史子集们都装于心中的文臣面前,他很乐于将自己的所长表现出来,而这些恰恰又是文人们所欠缺的。 “你们应该知道‘雁臣’的故事。北魏的大臣因起于迤北,占据中原后并不适应这里 的气候,故冬季寒冷时南来避寒,夏季炎热时又常常北去避暑,像大雁一样寒去暑来,所以被称为‘雁臣’。元朝君臣更是如此,夏季受不了大都的酷暑,五、六月份就要北走回 上都开平避暑,元人又嗜酒,就利用这山顶山寒水冷的条件,建了一座酿酒坊,回去时带 足一个夏季的酒,你说的城墙就是当年酒坊的旧址。” “皇上的学问不仅在书本上,还在军旅中,在对塞外山川地理的熟识中,臣等真是自叹弗如啊!”胡广借机奉迎道。 “又在拍朕的马屁了。”永乐嘴上这么说,心下却受用,扫了他一眼,说道,“光大善书,幼孜善写,勉仁善言,论书本上的学问朕远不如你们,方才所言都是年轻时巡狩塞外所触所感而已,一个塞上的藩王,若不能知晓当地的风土人情,山河走势,又怎能打仗?” 几个人说着已到了半山间,杨荣也完成任务跟了上来。盛唐时的永宁寺旧址和欧阳玄碑披着残雪孤立在瑟瑟的寒风中,残垣断壁,凄冷破旧,让人伤感。寺虽不大,那也是盛 唐击败突厥的见证啊!如今,突厥已飘忽得无影无踪,寺也坍塌了,它的使命完结了,建寺的大唐也早被雨打风吹,不知去了哪里。 永乐叹了口气:“唐太宗虚怀纳谏,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故事传诵了几百年,终不能逃脱‘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周期,约三百年的唐王朝也不算短了。朕不信什么 长生不老,也不信千朝万代,惟愿你等好生辅导皇太子和朕的长孙瞻基,后世出几个贤明 之君,朕愿足矣!” 胡广、金幼孜、杨荣慌忙滚鞍下马,叩道:“谢陛下信任,臣等殚思极虑,在所不辞。” 上山的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陡,再加上积雪,十分难行。张杌回来禀报,永乐也不勉强,遂带着众人慢慢下山。望着莽莽雪原中长龙般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的铁骑人流,欣赏着旌旗招展、戈甲映日、浩浩荡荡的大军,永乐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忽听金幼孜道:“‘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唐边塞 人的诗真是身临其境的有感而发啊!” “幼孜此言差矣!”永乐笑道,“王昌龄不过出生在山西,最远到阳关以外,对边塞大多是一种想象、向往的赞美,那又算得了什么?陆游、辛弃疾更不过是在梦中抵达罢了, 说起切身的感受还不如随朕亲征的你们,要到胪朐河、斡难河。数百年后,文人史家的笔 下,你们大漠风光的感怀诗会更壮美。” 金幼孜白净的脸上泛起红晕。羡慕谁,皇上说得对,羡慕自己,每一个人的每一步都在书写历史,描绘壮丽,镌刻豪迈。 “雪满弓刀的文人想象倒也贴切,然塞外风光不仅是充满悲壮的马革裹尸,也有金戈铁马掩盖下的丝丝柔情,还有滴水成冰人面兽脸的无奈。”永乐陷入了对这种无奈痛苦的回忆中,“严冬的酷寒摧毁了女人美丽的容颜,大块大块的冻疮叫人惨不忍睹,涂上羊血 就好一些,可涂上羊血的脸又是个什么样子;盛夏的蚊蝇无孔不入,叫人防不胜防,连凶猛的狼群也被他们搅扰得莫可奈何。吸足狼血的蚊蝇也像是有了狼性,对付起人和牲畜来 就更肆无忌惮了。六、七月份是草原最美的时节,也是蚊蝇最凶猛的时候,你们很快就有 所体验了。”永乐慢慢道来,言语沉重,是经验,也是经历。对他征伐的这个以游牧为生 的民族,说不清是怜悯、同情还是无奈。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众人默默前行了好一阵子,永乐才又拉开了话题,“陆放翁的话不错,幼孜一定不虚此行,可以有一些东西留给后人了。” “臣不会辜负陛下教诲的。”受到皇上的鼓励,金幼孜很激动。的确,皇上和大军每一天的行踪以及他的感怀,他都小心翼翼记下了,是在记载历史,记载一个王朝的蓬勃, 记载一代明君的作为,书成了,还就叫《北征录》,后世长于深宫里养尊处优的皇帝们偶 然翻看到先帝不辞辛苦的远征,难道不会有一些感怀吗! 永乐也不再说什么谦辞,在他的眼里,他们是一群比自己小得多的侍从文臣;在荒原大漠的怀抱里,他们是没有长硬翅膀的雏鸟,需要反哺和灌输,需要风雨和阳光。长相知, 不相疑,拨动心弦的交流又拉近了君臣间的默契和情谊。所以,无论他晚年多么狂躁和暴虐, 胡广、杨荣、金幼孜始终是他信任的左膀右臂,虽不能言听计从,但也绝没有置之一旁。 “皇上,这一片沙城该是元的中都了吧?”杨荣只是听说过元朝有个中都,具体情况却无从知晓。众人朝着前方望去,似是而非的、沙丘的城垣中,隐隐约约的宫殿群落依稀 可见,颓废的中心殿、城门、宫墙静卧在一片残雪消融的半明半暗中。房屋倾圮破败,越 冬的荒草七零八落,汉白玉的石雕,半截半截的石碑,横躺竖卧在草丛中。 永乐点了点头。 “臣前年奉旨到甘肃协助宁远侯何福处置鞑靼部落归附事宜,曾问起过,但也说不清怎么就冒出一个中都来。” “这个,朕知道一些。众所共知,成吉思汗时,在和林建了一座都城,后来蒙人都叫 它老都或故都。游牧民族重游牧、重帐篷而不重城池,因而其规制也不很大。元世祖的时 候,在蒙哥汗建都的开平即位,又觉对南宋鞭长莫及,听从谋臣刘秉忠建议,便在北京建 了一座大都,那以后开平就改叫上都了。到了元世祖曾孙元武宗的时候,突然下旨在大都和上都间建了这座中都,但他命短,随着他的离世,只建了四年的都城也就是宫城刚刚有了眉目,就这样搁置下来。他以后的几个皇帝竟对此毫无兴致,元亡也就荒废了。至于他 为什么要建,没人说得清楚。” 众人频频点头称赞,夸皇上是个活地图。年过半百的永乐乘马走在瑟瑟的寒风中,指点江山,谈笑风生,兴致勃勃,和侍臣们谈论着沿途的风土人情,如数家珍一般,不得不 让众人佩服。寒风抖动着他的长髯,眼前时而飞过几只觅食的麻雀。他抬起头,眺望远方, 若有所思,轻声叹道:“元朝强盛之时,疆域之大远远迈越前朝,中都以北数百里都是民 居,既有辛勤耕作的汉人,也有马背上的蒙人,宽阔的驿道从大都通向四面八方。往北, 由大都到中都,由中都到上都,再由上都到故都和林,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那是何等风 光?转眼之间,舞榭歌台,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如今人去物非,万里萧条!” 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没了民居,没了店铺,没了官衙,再没有了来往在驿路上摩肩接踵的人群了。如秋后的落叶,在一阵阵寒风中,飘飘零零,不知去了哪里。 说到动情处,众人默默不语,好半天,只听皇上继续说,“朕何尝愿意大动干戈?即位以来,派过多少使者,说过多少相安互市、以利百姓的话,鬼力赤不听,本雅失里还是 不听,似是不掳掠不足以饲其欲;不杀人,就不足以尽其兴。更可恶者,朕派去的是和平 的使臣,他却以极刑杀了,这不是向大明宣战又是什么?丘福无能,又让他卷了朕的十万 大兵。剜心一般痛,今日,朕就应这个战,见识见识本雅失里和阿鲁台的本领。” 杨荣拱拱手道:“皇上,除恶务尽,要打,我们就灭了他,赶跑的狼聚集了更多的狼还会再回来,还会再扰我边鄙,殃及黎民苍生。” “勉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太祖皇帝灭亡元朝,赶走元顺帝,绝没有灭绝元室的 意思,俘获的元宗室后裔,愿北归的遣返,愿留下的优以礼遇,封以爵位,以示上苍好生 之德,不是连元太子买的里巴剌、也就是额勒伯克都遣回了吗?朕承太祖之意,也无赶尽杀绝之举,只气他不知天高地厚,想狠狠地教训教训。” “皇上仁厚,站得高,看得更远。”杨荣打心里赞道。 四月初的北国依旧凉风习习,冰雪已基本消融殆尽,万木还没有吐绿,连绵不断的荒山秃岭和大漠狂沙的真面目开始显现出来,西望苍穹,永乐感慨万端:成吉思汗兵马所及 无不纳首称臣,后来,他把这广袤的草原荒漠封给了他的四个儿子,陆续建起了有名的四 大汗国。可后世子孙为水草、牲畜、财帛、人民所诱,汗国间战事不断,蒙古人的强势很 快就在兄弟阋墙的战乱中灰飞烟灭了。 今天,本雅失里在刀光血影的可汗更迭中做了蒙元鞑靼的可汗,倚仗阿鲁台、马儿哈咱等又来跳梁。永乐断定,本雅失里的可汗也做不长,草原上奴大欺主的态势已经形成, 不是阿鲁台最终忍不了撵了他,马哈木也会找机会杀了他。 第36章 走千里败将报凶信 策轻骑皇帝遣追兵(1) 又是近两个月的跋涉,永乐的大军终于走进了草原的绿色里,也走进了敌人的心脏里。 他和杨荣正说着什么,前面一匹快马飞奔而来。 “禀皇上,前哨刘江刘都督已抵胪朐河,在河谷搜索时俘获了鞑靼的游骑才知道,听说皇上率几十万大军御驾亲征,本雅失里竟不知所措,想拉着阿鲁台一起去投瓦剌,阿鲁台不肯,还说西去了必死无疑,君臣意见不一,本雅失里北往,阿鲁台东奔,各率所部分别逃了。” 是骠骑将军薛禄自前哨回来禀报。 “不知所措?两个方向,莫非是阿鲁台的诡计不成?”永乐心中立时打了个盘旋,满怀狐疑地问,“还有车辙印吗?乱不乱?” “我们在方圆十几里的地域内仔细辨认过,车辙印已模糊不清,依稀可见的,是三个方向,开始混乱而后就不乱了。” “诡计!”永乐暗骂了一句,“令前哨就地扎营,多派斥候走远些搜寻,朕赶到时再做定夺。” “遵旨。”薛禄叩头,飞身上马而去。 想想丘福的孤军深入,永乐已有了主见:“传朕旨意:宁远侯何福、武安侯郑亨的左右哨,宁阳侯陈懋、广恩伯刘才的左、右掖加速前进,渡胪朐河后扎营,中军随朕同进, 以随时遇敌布置各营守卫。” “遵旨!”小太监马云打马而去。 刘江的前哨摆开了迎敌的阵势,陈懋、刘才的左、右掖也在后面拉开了掩护的架势。 胪朐河还没到盛水的季节,明军很快渡河,前锋在前,中军居中,左右哨在前面两侧,左 右掖在后面两侧,分六大块稳稳扎住营盘后也没见敌虏的踪迹,漫山遍野的荒草中,见到 的只是胪朐河两岸被群狼啃食过的累累白骨,永乐不禁潸然泪下,传旨各营祭奠去年阵亡将士,申时请主将到皇上行辕议事。 永乐在王友、杨荣等陪同下,在丘福前锋被围的地方开始祭奠。这是他一贯的做法,不管战事多紧,只要是旧日的战场,他都要深情、真情地祭奠一番,既表达对亡人的哀思,又是对将士的勉励,靖难时如此,今天也一样。师直为壮,哀师必胜!他信奉这一点。 那堆燃烧的纸钱,越烧越旺,燃尽的纸灰飘飘忽忽,打着旋,飞向远方,似是飞到了阵亡将士的手中。永乐随风低头伫立默语:“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 愤愤然间,又诵出一首诗来: 鞑虏逆天道,胪朐岂有识?王师浩荡来,五将战未迟。十万冤魂去,生死两不知。劲 旅同忾日,秋风报捷时。 既是悼亡,又是立誓,对敌人的恨,对将士的情,融入了每一句铿锵有力的诗中,在场的人无不落泪,满腔的愤恨都化做了缕缕轻烟,融进即将到来的、同仇敌忾的大战中, 王友、胡广、杨荣、金幼孜等随侍文武群臣十分震撼。 随后,永乐在大营里走了一遭,见将士们都在用餐,见了他还要施礼,便不再打搅, 一路默默无语走到营外。侍卫张杌、腾定等十几人散开了跟着,寸步不离。永乐的思绪总是拂不去那满地的白骨,想着那场群狼对群羊的恶战,想着十万大军的惨败,他痛苦极了, 眼前又浮现出薛禄脱逃回来时的狼狈相。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被小太监领进宫里。头发乱蓬蓬的,胡子脏乱不堪,脸上被汗泥游走的一条一绺,大口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跪到永乐面前,从心底里叫了声:“皇上!” 就再也按捺不住,痛哭起来。 一旁新晋职兵部尚书的方宾斥道:“身为武将,衣冠不整的样子见皇上,成何体统?” “大人说的是,败军之将,真是无颜见皇上啊!”薛禄使劲闭闭嘴,止住了哭,心中的苦楚、委屈、愤懑暂时被压了下去。 看到他这副模样,永乐冷笑一声:“怎么,又是你脱逃回来了,朕的十万大军呢,你的大将军呢?都置之脑后了,也配来见朕?”比薛禄先到半刻的折子让皇上已知了丘福的 大败,却不知细情。 薛禄双手伏地,凄惨地说:“臣罪该万死,只把实情说与陛下,就请死罪。”他心中惨痛,撕心裂肺般难受,“大将军一意孤行,轻敌冒进,五员上将和前锋全部死难,十万大军像无头苍蝇一样被扫灭了!臣也被抓,得机脱逃,昼夜不歇,数十日内狂奔数千里, 就担心鞑靼乘虚而入,席卷过来,已告知了宁远侯前线战败的消息,让他严阵以待;此后, 继续往北京赶,只求皇上知道实情。”言毕,已泣不成声。 “该杀,该千刀万剐。是朕用错了人,朕的十万精骑……”洞悉了细况,永乐气得语无伦次,脸色阴沉,把御案擂得山响,连侍候在殿外的小太监都筛起糠来。他的面色随即由阴沉变得狰狞,怒视前方,瞳仁里闪着凶光,两腮的长髯在剧烈地抖动着,慨叹,摇头,走上几步,咕囔几句,十万人的生死啊,倏忽之间。坐不是,站不是,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自带兵以来,何时有过这样戳破天颜的奇耻大辱?十万人哪!十万人,他用什么去告慰 这十万冤魂?国耻!国耻!天大的罪孽…… 夏原吉、胡广、杨荣等几个人闻讯赶来,硬着头皮陪着,谁不知主忧臣劳、主辱臣死的道理?范蠡一千多年前就说过的,他是做他的陶朱公去了,留下一句把君臣捆绑在一起的狠话让后人感奋。 看着永乐揪心的样子,臣子们如芒刺在背,早都跪下来一起请罪。方宾泣道:“皇上, 丘福轻敌冒进,损兵折将,如何处置,有国法在。我等忝在部院,不能为皇上分忧,也是有罪,请皇上责罚。” 杨荣说:“皇上万金之尊,千万保重,臣千人、万人,不抵陛下一人。本雅失里小丑, 竟敢抗拒天兵?皇上,调英国公张辅北上,数月间必破此贼。” 众人七嘴八舌,有骂丘福的,有解劝的,有出主意的,直说到不说了,跪到了两腿发 麻。永乐也不睬,眼见着他的面色由红到紫,由紫变绿,而后在御座上一动不动,只有颌下长髯一直抖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粗重地喘了一大口气,似是从冻僵里蠕活过来。从暴怒中清醒, 面色幽暗,颓然地对着众人,又像是自言自语:“过去见阵,他是那样勇猛,突入敌阵时没有过丁点犹豫,浑身的刀伤、箭伤谁看了都心疼、都敬佩。战后论功时,他总是躲得远 远的。朕认为,丘福是个帅才啊!想不到,—个堂堂的国公,朕的股肱之臣,朕的左膀右 臂,指挥起千军万马来竟如此无能,如此误国。丧师辱君不说,本雅失里、阿鲁台的些许 小计都看不出,我天朝大国的统军大帅如此低能,岂不让偏僻之蛮夷笑掉大牙,朕又何以 服天下?” 他越说越激动,不能自抑。众人低着头默不作声,也不知该怎样解劝了,连一向善言的杨荣一时也江郎才尽,干听着,插不上嘴。众人已跪得两腿不能动弹,忍着,再忍着, 皇上把话说出来,心里兴许就敞亮了。 “古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可丘福不但把朕的十万精兵断送了,也把朕的几员大将断送了。那李远出奇应变,火真振臂吓退敌兵,还有王聪、王忠……” 随皇上北来的部院大臣已陆续到齐,陆续跪到了武英殿。丘福战败的消息早不胫而走, 一听说十万精兵战殁,着实都吓了一跳,下一步会怎样,鞑靼会打过来吗?不好说。事情紧急,不知皇上会有什么差遣,四品以上的官员都聚到了宫里,等待皇上旨意。 永乐讲完了,殿内又是死一样寂静。这样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还是要劝皇上养好精 神,愤怒和匆忙中最不宜做出决断啊!所以,杨荣率先打破沉寂:“皇上龙体系着国家和 万千黎民安危,乞请陛下息雷霆万钧之怒,怒气伤身不说,还易使人偏执;再者,薛禄只是一面之词,这样重大的事,边关的甘肃、宁夏也该有折子到了。” “自己去看吧!”永乐怒气未消,顺手把折子甩了过去。杨荣一目十行,边看边说道: “丘福轻敌冒进,失我精锐,人虽死了,罪不可赦。然当务之急,一则望陛下从速降旨, 调动军马充实边关,急敕边将严兵以待,防本雅失里及别部乘势来攻;二则事已如此,皇 上万金之体,切不可忧愤过度,伤了身子。” 许久,永乐才叹息道:“这个一向不争功名、关键时候却刚愎自用的人,是朕看走了眼,用人失误致败啊!当年我太祖皇帝,高居九重,中山王、开平王等大将何等倚重,开国建功,名垂青史;而朕的大将张玉、朱能一个个竟弃朕而去,那朱能何等年轻,有勇有 谋,竟早早地殁了。看来,朕是远逊于太祖,再没有垂拱而治的福分了,朕命里就该是大 漠征尘里滚爬的……” 永乐从悲恸和愤怒中醒过来,迅即调京军充实西北边镇,又令薛禄回家疗伤,战况进一步清晰后,三法司议丘福等人之罪。最后,丘福罪大夺爵,全家流徙海南;火真、王忠 因劝阻不力夺爵;赠李远、王聪两个力谏的将军为莒国公、漳国公。 是薛禄自幼练就的遁身武功又一次救了他自己。靖难的时候,他曾被朝廷勇将平安擒 获,押解途中用了遁身法挣脱了绳索逃了出来。这次,他也因力竭和丘福等人先后被擒, 敌兵捆他的时候他故意鼓着气膨大了身子,乘敌不备时用缩骨法脱去了绳子,杀了敌兵, 日夜兼程逃了回来,才有了皇宫里哭诉的那一幕。 想着方才威风凛凛的骠骑将军,再想想去年那个狼狈不堪的薛禄,永乐充满了用人失误的自责。那时,若是资历和威望都不如丘福的李远任了大将军,也不会有今日的满地白骨啊! 永乐回到大帐时,几员大将已在议论着敌兵的意图,众人给皇上行礼后,永乐示意大家继续。 第36章 走千里败将报凶信 策轻骑皇帝遣追兵(2) “皇上,”刘江的大嗓门堪与陈谔相比,声震行辕,“前哨的弟兄分几个方向步行数十里仔仔细细查看了敌兵退去的痕迹,辨不出老人、妇人的去向,看样子不像降兵所言的仓惶而逃,是不是旧戏重唱,又在引诱,真当我们是三岁的小孩了?” 刘江的议论引起了永乐的注意。 郑亨冲皇上一抱拳:“刘都督所言甚是。诱我深入是蛮夷惯用的伎俩,这一次,又耍了个多路退却的新花招,我几十万大军追哪一路都会疲惫不堪,腹背受敌。故汉击匈奴,唐攻突厥均以大军压其势,而以轻骑破之。请皇上假臣一支兵马,一月之内必生擒本雅失 里以献。” 大将们能看破敌虏的诡计,还能引经据典地提出初步用兵方略,这让永乐多少有些欣 慰,至少,他们要比丘福有谋略,单独率兵,也不至于不管不顾地往敌人设计好的雪窝子 钻。他想再听听,又把目光转向何福和陈懋两个多年守边的大将。 “臣在边关和鞑靼打了多年交道,”宁远侯何福说,“当然也和狼群打了多年交道。 也难怪敌虏尊苍狼为始祖,他们征战、掠夺、贪得无厌的习性,设伏打围、攻埋战取的本 领都和狼群围猎无异。围捕猎物前早把所有的地形都看好了,冬天往雪窝子赶,夏天就往 泥塘里轰。” 何福蒙元尊狼的说法很新奇,除了永乐和宁阳侯陈懋外,其他几位大将还是头一次听 说,想想蒙元的作派,倒也觉得贴切,不住点头。何福接着说,“适才二位将军说的都很在理,去年,他们把丘福诱进河谷里,今年换了个方式,想把皇上诱进大漠了,疲敝我师, 算是错打了算盘。依臣看,皇上选择一个有利的地势坐镇指挥,臣率一支数万人的轻骑就 足以破敌了。”何福声调不高,却很自信,几十年的征战,养成了临危不乱、藐视强虏的作风。但他的错误在于,忽视了皇上亲征的作用。 永乐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朕的亲征是多此一举,丘福的教训不到一年就都忘了? 然大敌当前,不便发作,也没去计较。陈懋虽年轻,也有着与何福相同的想法,但他却善于察言观色,见宁远侯已让皇上不高兴了,便没有说话。 永乐一捋长髯道:“列位将军所言,也正是朕之所虑,本雅失里、阿鲁台狡黠多变, 虎狼之心不可小觑。他有诡计,我有良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分散而无力,朕就给他个各个击破。着清远侯王友、安远伯柳升守住中军大营,前哨、左右掖、左右哨几位大将各选一万精兵备足二十日粮草随朕追击本雅失里,擒贼先擒王,群龙无首,看他是否还敢南犯。侍臣杨荣、胡广随朕奔袭,让文臣们也见识一下刀光剑影的大漠血光。” “皇上——”陈懋突然发话。皇上御驾亲征已是自轻了,还要追击穷寇,万一有个闪失,臣子们吃罪不起呀!“皇上万乘之尊,雷霆万钧,追击本雅失里,犹巨毂之碾蝼蚁, 大辂之驱螳臂,那轰鸣之声也早把本雅失里吓尿了,钻进地缝还是找不到。若由臣率一支轻骑,倏忽而至,楼兰必破。” 陈亨、刘江等几员大将也一齐跪下请缨。 永乐一笑:“列位耿耿忠君之意朕心领了。正因为皇上的万乘,才会有泰山压顶的摧枯折朽之势,有了朕的龙旗猎猎,本雅失里不望风而靡才怪呢!朕意已定,各掖、各哨所余人马指定副将担纲,并向中军靠拢,听从王友、柳升调遣,文臣幼孜留守,随时派人和朕联络。” 众人无奈,必须服从皇上。 永乐又看了看王友、柳升,“大营之重你二位心里有数,前车之鉴不可复蹈。除守住大营外,重点是应付好阿鲁台和也先土干,既防他偷袭,又不能让他尾随于朕,巧妙出击加固垒自保,待朕奏捷回师时再灭他不迟。” “遵旨!” “今晚各部选调好人马,明晨到中军大营外集结,随朕出发!” 本雅失里的诱敌深入越来越没了章法,没了信心,多处的疑兵之设也没有一点作用, 慢慢的由所谓牵着南军鼻子变成了被追着、赶着、撵着走,他和马儿哈咱的主力人马不但追上了前面的辎重车,又追上了先他而走的老弱、妇女和畜群,见到了三个如意的后妃, 弄得他哭笑不得。家底不能再丢了,可前进的速度因了老弱妇孺随营再也快不起来。 前锋来报,就要到斡难河了。本雅失里一惊,斡难河?那是和成吉思汗的大名一样, 是他们心目中的神河呀!伟大的先祖从这里打出了一个历朝历代以来最大疆土的江山,而后世子孙却像今天这样退却着,一点一点把它断送了,后长出的犄角真个比先长出的耳朵 硬?立国四十多年的大明追着立国百余年的大元在蒙元的江山里兜圈子,且又被追回到斡难河,本雅失里羞愧难当。 来不及搭建敖包,只得在马背上临时抱佛脚般在心中祈祷:主宰万物的长生天啊,大慈大悲的佛主释迦牟尼,眷顾一下高贵血统黄金家族的后世子孙吧!我们是杀了许多不该杀的人,疏远了许多不该疏远的人,做了许多不该做的错事坏事,歧视和欺侮了许多不该欺侮的部族,可不这样,又怎能结束大漠草原几百年冤冤相报的纷争和仇杀,让大多数牧人过上天高云淡的无忧日子?无往而不胜的祖先成吉思汗是这样做的,我们和大明的开战也是要恢复草原的和平与安宁。伟大的长生天,保佑成吉思汗的子孙逃过此劫吧,最好的贡品、最高的祭祀将奉献给您…… 退到了斡难河,退到了成吉思汗崛起的地方,南军不上当,信心满满的诱敌变成了仓皇间的逃窜,一路下来,竟找不到一处可以设伏的地方,找到也没用了。是长生天要灭我本雅失里吗?一股令祖先蒙羞的耻辱搅扰着本雅失里。前面就是斡难河,是渡河还是不渡河?渡河,河水湍急,却没有足够的船具;不渡,等着南朝的追赶?他四下望望,斡难河的南岸哪有一处决胜的地势啊!本雅失里犹豫着,一个时辰过去了。没有前行的指令,众人乱哄哄堆在河岸边,生火做饭,好像到了先祖诞育的地方,就不再有任何安危的顾虑了。 “可汗,后卫已能望见明军追兵的滚滚尘烟了。”有人报告。 “渡河,在河对岸迎击遭天谴的明军,把他们杀死在半渡的河里。”本雅失里恶狠狠地说着,仿佛一瞬间的工夫,船具已备,三万多妇孺和人马会像风一样飘过河去。 “来不及了,明军的前哨千把人已经杀来。” 丞相马儿哈咱打马奔来。方才,他命人到处找船,只找到三条,要把所有人畜都运送过河,差远了,只能在此和追兵拼命了。 “大汗,您和宫眷先渡河吧,这里交由老臣。蜜蜂有蜂王,大雁有头雁,有了可汗的这杆大纛旗,英雄的草原打散了也会聚拢,我这把老骨头今天就扔在这里了!”说罢, 呼哨一声,大喊着:“像苍狼一样英勇的壮士们,让敌人丧胆的时候到了!”第一个挥着马刀率数千骑兵一齐吼叫着迎着明军杀过去。 本雅失里的泪水哗地涌出眼眶,看着马儿哈咱的背影,涕泪交流。他们对他是如此忠 心,他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呢,怀疑丞相,甚至还怀疑他的女儿——自己的二妃,指责她, 慢待她,冷落她,简直不是人了。此战若胜,所得战利品,由着丞相、太师去分吧,本雅失里什么都不要了,往后,你们说什么,咱就听什么!从未有过的感动,袭扰得本雅失里 又一次忘记了渡河,傻愣愣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见敌兵凶猛地杀回来,刘江、薛禄前哨的千余骑兵潮水般退下来,避其锋锐,转眼间无影无踪。 追过一座山坡,仍没有踪迹,马儿哈咱疑惑之际,但见另一座山顶上十二面龙旗,日、 月、青龙、白虎、风、云、雷、雨等六十四面星宿神旗簇拥,黄麾仗伞盖下,一匹黑红的骏马上,端坐一人,安静闲逸,无限风光尽收眼底,正是大明永乐皇帝。 看见那么多龙旗飘舞,马儿哈咱知道是南朝皇帝了,新仇旧恨像愤怒的潮水一样灌满胸膛,一声霹雳般的嘶吼,他率骑士们裹着漫天的黄尘冲下山坡,冲到山底,又朝着皇帝所在的山上猛冲,眨眼间已到了半山腰。 永乐把剑轻轻一挥,宁远侯何福、武安侯郑亨的左右哨两万骑兵顺坡而下从皇帝的两侧杀向敌兵。一时间,呐喊声、刀剑的碰击声、夹杂着受伤士兵的惨叫声响成一片,被砍掉的头颅、胳膊、大腿和无头的尸体、重伤的战马或滚下山坡或落在半山腰,血污和沙砾粘连凝固到一起,人血、畜血顺着沙丘往下淌,像一座血坡,马儿哈咱也被赶到了坡下。 明军虽然在地利和人数上占着明显的优势,但想很快消灭对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战事在坡下进入了胶着状态。马儿哈咱的骑兵虽处劣势,却没有丝毫畏惧,拼杀凶猛,以一当十。永乐在山顶上看得真切,朝右微微颔首,身旁的都督同知吴允诚和儿子答兰、克勤领所部千余人冲下山坡,蒙古大刀砍翻了几员蒙将接近马儿哈咱,用蒙语大声喊道:“丞 相下马投降了,我一定在皇上跟前保举你。” 马儿哈咱大怒:“把都帖木儿,好一个背祖求荣的东西,大锅煮了你也不解我心头之恨,吃我一刀吧。”举刀直向吴允诚砍来,吴允诚闪身躲过,提马回战,见三子克勤追了上去,又和答兰杀入敌群中。 吴允诚是蒙人,原名把都帖木儿,官至平章,因不愿臣服于鬼力赤,率部族五千余人归附大明宋晟,永乐赐名吴允诚。本雅失里即位后,原本和他要好的马儿哈咱曾几次邀他回归汗廷,都被拒绝。在大明,他身居要职,却统领着自己的部族居于塞外,自由自在, 无所欺凌,爽快极了,心甘情愿为大明做事,再不愿回到那个打打杀杀的汗廷去了。 他的大刀猛砍猛杀,一门心思想彻底打败惹是生非的本雅失里,倘若大明统治了大漠, 草原上的争斗一定不会再有,他很信当今的皇帝。 黄麾仗伞盖下的大明皇帝又一次挥动宝剑,宁阳侯陈懋、广恩伯刘才左右掖的两万骑兵呐喊着又从两侧杀出,生龙活虎,风卷残云,把马儿哈咱早已损失过半、疲惫不堪的骑兵团团围住,逐一吃掉。又是小半个时辰的血拼,马儿哈咱估摸着可汗早已渡河,再也不用强撑了,大吼一声“随我杀呀!”便领着剩下的百余骑兵向东杀来,只要冲出去,就有希望活下来。 他太小看大明皇帝的部署了,执掌左掖的宁阳侯陈懋剑劈了一员敌将,敌兵已消灭殆 尽,马打盘旋之际,登上一块突兀的坡地查看战况,忽地看见这位最凶的头领要逃,哪里容他?拈弓搭箭,只听弓弦一响,正中后心,马儿哈咱大叫了一声栽下马背,卫兵们慌忙来救,何福、郑亨等数千将士赶到,一顿乱砍乱剁,竟无一人逃脱。 明军大获全胜,开始打扫战场,永乐在张杌、腾定等众多侍卫护卫下带马走下山坡, 几位大将陆续聚到跟前。前哨的刘江飞马过来,拱手禀道:“正如皇上所料,马儿哈咱豁了老命要掩护本雅失里,我后撤的同时,骠骑将军薛禄率前哨人马让过马儿哈咱,从侧翼直取本雅失里,一柄大槊搅得他的部族血肉横飞,杀了个痛快,算是给兄弟们报了仇。我 和薛斌追杀过去时,本雅失里已过了斡难河,大家蜂拥着,争抢着,连他的几个老婆都没过去,还有一些人被挤到河里淹死了,所有辎重和俘获人员均已押到。还追不追本雅失里?” 第36章 走千里败将报凶信 策轻骑皇帝遣追兵(3) 永乐犹豫了一下:“皇家的风范,也是草原的规矩,为黄金家族留条根吧,朕可以怜悯他,他的同族是否也这样,就要看他的运气了。”他又问刘江俘获多少人?答说不足两千人。永乐说:“郑亨那还有三千人,按朕的一贯作法,放下武器的就是百姓,每人发十天口粮遣散吧。” “皇上,”瘦高个的郑亨分辩道,“放他们回去拿起刀枪又是我们的仇敌,又要害我百姓,伤我弟兄了。”郑亨一急,大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 永乐又何尝不知这些,洪武以来,俘获又遣散的人千千万万已无法统计。他即位以来也多次下旨边将,归附者一律善待,给粮、给畜、给牧场,尽管有些人住上几年又逃走了, 只要不给大明带来危险,他就不在乎,毕竟他的怀柔之策感化了更多的人,远道而来者络绎不绝。征战的目的是杀掉一批贪心不足的部落头领,边疆相安无事,百姓各得其所。否则,冤冤相报何时能了?这几千人回去了,会把他大明皇帝善待子民的举措广为传扬,而其中的一些人再拿起武器又何足挂齿?看着郑亨急恼的样子,他觉得好笑,瞪眼道:“武 安侯无武不安吗,难道要抗旨不成?” 郑亨慌忙下马叩道:“臣不敢,只是提醒陛下,不妥之处请皇上赐罪。” “起来吧,按朕的旨意去办。” 如何安置本雅失里的女人,永乐犯难了。可汗不知跑到了哪里,放她们回去,无疑是放羊一般,还不知落入谁的虎口呢,可带回去又怎么处置呢,思忖了一下,最后决定连其 侍女一起带回,有朝一日,等那个本雅失里来认领吧。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去年被俘的士 兵只要活着的又回到大明的营里,向熟识的人诉说着自己为奴的遭遇,大家抱在一起,十分亲密,永乐也不禁有些感伤。 进到六月,大漠凸显了它骄傲的威风,一股股夹杂着血腥味的热浪潮水般涌来,太阳下站上一会儿就有了灼伤的感觉。战事一停,众人马上感觉了大漠的淫威,永乐看看众将, 分不清是他们还是别人的血迹已被汗水裹挟着如血雨一样,再低头看看自己,从里到外的衣服也已湿透了。 骄阳似火,干热透甲,说不定下一场战斗很快就要打响,看着大家疲惫不堪的样子, 永乐觉着该是鼓舞士气的时候了,爽朗大笑道:“将士们,好个热风扬黄沙,血雨洗金甲啊!快哉!快哉!” “大漠烟波平,从此是一家。”杨荣续道。 “接得好,接得好。两边相安无事,此朕之愿也!朕又想好了几句:放马黄龙府,钲鼓撼匈奴,单于远遁走,龙城无箭镞。” “好有气魄的五言啊!”胡广道,“皇上的诗不作则已,一旦咏出,壮怀激烈,大气磅礴,非臣下所能企及。” “朕是有感而发,像你们文人对着花柳宫墙吟风弄月的,朕还真说不来。” 众人一齐笑了。 正说着,杨荣道:“皇上,清远侯王友、侍臣金幼孜来报,阿鲁台两次偷袭大营不果, 又开始挑战,估计会有更大举动。” “打败了本雅失里,朕就踏实了,”他转而向着诸将,大声道,“一鼓作气,剿灭阿鲁台!” “剿灭阿鲁台!”“剿灭阿鲁台!”全军的喧嚣声由近而远,响彻云霄,层层叠叠, 一波一波在山谷间回荡着,成为大明借着大胜的又一个誓师。 “传旨回师,刘江、薛禄——” “臣在。” “你二人仍率前哨先行,薛斌随后,务要仔细查看地势,以防狡诈的阿鲁台设伏。天气太热,有河的地方多备些饮水。” “遵旨!”刘才在屯田上差些,冲锋陷阵还算让皇帝满意。 “刘才,带右掖将士照顾伤者,押解所俘人畜。” “遵旨!” “有刘江、薛禄、薛斌在前,朕率大军继后就安全了,乘月夜清凉时回师。” 阿鲁台的两万多骑兵就在胪朐河下游的河曲、山谷中隐藏下来。大明皇帝率军追击可汗时,他本以为自己的计谋就要实现了,一阵阵狂喜,愚蠢的皇帝终于也犯了和丘福一样 的错误,把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带进了大漠里,这可是他制胜的先机啊!好一阵子得意, 觉着自己原来对南朝皇帝估计得过高了,让可汗都跟着担惊受怕。后来得到确切消息,说 皇帝只率部分精兵北上追击,不过是带走了五、六万人,而数十万大军就扎营在胪朐河中 游的北岸,互成犄角之势,由一位什么清远侯指挥着,壁垒森严。 阿鲁台一听就泄气了。同样是分兵两处,五、六万的精兵足以追击可汗,由大将固守的大营又能轻易拿下吗?永乐的分兵让阿鲁台无懈可击,不知要比丘福高明多少倍!阿鲁台自叹失算的同时,只能做最后一搏,联络也先土干,攻击明军大营,最好叫南朝皇帝回 来自救,可汗再杀回来,又是一个两面夹击。想得不错,然而,看到旌旗招展、井然有序 的明军大营,也先土干先失了斗志,为保存实力,支应着阿鲁台,不肯真用兵。阿鲁台大骂也先土干的同时,两个方向的两次偷袭都以失败而告终,一些士兵还落进了明军设下的陷阱里。想追踪南朝皇帝,又被明军从后面拖了回来。阿鲁台一筹莫展,大张旗鼓开始骂阵,引诱明军出战,从声势上减轻可汗的压力。 五十多岁的王友早已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浑圆的身躯紧裹着一件常服的袍衫,大脑袋,大眼睛,脖子几乎和脑袋一般粗。天气太热,又有皇上守住大营的旨意,他就没打算出战, 早把铠甲扔到一旁。三十多岁的安远伯柳升禁不住谩骂,几次要出阵应战都被他止住了。 阿鲁台在远处叫骂,明军没有反应,当他靠近大营外的深沟壕堑时,迎头遭到明军的一通箭弩,死伤一片,不得不撤回,气得阿鲁台在马上哇哇怪叫,毫无办法。两次夜袭也没占到便宜,后来他又想到了明军的饷道,切断饷道无异于将其驱进沙漠。但令他恼火的是,明军的饷道竟是一座座坚固的储粮城,也是深壑高墙,四、五百里一座,每座城里配有百余士兵和充足的强弓劲弩,短时根本攻不下来。 阿鲁台气恼的同时又是佩服,如此储粮虽多了劳役之累却免了输运之苦,带够大军数日内足用的,回师时从储粮城取粮就是了。南朝皇帝的每一步都让他无懈可击,还打什么仗?真不如远远逃了。阿鲁台无计可施,气恼到极点。 “欢颜帖木儿!”他吼着自己的亲兵头领,“请失捏干、咬住、买驴、把秃几个头领过来,有要事相商。”驻扎的都不远,工夫不大,五、六个部族头领陆续到了。阿鲁台沉 着脸,满是丧气,直奔主题:“年初的设谋还是低估了南朝皇帝,与可汗设的计谋一个也 没能实现,诱敌深入变成了引火烧身,没打着大雁倒叫大雁啄眼了。斡难河刚刚逃回的士 兵传来了坏消息,可汗被南朝皇帝打得不知去向,马儿哈咱战死了,大明皇帝回师奔我们 来了,也先土干躲闪着耍滑,以我一部之力抗拒南朝几十万大军,是举着高贵的天鹅蛋往 石头上碰啊,诸位有什么高见吗?” 对明军大营的偷袭,对明军饷道的袭击大家都参与了,没有成功不说,还损失了小部分士兵,阿鲁台看到了势头的不妙,就想早早一走了之,他实在是输不起。但他部下的头 领看到的却是便宜,虽碰了几个小钉子,并不以为意,还陶醉在去年的胜仗里,还是不把大明皇帝放在眼中。 “我就打球的皇帝又能怎样?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就像胪朐河之战,一枪戳在他软肋上,他还能挥刀不成?”一身腱子肉、长长的马脸上镶着两只鹰眼的咬住说道。 阿鲁台苦笑:“送上门的羊,哪条狼会放它跑了?可那不是羊,是一群狗,一群吃肉的猎狗,区区几万人扔到几十万人里,个个都是老虎,也会被群狗撕碎了,吃光了,家底不厚,不经折腾!” 阿鲁台的家底主要是这十几年攒下的,属下的头领也都是三、四十岁敢打敢冲的勇士, 杀人不眨眼,被杀也不眨眼,去年稳操胜算的甜头在眼前挥之不去,送上门的羊肉不尝尝, 馋劲过不去。所以,一个个跃跃欲试,摩拳擦掌,阿鲁台无可奈何。 矮个、大块头的把秃点头说:“太师说得对。没了这点家底,不要说南朝,瓦剌也早把咱们吃掉了。可悄无声息地逃了,草原上不知怎么骂我们孬种呢。我意还是打一仗。胪朐河中游有一处不很陡的山谷,我们溯河而上在坡后设伏,引明军入谷底,狠狠地咬他一 口,得势了就打下去,不得手就撤,不吃大亏就行。” 买驴腆着肥肥的大肚子赞道:“都说你小子是先祖的大将木华黎再世,还真有几分像。” 把秃翻了翻疤瘌眼道:“预备些老弱残兵和破旧辎重,死了扔了也不可惜。” 几个人的议论都是打,阿鲁台也不得不坚定了战的决心:“那就打一仗。列位,狼群中的老弱是主动充当诱饵的,我们这样做岂不伤了弟兄们的心?切切记住,南朝皇帝绝不 是像羊一样温顺听话的丘福,几个老弱残兵是不会让他上当的。老弱残兵就免了吧,还是 由我率精兵接战,拉开决战的架势,但我只败不胜,真打真撤,这样才能将明军一步步诱 入山谷中,打得还要凶,撤得还不能快。进入伏击地后你们顺势而下,我再杀回来,不能 说取胜,得手的把握还大些。” “太师高见。”几个人齐声道。 “父亲太危险,还是由我先出战吧!”失捏干不放心。 咬住几个人这才不好意思地看着阿鲁台。 “你的分量小,南朝皇帝不一定上当。可汗都承担了诱敌之责,我阿鲁台又算得了什么!” 谍报得知阿鲁台在偷袭大营和饷道未果后仍屯扎在胪朐河,清远侯王友、安远伯柳升、 阁臣金幼孜将永乐及众将迎入中军大营,所选精兵各归本队。 永乐笑道:“阿鲁台虽属狡黠之辈,但他的属下都是些穷凶极恶的狼,光闻血腥味也会馋坏的,不吃嘴肉怎么会轻易就走呢!传旨前哨刘江,在方圆百里内仔细搜寻,旱獭子 钻得再深、狼窝子伪装得再好,也要把崽子掏出来。” 小太监马云去传旨,永乐没回大帐,而是在大营里走了一遭,看到各处的防卫布置, 心下满意,看着王友揶揄道:“真个是铁不打不硬,锣不敲不响。靖难时你功不小,却常 给朕出乱子;率舟师捕倭却让倭寇在海上屡屡得手,不遭朕切责,似就不会有后来的大捷, 不常敲打敲打,你就立不了功!” 王友大脑袋一晃,亮着嗓门举手一躬道:“皇上责的是。臣一介武夫,斗大的字不识 一升,在营里散漫惯了,吃些酒就不知天高地厚,打骂士兵、横行街衢的事是有的,多亏皇上谅解。这次守大营,臣深感责任重大,怕成了第二个丘福,一滴酒也没沾,皇上回来, 臣就安心喝上两口、睡个囫囵觉了。” 第36章 走千里败将报凶信 策轻骑皇帝遣追兵(4) “胡说,”永乐瞪起眼睛,“诸将随朕在外长途奔波了一个月,又打了一仗,人困马乏,正该好好安歇。你今晚要继续值守,多加游哨,不能有半点疏忽,出一点乱子,朕就用你项上人头祭旗。” “遵旨。”王友应了一声,悄悄观察皇上和左右诸将,满脸的灰土,已让汗水浇成了一道道沟壑,疲惫不堪,只有皇上的精神尚好。永乐安置好了,才让诸将各回大营,自己 也朝着贤妃权映月的营帐策马而去,一个月没有见到他的爱妃了。 权映月随皇上从南京来到北京,又勇敢地从北京来到这滚滚黄尘、酷暑难耐的大漠中。 虽说她不是出生在名门望族,锦衣玉食谈不上,但自幼还是被家人宠成了千金小姐,自不待言。来到塞外,白日里热浪滚滚,晚间又寒风习习,再加上车马劳顿,整日在草原大漠上颠簸,早有些吃不消了,眼见着一天天瘦下来。永乐疼在心上,找来太医院使韩公茂为 她诊治,也只说是劳乏了些,并无大碍,将养些日子就好了。后来,她也极力掩饰着身体的不适,只要皇上处理完军国大政回到寝帐,喜也好,怒也罢,她都小鸟依人般盘桓在皇帝身边,让皇上高兴起来,只要皇上有兴致,她就举箫吹上一曲,把皇上带回到她山清水秀的故乡。望着她那如痴如醉的样子,永乐心中生出了无限爱怜。 永乐也暗自比较过。贵妃王秀娥为人谦逊,大气端庄,和徐后的性格相近,主政后宫以来,恩多威少,上下一片敬仰和肃然,实是属于那种叫人舒适、踏实、放心的、不可多得的女人。贵妃张沄秋堪称花容月貌,就像是水中亭亭玉立的一枝芙蕖,细细的腰一摆, 便有了闲潭飞花的万种风情。 和映月从朝鲜同来的几个妃嫔,他总觉得她们或冷漠或低俗,或隔膜或芥蒂,总之, 就是不像秀娥、沄秋、映月一般扒心扒肺的那种,所以,他也只是偶尔才到她们的宫中去。 大漠虽没有皇宫里方便,在永乐回大营之前,映月还是认真梳妆打扮了一番,当皇帝带着满身的征尘进帐的时候,她的眼里闪烁出朝露一般明亮的神采,向着皇上走来,美丽的睫毛下一对乌黑的眼珠充满了柔情、爱恋和思念,当她前驱两步跪下的时候,永乐不顾 黄俨、马云等众多太监、宫女在场,轻轻将她接住、抱起,吻着,亲着,好一阵才放下, 扫了一眼周围,见大家都回避了,便拥着映月坐下来,揽在怀中。 “爱妃是不是想朕了?”永乐笑着问。 映月脸一红,抬起头,看着皇帝,鼻翼翕动着:“臣妾日夜都在思念皇上,睁眼是空旷的大帐,闭眼是残酷的战场,梦里是血肉横飞的恶魇,臣妾为皇上担心,日日夜夜心惊 肉跳。皇上回来了,‘一怀思绪,几多离索’终是了了。” “让爱妃受惊了,几日不见,学问大长,还会修改古人的诗词了。”永乐爱怜地又抱了抱她,映月天真地看着他,用学究一样的口气,抑扬顿挫道:“与君握别阅月,千里万里之遥,权作云树之思,常怀汶水之念。” “好贤妃,守着朕的《永乐大典》,用不了几年,你就成了大学问家,也可以像皇后一样写几本书了。” 映月咯咯笑起来,笑声中不期然间有了苦涩的味道,但永乐没有察觉,映月调皮地把皇上的大胡子盖在了自己脸上:“皇上见不到臣妾了吧,臣妾学会遁身之术了。”永乐在她腋下轻轻一挠,映月身子一挺,下意识地轻叫了一声。 “怎么,贤妃还有不适在身?” “没有,没有,逗皇上呢!” 说话间,太监、宫女招呼着抬进了一个大浴盆,映月叫众人出去,自己给皇上脱去了脏兮兮的衣服,帮着皇上沐浴。她说:“陛下离开的日子我总在想,皇上身边有那么多人 陪着,哄皇上高兴,可皇后娘娘一个人孤零零躺在清凉的殿里,多寂寞啊!臣妾想着,也 该去陪陪皇后了。” “休要胡说,”好端端的,映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永乐始料未及,他没有深想,抬手轻拍着映月的脸颊,语气低沉道,“朕待皇后之心你是知道的,朕待你之心你更该明白, 皇后寂寞不假,回南京后,你陪朕常去看看就是了,若还要人陪皇后,朕明日就打发几个宫女过去!” “不、不是,皇上,臣妾只是开个玩笑。皇后仁德齐天,芳泽后人,崩世三年了,无 一日无祭扫之人,无一天无思念之泪,臣妾每去,都会遇见许许多多祭奠的人。方才,只是小人度‘君主’之腹罢了,陛下切勿当真。” 映月入宫六年了,已深知皇上令出必行的秉性,善可福佑天下,恶时杀人如麻;他可以为饥寒所迫的百姓流泪,为受伤的军士寻医敷药,更可以把仇敌打入十八层地狱,手段残忍到令人发指。虽未亲见,却犹风在耳。他说要打发几个宫女,就像吃一碟小菜那样平淡,所以,她急忙劝止了皇上。 永乐一笑,笑中有威:“和仪华一样,你也是个菩萨心肠。朕虽尊佛,也延请高僧为高帝、高后和皇后荐福,也重用像道衍一样的和尚,也不反对兴建佛寺,但朕是皇帝,像梁武帝那样舍身佛寺的事朕不但不干,还要杀人,朕来沙漠干什么?就是杀人来了,不把那些搅扰边僻、与我大明为敌的少数人杀了,大漠上,还有我大明边疆的百姓就不得安生, 是不是这个理?” “皇上——”映月嗔怪了一声。皇上的话她没有全懂,但她知道皇上的确是杀人来了, 否则,带几十万大军做甚?永乐一笑:“扯远了,扯远了,带着爱妃北来就是欣赏这大漠风光来了,看它与你的家乡有什么不同。今夜星光灿烂,晚膳后,朕带你出去走走,北斗七星不在北方,倒像是 在头顶了。” 和皇上分别阅月却已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尤其是她感到自己身心沉重,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离皇上而去了,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却越来越明显,所以,她的相亲相爱的眷恋则 愈加浓烈了,珍惜和皇上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如果从鸭绿江算起,由朝鲜到南京,再由南 京到北京,再到大漠,她的行程已经够遥远的了;出塞以后的风餐露宿,她的体验也已经足够深厚。晚膳后,她径直引着皇上去了他们安寝的大帐。 她知皇上喜欢她吹箫,更喜她吹箫的样子,大漠无垠,她要把自己最后的心声表达出 来,第一次到草原,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帐外寒冷的草原夜色,帐内温润的浪漫柔光,她心情澎湃,拿起箫,做了个起式,箫声起,心随箫而往,余音袅袅,从草原之夜的大营里 飞向远方。 没有了往日的飘飘洒洒,没有了往日的欢欢畅畅,曲子在低回婉转中沉吟悠长,荡气回肠。看着她晶莹的泪花,永乐只当她是思念故土、思念父母了,拿过箫,揽她入怀,并答应请她父母来春到京。说来是怪,连永乐自己也说不清,见了她,从来都是,烦恼没有 了,劳顿没有了,怒火没有了,相反,却有了那么多的似水柔情,有了那么多的说不完的 话。他轻轻拥着她时,那创一代盛世的雄心便化作了一道暖流融进了这温情的爱抚中。 六月末的草原之夜,满地烂漫的花草在夜露的滋润中随风欢舞,花草的芳香弥漫了每一个角落。 刘江派出的一小股搜山人马在距明军大营百十里的河湾中被阿鲁台歼灭。永乐发现 敌兵所在,嘱咐王友继续守住中军大营,自己则亲率十万精兵压过来,排山倒海,与在三千骑兵簇拥下阿鲁台迎战的阵势相比,如泰山之于砾石。十万对几千,三十比一,如此不成比例的悬殊,阿鲁台居然敢来接战?永乐心里嘀咕着,率杨荣、刘江等文臣武将迅速 登上一个山坡,察看敌情。但见阿鲁台的后方烟尘滚滚,似有无数兵马正在集结。 “勉仁,阿鲁台身后会有那么多军兵吗?” “阿鲁台在虚张声势,陛下成竹在胸,只考虑如何进击罢了。” “朕的思虑还不完善,你们几位说说。” 金幼孜说:“谍报说鞑靼的全部人马约有十来万,阿鲁台部能上阵的不会超过三万人,莫非他有什么诡计吗?” 刘江说:“别人以老弱残兵诱敌,阿鲁台却以精兵在前,若是一触即败,必是诱我之策,此正是其狡诈之处。” “说得好,说得好!”永乐又觉得不大对劲,对胡广说:“光大,一路走来,朕不点, 诸将一直不说话,却是为甚?” 胡广一笑:“皇上多虑了。陛下触景生情,有对山河之赞美,也有对古今兴衰的评述, 诸将哪里插得上嘴?说到军事,皇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臣下星火之辉焉能上裨日月?” “此话差矣!”永乐板起脸,声调也高了,“商汤用伊尹,周文用姜尚,圣人还要依刍荛之言,何况君主?古称好问则充裕,自用则器小。朕之作为,哪一件不是群臣尽心使 然,又何尝如此自信而使群策缄默?” 本来天气就热,胡广的脸更是火烧一般,话赶话想奉承一下,皇上却不吃这一套。见他尴尬得要命,永乐转圜道,“光大的话倒是给朕提醒了,武臣中像张辅、陈懋一样喝过 墨水、识文断字的年轻一代也不少了,然通晓古今掌故的儒将则如凤毛,以故朕令大将们 读些书,能看懂文稿最好了。” “君臣一心,其利断金。皇上英明,上炳日月!”胡广继续奉承,也是为自己解围。 君臣岔开话题的当口,阿鲁台的一彪人马已经朝明军阵营奔过来,犹犹豫豫,似是没有就要开战的意思。永乐不再和胡广计较,看着山下之敌道:“诸位之言已使朕之谋策更 为周全,阿鲁台虽较他人技高一筹,也不过雕虫小技。从他军兵出阵的慢慢腾腾,朕就看出了阿鲁台未必愿与我大明交战,咱正好下山和他对对话。愿和,两方相安无事,大开边 市互通有无;愿打,朕已有良谋在胸,奉陪到底,管叫他抱头鼠窜,颠狈而归。幼孜,草一份谕降敕书,李贤译了,下山直送阿鲁台。” 见明军不动,阿鲁台的一彪人马也不过是探探虚实,约在离明军三箭之远的地方停下来,安远伯柳升压住阵脚,薛禄、薛斌一左一右,刀出鞘,箭上弦,强弓硬弩全部准备停当, 单等皇上一声号令。这本就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对垒,阿鲁台所部列阵完毕,还是原地不动。 阿鲁台拿到了委婉的劝降敕书,紧锁双眉,充满了对未来战局的忧虑。他看了一会儿便交给咬住。咬住只看了一眼,三下两下把书信撕碎扔到空中道:“太师,狼群已饥肠辘辘在山上等候多日,引诱群羊的青草已经备好,我们就试一试,看看长生天给不给我们这个机会。”他看着阿鲁台,一提马缰继续说,“我们既已设谋,就有了三成的胜算,能打 则打,决不硬拼,天苍地阔的大漠草原到处都是我们的栖身之所。” 担心阿鲁台有危险,咬住还是守在了阿鲁台身旁。阿鲁台的信心在这一瞬似乎坚定起 来,双腿一夹马肚道:“那就干,送到嘴边的肉我也闻到香味了,预备好马刀,准备吃吧。” 说罢大吼一声,一刀劈了来使,率先向明军阵地冲来。一彪人马狂卷着漫天烟尘像一把浑浊的剑刺了过去。 近了,又近了,已不到一箭之地了。只听一声号令,万箭齐发,冲在前面的骑兵成片倒下了,又绊倒了不少人马。为使自己的进攻更像是拼命,阿鲁台愣了一下,第二波人马又冲了上来,又是成千上万只利箭射过来,人仰马翻已形不成冲锋的阵势。永乐长剑一挥, 刘江、柳升、陈懋、陈亨率五万将士从三面掩杀过来,阿鲁台见状,一声呼哨退走了。 明军追至一个山谷时,猛然间,从两侧山坡上传来了疯狂的喊杀声,左面是把秃,右面是失捏干,几万骑兵呼啸着带着预谋的得意朝明军扑来,分别被陈亨和柳升挡住,双方搅和在一起,滚滚烟尘弥漫了整个山谷。阿鲁台拨马杀回,直取冲在最前面的刘江,刘江哈哈大笑道:“皇上真是料事如神哪!阿鲁台,你跑不了了。”说罢举枪直刺阿鲁台,阿 鲁台虽用双刀挡开了,却已感到了大枪的千钧之力,马打盘旋之际,那杆枪又带着疾风从背后扫来,阿鲁台扑卧马鞍,才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刘江也不睬他,顺势刺倒了冲上来的几个敌兵。阿鲁台冲到阵中,蜻蜓点水一般连杀了几个明军士兵。陈懋冲来,一剑砍伤了扑来的敌将,直取阿鲁台,双剑、双刀搅在一处, 难分胜负,战事进入了胶着状态。 小半个时辰后,交战的双方都有些筋疲力尽了,明军营阵中又滚过一阵炸雷似的炮声, 随着炮声,数万明军又呐喊着冲杀过来,冲在前面的正是薛禄、薛斌和吴允诚的部伍,继而是何福的骑兵,本已胶着的战局更是无法急急收场了。阿鲁台心急如焚,速战速走的想法落空了,再不脱身,这两万人的家底就全完了。他卖了个破绽,大喊一声拨马就走,陈懋也不追赶,正要拈弓搭箭时,只听前面一声惨烈的马嘶,战马翻倒在地,阿鲁台竟被摔到了几丈远的地方,原来是一条马腿陷在獭洞中被别断了。 陈懋、吴允诚拍马朝阿鲁台杀来,阿鲁台的亲兵头目欢颜帖木儿“嗖”地跳下马背, 把马缰扔给阿鲁台,举着马刀迎着陈懋、吴允诚而来,又有几个亲兵冲过来,把陈、吴二 人拦住。待陈、吴二将杀死几个敌兵后,阿鲁台已跃上马背,一声呼哨,带着众人落荒而逃。听到呼哨,把秃、咬住等也后悔不迭地不再恋战,边打边撤,柳升一箭毙咬住于马下。 明军战鼓隆隆,人欢马跳,呼喊着跟随刘江、陈懋、柳升、吴允诚、薛斌等大将追杀了上百里才收兵回营。 第37章 汉王骄狂金陵闹鬼 解缙放才长江沐浴(1) 京师的汉王府里张灯结彩,弥漫着大获全胜、欢天喜地的祝捷气氛。汉王朱高煦持一 柄大刀在后院内一招一式地舞动着,横扫,斜劈、猛砍,刀锋所向,充满力量,那柄刀似乎不是在空走,而是一个个人头骨碌碌落地,惊扰得一片片落叶慌不择路地躲到了远处。 舞完一趟,哼哈二将枚青、王斌齐声叫好。 这两年的时光,高煦一方面继续装病,哄闹得满京城都知道他病着;一方面耍赖,说自己就要远去云南就藩了,请求父皇配给护卫,不用兵部调拨,而是由自己去挑选。病魔缠身,可怜兮兮的,好像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似的。永乐忙着战事,无暇细顾,又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便由他去了。高煦按照自己的意愿,从南京京军最精锐的官军中选出了鹰 扬、龙虎、天策三卫作自己的护卫。 得到了具有着某种意义的三个护卫,高煦心满意足了。 “本王有了三个护卫,就有快两万人马了,”高煦得意地笑道,“这是本王天大的喜事,也是本王成事的根本。有了这柄大刀,有了这两万兵马,哈哈……”他本来想说像今 上当年一样,也打出一片自己的江山来,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遂改成了“这个‘天策上 将’孤就当定了!” 说着,只轻轻一戳,板上钉钉般,那柄大刀已深深插入地下近一尺。 王斌缩缩肩,吐了吐舌头,一个激灵打了老半天,这要是戳在人身上,不洞穿才怪呢! “原来的卫指挥使孤一个不用,你们二人各领一卫,枚青去鹰扬卫,王斌去龙虎卫, 本王自任天策卫指挥使。借着当年唐太宗 ‘天策’的吉祥风,有朝一日,孤也像太宗一样, 所向披靡,大展宏图。” “谢王爷抬爱了!”枚青得了指挥使之职,进一步悄声奉承,“王爷的刀法拔山盖世, 一柄大刀打遍天下无敌手,一哨人马横行战阵无撄锋。靖难那阵子,危中救驾,论功就该是头一份。我听说,当年太祖驾下开平王常遇春摧锋陷阵,大言带十万人马横扫天下,人 称‘常十万’。依我看,王爷用不着十万,有五万人马也不会在‘常十万’话下。”他又 拱了拱手,“上有皇上青睐,下有群臣拥戴,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有朝一日,我等一 定要沾沾王爷高就的喜气的。” 已是位极人臣,“高就”,再往哪儿就呢?身膺唐太宗李世民“天策上将”的头衔,已不言自明,无非就是皇太子之位乃至皇位。汉王阖府及周围的人对夺嫡一事越来越不隐 晦,特别是高煦封藩后长居京师不走以及皇上的暧昧态度,不仅给高煦以希望,也给汉府 上下以希望。 “小枚子总拣本王爱听的说,”高煦哈哈一笑,“光说不练不是真把式,交给你们的事办得如何了?” “啧!啧!正如王爷所料,那个小贱人送到太子身边后,当天就被他收进房里,听张兴说一连召幸了几晚呢!”枚青眉飞色舞,色眼迷离,神色中似乎还带着羡慕的嫉恨,“臣 还替那个瘦小的贱人担心呢,太子那么肥,还不把她压死,后来听说,那小妮子的精神头可足了,现今见了,也不像初来时的无精打采、哭丧脸了。” “这叫雨露滋润,藤肥瓜大。”高煦咬牙切齿,“纪纲接着找,接着送,让我那位肥 哥、瘸哥天天当新郎,夜夜入洞房,下不来才好,皇上跟前我也有话说了。”高煦恨恨的, 一副以温柔之刀把太子高炽逼下十八层地狱的架势。 “另一件事怎么样?”高煦顿了顿,又问。 “王爷府中坐,府外‘喜’事多,”王斌带着媚笑,“外面热闹着呢!今天河里有尸首,明天商铺被抢了,后日谁家房子烧了,鸡飞狗跳,鬼哭狼嚎,京城兵马指挥使徐野驴 急得蹦蹦跳,应天府尹向宝眼睛都冒了绿光,结巴得更说不出话了。不过听说这个徐野驴 似乎是嗅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我们是不是收敛些?” “收你个球,”高煦毫不客气地骂着,一掌上去,险些将王斌打了个趔趄,“收敛什 么,让你那帮子小喽罗、龟孙子放开胆子干,放出风去,徐野驴再敢多事,哪日被孤王撞见了,一刀宰了他。” “还是王爷的气势大,立地撑天,气吞山河,有了您这话,弟兄们胆子就大了。” “纪纲、陈瑛到了吗?” “请王爷吩咐。”陈、纪紧走几步跪在地上。 “解矮子的嘴撬开了吗?”高煦问。这是他的另一手,只要拿下解缙,太子身边的辅臣一个都甭想跑掉。 “死胖子的一身嘟噜肉还真经打呀,”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不好意思地佞笑道,“竹签、夹棍、辣椒水都不起作用,还是滚钉板厉害,肥脑袋刚开了几个洞,就服软了,问话也说了。” “会试的事怎么说?” “他承认了阅卷不公,对哪个贡生做了手脚却说记不清了,我就按王爷的意思给他指,再按着他的手指去画押,一牵就牵出了一大堆。东宫新上的几个文臣王汝玉等都牵了进来,其他部院司的也拉进了十几个。再找同谋犯,把礼部郎中李至刚也扯了进来,这下可算是 一网打尽了。” “真的一网打尽了?”好不容易抓到一根满是蚂蚱的绳子,蚂蚱们一个都不能跑了, 也就是把太子府所有的人一锅端了,才算去了高煦的心病。 “太子府的杨溥、杨士奇网到了吗?兵部金忠、吏部蹇义、户部夏原吉网到了吗?” “没、还没有。”这些知名的大臣,皇上的股肱,不是谁一句话轻易就能扳倒的,纪纲有些气馁,觉着高煦的胃口太大,吃的也太急了些。 “那些人没去当考官,也没有递条子要照拂谁,逼解矮子说了,怕皇上也不信。” “放屁,皇上哪管那么多。以后少跟老子扯什么‘一网打尽’,什么狗屁网,是大漏网,是漏掉大鱼的大漏网,你给爷听好了,只要有一个人还在为瘸哥说话、办事,就不要到本王这儿表功来。” 兜头一盆凉水,泼得热乎乎的纪纲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从头到脚冷遍全身,连精神都有些恍惚了。忙活了一个多月,抓起了一大堆解缙的牵连者,到头来一点功劳没有不说, 还遭了抢白。喜怒无常的朱高煦啊,真随了他老子的性子,响晴的天,瞬间就是霹雳电闪, 让人捉摸不透。想起沈文度的卑躬屈膝,他恨不能一脚踢开这个混账的王爷,自己来坐。 但这个想法罪孽太大了,也不现实,当下,只能忍气吞声。 朱高煦也觉着自己有点过了,打一巴掌揉三揉,叫二人起来,稍沉了沉,换了语气调侃道:“你的猴点子不是多着呢吗,别都用到女人身上,给矮胖子用两个又有何妨?”一 句话,把几个人逗笑了。 纪纲的好色是出了名的,不但性淫,还乐口淫,别人不说自己都想说说呢,满肚子的花花肠子时不时就想拿出来晾晾,下边过瘾了,上边也不能闲着。见汉王转圜了,且又勾起了他的热门话题,遂把方才的不快放在了一边,煞有介事地故作为难道:“对付女人的招术对付死胖子也不灵啊,除非在他身上也弄出个眼儿来。” “弄不弄眼儿是你的事,开不开口是他的事,”说笑中,高煦又把谈话切入了正题, “下狱的十几个,品秩太低,和瘸哥的关系又远,尤其李至刚,说他和太子拉帮结私,串通一气另立朝廷,鬼都不信,得弄几条大鱼让本王尝尝才过瘾。” “真像对付女人那般容易,臣就不愁了。”纪纲苦笑道,“就这十几人,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算是请示王爷了,真榨不出油水时,我就送他们去西天了。” “够得上死罪吗?”一直没说话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白了他一眼,“太子身边的人,也就是皇上身边的人,皇上不点头,你就能让他死?”纪纲又遭抢白,心中火起,只待发作。 几年来,纪纲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几乎把忠于建文的朝臣一一剪灭干净了,一人前边 抓,一人在后边审,磔、斩、流,灭族,籍没家产,成千上万的人或杀或为奴或远徙边疆, 陈、纪二人就是在这种罪恶的勾当中达成了某种默契,成为互相离不开的朋友。但陈瑛素来不喜欢纪纲的张扬,纪纲也不喜欢陈瑛装模作样的清高,犯属的礼物和家产陈瑛丝毫不沾,这就和纪纲的为人产生了极大的反差。既要为着某种交易沆瀣一气,又要在心里为自己的看不惯而较劲。 “皇上最忌讳的是什么?机密外泄,”陈瑛说,“外间为什么有了太子和汉王的水火不容,各有了一帮子追随的大臣?还不是当年有人泄露了内廷议论的机密,谁泄的呢, 除了当年内阁的第一枢臣解缙还能有谁?” 几个人心里明镜似的,都知道泄密的是已经战死、举家徙往海南的淇国公丘福,主要是黄俨所泄,惟有皇上不知情,所以,扣到解缙身上就是一等一的大罪,即使皇上不杀他, 也得流徙数千里,真是一语破的。纪纲偷偷看看陈瑛,心里不得不佩服这个奇谋深断的“假清高”。 陈瑛接着说,“从已经下狱的人入手,让他们都承认解缙当年与他们定了攻守之盟, 要共推朱高炽为太子,在口供里再拉上蹇义、金忠、杨士奇、黄淮、杨溥。皇上一声令下, 这不就一网打尽了?” 高煦惊讶地看着陈瑛,若没有他,就没有赖以成事的三个护卫,如今,又是他一个“泄 密”的提示,就足以把解缙扔进火坑了,解缙若进了火坑,宝座上的太子还不同样烤着? 他身边的枚青、王斌包括朱恒,哪有这样的智慧?老附马王宁也是个心思简单的大饭桶,陈瑛、纪纲,各有其长,一定要牢牢抓住,用宝钞、用金银、用女人。高煦想到、做到,尤其在金银的使用上,他毫不吝啬,当时就赏了陈、纪二人各五百两银子。 天将薄暮,陈瑛坚持要回衙料理一些公务;而纪纲心急火燎,受解缙一案牵连,又抄了王偁的家,一应家产财物他要亲自处置。汉王挽留不住,备好的一桌花酒也就随风凉了。 第37章 汉王骄狂金陵闹鬼 解缙放才长江沐浴(2) 一个多月前,铁索锒铛、项带黄枷的解缙被押进了俗称天牢的锦衣卫大狱里。从交趾被带到南京,两个月下来,他明显地瘦了,圆圆的大脸拉长了,纸一样苍白,明亮而深邃的目光再也找不见了,表情木讷,死气沉沉。二十年前那少年进士初入仕途的壮志,四五年前身为阁臣、宠臣、翰林学士、编修《永乐大典》的风采以及远在交趾、忽复乘舟梦日边的幻梦都随着锦衣卫缇骑的到来而彻底幻灭了。 天底下第一号诏狱几乎让他尝遍了人生所有最残酷的磨难,想着那一间间阴森的刑室,想着那一幕幕惨烈的刑罚,连他自己都弄不清他这样一个矮小文弱的书生是怎样挺过来的。 一想起那些虎狼一样的刑具,那些判官一样的狱卒,还有锦衣卫使纪纲那个面目狰狞的猴 脸,他不禁又打了一个寒颤,无比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仰天长叹,涕泪纵横,阅月间骤然 灰白的、满是尘垢的鬓发散乱地垂到脸上,如一个耄耋之年的老者,苍老孱弱,仿佛一阵微风便要把他击倒了。 解缙入狱之后,翰林院旧友杨士奇、黄淮、邹缉等几个人出钱买通狱卒看了他几次, 因是皇上钦点的要犯,又有纪纲得了汉王授意盯着,收了钱的狱卒一点不敢造次,见也是蜻蜓点水的一见。妻子和儿子祯亮只被允许来过两次,也不得不来去匆匆。 自从纪纲要走了所谓“口供”、天牢里多了一些熟人,他的皮肉之苦虽比过去少了, 但更大的精神之苦却接踵而至,来自各监号的咒骂声如夏日的苍蝇蚊子一样不绝于耳,狱卒们根本制止不住。他们骂他死到临头还要拉一堆垫背的,骂他为什么没有死在交趾的瘴气里。李至刚骂得最凶,恨得牙根痒,戳戳点点,恨不能一下子剥了他的皮,解缙听着听 着就听不见了。他的心里有一杆秤,这些被他牵进来的人,不是过去陷害过他的,如李至刚;就是平时交往极差、总恶目相向的;要么就是在他昏死之际,狱卒们做好口供抓住他 的手按上了手印。所以,有些人,他也不知他们是怎样进来的。总之,当年修《永乐大典》 时的副总裁、主编们,只要和他近的,只要在太子身边的,几乎都被卷了进来。只有那些 到了皇上身边、另有他用或干脆回到山乡僻野的,才没有被网住。 因为受刑,他的手肿得老大,连吃饭都费劲,可惜了那一手秀丽遒劲、堪称大明第一 的小楷,再也写不出了。被捕前,他的“凿赣江以通南北”的折子刚刚递上,那一手精妙 绝伦、堪称书法大家的楷书,那一份身处江湖、心忧国事的夙愿,也没能救他于点滴,就将成为他这一生处江湖之远的绝唱了。 他的浑身上下已没有几处好地儿,伤口化脓带来的恶臭弥漫、充斥着这个不大的狱舍。 这些天,他昏昏沉沉,总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但心思却异常活跃,总想起过去,想起初入翰林、把酒临风的酣畅痛快,甚至连儿时已经模糊的情景都清晰地展现出来。那是多么惬意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啊!假如再有一个八岁,他还会一路高歌地选择学而优则仕的举人、 进士吗?也许还会,身不由己。 狗洞一般大小的狱窗投进了一丝月光,清粼粼的,他想,这月光也一定洒在了家乡的小河上,河水一眨一眨泛着银光,不知不觉,河面传来了父子三人的笑声,那么远,又那么近! 八岁那年,父亲解开带着他和哥哥解纶到河边洗澡,六十多岁的父亲,手脚已显笨拙,连脱衣这个重复了一辈子的动作都显得僵硬而迟缓,十一、二岁的大哥解纶手脚麻利地帮他把外衣挂在树枝上。老人家抬眼望了望这棵一人多粗的枝繁叶茂的古树,又看看两个儿子,想着自己一把年纪,若有所思,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坐定,望望树枝上的衣服,捻着长髯,心生感慨,抑扬顿挫、自言自语:“千年老树为衣架。” “万里长江作浴盆。”解缙已光溜溜站在父亲眼前,挺着脊梁,仰着头,稚气地应声作答,大气到天房地床,一副就要到长江击水的架势。大江就这样被他从几百里外扯过来, 任性地糅进他的生命中。是时,大明才在长江尾的南京建国,一句联语,让老父惊讶,自己的幼子将来是否有浪遏飞舟的运势? 眼前的这条小河叫吉文水,是赣江的一个支流,汇入赣江后注入鄱阳湖,流入长江。 小儿子开口就以长江对老树,可见,缙儿不仅对诗词文赋信手拈来,对山川地理也是相当熟识的。一副联语,仿佛已让他看到了儿子的前程。 “万片新叶缝霓裳”,片刻工夫,解纶也对出了下联。大儿子解纶的对句虽然工整, 却远没有解缙所对的大江浴盆的宏大气势,一个新叶,一个长江,两个人的心胸气魄,乃至两个人后来的发展已见端倪。但两个儿子敏捷的才思还是让父亲眼睛一亮,他既为自己 骄傲,也为江西骄傲。看着两个乖巧、聪颖、赤裸着身子对诗的孩子,满意地笑了,就想着说点儿什么。 一阵清风掠过,略略有了些寒意,解开把衣服从树上取下,围在腰间,拉两个娃子在 树下坐定,看着远方,仿佛陷入了家乡浓烈的学风中,缓缓言道:“江西自古有读书的风气, 官府重教,世风重学,大大小小几十座书院,才有了江西士子每每为人称道的金榜题名啊!” 江南士子学问的滥觞可远溯至东晋时期。西晋灭亡,一大批中原士子随了晋元帝司马 睿南下,开启了南方从蒙昧到文明的进步,但学问的长足长进则是在八百年后的南宋时期。金兵南下,烧杀掳掠,一路上势如破竹,以至将宋朝的两个皇帝徽钦二帝都掳到北国 坐井观天,黄河流域赤地千里,中原大批名门望族蜂拥着随宋高宗赵构南迁,先到金陵, 还是呆不住,又退到了浙江、江西、福建等地,终于在温柔之乡的杭州站稳了脚跟。于是, 悠久深厚、源远流长的中原文化在过去的所谓荒蛮之地生根开花,产生了儒学发展史上两个里程碑式的人物,朱熹和陆九渊,两个人在鹅湖书院一场学问的辩论之声远播千古,把江西、把南方学人的读书思辨及务实之风推向高峰。 那一年,为“四书”作注的理学大师朱熹和“吾心便是宇宙”的心学大师陆九渊就各自学问优长异同在江西鹅湖寺展开了一场长达十天的论辩,百家争鸣,各抒己见,学问本身并无胜负之分,尽展所闻而已。名家聚徒授业,书院林立,风行讲学,重视学问之风却激荡了几代江西人。元世祖忽必烈打败阿里不哥,政权稳固后,大举南征,把南宋小皇帝 追得跳了海,触角遍及南方,这种宽泛的学风氛围再也没有了。元世祖还别出心裁,把他 最后征服的江南人定为最低等人。蒙古人为第一等,西域的色目人为第二等,北方的汉人 为第三等,长江以南的汉人为第四等。歧视南人,也就歧视了学问,传道、解惑的一部分 书院废弃了,一部分变为官学,各类思潮和见解受到了极大的压制。 大明王朝建立,开科取士,士子们抬起了头,民办书院之风虽没有随风而起,但诗书之乡的上千年积淀让江西学子受益匪浅。老学究的解开甚至得到了太祖皇帝的召见,只是因为年事已高,才没有出仕。但他把出仕的希望寄托在了两个儿子身上,从咿呀学语就是诗词歌赋,五、六岁时开始学习诗书,以致七岁的解缙就写出了“日望赣江千里帆,夜观庐陵万盏灯”那样老成的诗句。 今天,两个小家伙上下联的对仗他都满意,但他认为填词写赋不过是雕虫小技,不足夸耀。因而并没有予以称赞,他说:“科考的内容全部来自《诗》、《书》等儒家经典, 你二人已到了精读‘四书’、‘五经’的年纪,通篇熟稔,重点章段背诵,逐字逐句释义, 透彻理解,才能和经邦济世的经济之学相吻,在解题中体现出自己的治国理政思路,一味 的空对空,即使中了进士,在朝为官,也不会有大作为。” 小哥俩齐齐点头,深深铭记了吉文水边花甲之年的父亲授业的重要一课,记住了三个赤裸的男人千年古树下真性情的对话。十几年后,解缙和哥哥解纶以及姐夫黄金华同一年金榜题名,名噪一时,赢得了“一门三进士”的千古流芳的美誉。 听父亲说完,胖胖的解缙光溜溜站起,头一扬,高声道:“朱子大师为‘四书’作注, 名垂千古,长大了,我要修一部大书,让后世传颂。”想着他的长江沐浴,听着他那大言 不惭、稚气未脱的童音,解开顿时兴奋起来,感觉着自己也年轻了许多,忽地站起,挥手 把衣服重新挂到树枝上,动作干净利落,已不像一个年逾六十旬的老人。他的两只大手像 两个羽翼,一左一右护着两个儿子大步走向河里,父子三人相互追逐着,嬉戏着,忽而潜到水里,忽而游到中心,尽享着世外桃源般的天伦之乐。 皇上不止一次地夸耀过他的书法,连同僚也把他捧到了天上。 那该是永乐二年的秋天吧,有幸进入内阁的几个辅臣齐聚三山街上最大的魁星阁,既为皇上的知遇、大家同为阁臣而庆贺,同时又为开始编纂一部前所未有的大类书而高兴, 就这样不分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聊着、饮着,一个时辰过去,解缙已有了六分醉意,叫 店小二取来纸笔,为店家重新书写了一块既不失庄重而又潇洒、俊逸的“魁星阁”匾额,落款的“春雨题”三字龙飞凤舞,才气放逸,彰显了一代书法大家的风范。店家谢声不迭,同僚齐声喝彩。店家笑呵呵取走了墨迹,又添了两道菜。 众人落座,侍讲杨荣说:“大绅长于行草、狂草,或劲健沉着,或枯丝牵掣,极尽丰富变化之致,笔到之处,挥毫立就,揽而观之,大有一泻千里之势,唯其精髓还是师法了 危素、詹希元,但小楷之端庄秀美却颇有书圣王羲之笔法之遗意,自号春雨,何其谐哉!” 杨荣豁达大气,心底坦荡,一番言表并无虚美之意。解缙微醺而坐,耳听赞歌,并无谦逊之言。几个阁臣中,只有他官居翰林学士,执掌翰林院,又任右春坊大学士,辅佐太子,还兼着大类书的总裁官,品秩最高,地位也高,而别人还都是修撰、编修、典籍一类 的,差着品级呢,可谓春风得意。六分酒下肚,目中无人的老毛病就犯了,于众人的赞美自是受用而醺醺然。 右庶子胡广也赞道:“正是陆放翁之‘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一眼瞥见东家又过来伺候,笑道,“翰林掌院所题,你这匾额有朝一日必是世间珍宝了。” “小店洪武初年开张,经营了三十几年,达官贵人来得不少,却不曾留下一丝墨宝, 只有解大学士肯赏脸赐宝,蓬荜生光,这顿饭我请了,列位大人尽管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店家豪爽,我等共进一杯。”解缙醉意更浓,举起酒杯晃了晃,一口饮下,众人也随他喝了。 此时的解缙,满肚子书法理论,不管别人爱听与否,挥挥手,也不知是叫店家离开还 是坐下,言道:“余幼时学书,先是临摹了颜柳欧赵诸大家的墨迹,虽得其功法之妙,然 终觉不是渊源所在,及至成年,临摹了钟繇、王羲之、王献之、怀素诸大家的碑帖,才混沌初开,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解缙自恃才高,尤其是酒酣之时,放浪不羁,无所顾忌。窗外,金黄色的野菊花开得灿烂耀眼,连酒桌也弥漫着馥郁的清香,但其热烈之中却也难免秋末肃然的悲凉。胡广也是书法大家,见自己和杨荣的如此夸耀,解缙仍觉不够,扫了二人一眼,摇摇头,自己吃起闷酒来。 见无人应答,解缙又道:“书圣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可与孔圣人之《论语》相比拟, 草圣怀素落笔之狂放可与孟子齐名,吾深得二人书法之真传,才有今日笔法之畅快。来, 喝酒!”言毕举杯一饮而尽,众人惶惶然竟不知解缙所言为何意。孔孟之言为千古圣经, 王羲之、怀素怎就与他们齐名?见他醉了,也不理会,谁也不端杯。 第37章 汉王骄狂金陵闹鬼 解缙放才长江沐浴(3) 侍讲金幼孜是个全和人,见有些冷场,举杯朝皇宫方向拱手道:“皇上慧眼识人,文渊阁聚数千儒士共修类书,此千古所未有,既为当代之幸事,也必留千秋不朽之名着,我等为皇上的宏图伟略干了这杯!”众人不再犹豫,一齐喝下。 刚落座,爱较真的侍读黄淮晃着杯说:“敬皇上的酒不能含糊,杨公怎么还留一点?” 侍讲杨士奇酒量不大,喝到这份上,已是力所不及,有了七、八分醉意,见说,忙端杯想把余下的酒饮尽,却被黄淮止住了,“杨公要倒满干了,罚——” 黄淮纠缠,士奇虽是站起费劲,还是斟满了,站起,正要喝,既有酒量又有度量的杨 荣便出来打圆场,他不愿大家吃醉了乱来,端起杨士奇的酒杯一饮而尽:“杨公的酒杨公喝了,诸公也已尽兴,杯中的酒干了,我请客,吃茶如何?” 解缙第一个叫好,众人干了杯,往对门的羽仙茶坊而来。 解缙晃悠悠站起,把茶童推到一边,自己动手,还算利索。先向各碗中放了少许茶叶, 倒了少许沸水,眼见着干燥的茶叶慢慢舒展开来,圆润饱满,晶莹剔透。陆续添足水,满屋荡漾起茶香来。他矮而胖的身体歪歪斜斜走着,做着一个个细腻的动作,因酒多而手 没准显得有些滑稽,茶水溢到桌上,香气更浓。 刚刚坐定,解缙的话匣子又打开了:“说到吃茶,功莫大于茶圣陆羽,一部《茶经》, 便将煮茶、吃茶说到极致。吾辈饮酒比鞑靼人不得,但说吃茶又岂是他人可比?” 大家开始品茶。酒后口涩,呷一口清茶顿觉满口留香,比平日的香郁浓烈几倍。解缙 一手端碗,一手执扇,又开始在地上晃悠。闷葫芦一样的编修杨溥,喝了酒才活分了,一 把将解缙按在椅子上,举碗道:“诸公可知 ‘吃茶去’的故事?” “怎地不知?”以学问见长的侍讲胡俨抢过话头,“唐代赵州观音寺高僧从谂禅师问僧:‘曾到此间否?’答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一新来僧人,僧曰:‘不曾。’师曰:‘吃茶去。’便有人问禅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还云吃茶去,却 是为何?’师曰:‘吃茶去!’”几人大笑。 杨溥又接过话题:‘吃茶去!’三字,实为悟道之机锋语,正所谓吃茶、静心、参禅, 也是这位高僧,太喜爱吃茶,到了唯茶是举的地步。如同当年慧能、神秀之菩提是树非树、 明镜是台非台之言,参悟禅机耳!” 因喝了一些茶,酒也醒了些。胡广说:“我也给诸公讲个吃茶的趣事。盛唐之时,吃 茶之风亦盛。白乐天终生嗜茶,几至痴迷,除有数十首诗叙及茶事外,还将名茶引以为‘故 旧’。据说那千古名诗《琵琶行》便是酒后续茶而出:‘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 面。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无其‘故旧’,焉有如此美句传流后世。” “还有,还有。”杨士奇说道,“宋人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饭后小憩,即以书中典故出于某书某页某行定一件大事,什么大事,大家猜猜?” 金幼孜一笑道:“莫不是跟吃茶有关吧?” 杨士奇道:“正是,不过是决定二人先后饮茶的‘大事’而已。李清照出题,赵明诚首先说中,不禁举杯大笑,忘乎所以,一盏茶尽覆怀中,没到肚里,全喝到肚皮上。此亦 为千古茶事添韵不少啊!” “到了我朝,吃茶之风已是不盛,实是盛不得!”解缙的酒劲在几杯茶的冲击下,反倒冲了上来,早已按捺不住,排开众人道,“太祖当乱世之时,以猛治国,整肃纲纪,凡事宁严不宽,跋扈者、贪鄙者剥皮充草。国初文士四贤的刘基、宋濂、叶琛、章溢又有谁得以善终?至建文时,反其道而行之,柔弱之至,又太过、太过了,使得人心玩忽,诸事 废驰,以至于迂。当断不断,当斩不斩,败军之将列朝班之首。大兵压境了,那方孝孺还 在探讨《周官》法度,要行什么井田,迂腐之至 ……”他越说越激动,声调也越来越高。 “茶香四溢,唇齿留香,大绅还有闲暇说话,怪哉!惜哉!”胡广见他又没了边际,抑制住心中不快,起来打断他的话。 杨荣见状,已知不便久坐,招呼道:“诸公把酒临风,举茶邀月,何其快哉!时光不早了,明日还要上朝,大家就此散了,改日再聚。”说罢,甩了一锭宝钞,拥着众人出来了。 往事如烟,一切都过去了。皇上远在北京,皇上心中还有他这个《永乐大典》的总裁官吗?还有他这个奉旨评品当朝官员的直臣吗?或许早已没有了,皇帝身边有的是文臣学 士。以书法见长、镌录大典的沈度、沈粲被皇上留在身边,专为皇上书写敕谕各邦的国书, 多么风光!总裁官之一的王景前年病死了,或许是一了百了了。那个两脚书橱的陈济虽在 辅佐太子的詹事府任职,因与老和尚道衍要好,弟弟陈洽又挂衔大理寺卿,在交趾前线, 也没受牵连。他叹息一声,也是陈济深惧盛满,弥自谦抑的收敛性子保了他,住个蓬户苇 壁、裁蔽风雨的破屋里,终日读书不辍,谁会在乎个书呆子? 人去楼空。书成了,修书的人各自散了,偌大的文渊阁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那院中的古树或许还记得这里曾经的轰轰烈烈。与他解缙最亲近的,如今都被收进大牢里, 他解缙的命运就是他们的命运。自己力推的皇太子又能怎么样?汉王、赵王翻天的闹鬼般的折腾,皇上都熟视无睹,大臣们也各有倾向了。太子啊,你每日里如履薄冰,艰难度日, 也不比臣好受多少吧? 这就是“沐浴”长江的结局吗? 皇上,皇上!解缙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如果皇上回銮,如果能见到皇上,这一切不白之冤瞬间就能洗刷干净了。仕途艰险,波诡云谲,茫茫苦海,哪里是个头?倘若皇上开恩,出狱后还在朝廷做官吗?他又一次把思绪引到这个话题上。 算了,还是携妻儿老小回到故土吧,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小地方,搭几间草庐,耕几亩薄田,置几架图书,像陶渊明到桃花源里一样耕田自养,采菊南山,老死荒丘,与世无争, 再不为五斗米折腰,无拘无束,不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吗? 当年太祖让自己回家读书,偏偏是功利心切,又折回来作甚?若从此不问世事,作卧龙之农夫又有今日之罪、今日之耻吗?在乡里,他解缙也是个名士,一定是个与魏晋嵇康、 阮籍一班齐肩的名士,弹一弹琴,偶尔啸一回,拂一缕清风上路,披满身明月而归,诗情画意,墨醉桑梓,对着那滔滔不息的赣江水,就着清风明月,沽饮到天明…… 第38章 喜促织小瞻基遇险 爱士卒大皇帝食素(1) 八月中旬,永乐皇帝回到北京。留守北京的皇长孙朱瞻基、赵王朱高燧及户部尚书夏原吉等文武群臣将皇上从城外迎进城里,永乐在狭小的奉天殿接受朝贺,论功行赏,晋封安远伯柳升为安远侯,同知薛禄、吴允诚为都督,立功将士一律受赏;夏原吉辅佐皇孙有 失、转运粮草有功,功过相抵;清远侯王友、宁远侯何福回师途中遇敌畏葸不前,数违节度,严旨切责。末了,永乐仍耿耿于怀: “朕之六师所以能捷报频传,战之皆胜,除平时的操练外,就在于赏罚分明,爱惜士卒。 朕命清远侯王友从东路回师,沙场几十年了,他却因惧敌而绕道应昌,所部官军多走了五天路程,因缺粮草饿死几百人。宁远侯何福是太祖时的老将,多年镇守西疆,朕何等依赖宠任,偏偏是征剿阿鲁台之时,出击迟缓,致他部与敌鏖战多时,蒙受损失。朕是看他们多年征战挞伐,枪里、刀里的死命拼杀才不予深究,只略施薄惩,文武臣工要引以为戒!” 北征奏捷,皇上并没有大家预期的那样兴奋,切责战将,尤其是对夏原吉的处置,使得大多数人如坠五里雾中,只有胡广、杨荣等近臣明白,留守北京的皇长孙险些出了大事。 永乐北征前,朱瞻基就像是皇上的小尾巴,大小场合都跟着。祖孙俩那股子形影不离的亲昵劲,近臣看了高兴,却把驻守北京的赵王朱高燧激怒了。 朱高炽立为太子后,朱高燧封赵王一直留守北京。只是涉及到边备或北京的事皇上才发个敕或写封信给他,此外,就不再说什么。皇帝北巡时,只单独见了他两面,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亲昵。自从有了这个长孙,较之从前,他在父皇前的感觉不啻天壤之别。皇帝北征之时,又令这个十一、二岁的毛孩子朱瞻基留守北京,实实的把个原本留守北京的赵王晾在了一边。他高燧的儿子、还有汉王高煦的儿子,皇上何时用正眼瞧过?更不用说长 期带在身边,还要找大臣专事辅导了。 高燧像一头发情的母狮,一言不发,仗剑乱舞,东砍西剁,一剑下去,因为用力过猛, 一个崭新的青花茶盏和一方精致的花梨木茶几被齐齐切割,分为两段。作为幼子长期受宠的优越似乎随着茶盏的破裂化作了四处飞溅的碎片,支离破碎,再无法复原。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啊!”长史顾晟瞧准空子,小心翼翼推门进来,跪禀,“退一步海阔天空,青山犹在,何患无柴?南京汉王那边不会叫他踏踏实实坐稳了,京城传来的信儿不是验证了?皇上北征,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小毛孩不顶事,王爷就是老大,北京这边捣鼓些事端,也查不到王府来。” “弄、弄,把事弄大,越大越好。”高燧声嘶力竭,“多派些爪牙,在大兴、宛平、 丰台、良乡、房山圈地,管它有主无主,管它多远多近,圈了就是我的,多建王庄,我要养兵,我要练兵,增加护卫人马,我要与……他抗衡。” 高燧到底还是没敢把他——也就是和皇帝抗衡的话说出来。 “王爷,此议不妥啊!”顾晟站到一旁。他早就想好了,今上不就是从藩王起家吗,身边的人一个个鸡犬升天;若得天时地利,赵王哪一日登基了,自己至少也能捞个最肥的 吏部或户部尚书干干,位至三公也未可知。所以,他极力怂恿赵王,拆太子的台,把几个 亲兄弟间的水搅浑,以向晦而入宴息。 “王爷,”顾晟的声音柔和,柔和到能令怒气冲天的高燧马上安静下来,“圈地是长久之计,由臣悄悄地干,哪能张其旗而鸣其鼓呢?实在恨不过,”他的声音突然小了,像是无意中脱口而出的,“就从毛孩子身上打主意呀!”顾晟转了转小眼珠,瘦削的脸上透 出一股不易察觉的阴损和刻毒,但语气还是那样平和。 “上午,夏原吉陪着朱留守处理政务,午后,偶尔带他去乡间走走,说是见识农家耕种,知百姓之艰辛。夏原吉忙时,小孩子也一个人出去。我着人跟了两次,您猜去干什么? 竟是微服到街上看促织打斗,那一天看到很晚,王爷若有想法,倒不如……”他想做一个斩首的手势,忽然又停住了,他深知赵王犹犹豫豫和一推六二五的秉性,所以,关键时候还是要赵王说话。 不如什么?高燧想听下去,顾晟却不说了。他咬咬牙,一剑又砍在只剩一半的茶几上。 这一次,心里彷徨,力道不够,剑被坚硬的花梨木紧紧咬住,抽不出来。预示着什么,朱瞻基死了,他脱不了干系。高燧踌躇了,一时不敢表态。这是一招狠棋,也是一步险棋, 那小子一个人死了,北京的文武大臣一个也活不了,他这个王爷也一样,若真查到他的头 上,不掉脑袋也做不了王爷了。 “主意虽好,也不过小儿的螳螂捕蝉之策,”好半天,高燧才说话,显然不满顾晟的主意,“小东西死了,我还活得成吗?动动心思,如果有一个致其死地又与我毫不相干的 谋划,才是上上之策。” “这有何难?”顾晟明显已成竹在胸,“这种事岂能是赵府所为?臣的计谋就是借他人之手,除王爷心头之患。据臣观察,后山归降的蒙古头领老哈剌久有异志,想叛逃,大概正愁没有给本雅失里可汗的见面礼呢,故一直没走。我着可靠之人透个信,进城或在城外掳走一个小孩子还不是探囊取物一般?” 高燧早安静下来。一肚子坏水,临了,该实施的时候,他就要反复斟酌了。作为皇家老三的他,既不像太子那样克己而内敛,也没有汉王那样跋扈而张扬。小脸庞,矮鼻梁, 眯缝眼,铅灰色而永远洗不净的脸像是生了锈,若趴在那里,活脱脱一只首鼠两端的巨鼠, 越长越难看,不随爹也不随娘。 自从父亲当了皇帝,高燧时时刻刻就忘不了那九五之尊的皇位了。前三个兄长死了, 爹爹排行老四能当皇帝,他排行在三离皇位还近一步呢。面对着眼前高高屹立的两座大山——仁弱的大哥和蓄谋夺嫡的二哥,想着父皇若明若暗、模棱两可的态度,他也有了个明和暗的分别。明里,他没态度,一碗水端平,见着太子毕恭毕敬,其实却极尽诋毁之能 事。暗里,在高煦面前,表现得比在皇帝面前都谦恭,摧锋陷阵和救驾之功是常挂嘴边的 话,太子是什么,就是一堆烂肉,是坐享其成的白痴。他算计得很精妙,让螳螂和蝉掐去吧,两败俱伤了,最好是都死了,自己离皇位才近呢。他把螳螂、蝉、黄雀的故事读了一 遍又一遍,研习得极透彻,时时刻刻都想做那个藏在暗处的黄雀。 顾晟的借刀杀人之计着实不错,只怕万一走漏风声一切就全完了,高燧还是不想冒这个险。顾晟作赵王府的长史多年了,知道主人心大胆小的毛病,可他还梦想着赵王哪一天当了皇帝自己弄个尚书什么的扬眉吐气呢,遂进一步怂恿: “臣替殿下谋划好了,既除了心头之患,咱还是好人,让他狄仁杰再世,也找不到您的头上。” “说说看。”赵王终于有了活话。 “隐约是汉府的人将那娃娃的行踪透露给老哈剌后就把报信人杀掉,查无对证;再秘密跟踪老哈剌的刺客,一旦朱留守被杀,假冒的汉府人马就会在偶然间将刺客截杀,不留 一个活口。外间一看,完全是老哈剌所为;即使发现些蛛丝马迹,那也是汉府的嫌疑,叫 顺天府查去吧。” 的确是一个滴水不漏的万全之策,又憋了好一阵,高燧才勉强点了点头。顾晟心里暗笑着,鸡零狗碎的事他敢干着呢,一遇大事优柔得比个娘们生孩子还费力,要这只黄雀出头简直太难了。一旦他当了皇帝,又能有什么主见,还不是全听自己这个军师的。 一次偶然的机会,朱瞻基喜欢上了勇于拼杀的促织,昼思夜想,寝食难安,心里就放不下了。不过,夏原吉给他定了清规戒律,他借“外出”之机悄悄看了两次,心里赞颂着,却一个字没敢提,早期待着下一次了。 艳阳高照,户部尚书、又兼着行在礼、兵、都察院三部院事的夏原吉辅助皇长孙处理 了一上午的政务,头晕脑涨,他看朱瞻基实在看不下去了,又近了响午,正要收工,小太 监李谦喜滋滋跑进来跪道:“皇上着人送信来了,已追到胪朐河,本雅失里再无处躲了!” 朱瞻基的心里一阵欢喜,出去看促织打斗的由头终于有了,挥挥手让李谦出去,一把把奏章推到一边,高兴地对辅臣夏原吉说:“皇爷爷一准能打败本雅失里和阿鲁台,该庆贺庆贺,不着急的奏折来日再批阅,如何?” 本该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玩耍年纪,生在皇家,就要过早地背负起治国理政的学习重任,又有什么法子?看他一脸的稚气和倦意,原吉心疼了:“殿下想怎样庆祝?” “夏卿也累了,我们都放半日假,好好歇息。孤想到街上走一走,皇爷爷一再说要体验百姓疾苦,来北京快一年了,这种体味远不够呢!不知夏卿可否抽身?” 的确是这样。皇上在时,围着皇上转;皇上不在时,围着奏折转。除了用膳和歇息, 以及有意地走上几户农家,尽在这宫里转悠了,是该让孩子多出去见识见识。但北京可不 比南京,番人较多,归附各部也未必都是真心,有一定危险。原吉是个和气人,他不愿扫 朱瞻基的兴,爽快地答应瞻基膳后出去。看得出来,朱瞻基不大愿意他同去,他也就没有去,他的事实在太多了。 皇长孙微服出宫,说心里话,夏原吉陪着,他会有老大不自在,也玩不爽快,而小太监李谦及皇爷爷新从武举和士子中选出的刘虹、张山、阮修文等五、六个年纪相仿的伴当尾巴一样跟着,那就万事皆由己了! 进入夏季的午后北京,本该是个燥热得无处躲藏的天气,偏偏今天一片片薄云挡住了挂在天际的骄阳,并不很热。几个人随意在太液池畔游走着,夏风和煦,杨柳依依,一股股水气透过生机盎然的万千柳条随着清风扑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不胜惬意。 皇上升北平为北京后,池水周边陆续活跃起来,卖艺的,说书的,耍猴的,算命的…… 虽稀稀疏疏,却也热闹。朱瞻基兴致勃勃,往常和夏原吉出来,只进村入户,看田间地头农人的辛勤劳作和苦涩生计,哪有这般风景?只有自己出来,走街串巷,感觉大不一样, 这也是百姓的生计吗!正慢悠悠往前走,前面一个简易的窝棚下围了一大堆人,静静的没 有声息。到了!朱瞻基心里一动,刘虹、张山两个大块头心领神会,紧走几步,分开众人, 让朱瞻基挤到前面。但见盆里两个小家伙你来我往,相互追逐着,煞是好看。 朱瞻基蹲下来,仔细观察着。沙盆里一只头圆脚大、红顶蓝身的促织和另一只墨一般的促织搅在一起,看来是僵持一会儿了。红顶子发着狠,张牙舞爪,虎视眈眈,老黑六条腿半蹲着,蛰伏着,一副防守的架式。对视了一会儿,红顶子突然跃起,泰山压顶般砸过来,老黑懒洋洋地却在瞬间挪到了一旁。 红顶子没扑到对手,怒不可遏,转回身,两条前腿挠动着,又是一跃,依然扑空了,连着三次,气力已耗了小一半。好斗的不再跳跃,慢慢挪动着逼近傲慢的老黑,约三寸之 远时作猛扑状,老黑急急跳起,红顶子抓住时机,用硬头撞向老黑的胸腹,老黑躲闪不及, 下意识地仰头,用后面四腿使劲外拨,还是被重重顶了一下,落地时立足不稳,踉跄着, 失去了平衡。 老黑吃惊非小,两只头须乍起来。红顶子得意洋洋,又奔了过来。这一次,老黑不再退缩,待对方迫近,猛然起身,用两只后腿支撑,舞动四爪扑向红顶子。红顶子为斗而来, 举四爪相迎,两个家伙八爪相搏、牙刀相向打在一起。周围人一阵轻声欢呼,生怕惊扰了两个决斗的勇士。 第38章 喜促织小瞻基遇险 爱士卒大皇帝食素(2) 朱瞻基看得津津有味,没有走的意思。李谦看着天色,心里发急,深怕光阴久了夏原吉怪罪,轻声叫了几句殿下,瞻基哪里听得见,聚精会神看着盆里。 打斗中,红顶子一颗大牙被钳伤,疼痛难忍,瞧个空子,虚晃一爪,避到一边喘息。 老黑愈加亢奋,步步紧逼,越战越勇,红顶子却无心恋战了,几次跳跃躲避,慌乱中一支 后腿又被老黑扑断,再不能跳起。 红顶子犹豫了一阵,大概是想着,一世的英名说什么也不要毁在这黑汉手里,遂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使出浑身气力,迎着老黑冲了过去,颇有些迎枪而上的悲凉,众人悄声唏 嘘!又是几个回合,红顶子遍体鳞伤,越打越没了章法,也无退却之意,死缠烂打的样子 , 拼将一死。混战中,竟钳断了敌方一只前脚,老黑一疼,跳出圈子。 红顶子困难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了眼前的老黑,又是一个冲锋,撞了过去,不成想,重伤后的视觉偏差,没有扑着,却失去重心栽倒在老黑眼前。老黑瞧准机会,大头对着它的身子一顶,红顶子翻了几个滚,老黑乘势冲上去,用牙刀死死钳住它的颈项,红顶子身首异处,死得其所。 老黑大获全胜,兴奋地踩在红顶子的尸体上跳跃,乌金翅闪烁着,“吱吱”地叫了两声,宽厚低沉,苍劲有力,是胜利者庆贺大捷的喜悦,全场也是一片经久的欢呼声。 这哪是促织呀,简直就是战场上两个斗智斗勇的武将。朱瞻基看呆了,老黑战胜的那 一刻,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数千里外的战场。虽没有随皇爷爷到胪朐河杀敌,但大明将士若有这般百折不挠、视死如归的气势,又有何敌不能破呢?朱瞻基兴奋着,他太喜欢那只似乎在不经意中打败对手的老黑了。 好容易盼到了结束,李谦踏实下来,就要请皇长孙回宫。却听朱瞻基悄声道:“看那老黑是谁的,不管多少锭,都要买下来,皇爷爷见了一定喜欢。” 李谦咂咂嘴,想起皇上最怕子孙玩物丧志的训示,这等东西买回去,皇长孙不一定受罚,他李谦的小命还能保吗?正犹豫着,阮修文也来劝阻。朱瞻基急了,踢了李谦一脚, 李谦才硬着头皮上前搭讪。结果是,人家不卖。 一个要买,一个不卖,正僵持着,一条大麻袋从身后突然罩住了朱瞻基,扛起就走。 “有劫匪!”李谦惊呼一声,刘虹、张山、阮修文等拔剑追了上去,却被十几个人截住厮杀,街上顿时大乱。 这一切都是老哈剌得了密信后谋划的,他已经等了几日,瞧准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归降大明五年多,寻机秘密收服了周围的几个小部落,朝廷鞭长莫及,他的胆气就足了些。人马多了,地盘却没大,还是个千户,还是原来的那片山场,就向皇上奏请扩大, 几次都没有准奏,心生怨愤,看着那些新归降的,地界一个比一个大,一肚子怨气无处发 泄时,就不断滋生事端,想着哪一天远走高飞。顺天府不报,远在南京的皇上哪里知道, 但一直留守北京的赵王府却把这看得清清楚楚。 “抓活的。”得悉了朱瞻基的所在,老哈剌大喜过望,密谋多次,才想出了一条自认为天衣无缝的万全之策。安排七、八个人动手,布置了三路接应,城里两路有一百多人, 城外一路,五百余人。这一安排,早把赵府的谋划打乱了。 四支响箭莫名其妙地分别射向了城的四面。 在城里,劫匪们陆续汇聚了百十人,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朱瞻基那几个伴当早被他们缠住甩远了,中途有零星巡逻的明军阻挡的,三下五除二般就被解决了,劫匪们好 不得意,快马往城门而来。突然间,街上却拉起了无数道绊马索,随着“扑腾、扑腾”的 响声和喊叫声,劫匪们连人带马摔倒了一大片,早有眼疾手快的就空中把朱瞻基接住,抢 了回来。街两旁涌出无数大明将士,一顿乱杀乱砍,最后,只有十几个劫匪侥幸逃出城去, 几十骑明军在后面猛追。老哈剌的第三路还没有接应上,劫走朱瞻基的谋划就落空了。 老哈剌亲率的五百骑兵埋伏在了城外通往西山的山路上。远远望见只有十几个骑兵仓 惶回来,就感到情势不妙,近了,哪有朱瞻基的影子,心中的怒火陡然升起,撤不是,进不是, 又见来了不多的追兵,立即动了杀机,待明军靠近,放过自己的人马,恶虎扑食般杀了出 去。哪知,明军却掉头往回跑。怎么也是和大明撕破脸了,老哈剌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结果却撞进了明军数千人马的埋伏中,小半个时辰就被解决了,死了三百人,近二百人被 俘,武艺精湛的老哈剌竟被流矢射死。 这一切安排都要归功于身膺户、兵等四部院差事的辅臣夏原吉。 他同意了朱瞻基出去走走,却没有放松对皇长孙的警戒。除了皇长孙身边的几个人, 又在他周围暗布了十几个卫士,每个城门内暗伏了五百官兵,这才有了朱瞻基被救的一幕。 此外,皇上带大兵北进,为防北京出现意外,又从燕山左、右、前、后卫各调两千官军分 扎在城外东西南北四面通衢的隐蔽处,设便衣流动哨,一旦有警,立刻出击。皇宫外还有 一支两千余人的骑兵随时可以调动,可谓缜密有加。 永乐回到北京,听说皇长孙遇险,勃然大怒,立刻就要把留辅的夏原吉下到狱中,把长孙身边的伴当杀掉。朱瞻基知道是自己闯的祸,小小年纪竟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个天大的主意,他对皇帝说,是自己故意在那里观看斗促织,引诱老哈剌下山,再将叛寇一举歼 灭。永乐哪里相信,长孙却一再坚持,问他怎么引诱的,又说不上来。永乐也明白了他的爱敬大臣之意,敢于担当,心中更加喜爱。思来想去,却总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了解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将老哈剌部的俘虏一个个审问,竟审出了和汉王的瓜葛,真是岂有此理, 汉王远在南京,几日之内又如何搀和到北京的事里来?恰好顺天府府尹杨忝奏事,说前些日在郊外发现了一具被人从背后捅死的无名尸,俘虏中竟有人认出是给老哈剌送信的。 朱瞻基好奇,也让李谦看了一眼,李谦一眼认出了死者是和他一起进宫的小太监,永乐初年被拨到赵王府当差。事情至此真相大白,顾晟第一个被抓,虽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赵王自然脱不了干系。高燧哭天抢地,大喊冤枉,然人证俱在,焉能抵赖。永乐杀顾晟, 褫夺高燧亲王冠服,削掉两个护卫,囚于府内,不得出府门一步。后来还是皇太子出面说 情,才免了他的罪。夏原吉功过相抵,不旌不罚。这等皇家阋墙的丑事,秘密了结算完事, 所以,大臣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永乐扫视了一下群臣,见大家低头聆听,声调提高了许多,继续他的话题,他要把自 己节衣缩食、如何心疼将士的真实做法告诉大家,让大将们记住。 “车驾次开平,到了我们自己的军事重镇,到了我们有充分储备的地方,朕才敢宴劳 全体从征将士,让大家吃上一顿好饭、饱饭,朕也才敢吃上一顿好饭、一顿饱饭。” 众人惊愕地微微抬头,迷惑不解,皇上也未曾吃饱? “有一件小事,朕严令太监们不许外传,但朕身边的人也有知道的。朕出征半年有余, 没有一顿饭是吃在将士们之前的。出征在外,将士们舍生忘死,最是辛苦,他们未食,朕 不忍先食!还有一点要告诉众人,朕自出塞以来,念及将士艰苦,寝不安枕,食不甘味, 吃斋念佛般,六个月素食。” 众人又一次惊愕了! “是军中乏肉吗?是,也不是,朕顿顿食肉都有,可将士们有吗?没有!朕的心中装着五十万将士,朕不吃了,将士们或许就能吃到一点点。王友要是有朕的一点点爱惜将士的心思,也不会使数百将士一朝饿毙!” 陈懋还镇宁夏,何福还镇甘肃,王友站在武臣的班列里,恨不能一头扎进地缝里,虽已是秋爽的天气,他满身的汗水已将朝服紧紧粘在了身上。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不知皇帝还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永乐扫了众臣一眼,话锋一转,语气凝重了些,“但凡征战就有死伤,没有死伤,就没有列位今日的安逸。按我大 明一贯的优给之例,凡阵亡和伤病致死将士,子孙一律予以妥善安置。将士子孙年龄十五 以上,理应世袭官职的,都要送兵部袭职;年十四以下以及孤女寡母的,送京师优养;一 般军士的子嗣也不可忽视,从他们中成长的大将也不在少数,陈懋、刘江都是啊!所以, 该升职的如例递升,寡母幼女的优给食粮,如有亲戚可依不愿来京的,不得强求,按例在 当地发放俸粮就是了。诸位谨记,他们才是我大明的栋梁,是我大明立国的根基,没了他们,大将又靠什么去立功?” 永乐情绪激动,面色红润,长髯微微抖动着,似还有更多的话要说。他停顿了一下, 目视远方,“一个胜仗,万众欢呼,若没了军士的出生入死,何言胜利?正所谓一将功成 万骨枯。朕待军士的办法不错,但到了卫所是不是皆按朕的旨意办就很难说了,至少不全是。天高皇帝远啊!把朕的经念歪了的也不在少数。 逃亡的军士近年来有增多的势头,为什么要逃?罪责全在卫所之官。故朕再次重申, 自今以后以士卒逃亡数处罚军官。逃亡一人减半支取百户俸禄,逃亡十人俸禄全免,逃亡 三十人降为总旗,四十人降为小旗,五十人以上者充军。逃亡士卒是百户十倍的千户、逃 亡士卒是千户五倍的卫指挥使,参照百户之例,一并减俸、降职或充军,看看朕的恩泽能不能到兵士身上。兵部方宾,回京师后和金尚书仔细商议,要拿出个翔实的办法。” “遵旨。”方宾应声道。 第39章 权贤妃神归鸭绿江 解参议魂断风雪宴(1) 还是在荒原大漠的时候,陪同皇上远征的权妃映月就已感觉身体的不适了,回师路上她的腹痛更是日甚一日。在随皇上从北京回南京的路途上,她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时而昏厥,时而迷茫。 映月的内心又是多么喜欢这种昏厥中的迷茫啊!迷茫中病痛就没有了,迷茫中就轻松 了,迷茫中还有家乡小鸟悦耳的鸣叫,有充满奇幻的镜子一样淡蓝的鸭绿江,有笔直的直冲云霄的云杉雪松…… 那么好的景致盘旋在她的心里、梦里,并以最精彩的方式展现出来,诱惑着她、吸引着她,该回到这片生她养她的故土了吗? 她也觉得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夜幕终于降临,夕阳最后一抹余辉在铅灰色的天边映出一片惨淡的愁云。病弱的映月猫一样昏昏沉沉蜷缩在临城驿配房的大炕上。从京师陪皇帝到北京,又陪皇上北征朔漠, 那凛冽的刀一样的寒风,那把天地都搅得烟尘腾腾的塞外狂沙,那瞬间铺天盖地翻滚而来 的暴雨雷电,都没能奈何她,然而,一阵强似一阵的腹痛却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 太医院使韩公茂使尽浑身解数,也未见好转,这使他一筹莫展,膺了个院使的差却没有妙手回春的医术,被皇帝骂了几回,郁郁寡欢。北京庆寿寺里太监宫女烧过多少次香了, 也未见起色。眼见着权妃丰腴的身体日渐消瘦,病恹恹的有气无力,让永乐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不能让她死,这个二十一岁的朝鲜女人给了他多少新颖而又鲜活的气息和欢乐啊!他和她在一起时永远是满园暖暖的春光。 皇太子妃长达数月的腹痛不是盛寅手到病除的吗?放下北京的事,虽是寒冬腊月,心如刀绞的永乐皇帝立即下旨速返京师,想让盛寅诊一诊,对症下药。然而,刚到山东峄县的驿站——临城驿,映月就不行了。 永乐制止了宫女的禀报,悄悄进来,握着她冰凉的手半坐在炕边,把头伏在她耳边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或许是心有灵犀,映月终于睁开了眼睛,艰难地说道:“恕 - 臣 - 妾 - 不能给皇上行礼了。”言罢,两行晶莹的泪水小溪般顺着她的眼角滚落到枕上,滚落到永乐的心里,四散迸开,崩得他一样泪如泉涌。 宫女送上一小碗参汤,永乐劝慰着躬自喂送,她才勉强啜了两小口。闭目小憩了一会 儿,似有了精神,多天以来的阴霾也像是散了,眼睛也亮了。然后是极低、极微弱的声音: “臣妾自幼在鸭绿江边长大,仰慕中国,仰慕大明,十五岁时作为秀女被选送到中国。到了大明,没成想能见到皇上,更没成想能得到皇上垂爱,妾身真是三生有幸啊!”她大口喘着气,面色痛苦,下意识地吞咽着什么,仿佛积蓄起最后的力量。好一阵子,才平静了, 声音却细得像是从很远的风里飘来。 “这几年,得暇看顾皇上料理庶务,累了吹一曲玉箫,让陛下在万机之余得以宽松, 妾愿足矣!妾身深得陛下宠幸,也得了皇后娘娘、贵妃王娘娘垂爱,享够了一生一世的福 了!真想为皇上好好活着,真想再陪皇上几年,可,臣妾累了,臣妾的秋冬来的太快了。 或因这几年,这棵小草承受的雨露恩泽太多了,或许太过了。从皇上、皇后到王贵妃,从太监到宫女都对臣妾爱敬有加。惟愿陛下保重龙体,少沙场征战挞伐之历,多睦邻友好之 使,臣妾在九泉之下为陛下、为大明江山祈福了……” 如果这一缕典藏在两个人心中的情愫能像浮云一样随风而去也就好了,偏偏是这份久贮于心底的深情又怎能如风一样轻易飘散呢!三年前,永乐青梅竹马的结发妻子皇后徐仪 华病故,他是怎样的痛彻心扉啊!三年来,或许他刚刚从皇后去世的哀痛中解脱出来,刚刚享受了另一个女人心灵的慰藉,而这个他深爱的、也深爱他的、识大体而善解人意的女 子也要离他而去了。而她呢,真的不愿她的离去让一个万乘之尊的君主悲痛欲绝,甚至延误国事。 一阵阵剧烈的腹痛打断了映月痛彻心扉的哀婉和倾诉,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强忍着不使自己的脸庞扭曲,哪怕到最后,她也不愿将自己的愁苦留给爱她的皇上。她不懂汉武帝时李夫人临终前“掩丑”以求皇恩浩荡的故事,只是,一片冰心,都捧与皇上了。 永乐轻轻将她抱起,轻呼着映月,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了那张洁白秀美的脸庞上。她那双如纯净透明湖水一样晶亮的大眼睛紧紧地闭着,她的美丽的樱唇还在轻轻地蠕动,胸 脯起伏着,像是还有话,迷迷蒙蒙中含混吐出了“故国三千里,明宫不数年,一掬君王泪, 心碎玉堂前。”几句诗,苦苦地一笑后,头一歪便撒手人寰,最后一滴晶莹的泪珠漫出她 紧闭的眼睑,从长长的睫毛间滚落下来。 一片远方的落叶,一棵结实的劲松,在中州大地豪华的殿堂短暂相聚、短暂缠绵之后长久地分手了,那片孤单的叶子再不知飘向何方。 窗外枯草,依依垂首,似低头细语;天边红云,茫然无措,惧日头落下。一代红颜,几多军国事,从此鸳盟永隔,何情可诉?远处似是又传来了天籁般的箫声,这美妙动听的乐曲曾是他们内心深处交流的寄托,甜美,纯净,朴实。那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意境啊! 忽闻天外玉箫声,花下听来独自行; 三十六宫秋一色,不知何处月偏明。 永乐记起了映月入宫时宁王为她写的这首诗。宁王刚迁到南昌那阵子,为使皇上四哥释疑,脾气秉性大变,把金戈铁马扔的老远老远,和一帮子文人、美人在一起,整日里填 词作赋,像极了醉卧花丛的柳永,动辄就拿自己调侃一番。他知道四哥很爱映月,应诏进 京,家人见礼时言道:“小弟单名一个‘权’字,皇嫂又姓这个‘权’字,岂不是缘份, 小弟专为四哥和皇嫂写了一首诗,请皇兄指教。”他看了,是赞映月的,点点头。 永乐闭着眼睛轻吟着,任由那遥远而悠扬的玉箫把他的思绪牵到了遥远的鸭绿江边, 牵到了一个梦幻般的世外桃源。梦萦情牵,随口又诵出了一首: 卜算子·细柳 寂寞月光凉,狂摆愁无数。素袂嫦娥影玉箫,谁伴翩翩舞? 梦醒蓦然惊,万缕黄枝柳。散尽残红唤不回,抚鬓思量处。 映月的身体从他的两臂中滑落,最后一滴泪滚落到他的手臂上,仿佛从很高很高的地 方掉下来,猛然砸进了他的心里,发出了令人心碎的迸裂声,奔涌着痛彻心扉的悲痛和寒冷。 屋里顿时哭声一片,永乐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角蜂拥而出,滚过憔悴的脸颊,滚落到 映月的头上、脸上。他再一次紧紧地抱起她,哽咽着,任那奔涌的瀑布雨尽情滑落,情难自已。 天终于亮了,一夜间,昨日响晴的天已变成了浅墨色,天空压得很低,铅云仿佛要坠下来,清晨,开始抖落起凌乱的雪花,越下越大了。映月静静地闭着眼睛,闭着嘴唇,静静地享受着雪花的飞送,洁白细润的面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好像没有死,还活着,在皇帝的怀抱里幸福地睡着,只是这一睡,再不能醒来。是永乐的体温温暖了她,温暖了一个永远失去知觉的人。 黄俨、马云从皇帝手中接过权妃,放入已备好的车里。永乐不忍将她留在她本陌生的地界里,他要带她回京师,实现她守候在徐后身旁的夙愿。他从心底再为权妃送上了一个 “贤”字的谥号。 第39章 权贤妃神归鸭绿江 解参议魂断风雪宴(2) 和着天地的风雪,永乐的仪仗在一片白色的哀悼中缓缓南下,坚硬的路面颠簸着映月僵硬的遗体,颠得永乐揪心,颠得这个叱咤风云、横刀立马的皇帝一阵阵心颤:难道,驾 鹤西去了,还要她这样不得安宁?还没出峄县,他就改变了主意,下旨将权妃葬在了一处突兀的山岗上,岗前是一条冰封的小河。 深深的墓穴,幽暗而阴冷,这将是映月自己的永远的卧室、永久的家了。永乐推开太监和文臣的拦阻,最后看了一眼静静躺在棺椁中的映月,他的权贤妃。映月的神态是那样安详,脸上似乎还挂着笑,只有那微闭的嘴唇似乎还有着对皇帝、对家人要说而没有说尽的千言万语…… 唯一一个自告奋勇、且勇敢陪永乐皇帝出塞的妃子权映月随着棺椁慢慢沉入墓穴,沉入了世间每个人都无法避忌的最后的归宿里,只是,她太年轻了,才二十一岁。这是第一 个,也是最后一个,从此,再没有皇妃主动提出陪他远征,他也再不需要女人陪他远征。 永乐身穿衰服在众文武的陪伴下默默地站在坟前,足足一个多时辰。白衣白雪,白天 白地,参加丧礼的人已和茫茫大地融为一体,融进天地的洁白的哀思中,痴了、呆了!最 后,连皇帝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心把他心爱的人留在了冰天雪地里,自己却无奈地离开的。 风在呼号,雪在狂舞。 永乐八年的冬天,南京天寒地冻,干冷砭骨,阴沉着持续了十几天的乌云依然不散,终于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只半天的光景,一片苍苍茫茫。红墙绿瓦变成了琼楼玉宇, 似是寄托了对逝者的无限思念。正午,又刮起了西北风,尖利的啸声扫过街巷,光裸的树枝呜呜哀嚎,紫禁城殿顶的风铃叮咚作响,仿佛连立于殿脊的螭吻都打晃了。地上的积雪在狂风中扫来扫去,打起一个个雪旋,宣示着寒风的威力。永乐仍沉浸在对映月的思念中, 郁郁寡欢,不能自拔。回到后宫,王贵妃秀娥、张贵妃沄秋千般解劝,还是走不出来。 这天早朝后,阁臣杨荣、黄淮、金幼孜,部院大臣蹇义、夏原吉、金忠、宋礼等陪着, 多方劝慰,永乐的情绪才见好转,锦衣卫使纪纲奏上了审结解缙结党营私、阅卷不公、私谒太子、离间皇帝和皇子等六大罪状,永乐正在气头上,早忘了当年反复说过的“三覆奏” 的话,恨恨道:“条条死罪,款款该杀,人证俱在,还问朕干甚?” “遵旨。”纪纲脸上立时浮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一了百了,数罪并罚处死解缙, 也就断了太子念想,帮了汉王,一举两得。 解缙纵然毛病再多,也罪不至死啊,一代才子就这么被人冤枉,憋屈地死了?解缙被抓之时,还在关心着国家大事,“凿赣江以通南北”的奏疏,那么好的主意,就没有引起皇上的丁点儿注意? 夏原吉虽对解缙的轻狂有所不满,但就此杀了,他还是忿忿不平,拱拱手要说话,杨荣怕捅出更大的娄子,急中生智,抢话道:“皇上,解缙罪不可恕,或至死有余辜,既是死罪,也无可挽。但毕竟我们同僚一场,同在天子身边,又是《永乐大典》总裁官之一,死之前我们去见见,看他犯下如此不赦之罪还有何话说?” 这一句惊住了陈瑛,更惊住了纪纲。纪纲最担心的就是解缙与旧日同僚见面,一旦曝出屈打成招的口实,上奏皇上,来个大翻盘,他纪纲和陈瑛这些日子白忙活不说,断成了 冤案,二人的前程也就断送了。 纪纲赶忙阻止:“解缙被抓入狱,对朝廷极为不满,恨皇上,恨朝臣,不知从哪儿听说了皇上回京,已绝食三日,现在昏昏沉沉的,你们见了,他也未必认得出。” “该杀,该杀!朕当年是那样宠他,既不知收敛,更不知感恩,到南疆野了几年,竟如此狂悖无礼了,谁也不要见。”皇上一句话,就把辗转救人的这条路彻底封死了。 永乐说着,还用拳头猛捶御案,眼见着两根青筋爬上额头,蹦个不停。杨荣见状,担心他大怒又伤了圣体,更担心解缙,又心生一计:“皇上息怒,圣躬久历沙漠之苦,奔波于两京,处理军国大政,多日未得歇息,劳乏得很。殿外瑞雪纷纷,不如我们陪皇上赏赏雪景,心绪就会好些。” 杨荣虽知皇上因何而怒,却不敢再提节哀的话。永乐犹豫了片刻,也不答话,“嚯” 地站起,大步走出武英殿,几个人也忙跟在后面走出来。 风小了,雪却越下越大,殿顶、树梢、甬路都覆上了半尺厚的积雪,银白的世界,好不漂亮!但天气却阴冷潮湿,寒风夹杂着细雪直刺人们的肌骨。刚刚从暖阁出来,永乐不禁打了个寒颤,黄俨追着将一件厚重的披风披在了皇帝身上。永乐命人撤去伞盖,和大臣们一起漫步在飞雪中。大雪似是为他的光临而凑趣,时而密如帘栊,时而稀如残絮。永乐的心绪似乎在一瞬间就被这洋洋洒洒的大雪感染了,伤悲和气恼扔到了一边。 “朕即使置身南国的大雪中,也仿佛驰骋在北国的疆场上,胸中便有无限的感慨。有雪无诗俗了人,我们君臣就对几副联子如何?” 见皇上高兴起来,几个人也兴奋了,一起应了声“遵旨。” “朕出上联,你们对下联。”永乐站定,凝视远方,好像又看到了敌虏袭扰边疆的一幕,遂脱口道:“黑云黄沙掩边城——” “疾风狂雪催战缨;”金幼孜不假思索,出口成章。 杨荣逗道:“皇上发功云、沙、城,幼孜用了风、雪、缨,吾等拿什么御敌呢?” 众人一笑,永乐也笑了:“躲在朕的身后好了。” “那还不如杀了臣呢!”两人逗趣。 胡广接着说:“我再续两句,就成了一首诗了。叫——天子重熠日月辉,瀚海大漠胡尘清。” “好诗,好诗。”永乐感叹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那是何等心境!朕也愿和文臣学士们一起吟风弄月,悠哉游哉,不行啊!朕的心绪一好,天下庶务,黎民苍生全都跑来了。” “难得皇上歇息,臣以为,既来赏雪景,就该赏出些色彩来。要是大绅在,就这雪地里,也能让皇上的诗龙飞凤舞起来!”杨荣不失时机,又故作无意地说到解缙,期待皇上高兴的时候能有所转圜。 但永乐飘飞的心境里已没了解缙的位置,而是回到了政务上,只淡淡说道:“无礼之人,提他作甚?朕在想,京师如此大雪,已多年不见。方才,朕与卿等在皇宫的暖阁里都 不免寒冷,何况下人?京城的军士最艰难,有出征的,有守卫的,只把妻子、儿女留在营 中。这么冷的天,薪炭会贵上几倍的,有些人家怕是一日三餐的薪火都不保了,出征在外的将士又焉能心安?皇家存了不少,每户给百斤,出征的三倍给予。兵部、户部、都督府和惜薪司同办此事,十天之内办毕。” “遵旨。”夏原吉、金忠等应道。 “另外,晓谕应天府和五城兵马司,街上多转转、多走走,大雪压塌房子的要安置,还要防着断粮户冻饿致死。” “皇上,就在这昨夜林花的风雪里运筹天下大事吗?”才出来一会儿,杨荣的脚已冻得冰凉,想想狱中的解缙也无奈,再看皇上,脸也冻红了,似无察觉,却在冰天雪地里忧 国忧民起来。再染上风寒,可不得了,便开始打趣,催促皇上回去。 永乐一笑,这才感到寒冷,带几个人又折回武英殿。黄俨将一个手炉递到皇上手中, 又命小内侍端来一个火盆,很快,殿内就暖和多了。 永乐顺手拿起一份奏折:“天寒地冻的,济宁同知潘叔正又在给朕出难题了,不过, 这个难题出的也不能说不对,他是要朕疏通大运河。”几个人听了,随着皇帝把思绪转到 了时断时续的大运河上。确实是件大事啊! 永乐把折子丢在一边,踌躇道,“大运河济宁至临清段的会通河,全长四百五十余里。 潘叔正说淤塞者不过三分之一,疏浚之后可以免除多道转运的劳苦。说实话,北方边患频繁,北京又为陪都,粮饷转运逐年增多,而海运每年只有几十万石,解不了渴啊!再者, 北京早晚要建设,巨木、砖瓦等材料转运由水路也最为方便,所以,疏浚是件好事。可 一百五十余里的河道疏浚需要多少民力,多久光阴?朕常说要与民休息,可又要劳民,故 有些犹豫不决。其三,会通实为黄河所淤,只疏浚会通不成,再治黄河,工程就更大了。” 第39章 权贤妃神归鸭绿江 解参议魂断风雪宴(3) “大好事一件,皇上也不必犹豫了。”夏原吉已看出了皇上的心思,想疏治又担心群臣反对,所以才把事情摆出来,让大家说话。 他说,“治理太湖水患后,臣奉旨由河南入山东治蝗,因为淤塞之故,见河运之漕粮由江、淮达阳武后,陆挽一百七十余里入卫河,经历八处递运所,一次次转交装卸,各种 繁琐交接手续不说,烈日炎炎,丁夫人拉肩扛,辛苦万端。今潘叔正所言切中要害,虽劳 民一时,却是件利国利民的千古好事,权衡利弊,还是利大于弊啊!” “臣也赞成此举,但皇上所虑也对。”金忠说,“这样,还和原吉当年治理太湖水患一样, 大部分出民丁,一部分出官军,急难险重的活计交给军兵可好?” 永乐点点头。 宋礼摩拳擦掌,有些按捺不住了:“我这个工部尚书莅任以来还真没做多少工部的事呢,前者是率众采了几年大木,皇上北征前奉旨才回来准备北征的事,这渠堰疏降、河漕 治理是臣分内之事,皇上一说,便觉手痒痒,如蒙陛下不弃,臣愿往山东,不治好黄河、 会通河,臣就不回京师了。” 永乐一笑:“朕还没下旨治理呢,你就立了军令状,看来朕不同意也不成了。” “臣不敢抗旨,只是主动请缨。” “方才,原吉、金忠一说,再看诸位频频点头的表情,都倾向于治理,朕的决心也坚定了。你宋礼长于工程,朕也正要给你个差事,看来这个钦差非你莫属。点将吧,由谁襄助于你?” 这么快定下来,就要选左膀右臂了,宋礼一时还没想好,尚未答话,原吉忧郁道:“随臣治理太湖水患的李文郁、俞士吉、袁复都是襄赞的好人选,只是……如今都在狱中。” 他扫了一眼陈瑛、纪纲,没有深说。 永乐一怔,没言语。前年冬,陈瑛奏李文郁、袁复假传圣旨,私放赈粮万余石;奏俞士吉蔑视首领官,无视尊卑长幼。汉王认为,俞、袁、李都是夏原吉一伙的,而夏原吉虽伴驾在北京,却心向太子,一时动不了夏原吉,从他的羽翼下手,也不失为一策,纪纲心 领神会。 三人下狱后,袁复耿直抗辩不屈被打死;俞士吉家人倾家荡产用宝钞保了他侥幸出狱, 被贬为办事官;李文郁被贬徙辽东,一去就是二十年。皇上在北京的时候此案就结了,邸报尚未刊载,原吉等还蒙在鼓里。 陈瑛、纪纲不知皇上什么态度,一直低头不语。 宋礼看看原吉,也明白了他想借此救人的用意,好一个菩萨心肠的大善人!便提高了声调:“既是罪囚,再好的助手也派用不上啊!” 永乐表情冷漠,不得不说话了:“此三人罪在不赦,贬官流徙,朕已做了处置,另选 他人吧。” 好一阵子沉默。 杨荣、金幼孜等在皇上身边知道此事,蹇义、金忠在南京也知道此事,惟有夏原吉、 宋礼等随行的部院大臣此时才如梦方醒,尤其是原吉,想起往日治水的默契,心中很不是滋味。 还是宋礼的大嗓门打破了僵局:“既是如此,臣另荐二人,皇上看看如何?第一是做过江西参政的刑部右侍郎金纯,于山川水利方面有些见地,又随臣采木,有能力;再就 是……”宋礼话到嘴边,故意犹豫了,因为,他要说的,又是个被贬的人。 “但说无妨。”永乐鼓励道。 “是江西吉安前知府、现为工部办事官的蔺芳。” 永乐的脸又是一沉。 前年,内廷派太监到吉安采办,想不到,竟被小小的知府蔺芳挡回了,永乐一怒之下撤了蔺芳的知府之职,满朝都知道。今天,宋礼还在举荐,永乐心中自然不快,遂冷冷问: “荐他何由?” 见皇上一脸的严肃,宋礼反倒做出了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臣的率直戆严是出了名的,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随性了些。因知陛下数年来举贤任能,尽揽天下英才共理国政,连草泽之人都雨露均沾了,何况虽有微瑕,却有一定阅历之廉洁官员?所以才想起 他。这个人自到工部以来,没一点子怨气,把个办事官的差事也做得响当当的,常听部里僚属夸起,臣也就注意了。当值时偶然和他说起国家山川水利之事,讲到黄河、淮河治理, 讲到运河疏浚,都极有见地,山川形势烂熟于心,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为国家计, 臣冒昧举荐。” 宋礼半是调侃,半是认真,以前真未见他对谁如此上心。永乐的脸上有了暖意,连长髯也透出了光亮,叫着宋礼的字说:“你大本宁愿得罪皇上也要举贤,难能可贵,宜之, 你看此二人如何?” 吏部尚书蹇义一直在沉思,这些年,他对陈瑛、纪纲辈的阴险、尖刻、陷贤害能深恶痛绝,大臣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皇上见信,尚复如何?老宋驭下虽急了些, 说到底还是个好样的,金纯、蔺芳都是块好料子,一定不负大本之望。再说了,不荐些能人贤人上来,位子都让那些钻营的人占了,国家也就完了。正思虑着陈、纪等有朝一日也要“走麦城”的事,见皇上问起,忙拉回思绪:“大本几次和臣谈起蔺芳,臣也观察了一段,此人却有不同凡响之处,虽被贬了,办起事来仍一丝不苟,尽职尽责,处理繁冗杂务 驾轻就熟,确是人才。” “既是二卿认可,朕复何忧?就让他以工部都水主事身份随大本去山东,有了功绩再复职不迟;金纯随大本同往就是了。都督周长前同原吉治太湖,功绩显着,有目共睹,此次调来山东和大本一起治黄、理运,以五万官军辅助;另发民工多少你等实地看完再定, 明年二月会齐如何?” “皇上圣明。”众人齐声道。 纪纲单独走进天牢时还不到一更。为着解缙,不得不把那些风情万种的女人们暂时舍 一舍,进到了这块永远也干净不起来的肮脏之地。纵然是寒气逼人的冬季,监舍的污秽之气仍不能散去,充盈着,氤氲着,直叫人心海翻腾,胸闷气短。斯时,更深鼓沉,万籁俱 寂,阴沉的天仿佛随时要砸下来,一阵刺骨的寒风带着雪花扫过巷道,更让人产生了某种大限临头的恐惧。随着狱卒一层层打开牢门,纪纲终于在最后一间狱室前停下了。 这是一间极低矮的房子,墙角堆了些乱草,蓬头垢面的解缙死一样卧在乱草堆里,大部分头发已经白了,满是灰尘和草屑,蓬乱不堪;眼睛浑浊而浮肿,一身的污泥和溃烂的 伤口散发着恶臭,老鼠的肆虐和欢快的吱吱叫声便是这屋里唯一的生气。 一阵乱哄哄开锁的声音,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老鼠们四下奔逃,纪纲蹑手蹑脚鬼一样闪了进来,一股子浓烈的霉烂腐肉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他差点昏了,不自觉地倒 退了两步,定了定神,站住了。 “解公别来无恙?”解缙泥塑般窝在墙角,如同死人,没有一丝反应。纪纲坐在狱卒刚刚搬来的椅子上,阴笑道,“让解参议吃苦了,不过,气色倒还不错。”受了纪纲指使, 两天里,狱卒没送一滴水、一顿饭,解缙已是眼花缭乱,命若游丝,他实在是没有精神搭 理这个恶魔了。一年里,纪纲每来一次,解缙从头到脚都要经受一次酷刑,他的心死了, 甚至,连骂一句的愤慨都没有了。 “我是来给参议道喜的,”纪纲虽知从解缙身上再也榨不出油水了,虽然皇上已有了杀掉解缙的旨意,但他深知,解缙的罪名是罗织来的,万一哪天皇上反悔,自己就尴尬了, 于是,他亲自出面,设了一个让解缙深夜自杀的小局。 “皇上回了南京就想起了你,”纪纲魔鬼一样的灰白猴脸狞笑着,在油灯的一闪一闪下更阴森可怖,“皇上大夸你的文采风流,修《大典》功不可没;夸你审时度势,保世子为太子;夸你未卜先知,未征交趾而知交趾;夸你被贬在外,还想着凿赣江以通南北,确有范仲淹‘处江湖之远以忧其君’的心胸;还有什么来着?夸得很多,我一时也想不起了, 总之是瑕不掩瑜啊!现有旨释你出狱,我在外面备了酒宴,为你压惊解乏,请吧!” 面对着换了一副嘴脸的纪老虎,解缙有些迷惑了。他的心虽早已被冰水凝住,听了这些话,瞬间还是有了点滴的回暖,无端地,就有了些许的期待。真的是皇上回心转意了? 想起了我这个修《大典》的功臣,那不是自己期盼已久的事吗?但他马上又把这些猜测否定了。汉王不走,太子不即位,大概不会有他解缙的出头之日了,一定是瘦猴子又在耍弄什么把戏。是的,他的这种把戏使多少人倾家荡产又丢了性命啊!可我解缙一无所有了, 他要干甚?或许就要死了,随他去,人生自古谁无死,一了百了。解缙横下一条心,慢慢 爬起来,却是脚下打软,站不起来,纪纲使了个眼色,两个狱卒过来,把解缙弄了出来。 两个狱卒架着,他的腿也已不会迈步,腰背佝偻着被硬拖到牢外。寒风漫卷,两盏昏黄的宫灯飘摆着,几近熄灭。若不见灯,解缙已没有了昼夜的概念,过早花白的头发被吹得一片混乱,辨不清头脸。 他是那样虚弱,衰老,簌簌地抖着,气喘吁吁。牢外阴森的空场上,雪花恶魔一样随着刺骨的北风吼叫着、乱舞着,搅起一股股雪尘,地面、房顶、树枝白茫茫一片,世间的 一切污秽和丑恶全都被覆盖起来。 院中的积雪已经很厚,摆在院中央桌子上的饭菜已落满雪尘,就要结冰了。抬头望望飞雪的天空,久违了,如井底之蛙,解缙见不到这么大的天空已有一年了,风是自由的, 雪是自由的,纪纲们是自由的,广袤无垠的天空下能包容世间多少善恶美丑啊!他朝南面望去,风雪中的夜色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也只能祈求上苍来呵护他的妻儿老小了。 “南子舟,飘零久,望岸人空瘦。冰逢雪,周旋够,一声长啸天地休,宁再谒王侯?” 解缙悲凉着,被拖曳着,在院中半尺深的积雪中留下了一道沟痕。还感慨什么?一切都想明白了,一切也都过去了。解缙顾不得拿筷子,直接上手,抓了几片肉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下,饿昏了头的他已顾不得许多了。 “解公慢来,这一桌儿都是你的。”纪纲假惺惺递过筷子,端起了酒杯,晃了晃。闻到了酒香,解缙哆哆嗦嗦,用虎口夹着酒杯,也不睬纪纲,自顾自勉强倒进嘴里。纪纲略显尴尬,索性走人。 “纪某公务在身,不陪了,参议慢慢用,一定要吃好——”他把那个“好”字拉的老 长。解缙浑身的气味、脏兮兮的手脸、野人般的举动早让纪纲受不了了,借故赶紧离去, 谁知他深更半夜的还会有什么公务? 接下来,几个狱卒轮番把盏,已不容解缙有吃菜的工夫。解缙虚弱的身体突然灌下那么多酒,便有些扛不住,肿胀的手指攥不住筷子,竟几次脱手,上下眼皮打着架,直想睡觉。不,不能睡,这一觉睡去,就永远醒不了了。 “取纸笔来,我有话要说。”解缙使出全身最后一点气力,把就要冻住的碗盆往前一推,就桌上腾出一片空地,挥毫写下了“佞臣之妄猖獗,肘腋之祸不远,交趾之乱不息, 国家之廪空耗”四句话。 他要最后一次尽一个臣子的忠心,他要告诉皇上,身旁的佞臣甚为嚣张,汉王就要生出祸端,交趾的仗打不完了,国库就要被耗空了。他要用临终的预言,再一次表明他不枉旧日阁臣头衔的分量。 四句话里,言了常人之不敢言,也塞满了对大明的忠诚,只是,皇帝看不透。其实, 也算不上预言了,因为他先前已经说过的,有的正在发生,只是还没有结果。 写毕,那杆还有剩余丹青的毛笔被他掷在雪中,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墨痕,也留下了不可复制的清白。 境界,让他的“最后”充满悲壮;死亡,让他的人生归于长天。 悲凉中带着潇洒,白雪中衬着圣洁。 狱卒们使劲地摇着叫着,折腾他,他趴在桌上,却再也不醒。几个狱卒相视着、狞笑着把他拖到墙角,按照预先的谋划,七手八脚,迅速将他埋在了厚厚的积雪下。 解缙浑身发热,梦游天姥,已在空中飞着,大笔一挥,便把山崖上“曹子建才高八斗”的巨字圈了起来,看着看着就成了“解大绅才高八斗”。飘逸着,他看到了唐玄宗身边并 不如意的李白:“贵妃亲擎砚,力士与脱靴,御调羹就飨不谢……”那不是李白,竟是自 己,岂不要以大不敬罪被处死吗?贵妃举砚,大太监脱鞋,如此这般,死也值了。他果然 被处死,那装着他尸体的棺椁正缓缓地升上山崖。噢!不是,是古代越人的尸体。他奉旨 购书的时候,来到长江中游的江边,那高高的山崖上有着许许多多吊在半空中的棺椁,他 在向同僚解说着古时候越人生则择水而居,死则临水而葬的习俗。他就这样无边无尽地梦 着、飞着,到了广西、到了交趾,到了茫茫的大海上,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解缙被报以畏罪自杀,妻、子、宗族被流徙到了天寒地冻的辽东。纪纲仍不放过,遣指挥同知庄敬将其所谓的家产——一些破旧的桌椅、家什籍没入官。 一直关注着解缙的高炽第一时间得到了解缙的死讯,躲在文华殿的寝殿里泪流满面, 暗暗发誓:大绅哪!倘有一天孤即了皇位,一定把你的妻子宗族从辽东赦还,让你的儿子继续你的事业。 孤一定做到! 第40章 亦集乃老将抚仙草 灵谷寺英雄救美人(1) 一晃快十年了,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也没能抹去她秀丽的容颜,年近三旬的洪高娃因成熟而更加楚楚动人。落日的余晖映着她镶着美丽金边的一袭白袍,晚霞满天,天空和草原都挥洒在幽暗的红色中。她和十岁的儿子阿寨正赶着牧群回归营地。 那一年,也就是鬼力赤可汗被杀的前一天,知院阿鲁台派人渺渺向她透露了一点就要风云突变的消息,嘱咐她晚间紧闭大帐,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去,她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这几年频繁的血肉横飞和宫廷政变,让她怕极了。鬼力赤虽待她不错,封她为后,但这样的大事她万不敢通风报信,谁知帐外有没有人蹲守呢?那么,下一任可汗会是谁?新可汗会强娶她为妻,还是杀了她?再高的荣耀她不稀罕,她的心中只有她的哈尔古楚克。抑或在这儿等死,何如远走高飞?当即,她做出了远走南朝的打算,这也是她从丈夫哈尔古楚克死后,几年来对自己命运思考的结局。 洪高娃住在自己的大帐里,她有着一走了之的条件。备足了数日的干肉和饮水,午后, 她带着两岁多的儿子阿寨和最亲近的侍女阿哈莲以巡视牧场的名义大大方方离开和林,往西兜了一个圈子,而后一路南下。虽说有所准备,一个多月的行程也难免餐风宿露,饥肠辘辘,总之,是到了大明了。她故意淡化了自己的身份,以儿子阿寨的蒙古王子的头衔报关。永乐倒也重视,安置在亦集乃,分配了牧场,又送了一群羊。 亦集乃来了个草原上最漂亮的美人,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在大明的西北疆传开了。 边防卫所的将领、内附的各部首领,虽个个垂涎她的美色,编织着各种花色的缘由到她的牧场来,但因有了大明皇帝的话,没有一人敢于染指。看着他们欢腾腾来,又泱泱去,只为远道而来看她一眼,让他们看,好了,她也没觉着失去了什么。 没有征战,没有仇杀,每天伴着蓝天白云下的牧群,虽然辛苦,洪高娃在亦集乃却安安生生度过了几年快活的光景,移镇甘肃的老将军何福几次前来探望,十分关照,她心存感激。然而,生活平静了,母子相依,侍女相伴,繁忙劳碌之后独守空房的寂寞会不时袭上心头,何况,她才二十几岁,正是青春鼎盛、生机勃发的璀璨年华。 几年中,他们的牧群比原先扩大了两倍,阿寨长了几岁,加上侍女,三人倒是还能支撑。“呿、呿”,阿寨的驱羊入圈的吆喝声把陷入沉思的洪高娃叫醒了,提示她已回到了营地,阿寨、阿哈莲忙活着圈羊、喂马,洪高娃则去帐内收拾东西,准备晚餐。她把昨晚煮好的一锅手抓肉放在炉子上,从帐外端了一簸箕干牛粪,用引火点燃,不一会儿,袅袅炊烟从帐顶升起。她又取些奶皮子放在铜盆里,再把放牧时割来的野韭菜切了,放上盐, 饭菜也就齐了。生活逼着她从王妃、汗妃乃至汗后一步步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蒙古女人,赶 牛、赶羊、挤奶、捡粪、缝制皮袍、布袍等一应活计,她已熟练得像个操持了一辈子家务的老额吉,若是抛开她天仙般的容颜,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显赫的贵族身份。 阿寨进帐时,羊肉、野韭菜的香味已弥漫全帐。洪高娃用木棍夹出十几块肉端到桌上, 阿寨迫不及待地抓起,大啃起来。洪高娃、阿哈莲也各拿了一块,慢慢吃着。洪高娃看着阿寨,笑道:“慢着点,没人跟你抢。” 阿寨又抓了把奶皮子放进嘴里,吃了几口野韭菜,才缓了口气道:“可把我饿坏了。” 就这一、两年,十来岁的阿寨,个头已和阿妈接近,眼睛很大,颧骨略凸,瘦削身材,英俊潇洒。说话虽满嘴的孩子气,还不时在阿妈面前撒娇,可到了外面,就是一个仗义的男子汉,知道护着阿妈了。谈起草原各部间的侵扰和征战,他就很气愤,说有朝一日一 要削平那些恣意生事的部族,让草原安静下来。洪高娃听了,很高兴,夸他有胆量、有远见,有黄金家族的气魄。阿寨虽不喜欢推翻鬼力赤的新可汗、也就是他的堂兄本雅失里, 但听说大明征伐鞑靼部,却也恨得咬牙切齿。瓦剌三部一天天强大,他也很不爽,倒希望 大明出兵讨伐瓦剌。 看着阿寨,想着儿子的那些议论,洪高娃很欣慰。儿子的性格、眉眼太像他的父亲哈尔古楚克了,当年若不是额勒伯克大汗像狗一样瞄上作为弟媳的她,哈尔古楚克不会死, 鞑靼部也不会衰败到今天这样。如今,她挚爱的丈夫虽已死去十年了,但在她心中,他依然活着,还那样伟岸,那样迷人,多少次梦中相遇,多少次相拥而眠,他疾驰如飞、随意潇洒地驰骋在大草原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敞开胸怀、手舞马鞭、“嗬嗬”的爽朗的叫 声,还常常撩起她多情的心扉…… “阿妈在想什么?”阿寨看着她把一块肉举在手里半天不动,好奇地问。 “没什么。”她不好意思地一笑,又慢慢吃起来。饭后,阿哈莲收拾残羹,喂食狗群,她和阿寨又到羊栏转了一遭。她又一次深情地注视着儿子,想着他的父亲,眼含泪水点点头。 随着追逐水草的牧群,一天比一天走得远,洪高娃很累,可躺下后翻来覆去又睡不着,望着黑漆漆的帐顶,从哈尔古楚克想到额勒伯克,从额勒伯克又想到鬼力赤,他们虽都是草原上顶尖的男人,但只有哈尔古楚克才是她最亲、最爱的丈夫。来亦集乃的几年里,最初的陌生和恐惧感让她幻灭了身体的需求,生活的安定和对这里一天天的熟识、一天天家的感觉的厚重,使她体内那远去的呼唤又慢慢回来了。 不是她周边没有男人,永昌、山丹、凉州、甘州,甚至连赤金蒙古等卫的首领们都曾向她表达过爱慕之意,但她却不能接受。因为,她曾是黄金家族王子的女人,是额勒伯克大汗的妃子,是鬼力赤可汗的汗后。那些卫所的首领们,他们算什么?再说了,哪一个不 是三妻四妾,自己嫁他们又怎个说法?大明镇守甘肃的老将军何福几次前来探望,说是皇上属意关照,可从他那悠悠的眼神中,她分明就读出了他的一片爱怜之意。男人女人间的情感既复杂,又简单,一句话,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礼品,就足以让双方在灵犀上交流了。 宁远侯何福每月都遣人送来食品、礼品,虽只是问候,她的心思就有些活动了,可汗的女人嫁给大明的侯爷该不显得低贱吧?安定、曲先、阿端、罕东、哈梅里等蒙古首领的卫所也不会有人嘲笑她下嫁吧?应该不会,宁远侯何福是他们的总首领,听他们说话,对宁远侯的敬畏远不止三分呢!她已知道,何福的夫人已逝了。只是宁远侯的年纪大了些, 都六十多岁了,不过,他身高体健,气壮如牛,黑红的脸庞透着武人应有的刚毅之气,和他走在一起倒也没有不适之感。 宁远侯上一次来好像是去年的五、六月份吧,两人心无旁骛并马在草原上徜徉,虽都对对方的语言粗通一些,靠口形、靠眼神、靠手势、靠心的交流早把二人的关系拉近了。 皇上遣丘福北征,举国上下尽人皆知也就无须向洪高娃保密,但毕竟是征剿她原来所在的鞑靼部,那儿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但她的心永远也离不了那里。所以,何福斟酌着、看着东北方淡淡的白云道:“白云飘过的地方,是你的故乡,本雅失里悖逆无道,挑衅大明, 斩杀使臣,皇上就要发兵了,家中还有亲人需要保护吗?” 洪高娃脸一扬,不服气道:“和草原上的规则一样,弱肉强食,羊怎么会吃掉狼呢? 是大明恃强凌弱,欺侮我族。” 何福笑道:“人就是人,狼和羊是两个不同的种类,扯远了。” 洪高娃知道鞑鞑部每每袭边、也知道大明使臣被杀的事,也就不再争论,声音低沉:“罪过都在可汗本雅失里,空有马竿却没有套马的本事,眼高手低,只会惹事。”她顿了 顿,偷眼看着何福,“家中还有一个老妈妈,远在捕鱼儿海,明军该到不了那里。” 今年,大明皇帝亲征鞑靼前他们又见了一面,此后便杳无音信了。越是不见,越是思 念,她甚至开始想象着来日的生活,自己可以去南京、去甘州的何府走一走,但绝不在那门禁森严的何府居住,天高地阔惯了的人,囚在那里一定会憋死的,举行一个盛大的迎娶仪式后便回到草原,依然和她的牧场、羊群在一起。她想侯爷了就到甘州去;侯爷想她了,就会到这儿来。住在大帐里,远比住在那搬不走、挪不动、死气沉沉的砖瓦房里惬意多了。 想着、想着,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宁远侯那饱经风霜的脸庞却变成了哈尔古楚克充满无限暖意的灿烂而年轻的脸,不知多久没见了,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她温情地招呼他进帐, 他不说话,快步上前,一把将娇小的她抱到床上,生怕她跑了似的,一双有力的双臂紧紧搂箍着她,她只觉得一阵眩晕,便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他疯狂地亲着她的面颊、眼睛、火热的嘴唇。爱意竟如沸腾的泉水在她全身燃烧,口中呢喃着像是喊叫又像是呻吟,他们尽情享受着这久旱甘霖般大爱的惬意。一瞬间,她从谷底被带上山峰,飞过胡杨林,跨过河流、草地和坡岗,在蓝天白云下翱翔,揽尽了人世间所有美丽的景色。 天突然黑了下来,前面竟充满幽暗、壁障和恐怖,怎么身旁只剩下自己了,哈尔古楚克哪儿去了,她要喊却又喊不出来,惊慌之际,正不知意欲何往,夜空中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打破了可怕的沉寂,在草原广阔的天际回旋,她一下子被惊醒了,懵懂着坐起,竟忘了身在何方,心仍“扑通、扑通”剧烈地跳着,浑身的热汗,湿漉漉的下身浑然在一起, 心中几多说不出的甜蜜、凄楚和惆怅。 又是一声拖得很长的狼嚎传来,紧接着,群狼挑战般的高声合唱开始了,立刻引来了营盘中一片汹涌澎湃的狗吠声。洪高娃彻底清醒了,再也顾不得其他,喊了一声,撩开被子冲到帐外。远处,十几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盯着几处松散的羊栏。 孩子就是孩子,睡意惺忪的阿寨这时才被侍女阿哈莲叫起,冲出来帮忙。出了帐篷的主人和群狗的疯狂,吓退了黑暗中觅食的狼群,凄惶苍凉的狼嚎声渐行渐远,群狗们也安静下来。 帐外的月钻出云层,圆圆地挂在天际,亲近而明亮。群山、草原、毡帐都沐浴在温柔的月光里,光线从不大的天窗透射进来,帐内朦朦胧胧。洪高娃再也睡不着,望着帐顶发呆。从一个后妃到和儿子、侍女相依为命,做自食其力的牧人,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自由之路,她并没有太多的怨天尤人,也没有一落千丈的抱怨,反倒觉得离开了富贵就是离开了打打杀杀的争斗,是件很幸运的事。 她原来的家境不很富裕,幼年时,虽没做过很重的活计,但牧人家里家外的家常事她还是懂一些的,落脚亦集乃后不得不重新拾起,很快,她就运用自如了。起初,最令她恐惧的是两件事。一个是大雪后的草原。饥饿的狼群幽灵般的几乎夜夜都要光顾她的驻牧之地,那些绿幽幽、杀气腾腾的眼睛,那些牧羊狗们义无反顾地和侵犯者血肉横飞的厮杀,曾使她胆战心惊。篝火可以吓住群狼,家犬可以驱走群狼,在一天天和狼群的战斗中,她的胆子也慢慢大起来,有时竟莫名其妙地感到振奋,以致在狼群冲击临时搭起的并不结实的羊栏时,她能顺手抄起早已备好的木棒打将出去。 第40章 亦集乃老将抚仙草 灵谷寺英雄救美人(2) 有一次,一棒竟把一条横冲过来的狼腰打折了,好不惬意!当群狼退去,洪高娃手拄木棒,立在毡包前的残雪中时,活脱脱一个勇士再现。先是因寒冷而后因亢奋而红透的脸像抹上了黏黏的狼血胭脂,透着原始女人的野蛮、英勇和美丽。 第二件就是草原上最为骇人的白毛风,那是比狼群还要凶险的一幕。去年的一冬还算安宁,想不到冬春之交的一个早晨,阴沉了几日的天气突然爆发,先是密密的雪片顷刻间撒满天地,继而是一阵强似一阵的白毛风,铺天盖地,畜群很快就被冲散了,牛羊马像被人驱赶一样,顺着风雪漫山遍野狂奔起来,连扎得很牢的毡包也被拔起在地上翻滚,人喊马嘶,狗吠羊嚎。洪高娃吆喝一声阿哈莲和阿寨,纵马追上飞跑的头羊,狠抽了两鞭,迎风立马,挡住去路,头羊不跑了,羊群扎成一堆停下来。 又一阵猛烈的风沙袭来,打得她的脸钻心的疼,睁不开眼,那匹坐骑竟自己掉头顺风走了。头羊见没了拦阻,又带头跑了起来。就这样圈圈跑跑整整折腾了一天,风渐渐小了, 羊群才彻底止步,洪高娃已筋疲力尽。幸好,阿哈莲和阿寨圈住了十几匹马也赶了过来, 大致一清点,到底还是跑丢了不少羊。要是有个大男人帮忙该有多好啊 ! 她在心中默念着, 眼睛里沁出了泪水。 往回赶的路上,又聚拢了一些羊,接近驻地的时候,才见毡帐被一棵胡杨树挡住了, 虽然家什或半埋沙中或已找不到,但毡帐在就已很高兴了。看到阿哈莲飞跑着去沙中捡拾家什的情景,不知她的哪一个举动像极了萨木尔公主。 短暂的接触,很快就和差着辈分、而年龄相仿的大汗公主萨木尔成为最亲密的朋友, 走在茫茫的雪原上,就各自知晓的新奇事,无所不谈,那份惬意,那份友爱,无以言表, 咯咯的笑声溢满了纯净的天地间。 萨木尔嫁给了瓦剌部族头领马哈木,她的生命中永远也不会有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吧? 洪高娃想,黄金家族公主的运命多好,嫁给了一个爱她的男人,瓦剌部族又一天天强 大,萨木尔会有享不尽的富贵!转而,她又轻轻叹息一声,为萨木尔担心起来,大明征讨 了鞑靼部,阿鲁台会逃得无影无踪,瓦剌与鞑靼结有世仇,马哈木一定会乘机东去,掳掠和统治整个蒙古草原的,到那个时候,他会娶一大堆女人,萨木尔她?她会疯掉的…… 天光渐亮,洪高娃起床,点火做饭,照看畜群,里里外外,忙个不停。洪高娃的美丽和她手中熟练的活计竟这样不相称,见到她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得不生出许多怜香惜玉的感觉。 太阳升起,一切准备停当,三人吃过早饭就要赶出畜群,远处突然传来了奔驰的马蹄 声,洪高娃警觉地看看阿寨,阿寨把弓箭握在了手中。十几匹健硕的战马翻过山岭,越来越近。见是明军的装束,母子俩放下心来,马队跑到近前,一位年轻的小将下马叩道:“小将拔图奉宁远侯何大帅之命有书信送上。”小将说的是蒙语,她当然明白,心中夸赞何福安排细致。接过书信,也是蒙文,只简单的几句话,意即何福愿聘你为妻,现将聘礼送上, 等你回信,云云。 两、三年间的心意相通,未曾表白,也不知这缘份有无结果,一下子就来了,像突然的风雨。读着信,她的脸已绯红,偷眼看时,士兵正将十几个大箱子卸下,她一时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她期盼着这一日,又莫名其妙地害怕这一日,孤儿寡母连同妹妹般的 侍女相依近十年,多想有个男人作靠山啊,却又不知这一步是福还是祸。好一会儿,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又将自己的一个玉佩取下作为信物由拔图带给何福。看着马队远去, 看着眼前的一大堆箱子,洪高娃僵在那里竟有无限的怅惘。 随皇帝北征归来,各回防地,本是一次全胜的战事,当别人都在为战功庆贺的时候, 宁远侯何福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是他不愿庆贺,而是皇上态度的变化让他从头到脚全身冰凉。 年轻的时候为大明夺取江山而厮杀,立国后又为大明保江山去厮杀,跟从颖国公傅友德远征云南;又从凉国公蓝玉出塞至捕鱼儿海;西南战乱不断,他在那里耗费了几十年的心血,也算是为云、川之稳尽了大力。最大的失误是建文年间曾和历城侯盛庸及都督平安 一同伐燕,但他实在是不愿参与这同室操戈的自戗之战,很快,便堂而皇之以“战败”退 出了。 今上即位,对他的推诚之心已心知肚明,一面聘他外甥女徐芷兰为三皇子赵王妃,和皇家结成秦晋之好;一面命他佩征虏将军印,充总兵官,出镇宁夏,节制山、陕、河南诸军,宋晟死后又移镇甘肃。西南用顾成,西北用宋晟、何福,用的就是老将的老成持重, 不会轻启兵端。几位老将也是不负圣意,果然是攻心为上,招徕远人,边境晏然。 是自己功高震主了?还是兵柄在握小人蛊惑皇上猜忌?无论在宁夏还是甘肃,他都不止一次向皇上表达过位高权重之意,借着朝中有人弹劾,他曾以年老体衰为由委婉提出过回朝任事。皇上是怎么说的,一面提醒他不要为小人的言语所中,一面又鼓励他放开手脚,无需顾虑。南征北战,铁马冰河,一辈子为朱家拼杀,现在竟不知如何去做了。皇上北征, 自己说了几句直话就会这样?战场拼杀自有前后相继,相机而出就是临阵失机,不听节制; 归途防敌设伏而绕路就是畏葸! 是皇上早信了小人的挑拨已向他开刀了而动辄得咎?思来想去理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的心思又转到了赵王妃、他的外甥女徐芷兰那里。 那孩子大眼睛、瓜子脸,皮肤细腻,天生一副美人胚子,但自幼任性,进了皇家,那么多清规戒律,她一准承受不了,他太了解他的外甥女了。所以,他在心里并不赞同这门亲事。可皇上金口玉言,又是和皇三子赵王结亲,哪有退路?果不其然,结婚不到两个月就传来了芷兰与赵王反目的消息,夫妻怒目相向,不相往来,甚至连赵王主动的亲近都被 她拒绝了。何福私下没少劝,一封封书信,费尽了口舌。也没少让妹妹去赵王府,但芷兰就是不听,我行我素,独往独来。 赵王是个什么货色何福又岂能不知?一肚子坏水,整日里正想着寻衅呢。何福不止一次听马云传话说赵王欲废掉徐芷兰另立妃子,只是皇帝看在他何福的面上一直压制着,何福无语,仰天长叹!开始,他只是感叹这门亲事毁了外甥女的一生,直至北征时看皇上的冷漠才渺渺觉出自己也被卷进去了。估计是皇帝在北京那阵子,赵王纠结汉王以及他们的亲随谗言,三人成虎。到了,还是为流言所中了。或许,这才是在北进及战场上左不是、 右不是、直至被切责的缘由。 回防之后,心苦难耐,他想起了那个自由自在的草原美人洪高娃,虽曾眉目传情、心意相通却从未表达,于是遣心腹小将送去了满含深情的聘礼,设想着结亲之后多往大草原上跑一跑,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没想到,洪高娃会那样爽快地答应了,他心中的阴霾一下子被驱散了很多。现在就着手准备,来年夏天——草原上最美的季节,他要在甘州城外,仿蒙古大汗的营帐,搭建一个蒙古人称之为斡尔朵的大帐,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迎娶昔日草原上的第一美人——今 日还可以说第一吧,小住几日,自己就随她到亦集乃住些日子,天高地阔,美人相伴,胸中的无限郁闷尽都可以排遣掉了。他还要上疏皇上,既要大说与外族通婚有利于边疆稳定 和睦的好处,又要报上自己率先垂范的大事,但,但不能说洪高娃是原可汗的妃子,她来 了这么多年,大家也只知道她和儿子是王公贵族,只有少数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现在 就是一个拥有几百只羊、十几头牛、十几匹马的普普通通的草原妇人。 一想到洪高娃曾经的身份,何福又有些心悸,一旦真相大白,自己会有僭越之罪吗?会像当年的蓝玉一样因此而被定罪吗?可是,洪高娃现在不就是一个很一般的妇人吗?天高皇帝远,京师未必知道数千里以外的细事。聘礼已送到并有了回礼,即使自己想退也退不成了。他又往坏了想,万一暴露,死又如何,已是花甲之年,做一回风流鬼也不 枉世上走了一遭。 何福的奏章刚到北京,只晚他五天,袁纲弹劾他的折子也送进宫里。 原来,何福在边疆屯田,积谷,大修驿路,优抚归附降众,赢得一片赞誉,已是遭人妒忌,加上他治军严谨,下属多有不便,弹劾奏章也每每送到皇上手里。汇总起来就是, 独断专行,欺凌属下,虐慢诸番,幽会番女及至克扣军饷。永乐虽是不信,书信安慰,但心中也开始翻腾。 赵王直接休妻不成,知道是父皇看着何福的面子,遂把矛头转而指向何福。但他一向喜欢躲在暗处,令纪纲操作,纪纲拐了个弯,以已故安平侯李远远房亲戚的名义,遣锦衣卫百户李春化名李方投身至何福营中,就近搜罗其违法证据。 既是已故安平侯的亲戚,何福也没有在意,遂安排在中军任事,初来乍到,既没有太多的信任,一般的事也不避他。怎奈何福并无骄纵之习,一切皆在国法之中,也不知他幽会哪一个番女。李春一年多来找不到证据,正没奈何,却意外得知了何福欲聘鞑靼旧日之汗后洪高娃为妻的秘密,这才如获至宝,速报京师。纪纲和陈瑛商议后,前后脚,奏章和密折相差几日呈到了皇上手中。 永乐先已接到何福的折子,知他夫人已逝,要续娶番女为妻,此时便证实了前番说他幽会番女的事实,心中已是老大不快。北征时的“结”尚未打开,如今又来添堵,正琢磨着如何处理,陈瑛的折子就到了,原来的番女竟是鞑靼前可汗的后妃,何福自己不说,便是欺君之罪。且经陈瑛之手改过的密奏那劲头就真不一样了,同样的事每一件都能与国法搭界,且每一件事都与国法相悖,私纳可汗后妃便凿实了僭越之罪,加上欺君,加上数违节度,加上畏敌如虎,加上……不用再往下想,永乐的面色开始阴沉,两道浓眉微微扭曲, 额头青筋凸出,长髯微微颤动。 黄俨最知他的脾气,悄悄进来撤下旧茶奉上一盏新茶,慢悠悠往后退。时机已到,受人之托,可憋了多日的话还是不敢说。永乐道:“何福胆大妄为,色胆包天,践踏国法, 多少人参他朕都不信,今弹章在此,还有何话?” 黄俨站住,左右看看,殿内没有别人,终于明白皇上是跟自己说话呢,千载难逢的机 会,马上躬身跪下道:“皇上息怒!奴才听说,还有更奇的!何老将军为着帐前酸秀才一句什么红袖添、添香,才要娶那鞑靼牧女,听说还要按蒙人习俗,为那个女人搭建豪华的金顶大帐呢!真不知是何居心?” 永乐也不睬他,兀自琢磨对策。黄俨得了好处也说了话,总算对得起汉、赵二府了。 现在,永乐心中已全是何福的不是了,杀人的念头一遍遍从心底涌起。按说,皇帝一 言九鼎,要杀谁只一句话的事,但却在杀何福的事情上踌躇了。何福毕竟是先帝老臣,南征北战,战功卓着,且又为他驻守西陲多年,远人归附,声名鹊起,也算是名将了。若以皇命杀他,军中倘有人不服而反叛,再调大兵,死的就不是几人、几十人,那不是自毁长城吗?可武臣若都如他所为,不听号令,又私纳鞑靼汗主之后妃,成何体统?当年蓝玉若不是私淫所俘蒙元番主之妃,大致也不会有后来的灭门之祸。为着何福的事,永乐搜肠刮 肚,着实花了一番心思,最后,只在袁纲的弹折上批了几个字:“请宁远侯斟酌。”批后便叫黄俨用火漆封好,发往甘肃。 都察院弹劾,又罪证确凿,要么到京师请罪,要么自裁以谢天下,自己看着办!这一招真够狠的,皇帝本身不承担一点点鸟尽弓藏的恶名,其属下也没有丁点对朝廷不满的理 由。虽这么处理了,永乐还是不放心:北征之后,鞑靼部归附甚多,其中难免有不逞之徒, 得看看;再者,本雅失里的后妃是不是也让何福“收养”了?不放心;多种因素,为防西疆有变,防何福生变,永乐遂命丰城侯李彬以经略降酋之名率万余官军往甘肃巡视,与镇守宁夏的宁阳侯陈懋遥相呼应。 第40章 亦集乃老将抚仙草 灵谷寺英雄救美人(3) 接到皇上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六个字以及袁纲的弹劾折子,何福如五雷轰顶般垮塌下来, 呆坐在帅案前一言不发,整整一个下午。陈瑛折子所指斥的件件都是大罪,皇上相信吗? 若相信,何不马上问罪;若不信,又把折子千里之遥地送来让他“斟酌”。 “斟酌”是什么意思?有罪无须斟酌,无罪斟酌什么?大明开国,何福做京军的金吾后卫指挥同知时才和文人学了一些字,后来接触公文渐多,认字也多了,此时,看着皇帝批示的重如千斤的六个字,他又一次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遇中,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洪武二十四年任平羌将军讨毕节叛蛮,尚未进兵而帅府已被鼓噪的诸蛮包围,敌众我 寡,大有一触即发之势。那么危急的情势,他无半点恐惧和惊慌,没有进退两难,一面坚守城池,一面遣密使寻求救兵,最后两面夹击,一举歼灭敌兵。镇守宁夏,大兴军屯,招徕商人,各部纷纷归附,省了朝廷多少征战的钱粮。如今,边疆安定了,皇帝的亲信宠臣、 将领们能独挡一方了,用不着这些几十年出生入死的老臣了?兔死狗烹,他在心底恨恨地 说出了这四个字,这大致就是皇帝六字批示的真谛了。 商周以来的数千年,帝王们对付功臣的法子还有什么新花样?夺兵权的,养起来的, 赐死的,莫须有降罪的,熟门熟路。枪林箭雨里钻出来的,死又何惧?自己死不足惜,非问罪而死也不会严重牵连家人,但身为赵王妃的芷兰就该受大罪了,虽不至死,必是一个废妃了,或许终生再难见天日。 还有一人,就是心爱的洪高娃,自己心血来潮的一纸聘书,已被吵嚷得沸沸扬扬,自己死了,皇上会饶过她吗?不会,一定会赐她自尽,她还不满三十岁。想到这儿,何福打 了个寒战,必须让洪高娃母子快快离开,回到故乡的草原去,虽有征战,也不至于马上就 死,切莫走旧日元太子妃被迫自经的老路。于是,他叫来心腹爱将拔图,让他用蒙文写了 一个简短的字条:“何福将去,远走高飞,从速。”并将仅存了数月的玉佩一并封好,星 夜驰奔亦集乃归还洪高娃。拔图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的“将去”是什么意思。 一切安排妥当,何福走出值房,以庆贺皇帝北征完胜及冬日将至,大排筵宴三天款待诸将,将自身所携家资全部散尽,三天后闭门不出,任何人不得打扰,待属下发觉势头不 对破门而入时,何福已死了四天了,流淌在地上的血液早已凝固。众人七手八脚将他僵硬的尸体放到床上,同时紧急报与皇上。 此前,李春早已把何福的异常举动报与纪纲了。何福既死,大营里只剩下悲伤,李春知道自己已无事可做,悄悄溜走了。 永乐见到奏章时正和胡广、杨荣、金幼孜在便殿议事,面色平淡,没有一丝悲悯之情。 他略看了看,交与侍臣:“何福老将竟倚老卖老,骄矜自持,居功自傲,北征时朕申斥几句,便出言不谨,惑乱视听;前日都察院有章弹劾,朕封示之欲他警醒,不成想竟自绝于 朕,自绝于朝廷,尔等详议该如何处置?” 杨荣心机灵敏,对何福之事早有耳闻,见皇上问,便知是尚无定见,遂言道:“一代老臣, 征伐多年,其功自不可没,皇上因而晋封为侯;然骄悍之状实在难宥,但虑其从军数十年, 门生部曲遍及军中,皇上又不愿殃及无辜,莫不如功过相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光大如何看?”永乐问。 胡广拱手:“臣以为勉仁所言甚是,人既已去,除爵就是了。” 永乐“嗯”了一声,愤然道,“那个鞑靼女人,一无廉耻,朕将严敕切责,使知我中华之礼义。” 金幼孜一笑:“皇上一时气愤,怕是忘了。当年王昭君嫁呼韩邪单于,呼韩邪死后又嫁继任单于,嫁来嫁去的蛮夷习俗,历来如此,哪有华夏从一而终的礼法?即便切责鞑靼女人,由汉文译成蒙文,再无合适词汇,她根本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责又何用?且我中州民间妇人,朝廷也只是旌表守节,并未禁其再婚,皇上尝言此人伦大礼也!” 永乐手捋长髯,也笑了:“幼孜不说,朕倒忘了,就依几位所言,何福除爵,其他不究,准其家属将灵柩运回故乡凤阳安葬。”他顿了顿,若有所思道,“皇三子赵王之妃系何福外甥女,赵王妃若有个除爵的舅父,于皇家不甚体面。况此女一向乖张暴戾,甚无德 行,赵王几次提出废她,都被朕看何福之面压下了,何福死了,此事也了了,朕欲废徐氏王妃之位,另立黔国公沐晟之女清溪为赵王妃。” 几人都没有言语。一则立王妃本是皇上的家事,外臣不便说什么;二则废立同时,说明赵王、皇上和沐晟早已商量妥了。其实,早在赵王和徐芷兰反目的风声传出后,沐晟不惜以侍女的身份将女儿清溪送到了赵王身边,芷兰一废,沐清溪顺理成章做了王妃。 “何福自绝于朕,”永乐讪讪的,心知肚明的原因,谁都不愿点破罢了,“甘肃重边之地, 守将必得其人。前守将宋晟次子、也就是朕安成公主的驸马都尉袭爵西宁侯宋琥,英气勃 勃,有胆有谋,很有乃父之风,朕拟命之佩前将军印出镇甘肃,爱卿以为如何?” 任人唯亲了,永乐也躲躲闪闪,不很自在。 杨荣当年经略降酋曾单独赴边,对边地颇有了解,番汉杂处,又随时会遇外敌袭扰,境况瞬息万变,那样的重镇交与一个未历战阵、三十左右岁的毛头小子,他真不愿点头。 纵然皇上愿驸马袭爵后有些战功,朝上能挺胸抬头,不愧侯爵之位,然统御一方,为封疆 大吏,他实在担心宋琥应付不了。胡广、金幼孜也默然不语。 得不到一个侍臣的回应,永乐更觉尴尬,脸上有些发热,进一步解释:“安成公主携驸马入宫拜见时,朕与此子长谈移时,从飞将军李广说到卫青、霍去病,再到投笔从戎之班超,前朝典故,信手拈得,边疆戎务,烂熟于心。他也曾向朕表示,愿舍京中之优裕, 像父亲一样镇守边陲,效力疆场。朕想,功臣之后大多骄奢淫逸,弱不禁风,宋琥能有如此心境,也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皇上的话已说到这份上,辅臣再不言语,于情于理就不通了。 “陛下圣意既决,可以让驸马到边疆一试,”杨荣率先表态,虽支持了皇上,但虑的还是国家安危,“然边疆情势,风云万变,还是有个老将佐助最好。” “臣二人也是这个想法。”胡广、金幼孜相互看看,表明自己的看法。 永乐早看出了几人对驸马的不放心,让一个未曾经历战阵的孺子为封疆大吏,他就放心吗?当然不是!他谨慎了半辈子,深谙兵者诡道的含义,事关国家边陲大事,更不是儿 戏,焉能等闲视之? “朕用兵几十年,何曾大意?北征鞑靼的战阵你们也见了,虽微敌必用捕虎之势,边疆守御同理。陈懋在宁夏,李彬在西宁巡边,宋琥帅府在甘州,有此二人前后呼应,缓急可用,量也不会有大事。” 皇上的思虑果然周到,这一点,三人还真未想到。 “夫君一往,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了?”今天,安成公主专意和驸马共乘一轿到 江边,安成的头倚在宋琥肩上,眼含热泪,满腹伤感,那依依不舍的神情,像极了眼前浩 荡东去的江水。边疆险地,公主当然不能同行,数千里相隔,只能在这儿洒泪相别了。 “公主莫忧,像父亲一样立功边疆不是你我共同的向往吗?”宋琥轻揽安成的肩头, 心中一抖,这肩头,那么绵软,又那么深情,让他漾出了一股执手泪眼的别离情愫。此刻, 他甚至后悔了去西疆的初衷,厮守美人身边,不立功又会怎样?但圣命已下,朝臣们也来 送,他已没有了退身之步了。 宋琥是前西宁侯宋晟的二儿子,宽宽的肩膀,厚重的体态,面色红润,比年轻时的父亲还要高大、伟岸,但言谈举止中却透着一种不期然的稚嫩,让人觉着他的肩头担不起千 钧的重量。尤其是他的双眉,几乎连在了一起,怎么看都看不出他的心胸的宽泛来。所以, 做父亲的宋晟还是最欣赏长子,也就是宋琥的哥哥——宋瑄,建文中的府军右卫指挥使, 为人处世、战场厮杀等各方面都叫父亲满意,只可惜,他的才能用错了地方,靖难时与燕 军激战灵璧阵亡,这成了全家永远抹不去的伤痛,直到后来宋晟封侯,宋琥做了驸马,宋府的人前低头之状才彻底扭转。 第40章 亦集乃老将抚仙草 灵谷寺英雄救美人(4) 永乐即位后,镇守甘肃的宋晟入朝觐见,对新帝发自心底的毕恭毕敬和一片赤诚之心的表达,让皇帝释疑不少,还自怪当年远在甘肃,对长子宋瑄疏于管教,以致不识时务, 做出蠢事,并表达了自己愿回朝任职、教导子女的愿望。回朝,就意味着自解兵权。永乐 一笑,说了些各为其主的安慰话,便让他回府歇息,悄悄嘱咐纪纲的锦衣卫全天候监视。 宋晟虽一介武夫,却颇有谋略,深知交替之际边疆大将回京的紧要,瓜田李下,若授人以柄,百口莫辩,何况又有长子的尴尬之事。于是闭门不出,来客一律挡在门外不见,每日里教导次子宋琥和三子宋瑛忠君报国,效力疆场。 听得此报,永乐放下心来,也不再计较宋瑄的旧事,再拜宋晟平羌将军,仍命他回甘肃镇守。旋因招降蒙部数千人,获驼、马、羊数万只,晋封西宁侯,为表示皇帝的大度和 信任,遂将安成公主下嫁宋琥。宋晟病逝于任上之后,宋琥顺理成章袭封西宁侯。 一个长期窝在驸马府、没有尺寸战功的侯爷,上朝时列在伯爵之上,自己都觉着臊得 慌,没站了几日,宋琥就怂恿公主向皇帝说起效力疆场之事。新婚燕尔,卿卿我我,公主虽不愿他远去,经不住他三番五次的枕边风,也就答应了,宋琥自己有了机会也向皇帝陈说,永乐见他真心欲往,才借着何福自尽之机将其派往甘肃。 “这一回,真个是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了。”安成不去接宋琥的话,侧头望望那张俊美的脸,满腔的深情已沉浸在了即将到来的思君不见君的日月里。 “公主放心,不出三年五载,驸马立功边关的露布捷报就会传到京师,报捷之日,就是我们夫妻的永久团圆之时。” 大丈夫立功边关,天经地义。 一声长长的牛角声传来,低沉而悠远。就要起锚了,一阵微风吹过,地上、船上的无数旗帜在风中呼啦啦作响,催促着多情的公主放开手臂,让一个在京师长大的雏燕去接受风雨的洗礼,是在角声满天的秋色里搏击长空,还是在霜重鼓寒的凛冽中缩进屋檐下,就 看他的意志、功力和造化了。 西上长江的大船缓慢开启,泪水迷蒙了安成的双眼,但她看得清,甲板上,他的夫君、 就要荣膺西疆大帅的宋琥一身戎装地使劲向她挥手,朝阳下,那张发亮的脸也分明淌着泪, 阳光一照,一条一绺的亮,和那身威武的戎装怎么那么不相称啊!安成心里一惊,顿有了 一股不祥之感。国事为重,她迅速止住泪水,低头上轿,不能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远赴大任的夫君了。 不管他是国公还是郡侯,也不管自己公主的身世多么高贵,日子还得一天一天慢慢过, 离开了丈夫的日子就只能一日日熬着了。半年多了,安成公主怅然若失,百无聊赖,看着花厅里宋人张择端局部的《清明上河图》,不时摇摇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却不是她所能享受的。礼制、身份、脾气秉性的限制,她只能孤单地把自己隐藏在驸马府的深宅大院里,想象门外街上的川流不息。 不看,不能再看了,再看,偌大的驸马府也放不下她那颗孤寂的心了。驸马并未如约每月书信一封,边关那么多事要处理,她也理解,所以,偶尔收到宋琥一、二封数千里外 的飞鸿,她能高兴得整夜不合眼,一遍遍地看,把那带着墨迹清香的信笺吻了又吻,不知该把它收藏到哪里。她生性温顺胆小,自己从不敢迈出府门半步,约平时来往较多的同母妹咸宁公主说话就是她最大的乐趣了。 咸宁小她六、七岁,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天真烂漫又胆大心细,情窦初开,知姐夫远去,姐姐落寞,但凡姐姐相约,有约必到,甚或主动登门。这日,她心思翻转,估摸着姐姐想她了,也很想出去走走,便由贴身侍女流霞、流苏陪着,也不排仪仗,一副公子哥打扮乘马往驸马府迤逦而来。驸马府哪里还认得,挡在门外,三说两说吵嚷起来,安成正在院内排遣,听得这面乱哄哄,遂走过来认出了公子打扮的妹妹,“噗嗤”一笑,心里 骂着“鬼丫头”,也不说话,挥手叫进来。 “妹妹何故这样打扮?”安成招呼咸宁在内室坐定,笑着问。 “逗姐姐开心呀!”咸宁站起来,拉长声调,摆了个戏台上小生的亮相,一招一式煞是在行又惹人怜爱。 “世上哪有这般俊俏的男人?快把衣服换了,坐下,说会子话。”妹妹的打扮又勾起了安成的心事,话语中也有了伤感的意味。 “我们今日就到街上找这样的男人。”咸宁诡秘一笑,还在摆姿势,也不觉脸红了, 笑靥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儿,红晕飞腮,更显好看。 安成又被她那出格的话逗笑了,想必是《西厢记》一类的书看多了,才冒出这样有悖妇道的言语。 “小妹待字闺阁,身在皇家,可不许有杂七杂八的念头,母后的《女戒》《劝善书》 是根本,若荒芜了,补上才是。” 咸宁“咯咯”地笑了一阵:“看把姐姐吓的,我只是接了姐姐的话逗姐姐的,就当真了?小妹真到了嫁不出去的地步了,要拉郎配?”接着,她又故意学着戏中人的腔调,抑扬顿挫,“风情不解闺中语,惹得落花空绕身;满江明月君不见,雨晴云散意纷纷。本公子去也!”言毕站起,抱拳一躬,转身要走。 安成一把拉住:“好妹妹,别闹了。驸马走后,姐姐新栽了十几盆牡丹,虽未开花却也枝繁叶茂,明春一定花团锦簇,艳压群芳,一起去看看……” “不看,不看。”咸宁仍故作生气。 “你要看什么?” “你可依我?” “依你。” 咸宁人小鬼大,早把点子设计好了,知道姐姐一人在家的孤寂,今天,就想带她出去走一走。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今日咱就大胆一回,乔装到秦淮河畔,看看楼台高锁,帘幕低垂,望望那艳粉娇红,红烛自怜。若能领略到千寻铁索、一片降幡的石头城风骨,也不 枉了此行了。此时虽不是南京最好的时节,天有些凉,纵观世间万象,凡人生计,总有些新鲜感,比窝在府里好多了。就是妹妹方才的装束,我也给你备好了。” “这——”安成犹豫了,自幼的清规戒律使她一直以来不敢越雷池半步,到街上去了, 万一被父皇知道,万一…… “若不依,是姐姐言而无信,我再不来了。”咸宁见她犹豫,半真半假,噘起小嘴,转身向门。 “说了,依你。”安成真怕她走了,也着急了,“只是,女扮男装,高头大马,太招摇了,父皇知道,还不把我们骂扁了。不如这样,我姐妹乔装后共坐一乘小轿,侍女、卫 士也都换装,不留一点皇家的痕迹,我们一同到灵谷寺看看,只听说那儿有一眼功德泉, 号曰‘八功’,一起见识见识。即使父皇知我们外出了,去灵谷寺拜佛,为母后祈福,也不会怪罪的,千万不去那个是非之地的秦淮河。” “还是姐姐心思周详,难怪驸马姐夫对你那样好。” “再说,我要撕你的嘴了!”想起那日宋琥抱她在花厅里亲昵,竟被突然闯进的妹妹撞个正着的事就有些不好意思,安成嫩白的脸上泛起红晕。 “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走。” 一乘并不起眼的四人抬小轿出朝阳门往城东而来,空山雨后,秋意高爽,天空湛蓝一片,路上行人也少,姐妹俩却有着难得的惬意,不时撩开轿帘贪婪地望着,看行色匆匆的 人,看庄稼地里的人,长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见农人收割稻谷。随着镰刀的舞动,一把 一把的稻子被放倒,排了一趟,像睡去一样进入安谧的梦境,远望去,煞是好看。 咸宁就有些跃跃欲试,想下轿去看看,被安成按住了。前面,收割好的稻谷装了满满 一牛车迎面过来,粗大笨重的轮子慢慢悠悠滚动着,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摇摇晃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咸宁又好奇地想伸手抓一把,被姐姐拦住,嗔道:“再不老实,我们就回去,哪儿也不去了。” “别、别、别,姐,我只看,你总不能把我眼睛蒙上吧。” 安成推了她一下,算是迁就了。 再往前的一块地,已收拾干净。一位四、五十岁的老农一手扶犁一手扬鞭正在耕地。 黑黑的泥土在犁铧上翻卷着,伴着老农、黄牛走进金色的霞光里,听着那人唱歌般悠然地 吆喝着对耕牛的指令,感受着随风飘来的新鲜的湿土气息,咸宁又一次感受到了从未有过 的亲切。 “姐姐,每年春天的藉田大礼该多有趣,可父皇就是不让我们去看。” “傻丫头,那是皇帝和大臣的事,在民间,耕田是男人的事,女人在家里纺线织布,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不然,那不是个带孩子割稻谷的女人吗?”咸宁指指远方一块尚有很多谷子的地块,一个瘦弱的女人吃力地割着眼前的稻谷,腰间一条长长的布带后拴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孩子曳着她哭闹着不肯就范。 “估计是没了男人了,女人才出来,生计多难啊!”两人默然,放下轿帘不说话了,各想心事。安成一下就想到了宋琥,风刀雪刃,枪戟纵横,默默祈愿着她的夫君平安归来。 咸宁却想着,自己若是一个男人,一定会收留那可怜的母子。 轿子离了大路转进山谷,两侧是略带些黄叶、红叶的葱郁林木,蓬蓬勃勃,耳旁不时 传来秋虫寻偶的唧唧声,秋色的浓烈,又是一景。姐妹俩正兀自兴奋着,只听轿旁侍女流 霞“啊呀”一声,轿子便停了,咸宁轻拉轿帘朝前看时,竟目瞪口呆:两个蒙面黑衣人手拄木棒拦住去路。 事情紧急,驸马府护卫头目李让带人举刀迎了上去,再顾不得主人的嘱咐,仗着胆子吼道:“何人胆大包天,敢阻拦公主的轿子?” 蒙面人也不搭话,举棒就砸,李让挺刀招架,刀棒相搏发出一声巨响,那刀险些脱手落地。李让自知力弱,后退几步,指挥手下想把二人拿下,哪里围得住?两人两条四尺长、 腕口粗的大木棒上下翻飞,一顿猛砸,眨眼工夫就把十几个护卫打翻,却不害命,估计是 “公主”的名号救了众人。李让胆战心惊地守在轿子旁,眼睛眨得像个启闭灯,虽然举刀的手抖个不停,他也不能再退了。论武艺、论气力都不如对方,可拼死自己也不能使两位公主受辱啊! 正在危难之际,从山上冲来一彪人马,为首的一位白衣公子,一个镫里藏身的动作, 侧身够地,拾起一柄丢在地上的钢刀,杀向蒙面人。两黑斗一白,只十几个回合,黑衣人招架不住,一声唿哨,兔子一样窜入山林逃走了。 李让忙过来施礼:“感谢公子搭救,愿闻尊姓大名,容当后报。” “不必了,”公子随手一甩,手中的刀竟深深镶进了一棵细细的树上,悠悠的,好不惊险!也不问被劫者是谁,喊了一声,招呼人要走。 “且慢——”安成公主挑帘出来。白衣公子见了下轿人,颇感意外,慌忙下马跪道: “嫂嫂在上,小弟失礼了。” 安成带着感激:“听着声音熟悉,果然是你,谢谢叔叔了,快快起来。” 公子站起道:“近一、二年来不知为甚,南京城内外屡有事端,灵谷寺偏僻,尤需小心。 以后嫂嫂进香,要带些手脚利索的。”他斜睨着李让和东倒西歪的侍卫们,一脸的不屑。 安成点头,颇感幸运的同时也为驸马府不堪一击的卫士感到惭愧,正不知如何收场,忽想起了咸宁,“竟忘了,妹妹也来见见吧。” 咸宁早听说了姐夫还有个三弟宋瑛,武功了得,轿外莫不是他?马上联想到戏里常有的“英雄救美”终成眷属的故事,霎时脸红了。忍不住,偷拉轿帘一角看时,竟如此英俊,绝非纨绔之辈,心下便有了几分好感,听姐姐一叫,芳心狂跳。流苏挑帘,咸宁出轿,手里还握着自卫的金簪,半是羞涩道:“见过叔叔。” 宋瑛忙又跪下:“惊扰公主殿下了。” “快快起来,都是自家人,又何必这样拘礼。”安成已从妹妹红红的脸上看出了些许隐秘,望着两个局促的少男少女,天作之合、天意姻缘的红线瞬间划过心头。 “小妹,我们还去进香吗?”她故意逗着咸宁。 “随姐姐。”咸宁乱了方寸,慌乱地把金簪插到头上,已没了主见。 安成有心促成一桩好事:“既出来了,且走上一遭,那就烦劳叔叔陪我姐妹到寺里走走,如何?” “小弟愿效犬马之劳。”宋瑛应着,目视前方,心里甜蜜着,但见礼之后却不敢再看咸宁。李让已调拨好侍卫们,伤重的、衣冠不整的先回去,其余的随在后面。 宋瑛一早就进了灵谷寺。父亲去世后,十几岁的他无所事事,又不愿荒废了,一次偶然的机会在灵谷寺见到了道衍,故常向道衍请教些经史之疑难。经道衍引荐,每月来寺里 几次和一个武僧习武,长进不小,正想找人试试身手,不巧回府的路上就上演了一出英雄 救美的大戏。哥哥袭封西宁侯又远赴边关,他也摩拳擦掌,常常想着像父兄一样建功立业, 可目下既无军功又无袭职,闲人一个,于寺中习文练武倒也惬意。 宋瑛远远随着两位公主在灵谷寺里走了一圈,见小公主貌若天仙,情窦撬动,却不敢有非分之想。眼见那咸宁不时偷眼觑他,只装作一个傲然挺立的卫士目视前方。足足一个时辰,两位公主才进香拜泉尽兴而归。安成也看出了咸宁的心思,一路逗着她。后来利用进宫拜见的机会和王贵妃说了,王贵妃满心欢喜,吹了枕边风,和皇帝说了。 一门嫁二女,且宋瑛又没有爵位,永乐先是不乐意,在宫中见爱女咸宁时,见她描述起宋瑛“英雄救美”的情节十分投入,赞羡不已,猜到女儿心有所仪,又有贵妃烧火,也就答应了,于是成全了宋瑛和咸宁公主一段美满姻缘。 十几年后的洪熙元年,高炽在位,西宁侯宋琥坐不敬罪被夺爵,连驸马都尉的称谓都被削夺了。是公主的丈夫却不是驸马,安成心里难受,怪皇帝哥哥不讲情面;宋琥面子上难堪,恨新帝不念功臣。然而,更让安成不能承受的,还在后面。也不知是怎么得罪哥哥了,做皇帝的高炽竟把西宁侯的爵位赐给了妹妹咸宁公主的丈夫宋瑛。 安成整日里以泪洗面,咸宁再像以前那样来解劝,姐姐连门都不让她进了。一对亲姐妹竟形同路人。又过了十几年,正统年间,瓦剌头领马哈木的孙子也先入寇,总兵官、西宁侯宋瑛到大同督战,最终战死疆场。 第41章 重边镇宠臣龃驸马 紫禁城片纸化干戈(1) 虽然已故西宁侯宋晟曾四镇甘肃,但除老大宋瑄长期跟随又到朝中任职外,宋琥、宋瑛也只在夏季、也就是西北最好的时节每年一度到边疆住上一、两个月,到军营见习战阵, 体会边塞的风土人情,天气一冷就回南京了。在宋琥的记忆中,边疆充满了好奇、神秘和 一望无际,他羡慕那些蓝天之下四处漂泊、年年马上常为家的牧人生活。不知怎么,此次作为西宁侯、前将军镇守甘肃,却和往年的感觉大不一样了。十月初到达,已是朔风尽吹, 滴水成冰,城里城外就没有一处暖和的地方,作为大将军,他又不能整天披着被子在内室 里躲着,还要穿上武官服饰煞有介事地处理军政事务及归附各部的争斗及和当地汉人的关 系。内室里又没个女人,晚间兀自裹着冰冷的锦被睡觉好生无趣。 从他踏进甘州的那天起,他就后悔了,南京虽无聊但有女人、有温暖,这里什么都没 有。有那么几天他突然想起了那近乎传说中的草原美人洪高娃,年纪虽大了些,风韵应该还在,否则,何福也不会冒险要娶她了。但一想起自己驸马的身份,气又泄了,皇帝连何 福都不容,岂容他一个当朝驸马私会外族女人?他在心里翻腾了好一阵子,还是按捺不住, 便悄悄派人到亦集乃打探,才知道何福死时,那女子早就像风一样无影无踪了。他就在这种无奈的彷徨和凄冷中熬过了一年。 可恶的冬季又来了,他正冻得打战,亲兵来报,凉州土卫指挥使老的罕求见。 “进来吧。”宋琥甩了一句,他正想找人说说话,缓解一下这冰冷的气氛。 侍卫出去,不大工夫领进了一个大脑袋、短脖子、鼓着一双鱼眼珠的人,噘着两片厚敦敦的嘴唇。来人神情沮丧,以手抚胸道:“大帅,在下要告状,都督吴允诚倚仗皇上恩宠,借扫除叛贼哈剌马牙残部之机侵占我的地盘,掠人三百余口,掠走牛羊上千头……” “住口!”宋琥斜坐着,瞥了他一眼,“降我大明几年了,还不知何为跪礼?” 老的罕因人畜被抢早一肚子怒气,见帅案后这个唇下无毛的小子不说正事反纠他失礼, 且还用了一个刺耳的“降”字,鱼眼更鼓了,就要凸出来:“我部千年的习俗,改不了, 吴允诚抢掠的事怎个说法?” 宋琥也火了:“藐视大明统帅,如此悖礼,来人,乱棒打出。” 不等卫士上手,老的罕大脑袋一摆,使劲一跺脚,带着怒气,带着报复的眼神,转身走了。 宋琥仍在生气,一拳擂在帅案上。 十天后,果然传来了老的罕偷袭凉州城、杀死指挥使的消息,但在西逃时被巡边的李彬截击,只剩十几个人躲进了嘉峪关外的赤斤蒙古卫。宋琥也不说话,他根本不把土卫首 领们放在眼中,大笔一挥,书信一封:着赤斤蒙古卫指挥使塔力尼将老的罕绑缚甘州将军府。 宋琥的阅历实在是太浅了,他既不了解各番卫首领间拐弯抹角的亲戚或朋友关系,也不知晓镇守将军与各卫的利害关系,新官乍到,更没有让番人信服的资本。一个侯爷的封号,一个驸马的头衔,一个前将军的任命,一纸书信就想把老的罕抓回来,简直是太异想天开了。 塔力尼和老的罕是十几年的老朋友,又是拐了弯的亲戚,来往亲密而频繁。部族内外一些事、包括受到袭扰需要对方出兵相助时,二人都会招之即来,尽全力而为。塔力尼本 也对新来大帅趾高气扬的劲头不满,老的罕落难前来,二话不说就将他收留了。见了前将军宋琥的书信,嘴角一翘,只回了三个字“没见到”。 宋琥得书暴跳如雷,命大个子侍卫头目宋六一带三百人到赤斤蒙古卫拿人,塔力尼根本不买他的账,全部人马被挡在营外,不许入营,在寒风中冻了半日不得不偃旗回来,中途又遇风雪,冻饿困在半路,幸好遇到李彬所部才被救下,遂一并到甘州来见宋琥。 宋琥虽贵为驸马,但和李彬都是一样的侯爵,本该钧礼相见,但当院外高喊着“丰城 侯到——”时,宋琥却端坐在帅案后纹丝不动,待李彬进来,也只是欠欠身:“丰城侯到 了,看座。” 说起来,李彬和宋琥的父亲宋晟同殿称臣,论辈分也该是叔辈,又同是侯爵,见宋琥如此傲慢,李彬心中老大不快,但因是皇亲他也不愿得罪,忍着气故意问:“驸马这是怎么了,气冲斗牛,为一个老的罕也值得?” “李侯爷有所不知,”宋琥心生一计,缓和了语气,想得到李彬的首肯,“老的罕叛 逃不说,我两次索人,赤斤蒙古卫都置之不理,还把我的人挡在辕门之外,我这个镇守甘肃的前将军还去镇谁?宋琥的面子是小事,可朝廷的颜面是大事,若不将老的罕、塔力尼 两个反贼拿了,蛮夷番邦都学着二人来鼓噪,向朝廷举枪舞刀,我大明又将如何号令四方?” 宋琥张嘴闭嘴把自己比作朝廷,看着这个乳臭未干的奶油小生装腔作势的样子,李彬心中好笑,但出于对皇上的恭敬,并不说破,严肃道:“驸马爷是不是弄错了,一个与朝廷为敌的叛寇还不够,怎么又变成两个了?” 宋琥忽地站起,愤愤然:“塔力尼窝藏老的罕,本帅几度索人都不交,不是与朝廷为敌又是什么?”他终于离开帅案,来到李彬面前,勉强拱拱手,“我有一议不知李侯爷可 否附和,估摸着不出明春,天气一暖,塔力尼必反,故我想请示皇上早早发兵,乘其未备, 一举荡平,还我边疆之清晏。” “意气用事乃兵家大忌,驸马爷太过急躁了。”李彬也站起来,语气不容置疑,“你不是不知,塔力尼于永乐二年才归附大明,为显其归顺诚意,两次拒绝了叛将哈剌马牙的诱惑,并协我将士截击了叛逃的哈剌马牙。皇上十分欣赏,予以奖擢,去年将赤斤蒙古千 户所改为卫,升他为指挥使,这才不到一年的工夫,就成叛寇了,皇帝会信吗,众大臣会信吗,举大兵征剿岂不失了远人的心?” “他置本帅的将令于不顾,窝藏反贼就是反贼,人人可得而诛之,丰城侯岂但不愿, 还想纵容吗?食朝廷俸禄,替他人消灾,你的屁股究竟坐到了谁的椅上?”宋琥越说越激动,踱回帅案坐下,怒视李彬。话中有话,开始攻击。 “洪武年间,我李彬承袭父职后就随颖国公傅友德出塞,你宋琥怕是还没出生吧?靖难之际我为军锋时,你还光屁股满地跑呢吧?永乐以来我镇广东,下交趾,备倭海上,擒李法良,你还是父亲羽翼下一个雏鸟吧?沙场征战几十年,大小近百战,浑身的刀伤箭伤, 到了甘肃,屁股就坐歪了,就轮得到你来教训本帅了?” 李彬恨不得上去抽他几记耳光,让他明白什么是长幼尊卑,什么是天高地厚,略一思 忖,还是忍了。毕竟,他是皇上派到边关的前将军,是大明的驸马,是安成公主的丈夫, 打他的脸就是打公主,打皇上。李彬强压怒火,清癯的面孔上肌肉在不停抽动,两道扫帚眉下一双瞳仁似在流火。 “皇上常言师出有名,大兵不可轻动,尚可回旋之时轻举大兵是逼人造反,是涂炭生灵!是置无辜士兵于死地,请驸马三思!” “本人不只是驸马,还是皇上派到甘肃镇守的前将军,是统御一方的大帅。你李彬愿纵寇,不为皇家着想,我不愿,我宋琥一人照样能请皇帝出兵。” “恭候驸马爷佳音!”李彬轻蔑地一笑,转身离去。 宋琥气得把帅案擂得山响,震得案上令箭筒乱蹦。 这个冬天,他终于可以天天热身了。 永乐先是接到了宋琥的奏章,隐去了自己激怒老的罕而致其叛逃的诱因及李彬截击获胜的情节,只说老的罕突然叛去,袭击卫所,杀死指挥使,遁入赤斤蒙古卫,自己数次索 人被拒,还说二寇已协谋,明春必反。又说李彬纵寇,不予协力,包庇塔力尼,实为养痈遗患,建议皇帝先发制人,速速发兵征讨。 永乐半信半疑,番人虽无信,老的罕也不会无缘无故叛去;塔力尼那么真心归附,又何必要叛?踯躅间杨荣进殿,面有戚容,永乐并未注意。杨荣看了奏章道:“陛下莫急, 好在皇上还在西疆遣了别将,臣估计李彬的折子一、两日就到了,看他怎么说。” 正说着,黄俨送来了通政司转来的来自边关的急折,果然是李彬的。叙述了西宁侯激怒老的罕而致其叛逃、自己闻讯截击大获全胜的经过,并叙及塔力尼数年来忠心耿耿为大明守边,或可一时糊涂收留老的罕,建议皇上降旨赤斤蒙古卫,责令塔力尼交出老的罕。 “皇上,同一件事果然两个说法。”杨荣已猜到了事情原委的六、七分,“不究原因, 塔力尼收留了叛逃的老的罕是实,关键是怎样处置。” 杨荣虽没说驸马宋琥之过,永乐心里也早已明白,从御案后站起踱步道:“宋琥竖子, 去之时朕反复叮嘱和异族、异部慎重相处,刚刚几日就生出事端,又和老将李彬生出龃龉来,以后又将如何立足?朕要降旨切责。只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想给宋琥,同时也给自己留点面子,“若二寇果真相结,再联他部,成蔓延之势,就被动了。朕思虑着宋琥所谓调兵之事也不全无道理。” “皇上以往多言大兵不可轻动,尤其是边疆,”杨荣心里着急,南疆打着,北疆动荡着,西疆再打起来,大明有多少国力整日应付战争啊!“今日怎就轻言调兵呢?李彬并未说二寇已结,明春必反,驸马所言也只是推测,臣以为李彬之议可以考虑,先礼后兵最妥。 皇上降旨,千钧之重,塔力尼会掂量再三的。” “一人一词,扑朔迷离,使朕于边疆情势不甚了了,千里迢遥,讯息迟滞,若不实地探察,焉能知究竟。”他相信李彬,但也不能不信宋琥,若有第三人前去印证,一切会真相大白,在前线做出决断,所以,他想让杨荣走一遭,却没有直说。 “皇上信任,臣愿不避冬日之风寒前往甘肃,只是,只是……” 突然间,杨荣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眼角滚落,“臣父已于七日前辞世,老家来人,要臣回家奔丧啊!” 永乐这才想起杨荣进来时的忧戚之态,略有些歉疚:“朕的心思一时都在西疆庶务上, 于爱卿关心不够,请节哀顺便。边疆之事朕再想法处之。你回福建奔丧,为旌表你为朕、 为国操劳,朕着中官乔来喜护行,让礼部拿一千锭宝钞作赙仪。” “臣未能为甘肃之事尽力,还劳陛下如此厚爱,臣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杨荣跪下, 三叩头谢恩。 第41章 重边镇宠臣龃驸马 紫禁城片纸化干戈(2) 永乐又叮嘱道:“丧事一毕,即回朝复命,不必丁忧,为朕夺情吧。” 永乐下旨切责了宋琥不善处理边务的愚蠢,但他担心的还是老的罕与塔力尼万一联手,成为边患,宋琥坐镇尚不能服众,打仗就更难说了。于是,他一面下旨宋琥服从李彬调遣,一面密旨李彬悄悄进兵以防不测。 杨荣虽去奔丧,却心忧西疆,皇上让武英殿管事太监乔来喜陪着,那是多大的荣耀啊! 不说国朝,自古以来又有几人能享此殊荣?他心怀感激,心系国事,从武英殿出来,先回 内阁,给李彬发去一封加急信函,详询边况,并嘱咐值日的孔目待李彬回函后随到随转。 广袤的大漠浩瀚无边,严冬的西北疆坚冰如铁。被老的罕洗劫后的凉州城在刺骨的寒风和残雪中一片破败颓废之象,南城门被烧,大门洞开,城内最繁华的东西大街大多数商 户遭劫,关门闭户,人去屋空。街上稀见行人,偶尔几条无主的野狗在街上嬉戏打闹着, 到处乱窜,更显街景凄凉。老的罕报复心切,烧杀劫掠下手之狠已多年不见,使这座丝绸路上车马交错、东西方商贾云集的城市只剩得寒鸦聒噪,残城败街。 去甘州见宋琥之前,李彬已发现了这个落脚点,开始命人修复,现在,从街中心原来的卫指挥使衙门向两侧已修葺一新,并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千多军卒又分成两路向东、西 两条街整理。以大明巡边使丰城侯李彬署名的“安民告示”贴出了五、六日,大家只知新 来个前将军宋琥,不知李彬,起初还观望,见衙门恢复了,四座城门有了士兵警卫才慢慢 放下心来,胆大的商户开始打理铺面,组织商品准备开张;胆小的还不敢相信,依然躲着, 传言老的罕投了赤斤蒙古,生怕他什么时候卷土重来。 为给众商户和城中居民吃颗定心丸,主街恢复后,南城大门也安装完毕,李彬排出了丰城侯的仪仗,亲率将士五千人从南门入城,部伍整肃,盔明甲亮,浩浩荡荡开进凉州城, 走到街心,分成四路,住进各兵营。这以后不到十天,凉州像是从冻僵里蠕活过来一样呈现出生机,炊烟袅袅,人来人往,大多数店铺开张营业了。 李彬暂时在卫指挥使衙门办公,朝廷还没有委任新指挥使,他也就顺便代理了城防诸 事,包括修缮等。收到皇上进兵赤斤蒙古的圣谕后,他真是进退两难了。数百里的路程, 冰天雪地,怎能进兵?道路崎岖,暴风骤雪,又怎能馈运?宋琥竖子无谋,皇上不解边情, 殃及军民。况且,塔力尼并未举出反旗,大兵一出,不是逼人反叛又是什么?可他又怎能 说与皇上,皇上会不会心向驸马,这样下去西北边防将无法收拾。正没有主见,同一天, 收到杨荣的信函,详询边况。李彬大喜,终于可以将实情和盘托出了。 因使用加急公函,杨荣刚回到福建建安老家不久就接到了李彬的信函,事情紧急,国 事为重,杨荣顾不得丧事的繁琐和心中的悲恸,甩开众人,忙给皇上写折子,备述向李彬探问边况经过,最后,二人的意见归纳为:“叛寇杀人越货,毁坏城池,死有余辜。然数万大军进兵,道路险恶,风雪叠加,沟壑莫辨,且集结困难,前行更难,隆冬时节进兵赤斤实为危途,故臣二人皆认为此非用兵之时。再者,所罪不过数人,大兵所至不免滥及无辜,不逞之徒或怀怨望借机寻衅滋事,或致边陲扰攘不安,敬望陛下三思。倘皇上遣使敕谕,天威震慑,塔力尼当不敢不从。以一纸之劳而胜十万雄兵,岂不更显我大明天子威加四海之声望!” 永乐得书,思虑一阵,频频颔首,因此前宋琥又奏李彬不遵圣意,行动迟缓而虚张声势。 他一再严旨令李彬速进,此时经杨荣一说,对边疆情势才有了洞察之了然,一面敕谕李彬 息兵,一面敕谕塔力尼明辨是非,审时度势,速将叛寇送来,以免发兵之日玉石俱焚。 高悬在头顶的尚方宝剑长期在那儿悬着,那给人的震慑和心理压力的巨大是无以言表 的。然而,一旦那柄剑落下来,就要斩人且没有斩到之时,被斩者下意识地躲避和反抗是 不言而喻的。对待塔力尼也是一样,以大兵压境的天兵之威远胜于风雪中的天兵之出,关键是天兵之后的那个强大的明王朝,多少个部族联合又有什么用? 所以,李彬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策略是无比正确的。 自从将老的罕接入赤金蒙古卫大营的那天起,塔力尼就开始了坐卧不宁的不安和忧虑 了。杀人毁城,反叛朝廷,罪在不赦啊!但老友洗劫凉州城后送来的那么多金银珠宝他也眼热,可接纳了他的十几个人就意味着自己的两千多部众从此要和他绑在一起与大明为敌了。那日迎入的欢宴之后冷静下来,他就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一直徘徊、犹豫在老友、 十几人和自己两千多人的选择中,他既不愿将老友撵走或送入虎口,那于情理不通,他以后也没法做人了;但他又不愿与大明为敌,搭上自己集数年辛苦聚集的数千部众。他讨厌乳臭未干、却趾高气扬的宋琥,两次拒不交人,实是把自己一步步推向了危险的境地。 塔力尼已在大帐中踱了一个多时辰,高高瘦瘦的身板,走来走去,仿佛一座瘦塔移来移去,但这座塔结实而硬朗。他才四十多岁,看上去却足以让人相信他有六十岁了,皮肤黝黑,爬满额头的皱纹下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褶皱脸。他原是鞑靼一个部落的酋长,只因为风雪中混乱畜群的归属与可汗鬼力赤的亲属有些摩擦,就被鬼力赤施以鞭刑,在帐中躺了十几日。疗伤的这些日子,他既恨鬼力赤偏袒族人,又恨自己部落弱小而无能,思来想去, 与其为鬼力赤卖命拼杀还要受气,倒不如投了大明过安稳日子。故前十几天他是真养伤, 为麻痹鬼力赤,后十几日虽躺在床上却在暗中部署南下附明。借着移营就草的时机,他先是让部族缓缓南下,待他们走了三天之后,自己于夜晚突然拔寨,追上部伍,鬼力赤发现后已整整六天,根本追不上了。宋晟接纳了他,安置在嘉峪关西二百余里的沙州,又遵皇上旨意加赐了一些牛羊,并着人带他到南京陛见。永乐为此建赤斤蒙古千户所,以他为千户,属下各有封赏,塔力尼感激涕零,暗暗发誓终身效忠大明,他也从此过上了优哉游哉的安稳生活。 永乐七年,丘福大败,西北震动。永乐八年,皇帝北征鞑靼,守边大将何福随征,西北内附各部稍不如意者便蠢蠢欲动,哈剌马牙首先在肃州反叛,凉州前卫吴允诚的部属虎 保率部响应,塔力尼虽受蛊惑有些犹豫,却没有动。于是,哈剌马牙亲至赤斤蒙古力约塔 力尼,看到哈剌一副小人的嘴脸,塔力尼反而更坚定了。 因有旧日情谊,塔力尼没有抓他,只说人各有志,劝他快走,若变了主意,能不能走就难说了,哈剌怏怏而去。吴允诚之妻和二儿子管者发觉势头不对,设计虚应虎保将其诱杀,转兵对付哈剌马牙,塔力尼出兵相助,哈剌军无士气,人马又少,一战成擒,叛乱平息。永乐回銮后晋升管者为指挥佥事;晋吴允诚为左都督,于吴家赏赐甚厚。同时将赤斤蒙古升格为卫,晋塔力尼为指挥使。 大明皇帝威震天下,本雅失里、阿鲁台、马儿哈咱的鞑靼部,那是多么强大的部族, 可也经不住大明几十万雄师的践踏,被追得四散奔逃,连可汗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与大明为敌只有死路一条,还要搭上自己的二千多部众。正徘徊着,大明使臣送来了皇帝的敕书,列举老的罕多受恩赐不知回报、忘恩负义与朝廷为敌的小人之举;又谕塔力尼认清小人面目以免引火烧身。 那柄尚方宝剑熠熠的,闪着寒光。 塔力尼也思虑清楚了,送走明使,他命人备好酒肉,将老的罕找来,一轮一轮地筛酒而不说话。送行酒吗?老的罕已经明白,轻摇着大大的脑袋,连声叹气。酒至六、七成时, 塔力尼微有醉意,终于可以把话说出来了,但黑而褶皱的脸上还是充满歉意:“我自归附 以来,大明皇帝待我不薄,少了无数纷争战乱不说,只是赏赐的牛羊、钞币、服饰就够我 一家人享用几辈子,故我塔力尼不能对不起皇帝,辜负了照拂我的温暖阳光。你我交往十 几年,马高镫低的时候相互托一把,说来也算至交,今来相投,我塔力尼又不能对不起朋 友。我的兄长,弟弟舍了这条命陪着你没关系,可咱这部族几年来生息繁衍,加之小部来 投也有两千多人了,弟弟一人随你,这两千人就都没命了。我们虽未结成安达,但好兄弟 把话讲在明处,孰重孰轻哥哥自然明了。即使这样我也不愿抛弃你和你的全家,哥哥愿去 哪儿,我塔力尼冒险相送,多赠冬衣和牛羊驮马……” “别说了,”老的罕突然拦住塔力尼的话头,再不叹气,面色血红,瞪起鱼眼,开始撒泼,“绕来绕去有甚用?直说了,不就是要赶我走吗?白毛风加上鹅毛雪,你是往死里逼我,这就是你的兄弟情谊!告诉你,老的罕哪儿也不去,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你把我绑缚南朝献给大明皇帝,我死也让你立个大功。”仰脖喝下一碗酒,老的罕摔碗而去。 塔力尼僵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他的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为保全他十几人的性命而搭上数千条性命吗?也根本不能保全。难怪大明皇帝敕书上说他是利欲熏心、不知廉耻、不记他人恩典的小人,今日所见果不其然,真面目露出来了。 塔力尼欲哭无泪,看着剩下的酒肉,呆呆在桌旁坐了一个多时辰,却不知如何是好。 那日的谈话不了了之,塔力尼心急如焚,外面不时传来丰城侯在凉州移兵的消息,多耽搁一日就意味着部族多一分危险,而真要让他举刀杀死老的罕或缚之于南京,他又不忍。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的罕少有的安静却引起了他的警觉,是要悄悄离去还是另有图谋呢, 虽为朋友,撕破了脸,也不得不防。 塔力尼派心腹卫士锁南吉剌暗中侦伺,这一暗查非同小可,竟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老的罕以饮酒为名,背着塔力尼昼伏夜出,竟联络了几个对塔力尼不满的小头目相约数日 后举事,以老的罕杀掉塔力尼后举火为号,几处一同鼓噪,拥立老的罕为新主。塔力尼不听则已,闻得此言肺都要炸了,他抽出佩刀,猛砍在帐中的一只木杌上,那笨拙的木杌仿 佛就是老的罕,深深陷入老的罕身体的刀痕也不解他心中之愤。老的罕狼的本性暴露无遗, 如何对付这只反复无常的草原狼呢?塔力尼没有声张,思虑了好一阵子,形成了一个将计 就计的密谋。 漫长而无聊的冬日里,塔力尼一如往常一样邀上三五故旧属下喝酒说话,酒后人们的大嗓门恨不能冲破帐顶,老的罕得报,暗暗高兴。待他准备就绪了,这天夜里,他带着子侄、家丁等七、八个人悄悄摸进了塔力尼的大帐,冲天的鼾声让他喜不自禁,就要到来的成功甚至让他忘了这是在塔力尼的大帐里。 脚下踩了个软软的东西,怎么立足不稳了?老的罕等人左右摇晃着,忽的一下向一旁摔倒,是脚下软软的东西被人抽走了。就在这一瞬,只听得一声巨吼,帐内几十个火把齐燃,把大帐照得通明,锁南吉剌所率的数十名勇士手持大刀将瘫坐在地的老的罕等人团团 围住。远处,塔力尼端坐在大靠背的座椅上,平静地看着滚作一团的偷袭者,眼神中满是轻蔑和不屑。 老的罕把刀一扔,沮丧地哀嚎道:“长生天亡我!长生天亡我!” 塔力尼抓了老的罕,首先给凉州的丰城侯李彬送信,要把老的罕押过去。李彬一想,这冰天雪地的,万一出了差错更不好交差,莫不如加派人力,悄悄地直送京师,更显塔力 尼的忠心。于是,一面给皇上上疏力言塔力尼抓获老的罕的忠心,不日内将解送京师;一 面派三十名将士赴赤斤蒙古和塔力尼部下一起押送老的罕。 四两拨千斤的巧妙,扰攘了数月的老的罕叛逃一案以李彬、杨荣的努力及皇上的一封敕书得以平定,免动大兵又显了塔力尼的赤诚,高悬的尚方宝剑威力无比!永乐大喜,对塔力尼及押送老的罕至京的锁南吉剌及所有将士大加赏赐,又念起边疆境况纷繁复杂,确需老成持重之将,故在嘉奖李彬的同时,着其为总兵官镇守甘肃;调宋琥回京,看在女儿 安成公主几番求告的份上,未予惩罚,给了他一个总理凤阳皇陵修缮的差事。 第42章 英国公振旅扫交趾 陈越皇哀兵走老涡(1) 三十六岁的张辅第三次受命出征交趾,倒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味了。 永乐四年,第一次出征,征夷将军、成国公朱能率大军尚未进入交趾就病死于广西龙州,张辅由右副将军直任将军,和西平侯沐晟一起,率丰城侯李彬、清远伯王友、鹰扬将 军吕毅、骠骑将军朱荣、都督佥事柳升等十八位将军经过近两年的奋战,俘交趾所谓太上 皇黎季犁、皇帝黎苍及王子大臣数百人献俘于阙下。因遍访王族陈氏子孙而不得,遂设郡 县,以都督佥事吕毅掌都司事,黄中副之;以参赞军务的行部尚书黄福兼掌布、按二司事, 下辖十五府、四十一州、二百一十县。皇上于奉天门受俘,并亲制《平交趾歌》。那气势, 真的是震动得三川六国莫不仰视啊! 永乐七年春,张辅第二次佩征夷将军印,讨伐简定。 头一年夏天,张辅刚刚回到京师,冬天,陈氏原来的大将简定就叛了,自称皇帝,国号大越,出没化州、乂安,攻占咸子关,控扼三江孔道,十几个州县响应,一时间,风起 浪涌,波诡云谲,大有地覆天翻的气势。永乐遂命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晟出兵讨伐,谁知 沐晟这仗是怎么打的,竟然大败于生厥江,大将吕毅战死,皇上无奈,只好又派张辅出征。 越皇简定于咸子关所在的卢渡江对岸大立寨栅,列船六百余艘。秋高气爽的八月,突然刮起了西北风,张辅督大将黄中、陈旭、方政等顺风疾进,炮矢飙发,大破敌阵,斩首 三千级,连下交州、新安等七府。简定见大势已去,不得不自称太上皇,把所谓陈家子孙抬出来,将从山野间搜罗到的陈季扩立为皇帝。 为延缓朝廷进兵,简定命陈季扩派人到大营乞求朝廷封爵。久历战阵的张辅还能看不出简定的这点小把戏?将陈氏来使扔在一边,遣朱荣、蔡福步骑并进,自己则亲督陈旭、 方政率水军行进,入神投海口,会师清化,收复乂安等州县,并于美良山中擒获简定。陈 季扩走投无路,也不再乞求封爵了,乖乖向大明乞降,永乐也给面子,任他为布政使。沐晟留下,张辅班师回朝。 张辅一回去,交趾又乱了。 再无权也是皇帝啊,从皇帝之位降到布政使,还要受大明约束,几天皇帝的陈季扩天壤之别的心理落差让他在所谓藩台的位子上一刻也坐不下来,瞧个空子,溜了。在属下怂恿下,又在化州扯起了反旗,攻城略地,应者甚众。这个时候,还有个添乱的,就是朝廷派往交趾采办的太监马骐,那年被皇太子关押又不得不释放后,变本加厉,回到交趾,吆五喝六,作威作福,以皇上的名义派多路人马到各府州县大索珍宝,兼掌布、按二司的黄福哪里拦得住,马骐所到之处,人情骚动,桀黠者乘机鼓噪,煽风点火。众人一看,归了大明要受这样的盘剥,一窝蜂又投到陈季扩的麾下了。 留在交趾的沐晟调都指挥使黄中灭火,根本调不动;再命都指挥花英出兵,也是哼哼哈哈,沐晟很沮丧。想起在云南,沐府的一张字条就是令箭,所到之处,望风罗拜,今天倒好,三令五申,无人应答,苦得黔国公恨不得把个陈季扩一刀劈了,免得自己在这儿受罪。 这就是张辅第三次受命的缘由,还是沐晟支撑不了局面。但皇上没给张辅任何头衔, 只是命他与沐晟合力进讨。他倒无所谓,而是长期驻守交趾的将士,似是嗅到了什么,内心里还就真不像从前那样守规矩了。 今天是张辅的第二次升帐,十天前他就给黔国公沐晟以及驻扎交州附近的各路将军发出檄令,会商出兵大计。第一次升帐,两个将领以路途遥远晚到或没到,张辅就窝了一肚子火,即命众人散去。这一次,他提前多日谕知,看武将的反应,再有违令者,他的心中已有了一个杀一儆百的念头了。 虎帐内,张辅让黔国公沐晟坐主帅之位,沐晟败军之将,且前两次张辅都是主帅,因而不敢就坐,推来推去,还是张辅坐了,沐晟侧坐。二人坐定,三声炮响,文官武将们鱼贯而入。左班文官以黄福、陈洽居首,右班武将以陈旭、蔡福、方政、花英靠前,纵有沐晟娇惯出的懒散之气,倒还齐整。今天,右班中唯缺已升任都督兼交趾都指挥使的黄中。 张辅阴沉着脸低头不语,杀气森森;沐晟心中矛盾,虽希望交趾尽快扭转局势,但他却对黄中的未至有着作壁上观的看热闹心态,更想不出张辅会如何处置。 人们心中,张辅才调优雅,谈论高深,举止从容不迫,一派儒将风度。但今天,大帐肃然,随着两位主帅的静观和无言,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末将来迟,有请二位大帅见谅了。”好一阵子,从帐外刀枪剑戟的卫士丛中一瘸一 拐走进一个衣冠不大齐整的五十岁左右的将领,一脸一身的汗,扭动着略胖的身躯,官袍上还有着斑斑血渍。他拱拱手,在蔡福上手站定,正是黄中。 张辅还是不说话,怒目而视,盯得黄中有些胆怯,嬉笑的脸不敢再笑,略略低了头。 他自永乐四年入交后,在腥风血雨里一路滚爬,如今的都督那是用身上的十几处刀伤、箭伤换来的,腿上所中的一支箭让他落下了永久的残疾。 一年多的光景,交趾的驻军已涣散到部伍不整、点将不至的程度,一路上,张辅就听说了将士有命不从、渎职玩寇的事,再这样下去,这里再不会有大明的立足之地,国将不国了。大将黄中迟到,他满脑满心的悲愤,僵持了一阵,威严地问:“将军何故来迟?” “起大早却赶了晚集,”黄中心里虽有些发虚,还是故作轻松地说着,“从化州赶来 三天的路程,前四天就出来了,半路上旧伤发作,找土医疗治耽搁了,还请大帅见谅。” 交趾的将士,甚至交趾的许多百姓都知张辅的秉性,治军整肃,屹如山岳,打起仗来 似猛虎下山,势如破竹,无往而不胜;但他为人却谦逊随和,决不以小过而折辱属下、轻 易处罚将士。入交的第一年,黄中对这个三十出头、白面书生一样的新城侯根本瞧不上, 他能统领同是侯爵的丰城侯李彬等十八员大将?还不是裙带关系,沾了皇妃妹妹的光!待 张辅来到前线,运筹帷幄,谋划方略,秋风扫落叶般地推进让他彻底服气了。他又想,你英国公还屡征屡还、回京和家眷热活热活呢,丰城侯李彬、都督柳升回去了就没回来,我 们就不是人了,合该在这湿热的交趾受瘴疠之毒?沐晟又不会笼络,因而,张辅第三次入 交的时候,黄中及一批久未回乡的战将们大都懈怠了,只是黄中的资历最老,敢把这骄惰之习故意迁延到大帅的行辕。 “那就是将军迟来的在理了?”张辅逼问。 “那倒也不是,没办法。”黄中还在敷衍。 “兵贵神速,战场瞬息万变,如你这般,军威何在,胜算何在?”张辅还是压着火,如果黄中承认有错,也就好了,哪知黄中看不出火候,还在拱火,“谁不知交趾之苦,带伤前来总比脚底抹油要好。” “诸将调拨是皇上旨意,在北疆、在海上并不比你轻松,你是厌弃交趾,想临阵脱逃不成?” “笑话!多邦城是如何拿下的,你该记得。”黄中倚老卖老,开始出言不逊,“我黄中率敢死将士二百人,手持炬火铜角,乘黑夜越过布满竹签的重濠,攀云梯突然登城,鼓角齐鸣,万炬齐燃,城下士兵鼓噪前进,才拿下多邦。此类险仗、恶仗打多了,浑身伤痛, 来迟一步,就成了临阵脱逃?果是这样,倒不如逃了。” “不听将令,居功自傲,颓言废语,扰乱军心,此等凶悖之人不处以军法,还待何人?” “哈哈哈,”黄中仰天大笑,一脸的不屑,话已至此,他也就不得不硬扛下去了,“某就不信,你这裙带拴出的乳臭小儿敢杀朝廷的一品都督!” 一句话,彻底将张辅惹火了。别的话张辅还能承受,说他不是因战功、能力而是因与皇家姻亲关系而任的大将军,他怎么能承受? 张辅二十四岁就跟从父亲张玉参加靖难之役,父亲战死,嗣都指挥同知。参与了夹河、藁城、彰德、灵璧等一系列的大战、恶战,只因年轻而军功不显。永乐即位,封信安伯,连丘福、朱能都觉着不公,一再在皇上面前为他争取,永乐三年晋封新城侯。 正因为这样,他愿意到前线历练,先任右副将军,那是皇上的安排,继任大将军,那也许是皇上当时无奈的选择。几年下来,两入交趾,他为自己、为皇上打出了一片人人服气的新天地,打出了一个英国公的爵位,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今天,久居属下的一 个都督敢漠视他的战绩,还说他裙带,叫板他的大帅地位,张辅的脸憋得通红,从未有过 的大吼一声:“来人,将这个出言不逊的狂徒推出斩了!”帐外的武士进来,把黄中推了 出去,绑在了旗杆上。 众文武大惊,连坐在一旁一直观望的沐晟听到“斩”字都差点跳起来,但他稳了稳神, 还是坐住了。 “大帅,敌势汹汹,临阵斩将乃军之大忌!”蔡福第一个站出来为他过去的首领官求情。 参赞军务、新挂兵部尚书衔的陈洽道:“黄中居功而桀骜不驯,本该惩处,但念他多年来不避刀矢,冲锋在前,姑饶其一死,日后立功可将功折罪。” “大帅——”帐内所有文武都抱起双拳,单腿跪地为黄中求情。 “诸位兄弟,”张辅眼含热泪,声音低哑,连称呼都变了。他面色苍白,略长的脸上因清癯消瘦又拉长了一些,但仍不失英俊,两道立眉下是一对传神的眼睛。 “不是我张辅不近人情,两军阵前本就没有人情。谋划方略,三路进剿,若一路不至是甚后果?一步不慎而满盘皆败。他说我张辅什么都无所谓,自有战绩在,自有公理在。 而后,若有更多的将士在瞬息万变的战场都如此拖沓,挑衅主帅,我们还能否在此立足? 死伤数万将士得来的战果不就付诸东流了吗 ! 杀一人而儆全军……” “借一头而谢天下,”一直不语的黔国公突然冒了一句,“诸葛亮斩马谡,军情、国情所致,不得不斩。本帅也认为黄中该杀,国法不容,军法不容,疲塌之风万不可长,否 则,我等将死无葬身之地。” 看张辅下定了杀人的决心,何不借此机会也为自己立威呢,沐晟赶紧把话接了过来。 但杀了黄中,能不能打胜仗,来日战局如何,他心里没有谱,那是张辅的事。再不喜张辅的为人,但皇上所遣,且等于是帮他解围的,所以,面子上要过得去。他看了一眼张辅, 喊了声“行刑”,一会儿,帐外就报来了行刑毕的消息。 “诸位将军、大人,杀黄中实非得已,我自会向皇上请罪。”张辅轻轻拭去眼角滚落的泪水,顿了顿,谈了皇上再次遣他前来的意思以及一路对敌情的了解,二百多个县只有黄福布政司周围的几十个还在朝廷治下,其他或归附陈季扩,或当地官员挂印而去,空留下无人管辖的县城,连缴获的敌船也都丧失殆尽了。 他的话里话外还为长他七岁的沐晟留了面子,但沐晟的脸上还是臊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张辅的注意力全在敌情上,没有留意沐晟的变化。最后,他说,“陈逆以月常江为天堑,于江中设置木桩处有四十余丈,置栅二、三里,列船三百余艘,欲凭险固守,阻遏我军。我意攻坚,就打月常江,拔桩去栅,夺敌之船舰以充实我水军,然后渡江南下,直捣陈贼老巢,列位以为如何?” “赞成大帅方略,”敦实的蔡福拱了拱手。他也在交趾蹉跎了五年了,大仗、硬仗哪一仗也没少了他,眼见着所下府县土崩瓦解,沐晟无奈,他先是着急,后来也就疲塌了, 不愿再卖命,甚至想着有朝一日早早败回去才好。张辅点将和黄中被杀,才让他重新警醒, 振作起来。 “拔除江中木桩,避开两岸栅栏,末将愿做先锋,为大军开道。” 陈旭拱拱手:“我军总数三万余,待开通水路再行进,会丢掉制胜之机。我意水陆并进,使敌措手不及。” 参赞军务的陈洽道:“陈季扩虽知张帅到交,但一年多来,州县归之者众,虽是防御,也必有骄心,我水陆齐举,突然进攻,必能得手。” 陈洽和修《永乐大典》的陈济虽为亲兄弟,但陈洽高大,迥异于一般文人,在交趾历练几年,转运粮饷,参赞军务,更显武人之气。他说完,方政、花英、黄福也纷纷赞同。 “黔国公意下如何?”张辅虽至,且暂坐在了主帅的位置上,却是辅助沐晟剿灭陈季扩,因而征询沐晟的意见。 “英国公和列位之意见即我之想法,”沐晟昂扬站起,手扶佩剑,器宇轩昂,漂亮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 “在交趾待久了,也就不识庐山真面目了,张帅新到,于整个战局了然于胸,令在下十分钦佩,依诸位所言,水陆并进,就等英国公将令了。” 张辅此次受钦命而来,是协助沐晟进剿,不知该可前还是可后。沐晟谦坐一侧,一直不怎么说话,他的心里还在别扭着,方才的表态,一下就让他心中敞亮了,找回了主帅的感觉。 “黔公和诸位推我为主帅,为国家之大计,在下暂且忝任此职。下一步,我和黔国公各率万人从陆路由东西两岸进发,陈旭、蔡福二将率万余人由水路拔桩进发。今明各回本部准备,第五日申时乘夜同时进兵,令陈贼首尾不顾。” 第42章 英国公振旅扫交趾 陈越皇哀兵走老涡(2) “遵令!”明军大营里响起了很久没有听到的令人振奋的高亢而响亮的震撼之声了。 三处的一起开花果真令越皇陈季扩应接不暇,岸上敌军不能支持水军,陈旭、蔡福一个晚上即拔除了敌军遍设水中、绵延十几里的几千根木桩,配合张、沐两岸的陆路,一通穷追猛打,把盘踞在月常江中游的敌兵打得丢盔卸甲,狼奔豕突,缴获战船百余艘。张辅又率陈旭、蔡福、方政等诸将前进,到次年初,在神投海又大败敌军,斩俘无算,收复了 大部分府州县。 眼见着明军挥师南下,一路势如破竹,不断败退的陈季扩又一次感到了大厦将倾的威 胁,但,还有几十个州县打着大越的旗号,纵然屡战屡败,身边一个个气壮如牛的将士鼓舞着,满地烽火的大好形势催促着,谁愿意卑躬屈膝做个受人辖制的布政使而不是挺起腰板的皇帝呢?但眼下张辅突飞猛进的局势,还真让他不再乐观。 二十多岁的陈季扩徘徊在爱子江畔新设的营帐中,战事频繁,没有皇宫,也不敢奢望皇宫了。原本祖辈以种地为生的他,本来与原交趾的王室没有一点瓜葛。黎季犁尽杀陈氏宗族的时候,只要是他认为该杀的,不管是不是宗族的陈姓一律杀掉。陈季扩一家住在距老涡不远的一个孤零零的偏僻山村里,自给自足,几乎和外界没有什么来往,也就没有引起黎氏的注意。黎氏灭亡,简定又起,称帝后实在是没有号召力,听部下的一个士兵说, 这山村里有一户陈氏人家,暗暗观察了一番,最后就选定了这个天庭饱满、颇有些英气的陈家老大陈季扩,以陈天平远房侄子的身份即大越皇帝位。世代务农的陈家一夜之间就成 了声名显赫的皇族。是福是祸呢,谁也不敢说。 陈季扩的生活一下子变得优裕了,原来连老婆都讨不上的他如今拥有了一堆年轻漂亮的女人,花天酒地的日子很舒服;但最大的麻烦就是没日没夜地打仗,尤其那个张辅一到, 他的安生日子就没有了,以致简定被俘,自己走投无路,不得不投降以保全性命。张辅一离开,属下一怂恿,他就反了,逍遥了一年多,如今,又被张辅追得一路南窜,都快窜回老家了。这对一个多年种地的人来说,是受了大罪了。他在想,实在不成还降,过安稳无忧的布政使日子,虽不免受气,却不这么心惊胆战啊!但看臣下们的气势,他又不想降了, 尤其是一个叫黎利的小将,不顾重臣们鄙视的言语和目光,语出惊人地说,中国早晚要败亡的,无论如何要皇上撑下去。 撑下去?陈季扩无奈,不知自己能不能看到中国的败亡,但愿自己不是继简定之后的又一块通向中国败亡的铺路石,但愿自己是那个得到胜利果实的人。天帮忙让他坐上了大越皇帝的宝座,还要人努力才能坐稳这个过去做梦都梦不到的位子。大明皇帝,赶紧叫那个张辅滚回去吧!他在心中祈祷着。 交趾大多数人虽不满中国统治,尤其是厌恶皇帝派的那个颐指气使的小太监马骐的无尽搜刮,但面对张辅大军秋风扫落叶般的进剿,谁也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阻挡明军。 君臣们议论国事,你一言我一语,说不到要害,树桩、栅栏、大象等招数都用过了, 皆为明军所破,没一个奏效,仿佛那个张辅就是陈季扩的,不,应该是大越的一个克星。 简定活着的时候,曾派人入营诈降,想悄悄杀了这个克星,还未动手,就被张辅的卫士识破了,反做了人家的刀下鬼。要对付这个克星,还真有些难。 快一个上午了,也没有议出一条妙计来,总这样没完没了的吵吵也不是个办法。群臣末端、一个皮肤黧黑、两个圆圆的眼睛闪着光亮的年轻小将,似乎已憋了很久,满脸涨红。 实在忍不住了,站出来,不顾尊卑地大声道:“可否容微臣进一言?” 众人一看,又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将黎利,回头扫过了轻蔑的一眼。陈季扩也不大信任地轻轻摇头,但国难当头,有人敢站出来说话,难能可贵,哪有阻拦的道理?遂不屑地丢了一句“说吧。” “皇上,我们面前的爱子江就是一道天然屏障啊,”黎利因激愤而声音略显沙哑,两条扫帚眉扭结成了一条曲线,两腮的肌肉抖动着,大张着口,似是有无数的话要说。他既欣赏老臣们与大明对抗到底的英雄气概;又遗憾文武群臣面对强敌苦无良谋的束手无策。 自己人微言轻,总抢着说话也不妥。实在看不过了,才仗着胆站出来。 “皇上,众位老帅,”他转圈拱着手,以示对大家的尊重,“爱子江面虽不宽,但水流湍急,臣的意思,既不在江中设木桩,也不在岸边建栅栏,敞开了让敌军来渡……” “你还嫌张辅追得不快?”不等黎利说完,一个老将甩了他一句。 黎利只当没听见,继续道,“皇上命人在江南岸设下伏兵,备足强弓硬弩;我带人在上游拦截江水,待敌军半渡时突然放水,敌兵受淹大乱之际,万箭齐发,张辅不死,其部死伤也会过半。这是第一道防线。假如敌军过河了,前面二十里就是昆传山,皇上派人在山下设伏,待疲敝的敌兵追来时,让他们再尝尝咱的弓弩,继之以象阵蹂躏,再继之骑兵。 有了这两道防线,臣估计明军就所剩无几了。倘若敌兵还在顽抗,也是强弩之末了,四十里外就是险峻的关诸山,两山夹一川,只用滚木礌石就会解决明军的残余了。” 黎利说完,回到站位,低头不看众人惊疑的眼神,也不管它是嫉妒还是钦佩。 这个黎利,就是当年出逃的、黎季犁的庶出儿子、黎苍的幼弟,几年过去,近二十岁的他已成了陈季扩军中一员小有名气的敢拼敢杀的小将,但他还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黎利三步走的方略,让陈季扩读出了大越灿烂的前程,他虽没有读过一天兵书,但几年的征战下来,已略懂了打仗的技法,如此连环的策略,是以前所没有的,尤其是水淹的 战法还真是头一回听到,怎么其他人就没想到呢!想着此前议事时诸将对黎利的斥责,不容他说话的场面,陈季扩真有些后悔,若是早用黎利,说不定张辅早就完了呢!他高兴地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水淹敌军加三次伏击,战法甚妙。各位,还有什么高见?” 尔后,众人显见兴奋起来,虽不免有些醋意,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顺着黎利的思路,又将何处拦江、何处设伏等细节完善一番,高兴地散了,各去部署。 得到了敌兵不再设障的消息,打到江边的张辅立即就判断出了陈季扩一定在耍什么花招,面对着一跃而过的爱子江,他久久地在帐内徘徊,忽的记起了建文四年燕军南下时在淮河遭遇盛庸大军阻截、巧渡的情景,莫不是要在水上打什么主意?若学当年直奔上游、 来个“淮河再现”呢?即使敌兵想在水上做手脚,也能一并破解了。遂命陈旭、蔡福做出 了大张旗鼓的强渡态势;命方政、花英率一支两千人的劲旅悄悄向上游进发,果不其然, 猝遇了正在阻江的敌兵,便以迅雷之势突然袭击,歼灭了敌军。 这支劲旅在上游渡江后从南岸东下,三声炮响,杀入尚未部署完的敌军大营,张辅也带陈旭、蔡福渡江冲杀过来,不到一个时辰,陈季扩还未成形的第一道防线就被碾碎了。 明军挥师南下,雷霆万钧,杀到昆传山,来不及部署的敌军匆忙间挥象阵来战。有了当年与象阵对垒的经验,张辅集中弓弩手,一箭射象奴,再以燃火之箭射象鼻,象群受伤大惊,自相践踏,陈季扩的第二道防线又破了。 明军追至关诸山,已是逃到这里的陈季扩哪里来得及布阵,连妻儿老小都被明军俘获,只身越过国境,逃往老涡深山中。 什么连环伏击,怎么没见水淹敌军,难道敌军是被大水冲到眼前的?该死的黎利跑到哪儿去了,你是想让本皇死了,你来取而代之?堂堂的越皇陈季扩栖身在一个破旧的山洞里,百转愁肠,千万思绪,此时若见了黎利,真恨不能一刀宰了他。再看身边,只剩下无 精打采的十几个卫兵,还大多挂了彩,东倒西歪。皇上没有了皇上的样儿,卫兵们也都不 像卫兵了,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人因伤口化脓而泛出阵阵恶臭。 气候潮湿,阴雨连天,洞里到处滴着水,没有一片干燥地,陈季扩的头顶上用一块油布接着,把滴水引到身外。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满耳都是疼痛的隐忍和有气无力的叹息。 哀伤像一股股恶气,弥漫在洞里,将越皇陈季扩的十几个人牢牢地罩住。山下,蔡福的大军若杀上来,谁还有气力接战吗? 入夜,雨更大了,洞外哗哗的流水声淹没了虫鸟们的惆怅,疲惫已极的越皇君臣在无 边的饥饿中沉沉睡去,这一睡,就再也不是他越皇的天下了。待他们被嘈杂的吵嚷和威严的恫吓声惊醒的时候,睁眼看时,全洞被火把照得通明瓦亮,明晃晃的大刀就架在脖子上。 洞口,两个特大号的火把中间,一个雄武的将军威风凛凛,手扶佩刀,在低他一头的火光中更显威猛高大,仿佛一座金刚。 “滚起来,”蔡福大吼着,用脚踢着眼前的一个敌兵,“陈季扩,”他冲着油布下的越皇喊,“这一次,还向我大明皇帝乞封吗?还当你的交趾布政使?” 陈季扩低头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听凭人家摆布吧!就在这时,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直奔洞口的蔡福,蔡福“啊呀”一声,下意识的向左闪,那支剑深深刺入他的右臂中。护卫眼疾手快,甩出一柄飞刀,藏在暗处的越兵登时毙命。 蔡福大吼一声,拔出利箭,一股殷红的血柱涌出来,也顾不上了,“都给老子绑了, 捆结实,免得他的手脚还不老实。” 卫士上来,给他扎住失血的伤口。至此,陈季扩及藏匿在这座不知名的大山里的所有余党被全部抓获。 又是四年苦战,无一败绩,张辅第三次还师奏捷,声振寰宇。奉天殿外,仪式之后, 永乐大为兴奋,对这个年近四十的皇亲再次投去了赞许和无比信任的目光,命张辅返回南疆,配征夷将军印出镇交趾。 张辅在交人心中不可动摇的战神地位牢牢地固定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惹他,无异于自取灭亡。所以,他的大旗在这里,整个交趾就安如泰山,青山还了青山的本色,连水流都安静了。有张辅镇着,陈洽协助黄福,布、按两司的运转一切正常,该交税的交税, 该选人的选人,该诉讼的诉讼,全交趾都在修复着战乱带来的满目疮痍,眼见一个大好的形势就要到来。不知为什么,第二年冬天,皇上一道圣旨,召张辅回朝听命。陈旭、方政、 花英等大将,黄福、陈洽等大臣皆唏嘘不已,连交趾的百姓都不愿再乱了,赴军营挽留。 皇命难违,张辅和众人洒泪而别。 张辅离开交趾,终于等来了机会的黎利首先跳出来发难,交趾又乱了。这一乱烽烟四 起,再无法收拾,十几年后,堂堂的大明不得不偃旗息鼓,灰溜溜退出,黎利真的替代了陈季扩,成了越皇。 第43章 立高岗阁臣抒良策 治会通尚书踏铁鞋(1) “皇上,有个消息很让臣意外,阿鲁台竟派他的长子失捏干带十几人驱一百匹马来朝贡,要永结和好呢。”永乐因在宫中久坐而烦闷,来到了内阁所在的东角门外。杨荣理毕丧事,已赶回京师,此时,他半开玩笑的奏事是想让皇上高兴起来。 “朕和他们打了几十年交道,岂不知他阿鲁台何许人?去年夏季被我击败后,又被瓦剌偷袭,惶惶如惊弓之鸟了,若再与我大明为敌,怕是连大旗都戳不起来了。” 金幼孜问:“那皇上不准备见失捏干了?” “那是鞑靼部族的使臣,又是阿鲁台的儿子,哪能不见呢?不但要见,还要示以亲谊,看他耍什么花招,就到武英殿见吧。” 十几个相关的文武大臣分两列站定,永乐端坐在居中的宝座上,才把失捏干请进来。 因为熟悉汉语,永乐的蒙文通事李贤也就不在。失捏干进殿后,转过门廊,见皇上远远坐着,扑通一声长跪在地,膝行数步,大声道:“宽仁厚德、明如日月的大明皇帝陛下,请谅我部臣民山高沟远、见利忘义的偏狭之心,伟大的长生天和佛祖见证,小鸟般的鞑靼部如再有欺瞒德被天下的圣主之心,就让上天震怒的雷霆把我们击为粉尘。” 失捏干说着蒙古部族惯用的诗化语言,流畅、好听且朗朗上口,最易打动人。言毕, 他伏在地上暗暗观察大明君臣的动静。毕竟,双方大动干戈后的突然造访,些许的失误都会有性命之忧。最重要的是,可汗本雅失里已不知去向,西又有瓦剌的虎视眈眈,以父亲阿鲁台为首的鞑靼部已经岌岌可危了,失捏干感觉到了肩上千钧的分量。似乎每个人都在 注意着他,又好像没有注意他,都在静静地听,又好像没听,让他感到困惑。总体来讲, 对他的到来并没有太大的反感,倒像是情理之中,这让他安心。 失捏干踏实了一些,把俯下的身子直起来,继续道,“说起来惭愧,包容天地的大明 待我恩义不薄,多年来遣使通好,赐赉的锦缎布匹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开通边镇互市, 百姓得我所得,像久旱得了甘霖,久雨来了艳阳,欢呼喜庆之声把整个草原都轰动了。但皇帝陛下也知道,我部一些属下,长期飘忽于风狂雪烈的大漠草原,野性难改,虽臣父等时加训诫,也是纵马疾驰时的耳旁风一般。故有劫掠边镇之痛,滥杀无辜之虞。是臣父及臣等有罪,约束不严,管教无方酿成的大错,导致了双方的刀兵相见。千不该、万不该以襟怀天下的大明为敌,臣父等思虑万端,后悔不迭,对着长生天和佛祖祈祷了三个晚上, 特遣臣来贡马谢罪,愿永为臣属,为大明做藩篱之界。” 失捏干奉承着,满脸的讨好之情。这种表情放在这张年轻的脸上,那么别扭,那么不自然,但他却像戏台上的演员,心里再不愿意,再反感,也要演下去,这是他此行的职责。 “皇上乃圣主明君,天上的太阳比不上您光辉的明耀,无垠的蓝天比不上您胸怀的宽广,天下万民无时无刻不在仰赖皇恩雨露。愿皇上的雨露再次滋润我广袤的草原,繁育蓝 天白云下饥寒交迫的芸芸众生。我以长生天的名义,以佛祖的名义,再次祈请皇上恕我部 无知之罪,我将永远铭记皇上赐予的恩德,用天山一样厚重、雪莲一样纯洁的心来表达我部由衷的恭敬。”说罢又俯伏不起。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后生,草原上有这样的舌头,大明君臣无不惊讶。永乐早听说了他过去在明军隐匿多年的经历,枪林箭雨中,阿鲁台能让长子到大明军中当士兵,交战之后又让儿子作使臣,用意之深远自不待言。但永乐并没有被他诗般的语言所打动,扫了一眼众人,又看看失捏干,故意问:“即是如此虔诚,为何要杀我使臣呢?” “当时臣父和臣等都不在场,本雅失里可汗和郭骥使臣说岔了,可汗一怒之下要杀使臣,臣父赶到,也没劝住。”问及实际,失捏干略显紧张,连诗化的语言也放一边了,“两国交兵都不斩来使,何况是和平的使臣?去年我等被天兵击败后,传言可汗西去瓦剌,至 今下落不明。如果有一天找到可汗,我们也会劝他吸取教训,分清敌友,永与大明结好, 永为大明守边,一腔忠诚请皇上明鉴。”失捏干回答之后,又是三个响头。 他的一番话,入情入理,听上去也确实感人,既道出了他父子往日与大明为敌的无奈, 又充分表达了日后要效忠大明皇帝的决心,有几个大臣已在点头,并同情地看着他。兵部尚书金忠却面无表情,冷冷问道:“你部现扎何处,还有多少人马?” “回大人的话,去年见阵后精锐尽失,又被瓦剌马哈木偷咬了一口,伤的不轻,今部族上下、老弱残兵合到一起也不过万余人。” 说到部族人数,失捏干不由得偷瞥了一下高居宝座的永乐皇帝。永乐指挥了那场征讨鞑靼的战役,鞑靼部损失不小,又遭了瓦剌一劫,所余精锐也该不下万把人,现在却成了部族老弱一共不足万把人。永乐心里嘀咕着,也不答话,听他说下去。 失捏干又一次观察了众人的表情,已明显感到自己的一番话着实打动了大明皇帝和大 臣,现在看来,最紧要的话可以和盘托出了。前面那么多自贬、自抑和表达忠心的话,都是为这最后、最关键的话做铺垫的,一旦皇上应允了,鞑靼就不再是今天的鞑靼部,有朝一日,或可成为一个比大明还强盛的国家,真要企及远祖成吉思汗的大汗国了。但,这只是想法,能否实现,还要看大明皇帝的态度和识别圈套的智慧。他在心里遣着词,思虑着怎么说出下面的话。 失捏干故意压低声音,一副极愿效忠却又无奈的样子:“刚才已说了,我部要永为大明守边。可皇上也知道,有些情势又不是我部所能左右的。瓦剌日益强大,早晚会与大明为敌,鞑靼已不是他的对手,为大明计,我部惟有尽快联合他部才能与之抗衡,鞑靼才能真正成为大明边疆第一道防线。为此,臣父子二人冥思苦索多日,才有了一个还不成熟的想法,请皇上和各位斟酌完善。” 失捏干又一次用眼睛的余光瞥了瞥上面的皇上和左右众臣的反应,还在推敲着怎么才能更好地表达将要抛出的计谋,最好是以淡淡的口吻,在大明君臣无所察觉的懵懂中把事应承下来,金口玉言的皇帝,事后还能改变你的承诺吗? “父亲说,女真诸部散居于黑龙江、松花江各处,人不少,居住也很分散,既不相统属,相互间也少有来往;”果然是平淡的语气,平淡到像朋友间的闲扯,“吐蕃诸部也一 样,散居于大江的源头,也没什么战斗力。如蒙皇上不弃,下一道圣旨,由我部将其编为 部伍,加以训练,就不一样了。平时放牧狩猎,各取所需;一旦遇警,陛下一声号令,必 然一呼百应。实际是在大明边外又添一支劲旅啊!皇上以为如何?” “朕的敕书一下,鞑靼就可以统帅诸部了?”永乐故意问。 “皇上,不是鞑靼统帅诸部,”失捏干聪明地转圜,“皇上乃天下之主,有了皇上的恩准,臣父既可以召集诸方歃血为盟,结盟后各部一心,共同拱卫大明。” 众人默不作声,有的看失捏干,有的看皇上,失捏干一直跪着,半低着头等皇上回答,一副由表及里的真诚。 黑龙江、松花江一带,多少女真人已经内附,置卫建所,算起来也得有近百个了。阿鲁台一定是看到了这些卫所的力量和隐隐的后顾之忧,想自己统起来,担心被识破,还拉 了个远在西南的吐蕃做幌子。在几经败绩、家无隔夜粮的窘境中,还有如此大的野心和胃 口,眼光不能说不够远啊!但失捏干在场,君臣就不便议论。永乐要听听群臣的意见,用 失捏干葫芦里的药,测测每个人眼光的深浅。 “你远道而来,数月奔波,”永乐表示了真切的关心,“今天就习礼见朕,很是辛苦。 你之所言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急事,先回会同馆歇息,朕有旨意了再说与你。” 皇帝一诺千金,应了就不便更改,他鞑靼部就有希望了。失捏干最担心的就是皇上当廷不明示,夜长梦多,一旦深思熟虑,想明白了……所以,一说让他去休息,心里发急,不顾旨意,赶忙再表决心。 “伟大的长生天和万古长存的佛祖见证,我父子和鞑靼部愿将最后一滴热血洒尽以维护大明法统,世代都作大明屏障,如有欺瞒圣主之心,就让长生天的雷霆、佛祖的法杖把我们碎为粉齑。” “忠心可嘉,朕甚欣慰,下去吧。”永乐已心生厌倦。失捏干心有不甘地磕了三个头, 起来时偷偷睃巡了一眼大明君臣,无限失望地慢慢退下了。 待他出去,大家说话就轻松了,永乐开门见山:“鞑靼与我交兵不久,阿鲁台就遣长子来贡马议和,看上去,失捏干所言皆为我大明考虑,一片赤诚,不知诸位爱卿如何看待?” 事涉兵事,同是兵部尚书的方宾趋前两步,拱手道:“女真各部散居于黑龙江各处, 地域广大,真集结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吐蕃乃佛教兴盛之地,众人笃佛胜于一切, 哪有什么心思打仗,失捏干所言不过一句空话,没什么要紧。” 方宾敏感、性急,长于筹划,也乐于表现,不过,在关于鞑靼部的问题上,他却没有筹划好。十年之后,还是死在了鞑靼事件征与抚的议论上。 “也不尽然,”吏部尚书蹇义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却不好直接反驳兵部尚书,只是说了句提醒的话,“女真也好,吐蕃也罢,认的是大明,尊的是皇上,鞑靼插在中间算怎么 一回事。”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户部尚书夏原吉就直白了,“鞑靼一部斗不过大明,莫不是要联合他部一起与大明为敌?” 右都御史吴中不大爱说话,一张质朴、憨厚的脸上,还时常挂着笑,让人觉着他简单、 可信、温和,没有城府,实际上并不全是这样,皇上表态是他的风向标;皇上不表态,他则揣摩着皇上的心思,看看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也只是模棱两可的囫囵话。 “鞑靼西有瓦剌之迫,”吴中勉强道,“东有兀良哈三卫,南有我大明之威,穷途末路之人,如真心归附,自然就是我大明边疆之藩屏;如若包藏祸心,皇上可设计缓图之。” “金尚书方才问了一句鞑靼人数,可有深意?”永乐见金忠不表态,追着问。 金忠赶忙出班:“皇上,臣一直在思考辽左和乌斯藏之事。太祖皇帝于洪武八年在辽阳建起都司,遣冯胜、蓝玉北伐金山后,建卫二十五个,辽左的区域扩大了;取下四川, 又在吐蕃设立朵干等多处卫所,管辖乌斯藏广大地域的事务,两处归我大明朝廷管辖已有 数十年。自永乐元年以来,皇上安抚之策远布,女真各部来朝者已不止百余批次了,陛下 敕建的卫所也近百了。真要归鞑靼统辖,各部、各卫所岂能服气,鞑靼与各部间不知要生 出多少事端,我边疆则更无安宁之日了。乌斯藏也是一样,臣意不可。至于他所说鞑靼人数,至少缩小了几倍。” “臣也赞成金尚书的议论,”内阁阁臣黄淮早憋了一肚子气,但有部院大臣在,阁臣品秩、地位都低,只能往后稍,“失捏干之话除了‘皇上’二字可信外,其他一句都不可信。皇上待之以恩,他又如何?数年来,寇我边僻,掠我子女财帛,得机便陈兵相向,若真有归附朝廷之心,何至我十万将士几无生还?今日无非势穷力蹙,欲借朝廷之力恢复元气罢了!虽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想狐假虎威,借天子之力以控诸侯。古云:轻蝇 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达千里。有了朝廷这杆大旗,号令各部、驱之为奴,可为 所欲为了。往小了说可以栽赃于我,挑拨我与各部矛盾;往大了说,直接征兵各部,组成 一支劲旅也未可知!仅这鞑靼一部还要劳皇上亲征,几部若真要合兵一处,在我北疆、西 北疆扰攘,我大明还有安宁之日?” “此议甚好,”永乐心里大体还是满意的,毕竟,大多数人还是没有被失捏干的花言巧语所蒙蔽,尤其黄淮的话一针见血,实为高论,情不自禁赞道,“几位之议论很有见地, 尤是侍读、右春坊大学士黄淮之论精辟透彻,入木三分,如立高岗之上无远不见,甚合朕意。有了这等辅臣,朕何忧虏酋之狡?幼孜与兵部会商拟旨,既不使其因所请未准而积怨 于我,又要好言相抚,使鞑靼安堵数年,休我军马士卒和万民百姓。” “遵旨。”几人齐声道。 “还有一事,朕要好好说一说。列位知道,吴允诚随朕亲征漠北,属下怂恿众人叛逃,其妻和二儿子管者率家兵将叛者擒获,忠以报国,智以脱患,故朕已晋升其为都督,诸子及所部各有晋封。然前日又传来捷报,吴允诚追讨叛寇,截回被虏百姓百余人,其忠心及 忠勇之行足以为蒙人榜样,特晋封恭顺伯,礼部再拟定所赐彩币、米、钞,要大加褒奖。” “再就如金尚书方才所说,”永乐继续他的话,“建州、奴儿干、苦夷、把兰、忽剌 温等多处女真不数年百余次朝贡,请置卫所,故朕已在松花江、黑龙江诸处设置卫所近百个。是啊!心向我大明的远夷军政机构,有了外人插手会变成什么味道?真不好说,何如我设都司以统辖之?” 第43章 立高岗阁臣抒良策 治会通尚书踏铁鞋(2) 阿鲁台的意图,失捏干的表达,众大臣的议论,几经思虑,永乐已成竹在胸,关于辽北边地,有了一个完善的想法。他说,“去年夏,奴儿干卫头目把剌答哈来朝,反复说起所居之地为冲要之所,地处黑龙江口,西上可控扼黑龙江,东下可控苦夷等广袤之地,宜设元帅府,建州卫阿哈出也有此议,朕也在考虑夷地的百个卫所该有一个大的统辖机构。 可边地苦寒,相去遥远,官军怎样屯守,粮饷如何供应?朕还在犹豫。不巧,阿鲁台就派使臣来了,朕不去统,阿鲁台就要去统了。失捏干的到来,倒让朕下了决心。就依把剌答哈所请,在奴儿干设都指挥使司,诸位以为可否?” “陛下英明,所思所虑胜臣十倍、百倍。”一向沉稳的金忠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永乐的想法的的确确是十分高明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当口说出,既封堵了阿鲁台的野心,又在他的北面建了大明统辖一方的、军政合一的都司,今后,阿鲁台再忘乎所以的 与大明为敌,就真要顾虑是不是有黄雀在后了!在场的几个大臣也一同夸赞皇上的圣断。 永乐笑道:“马屁话说一遍就行,重复着就该叫人生厌了。”他话锋一转,“看看由谁来做这个指挥使,人选最重要,一个人能够决定一件事的安危成败,决定一个地域的安 稳。”突然提出人选问题,谁也没想到,就像没有想到皇上会在黑龙江口建都司一样,几个人又陷入沉思中。 永乐提醒,“就不要全国各地、天南海北的筛滤了,暂从辽阳都司下属各卫中考虑。” 于是,大家的思路又都集中到辽东都司及下属各卫所。从皇上身边去的都指挥使火赤当然 不合适,不是不能,是辽阳控扼着进入中原的咽喉,比奴儿干的位置更重要;那么,都指 挥同知、佥事呢,都不是帅才,接下来,各卫指挥使呢? “皇上,臣推荐一人看是否合适?”天下官员皆在吏部,尚书蹇义又是个心细的人, 八品以下不好说,七品以上的,从地方知县到都司都事,谁人如何,都在他心里装着,皇 上一划定区域,他的心里很快就闪过了一个人。 “东宁卫指挥使康旺就很有才略!”蹇义拱手道,“在辽左任职的八年来,他与当地土人的融洽是出了名的,我见了不少来朝的番人,对康旺的为人没有不夸赞的。到奴儿干去,主要就是和土人打交道,此人是个很好的人选。” “臣也认为此人可用。”方宾随声附和。不过,他的附和就有些私心了。说来也巧, 康旺前年回京述职,带了些土特产准备分与家人和朋友,神策门外,正撞见方宾。康旺素知此人于财货的癖好,遂顺水推舟,将土产的大部送与了方宾,乐的方宾合不拢嘴,对康旺的好感一下子涌上来。但时过境迁,若不是蹇义提出,他早把康旺忘掉了。 永乐用人一向谨慎,尤其是到遥远的黑龙江去与土人打交道。他虽见过康旺,却没什么印象,因而不肯轻易表态,一边听臣下议论,一边回忆和思忖着。 “兵部可有佐官的人选?”主官还没定,永乐就考虑佐官了,这倒也是他用人的风格。 金忠略一思虑道:“还真叫皇上说着了,康旺下属千户王肇舟是个女真人,也是康旺会用人,与当地土人的交往大都是王肇舟的事,若选定康旺,他做佐官最合适不过。” 把东宁卫配合默契的两个人直接搬到奴儿干,倒也不错,永乐微微点头,他信蹇义,加上方宾、金忠的意见,也就同意了。但他还是很慎重:“那就以康旺为新建奴儿干都司都指挥同知吧,由正三品到从二品,由将到帅要有个过渡,就任之后视情势再任都指挥使。 千户王肇舟先协助康旺料理都司事宜,待都司建起后随其他官员一并委任。” 永乐的没印象和视情势再任,使康旺在奴儿干都司同知的任上一干就是一辈子。国事纷繁,日理万机,康旺任职的事早被皇帝忘到脑后了。尽管,康旺在黑龙江地区治绩斐然, 当地土人一致称颂。官的事,康旺自己不好提,几次代皇上巡视的太监亦失哈也没说,这 个有实无名的大帅问题直到永乐的孙子朱瞻基即位后的宣德年间才解决,康旺已是老迈昏庸干不动了,同去的人也都老了。朱瞻基不得不任命康旺的儿子康福来掌管都司。历史竟是这样惊人的相似,宣宗皇帝给康福委任的还是一个都指挥同知,一干还是一辈子。 “陛下方才说到都司官兵之屯守,看这样安排是否合适,”皇上确定了主佐官人选, 光杆司令当然不成,接下来的细事就该由他兵部措置了,金忠说,“辽东都司及下辖各卫大多是当地人,北地的风寒雪雨他们不在话下,奴儿干还要靠北,气候大致也一样。新都 司的官军就由辽东调任,两年一轮换,再调另一批。这样轮换着也让大家有个盼头。不过, 第一批随主官上任的官军人数一定要多,也是个气势和威慑,轮换的官军人数则视情势再 定,皇上以为如何?” “甚好,甚好!”永乐显然很兴奋,“朕先颁布肇建奴儿干都司的诏书,明春康旺、 王肇舟即率千把官军浩浩荡荡走马上任,新都司一建起,黑龙江、松花江一带朕可以高枕无忧了。” 金幼孜说:“数千里之遥,皇上不能亲往宣谕,得选一个代皇上宣谕的人。” “这个,朕已经想好了。”永乐手一摆,胸有成竹,“御用监太监亦失哈最妥。他本就是女真人,洪武年间入宫,处事沉着老到,忠实可靠,又颇有主见。另外,他身材高大, 人也端庄,稳稳当当,由他代朕携康旺、王肇舟前往奴儿干宣谕当不辱使命。” 一听又是太监宣旨,大家顿了顿,似是很不情愿地说了“遵旨”两个字。永乐正在兴 头上,解释道,“你们是朕的股肱之臣,放在哪儿,都放一百个心,但朕身边不能没你们。 内官中也不乏出众之辈,命之使然又当奈何?所以,朕一视同仁,择良而用。于军旅上有 一技之长的去军旅,于口才交往上有能力的则命出使,于经营上有建树的则命开矿,也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故要命中官作监军,或巡视或出镇。朕用内官是有分寸的,如郑和辈,出使西洋数年来为我大明赢得了一片赞誉之声,侯显出使乌斯藏,李达出使西域,海童数往瓦剌、鞑靼,多少蛮夷小邦来朝纳贡,罗拜阙下,古来少有。列位爱卿,大可不必为此过于紧张。” “皇上明鉴。”众人回应道。 永乐文武兼备,雄才大略。用太监也好,用大臣也罢,他都能完全掌控。尽管替皇帝削除了前进路上的无数障碍,佞臣陈瑛、纪纲玩的有点过火了,永乐并不手软,以极刑切断了他们和皇家的联系。终永乐之世,文臣武将中妄自尊大者有,却没有一个骄横跋扈得出圈的。到他儿子朱高炽、孙子朱瞻基统治时期,皇帝的权威依然无人敢于撼动。到宣宗朱瞻基的儿子英宗朱祁镇正统以后,皇帝小而宦官亲的事件每每出现,太监指挥和操纵皇帝,终于酿成明中叶以后的宦寺之祸。 宋礼、金纯、蔺芳及随从官员二十余人乘坐一艘大船自南京溯运北上。过长江后几经辗转由淮河抵淮安后再也行不通,只得沿陆路北上。宋礼选择水路就是想实实在在看看大运河各段的通畅和淤塞程度,有一个通盘的考虑。一路上所见所闻,不胜感慨,也不胜愤慨。同样是一百石的粮食,一帆风顺地走水路和水路的并不通畅、中途七、八次装卸转运, 损耗和劳累的程度真有天壤之别啊!尤其是看到那些民夫因劳累而迁怒于粮饷、摔摔扔扔时,他的火气“噌”的就被点燃了,马上就要过去,挥鞭抽打那些破衣烂衫的可恨的人, 而几次都被温文尔雅的金纯拦住了:“大人息怒,民夫有官员管着呢,我们还是按圣旨尽快摸清会通河淤塞之症结,及早通航就没有眼前的一幕了。” 见宋礼余怒未消,仍立马不动,瘦小的蔺芳说:“两位大人不必耽搁,继续前行,我过去说说就是了。”宋礼这才作罢。 一路走来,运河不畅的忧虑便如这冬末春初的寒风一样一阵阵袭来。宋礼是个直肠子, 高大的身躯、宽阔的胸膛,胸膛里却没有太多的城府,皇上交办了,那就一门心思地办好, 别无二话,至于官员们要耗费多大的精力,百姓们要付出多大的辛劳甚至生命也都无所怜 惜,前几年去深山采木是这样,治理会通河他依然是这股劲头,风风火火,义无反顾。 山东布政司的大小官员十几人以及升任济宁知州的潘叔正早已到府界恭候,宋礼见了先是皱了皱眉头,转念一想,朝廷的二品大员、工部尚书到了,人家也是例行公事。行礼后稍作寒暄,便对左布政使储诞说:“储大人,大运河是国家的运河,维护修葺是国家的事,但会通河在山东境内,你们也是守土有责,朝廷的邸报想必也看了,虽准备调集几万 官军和一、二十万百姓协力修浚,但你等也不要袖手旁观,高枕无忧。略尽地主之谊,共 同做好治运之事,才不负皇上圣托。” “宋大人的话见外了,会通河在山东,受益的首先是山东,齐鲁人巴不得早一日治好 呢!”储诞拱着手,“大司空尽可放心,会通河的事,就是我山东的事,储诞责无旁贷。”先不管他怎么做,储诞的一番表白,倒让宋礼高兴。 矮而胖的身形,鸭子一样的步态,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直让人想笑。宋礼还是忍住了:“储大人的话让宋某信心更足了!下一步先要看看淤塞最重的地段,用不着这么多人,二位布政使和潘知府随宋某共视,同达临清,以便议事,其他官员就请回衙视事, 本部堂不大习惯前呼后拥的阵势。”宋礼语气坚定,不容质疑。 “宋大人及各位一路鞍马劳顿,”右布政使马麟带着几分佞笑,“我等已在济宁驿馆略备薄酒,为列位大人接风洗尘,还请宋尚书赏光才好。”他的语气中似乎有对旧人盛情的恳请,也带着必须的意思。 马麟曾在刑部任职,从刑部出来又到刑科做了一段都给事中,和宋礼过去也算是同僚。 宋礼在刑部那阵子,正是走“背”字的时候,后来到了礼部才以敏练干达由尚书郑赐举荐, 升任侍郎,进而任工部尚书。他最讨厌这个马麟,不干什么正事,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专挑别人的毛病。作了言官,恶行尤甚。今日说某人违制使用祭器了,明天说某家暗里要谋反,弄得皇上都有些腻烦了。 说实在的,永乐刚刚即位那阵子,既怕文人心中不服,更怕人们私下说他篡位,马麟顺其所忌,行事中就和陈瑛、纪纲沆瀣一气了,文武大臣死在他手里的也不在少数,更有甚者,此人是没有廉耻。一日,永乐命人清理建文时的奏章,此前,朝臣中不少人都曾为 建文帝出谋划策,意在早日荡平燕王内乱,尽大臣之责。 事态的发展却不以建文朝臣的意志为转移。江山易主了,燕王做了皇帝。看着眼前小山高的旧日奏章,看着文武大臣惴惴不安的样子,永乐不温不火,笑问:“诸位也有不少干犯朕的言辞吧?”众人都捏了一把汗,不知皇上何意。或许,倏忽之间脑袋就搬家了, 一个个如霜打的茄子,低着头默不作声。 干瘦的马麟忽然跳出来大声说:“臣对皇上忠诚之心上天可鉴,不曾有一句干犯的话, 半句也没有,请皇上明察。” “那时的朕是皇上吗?不是!是甚呢?是朝廷眼中的乱臣贼子,朝臣中谁敢言对燕王忠贞不二,你马麟敢说?” 马麟讪讪地僵在那里,方才指天发誓的表白挂在脸上,那么尴尬,但和他本人搭配起 来,又那么协调,因为,片刻间,他就恢复了常态,脸上挂着笑,听皇上说下去。 第43章 立高岗阁臣抒良策 治会通尚书踏铁鞋(3) 永乐轻蔑地扫了他一眼,感慨万端,人一上百,形形色色,道貌凛然者有之,外强中干者有之,搬弄是非者有之,阿谀奉承者有之。人君高高在上,日理万机,有心思去分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吗?倘若分辨不清,小人得势,又怎能治理好国家?转念一想,话既说到这儿,也是个机会,心中那么多想说的,何不向大臣们袒露出来,也让大家明了一直折磨他内心的苦痛是什么! “朕在北平的情势,你们是知道的。大兵压境,燕府被围,里三层外三层,生命旦夕就没了,朕不得不举兵,不得不清君侧以正视听。朕那时没想当皇帝,就愿效周公辅成王 之制,辅建文成为一代明君。建文不知朕的拳拳之心,竟自焚死,置朕于鼎镬之上。朕不 愿落一个天下恶名,还是不想当这个皇帝,禁不住大臣们三番五次劝进,做了皇帝,千古 骂名就落下了。落下就落下吧,朕要尽毕生之力为大明江山再添一幅美景,能不能抹去这 个骂名就不得而知了。朕还要表白的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侍奉建文而忠于建文无错。 时当国家危难之际,亲近侍臣一言不发,何其为臣?朕并非厌恶尽心于建文的人,痛恨的只是那些诱导建文坏乱祖宗之法、离经乱政之人。当然,今日为朕做事,就该忠诚于朕。” 十几个文武大臣齐齐跪下,心存感激:“皇上心胸可比天地,臣等粉身碎骨不足以报陛下于万一。” “起来吧!解缙、胡广等几位阁臣仔细清理一下,有关社稷民生之奏章留下,供朕慢慢细览,其余有关‘干犯’的全部烧掉。” 众人又一齐跪下七嘴八舌赞颂皇上胸怀宽广,襟怀坦白。永乐摆摆手,大家才止住, 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马麟内心早没事了,面子上却下不了台,永乐一说完,他马上接话道:“皇上,臣一 腔热血,赤胆忠心,兢兢业业,全在庶务上。任职刑科以来,观察了好一阵子,各都司、 甚至都督府的奏章里都常有错字丢字的,这是对皇上的不敬。” “你已经讲过三次,朕也答过三次了。”永乐有些不耐烦,“诸位都要记住,错字改过来,丢字补上去,不要因一字之误喋喋不休,琐碎甚矣!武臣之长在冲锋陷阵,为国尽 忠,能写奏章已是不错,此类琐事以后不许再提。” “可、皇上,奏章中有不称‘臣’的,是不是大不敬?”马麟仍依依不饶。 “朕今贵为天子,谁敢不敬,或因一时疏忽,补上就是了。” 后来还是陈瑛替他说了句话,夸他忠心耿耿,才算圆了场。永乐看他年纪也不小了,又嫌他在身边絮叨,就打发他来山东做了一个无关轻重的右布政使。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马麟依然那样,对给皇上的奏章依然是挑毛病、调歪正,储诞烦透了他,却毫无办法。 宋礼哪有吃宴席的心思?他偷眼看看眼前的几十号人,想着这一顿酒宴不知会花出多少宝钞,实在心疼,为难道:“山东的美意就心领了,皇上一再降旨,询问治运方略,我等心下着急啊!待竣工之时再宴不迟。今日就按方才宋某所言,该回衙的回衙,该随行的随行。时光尚早,这午膳赶到哪儿就在哪儿用,诸位,请了!” 宋礼言毕,扫了一眼金纯和蔺芳,纵身上马,众随从也都纷纷上马。见左布政使储诞也上马了,马麟的精心安排就这样被否决,心头的大火就要由内而外把自己点燃了。 “宋大人,山东境内的汶水、泗水都是从东岸入运,我们还是走西岸便捷些。”潘叔正提醒。 “到了你的一亩三分地,就听你的差遣,走西岸。”宋礼看了潘叔正一眼,很佩服他的眼光。这个苏州人在济宁一干就是近十年,原作为一个知府同知,考评起来自然就不如 史诚祖、贝秉彝那样优秀,但他关于会通河治理的奏疏,切切实实给皇帝出了一道高策。 永乐初年升北平为北京后,皇帝要陆续建设,许多建筑用材特别是千年古木要靠陆路抵北 京,其耗费和艰难难以想象,只有水路才是粮饷、建材以及官员、商人来往的捷径。 宋礼目视前方,无语行路,大堤上,有节奏的马蹄声掩饰着人们内心的翻涌。潘叔正想着自己的奏章得到了皇帝的重视并付诸实施,实在高兴,运河里樯帆林立之时,他若还 在济宁,南来北往,瞬息间真要一帆远影了。储诞虽刚从山西调任不久,思忖着治理成功, 自己借佐治之功顺利回朝,升职最好。宋礼的心思则全在大运河上,两千年了,人世间沧海桑田,河流改道不计其数;历朝历代国都不同,国家各有重心,大运河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啊!他心里琢磨着,便把历史上运河的大致情势勾勒出来。 春秋末年,吴王夫差倚仗国力强盛,准备北上争霸,逐鹿中原,这惯于戏水的人自然要在水上打主意,遂筑邗城,也就是今天的扬州,由此开凿了南起邗城北至淮安的邗沟古 运河,连接起两地间的诸多天然湖泊,沟通了长江和淮水两大水系。 隋炀帝虽说是个暴君,也不管他当时的目的是什么,连接中国南北大运河的修建却让他在中华的历史上风风光光地辉煌了一笔。他先是修了连接黄河与淮河的、长达千余里的 通济渠,用黄河之便,把他的京师长安和淮安、扬州连接起来,所以才有了后人所叙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接着便是在汉末旧河基础上,沟通了黄河和沽河,修了连接洛阳 和涿郡(也就是北京)长约两千里的永济渠;最后就是重浚邗沟并南拓,沟通长江、钱塘江和太湖诸水系,建起连接镇江和杭州长约八百余里的江南河。自此,以洛阳为中心,向 东北、东南成扇形展布的大运河全线开通,隋炀帝终于实现了他枢纽天下、临制四海的意图。 隋以后各朝因水源、政治意图虽对运河屡有修浚,大致也没有脱了原有的模子。到了元代,因在北京建都,自淮安转道洛阳、由洛阳拐到山东的大运河就有些蹩脚,再加上黄河的千百次泛滥,连接黄河与淮河的通济渠淤塞得不成样子,元世祖再修时,便把运河基本调直,不再拐向洛阳,而是由淮安直上山东,在临清与旧运河相接,就是这段会通河。 “宋大人对运河的掌故如数家珍,在下敬佩之至。”潘叔正道,“我这个人守在运河 边上快十年了,眼之所见,心之所想,睁眼闭眼都是会通河,却从未对整个运河的历史有过这么深的了解,长见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宋礼继续,“皇上让我去采木,我就得思虑哪儿的大木 最好又容易运出来;身膺工部尚书,就得装着天下的山川河利,没有全局之瞰,焉能有局部之思?” “宋大人好思虑,”蔺芳插话,“我也是个对河流山川地势有兴致的人。在江西吉安作知府时,竟有人诣阙上书,引经据典,说吉安有银矿。我去了几年了,每个县都到过, 看了赣江,进了罗霄山,也翻看了不少古籍,要说林木,那是天下一流的,说有银矿纯属 无稽之谈。” 他的这段事情曾登在邸报上,所以宋礼是知道的。 皇上听说吉安有银矿,大赞江西人杰地灵,就要派人来勘察。蔺芳讯问了上书者,有确凿证据证明是小人道听途说,惑乱视听。虽审了,全府的人却没人敢和他一起在审讯案 卷上署名,因为,那是皇上肯定并瞩目的银矿啊!然而,待卷宗上达,今上很满意,也就 没有派人来。一件小事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若无他去纠正,千百人进山开矿,数年之后 什么也没有,那将是多大的损失和欺君之罪啊! “宋大人所荐,任了都水主事,这些日子在下又仔细研读了有关运河的书籍,发现一 个定律,但凡和黄河交汇处的运河最易淤塞。什么原因?一则是黄河的泥沙含量太大,冲 到哪儿淤到哪儿,无所幸免;再就是黄河桀骜不驯,经常泛滥成灾并在中下游的河南、山 东多处决口。唐以前黄河由天津入海,之后或由山东或合淮水入海,不要说人工的运河, 就是许多天然河流也都被它淤得改道算了事。” 几个人一起笑起来。 “仅洪武年间,黄河决口就有八、九次之多,”宋礼像翻看着太祖实录,信手拈来,“最严重的那次是洪武二十四年,我那时刚到户部不久。才四月间,河水就开始暴溢,在河南 原武县黑洋山决口,一路经陈州、项城、太和、颍州、颍上、寿州等六州县入淮;一路由 曹州、郓城两河口漫东平、安山,淤了会通河。第二年又在阳武决口,陈州、中牟、封丘、 祥符、兰阳、陈留、通许、太康、扶沟、杞等十一州县受灾;永乐以来又有两次决口。” “正如大人所言, 河道治理要通盘考虑,”潘叔正说,“在下疏治会通河之议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小方子,要根治运河淤塞之顽症,非有大动作不成,可疏浚黄河那将是个多大的工程啊!” “多大也得做!”宋礼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一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架势,“俗语讲, 一劳永逸。本官的心思虽不敢说永逸,几年乃至十几年应该没有大问题。可不治黄河,它发一声威,一夏一秋之巨水,我们所有的工程就可能白费了。” 宋礼目视前方,忽然停住,这就是往年黄河决堤的痕迹了。大片大片的潦水连连绵绵, 深深浅浅的水面四处纵横,像刚刚退潮的江滩,有的还冻着一层薄冰,看不到尽头;蒹葭苍苍,满眼荒凉,干枯的芦苇在寒风中摇曳,连远处稀稀落落的村落都毫无生气。寒风中, 不时飘来往年苇根腐烂的腥味。待看到长势不甚了了的麦田时,虽说是东一块,西一块, 不成气候,宋礼两道紧蹙的浓眉才开始放开。 “宋公是让我等先学大禹治水,然后再步隋炀帝修河之后尘了?”为打破这沉闷的气氛,一向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金纯突然把两个帝君抬出来,大家脸上才有了暖意。 宋礼道:“蜀先主刘玄德尝言,勿以善小而不为,炀帝之长该学也要学。诸位边走边思虑这会通河的疏治,储大人、马大人的心思也别闲着,我们现在是一股绳。上要为皇上分忧,下要为百姓解难,运河一通那将是无穷的功利,最起码这人拉肩扛的苦差就免去了。 所以,我等绝不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今日通了明天堵的蠢事,我虽不敢说毕其功于一 治,但经我等整治后,不会让后人说三道四,更不会戳我们的脊梁骨。大家尽可广开言路, 集思广益,探求疏治良方,宋某于此百听不厌。” 边走边看边议,三天多的光景宋礼等走完了会通河济宁到临清段的全程,临清知府苪鲇迎入府衙内。因协助夏原吉治理太湖之功,九年考满,如今,苪鮎已由昆山知县升任临 清知府,依然是那股子干瘦劲,干练而不媚上。都督周长也由浙江赶到,在临清府等候。 寒暄之后,大家简单用过午膳,就府中开始协商治运方略。随行的工部办事官员因对会通 河每一段高低起伏、水势状况、淤塞情况都做了详细记录,此时便把一张图示放在居中而 坐的宋礼面前。屋里虽摆了炭火,大家仍感到寒意,把手捂在装满热茶的瓷杯上。 “诸位鞍马劳顿,本该歇息一番,”宋礼首先说话,“我是个急性子,不做完差事不踏实, 诸位请将就一些。皇上令我等早来,实是想在枯水之际、夏汛之前动手。就是这个思路, 列位尽可畅所欲言,不必拘泥官职尊卑。” 他这话实是说给潘叔正、蔺芳一帮人听的,就担心他们在一品都督、二品尚书、从二 品的侍郎、布政使等官员面前放不开。 第43章 立高岗阁臣抒良策 治会通尚书踏铁鞋(4) 周长率先开口,还是那股子大大咧咧的劲儿,大着嗓门道:“我老周武人一个,凡事喜欢直来直去,虽认识几个字,也是皇上逼着学的,对山川水利一窍不通,你们怎么定,我的官军就怎么干,和原吉治太湖水患时一样。你们议,别尽整些之乎者也文绉绉的词,我也能听懂些。”言毕,咕咚咚喝了几口茶,等大家说话。 “周都督过谦了!”宋礼道,“苏、松治水已是功不可没,皇上常挂嘴边,治理会通还要仰仗将军呢!” “人家英国公在交趾拼命,我周长在山东修渠,虽辛苦一点却没有性命之忧,舒服多了。”说着哈哈一笑,会议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金纯呷了一口茶,轻声道:“受命随宋大人治运,翻看了一些有关运河的书籍,在下以为,运河的根本问题一是‘水’,二是‘淤’。水量过剩或不足,渠再好也没有用,没 法通航啊,所以要在水源上想办法;‘淤’的原因主要是黄河,几位大人路上都谈到了, 休说一个小小的运河,河南、山东多少河流,只要沾了黄河的边,都会被它淤平!这与黄河的入海大有干系。 宋神宗熙宁年间,黄河便从过去的单由天津入海而变成汇入济水入海和汇入泗水转由淮河入海两路,由于泥沙量大,走一路淤一路。金章宗明昌以来,干脆全部由淮入海。由于下流不畅,金元以后便溃溢不时,元代尤甚。灾异大时竟至漂没上千里,这才有元世祖 时贾鲁治河,全部倒黄入淮之工程。夏秋之际,一个淮水已是水量不小,再加上黄河之水 岂有通畅之理?故黄河于河南、山东每每决口,也成为我朝一个大患。 洪 武 年 间 战 事 频 繁, 太 祖 皇 帝 于 此 无 暇 顾 及。 永 乐 以 来, 仅 去 秋 的 开封 决 口, 一万四千余户百姓房舍、七千五百余顷田土被淹,险些殃及开封的周王府。这也算是给今 上提了醒,加上潘知府的折子,才有了今日治运兼治河的举措,而治河的重拳在于疏浚上。” 金纯是个极内向的人,稳重而内敛,方才的话已算很多,白净的脸上便有些潮红。他和夏原吉的经历有些相近,因荐由太学生直任吏部文选司郎中,再任江西右参政,因蹇义之荐,升为刑部右侍郎。永乐四年随宋礼到江南采木,不久被召回,但二人也算是相知了。 接着,随皇帝北巡和北征,迁刑部左侍郎,颇受永乐信任。这次从南京出来,他一路都在 谋划着“河运双治”的法子,总归是到了旺水季节就不好办了。 蔺芳说:“接了金大人的话,会通治理要先解决‘淤’的问题,就要在一百五十余里 的河道上排开阵势开始清淤,另外就要防着黄河决口重新淤塞,然后再考虑水源问题。” 潘叔正说:“一些人打理运河的问题,另一些人思虑黄河,双管齐下岂不完美么?” “赞同!”苪鮎道,“临清和济宁一样,将全力以赴,只等宋大人和储、马两位藩台大人发话。” 听着大家举一反三、动了一番心思的剖白,宋礼有些感动,大而长的脸上堆起了横纹,有了不少温暖,目光也柔和了许多,一对扫帚眉四平八稳地在眼眶上静静地卧着,显出了少有的慈祥。 “两位封疆大吏还有什么要说的?”他稳定了一下情绪,看着山东的左、右布政使。 “在下到任光景不长,连府州县的官员还认不全呢,于山川河渠之所虑就更少,前面说了,既在山东治水,必然守土有责,宋大人有什么吩咐,储诞不余遗力。” “如有人胆敢阻挠大人的治河、治水大计,我马某必叫他暗无天日。”虽都是为国家治水治河大计,马麟的心思却充满龌龊。 “有山东的支持,我们的工程就已经开始了,”宋礼很乐观,至少从官员的层面他有了一定把握,下一步,就是具体的疏治计划了,“从南京一路走来,虽也看了黄河,连 走马观花也算不上,根据诸位的意见,我看这样办:金侍郎、蔺主事,辛劳二位再走一走 黄河,既看今日的由淮入海,还要看由济入海和贾鲁引黄入淮前的故道,打通下游才是治 黄保运的根本。我等眼生,或许看不出究竟,而民间不乏懂山川地理的高人,尤其是住久 了,必有在行的,沿途要多访耆老山人,早日求得治黄良策。” 由二人实地走访勘察,这也就意味着金、蔺二人要独担治黄的大任了,金纯、蔺芳始料未及,既有信任的感动,也有身膺重任的仓促,忙站起拱手道:“谢大人信任,我等日夜兼程,哪怕四肢并用,力争不辱使命,不负大人重托。” “不是‘力争’,是一定,”宋礼挥挥手,示意二人坐下,“我和周都督,还有潘、 苪二知府眼下就着手会通河清淤的事,一面清理一面考察水源问题。会通所在地势虽高, 但山东境内山岭不少,泉水也多,想办法唤诸泉为我所用是治河根本!”他顿了顿,呷了 一口茶,已成竹在胸,又对两位布政使道,“当下,你们二位最要紧的是用芦席、蒲苇在 运河两岸搭建起上万间草房,能遮风挡雨就成,东阿的知县贝秉彝不是个有名的‘破烂王’ 吗,就叫他拿出一部分,汶上的史诚祖也要奉献一些,模范知县就要给大家做个表率,其 余的你们去想办法。再就是从各府、州、县官仓和义仓中暂时筹措三十万石粮食,这两项 用度待我奏明皇上后再由户部调拨,给你补上。” “大人见笑了,”储诞道,“这两、三年年景不错,每年夏秋两税后除去开支,库存都在百万石左右,义仓也充盈,大人只要奏明皇上,补与不补干系不大。再者,运河一通, 我山东境内近千里的地界,两侧十几座城池最是受益,商税、车马店税那就多了。” “看得长远,你是不会有近忧了。”宋礼本是调侃的一句话,想不到,储诞的近忧是 没有了,九年之后,也该算是远忧吧,他没有走成,因唐赛儿之事,被皇上处死在山东的 任上。 诸位还有什么话要说么?”宋礼脾气急躁却不专断,这一点和皇上挺像,希望大家把话都说出来。 “宋大人,”金纯拱拱手,一副重任在肩的责任感,“在下以为,疏浚会通,治理黄河,解决水源或许还要开渠,这些都是民力,人少了不行,要算出个大数一并上奏皇上才好。” “还有,应征百姓的田赋可否考虑免掉,”潘叔正补充,“壮劳力都出来了,老弱妇孺在乡,侍弄稼禾自然就成问题。” “像当年疏治太湖一样,参与百姓多得一份粮饷最好。”苪鲇也冒了一句。 “几位说得在理。宋某大致虑了一下,以运河为例,疏挖长在一百五十里,平均以十五丈的宽度算,约合三十三万七千平方丈,深度五尺到一丈不等,挖出再运到河岸上, 三十万人也要小半年的光景,还有其他要新挖的水源渠呢,治黄单说,这些工程下来至少 要一年的工夫。所以,我们奏请皇上就近征集民丁三十万,以所在的山东及徐州、应天、 镇江、顺天民丁为主,先挖会通河,二月就开工。” “就等你老宋这句话呢!”已是半天不开口的周长拍着大腿道,“预备好住地儿,我这就请旨调发官军。”由于兴奋,周长额头上一条三寸多长的伤痕由紫色呈淡红色,暴凸出来,像一条蚯蚓在蠕动。 “那就有劳周都督了!”宋礼半是敬佩半是赞许。众人便在一种非常融洽的气氛中结束了今天分量很重的会议,分头准备各自的事。 宋礼的折子很快批下,一月下旬各地的民工便陆续到达,周长已率官军做好了疏浚的先期准备。大家住下之后,按照潘叔正、苪鲇等人预先分好的各府、州、县段开始疏 挖,真个是一点儿都没有耽搁。朝廷也是下了大本钱,参与民工全年田租全免,总计约 一百一十万石,干得好的还发粮犒赏,每月一斗到三斗不等,大家干劲十足,天不亮就起, 黑下来才回,整个会通河的疏浚工程井然有序全线铺开了。 宋礼在大堤上踱着步,时而兴奋,时而拧起扫帚眉,宽大的额头上挂着汗珠,敦敦实实的身板气力十足,一走就是十几里。潘叔正跟着,真怕宋礼累坏了,难以为继,带着嗔怪抱怨道:“宋大人,在下这半个月腿儿都跑细了,徐州段的粮食不多了,一会儿我得去安置一下,有什么不满意的,大人尽管训示。”因和宋礼已混得厮熟,潘叔正说话也随便多了。 第43章 立高岗阁臣抒良策 治会通尚书踏铁鞋(5) “我说老潘哪,”宋礼更不客气,“你就没看出来,各县按人头分的工程量大体相当, 可十几天下来,进度大不一样吗?要这么个磨蹭的挖法,雨季之前主体工程铁定挖不完。 你去找一下周都督,官军少干些都行,调一些人专督那些进度慢的县,可以再早起一点儿,晚收一点,还赶不上去,犒赏粮一律免掉。你和芮鲇就代我行此职责,争取主体工程在六月底前完工。”宋礼自顾自说话,根本没看潘叔正扭过的头、一脸的官司相。 “这几日,到我住处为治运献计的人不少,听得出来,有出实招的,也有巴结朝廷大员的,我带上工部的几个随员要实地走一走,凿实了。此项工程一结,马上转入下一项。” “大人,古人还讲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呢,”潘叔正所问非所答,“民丁们现在就睡三个多时辰,再早起晚睡,连点喘息的工夫都没有了!” “没有了又怎样?”潘叔正婉转的劝说,宋礼根本无动于衷,“外间议论我驭下太急,老潘啊,不急又何能成事?到了六月还不能完工,上有雨水,下有河水,泡水里劳作舒服? 他们今天或许骂我,但后世说不定会立祠祭奠我呢!” 又叫宋礼说中了。 他的火爆脾气和累死一批人也要保工期的做法招致了无数人的谩骂和非议,一些御史和给事中甚至上折子参他,皇上虽未深究,心中也是耿耿,上上下下没有人愿意接近他、 亲近他。卖了那么大的劲儿,临终之时,皇上也对他不冷不热,蔺芳先他逝世,除了原吉、 金纯等少数人,同僚们致祭的都少。家里穷的连葬礼都办不起,他恐怕死都不明白自己错 在了哪里。洪熙改元,仁宗高炽即位,才在吕震的请求下遵循朝廷二品官员予以祭葬的旧 例,此时离他去世已经两年多了。 七十年后就不同了。孝宗弘治年间,运河的长久之利,使人们想起了这位治河的先人, 皇上下旨,在南旺建祠祭奠当年的治河能臣宋礼,以功绩仅次于他的周长和金纯配祀,宋 礼的千秋功绩尤其是“南旺导汶”的奇策才得以光大、弘扬和流传。 “至于让民丁的喘息,”宋礼心中不快,“你去考虑,既要加快进度往前赶,还要民 丁满意赞朝廷,这样的万全之策你去拿,你不是‘书正’吗!”说完便往回走,把个潘叔正一人愣愣地扔在了大堤上。嘿!想劝宋礼,自己倒弄个大窝脖儿。 新的黄河由淮入海之道是洪武二十四年黄河在河南阳武县黑洋山决口后淤满了贾鲁所 修的引黄入淮之道后自然冲出的河道,虽说不上十分顺畅,大致走水还是可行的。金纯、 蔺芳等人从山东溯旧河道西上,到了最易决口的开封附近,再从祥符向东折而向南,沿黄河新道抵淮河,再回济宁,一路上不知走访了多少耆老,两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圈,金纯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黝黑,潘叔正乍见了竟不敢相认,边行礼边笑道:“二位大人像是从 酱缸里走了一遭。” “彼此、彼此。府尊大人就不要过谦了。”蔺芳苦中取乐。的确,潘叔正也没好哪儿去。这些长年在衙里的人,突然间风吹日晒,老天爷给每一个眷顾的人都上了些颜色,大家相互看看,一齐笑起来。 见礼后金纯居中坐了,问宋尚书何时能回来。潘叔正虽对宋礼的行事风格不大满意,但对他的为人处事和不辞辛苦深深钦佩着:“他是三头都牵挂着。既要虑着下一步运河水 源的事,又放心不下会通河的清淤,还要我时常打听你二人的消息。在泗水走了近一个月, 中途回来了两次,前日又去看汶水,说是你二位回来,可直接到汶上县找他。” 没见着宋礼,满腹的话无处去说,金、蔺二人未免有些失落,在府衙里坐不住。潘叔正看出了二人的心思,凑趣道:“二位大人一路上风餐露宿,鞍马劳顿,日头就要落山了, 今日就在府中歇一歇,济宁虽没甚好酒,但本地产的桂花春也着实不错,再配上百日鸡、 菊花虾和爆炒鱼片几道名菜,膳后管保二位睡个安稳觉,明日再去汶上见宋大人,顺道访 一访我的模范知县史诚祖,可好?” 如此周全的安排,金纯、蔺芳确实无话可说了。 汶上县位于济宁东北,西南有蜀山,山下就是着名的蜀山湖,东北又有汶水,西流注入大清河,会通河自西而东北穿境而过,经过史诚祖多年的治理,一路走来,一派鱼米之 乡的繁荣。欣赏着史诚祖的治绩,不觉间,金纯、蔺芳二人已到了汶上县衙。说来也巧, 正赶上宋礼要处理一件朝廷送来的公文,也在县上,二人不用东奔西走去找了,自然高兴。 史诚祖热情地迎上,见礼后各自落座。 “难怪皇上树你为模范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做过吉安知府的蔺芳看到汶上, 看到史诚祖,满心的赞誉禁不住一下子涌出来,“你的治绩就是与众不同啊!进到县境, 事事井井有条,处处是忙碌的身影,田野中绿油油一片,眼前的田园风光,心中的桃源享受。此情此景,不得不让人艳羡起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了,县尊大人,从你新辟的田土里 也为我备个三、五亩如何?” “蔺主事的本领天下共知,三、五亩太少,给你个三、五十顷,不过是最薄的田,三、 五年种肥了再还我不迟。”史诚祖拱拱手道。 “果然都厉害,谁也不吃亏。”金纯调侃道。 宋礼处理完公文,走进正厅,几个人都站起来行礼。阔别了两个月,又是领命视事,一定有许多话要说,史诚祖知趣:“几位大人议事,我就去备午膳,汶上是鱼米之乡,自 然也有几样好吃不贵的看家菜,一起上来请大人们品尝品尝。”边说边退了出去。 宋礼望着史诚祖的背影,笑道:“这个史老抠,今天也大方一回,我在他这儿吃了几次饭,也没说过什么看家菜,还是你们二位有面子。”“不对,应该是大人您不给他大方的机会吧?”想起第一天进山东的情形,金纯插话。 宋礼点点头:“我是很欣赏这个史老抠的,皇上看重的模范知县,天下知名,来人太多,不这样真不行,大大咧咧的,再富也得吃穷了。好吧,说正事,先谈谈你们两位一路 的观感和想法。” 几个人落座,金纯喝了一大口茶,表情凝重起来,眉心紧锁,半晌儿说道:“没有黄河, 或许也就没有炎黄,没有华夏,没有中原千百年来的文化啊!但黄河的桀骜不驯也真令各朝各代伤透了心思。一年一次或多次决口,几乎每次决口都废了旧河道,冲出一条新河道, 不知多少黎庶苍生、房屋田产被它卷走,赤地千里的惨象永远都叫人心有余悸啊……” “别发你文人的感慨了,拣要紧的说。”宋礼催促。 金纯忙又拱拱手:“元末以来,黄河决口主要就集中在了河南段开封附近各州县,这说明什么?再往下走水流得不畅。从山东入豫,确感山东地势要高于河南,这便是黄河屡 从开封附近决口的症结。我们走了经开封南下会颖河入淮的贾鲁河,也去了洪武初年中山 王徐达利用河决曹州、直开塌场口引河入泗的故道,也访了不少耆老,思来想去,只有循 地势和以往的旧河道开浚才省时、省力。” 金纯偷瞄了宋礼一眼,见他在认真听着,手中的笔还在勾勒着什么,深为所动,“我 二人一路的走访,两个月的思虑,盘桓古今治黄方略,建议有三:其一,从祥符鱼王口至封丘西南的中滦,工程不大,仅疏挖二十余里就与北去天津入海的黄河旧道相连,旧道淤 塞不重,尚还可用;其二,从封丘向东挖一条新河,仍引黄河由淮水入海;其三,再导黄 河入泗水,此为故道,疏挖即可;此三分导黄之策,即可分流中游以下的黄河水,通过北、 中、南三路入海,还可增补我运河之水。” 宋礼认真思忖着,在朝廷几十年,虽没像金、蔺二人这么细致地走过黄河,但由平日对山川形势的留意也印证了二人的判断和思路。所以,他的所思所想又往前延伸了,把新 开的浚黄河道再和运河水源连上,东下的黄水经曹州、下鱼台,仍走塌场口会汶水入淮岂 不是更美?他的心里顿时亮堂起来,便用目光催着蔺芳说话。 蔺芳欠欠身道:“在下以为,黄河决口虽由中上游暴雨和地势造成,但大堤粗劣也不 可辞其咎。一则两岸主堤皆是黄土筑成,当急流巨浪以千钧之力扑打时,黄土之堤怎能当 其巨力冲御?尤其是河道转圜之处;二则河决之处,为堵塞决口,木船、树枝、蒲绳、泥草一起上,外覆以泥土,封堵上决口,人已筋疲力尽,其时水也小了,便曲终人散。殊不 知这样草草收场却为第二年决口留下隐患,洪峰刷了泥土,岂不又从这里决口?五代十国时吴越王钱镠扞御海塘的做法可以借鉴。他是用耐盐碱的竹笼固定巨石,横以为塘,又以九重巨木为柱,打下六层木桩,再筑扞海塘,坚固无比。所以,我之思虑是,修河筑堤之转弯处务以坚固为要,哪怕是费些工时,也不做捉襟见肘、劳民伤财的面子工程,永无宁日。若力不济,雨季前集中人力,完成一处是一处;雨季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雨季一过, 再全力浚黄。” 蔺芳越说越激动,竟站了起来,瘦弱的身躯似乎也高大了,压抑了多年,今天终于可以直抒胸臆、一展抱负了。说完了,才觉有些过,朝宋礼、金纯拱拱手算是歉意。 宋礼微微颔首,顿了顿说:“两位果然不虚此行,艰辛备尝,深思熟虑,所思所言于治河大有裨益。北引黄河入海,中导黄河入泗都是小工程,可同时进行;东引黄河入淮我 又思虑一番,可以这样,自封丘金龙口向东出曹州,抵鱼台塌场口与汶水相会,经徐州洪、 吕梁洪两个运河上的险峻之处再南下入淮,既疏通了黄河,又增了运河水量。” 金纯随着他的思路在心中走着图,待宋礼说完,高兴地跳起来,一抱拳,赞道:“宋 大人高见!宋大人高见!” 连这么文绉绉的人都兴奋地失态了,宋礼心中说不出有多惬意,作为修河主帅,他深明一谋胜千军的道理,摆摆手,示意金纯坐下:“工程还没动,现在高兴还太早。我这一 个多月,除走汶水、泗水,还把会通河附近州县的山川河流几乎都走了一遍。” 金、蔺二人又是惊讶,宋大人督着运河疏浚呢,那是几十万人的大工程啊,他居然还分身走了汶、泗等诸多河流和山川,这股子精气神恐怕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看着宋礼同样 黑而清瘦的脸,心中涌出无限钦佩之情。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古人之言切中要害。实地一走才发现,山东西部竟有这么丰沛的水源。”宋礼的心中热热的,他和他选择的同僚们通过相同的方式 发现了许多,且在发现中得到了太多的思路和治理方法。 第43章 立高岗阁臣抒良策 治会通尚书踏铁鞋(6) “大小河流几十条,汇集山泉上百个,根据地势和河流走向,能为我所用者也有十几条啊,不过,关键之水还是汶水和泗水。汶水汇集了东岳泰山的诸泉和洸水等河流,泗水 汇集了沂水、泇水、武河、彭水、菏水、枋水等十几条小河。元代已注意到这一点,所以修了堽城坝,遏汶入洸,直抵济宁马常泊,以汶、泗济运,却不能完全掌控其水势,故会 通虽有,因水源不足,加上黄河之患,运河作用有限。为今之计,”他眼前一亮,提高嗓 门,“与浚运、导黄之同时,拣容易的先干,那就是维修堽城坝,使运河活起来,这事安 排给潘叔正,此其一;其二,导沙入运。长青县西南有沙河,水量不小,修十几里的水道 就可以导入马常泊,解决会通河南段水源;其三,治理卫河水患。卫河自临清流入会通河, 虽解决了会通北段的水源,但也是小患不断,只要从魏家湾开两条支河,泄水入土河,便可分其水势,既可济运,又不至于为患,这事以苪鲇为主。” 宋礼目光炯炯,好像是在眺望着窗外的远方,看到了整修一新的黄河、大运河的景色, 满眼风光般兴奋。“会通两端的水源既足,再重点解决济宁、临清间地势高、会通中间乏水的难题,总能找出个解决的道道来。” 三人正说得热闹,史诚祖敲门走了进来,冲几个人拱拱手:“几位大人真要废寝忘食 吗?差事没做完,人先垮了,皇上降罪,我小小的汶上知县可吃罪不起。”几个人一齐笑起来。史诚祖话锋一转,“陆放翁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进膳,而后 我还有个消息要报给几位大人呢!” “别卖关子,说完再用膳不迟。否则,我等有个三长两短的,叫你这知州大人也担当不起。” “宋大人又以势压人了。”史诚祖咧嘴一笑,“知州只是皇上给的衔,大人这么称呼有如芒刺在背,不舒服,叫我老史、小史都行、都行。”说罢一躬,逗得大家都笑了。 “你五、六十岁要是小史啊,我们也成了小宋、小金、小蔺了?” 宋礼打趣道,“说正事,什么消息?” “大人还真沉不住气,”史诚祖道,“我在汶上十几年,于汶上风物人情还知道些。 大人一直在寻求治运良策,属下差役也是随了我的性子注意上了。说是彩山有个叫白英的人,约莫五十几岁,在乡里有些德望,于汶上的山川地理钻得很深,据说还见过皇上。我 私下里打听了一下,果是名不虚传,只是有些傲气。不过,汶上人还是认我这个知县的, 何况他还是彩山里的‘老人’,邻里间有个口角争议的都由他去平息,来日,我将他请到 县衙与大人一叙。” 史诚祖特地把“傲气”两字说的很重。他担心的是,请不来白英,宋礼没面子,他这个知县更没面子,登门求贤是最好的法子,可他又怕宋礼不去,不敢直接说出来。 “你老史荐的人我自然相信,”宋礼一点不犹豫,“别跟我打弯子,我也知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有真才实学,又有些来头,绝非一般等闲之辈,不可小觑!刘玄德三顾茅庐,三分天下有其一。我为国家求贤,济宁的山山水水都走了,再走一遭彩山又算什么? 明日你备些礼物,我们一同登门拜访,执恭敬之礼,倘寻得更好的治运良谋,我宋礼这张老脸就是舍上三、五十次又有何妨?” “宋大人言重了!”史诚祖假意谦逊一揖道,“我于汶上十几年,太知晓这里的人心向背了。前些年旱涝不逮,朝廷拿出多少赈粮?百姓感恩还来不及,怎敢劳钦差大人跑上 三五十次呢?” “恩德归恩德,求贤是求贤。程门立雪是学一技之长,彩山访贤是为国家治河。你老史也别作姿态,明日就随我登门造访。”他又朝金纯、蔺芳道,“你们也是又黑又瘦,可皇上催得急,就没了歇息的工夫,今日喝上几杯,解解乏,明日就到封丘,做浚黄准备, 待我奏明皇上,集齐民丁,择日开工。” 说完,站起来一挥手,跟着史诚祖朝膳房走去。 第44章 亦失哈宣谕奴儿干 白老人献计会通河(1) 亦失哈等几人自南京出发北上,走了一段运河,由陆路经北京出山海关奔辽阳。辽东总兵官、都督刘江,辽东都指挥使火赤,东宁卫指挥使康旺、千户王肇舟已在辽阳恭候多日了。 “亦公公别来无恙?”在京时因和亦失哈有过几次接触,算是个半熟脸,刘江等人在城外迎接,和钦差打着招呼。 “刘帅安好!我们北地寒冷,虽已开春,这早晚的也还是寒气逼人,都督可要注意些。” 亦失哈笑答,以地道的辽东人自居。 “谢公公关怀。不过,我这大半生都在枪里刀里钻,风里雪里站,不妨事的。不过,” 他话题一转,“到了辽东,公公是主也是客了,我也才来二年多,许多事情还要仰仗公公指点呢。” “刘帅过谦了!”说话间已将钦差一行迎进城里。 街两侧店铺林立,从中原的农具、布匹、绸缎到土人的狐皮、山珍、野味,应有尽有。 街上人虽不多,也不算少,走着,看着,买着,步态稳稳当当,衣着形形色色,一看就是 个汇聚八方来客的边疆要津。见钦差的人马过来了,才不情愿地躲一躲。亦失哈不住点头, 边说边看,在刘江的带领下进了将军行辕,重新见礼后,分宾主落座。 亦失哈三十七、八岁的年纪,中等偏上的个头,身体微胖。任御用监太监多年,虽是个养尊处优的差事,但幼年时风霜雪雨练就的身板依然使他步履刚劲,透着朝气。自洪武二十年蓝玉北征,从元太子妃的身边被俘入明宫后,先是在太祖的乾清宫供事,后又被拨到了北平侍奉燕王,参与了靖难之役,和郑和一样冲锋陷阵,敢打敢杀,深为燕王所器重, 之后一直在御用监任职。 “刘帅辛苦!本雅失里、阿鲁台吞我十万将士后何其猖獗,裹挟着朵颜、泰宁、福余三卫不可一世,辽东的情势很危险哪!幸得皇上亲征败了他,才没有酿成大乱。可这残局也不好收拾,我听说阿鲁台的散兵到处游窜,不时到镇上抢掠,还在威胁三卫,可有其事?” 亦失哈平静叙旧,没有钦差的架子。 “也不像公公说的那样危急。”刘江拱拱手,“辽东有今天的安稳,孟侯爷功不可没。保定侯孟善不愧一员老将,从永乐元年开始镇守辽东,安抚士卒和边僻各部很有一套,更 长于守城,众望所归,说他一呼百应还真不夸张。阿鲁台再凶狂,也只是虚张声势,却不 能撼动辽东一城。回京晋见皇上的时候,皇上见他须眉皓白,年已七旬,实在不忍他再来 这冰天雪地的边城,便赐他在京城养老。我是借了孟侯爷的余威,唬得阿鲁台不知窜到何 处的深山野岭中乘凉去了,哪有心思来扰我?至于劫掠之事,纯属误传,实是镇上客家与商家交易中的打闹,劝开就是了。” 好一个刘江、刘都督!说起惊涛,一副稳坐钓鱼船的气势。亦失哈微笑颔首,不由自主的,对刘江的为人钦佩起来。孟、刘二人交接前后,正是阿鲁台打败丘福最猖獗的时候, 刘江受命辽东,劳慰各部,整顿士马,严阵以待,才有了辽东大局的稳固。随皇上北征后 晋左都督回镇辽东,才有了辽东的人心大安。孟善算什么,只是资历老些,在辽东的功绩 不能说没有,名义上皇上怜他年高,实际上他没少搜刮,激得各部扰攘,皇上才让他体面 地去养老。要说稳当,八、九成的功劳都是刘江的,他却在大夸前任,此人可交,更可依赖。 “依我看,有刘帅坐镇,不仅辽东风平浪静,黑龙江也一定安之若素,我们这趟皇差已完成一半。”亦失哈侧身笑笑,点了点头。 刘江站起来,朝南一抱拳:“皇上天恩垂沐北疆,边鄙各部感戴不迭。过去且不言, 仅我到任以来,从这里入关觐见皇上的边疆各部就有三十几批,五六百人之多。这些部族首领陛见之后,受皇上所封,回乡便成为各卫指挥、同知。往上说十年间,黑龙江、松花 江等处先后建起了建州,兀者左、右,吉河,撒力,奴儿干约百十个卫,各卫头领每两年、 或一年一次朝贡。地界大了,我这个辽东总兵官就有些忙不过来了。” 刘江的语气放缓,声音也低了些,“一些人哪,以朝贡之名在京师留久了,艳羡繁华就不想回了,文人的话叫什么‘乐不思蜀’,皇上也是宽仁厚爱,下旨,愿留京师的就留在京师。可这些人又熬不住南京火炉一样的夏日,想必公公也知道这事,所以,皇上就命火赤在开原专建了自在、快活二城供他们居住。不过,部族中的大多数头领还是愿和部族 在一起的。奴儿干卫指挥同知把剌答哈这次是专为迎接钦差大人才来开原的。” 亦失哈慢慢听着,三十年不回家乡,想必是黑龙江、松花江也有太大的变化吧,康旺、 王肇舟很快就会成为那里的封疆大吏,两个人有没有皇上一样包揽天下的心胸?能让各部 族和睦相处、早日走出蛮荒呢?为什么大家到了南京就不愿回?衣食住行种种差异吸引着!只要有钱,没有购不到的好物件。他又想到了自己,在梦境一样的南京惯惯的,再让他回到衣皮系苇、茹毛饮血的部族中,他还真有些受不了。唯一的目标就是办好差,让家乡追一追中原,皇上知人善任的用人之道他最清楚,只要差事办得好,这风光无限的钦差轮不到别人,自己的富贵更不会失去。这样一想,他感觉到作为钦差的责任就大了,建了都司,多与外界往来,不仅为自己,也是为家乡父老办了一件好事。 待刘江说完,亦失哈把目光转向康旺道:“虽未宣谕,你也是新建奴儿干都司的都指挥同知了,没有指挥使,你就是大帅,这么大的面,这么多的部族,不知你这个就要莅任的最高军政长官有何打算?” 康旺“嚯”地跪下,高大的身躯、宽阔的臂膀像一堵墙挪窝,脸庞黑红,血脉贲张, 拱手抱拳道:“康某不才,上有钦差亦公公指点,刘大帅辽东坐镇,火指挥就近训示,下有众兄弟努力,边疆各族捧场,卑职当全力为朝廷守疆保土。想了想,有这么几点,说出 来供钦差和刘大帅指点:一则像刘帅一样,继续招抚和善待各部族,广布朝廷德柔万方之 恩,宣我皇上‘四方子民皆朕赤子’之意,使其永怀仰慕天恩、诚心归附之心。二则大开 边贸,以山林部族的特产换取中原的粮食、布匹、盐茶,互通有无,互惠互利。在东宁多 年,我摸到一点,无粮不稳,无商不活,商人进来了,街市就活了。三则广施教化,于都 司所在建一所廪学,既使将士子弟粗通文墨,还使各部族首领子弟学习中原文化。此事还 要烦请钦差大人向皇上提起,遣一些文人儒士来。最后就是以都司所率将士为主,与各部族一起为朝廷守卫边疆。鼓动各部多建卫所,多去朝贡,陛见皇上,拉近各部和我大明朝 廷的关系。” “好!好!”亦失哈连声称赞,“辽东有刘帅、火赤,黑龙江有你康旺、王肇舟这样有勇有谋的人在边疆守着,皇上于东北边陲真可以高枕无忧了。打点行装,我们后日就辞别刘帅启程。” “我这儿还想留亦公公多住几日呢。”都说太监难打交道,也不尽然,刘江善意挽留。 “皇命在身,暂不叨扰了,待我宣旨回来,建起奴儿干都司后再住也不迟!” “那样也好。火赤,酒宴备好了吗?”刘江问。 “钦差和大帅可随时入席。”火赤干练地应了一声。 转眼间,火赤来辽东也快十年了,先是在孟善属下,继而在刘江手下,二人都是豁达的人,容易共事。有了好的长官,差事顺心应手,老婆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心中高兴自 不待言。对于早年就降附燕王的蒙将来说,他已心满意足,一辈子做这个指挥使,为皇上守边,也不会有一点怨言。他的忠心和刘江的忠诚碰到一起,就像是溪流汇进了大河,自然变成了汹涌澎湃、不可阻挡的勇进激流了。 “有请亦公公,我们边吃边聊可好?”刘江起身相让。 “客随主便,听从刘帅安排。” “那就请!” 按照朝廷的安排,刘江及辽东都司为亦失哈等人准备的二十五艘大船和一千二百余名官军早已整装待发。第三日上午,在刘江等数百人的欢送下,亦失哈、康旺、王肇舟及奴 儿干卫指挥同知把剌答哈等登上大船,沿松花江北上,进入黑龙江后顺江东下,向着奴儿 干进发。 “几十艘巨船,浩浩荡荡,气势非凡啊!”亦失哈感慨道,“两岸青山密林,大江帆樯林立,皇上的胸襟真吾辈不能及也。” 康旺接话道:“我在东宁十几年,就觉得自己的天地很大了,黑龙江里一走,倒有了井底蛙的感觉,白山黑水魅力无穷。所以,太祖和今上两代皇帝都在着力经营东北边陲。 洪武初年设辽东都指挥使司,下辖二十五卫和两州,从永乐元年开始,皇上实施了更积极的招抚策略,远人莫不真心归附,辽东又新增了百十个卫所,人心向附,边陲之状盛况空前啊!” 第44章 亦失哈宣谕奴儿干 白老人献计会通河(2) 两岸的白桦林壮美,昂扬;滔滔的江水亢奋,激涌,此情此景此境催人奋进,深合了亦失哈、康旺要成就一番大事的心胸。下面要做的,就该像这大江一样,波澜壮阔,而他 们,不是坐在岸边欣赏江水的波涛汹涌,是在江中戏水,像今天的行驶一样,是地地道道的弄潮儿。 “李白说,‘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第一句贴切,第二句于我们就不甚贴切了。”亦失哈不知什么时候学了几句唐诗,在一群武人面前卖弄着,倒显得他很有 学问,“千帆竞发,旌旗猎猎,多么威武的气势!应该叫‘旗帆招展日边走’。我们一行, 不仅是船和人,是大明的国力,是皇上的威德,得到千里万里外的土人拥戴,也不是一件易事啊!”尽管他改的诗句连首打油诗都不如,但武人们不懂诗,心思只在他的话语上。 康旺目视茫茫水面,江的开阔,水的激流,让他思绪奔涌。从一个卫指挥到统辖一方的实际都指挥使,这一步的跨越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不相信是他那堆送给方宾的特产起了作用,那本值不了几个钱。思来想去,还是皇上身边的能臣干臣多,荐贤举能,把他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推到了奴儿干都司的大任上,或许还能在青史上留下一笔,真真是耀祖光宗的大事了,他没有一点理由不做好这份差事。 “我听说,”康旺展望着未来的情景,“郑公公下西洋,随来的番国贡使数都数不清; 公公您到黑龙江,都司一旦建起,奴儿干、苦夷一带不知皇朝的土人一旦知道了,也会追着赶着到南京朝拜皇上呢!” “我只是宣旨,哪里比得上郑和、郑公公的气势,”亦失哈羡慕道,“两万多官军,五六十艘大船,绵延十几里,顶风斗浪,漂洋过海,土人哪见过这阵势?远远见了,不目为神奇、望风膜拜才怪呢!” “松花江、黑龙江一带经营好了,土人们团结一心,拱卫大明,其功绩应该不亚于郑公公的西洋之行。” 康旺为亦失哈、也为自己的将来打气。 “那就看你这个新帅如何作为了。”亦失哈点点头,瞄着康旺,充满信心。把剌答哈站在一旁一句听不懂,干着急,王肇舟偶尔给他译几句,高兴得他手舞足蹈。 把剌答哈的信使早已把消息传回,奴儿干的江边岸上,早聚集起一、两千身着盛装的女真人,鼓角震天,板铃山响,伴着歌舞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把剌答哈陪着亦失哈走下 大船,康旺、王肇舟跟在后面,欢迎的人群让到两旁,形成了一条专供朝廷官员、卫士们行走的通道,欢呼声、喊叫声、鼓笛声惊天撼地,亦失哈一路拱手抱拳,答谢着家乡父老的盛情。 在众人的簇拥下,亦失哈一行来到江岸旁一座巨大的石崖上,居高临下,是一处宣旨的好地方。几个人一合计,官军三尺一人,顺着山岩警戒,不是担心别的,是怕土人一激 动,冲撞了天使。把剌答哈挥着手让众人安静下来。亦失哈拉着长腔大声道:“宣读皇上圣旨——”,康旺、王肇舟、把剌答哈率先跪下,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学着他们的样子跪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奴儿干地处冲要,上可控扼黑龙江,下可钳制黑龙江口及海外苦 夷,经奴儿干卫指挥把剌答哈等所请,今在此建奴儿干都司,着康旺任都指挥同知,王肇 舟任千户,抚绥土人,设场互市,卫我疆土…… 亦失哈又用女真语说了一遍。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康旺带头谢恩,“万岁、万万岁”呼声由近而远,连女真土人也跟着学起来。 宣诏毕,鼓声再次响起,伴着鼓声和悠扬的笛声,新一轮欢歌劲舞又一次春潮般涌动起来,欢庆这千载难逢的盛事。把剌答哈知道亦失哈、王肇舟都是女真人,知道康旺已在 边陲十几年,便拉着几人和大家一起跳起来。鼓乐更响,欢声雷动,奴儿干成了一片欢乐 的海洋,远山近树间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亦失哈、康旺随众人舞了一阵,慢慢走出人群,来到石崖的最高处。听着脚下黑龙江水的阵阵涛声,极目远山、近水、密林,遥望仙境般的远方,康旺感慨道:“我在东宁, 已觉东宁山水最美,到了奴儿干,才知何处是人间仙境。不走了,我要请求皇上,准我在这儿戍守一辈子,亦公公也要帮忙啊!” “这个,自然。”亦失哈也为康旺的真诚所打动,动情道,“康同知的方略在下已经详熟,我先代家乡父老谢过了。”说罢就要弯腰,被康旺一把搀住,“公公不回家看看吗?” “我已无家可回了。”亦失哈有些伤感,“这些年,部族里来南京朝贡、晋见皇上的不少,我也托他们打听了,都没有消息。永乐二年,把剌答哈到时,我又说了一次,叫他 打听得详细些。才知道,我出来以后,蒙元征兵,父亲死在了战场上,母亲和弟弟颠沛流 离,都死在了战乱中。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欣逢大明盛世,才有了这边陲之地的安宁, 你看他们跳得多起劲、多狂放、多美啊!” 几个人看去,千余土人的欢歌劲舞,已把这久寂的山林唤醒了,像一个美人,睡有睡的美,一旦醒来,顾盼间亭亭玉立,红润娇艳。 亦失哈眼含泪水,意味深长,无限怅惘。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继续道,“康帅大概未知这‘奴儿干’的意思吧,在我们土语里是‘美丽如画’之意,意即这里山川秀美、风景如画啊!这么美的地方,这么一群人,长期茹毛饮血,岂不就成了蛮荒之地了?皇上着你 来了,还带着一千多兵士,耳濡目染,风俗、教化一定会大有改观的。” “谢公公指点,在下一定尽力。我粗算了一下,我都司下属的人数虽远不如辽东,但 这地界又要比辽东所辖大多了。黑龙江北岸的亦儿古里、双城、亦麻河及海外苦夷的囊哈 儿等卫,卫与卫之间哪个没有个成百上千里?何况,都司建起后,还会新建不少卫所,这几十个、将来乃至上百个卫所我在任上至少要走上一、二遍,知晓土人经历,拉近官民距离。奴儿干地处黑龙江的入海之处,虽说不上是个中心位置,但确是要冲,我思虑着用几年工夫把这儿建成各部族交易聚集的一个中心。” 康旺粗通文墨,来之前,早已把奴儿干都司的事宜了解的非常清楚,有了初步打算。 “你的都司准备安在什么位置?”亦失哈问。 “东 - 征 - 元 - 帅 - 府 - 最 - 好。”不知什么时候,把剌答哈和王肇舟也走出了劲舞的人群,一起站在二人的不远处,他用土语询问着王肇舟,问明了所指,便操着刚刚学来的一句话抢着回答。那高大魁梧、大咧咧的样子和半生不熟的汉语实在是招人喜爱。 “康同知以为如何?” “愿听公公高见。” 亦失哈看着远方,江水如潮,群山如画,捕鱼、狩猎的生活虽是苦些,却也自由自在,但眼前男人、女人捉襟见肘的鱼皮衣裙又有些尴尬,比起中原的服饰来真不知差了多少; 烧烤猎物、水煮白鱼也算是美味,但比起中原的饭食又不知差了多少;这就难怪各部族首 领到了中原就不想回来了。 “元初在奴儿干设东征招讨司,后又改设元帅府,对本地部族进行招抚,不愿臣服的就予以讨伐,下面就是它元帅府的旧址。”他用手一指前方,影影绰绰有几间破旧的房子。 “部族人住惯了自己的帐房、木屋,不愿住那些笨拙的泥石房子,所以,元亡的几十年来风风雨雨,那房子也就荒废颓败了。我以为,既是官衙,整修比新建到底要简单,再看它那气势,主体并无大碍,只是风雨剥蚀,墙皮脱落、门窗断朽了,稍事修葺必会焕然一新的。” “既是官衙所在,就有它所在的道理,就依公公之言,在这儿建都司。”康旺的回答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很令亦失哈满意。 亦失哈接着说:“朝廷的宝钞到这儿暂时还行不通,故临来时,皇上嘱我带了一万两银子,都交给你作开办费,边修衙边办事,万事开头难,打好了基础,以后的事就好办了。” “皇上日理万机,还想的如此周到,也要谢谢公公的大力襄助啊!”康旺眼睛潮润, 从心里感激皇上和亦失哈,只有尽快让都司运转起来,边疆安堵,才是路子。 “奴儿干都司辖域辽阔,只有密切了和辽东都司的关联,才能拱卫边陲,大兴教化。 一者元代驿路虽在,几十年不修,风雨所侵,怕也是路不成路了。故我想在其基础上,修整并新增一些驿路和驿站,直达辽东,既方便粮饷、公文、贡品的运送和传递,也便于官军的往来。二者北地苦寒,我是铁了心要守在这里,王肇舟是当地人也没甚,可将士家眷都在辽东,未必尽愿长期于此,所以一定要按皇上旨意,保证他们两年一轮换,请公公将 此二事呈奏皇上。三者当地人食鱼肉、兽肉,穿鱼皮、兽皮,衣着简陋,连女人们敞胸露 怀也毫无羞耻感,大致是习惯了。我们既来了,总要有所表示……” “这个我已经替你想到了。”亦失哈接过话茬,“因为数百官军要随我回去,他们随身多余的衣物除留一两件换洗外,其余的、包括我自己的物品都留下来,送给他们。” “知我者,公公也!”康旺高兴得直想跳起来。是啊!有了那几百件衣物,再从留下 的弟兄们中找一些,在场的土人每人一件该够了,虽值不了几个钱,但对土人来讲已是很 大的殊荣,从他们跳舞、欢迎的眼神中就足以读出他们对中原服饰的艳羡和期盼,尤其是 女人。反过来说,有了土人的支持,以后开衙建府的事就好办多了。 第44章 亦失哈宣谕奴儿干 白老人献计会通河(3) 两、三天的光景里,各种各样的衣物小山一样堆进了奴儿干卫的公务大帐里。把剌答哈高兴得合不拢嘴,学着汉人的样子一个劲道谢、作揖。亦失哈等几人走了进来,抬来了几个箱子,把剌答哈忙上前迎接。亦失哈开着玩笑:“除了钦差大印、品官的服饰,能留的都给你留下,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到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皇上、忘了朝廷!”王肇舟 忙翻译给他。 把剌答哈腾地跪下,咕哝了一阵,亦失哈虽是听的懂,王肇舟还是译给了康旺。大致意思是皇恩浩荡,百无一报,愿将一片丹心化作清风,永随皇上。亦失哈伸伸手,王肇舟忙上前将他扶起。亦失哈接着说:“我们土人虽不知什么忠孝仁义,但最懂知恩图报、善待来人了。如果有谁迷失在雪域密林中,饥肠辘辘、百无一应时,一座密封的小木屋也许会突然出现,里面便有小半袋食粮,那便是曾路过这里的人为后人备下的。” “土人性情狂暴,但心地善良,”他的眼前忽然闪现了灵谷寺佛祖释迦摩尼的坐像, 那是一方普度众生的大善之所,若是人人心中有佛,会是一个这样的境况吗?一个新的想法瞬间生成,“若是皈依了佛教,那打打杀杀的野性也会去了不少,部族间和睦相处,皇上岂不是更可以安枕了?康同知也会少了许多事。所以我想在奴儿干建一座佛家的寺院, 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很突然的话题,大家一时寂寞无声,想不好该怎样回答,本来很融洽的场面便有些尴 尬。好一会儿,康旺说:“公公此乃大善之举,是天大的好事,不过,要建寺庙就要兴工程,那工程可比都司衙门的修缮要大多了,我们手头……” “哈、哈、哈,”亦失哈大笑起来,“我就知康帅已在打自己的小算盘了,这个不用你操心,我身上还带了五百多两散碎银子,也给你留下,先支起摊子,回京之后我再在女真族的官员中募集一些;禀明皇上,若能从户部支取些,也就够了,此等善事相信皇上会 同意的。我虑着,既在边疆建寺,就要有个身居庙堂的忧虑,所以,这寺名我都想好了, 就叫它永宁寺,寓意边陲永久安宁,皇上能不高兴吗?”一席话,说得大家又兴奋起来。 康旺原只是个边境的卫官,初听被拔擢到奴儿干任职,心下虽是欢喜,但一提到由皇 上身边的宦官宣旨,心中就拧了个疙瘩,认识几个字,早听说过历代宦官为害朝政之事, 对宦官、包括郑和都没有一点好印象。然而,从辽阳接触亦失哈到今天修衙建府、赠送衣物、筹建永宁寺,哪一件,亦失哈都想在了他的前面,哪一件都是实实在在地为他这个新上任的长官在铺路。由此,他对宦官、对亦失哈、乃至对郑和的看法一下子全都改变了。 皇上英明,他所拔擢的官员大都也是敢于和善于任事的。他又联想到了自己,辽东守边近 二十年,若无贤人相荐,今日又怎能在边疆大展宏图?惟有把这边陲治理得安安静静,让 朝廷放一百个心,才不会愧对皇上、愧对举荐者!像饮了一杯温热的醇酒,热乎乎从喉管 滑向胃里,热力四散,周身温暖,进而,浑身的热血在那一瞬沸腾,发出一路的欢歌。 “永宁寺,永宁寺,再贴切不过!”康旺情不自禁,“祈我边陲永宁,愿我边陲永宁, 保我边陲永宁,就按钦差大人所言,和都司衙门一起,近日就开工修缮和建设,待公公明年或后年再来的时候,完整的都司衙门和庄严的永宁寺就是给公公、给朝廷的一个献礼。”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聚集了很多人,一阵欢快的鼓笛之声淹没了他们的谈话,把剌答哈只能断断续续听一些翻译过来的话,也大致明白了什么意思,早等得不耐烦,待康旺言毕,便把几人推到帐外,推进了狂欢的人群中。 原来,是人们看到了大明使臣和都司官员的善举,又自发地聚集起来,感谢皇上的恩德,庆贺这亘古未有的大喜事。 自汶上县衙往东北方向走上十几里就是彩山。马随人愿,小半个时辰,宋礼、史诚祖就到了。冬麦已一尺多高,千里原野绿油油一片,煞是好看。由官道下到田间小路,打听 了两个人,问到白英及所在,真是无人不晓,所以,他们很顺利地就到了白英的房前。 院落不大,半人多高齐整的树枝把五间泥墙草顶的房子围在当中,柴门敞开着,屋里不时传出轻轻的说话声。史诚祖打发一个差役前去通禀,屋里很快走出一位六十岁左右的 老者,见了宋礼等人纳头便拜道:“草民白英不知列位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宋某是来求贤的,安敢受此大礼?”宋礼紧走几步将白英扶起。白英起来将客人让进屋里,分宾主落座。女眷们已避到旁屋,白英的儿子白河为来宾 和父亲奉上茶盏,就到外面招待差役们。 “朝廷正在疏浚会通河和黄河,想必你也听说了,”寒暄之后,史诚祖开门见山,“宋 大人来山东数月,餐风宿露,筚路蓝缕,走遍了济宁、临清间的山山水水,既看地势,又 访求贤人,为会通河修浚找寻出路,解决冬春之际运河水源不足问题。堽城坝虽已着人修 缮,也只是权宜之计,总想着能有个好法子一蹴而就,使朝廷不再为本段河道乏水犯难。 这不,听说你于此很有造诣,就备了礼物登门。” 说罢,吆喝了一声,礼物便抬进不大的屋里,堆了满满一屋子。白英站起来,又一揖到地,哽咽道:“草民何德何能,蒙大人如此厚爱?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大人三春之晖。” 史诚祖也站起来,老熟人一样拽拽白英的衣袖:“越发客套了,连宋大人的正事是不是都要客套进去?快坐下,有什么建树敬请陈述,会通、黄河加堽城坝,几十万民丁在工 地,宋大人心里像着了火,可没心思跟你扯闲。” 宋礼向史诚祖摆了摆手,示意他安静下来,便把目光望定白英。好一会儿,白英才淡淡说道:“草民祖籍山西,来山东不过几十年,哪有什么建树?只是自幼对山川地理有所钟爱,一些心得罢了,恐怕与大人的治河方略相去甚远,白某本人无足轻重,耽误了朝廷大计怕是吃罪不起啊!” 宋礼点头表示理解。一个乡里的“老人”,调解些邻里纠纷,是个半民半官的角色, 于官不入流,于民又略高一点,平日里打交道的只是些平头百姓,突然有个朝廷二品大员要寻什么治河大计,有些顾虑在所难免,就鼓励道:“我宋某来山东几个月,访问过几十人,大家各陈己见,畅所欲言,于治河有益者,我则汲取,无关紧要者,得过且过,治河 成功与否,都是我老宋的主意,与旁人有什么相干?是非曲直,敬请和盘托出,宋某于此 百听不厌。” “宋大人这样真诚,草民还有什么话说?”白英欠欠身,略显浑浊的双眼一瞬就明亮碧澈了,瘦削的、微微发红的脸颊衬得鼻梁更加突兀,山羊胡抖了抖,一股从未有过的暖 流和力量涌遍全身。十几年了,空有一腔报国之心,看着本该顺畅的会通河因淤塞而芳草 萋萋心里就痛,今天,朝廷二品大员登门造访,征询治河方略,古来没有。他要把十几年 想说无处说、想干无法干的大事一股脑道出来。 元末战乱,山东等地屡遭战火洗劫,人口锐减,赤地千里。洪武初年,太祖迁江南富户于南京,迁山西等省百姓于北平、山东等地,十几岁的白英便跟随父母,来到汶上,在 彩山一住就是几十年。家境虽不富裕,但祖父、父亲粗通文墨,也受了一些熏陶,又先后在洪洞、汶上读了几年县学,于《四书》《五经》了无兴致,反倒对山川地理、历朝历代治水掌故烂熟于心,便断了科举的念头,随父兄一起以务农为生。闲暇之时或读书或在汶 上、泗水、大运河上游历,四十多岁以后,心中便有了一套独特的治水办法,闲聊时也曾 向身边的人说起,传来传去,他的治水名气也就传到了汶上县衙。黄河泛滥,会通被淤, 运河水源不济,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却苦于无缘陈述。 朝廷遣大臣来山东治河,他听说了,但自己一个乡人,和知县都说不上话,何况是朝廷大员?几次跃跃欲试又几次沉下心来。那么多人向宋大人献计,自己也去了,会不会也被人当成是“献媚”?好主意也未必受重视。如果,哪怕是知县大人登门,自己的想法也会一五一十地奉献给朝廷。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孔孟之学学得不好,但这句话 却深深印在记忆中。 意料之外,宋大人今日登门了,冥冥之中的期盼如愿以偿。他心中十二分的感动,却又不敢造次,谨慎惯了,只得一点点试探着前行。朝廷采不采纳先不说,憋了十几年的话终于可以倾诉了。他抬起头,像是冰冷了多少年的河流终于解冻一样,明月松间,水声潺 潺,他口中吐出的仿佛也不是话了,而是淤积了多年的潮水。 “元代新修会通河和通惠河,想解决南粮北运的问题,”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在宁阳建堽城坝,借水汶、泗的做法着实不错,但一个关键的问题没注意或是疏忽了。汶水、 泗水由运河南下济宁以南,而会通必经的南旺因地势较高,冬春严重缺水,所以,大运河并没有真正发挥作用,故元代还是以海运为主。”白英渐渐平静下来。 第44章 亦失哈宣谕奴儿干 白老人献计会通河(4) “十几年来,我在汶、泗两水、堽城坝和会通河上不知走了多少遭,才看出些端倪,南旺是会通河上的水脊,水脊处有水了,才能正常行船。而堽城坝虽截汶水,却于水脊无补,只有想办法把水直接引到南旺,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水脊问题,而泗水较远,借不到, 唯一出路还是借助汶水。”说了一大通,像潮水少了、压力小了一般,他的语气平稳到低 弱,宋礼、史诚祖不得不伸着耳朵听。 “汶上地势为东北高、西南低,东平与汶上交界的戴村从地理、地势上讲都是筑坝的最佳点,在此横截汶水,挖一道引水渠直达南旺,全部为运河所用,水脊就不再发愁水源 问题了。”白英顿了顿,见两个人不住点头,心中顿涌了“酒逢知己”的感觉,喝了一大口茶,继续侃侃而谈。 “水既引到南旺,直入运河,只解了夏秋之渴。汶上西南的蜀山下有蜀山湖和马踏湖, 这是上天所赐的天然蓄水池,湖面虽不大,丰水之季就作为贮水专用的水柜,我们将两湖用起来,在蜀山湖西侧的南旺再挖一个南旺湖,夏秋水沛之时将水蓄得足足的,冬春乏水之际再以闸门开启,南旺水脊处有三个湖的储水,会通河水源何忧之有?” 宋礼耐心听着,一阵阵心潮澎湃。一个常年跋涉在山乡野岭的人,一个常年和目不识丁的农人打交道的人,若不是怀着于国于民的一片丹心,怎么会承载着这般高屋建瓴的见识?怎么会有这般海纳百川的胸怀?他的眼前仿佛已是热火朝天的新工地和通畅的大运 河。转悠了许多日,总觉得山东水源丰沛,却没有太多的办法将丰沛的水源引到运河里。 白英一席话像清风一样,一下子就把他多日来飘在眼前的乌云吹散了。他更加坚定地认为, 自己寻访民间能人的做法是对的,正所谓高手在民间。 他刚要说话,白英却站起来,又说道,“三湖之外不远处,南有马常泊,北面还有安山湖,又是两个天然的大水柜。待堽城坝修缮完工,仍将泗水导入马常泊;而将来的戴村坝下所余汶水全部导入安山湖,各设水闸以时启闭,一南一北辅助南旺等三湖提高冬春时运河水位,如此一来,大运河畅通指日可待。” 白英话音未落,宋礼早已站定,对着白英一揖到地,史诚祖也忙站起行礼,白英赶紧答礼道:“宋大人这是做什么,折杀草民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的敞亮,宋礼诚恳谢道,“宋某数月南来北往的辛劳抵不上今日老先生一个时辰的高论,宋某不才,愿拜先生为师,与我共治会通。完工之后,我将向皇上保举先生到我工部为官,以先生的才学,做个郎中绰绰有余。” “不、不、不,”白英连连拱手,“草民一生不求闻达,躬耕垄亩,采菊东篱,过自在的日子,已十分惬意了。心中之话既已道出,也就了了我一生之愿,也不枉了当年史县尊放赈救我全家,不枉当年见皇上一面。宋大人体谅,草民现已是土埋大半截的人,随大人治河筑坝义不容辞,甘效犬马之劳,至于为官,恕难从命。” “就依先生。”见白英的话里没有半点虚伪,宋礼随口应着,却心有不甘,如此优秀的人才,岂能白白荒废于山野? “草民还有几句话要说,不过不急。” “但说无妨。” “汶、泗二水大旱之年或有断流,将直接影响运河行船。兖州、东平、济宁等州府山中数百山泉自流自存,待主体工程完工后,留下一些人,将山泉水引至汶、泗诸河中,汶、 泗再不会冬春乏水、天旱断流了。” “先生就是我的军师啊!”宋礼更加激动,来山东后从未舒展的双眉终于放开了,轻 松地扬了扬手,“连以后的事都替我考虑了,朝廷要是早些年知先生大名,这大运河怕早 已是白帆片片、渔舟唱晚了。宋某现在就想请先生走,不过,这太不庄重,这样,您今天 先在家中打理一下,明日由史知县接到汶上县衙,我老宋亲率众官迎接,执师礼相见。” “宋大人,那就真的折杀草民了,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就这样定了,宋某告辞。” 金纯的治黄方略经宋礼上报皇上确定后,为赶在夏季洪水来临前解决黄河疏浚的部分主干工程,首先疏挖了从黄河河南段祥符鱼王口至封丘西南中滦二十余里的河段,与北去天津入海的黄河旧道相连,因为工程小,十万民工铺开了,仅用了一个多月的工夫,到五月初便已告竣。另一路自封丘向东经曹州、下鱼台,仍走塌场口会汶水入淮的黄河新河道, 虽也以改造旧河道为主,却是个二百余里的大工程,十万民工铺上去,不大显出来。 鱼王口至中滦的工程完工后,又有十万民工杀过来,才显见了工程进度。老天有眼, 到六月初,还没有霹雳闪电、阴雨绵绵。会通河清淤工程告竣,宋礼留下十万人开始倒汶, 二十万民工则西上参与浚黄工程。四十万人虽已是每天七、八个时辰的劳作,由于工程量太大,赶上雨季已不可避免了。 看着密密麻麻劳作在工地上的民工大军,金纯既欣慰又在感慨:宋礼在工程上真是一把好手,不到半年的光景,做了多少工程!可对下属、尤其对百姓实在是太苛刻了。那面不断传来消息,民丁们每天起五更、睡半夜,披星戴月,手脚打泡的,肩膀磨烂的,染上疾病的,但只要能走路就要被赶到工地上,许多人累得不成,晚上回到窝棚,来不及用膳,往地上一坐就睡着了。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又一阵酸楚,远看着蚂蚁般大小忙碌的人们,他的口中不止一遍地念叨着好百姓、好百姓啊! 到了他的浚黄工地上,他无论如何要在工时、一日三餐和医药上尽己所能安排得好一些。一旁的蔺芳也呆呆的,黑瘦的脸上充满倦意。当年宋礼在南方诸省采木,他在江西吉 安任职,已知这宋大人脾气急,侍郎师逵更胜一筹,以致百姓忍无可忍,终于酿成了李法 良之乱。但足以说明官逼民反的道理。今天依然如猪狗般的驱使,保不准河工未完,就有 人聚众闹事。乱子一出,前功尽弃啊! 山东的工程主体已由会通转到汶上,大批民工西来浚黄,在办好皇差的前提下,尽力给百姓以体恤,他和金纯的想法是一致的。“蔺主事,”金纯看着疲惫的蔺芳,“水则载 舟,水则覆舟。完不成河工,朝廷不饶;但百姓造了反,皇上同样会治罪。所以,我在想, 河要修,百姓也要周济。早晨让他们晚起一刻;正午用膳延长半个时辰,小憩一会儿;晚上早收一刻,总起来每天比过去多歇息一个时辰,这和宋大人的意思也不拧。在工程进度 的奖励上我们做不得主,但在膳食和医药上我们可以尽一些力,午膳要有荤腥,病了就由随队医师及时诊治,严重的就在工棚里歇息。百姓切实感受到了朝廷的关怀,手底下多用 三分力,工程进度有快无慢。” “我也是这个想法,”蔺芳点点头。毕竟,是宋礼荐他由办事员而任一方事务,内心存着一份感激。虽不赞成宋礼对待民丁的态度,但和风细雨的婉言宋礼不听,他又不便和 宋礼硬顶,其实他知道,硬顶也没用。他说,“手、脚、肩磨烂的民工不在少数,天气已热,不及时敷治,雨水一浇,感染、化脓就更不好治了。我这就交代下去,一则严禁督浚 小吏打骂民丁,二则改善膳食,三则伤病必须及时就医,有不遵者将严加惩处。” “就是这个说法。”金纯应道。 天边滚过了阵阵雷声,铅灰色的浓云渐渐压向了地平线,蔺芳正指挥着民工在河道的转弯处也就是洪水最易冲决的地段按他的“蔺式固堤法”加固大堤。他抬眼看了看天空, 大声道:“乡亲们,再加把劲,洪水到来之前一定要完工。夏季到了,大雨之后就是大水, 上游的洪水一下来,半拉子的活就白干了,几十天的辛劳就随河水东去了!” “大人放心吧,就是洪水来了,我们也要把活抢完!”民工李四九响亮地回答着,并 和另一个民工一起把一块巨石推进巨木编成的围栏中,吆喝着,“三决,石头能不能待住, 就是你的事了。” “好吧!” 那个名叫三决的大个子民工在手上唾了口唾液,刚要挥锤,蔺芳从他手中拿过来,在另一个半尺多粗的木桩上又使劲砸了几下。 “大人,已经下去了四、五尺深,应该差不多了。” “嗯,我这一叫劲,又往下走了走,你再来几下,砸不动了才算结实。” “是了!”大个子应着,有节奏地舞起了大锤。 “哪个县的,叫什么三决?” 大块头挥着大锤,很轻松的样子,他的膀大腰圆足以装下两个蔺芳,这年头,这种身板的人还真不多,尤其他的名字,蔺芳也感到好奇。 “俺就是这曹县的,叫曹三决,这些年的黄河决口,俺可是吃了不少苦头,抢着把夏粮收了,赶上决口,连房带地一起卷了去,朝廷虽放赈,也不济大事,不投亲靠友就得到 外乡躲上一阵,水退了再回来。俺出生那年,赶上黄河三处决口,全家东走西走的,爹娘 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蔺大人,我看今年的修法和往年大不相同,麻烦多了,河湾处巨石、 巨木也用多了,百姓受累不说,朝廷也真下了本钱,黄河就不会决口了?” 天空已细细密密洒下了雾一般的雨点,加上汗水,每个人的衣衫都湿透了。蔺芳抹了 一把脸道:“我们再修完这条河,黄河从开封以下就有了二条排水河,上游如没有特别大 的暴雨,即使是旧堤也无大碍。我们这个修法就是保它大水时也不至于垮堤,河水易冲决 的弯处,峰头直打在巨石上,所有巨石都压缝衔接,再加上巨木固定,就有了千钧之力, 河修完了,你就回家好好种上几茬庄稼吧。” “那就多谢大人了!”大锤随着话音溅着雨水又狠劲地砸在木桩上。打好了桩,过来几个木匠,麻利地在木桩上锯出了一个凹槽,又用一根大木把两个带有凹槽的木桩连了起 来,接着又有巨石被放进木栏中。至此,新河虽未竣工,但二百余里、几十处河湾堤坝加 固工程却已告竣。 蔺芳招呼着大家到工棚避雨,他打着一把油布伞沿大堤走了一遭,叫停了一些仍在泥水里劳作的工地。自封丘金龙口东出曹州的工程尚未开始,从曹州抵鱼台塌场口与汶水相 会的工程才做了一多半,洪水若不下来,再有个把月也就差不多了。他心里着急,脚下一滑,险些从一丈多高的大堤上滚下去,跟从他的仆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的左臂。蔺 芳站起来,点点头表示感谢,又向前走去。 横截汶水的戴村坝选在了堽城坝下游约四、五十里,两山之间的一段河谷中,筑坝约五里,将汶水由南旺引水渠导入运河中。整体设计是,坝体呈东北西南走向,略有弧度, 大致分为南段、中段、北段三部分。以慢爬坡、慢下坡的鱼脊走势形成的高度不一、连在一起的土坝,远看上去,像一条巨龙慢慢潜入水中。随着夏秋冬春汶水水位的升降,三段先后漫水或停止漫水,以调节入运的水量。水小则全部入运,特大洪水到来时,整坝则漫 水泄洪,多么聪明的奇思妙想,暗合了李冰治水都江堰的分流要领。 戴村坝工程因进入雨季而暂时搁置,宋礼把人力投入到了长达九十里的南旺引水渠的工程中。两个多月后,也就是到了八月底,引水渠竣工。在与会通河的交汇处,根据白英的提议,在河底修建了如同鱼脊一样的石拨,用以控制引水渠南北流向的水势,七分北去, 三分南来,也就是后人总结的“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并按“蔺式固堤法”在汶水 入运的对面修建了长约百余丈的石护堤。天道酬勤,这一年,雨水平常,黄河水没有暴涨, 汶水、泗水也没有疯狂的水势,到了年底,金纯、蔺芳顺顺利利完成了三路浚黄工程,宋 礼、白英年末继续的戴村坝工程也已接近尾声。 宋礼和白英年龄相近,只是白英几十年勤劳农事,风吹日晒,须发花白,更显苍老, 像六十多岁的人。今天,两人一样的布衣,劳作在繁忙的工地上,远处看去,分不清哪个是尚书,哪个是农人。运土的,撒土的,砸夯的,整个工地就像一只旋转的大陀螺,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宋礼、白英和民丁一起把民工挑来的按一定比例掺了石灰的黄土撒平, 身后,四个抬了重夯的汉子喊着悠扬的号子一步步、一层层把浮土夯实,场面生动而感人。 宋礼大概是弯腰的工夫太久了,有些劳乏,直了直腰,看着眼前的白英发呆,想起初见白英的话题,心有不甘,朝廷若是得了这么个善于思虑水务的良才,天下河湖工程还不是随有随治? “大人在看什么?”白英从余光中发现了宋礼的盯视,一撅山羊胡,停住手,奇怪地问。 “你是我大明治运第一大功臣,若无先生指引,运河水源问题不知要困惑朝廷、困惑我宋某多少时日!若算起细账,用先生之策,节约个百万乃至千万锭宝钞当不在话下。大坝就要完工,浚黄治运的总体工程算告一段落,但我在工部,太了解天下山川水利形势了, 朝廷不知还要有多少河道要修、要浚,以先生之才埋没于荒野山丘实是我大明的损失,宋某于心何忍?余还是要奏明皇上……” “宋大人过奖了,过奖了!”没等宋礼说完,白英就接过了话茬,“白英不过一介草 民,蒙大人不弃,了我一生之盼,此愿足矣!大人细想,白英只是对汶上山川地势烂熟于 心,出了汶上便一无所知,目不识丁一般,他日岂不成了大人的累赘?”说来说去,白英 不肯出山就仕。 “我不能绑了先生到朝廷任职啊!”宋礼无可奈何,“既然如此,就依先生,不过, 戴村大坝完工,先生还要随我到南旺、蜀山、安山湖和马常泊走上一遭,既是汶上地理最 熟,一定帮我选好置闸位置,以时启闭,保我大明漕运一路畅通。” “我可没有马上就辞别大人的意思,只要不出汶上,不离济宁,或者说不离山东,我会尽我所知,尽我所能,供大人驱使。” 白英故意让气氛轻松起来。 第45章 酒状元敬酒变豪饮 周廉使抓贪反被抓(1) 周新周廉使誉满天下,永乐自然高兴,内外官吏有一半、不,哪怕是三成能像他一样, 国之风纪夫复何忧?提刑按察使,理一省之刑名按劾之事。纠官邪,戢奸暴,平狱讼,雪冤抑,以振扬纲纪,澄清吏治,在地方,按察司行使着和都察院一样的风宪职能。 周新作监察和巡按御史时,是陈瑛的下属,陈瑛虽不喜欢周新,但也不得不装出个欣慰的样子。一则周新名声在外,皇上点头认可;二则他也希望能有几个这样的御史为他壮门面。因为他知道,周新给他都察院带来的只能是荣誉。 周新与新任佥事柴车一行还在去云南任职的路上,永乐就得到消息,说浙江按察使行私纳贿,全省刑名混乱,风纪大坏。于是,他马上命将前任按察使收监,着周新、柴车一并到浙江任职,绳纠错谬,以振纲纪。 进到浙江境内,找个驿站歇了,周新就思虑起下一步的事情来。皇上虽三令五申澄清吏治,但自古以来,哪朝哪代的吏治能清如泉水?大明也是一样,太祖虽绳之重典,连剥皮充草这样的酷刑都用上了,但屡杀屡犯之事又何其多矣!用前赴后继来描述一点也不为 过。比之洪武朝,永乐以来于贪鄙的惩处要宽泛多了,徇私、纳贿、贪污、吃空额、侵吞公田、欺虐百姓的事自然也就多起来。如今,一省的官员不是良莠混杂都怪了,只不过浙江自宋以后为富庶繁华之地,奢靡之风很浓,犯起来比其他省尤甚罢了。 那么,如何去莠留禾,让浙江成为一块清净之地?以他周廉使的声望和按察使正三品的官阶,到任后一一寻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不仅劳作量大,也根本查不过来;且各府州县之莠吏闻风若联手欺瞒,还不好办了,恐怕经年累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杭州、严州、嘉兴、绍兴、金华、台州、温州、宁波……浙江十二府州的影子在心中过了一遍,周新竟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也并非富庶之地俱是贪官!原钱塘 知县黄信中,开化知县夏升,青田知县谢子襄因绩课最优和自己同时升职,黄信中任了繁华的杭州知府,夏升挂衢州知府,谢子襄挂处州知府,夏、谢二人虽仍在原县任职,都是有名的循吏,百姓爱戴。三人同出浙江,也说明浙江并非一潭浑水,原按察使仅是个案罢 了。还有,夏原吉荐的那个锦囊诸生叶宗行到浙江省会钱塘任知县,更无可挑剔,说明皇上于浙地官员的任命还是很有深意的。 有一件事就很能说明问题。 杭州和苏州、松江一样,自洪武以来徭役就重,有钱人家往往买通官吏把徭役转嫁给穷苦之人。原钱塘知县黄信中在任时,扭转不少。叶宗行到任后,任了杭州知府的黄信中 鼎力支持,府、县合力继续解决这个病民的大问题。叶宗行的办法更绝,他让百姓以抽签 的方式分定甲乙后书录于册,今年是甲户徭役,明年是乙户,还命县吏随时抽查,谁也逃 不了,大户无奈,小民大悦。且叶宗行自身清廉,饮食简单,又连破了几桩有影响的命案, 百姓们爱之如家人,敬之如神明,豪强缙绅也不得不服他的持重、清介和为人,当地流传 着“钱塘一叶清”的民谣。 如果非要按比例分的话,周新把浙江全省的官员过滤了一遍,就是不乐观的估计,有三成多的清廉者应该不在话下;与此对应的,也应该有三成的贪腐者;剩下的三成多说不上好,但也未必就有多坏。他点了点头,这种三分法大致能吻合浙江官员的实际。而他的职责就是理清刑名,惩治贪腐;彰表以叶宗行为代表的廉吏,劲吹廉勤之风,促使徘徊在两者间的三成多官员向好的方面转化;三、五年内,在江南树起一个廉勤的模范省来。 那么,眼下该从哪里下手呢,于是,浙江七十多个县又在周新心中捋了一遍,忽地记起了,兵部尚书金忠曾偶尔谈起他的家乡宁波府下鄞县知县杨戬中,常有鱼肉乡里之事。 那就取道东下,先到宁波,会会这位杨知县后再回杭州上任不迟。和柴车议了,早早安歇, 次日则快马扬鞭,直奔鄞县。 “打出去!”鄞县县衙传来杨戬中声嘶力竭的吼声,“奸猾刁民竟敢诬告富绅欺霸你田产,你那几分陋地也值一欺吗?”随之,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被从大堂上乱棍打出。杨戬中看看日头,肥胖的身子挪了挪,刚要退堂,差役又报:“县尊大人,门外有一个郎中模样的黑脸汉子,风风火火,说有急事要诉。” “本县累了,叫他明日再来。” “小的说,大人已审了半日的案子,着实累了,他不听,说不受理就击鼓,喊得半个县都知道。” “又是一个奸猾刁民,不给他松泛松泛骨头,他就不知这是鄞县大堂。带进来!” 工夫不大,一个敦敦实实的汉子被带进来。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个头,两眉斜起,面似锅灰,黝黑中透着一股寒气。杨戬中多年的知县,阅人无数,似眼前这人的 模样却是少见,心下不知怎么,隐隐地有了些怯意。但他威风惯了,鄞县的一亩三分地, 天王老子也得先低头。打定了主意,便端起架子,拉了长腔问:“堂下所跪何人,为甚搅扰本县大堂,要以身试法不成?” “草民周五确有一桩人命关天的案子报与大老爷。” “讲。” “小人行医至灌顶山时,见一大户人家将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拖出来扔到村外时已奄奄一息。小人尾随,而后略施医技将其救醒才知道,原是个卖柴的。大户乃当地恶棍,欺男 霸女,作恶多端,不知已有多少人死于非命,恳请大老爷速速拿了恶人,救治卖柴的。” “嘿、嘿!”杨戬中冷笑,“我看你小子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此类事情本县见得多 了,保不准那卖柴的柴次价高耍无赖,一担偏作两担卖,遭了打也是自作自受,不罚他就不错了,本县自有分寸,你可以走了。”说罢起身要回后堂。 “大老爷,恶人该惩,穷人该救啊!”黑脸汉子苦苦哀求。 “再啰嗦,水火棍伺候。”杨戬中已不耐烦,面露凶相,看样子已给了郎中很大的面子。 “大人见死不救,算什么父母官,若不惩治恶人,就是打死也不走了。” “打、打,给我往死里打。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棒子硬。”杨戬中恼羞成怒。在鄞十几年,他辛劳过,廉勤奉献过,虽没有山东史诚祖、贝秉彝那样叫好的业绩,但比起某 些胡来之后还能升迁的人强多了,年逾五旬了,就老死在这风狂海浸的海边不成?因而, 他的多年来的不能升迁的心火都积攒在了平日的公务上,胡审乱审,或许是想让朝廷早一 天能注意到他。 几个差役上来将黑脸汉子按倒在地。瘦脸的县丞赶忙附在杨戬中耳边悄悄道:“大人, 我观此人来的蹊跷,为路人之事竟不惜身家性命,天下哪有此等痴人?外间风闻周廉使已至,若是他在试探,在鄞县被打,我等岂不是闯下大祸?还是暂时收监,听听风声再说。” 一旁的县主簿也点头表示赞同。 杨戬中转了转眼珠,又看了黑脸汉子一眼,四目相视,闪电一般,心下又升腾了更多的不自在,若真是黑脸周新,自己还真惹不起。心虽发疯,也不能鸡蛋碰石头:“暂将此人收入大牢,若有半句假话,定是不饶。” “父皇巡幸和北征的一年多,儿臣为病痛所困,夜不能寐,备受煎熬,然身在京师, 心在北京和塞外,多愿像当年在白沟河一样随父皇横刀立马、摧锋陷阵啊!可儿臣身体不行了,人瘦了一圈,膳食减了一半,连我的鬼头大刀也快抡不起来了。” 回南京的一年中,永乐一直没和汉王高煦单独说话,因为立储的缘故,父子间的相处就有些尴尬,早不像在战场上那么知心了。外间的风言风语,相互猜忌,又为二人的关系添了一层迷雾。转眼就是新春了,一些话总要说说,今天下了早朝,他特意让黄俨将汉王叫进便殿。 看着高煦仿佛是涂抹过的青灰色的脸,病病恹恹的神态,倒让他心中有些自责了,原来的怀疑打消了一大半,反倒生出许多怜意,话也就柔和了:“起来说话,坐吧。” 高煦又磕了一个头,规规矩矩退到一旁,半个屁股搭在椅子上,比一般臣子还要谦逊,低着头,不再言语。五大三粗的汉子,蜷缩的病态,着实让人心疼。 高煦虽一介武夫,受王斌、枚青、朱恒熏陶着,慢慢的,他也就懂了谋略的重要及其深深的意味。一年多来,他驱神弄鬼,把南京闹翻了天。京师五城兵马司无能,应天府无 能,说到底还是监国的太子无能,不留蛛丝马迹,皇上会怀疑到他这个病歪歪的汉王头上? 就是有人告他了,皇帝也不会信。他摸准了,皇上的心思在北京,在南京歇不长,改日皇 帝走了,还得让这京师天翻地覆、神鬼不宁,连个小小的应天府都镇不住,看看那些支撑 太子的奸臣们还有何话可说,皇帝还会信他们什么。想着,头越发低了,就像让病痛折磨 的头随时会从脖颈上坠下来,掉在地上。永乐的心中又翻腾了几下。 第45章 酒状元敬酒变豪饮 周廉使抓贪反被抓(2) “在府中做些什么事,有没有请过盛寅?” “请过了,”高煦微微抬头,声音很低,眉心已拧成了一个疙瘩,像是用尽气力在支撑着头颅,“盛太医的医术非等闲可比,三剂药下去,儿臣的懵懂怪异之状即消了大半, 晚上也能睡个囫囵觉了,还暗自庆幸呢,谁知,停了药又犯了。儿当壮年,总不能天天以 药相伴,不吃了,睡不着时就带上护卫到外面走走。可如今,这街上也不安静,东家抢、 西家盗的,真怕遇上个歹人,身子又不好使,小命就没了,所以,早晚的只在府中走走。” 多么巧妙的回答!身处病中,于南京的混乱忧心忡忡又无可奈何,告了状又不露声色, 早不像当初指责太子时那么直白而不给自己留余地了。 “如你所言,朕北巡的一年多,南京是出了不少事,”永乐虽怜悯汉王,有些细事他还是要问问。 “应天府尹向宝、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徐野驴向朕奏报了,抓了几个毛贼,但死人的案子却一个没破。朕虽对其无能严加痛斥,看样子也不会有大进展。让朕奇怪的是,不是从他们嘴里,而是从旁人那儿隐约听说,乌七八糟的事不知怎么就和汉府扯上干系了?” “一定是……”高煦一急,刚要把矛头直指太子,却突然打住了,“一定是奸人蛊惑, 诬陷儿臣啊!”高煦嘴上这样说着,心里也在打鼓。皇上能把这事说给他,什么意思?是不是已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了?转念一想,应该不是。找的都是京外人,拿钱办事,事毕走 人,谁跟谁都不认识,谁说也都是猜测,不会有切实的把柄吧? 高煦把过程捋了一遍,便有了底气,“想必是有人用了障眼法。这两年,京师都乱成 什么样子,怎么向皇上交代?交代不了了,就要把脏水泼出去。一些丑事,别人不愿说罢 了。” 高煦虽未直指,永乐早听出了他的话中有话。回来一年了,经盛寅调理和王贵妃劝解, 无论是病痛还是权妃之死的哀痛都已好多了,永乐一门心思想处理好家事国政,难得的心绪平和,他做了个手势让黄俨和所有的太监、宫女都退了出去,眉弯拧着,淡淡说道:“没有旁人,我父子二人尽可敞开心扉直言,朕要知个究竟。” “儿臣该说的已说了。”高煦回的很干脆,故意卖关子。 “你知道朕要听什么。” “儿臣心里装的事太多了,倒愿让它烂在肚里。” “为甚?” “就怕外人说我兄弟反目,父皇的脸面不好看啊!” 永乐心下一颤,又看了看儿子,可怜兮兮的,那面容猝不忍睹。永乐既觉他委屈,又觉他确实长大了,越来越温顺,也越来越能扛事了。父子之情,兄弟之谊时时装在心中, 不像刚封汉王那阵子,不管不顾。 “朕说了,今日只我父子二人,不必顾虑。” 高煦偷眼看了永乐一眼,见他真真期待的样子,便努力着使出浑身气力,就像是要洗刷多年的冤屈,泄愤的闸门终于打开了。 “儿臣大门不出,也只是听说,不敢说凿实。”临说,他也给自己拉出一个盾牌,“父皇离京的一年多,他恨不能把身边都换成自己的人,连解缙这样目无君亲、结党营私的囚 犯,他竟关照得十分妥贴,入监如在家中,幸得他畏罪自杀了,要不,还不知会闹出什么 笑话;还就是硬和父皇顶着,父皇说盛寅医技高,给父皇调理,给太子妃调理,给儿臣调理,都很好,可他却总找盛寅的茬儿,给太子妃治病那当口,锦衣卫就在东华门外候着, 出一点纰漏,盛寅就没命了。弄得盛寅时时自危,直想离开太医院;他后宫的不检点父皇 或许有所耳闻,这一年多又罗列了好几个……” “不用说了。”永乐打断了高煦,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知子莫若父,两年多以前还吆三喝六、满嘴跑大船的高煦今日竟信誓旦旦、一本正经又无头无尾说了几件太子的事,永乐心中翻腾着。件件都是阳奉阴违,件件都是胆大包天, 明里装仁装痴,暗里却和自己对着干,朕在位还尚且如此,朕万岁之后还不把朕的坟墓都 掀了?他发了一下狠,若有了真凭实据,没什么留恋的,今日废了他,免得他来日作孽。 这个朱高炽啊!多少年来就是他的心病,这个心病终于到了该治的时候了。 皇后徐仪华年轻时何等美丽、何等曼妙的身材,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肥肥胖胖、蠢猪似的长子来?又是个嫡长子。二子高煦酷类自己,摧锋陷阵无以匹敌,虽然心中的墨水少了些,总比这一堆囊肉看着舒坦,永乐打定了主意。 高煦说出了多少日想说而没有机会说的话,连身上也轻松多了,竟有些忘乎所以,规规矩矩磕了头,却大步流星退了出去,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是个久病的人。望着他的背影, 永乐痴痴地半晌儿没说话。 奉天殿外,文臣以道衍为首,武臣安远侯柳升以下,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 大理寺、内阁、翰林、科道、外省进京陛见的大员、各番国朝见的使臣约莫二百余人等候在奉天殿外的朝房和院中,天不很冷,朝臣们或同乡同谊、或同僚部属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寒暄,叙着旧,抑或说说任职的趣闻,不时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只有一向风趣的杨荣和几个阁员一脸的严肃,显然是心中有事,和这正月朔日的气氛不大相称。 一声绵长、好听而略带沙哑的“皇上驾到!”的声音,立刻使这稍有些混乱的殿院变得鸦雀无声。众人按品秩列队鱼贯而入,乐声大作,皇帝身着朝服缓缓下轿,扶着黄俨的臂膀徐徐升阶,威武庄严。待皇上在御座上坐定,随着赞礼官“一拜——、再拜——、三 拜……”的口令后,“圣躬万福!”的新年祝福响彻奉天殿。 三跪九叩大礼后,群臣分文东武西侍立,太子在金台前第一位,金台东西两侧是内阁官员和锦衣卫。永乐意气风发,神态雍容,扫视了一眼群臣,侃侃而谈:“正月朔日,阳气渐旺,朕应时节,受百官朝贺。仪礼已毕,今日可以不循常礼,索性放开些。” 百官一片疑惑。庄严肃穆的奉天殿,怎能放开些?不知皇上什么心思,静静等待。寂静中,永乐轻咳一声,继续他的讲话,“又是一度春风劲。朕即位已是第十个年头,一时记不起九年中做了些什么。方才在奉先殿祭祖,望着父皇遗像中慈善的面容,便生出许多感慨。太祖皇帝与先朝众臣出生入死,不避刀光剑影,不避弹雨矢石,历十七载而开创大 明基业,在位三十一年,一振前朝百年之颓风,重开后世万代之盛举。刷新朝政,整饰吏治,宵旰勤政,孜孜求治。 众卿知道,父皇在位时,最恨结党营私、贪污舞弊、骄横跋扈、坏乱国法之人。洪武十三年杀胡惟庸,十五年整治空印案,十八年杀郭桓,二十六年杀蓝玉,贪官污吏却前仆后继,斩杀不绝。宋元亡国,殷鉴不远,思之令人不寒而栗。牵连的数万人不曾结党舞弊吗,还有人替他们叫冤?” 他的声音在广阔深邃的大殿中回响,与从四壁传回的余音混合在一起,透出极威严的气势,响彻在紫禁城上空。众大臣面面相觑,不敢想洪武朝太祖皇帝杀得军中再无刚劲武勇之士,杀得文臣整日里提心吊胆,三缄其口。不知这喜庆之日的“放开些”,皇上为何会说出一大堆杀人的事。 “朕生于战乱之时,年幼时曾在中都凤阳习文演武,遍历民间百姓疾苦。到藩邸的十几年也曾遍访民瘼,问疾问寒。即位以来,不贪钟鼓之乐,不爱锦衣玉食,不避朔漠风寒, 不畏刀枪箭雨,夙夜不倦,朝报夕赈。何者?使寒者得其衣,饥者得其食,鳏寡孤独者得其所养,立志创一代守成之盛世。从南京到北京,又从北京到南京,沿途多少郡县,朕虽知其有所掩饰,但所见所闻,也能知个大概吧?然一些郡县,今日报祥瑞,明天送嘉禾, 要么连篇累牍说万民乐业,路不拾遗,欺朕吗?” 永乐目光炯炯,傲视群臣,说得大家都低了头。 “众所周知,灾异之年最易作乱闹事,可九年来,除了个小小的李发良,河南、山东、山西蝗灾,浙西、江西、湖广水灾,云南、广东风灾加雹灾,灾害不可谓不小,却没有大 乱,为什么?一则朕一再下旨轻徭薄赋,及时派员救灾,赈济百姓。 二则地方官吏有所作为,懂了‘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道理,拿百姓当回事。一些老臣讲过,父皇在位时,常对陛辞的府州县官员说,天下初定,百姓财力不济,像初飞之 鸟,初植之树,不能拔其羽,不得撼其根。这些话在大臣中传诵了几十年。朕知道,一部 分官员这样做了,拔尖者莫过于山东汶上的史诚祖、东阿县的贝秉彝、浙江钱塘的叶宗行, 还有原钱塘知县黄信中,原开化知县夏升,原青田知县谢子襄,等等,他们勤劳王事,心 在社稷,数年之内土田增辟,户口繁滋,百姓安居乐业。朕要升迁他们,百姓都舍不得, 牵衣顿足,诣阙上书。百姓皆朕赤子,庶民之愿朕能拂了吗?当然不能。所以升职之后继续留任,有了他们的治绩,才有了我大明王朝的蒸蒸日上。 世人常赞唐末张全义于黄巢之乱后的治洛之绩,缺牛给牛,缺种送种,劝民互助,又到田间地头,民人家中,嘘寒问暖,奖励耕织。结果呢,远近之民趋之若鹜,兵燹后的洛阳五年之内号为富庶。诸位爱卿,只用了五年哪! 第45章 酒状元敬酒变豪饮 周廉使抓贪反被抓(3) 方才朕所列的几位知县可圈可点,上比古人也毫不逊色。” 褒扬廉勤之吏,话语温婉而感人,大家揪着的心也淡下来。永乐顿了顿,环视群臣,继续他腹稿多年的长篇大论。 “宋礼、周长、金纯不辞辛苦,在山东、河南治运治黄,黄河驯服了,运河通畅了,朕和列位往来北京就会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朝廷缺的就是这样不图虚名、励精图治,能脚踏实地为国家,为百姓做点实事的人。 三则数年来朕蠲免了受灾省和其他省份多少钱粮和逋赋已记不清,百姓负担轻了,侍弄庄稼有劲头了,邦本固则国家宁啊!” 他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容纳了数百人的奉天殿内外鸦雀无声,官员们连个大气都不敢出。永乐轻轻挪了挪身子,沉下脸继续道,“几年来,易州及南方诸省连年丰稔, 该是个好光景啊!可易州张腾于征收之时鞭挞勒索,残害百姓,致上百人啸聚山林,险些 酿成大变,还口口声声说是为朝廷征粮,为朕北巡所用,都这个征法,朕的百姓都扯旗造 反了,朕的天下不用要了,征税又有何用?”他突然间激动起来,声调越来越高,众臣们 见皇上动怒,不知谁带了头,“哗啦”跪倒一大片。 “湖广、云南、四川几省布政使,优哉游哉,占着茅坑不拉屎,也就别占了,革职听用, 着吏部、都察院细细考覆查审,贪赃枉法的,立征下狱。”蹇义、陈瑛忙答应着领旨。 “朕反复说过,或因一时激愤错杀了人,请众臣提醒容当后议,但今日,朕不是一时激愤,是深思熟虑,去北京的路上朕就想好了,众卿也不必复奏,似张腾这等酷吏留之何 用?着刑部不日正法,以儆效尤。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朕的心中、诸位爱卿的心中都没有百姓,朕的天下就没了。故宋太宗之《戒石铭》有必要重复再三:‘尔俸尔禄,民膏民 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当成座右铭写下来,立在案头,抬头即见,时时诵念,于心于身岂无所动乎?” “臣遵旨!”又一片齐而低沉的声音。 “众爱卿请起!”他忽地话锋一转,语气平缓了,话也温和起来。番国使臣们虽不明白他话的意思,但皇上的威严却看得真真的,和大臣们一道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今天是过节的日子,难得大员们这么齐整,说了几句心里话,赐宴!” 说话间,光禄寺、尚膳监指挥着一大群火者蚂蚁搬家般抬来几百桌摆得整整齐齐的食案。大体文东武西,一人一桌。永乐笑容可掬,待大家坐定,举杯道,“今日是新年,过几日就是元宵节,喜上加喜,可以敞开些,一起干了这第一杯,祝我大明国运昌祚!” “祝陛下万寿无疆!”众人从座位上站起,齐声高和。之后,几个爵位高的武将开始轮番把盏。 “朕的‘酒状元’在哪?” “臣曾棨祝吾皇万岁万万岁!”众人循声望去,左侧翰林席接近门口处一个魁梧的长方脸官员应声道。 “到朕近前来,代朕给各位爱卿敬酒,每桌一杯,黄俨……” “奴才在。” “跟随曾棨斟酒,以示朕爱敬大臣之心。” “奴才遵旨。”尾随一个从五品的侍讲倒酒,黄俨心中老大的不愿意,皇上点了又不敢不从,一边答应着,又叫了马云、乔来喜、海寿几个小太监和自己一起跟在曾棨身后。 曾棨逐桌给大臣敬酒,桌桌干杯,满面春风,无限的荣耀。同僚们每每艳羡杨荣回乡 奔丧时皇上派了太监乔来喜一路随行侍候,今天自己不也有太监倒酒吗?而且是皇上跟前的大太监。 曾棨越喝越起劲,每到一桌就是一阵轰动,半个时辰,曾棨敬完了二百多桌酒,脸色微红,带着特有的兴奋和满足到首席向皇上复命,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共事了六、七年, 大多数人也只知道他是永乐二年皇上钦点的状元,供职翰林,写得一手好文章罢了。今日 一见,真当刮目相看,喝酒比喝水还畅快,二百桌下来,足有半坛多了,却没有一点醉意, 连那些敢称好喝的武将柳升、薛禄等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和尚道衍严守清规戒律,身居佛寺,滴酒不沾,食案上是单为他准备的素膳。曾棨敬酒,大家热闹之际,他端起一杯茶要来敬皇上,永乐见了,起身来到他身旁:“少师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朕来敬你一杯。” “不敢当,臣正要敬皇上呢。” 两人碰了一下杯,永乐道:“外间盛传建文流亡云、广,朕也怀疑当年埋葬的尸首不像是男人的,溥洽又拒不承认私放度牒帮他逃走,无风不起浪,空穴岂来风?宫内又偶尔闹鬼,朕虑着建文虽未去海外,是不是真的在偏僻之处云游了。” 道衍眉头紧锁,心中极为矛盾。天命所在,今上即位,南治太湖,北征鞑靼,修《永 乐大典》,通运河之便,文治武功,历历在目,其作为建文绝难与匹敌。但建文无论生死, 其懦弱的性格、已几乎不在的号召力也不至于威胁今上皇权,所以他也不希望将其赶尽杀绝。世人皆知是他道衍怂恿当年的燕王举兵南下,一举夺位,他在家乡的冷遇已足以说明 世间的怜弱之心,可如今,建文的三个弟弟,两个被废为庶人囚在凤阳;一个陪母亲在父亲朱标的灵前奉祀,因宅中突发大火已亡;燕师进南京,建文七岁的长子不知所终,二岁的幼子也被囚在中都。一家人已经如此,佛家慈悲为怀,道衍的心中早生出了无限怜意, 但他却不敢将这种怜意在皇帝面前有丁点表露。 思忖了一下,倒不如借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充分享用皇上对他的信任:“这一来, 建文的生死还真是未知了,难怪皇上要外遣郑和、内遣胡濙了。不过,臣以为,海外有郑和足矣,境内各省也不宜大张旗鼓,密使遣多了也就不密了,真闹个天下汹汹的,倒怕世人笑陛下心虚了。胡濙可信,一路足够,陛下尽管放心。”他瞄了一眼皇上,压低声音, “往坏了想,建文那个性格,举全国之兵,拥天下财富,都败给皇上了,今日若真的流亡在外,能勉强活命就已不错,要募兵抗衡,绝无半点可能。” 永乐点点头。 曾棨转回来时,永乐回到宝座,高兴地问:“二百多杯酒,神态安然,无愧我大明‘酒状元’之名!可还有量?” “敬请皇上下旨!” “好!那就再敬群臣一大碗。”海寿捧着碗,马云斟酒,曾棨也不啰嗦,接碗在手,众目睽睽下:“卑职奉旨敬列位大人了——”扬起头,眼见他咕咚咚饮下,依然是沉稳自 持,众人一片喝彩声。 说实在的,皇上也只听说他能喝,却从未见识他能喝多少,论品级他只能远远在殿门口守着食案,不能有方才的风光,但永乐单单叫了他,以助酒兴。果然身手不凡,这以后, 再有鞑靼、瓦剌及外番能酒的使臣就不愁没人陪了。曾棨的酒量也把在座的外番使臣唬得不行,有几个能喝的,鼓了鼓劲,也未敢和曾棨较量。 待大家静下来,永乐道:“诸位爱卿,马上就是上元节了,依例休假十日,十日后, 六部、都察院堂官早朝后到武英殿便殿议事。柳升、蹇义照应好列位,朕就先退了。” “恭送皇上!”众人一起跪下。目送皇上和太子走出正殿,杨荣、黄淮,尤其是杨士奇、杨溥等几个留侍的东宫辅臣,才松了一大口气。他们已渺渺听说了汉王陛见的事,方才见太子大冷天的悄悄抹汗,心不在焉,也在担心,生怕大庭广众之下皇上说出些于太子 不利的话。烟消云散,黄淮朝大家举举杯,互相点点头,痛痛快快地饮了一大杯。惟有杨荣没有举杯,是祸,躲是躲不过的。 别人被打入大牢哭天抢地、死去活来,黑脸汉子却带着一种看似蔑视的眼神走了进来。 他环视了同牢横七竖八的十几个犯人,找一片空地儿坐下来,待狱卒走后,便把随身的行囊解下,把放在包袱里的吃食每个人都分发了一份,最后,自己也慢慢吃起来。 自被打入牢中,谁见过这样白的馒首?片刻间,馒首早灰飞烟灭了,用狼吞虎咽来描述众狱囚的吃相,一点都不过分。 “在下姓周,是个郎中,”黑脸汉子的慷慨解囊已温暖了众人,一瞬间,大家对他的好感油然而生,“只因管了个闲事就被知县押在牢中,不过,宁波府我有熟人,也就不怕这个杨戬中,明日过堂时再和他分辨,救人怎就成了罪人?” 这么一个黑脸,也不像个粗使的人,因为散了吃食,已赢得好感,如今又因仗义救人被囚,尤其是府里有人的话,马上给这阴暗、潮冷的牢房带来了生气,人们似乎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曙光,原本僵闭、漠视的眼神也因这光亮慢慢转换成温情,也就有了话。 第45章 酒状元敬酒变豪饮 周廉使抓贪反被抓(4) “这位大哥,小弟比你还冤呢。”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拖着被打伤的双腿爬到黑脸汉子跟前,“俺在县衙不远处开了个书信摊,平时替人写个书信,代写个状子。十天前,县上的衙役过来,不由分说就把摊子砸了,还把小弟投进了牢里。听他们私下议论才知道,我写的状子冲撞了知县大老爷。最后,要我金永出一百锭宝钞赎罪。天哪!我每天也就是几十文钱的进项,把房子卖了也凑不上个三、五十锭。赶上过堂,还把小弟的老婆、孩子押来看,我是身心俱碎,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旁边一个瘦小的矮个补充道:“这杨戬中不仅贪财还好色,实是看上金永他老婆了, 狱卒悄悄带过话来,说只要那女人跟了县尊,甚事也没有了。金永不依,三天两头过堂, 越打越重啊!也不知这杂种喝了什么回春汤了,近日到处搜罗美人,已有两家的女子被他收进后堂了。”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看着遍体伤痕的金永,黑脸痛惜道,“我这个郎中,没了行医的药囊也束手无策,只能帮你按按穴位,止止痛。”说着拉过他的手在合谷穴、后溪穴上按揉起来。一边按,一边问瘦小的矮个,“小兄弟,你是怎么进来的?” 黑脸汉子进来的工夫不大,一番话,几件事,似是成了救星一般,连起初斜眼的几个也信服了,悄悄点头。 小个子忙说:“今年慈溪河水上漫,淹了村里的几百亩田地,俺家是最重的,没一点收成,靠举债度日。县衙来逼租,全家要度荒,哪来的粮食缴税?惹恼了知县,命我既要缴粮,还要把迟纳处罚的十锭宝钞送到县衙,实是送给他。哪里交的出呀?俺就成了刁民, 被抓进大牢,啥时钱粮齐了,啥时出去,俺这辈子是出不去了。” “那可不一定,”黑脸人安慰道,“官强民弱,官逼民反,这等丑事若是皇上知道了, 他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头过了,赶紧打住,又和其他人攀谈 起来。一个多时辰下来,十几个犯人说了一圈,进来的原因千奇百怪,总之是一点,没有一个是不被冤枉的,而杨戬中近年来贪财好色、贪赃枉法、虐害百姓的面目已勾勒得十分 清晰。之后大家又说了些家长里短、鄞县山川河湖之利、巡检司之利弊,也就迷迷糊糊睡了。 “本县已查过,你前日所供纯系子虚乌有,一派胡言。哪有什么财主大户,哪有什么奄奄一息之人,你该知道,捉弄本县是何罪过,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从实招来!”两侧衙役墩着水火棍吆喝着,震得整个大堂都颤了。 过去了两日,没见什么动静,杨戬中也就胆大起来,但喊声中还是透着些许心虚和畏 惧,若是往日,不用吼,他早让堂下的人皮开肉绽了,两天的关押只是想听听风声,既然平安无事,就想把这个管闲事的家伙打个半死,扔出去了事。 面对杨戬中的咆哮,黑脸人坦然自若:“几十里外的灌顶山南麓,郁郁葱葱,满山找人不好找,但我已给大人指明了是哪块地方,去没去都让人心生怀疑啊!” “还敢怀疑本县,来呀,大刑伺候。”杨戬中又一次被激怒了,忘记了旁人的劝解, 就要动真格的。 “谁敢!”大堂外忽地有人喊了一声,站出来一位精神抖擞的布衣年轻人,“我乃浙 江提刑按察司佥事柴车,此乃按察使周大人,周廉使在此,谁敢撒野?”说罢请出了皇上的圣旨。 杨戬中等人慌得一骨碌滚下,忙扶起跪着的周新,哆哆嗦嗦为他打开刑具,大堂上跪倒一大片,千错万错悔起来。 周新坐到了大堂的主位上,怒视堂下:“杨戬中,本臬台一路走来,风闻你残剥百姓累累罪状,前日给以机会,人命关天之事,看你能否有一点点恻隐之心。实话讲来,去还是没去?” “请大人恕罪,卑职没有着人去。” “就知你不会关心小民生死,那人早被救下了。前晚,本台微服进到牢中,遍询了同 囚十几个犯人,几乎没一个不被冤枉的。贪财好色是你,贪赃枉法是你,贪鄙渎职是你, 因私废公是你,强抢民女是你,草菅人命是你,一桩桩,一件件,人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杨戬中虽已心虚,但一些事的来头不小,说清了,想这周新也不会把他怎样。 “周大人,”杨戬中皮笑肉不笑,“囚犯所言岂能全信,一些事鄞县也是不得已,还是容卑职到后堂与大人细说。”语气软中带硬,仍有半个主人的气势。 “一派胡言,”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周新完全被他的语态激怒了,“周廉使行的端,立的直,光明正大,说朝廷之事还要避人不可吗?当堂讲来。” 周新为官二十年,走过不少地方,一些解不了的奇案到了他手上简直就是小事一桩,只破获的无头命案就有十几个。在大理寺任职时外出,恰逢两家丢牛而只发现了一头,双 方争执不下,知县无可奈何。周新一笑,命把牛放归草地,又让两家把牛群赶来,那牛兴 冲冲回到自家群中。监察顺天府时,良乡县一刘姓老太太,辛辛苦苦种着三亩菜田,数度被偷,伤心欲绝。周新听说后,悄悄派人在菜叶上做了标记,第二日鲜菜一上市,即将偷菜人当场拿获。至于他在朝堂上的敢说敢言,更为皇上所称道,还在乎什么“不得已”? “好!”杨戬中发一声狠,打定主意,他要大嗓门讲出来,看你周新如何收场。 浙江海宁卫百户因麻痹大意被登岸的倭寇堵在屋中杀掉,倭寇轻轻松松大掠而去,震动朝野,皇上下旨彻查原因。在何福案中有功、已升任锦衣卫千户的李春受指挥使纪纲指 派到浙江沿海访查。很简单的事因受了纪纲密令,到了李春手中就变得复杂起来,海宁卫 及海宁等县被他折腾个遍,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宁波府鄞县等也被他调查了一番。金银珠宝、 花鸟玉石、奇珍异玩和绝色女子成为热门,李春所到之处没有任何避讳。有了锦衣卫的索 要,杨戬中还是老老实实,正好借机发泄,于财、于色变本加厉。 “大人,实是锦衣卫李爷、李千户替朝廷征集,卑职只是过手罢了。” 周新“哼”了一声道,“据我所知,李春来浙不过三个月,你这半年、乃至一年以上冤枉的‘囚犯’又作何解释?停职反省,闭门思过,等候朝廷发落,由县丞暂行知县之职, 洗刷冤屈之人。” “大人,卑职……” “请吧!” 杨戬中无奈,只得回后衙去了。 谁成想,几个月后,形势就翻转过来。真应了那句话,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周新因抓李春触怒纪纲,恶人先告状,周新被捕,杨戬中又坐回到了鄞县知县的宝座上,直到六年后纪纲被处死,以同党论,才将这个欲壑难填的家伙一并收拾了。 周新不再搭理杨戬中,接过柴车递上的纸条,皱了一下眉,又是个棘手的难题,思虑 着,转而向堂上站立的属下:“列位也听杨戬中述说了,这李春更是个残民祸国之辈,两、 三个月已将全浙搅扰得鸡犬不宁,把个老实本分、清廉不阿的杭州知府黄信中、钱塘知县 叶宗行都折腾得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实乃罪恶之源。请柴车速回杭州捉拿此辈。” “周大人……”清秀的柴车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请讲。” 柴车压低声音:“大人,这李春虽是罪不可恕,据外间传闻,除了皇差,他此次来浙还受了锦衣卫使纪纲乃至汉王府的差遣,怕是真的有些来头,不如大人到杭州后查明原委 再作道理。” 和权贵们斗了半辈子的人怎么就畏惧起权贵来了?话赶话,等于柴车于众目睽睽之下, 无意中激怒了周新。他也对柴车年纪轻轻即老于世故不满,遂瞪起眼睛,黑脸涨成了红脸, 抬高嗓门,一副舍得一身剐的气势:“周某为官二十年,以‘敢言’和‘清廉’着称于世,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未入流之小吏,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之徒,周某何时含糊过,四品以上的官员就劾罢过十几人,要说得罪人也早就得罪苦了。今天,不管他的靠山是谁,犯在 我‘冷面寒铁’手里,就是拼上这把老骨头,也要把他拉下马来。” 见他的倔劲上来了,柴车只得领命往杭州去了,却没有动手。 这一次,周新却彻底栽了,小河沟里翻了船,犯在了李春、纪纲等一帮子小人手里。 三个月以后,周新秘密缉捕了李春。他知道锦衣卫耳目众多,无孔不入,就来了个以密对 密,秘而不宣,待外面的情势安稳了,遂亲自押解李春回京。 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面对精于特务行当的锦衣卫,周新就显得捉襟见肘了。刚出杭州地界,李春就被人劫走了,星夜北上先告了恶状,锦衣卫缇骑在京外就把周新抓了。 一路押解,一路毒打,一路示众。进了南京,不少百姓都认识他,看到当年威风凛凛的周 廉使、“冷面寒铁”被打成这样,啧啧连声,低眉掩目。今后,“冷面寒铁”还会在吗, 忠臣如此下场,大明还有长城可倚吗?恐怕,再也没有能够唬住小儿的代名词了。 有人说,中国是个盛产小人的国度,其实,这不是某一国的专利,是千百年来的专制制度,为小人的繁衍生息提供了温湿适宜的土壤,让他们在本该由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政治 舞台上,上下其手,连永乐这样的千古名君也不例外。他的身旁,既有蹇义、夏原吉一群忧国忧民的干臣,也有陈瑛、纪纲一类祸乱国家的佞幸。也是,历史都如某些戏曲里上演的那样简单直接,没有了千变万化的曲折跌宕,那还是丹心映照下的汗青吗! 第46章 星布四方海波承平 火炎昆冈高炽煎熬(1) “倭寇广东,陷昌化千户所;倭寇浙东盘石卫;倭寇……”总是倭寇、倭寇,永乐把折子扔在一边,对金忠、杨荣等人说:“李春刚回来,海宁的事才了,倭寇又在多省登岸 了。”言毕,叹息一声,很有些无奈,在武英殿慢慢踱步。 元末,盘踞在东南沿海的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等割据势力的主力被朱元璋消灭后, 其所部残孽则遁入了茫茫的大海上,藏匿于大陆周边的海岛,与日本倭寇相勾结,截袭渔 船,作恶海上,不时登陆抢掠,对沿海军民构成了很大威胁。大明建国,太祖朱元璋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对付北遁的残元上,对东南沿海时隐时现、又极为分散的海盗势力则采取了守势,实施严厉的海禁政策,片帆不得下海,意在把海寇困死、饿死在茫茫大海上!几 十年了,海寇、倭寇非但没有绝迹,却越发猖獗了。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永乐即位,就派使臣一次次往荒野海岛诏谕海寇,陈说利害, 导之从善,不少海寇慑于大明的声威和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日子,奉诏回陆地在沿海复业, 成为大明的子民;接着永乐又两派使臣诏谕日本,既要修旧日之好,又责其倭寇之恶。那 以后,日本国王原道义也常派使臣来朝贡,开展贸易,并派兵助明剿倭,把抓住的倭寇送交大明处置。 永乐还是他一贯的策略,几个倭寇,一群外国毛贼动他做甚?遂交与日本。自打二十个被俘的倭人被日本使臣活活煮死后,生性顽劣、逞强好斗的倭寇遂变本加厉,手段也更加残忍。 日本国王莫可奈何了。永乐派兵去剿,倭寇则遁入大海深处,无影无踪,水师在海中巡弋数月也不一定见到敌兵,只要舟师一撤,倭寇便又来作恶。于是,沿海卫所遭袭,沿海百姓遭殃。 “皇上也不必过于忧虑,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杨荣一笑,“洪武中期,太祖爷 缓过手来,遣信国公汤和防御海上。皇上知道,信国公是个极稳重的人,他用方国珍从子方鸣谦‘陆聚步兵,水具战舰’之策,于浙东、浙西等处设卫所之城五十有九,浙民四丁 取一戍守,极为奏效,一时浙江安宁。当时不少浙人骂汤公劳民伤财,连先帝都在怀疑信国公是不是小题大做了。然光阴久了,朝廷、百姓都尝到了甜头,两浙安静了十几年,苦虽一时却是长久之计。当然,汤公也不是被动防御,不时遣将率水师巡海,以强戒备,震 慑海寇。今城犹在,多加整饰,谨斥候、常巡海而已。” 洪武末以来,尤其是建文年间,靖难之役打得火热,海防松弛了,卫所指挥、千户扣军饷、 吃空额,官只具员,卒多缺伍,有些混乱。杨荣不敢把话说得太直白,怕皇上接受不了。 “信国公之‘成远算者不恤近怨,任大事者不顾细谨’何其贴切!”金忠接过话题, “若无汤信公之举,两浙还不知会被倭寇蹂躏成什么样子?但今日倭之所犯又何止于浙江, 永乐二年五月,倭寇浙江沿海多处;四年,寇沙门;六年,寇辽东;七年,寇青州、钦州; 八年寇福州,平海卫千户战殁;大掠广东;近又寇浙东磐石卫。北迄辽东、青岛,南至福 建、广东,万里海疆处处冒烟,真是防不胜防。皇上虽曾命清远侯王友、安远侯柳升、丰 城侯李彬率舟师沿海捕倭,屡有斩获,但我在明处,倭在暗处,其伺机而动,故大体说来 空劳舟师者多。臣以为,大将依然要遣,万千舟师巡弋海上,于倭寇就是最大的震撼,要 紧的有两点:一则如勉仁所言,多遣斥候。大海空旷,百里之遥信号一举,便知敌情;二 则内紧外松,面上仍如常日,实则强化戒备,沿海各处都督、都指挥,辽东如刘江、山东 如卫青,皇上把防倭备倭的事加给他们也不算框外。有条件的地方也像浙江一样陆续建城, 置兵守卫,万里海疆,处处为营,进可出击海上,退可人自为战,有此两策,夫复何忧。” “两位一说,朕心里豁亮多了,朕再斟酌一下,一揽子事明日早朝议定。” 早朝大礼之后,群臣开始奏事。通政使赵彝上奏了一些来自各处军民利弊、水旱丰稔的折子。这个人心细,皇上以前点过,所以,事无巨细,但凡经过他手的,都要说一说。 其他大臣也就各自所辖奏事,大家简单一议,皇上拍板也就过了。沉寂了一下,永乐一捋 长髯:“有几件大事朕要一并和诸位说说。倭寇连年袭扰,东南沿海烽烟不断,濒海百姓 颇受其苦,袭扰最多的就是两浙。洪武年间信国公汤和所筑防倭之城犹在,只是年久失修, 有些颓败,兵部与工部会商,重加修葺,以使城坚垒固,不为倭寇所乘。” 金忠、方宾接旨。 “水师巡海不失为震慑和打击倭寇之力拳,朕将继续实施大将巡海之制。两、三年间,西北边务整饰不错,军政弛慢之势多所遏制,番人夷服,丰城侯李彬功不可没。然倭寇之 患不可漫延,调李彬任总兵官再率水师巡海捕倭,重点在江浙、福建沿海,一应谋略细节 待李彬回京后与兵部会商。” 自西宁侯宋晟起,经何福、李彬等元勋老将经营,西北情势一直不错, 只是中间去了个宋琥,搅扰了一年多,致老的罕叛乱,才有些不稳了。李彬刚刚弄出些起色,皇上又要换人,金忠、杨荣等人忐忑不安,担心又把那个银枪蜡箭头的驸马爷派回去,那西北真就乱了。此时又不好截皇上的话,正在揪心着,只听皇帝一声喊:“成山侯王通——” 武臣中一个敦敦实实的人出班:“臣在。” “朕命你接替李彬往陕西、甘肃、潼关等处巡边,阅视军实,整肃军政,务使队伍整齐、甲兵坚利,修御严固。悉心清理,无负朕之委任。” “臣遵旨。” 总算是一员大将,金忠、杨荣等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就凭王通多年来的作为,金忠对他独当一面的帅才之能还是持怀疑态度,后来的交趾之败证明,他的这种怀疑是完全正确的。 “陈瑄——” “臣在。” “山东运河虽畅通在即,然直隶北段依然不畅,故海运漕粮仍不可废,宜河则河,宜海则海,满足北京及辽东所用。还有一件务须记清,备出战船十艘、精兵两千护卫海运漕船, 多加伪装以麻痹倭寇,配合李彬,看准时机就狠敲他一下,叫他痛到骨头,几年不敢再盘 算漕粮。航行中也须远放斥候,才能掌握先机。此外,朕即颁旨沿海省各将军,严饬海防, 全力备倭,都督府也要移文各都司、卫所,深加戒备,但凡为敌所乘者,严罚不贷。” 又是一片领命遵旨的声音。 “朕北巡的一年多,京师里竟然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真是闻所未闻啊!”想不到皇上突然说起京师,联想到太子,蹇义、金忠、杨荣、杨士奇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太子的难 堪终于不期而至。皇上高高在上,谁又能阻止他的说话! 该说的要务说了,憋在永乐心里很久想说而未说的话这时候一股脑地冒出来。他犹豫过几次,说不说,在什么场合说更合适,今天,竟彻悟般地想清楚了,他要在文武百官面前敲打敲打太子,既要直敲,直点他的名;也要旁敲,把他身边的人拉出来晾丑、下狱。 众臣反响若不强烈的话,下一步、下一步,他就下决心废掉太子,另立新人。他威严地扫视了一下群臣,像六月的天,方才还晴空万里,一瞬间阴云密布。随着他面色的变冷,整 座大殿的气氛都在他幽冷的气色中冰一样凝结了。 “杀人越货者跳出来了,植党营私者跳出来了,强抢民女者跳出来了,种种怪诞之事层出不穷啊!向宝——” “臣在。”中等身材胖乎乎的向宝忙出班、趋前、跪下,像双脚绑了重物的笨鸭子, 一拽一拽,很滑稽,却没人敢笑。 “身为应天府尹,掌的是京府之政令。宣化和人,劝农问俗,纠治豪强,疏理狱讼,周知百姓之疾苦。朕且问,你是如何宣化的,又是怎样纠治的?数月间失盗者百余户,无 故死亡者十几人,抢劫随时都在发生,太平街大火竟烧了一天一夜,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多少苍头啼饥而号寒,你是如何体恤穷困的?” “臣有、有罪,臣、臣有罪。”向宝一急,又犯了结巴,憋得面红耳赤。春夏之交, 天并不热,但他的汗水已浸湿了乌纱帽,绣着孔雀的大红官袍也渐渐贴在了身上,那只孔雀活灵活现了一般。 向宝和五城兵马司已查到了各类案件背后的主谋——汉府的某人,然而,面对横行无 忌、凶狠残暴的汉王,面对皇上百般宠信、纵容的皇二子,面对故意制造事端、唯恐天下不乱的朱高煦,即使不在这个场合,他又怎么向皇上说起,皇上会相信他一个小小的应天府尹?不会的,肯定不会。倘使说了,落一个离间骨肉的罪名,流徙三千里还是好的结局; 不说,大不了是无能,丢官,但罪不至流,更不至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有什么不好, 前后都想明白了,向宝干脆承认是自己无能,把所有的过错都承揽下来。向宝打定主意, 结巴着又叫了几声皇上,充分展示着似是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的窝囊。 “不用再说了,”皇上一拦,乐得向宝把一肚子打脸的话留在了肚里。 “朕看在你平日尚能廉直持身的份上,不再追究你的罪过。既不善言辞,就给你找一个不用多说话的差事,两浙盐运司还缺个判官,明日就去赴任吧。” 向宝一愣,继而连声道:“谢皇上隆、恩,谢主隆恩,臣领旨。” 不治罪,还没丢官,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说实在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向宝一向为官清廉,不治产业,若真让他回家种地或作个小本买卖,他根本不成。一旦生计有了着落,又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差事,降职,也认了!他真心地使劲磕了三个头。 看来,皇上把京师混乱的责任没有指向他,那将是谁呢?是太子?对,就是太子,监国理政在京师,乌七八糟一堆事,看来,太子要遭罪了。偷眼一看,果不其然,御座前太子的汗比向宝多多了。 第46章 星布四方海波承平 火炎昆冈高炽煎熬(2) “北京也奇事不断,顺天府尹杨忝庸庸碌碌,着免去府尹之职,调任礼部郎中;顾佐、 陈谔任言官多年,刚直不挠,清廉自持,吏民畏服,这才是两京需要的人。从今日起,顾 佐由府丞升任应天府尹,陈谔由佥都御史转任顺天府尹,整肃纲纪,纠治恶人,彻查命案, 还两京一个风清气爽的蓝天。” 杨忝还在北京,顾佐、陈谔忙出班谢恩。 北京又是行在,又是龙兴之地,五府六部都安排了官员,还有个行部、行后军都督府,又没有那么多事,机构重叠,相互牵制,扯皮的事很多,永乐想安排个硬人试试。 回京师任应天府丞的两年多,顾佐已深深体会到,如向宝一样只身持廉的做法是无法在这个豪强权贵云集的地方任事的。上到皇上、亲王、公主,公侯伯等有爵位的,再到四品以上的大员,五品以下及未入流的官吏成百上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万缕千丝。大体说来,平民百姓知法犯法的少,皇亲国戚顶风作案的多。上午,你逮治了一个横行街头虐民的奴才,下午就敢有人拦住你的坐骑要人,气焰嚣张得就像没了王法。难怪有人说,京师的水太深,没有个周通捉鲛的胆量和气魄想在应天府尹的宝座上坐稳是根本不可能的,只那些利益、面子受损官员的吐沫星子也能把人淹死。可话又说回来,对那些违法的不整治, 就是对《大明律》的亵渎,就是对恶人的放纵,下不足以平民愤,上更无法面对皇上的殷 殷所期,然纠治起来又谈何容易?南京最近二年来一连串的案件他都了解一些,他不清楚 吗?真要牵出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亲来,不巧治的话,恐怕连自身也难保了,还谈 什么为政之道? 京官难当啊! 顾佐正发呆,为自己的下一步差事打算着,皇帝接下来的话竟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朕于永乐七年巡幸北京,命皇太子监国,有些人就觉得机会来了,开始钻太子的门子了……” 站在御座前的朱高炽“轰”的一下头都大了,这盆冰水终于从头上浇下来,从外凉到内,心跳都像要停了。他摇晃了几下,险些昏倒,还是强使自己立住了。胆战心惊了小一 年,咬了无数次牙,但当这盆水真的泼下的时候,他还是崩溃了。蹇义、金忠、杨荣、杨 士奇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皇上还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做出什么让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自去年以来一直担心的事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太子或无错,只是小人们借机攀援罢了。”这一句,使大家的心舒缓了一点点,接下来又绷紧了,“大理寺右丞耿通,朕由教授擢之为刑科给事中,历左右给事,转任大理 寺,多大的荣耀和信任。可十年来,竟打个刚直敢言的幌子在朝堂上沽名钓誉,抓个细枝 末节,数次弹劾都御史陈瑛、尚书宋礼、方宾等部院堂官,在太子面前毫无顾忌地折辱大 臣,耍给朕看吗?朕在北京,皇太子就可以在南京目无君上、为所欲为吗?” 句句威严、阴冷、刻毒,语语毫不留情。再看他的眼神,凛然中带着一种油盐不进的迷狂和决绝。高炽低头听着,明说耿通,却句句戳在他的心上,尤其最后一句,简直就是 死罪了。此时无论如何,他都不愿皇帝说起或再提及“太子”两个字,只盼他快快转移话 题,哪怕一句让他去死都行,别在这儿受罪了。 “朕令六科月奏太子监国所行之事,意在纠绳错谬,长其理政之能。耿通却说,太子监国所行不应更改,试问,连皇帝都不能改太子所行之事,今日之天下是朕之天下,还是太子之天下?所以朕要下他的狱。” 高炽心里像装了个受惊的兔子,凶猛地上蹿下跳着,呼吸却停滞了一样,脸色惨白, 灵魂出窍般虚妄,两腿一软,向着御座,不由自主跪下了。不知什么时候,朱高煦进来的,看到太子这副窘境,高兴得差点儿蹦起来,心中的恶气终于出了。他的两只耳朵扇子一样斜张着,就等着皇上的下句话,指斥之后,若能当廷废了,新立汉王,此愿足矣!也不枉了两年多来装神弄鬼、不得不做出的病恹恹的忸怩。 兵部尚书金忠看不下去了。 作为看好太子、当年力挺朱高炽的他,心绷得最紧。听得话头不对,听得皇上话里的危险语气,他意识到太子的第一次大考就要来了,皇上一气之下,若当廷废了,那就再没 有挽回的余地。自己已是一大把年纪,谁做储君都无所谓,但大明王朝若是朱高煦这样无 情无义的泼皮无赖即了位,还不会就像短命的隋朝一样!不能等了,等,就意味着危险, 就意味着对大明、对皇帝的不负责任,趁皇上喘息的当口,他出班在太子身后跪下。 “皇上,太子无罪,是臣等辅臣无能,虑事不周,京师才生出许多事端,才有了太子所行诸事的错谬,臣请罪……” 蹇义、杨士奇、黄淮、杨溥等辅臣都随在太子后面跪下了,文臣之首道衍跪下,带动后面又陆续跪倒一大片,连许多武臣也跪下了。 高煦恨恨地瞪着跪下的人,又一次失望了。 “朕说太子有罪了吗,朕指斥你们有罪了吗,合起伙来要和朕对着干吗?” “皇上!”大臣们齐声喊着,皇帝耍赖,叫他们怎么回答,恭敬、磕头乃至洒泪是他们此时最好的武器。 “滚起来,都给朕滚起来!”众怒难犯,永乐有些气馁,废黜太子还不是时候,他恨恨地往下望了一眼太子,所有的怒火不由得都撒到了敢言能言的耿通身上,但还是要烧烧 他——朱高炽。 “更有甚者,竟托请受贿,欲出犯人于狱中。”永乐横眉立目,已有了不杀人不足以平淤积于心中多日肝火的念头,“朕御笔勾划过的人犯经耿通一说,太子就敢宽宥了;朕 的家事,他也敢说三道四,讥讽汉王;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五品的芝麻官,谁给他的权 力胡作歹为?若是背后没人撑着,那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以权谋私,以钱买法,此 等乱臣不除,我朝徒增蠹虫,都御史陈瑛所劾件件属实。朕已着锦衣卫纪纲彻查其事。” 群臣默默无语。谁不知陈瑛、纪纲以希旨、害人为能事,不要有什么大错,就是小毛病经他们添枝加叶往皇上那儿一捅,就成了大罪。众人虽知耿通的事里有误解、有冤情, 可皇上正在气头上,连太子都险些被扔出去,谁还敢触这个霉头。蹇义、金忠、夏原吉咬牙切齿,心里恨恨痛骂着陈瑛、纪纲两个孽障。 “下在狱中的耿通也不曾老实了,转圜找人,给太子捎话,喊冤叫屈。朕方才说了, 太子理政就不是朕的天下了,就不是大明的天下了,此不是离间又是什么?朕所谓小人正 是这些!小人不严惩,如何树正气;小人不严惩,如何立规矩?我大明律例就是给平民百 姓制的吗?耿通还为东宫关说,离间皇家,坏乱祖法。陈瑛、刘观、纪纲,午后将耿通押午门外会群臣鞫审,让文武百官都来看看他的丑恶嘴脸。” 耿通完了,众大臣面面相觑,几乎惊呆了…… “皇上,周新带到。”黄俨声音中带着兴奋。 “带进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带着重枷和脚镣的浙江原按察使周新披散着头发被带入武英殿,他一步步挪到皇上的御座前费了好大气力才缓缓跪下:“臣周新叩见皇上, 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周新的头叩下好一阵不曾抬起,看得出他身心的巨大苦痛。蹇义心下一阵酸楚,已关了一个直言的耿通,又一个干练的刚直之臣要……他猜度着,又是陈瑛、纪纲两个恶魔捣鬼了,夏原吉、金忠等扫了陈瑛一眼,怒目而视。而陈瑛、纪纲也是面面相觑:原想着在都察院关些日子,不曾想皇上下旨竟把周新带到武英殿来了,所以,他们深怕周新吐了真情后,皇上变卦,自己就难堪了,因而十分紧张,不时偷偷往御座上望望。 “周新、周廉使誉满天下,朕念你秉性憨直,勇于任事,才拔擢你任浙江按察使,上任才几天就干出了这等龌龊的事,让朕的脸往哪儿放?” 周新慢慢抬起头,悲愤之情全都写在了一张因受刑已略有扭曲的脸上,一腔热血、满 心忠贞却抵不过陈、纪二人的一派谗言,他有些心灰意冷,强忍着浑身的剧痛颤声道:“皇 上,臣奉旨在浙江肃贪并查处前任按察使贪弊之事,竟引出了锦衣卫千户李春在浙强索民女、胡作滥为的案子,臣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不管是谁,只要和我大明律例相抗衡,都要将他绳之以法。不想这小子狡猾奸诈,爪牙们无处不在,打听所在,致其星夜逃脱,反被他恶人先告状。陈瑛、纪纲怕事情败露,便诬奏臣索金于鄞县、于西子湖畔,向杭州知府 黄信中强索美人,臣是怎样的人皇上不清楚?至于索拿朝廷缉事官员李春,皇上就不问他干了些什么?”他的矛头还是避开了那个冷眼的汉王,虽然他不知武英殿此前发生的烽火硝烟,但从众大臣的表情中还是读出了他们脸上的内涵。 “大胆周新,竟敢来质问于朕,你的眼中还有君臣的尊卑吗?”永乐的怒气本就未消,经周新一问,倒成了皇上不问青红皂白,不辨忠奸,听信小人之言随意捉拿大臣。眼见得他长髯乱抖,两目瞪得几乎要凸出来。站在御座前的杨荣、杨士奇直给周新递眼色,周新读懂了,却在不经意间摇摇头。他的突然被抓和一路拷掠,他的心已在冰雪里揉搓很久, 今天的皇上似乎已不是昨天的皇上,再不是那个从善如流、敬重廉直之臣的皇上了。佞臣之言如此受用,自己这样的臣子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不同,与其苟且地活着倒不如一死了之。拼了!他要以命赌上一把,哪怕献出自己的一腔热血,也要换回皇上对忠奸的明鉴。 所以,他昂着头,像是不屑,又像是无畏,他的整个姿态都在和皇帝抗衡着。 第46章 星布四方海波承平 火炎昆冈高炽煎熬(3) “皇上,臣已奏鄞县知县杨戬中贪污纳贿、欺虐百姓、恶贯满盈之事;奏锦衣千户李春在杭州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狂索民女之事,然从陈瑛、纪纲那儿上达天听的话大概就 已是非颠倒了。臣记得,臬司对府州县官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这是皇 上给臣的职责。臣记得,皇上屡次下诏说按察司行事与都察院略同。要臣等纠劾百司,辩 明冤枉;要臣等劾奏奸邪、构党、作威福以乱政者;要臣等纠劾猥茸贪冒、败坏官纪者; 要臣等审录罪囚,吊刷案卷,存恤孤老,巡视仓库,查算钱粮,勉励学校,表扬善类,翦 除豪蠹;要臣等为天子清耳目,正风俗,振纲纪。大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 避。臣过去直言了,皇上听了,揪出了一些奸佞,翦除了一批豪蠹。今天皇上就不愿听了? 李春所为,正所谓作威乱政。皇上不愿听臣直言,偏信陈瑛、纪纲之流,臣出师未捷,落 在锦衣卫手里,就已是半截入土,这才有臣的一身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善言如风,恶言 如磐,皇上,臣奉诏擒奸恶,有罪吗?皇上,臣奉诏正风纪,有罪吗!” 蒙受诬陷、冤屈,最窝心的就是找不到慷慨陈词的机会,那样死了,死的窝囊、憋屈、 不甘。到了殿堂之上,陈说了,辩清了,可以破釜沉舟,可以义无反顾,置之死地了,从容赴死又有何惧?有朝一日,这种坚贞一定会大白于天下,享誉于后人。 一批又一批周新一样的人用他们忠贞的信念和无悔的生命走出了中国历史上一条刚正不阿的荆棘之路,回头望望,尘埃中的路依然血肉模糊,却清晰苍凉。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对于小人的遮护太过细致周到,与小人的善就是与贤者的恶,空望着正义路上的斑斑血迹, 群魔乱舞,智者沉默,而法律无语。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了与晁错、张汤等古人相视的会意,周新的内心笑了, 平静了也更坦然了,也只能用自己的死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了。永乐大怒,眼里挤出了几个字:“小子无礼!小子无礼!推出去斩、斩了——”永乐声嘶力竭,气往上涌,脸涨得通红。几个锦衣旗校进来,架起周 新就往殿外走,周新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气力,全忘了浑身的伤痛,回身大声道:“生当 为直臣,死亦作直鬼!古来英雄士,各已归山阿。臣忠君报国之心天地可鉴!此去泉台也 会为皇上整治奸贪……” 永乐低下了头,不知是后悔还是痛楚,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向宝回府收拾东西。牵着马随意走着,他毫无怨言,内心反倒泛出了丝丝欣喜。京师那么多离奇的事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一时不知是自己连累了太子,还是太子牵连了自己。 二十年来,他由兵部员外郎升任通政使,因不善言辞转任应天府尹。建文年间因劝皇帝勿 作复古之政被贬谪广西,今上即位复职。应天府的任上一干就是十余年。除了俸钞,余财分文不取,永乐初年多少积案,半年内全都理清了,说不上诉讼公平,也是八、九不离十。 最近这是怎么了,没完没了的无头案?种种迹象表明,夺嫡之风愈刮愈烈,若不是金忠护 着,朝堂上还不定会出现什么结果呢!查下去,投鼠忌器;不查,又无法交差。也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京外任职,倒落得心里清净。正想得出神,听后面有人叫,却是顾佐。 “向大人,请到聚星阁一叙,也算是给大人舒舒心。”二人同僚几年,在廉洁操守方面同气,惺惺相惜。 “在下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向宝摇头,“你知道,我一向喜欢清净、简单,应对起繁复之事就有些力不从心,皇上这样安排,也是知人善任。聚星阁就不去了,若不嫌弃, 一路走走挺好。” “大人这是哪里话,你是前辈,理应受到尊重。” “不然,从今以后我就是从六品的判官了,你是正三品的府尹,刚才皇上还在说尊卑长幼之事,到了你我这儿就更要注意了。” 向宝知道,顾佐更明白,这应天府尹的差事就是个生满虱子的大胖袄,谁披上了都不舒服,尤其是汉王夺嫡扰攘的当口。毕竟向宝贬官离任,说几句带气的话顾佐也不计较, “同僚数年,我懂大人,大人自然也知我的脾气秉性。你就是一介草民了,在我眼中也是 前辈,大人有什么事需要顾佐,三寸字条即可。” 向宝长叹了一口气,望望长长的街巷,好半天不说话。人心不古,如顾佐这样的人真是不多了,过去是主官与从官,从今天起,二人再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既然顾佐有诚意, 说几句心里话也未尝不可。 时已正午,街上行人不多,有一、两个出来办事的,也行色匆匆,整个南京都氤氲在 不冷不热的气氛中,沉闷而了无生气,也不知这景象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意想不到的祸患。 “世间虽言无所欲而无所求,”沉闷了一会儿,向宝终于说话了,“然不趋炎,不附势,与世无争都难。倒向汉家,什么都没看见,于心却有愧;秉公而断,揪出凶手,皇上 又下不来台。到头来,似耿通一样,连家小都得搭上,不值。两难境地,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是攒足了心思装孬,由此,皇上于我的处置,再好不过。只是没想到,你膺了这个府尹, 为难的事还在后头!” “这正是我要请教大人的,”顾佐紧迈一步,和向宝贴得更近些,一高一矮倒也和谐, “那些无头的案子不知有否端倪?” 向宝看看左右,没有旁人,压低声音:“秘密侦伺了半年多,越发糊涂了,追来追去 追到了汉府的官员,我哪里敢信,又细听一遍,再行勘察,果不其然,不能再查了,也 不能连累你等,自己就把事压下了。你若接手,一定要有个万全之策,别做那没打到狐狸 惹一身骚的蠢事。” 此番谈话,顾佐才觉出,自己过去作府丞时对府尹向宝有着多少以偏概全的误解,他不是躲起来,也不是在独善其身,外间议论纷纷的棘手事并不是不处理,有时候真是无法 处理,他或许在等待时机,或许不愿更多地殃及旁人,此等敢于担当的府尹怕也是不多见了。然而,他的下一个职位,某些官员眼中肥水长流的盐运司又是什么安静所在呢,遇到 个廉洁的好上司倒还能处,若遇个贪鄙之徒,意见相左,他的日子就更难了,仅这几年, 各盐运司就换了多少盐运使啊!就说那个何晚龄,很廉洁的一个人,才干了一年多的盐运 使,就因贪赃下狱了。也许,他会有他智慧的处理办法,自己有点替“古人”担忧了。 “大人之心境海阔天空,非常人所能企及。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离京之时,顾佐一定邀上几个好友设私宴为先生饯行,也为大人剖白一下盐运司。” 顾佐忍不住,还是想 着对前任讲些掏心窝子的话。 午膳后,文武大臣集中到午门外会审耿通,永乐的余怒并未消解,留下东宫辅臣杨士 奇、黄淮、杨溥及皇太子在武英殿,指鼻子戳脸地训示了一番,明着是训戒辅臣,实则是 敲打太子。朱高炽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手足无措,随着几个辅臣唯唯诺诺,竟不知如何 是好。辅臣退出后,只剩下父子二人时,高炽更是紧张,浑身都像扎了针一样又痛又痒, 双腿支撑不住般微微抖着,不知什么时候会摔倒。站了一上午,午后又接着,他的体力实 在是有些透支了,一则是虚胖;二则在美人身上用力过多,哪怕再让他站上半个时辰,他 必然会不争气地倒在父皇面前。他忍着,强打着精神,只要不倒下,就是胜利,他要以最大的承受力迎接新一轮的狂风暴雨。 永乐也不用正眼看他,越看他就越觉得胸闷气短,所以,永乐两眼朝天,只当是对着 一个木墩子,声音平缓,却句句刺骨锥心:“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你是监国,你就是皇帝了,你就忘了一个在朔漠刀枪里征战的皇帝吗?” 高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目无君上的僭越,那是何等的大罪呀!他又几时不把皇 帝放在眼中了,他所有的处分事宜不论大小件件都报行在,六科还要逐类上报,明明处置 得不错,辅臣们都觉妥帖,父皇还要一个劲挑剔,到底?嗨!心中虽有无数申辩的怨气, 却一句也不能说,磕头应承,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儿臣知罪,儿臣不敢忘。”高炽嗫嚅着,情急生智,想起了过去的一桩旧事,那是皇上要示之于子孙万代都不能忘的事,那一定是慰藉皇上心扉的暖心良方。 “那年,父皇的白沟河之战后,从前线送回了一面被射得像刺猬一样的王旗,想见战争的残酷。儿臣见了,当时就长跪不起,而后悉心珍藏着,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如今就供 奉在文华殿内的大匾之下,时时讲给瞻基及诸子们。父皇披坚执锐的辛劳,儿臣一刻也不敢忘啊!” 说到那面旗帜,永乐的心里为之一暖,那是他对子孙万代的殷殷寄托,那是大明江山永固的精神基石;说到皇长孙朱瞻基,这个天资聪颖的小家伙随他北巡,给他在万机之余 带来的慰藉是其他任何人和任何事都不能比拟的。一旦废了高炽,那皇长孙?即使不考虑 废立之事,也要好好敲打敲打,叫他能够自省自警,少叫人抓把柄,至于未来,听天由命吧! “全天下搜寻美人的事,怎么解释?”永乐突然转了话题,可这一句更像五雷轰顶, 他没有全天下啊,连身边的张兴都没用,只是让略感贴心的吴诚接了黄俨送来的几个美人, 他怎么也想不清、更不知道内宫间的些许小事如何就惊扰了皇上,让皇上如此气愤。他的 身体还年轻,也就是胖了些,走路吃点力,却还有着无限的朝气,日理万机不算啥,几个 女人又算什么?可父皇这样一连串暴风雨般的敲打,他的身体不垮,精神也垮了,百孔千 疮了,长此下去,不知要折去多少阳寿呢!是谁把他的底细全盘抖落给皇上了呢,是张兴 还是吴诚,好像都不是,又都是。难怪解缙曾提醒他注意身边的人,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如今也只有磕头的份儿了。 “我大明、我朱家的江山舍你不成吗?古往今来的领国之君,有你这样蠢笨的体态吗? 肥头大耳,腰阔十围,步履艰难,弱不禁风,现在就这样,以后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 “儿臣知罪,儿臣知罪了,请父皇发落。”嫌货才是买货人,老百姓的话说得不错, 皇帝这样一说,高炽才渐渐踏实了。 “你是个皇太子,就该是天下楷模。”永乐的语气依然严厉但已有所和缓,“为国理政、秉公断事为臣民树典,人伦之礼、宫闱碎事也要为人楷模。朕不多说了,回宫之后安 置好所纳美人,能遣则遣,不能遣的,也要有所归宿。今后不得再纳,不要因些上不了台 面的烂事再起波澜。” 永乐重把目光落回到太子身上,两百多斤的分量都压在两个膝盖上,跪了那么久,怒气消退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心疼,毕竟是亲生骨肉。 “记着,每日的课程除了孔孟之学、文武之道外,还要增加这样几项:第一就是节衣缩食,每日膳食一点点往下减,减到现在的一半;第二,莫再贪恋床笫之欢,春宵苦短。 学学古人闻鸡起舞的斗志,每日早朝之前舞舞剑,挽挽弓,把年少时的射箭本事找回来。 我大明的皇嗣虽不称剽悍武勇,也不能臃肿不堪!” “儿臣遵旨,谢父皇!”高炽头脑昏涨,终于解脱了,挣扎半天才从地上站起来,两膝生疼,竟不知是如何出殿的。 第47章 弄巧成拙佞臣末路 畅运流河英雄驾鹤(1) 或许真就应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古训。 周新被杀;午后又和群臣会审了耿通,也是个刀下鬼的材料,连杀两个与汉王为敌的人,陈瑛本该是高兴的,不知为甚,这两天来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第三日晚间回到府中, 像中了邪一样,哭一阵,笑一阵,眼前,要么是皇上那满是狐疑的目光;要么是周新、耿 通那血肉模糊的身躯,他不得不相信是这两个冤亲债主找上门来了。他的嘴里一个劲含糊 不清地磨叨着,不是我要杀你,是皇上要杀你。管家陈瑀仗着胆进来解劝,也被他前言不 搭后语地支了出去。陈瑀断定他撞鬼犯了癔症,忙操持着去道观找大仙来疗治。 洪武年间,陈瑛由太学生被擢为御史,出为山东按察使,建文元年调任北平按察司。 本是个顺风顺水的仕途正路,若没有意外的变故,说不定哪一天会升到皇上身边做一个彪炳史册的宰辅之人呢!这时候,乱子来了,朝廷削藩,阴云密布,各藩王岌岌可危,大有 了新皇即位、山雨欲来的雄健之势,因燕王势大,朝廷一时还未敢轻动。作为北平按察使 的陈瑛,却在朝廷和燕府的选择上犯愁了。倒向朝廷,燕王平日待他不错;倒向燕王,就燕王手里那点兵,还不够北平都司一个冲锋呢!经过几个昼夜的痛苦抉择和反复权衡,最终,他把赌注押在了燕王身上,将朝廷的围歼计划和盘托给燕王,被人告发后,贬徙到广西作了个小小的吏员。 燕王和朝廷终于开战了。燕王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弱,振臂一呼,从者如流;朝廷也没他想象得那么强,燕王起兵的当天就占领了整个北平,而后的真定之战,把朝廷的老将耿炳文打个落花流水。处江湖之远,他不是忧其君,忧的是燕王和朝廷的战事。听说燕王 了他就悄悄高兴;听说燕王败了,他就慨叹自己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了。翘首盼望了三年多,他的好日子终于来了,燕王即位,马上擢升他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转年即任左都御 史,执掌都察院,这一任就是十年。十年来披荆斩棘,十年来胆战心惊,十年来叱咤法司, 十年来血雨腥风。经他手处决的忤逆之辈数不胜数。 周新被带出武英殿的一瞬,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过关了,手心里满是汗, 也不知怎么的,稀里糊涂就和汉王绑到一起了。但当他偷觑皇上时,竟猛地一惊,就像不经意间吞了一块冰,一下子凉到了心底。那分明是痛苦的后悔之状。那么,杀了周新,有朝一日,皇上会翻旧账吗,会看他详尽的狱词吗,杀耿通是离间骨肉的罪名,杀周新有罪名吗?越想越不是滋味,那天晚上,他就写了个条子给陈瑀,速送都察院,命人将周新狱词全部焚毁,不留一点证据。 聪明反被聪明误,陈瑛的智者千虑之后,彻底将他自己置于死地了。第二天一早,永乐的怒气全消了,想起平日周新的憨直和铮铮劳绩,就命黄俨去都察院取周新的狱词,想给自己找个台阶。 陈瑛也不知为什么那天会让人焚了狱词,现在想来都觉怪诞,但事已至此,皇上怎么处置就看他了,反正这么多年的辛劳都在皇上眼里、心里了。陈瑛恍惚着,忽地有了要设家宴的念头,立命管家陈瑀在家人都很少去的花厅大摆筵宴,阖府上下有头有脸的二十几人都被找来,他并没有太多的话,只是一味地劝酒喝酒,家人们如坠五里雾中,见他这样, 也不敢真喝,小心翼翼陪着。 陈瑛举杯一个个给家人敬酒,给夫人、子女、仆人把盏,颇有了好汉末路、断剑夜风的凄凉,怎么就有了诀别的感觉呢?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不知出了什么事,家人们 一个个胆战心惊端着酒,有的站起,有的跪着,含泪饮下。敬完酒,陈瑛摇摇晃晃,已有了八成的酒劲,坐到椅子上,自己又满饮了一大杯,满脸满眼通红,断断续续讲着他平日在家里只字不提的国事。 “你们对我陈瑛一片忠心,我对皇上也一片忠心,建文焚死,那些奸臣余孽不诛,新朝就不得安宁,所以,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练子宁几个大奸臣后又杀了奸人十几个, 抄家,发配其妻女,疏族、外亲岂有不连染的道理?几百家算是少的。没有奸族的受难, 就没有你等在府里尊享荣华。靖难中和皇上作对的能放过吗?当然不能。皇上嘴上不说, 心里恨极了。” 陈瑛自问自答,已陶醉在飘飘欲仙的幻境里,任思绪在他往日的功绩上驰骋。没有建文忠臣的屠戮遭遣,没有这些奸臣的罹难,新朝又怎能立足呢!正所谓名不正而言不顺。 这些人是奸臣,就该杀,就该抄家,同宗同族就该连坐,把这些人搞得越臭,新朝的根基才越牢。顺着这样一个思路,陈瑛就替皇帝设计了靖难中充任大将军和燕军对阵的几人、 虽归了新朝也一个一个死去的法子。 第一个充任大将军和今上对阵的长兴侯耿炳文,是洪武中久经沙场的老将,是原太子朱标的儿女亲家,率军伐燕,虽滹沱河一战而败北,有那层关系就不能饶了。看他挺规矩, 就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说耿炳文衣服器皿有龙凤饰,玉带用红鞓,僭妄不道,犯僭越之罪。老将军知道是在找茬儿呢,一死了之,自杀了。 第二任大将军李景隆,那是太祖的外甥、开国元勋岐阳王李文忠的长子,袭封曹国公, 空有一个眉清目朗、顾盼伟岸的外表,却是个夸夸其谈的新赵括,黄子澄荐他为大将军, 就为建文帝埋下了必败的种子。以五十万大军围北平而不克,次年又以六十万众大败于 十万余众的燕军,燕王兵围南京时他干脆和谷王开金川门迎降燕王,新朝列为朝班之首。 众人不服,皇帝心里也未必舒服,于是,群臣交章弹劾,陈瑛推波助澜,说其包藏祸心, 畜养亡命,在家里竟坐受阍人伏谒如君臣之礼,大不敬。皇上念及亲戚及金川门之功,只 没了财产,幽固私第。 第三个大将军就是和皇上打了两年仗的盛庸,东昌之战,燕军精锐丧失几尽,大将张玉战死,他还因功封了历城侯,此后一直阻挡燕军南下,燕王进了南京才不得不降。这样的人能留吗,当然不能。于是劾他有异图。盛庸想想曾把燕王打得那么惨,活着也没好果子吃的,自杀了。还有那个常给盛庸当先锋的平安,连薛禄这个武艺尚高的猛将也曾被平安打败。降了也不能饶他,找个罪名逼他自杀算了事。 和今上作对的人还有吗,还是有。他的目光又转到了皇帝的亲戚家。老驸马梅殷,是太祖宁国公主的女婿,文韬武略样样拿得起。建文四年兵驻淮安和燕王对阵,燕王遣使以进香为名假道,梅殷竟说,皇考有禁,不遵者为不孝。燕王大怒,再遣使说天命有归,非人力所能阻。梅殷竟割了使者耳鼻说,留你一张嘴为殿下言明君臣大义。这样羞辱燕王的人岂能留他?于是便劾其与某女人朋邪诅咒。属下心领神会,瞧个冷子,令人将其从笪桥上挤到水中溺死。还有,还有…… 经他陈瑛之手杀的人也有上千了,抄家流徙的也有上万了。有人曾劝他,宪台百司仪表, 当养人廉耻,岂恃搏击为能哉?他们装什么糊涂,这都是我要干的吗?不是,都是皇上的 心思。拥有天下的一国之君,怎么能官报私仇呢,而皇上的爪牙就要揣摩皇上的心思,代 皇上报仇,且报得冠冕堂皇。皇上不说,皇上的态度就是肯定,他陈瑛上报的案子在皇上那里何曾留中不发,何曾耽搁过?从来都没有。可这两天皇上那一个个冰冷的眼神已把他 打入了十八层地狱,隐隐间就有了大祸临头的不祥。和周新一样,这是忠贞必有的结果吗? 没有了!明火执仗和皇上对着干的人没有了,包藏祸心伺机刺杀皇上的人没有了,剩下一点点贪赃枉法的秋虫野蟊用不着我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大概就是千古以来爪牙的下场!唐初的周兴如此,来俊臣也难逃厄运,都免不了一个烤红的大瓮。 见主人已醉得前言不搭后语,陈瑀想赶紧收场,过来解劝,陈瑛手一抡,自己险些摔 倒,大声道:“我陈瑛不贪财、不好色,对得起天地良心。署理都察院十年了,除了官家给的旧房子,一家老小遮风挡雨,别无长物。说我凶暴残刻,这不正是天子之愿吗?说我无大臣之德,不懂宽宏,不这样又何以让天子名正天下……” “老爷——”陈瑀生怕这等犯上的话让别人听了去,忙用自己的声音盖过去,“来人,扶老爷去歇息,沏一杯酽茶解酒。” “不用,”陈瑛一扶桌子站起来,他越想越气,越想越亏,又把一大杯酒灌进嘴里, 第47章 弄巧成拙佞臣末路 畅运流河英雄驾鹤(2) “谁也不要管我,谁拦我,谁就是想死了!” 众人惊讶之际,陈瑛竟晃悠悠朝后院走去。陈瑀又是一惊:那里有李春从杭州弄来、准备送往汉王府的三个美人,老爷担心纪纲那个色魔生事才暂时留在陈府里,不想,老爷大醉后竟起了花心,天哪!怎么向汉府交差?那恶虎般的二阎王还不把老爷生吞了?可又有什么法子,竟眼巴巴看着老爷自己奔阎王殿去了。 “勉仁,周新何许人?”三天之后,永乐暴风骤雨般的怒气早已在繁杂政务的丛脞中烟消云散,找狱词而不得,心绪烦乱,在武英殿便殿和蹇义、金忠、夏原吉、吕震等几个尚书,杨荣、黄淮等阁臣说起了前日之事。 “广东南海人。”杨荣不知皇上什么意思,只简单答道。 “这几日晚间朕总睡不踏实,常见一绯衣之人仗剑立于日中,似曾相识,却不凶恶,问是谁,答曰:南海周新已为神,愿为陛下惩治一切奸佞小人。” 只这一句,几人已明白了皇上的心思,默默低下了头。 “周新倚仗朕的宠信,直言多年,无所顾忌,也是朕一时激愤,枉杀了一个往日的勤廉包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朕到现在还不甚了了,狱词也找不到,这其中还有诈吗?马 云再去问问。” 周新在殿上已讲得明白,因惩治李春而遭诬陷,该惩戒谁就惩戒好了,陈瑛作的狱词也无甚用。臣子们各有心思,大殿内一阵沉寂,君臣都有些尴尬,不知此话说到这里该往下怎样进行。那狱词就能为周新昭雪?还是拿了陈瑛、李春,还天下一个真相?皇上心里想不想拿陈瑛大家没底,但几个大臣没一个不希望陈瑛倒台的。与纪纲狼狈为奸的陈瑛倒 了,单剩一个纪纲毕竟好对付些。一旦有人发难,群起而攻之,那个残暴、奸佞的好色之 徒更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还是永乐打破了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僵局。 “朕杀周新之时,为什么诸位都不说一句劝阻的话呢?”又是一句让大家瞠目结舌、无法回复的问话。那场合,谁能劝?劝也劝不住,谁劝了也是白饶一命,徒增了皇帝怒杀忠臣的恶名。还是蹇义老到,拱拱手,苦笑道:“斯时,陛下天威震怒,万钧雷霆,哪容得臣等进言?连本该复奏的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三法司都三缄其口,我等上言,岂不 是火上浇油,于事无补啊!” 永乐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你们深知朕的脾气,火一着起来,就很难熄灭, 有时候反倒会越扑越旺。朕也知道这个坏脾气,一辈子了,就是改不了。再有这种情势, 还是不要和朕抗声直辩,私下里,同僚聚会也说着大家点。” 找不到狱词是必然的,不过,马云倒也不是空手而归。他去时,陈瑛不在,因奉圣旨而来,谁也不敢怠慢。右都御史吴中命人再仔细寻找,根本没有结果。陈瑛毁掉狱词一事他哪里知道?吴中有些发傻,直至把司务、经历、都事、检校、司狱一个个找来询问。司狱见事情越闹越大,不敢隐瞒,才说是陈宪台命他烧掉了。一向和气的吴中再也不和气了, 瞪起眼睛大骂:“混账东西,作死都不等天亮!绑了,押往皇宫。”憋屈了多年的吴中, 没法拿堂官陈瑛出气,抓住了把柄,就拿这个司狱泄火。 “吴大人,那天小人当值,陈宪台的管家来,硬逼着烧了的。” “空口无凭,怎么向皇上交差?” “陈宪台的字条在。”司狱当时还真留了个心眼,哆哆嗦嗦掏出了陈瑛那天的字条,虽歪歪扭扭,是陈瑛的字迹千真万确。吴中心里一阵轻松,既庆幸陈瑛留了证据,自己能交差了,同时也在暗暗高兴陈瑛的总宪到头了,自己多年的等待就要有出头之日了。 陈瑛的字条果真让永乐怒火万丈,他“啪”的一声将字条拍在御案上:“小子就是这般忠心耿耿吗?着锦衣卫速速逮来,朕要亲自讯问。” “皇上,”杨荣心中兴奋,陈瑛的末日到了,一张字条审不出什么,要稍待几日,造造声势,把这个恶魔的罪孽一股脑抖落出来,扳倒他,叫他今世不得翻身。 “事情还没有搞清就抓人,臣担心又弄出一个周新来。”冠冕堂皇的言词,替为皇上卖命的权臣着想,永乐还挺满意。 吕震面无表情,陈瑛倒不倒台于他干系不大;杨溥瞥了杨荣一眼,未能猜出杨荣的深 意,显出不满之色。 蹇义思虑深远,暗暗称赞杨荣的机谋,顺着杨荣的话道:“皇上嫉恶如仇,为臣替陛下高兴。刚刚皇上还说了,动怒之时要我们劝住,所以勉仁就劝了。周新已死,陛下既知他冤,狱词在与不在都不重要了。倒不如少待几日,看看陈瑛还有什么恶作剧揭出来。”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金忠更是看到了由周新之死而致的陈瑛由盛及衰的转机,“臣也赞同蹇公的说法,少待几日,听听群臣的反应,皇上心里就有数了。” 众口一词地观察,倒让永乐犹豫了。陈瑛曾是他最信赖的大臣,残忍、刻薄、诡诈的毛病尽人皆知,可这些年,他在除奸治贪上为朝廷做了数不尽的大事,虽有希旨的毛病, 也是忠心可嘉,得罪了不少人,一直以来骂声不断。皇太子对陈瑛所行曾与规讽,可汉王、 赵王私下里都没少夸陈瑛善辨忠奸,雷厉风行。那就听听大臣们的反应,倘若真有危害皇朝的事,视罪轻重再定,也不能因保一人而坏天下。 “那就依诸位所言吧,”永乐表情淡漠,明显地处在矛盾的心理当中,“耽搁些时日也不是坏事,陈瑛毁灭证据之罪,着其闭门思过,都察院之事暂由吴中代理。” 想不到,接下来的十几天里,竟是永乐从未想到的光景。臣子们起着哄一样,弹劾陈瑛的折子如雪片一样飞进大内,有奏他以积案弥久敲诈勒索的;有奏他唆使爪牙到其他衙门闹事的;有奏他草菅人命,治罪一人而牵连数百上千人的;有奏他把得罪自己的忠臣说成奸臣的;更有甚者,说他奸杀孕妇并剖腹食胎;私建宫殿,强娶民女;家中饰物多有龙 凤,图谋不轨;怎么连高煦也奏他私纳娼妇、品行不端……种种恶行,不一而足了。 设若十几天前抓了陈瑛,陈瑛辩一辩,皇上心一软,念及其旧日功绩说不定也就放了。 这样一来,群起而攻之,皇上就是不想治他的罪也说不过去了,杨荣退一步的“墙倒众人 推”的除恶计谋大获成功,一向沉稳、寂静的杨溥这时才纳过闷来,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深深叹服了杨荣除害的远见。秋风扫落叶般飞来的折子,让永乐不得不重视起来,思虑陈瑛的去留了。 永乐重新把几位重臣和阁臣召到武英殿便殿,表情凝重,两眉簇拢到一起,他还是不大相信,往日的忠臣,怎么突然间就有了这么多劣迹,可恨到发上指冠,不死就不足以谢 天下的地步了? “朕没有想到,弹劾陈瑛的折子竟让朕应接不暇,”永乐叹了一口气,“还是那句话, 朕不能以一人而坏天下,卿等以为如何处置?” 嘿!陈瑛的哪一条罪状不够把他投进天牢的,让他也尝尝牢狱之苦。可罪证面前皇上却不说抓人的事了,倒让臣子议怎么办,蹇义、金忠、杨荣等人又疑惑了。 多日来,不,应该说是多年来,除了皇上,有几人不想将这个凶残的恶魔送上绝路, 去除官员百姓心中久聚不散的阴霾,让永乐朝的阳光更加灿烂?这些日子,褰义等人心照不宣地没少下功夫,动员御史、给事中、受冤屈的官员写折子。开始,大家还心有余悸, 担心皇上变卦,后见紫禁城里没有声音,胆子也就越来越大,才形成了狂风中雪片般的气 势,有些罪证虽指责的言过其实了,但其草菅人命、罄竹难书的罪孽,叠加起来,杀他三回也够了。就当下千夫所指的声势,不死,也得让他脱层皮。 当一队队男女老幼血迹斑斑被人押解着、哭嚎着、冤声直上干云霄的时候,别人已不忍多看一眼,可陈瑛依然谈笑风生、熟视无睹,其残刻之心世间少有。陈瑛自有陈瑛的说 辞:他们若不是奸臣,难道我们在朝的是吗? 蹇义流泪了。 他在吏部十几年,许多官员包括周新都是经他手莅任的,在陈瑛的手里就成了奸臣、逆贼了。别的不说,就陈瑛祸乱天下、嫁祸忠臣一条就已死有余辜,但蹇义话到嘴边又打 住了。黄淮、胡广、杨士奇也选择了沉默。 “陷害周新之罪且不说,几个奏折中都提到陈瑛僭越和大逆不道之罪,这两条若查之属实,陈瑛之居心何在?皇上还愿把此等凶恶的逆贼留在身边吗?”金忠自然比旁人敢说 话,再者,他对这个暗附汉王的恶魔痛恨已久,从保全太子的角度也要除掉。他翻看了皇上递过的几个折子,虽不解汉王为甚要劾他,总之,此人是到了该死的时候。 金忠如此激烈地议论,还是让永乐有些意外,是不是保全陈瑛一命都难了?但他还是讪讪地言道:“朕不会袒护罪人,也不愿冤枉好人,众卿有何言论尽管说来。” 金忠开了头,皇上略带歉意的表态,大家就好说话了。蹇义续上了刚才的话题,一上来就义愤填膺:“皇上知道李贞的案子,陈瑛把都察院都开成了陈家店了,凌驾于五府六部之上,唆使一群爪牙到处为非作歹,把别的部院搅得鸡飞狗跳,一惊一乍,不知道的, 还以为我大明没有王法了呢!” “皇上爱戴大臣之心令臣下感动,” 夏原吉虽也恨透了陈瑛,但他一向和气的秉性, 喜怒不形于色。他语气平淡,平淡到他似乎对陈瑛没有一点成见,“记得皇上在群臣面前 多少次提醒,为人处世要有古大臣的宽宏,嘴尖舌薄殊非大臣之道。然陈瑛之尖酸刻薄、 残害生灵的恶性看来已不可逆转。谁说也无用,依然自行其是,拿皇上的话当耳旁风,荼毒善类则每每有词,不知其包藏多少祸心?皇上薄惩也是在给他提个醒。” 原吉“薄惩”的话语轻松中却有着千钧分量。杨荣等阁员听了几位尚书的议论,也不再沉默,就自己所知陈瑛陷害大臣及违法之事也讲了一些细枝末节。 永乐深知,这么多年,陈瑛替他削峰填谷,处理过无数连他自己都深感棘手的事,于他的耿耿忠心他也心知肚明。然佞幸之臣的通病就是承欢于上,奸险于下,私下里干了多少恶事你皇上也未必清楚。大臣的劾奏,汉王的密折,今天几个亲近臣工的议论无不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众怒难犯,百姓是朝廷大船的水,大臣是皇上的水,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原想着把陈瑛的事通报给几个部院和内阁大臣,简单议个罪就是了,从心里讲还是不想杀 他。现在看来,简单了不行,护是护不住了。 第47章 弄巧成拙佞臣末路 畅运流河英雄驾鹤(3) “多行不义必自毙!”永乐做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话却说得模棱两可,很没有气力,“果如奏折和诸位所言,陈瑛罪不容诛。风宪之衙的首领官犯罪,着罪加一等,宪院整体回避,由刑部、大理寺仔细鞫审。”大局已定,众人心下一阵欢喜,却不愿写在脸上。 刑部司狱率狱卒冲进陈瑛府门的时候,一瞬间,陈瑛周身的血液像是被突然而入的超量盐水凝住了,死一样灰白的脸不停地抽搐着,眼睛瞪大,两腮鼓起,狰狞得吓人。好半 天,才醒过来,机械地跪在地上,听读圣旨。什么罪状?罗列的太多,他没弄清,心中反反复复翻腾着狱卒进屋的一幕,直到被押出家门,他的嘴角才泛出了一丝无奈的、自嘲的、 多行不义的苦笑:果然是走狗的下场,只不过现世不是被烹的,那么,到了阴曹地府呢? 想到就要去见那些通过他的手下了地狱的冤魂怨鬼:周新、耿通、平安、盛庸、耿炳文、 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练子宁……他们会一齐扑向他,把他推下油锅吗?主持阴曹地府的阎王爷会龇牙咧嘴地送他一个“烹”字吗?一想到阎王爷那双瞪得溜圆的眼睛,一想到滚沸的油锅,他脚下一软,险些栽倒。 任风宪官多年,陈瑛最知抗辩的刑具滋味,所以,指什么,他就认什么,免受更大的皮肉之苦。两个月后,曾不可一世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因诸般罪状被斩于太平门外的玄武湖畔,天下大快!一时间,街上人多了,脸上挂笑了,酒肆爆满,商摊摩肩,过年了一般, 人们争相传诵皇上的英明,言谈话语中又瞄向了另一个恶贯满盈的魔头——锦衣卫使纪纲。 不知他会是什么时候? “皇上,宋礼、宋大人和金纯、金大人从山东回来了。”黄俨跪禀。 宋礼、金纯行礼后又和殿内的几个人打了招呼,便站在永乐面前,虽是全线完工,却也未见二人有太多的兴奋,倒是他们黑黝黝的面容、疲惫不堪的样子让众人吃惊。 宋礼稳了稳情绪,压住满心的悲楚,声音低沉地述说着:“臣先有两件喜事禀奏皇上,” 虽说是喜事,既不见他平日大大咧咧的豪放之气,也没有了一贯的大嗓门,这让在场的人 更感意外,猜度着一定是发生了治河之外的重大事件。 “第一件喜事,大运河的漕运北线已全线开通。臣在折子里写了,用了汶上白英老人的‘南旺倒汶’之策,疏挖引水渠,兴建戴村坝,运河的水源问题基本解决,但南旺泰山顶高居的地势仍是会通的一大顽症,虽没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却也像高居于山 顶上的湖泊,只有向下流的份儿。又是白英献计在此建成了蜀山、南旺、马常泊等几个大 水柜,夏秋贮水而冬春启闸,才使得会通河枯水之季不至于乏水,一年四季绿水长流。” 两次提到白英的名字,宋礼的声音几乎哽咽了,众人如坠五里雾中,迷茫而无所见。 宋礼清了清嗓子,继续上奏。 “ 因 为 落 差 的 原 因, 以 置 闸 的 方 式 分 段 贮 水, 以 保 水 位。 由 南 旺 北 至 临 清, 置 闸 一十七座;由南旺南达济宁至沽头,置闸二十一座。三十八处闸口,确保了会通各段的水 量,连大船也是通畅无阻了。余下的事,就是由工部、兵部移文各布政司,晓谕运河所经 州县,梳平大堤,开挖水井,形成水路两侧的通衢大道,加设驿站,并在堤上和堤外栽植 杨、柳、枣等树木,既能固堤,又便了南来北往的行人、客商。” “准了!”宋礼话音未落,永乐已是喜不自禁,会通河一通,黄河以北的漕运再也不用每每分段装卸的人力挽运了,省去了沿途百姓之苦,也减少了挽运官军的辛劳。 “第二件喜事,金纯、蔺芳二位奉了皇命,日夜操劳,黄河故道全面修浚,又与会通河沟通,漕运大济。” 永乐略觉别扭,蔺芳,一个小小的都水主事怎么能和侍郎相提并论?正在疑惑,又听宋礼道,“蔺芳的‘框木巨石固堤法’,我叫它‘蔺式固堤法’,使大堤泄水之关键处坚固无比,此一举可保皇上数年无忧。蔺芳运筹帷幄,筹划经略,妙法迭出,实非一般随员 可比,有了此等用心办事的官员,实为皇朝之幸事。故完工之际,臣愿举荐他为本部侍郎。” 随着宋礼的叙述,永乐的看法也在改变着,原来贬他或许错了,启用他才是明智之举。 他的胸膛里燃烧起了熊熊的创业之火,就像一艘大船,他在船头悠闲淡定地指点江山,借着顺风顺水的大趋势,文臣武将们一个个喊着号子奋力划桨,大船劈波斩浪,向着宏图伟业的彼岸飞奔。 一瞬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温暖,踏实,惬意。永乐没有再征求吏部尚书蹇义和同行官员金纯的意见,又是一句“准了”,再看蹇义、金纯等几人,都在不住地点头。 推荐蔺芳任工部右侍郎,宋礼之前和蔺说过,虽然是好事,但蔺芳并没有太多的兴奋, 一则皇上未必同意;二则自己就是个拼命三郎,办起差来不要命,挡都挡不住。这次在山 东、河南治水,他就落下了风湿的病根,天一凉,手脚的关节就疼得钻心,若给了他侍郎的差事,那大概是不想叫他活了。 果不其然,此后的几年他奔波在吴桥、东光、兴济、交河及天津各处的治水工程上, 给了自己无法逃遁的苦中求乐,终因心力交瘁,风湿症转移到心脏,病死在辛苦劳碌的任上,让皇帝永远失去了一个用心用力划桨的人。 说了两件好事喜事,宋礼停下来,情绪更低了,僵成了一个高高的木桩,以致皇上和众人的目光又一次集中到他身上。 宋礼再一次清了清哽塞的嗓子,还是不甚通畅,像一个巨物堵住了泄水的闸口,用了好大劲儿才开了一道缝隙,皇上面前,这已是失礼了。永乐君臣伸着耳朵等下文,也就没在意他的错误。 “皇上,恕臣冒昧之罪,为我朝治运、为大明的千秋万世立下汗马之功的白英辞世了!” 大殿内立时一片寂静,宋礼、金纯微弱的唏嘘声竟那样响,把整个大殿都感染了,引得旁人也跟着落泪。 宋礼用白英之策大治会通,邸报一出,整个朝野乃至举国上下都知宋礼选了个治水的能人,南北两京有亲戚的,都盼着运河通畅,顺水泛舟。随着会通河的竣工,白英将随宋 大人进京陛见的消息也不胫而走,许多人都想看看,出此奇策的白英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上失望了,大臣失望了,所有的人都失望了。方才,宋礼、金纯两个人进来,大家还在疑惑,却不知…… 许久,宋礼才缓过神来,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白英献计治运的事此前已禀过皇上,除南旺倒汶’、献计修建水柜外,又随我跋涉汶上的山间,为运河找寻水源,以一人之谋略不知为我大明省下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此等人才朝廷岂能放弃!臣替皇上做主多次劝他来朝为官,然其志在山野,不求闻达,只 愿实实在在为朝廷、为百姓做点实事。黄河、会通河全线完工,臣也有私心,不舍得这样 的人才流落乡间,好不容易劝动他来京觐见皇上,还是想为陛下挽留住他。不成想,这一 举却害了他,未出山东就病倒了。也是治运的二年中,积劳成疾。六十岁的人,和我等几 人一样,风寒雪雨奔波在工地,后来则昼夜咳声不断,眼见着消瘦,一天天垮下来。请了 几个郎中也不大见效,故此次一倒竟日甚一日,到了第五天便呕血数升而死……” 宋礼,那么刚强的汉子,漠视过多少人好端端倒在工地上,却见不得他最敬重的汶上老人眼睁睁离去。因为,他发现了白英的价值,他不想让白英的价值在平淡的日出日落中 慢慢消失,他想用他的价值为大明创造更多的价值,一个妙策胜比千军万马啊!可是,白 英的谋略或许已耗尽了他一生的体能和智慧,一年多治运的劳累又把他的生命逼到了绝境, 在进京的路上,终于不行了。 白英辞世的那一瞬,宋礼痰往上涌,喉结滞涩,无限痛苦地滑动了几下,还没有喊出 “白先生”,就已昏厥过去,待众人七手八脚把他弄醒时,一大口鲜血险些喷在了众人脸 上,肿胀的眼泡下滚出了一串串热泪,一天之间像是老了十岁。在场的人一片呜咽声,惋 惜白英,心疼宋礼。 宋礼下令为白英举哀。白衣白帽,白幡白旗,赴京报捷的大队人马转瞬变成了送丧的队伍,像一条白色的长龙游移在山东南部的运河中,掉头,逶迤北去。按照白英的遗愿,回到他的家乡,在居住了几十年的彩山之阳,永远地守望耗尽他终生气力的戴村坝…… 这时,永乐才仔细地看了看宋礼,发现眼前的宋礼与两年前的宋礼大不相同了:发髻斑白,眼窝深陷,原本红润光泽的脸上已是褶皱纵横、颧骨突兀,黑黑的面庞满是憔悴和 倦容,原本白皙的金纯也是一样。永乐心下一阵酸楚,积极、肯定、赞赏的情绪压倒了一 切,此前,一些御史们奏宋礼驭下太急、苛暴无情的折子早被宋礼成就的飓风吹散了,满 心全是感动的欢喜。 “回汶上的上百里水路和官道上,”宋礼继续,“无数官员、士绅、百姓闻讯早早就守候在路旁、村口,不断加入到送灵的队伍中,一程又一程,漫天飞舞的纸钱,随风飘摆的挽联,是对白英的祭奠,更是对我大明礼贤的盛赞,有一副挽联写着: 一陋居彩阳,戴村土坝,会通紫烟,潺潺流,南旺千古纪老人 只身恋热土,梦里乾坤,泉湖绿波,欣欣然,长河万代念白英 白英去了,灵车来了,灵车碾过的不是路,是官员的心、是百姓的心……” 宋礼说不下去了,失声痛哭,声震殿宇,在场的人没有不被感染的,都跟着落泪。 永乐颤声,哽咽道:“卿等辛苦了,拉一个单子,治运有功人员朕要一一奖拔。白英虽已仙逝,治运之功永不可没,令汶上县在南旺建祠,既让天下材人以白英为榜样,为朝 廷效力,又昭示后世子孙永为纪念;白英没能享受的,那就福荫他的子孙,择其贤者到汶上县衙为官。如此处置,大本以为如何?” “白英实是乡间人才之楷模,皇上如此安排,我大明更该是人才辈出、群贤毕至了。” 永乐眼含泪水,点点头:“人世沧桑,几家欢乐。朕之所思所虑,是率土之滨的大明全体臣民,忧其所忧,乐其所乐,既要为民间贤良白英的辞世而悲,还要为宋礼治运浚黄的全面竣工而喜。此外,还会有更多的悲事、喜事,悲喜交集、喜怒哀乐占全了才是生计, 是百姓的生计,也是我大明的生计。郑和、王景弘第三次从西洋回来了,一定会有很多闻所未闻的人和事,见所未见的奇技淫巧,诸卿和朕一同见识见识。黄俨,宣他们晋见吧。” 第48章 天使归华访团爆棚 铁灾肆虐三卫谋明(1) “奴才郑和、王景弘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工夫不大,一高一矮两个人齐齐跪在永乐面前,然后是声如洪钟、余音袅袅的拜见,回荡在殿宇中的浩大之气很快就将方才残存的悲戚之气驱散了,接下来是一派帆樯林立、 波澜壮阔的壮观。 身高近丈、膀阔腰圆的郑和,是永乐非常得意的天朝大使,他往前一站,就把中等身材的王景弘比小了不少,使本不渺小的王景弘人为的就渺小了很多,永乐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不过,不是冲着王景弘,而是冲着郑和出使的西洋番国。郑和无与伦比的洪亮声音, 无与伦比的高高大大的身板,出奇的智谋和见了一般的番王、番臣的“一览众山小”的感 觉,不正是天朝大国的感觉吗?不正是他大明皇帝的感觉吗!望着小山一样身板的郑和, 永乐心里欢喜着,方才低沉的阴霾早一扫而光了,招呼二人平身后,言道:“几十艘巨船, 远洋千里万里,万顷波涛,异域风情,朕很羡慕啊,把你的新奇见闻讲一讲,也让朕君臣 分享。” “有了前两次风涛海阻的经历,本次奉旨远航,奴才首先想到的,就是货物贮藏和转运的方便。”郑和圆润的声音和他高大的形象,绘声绘色地描述,仿佛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融入了他的充满激情的航行中。 “征得当地国王同意,在枢纽的满剌加近海荒滩上,辟出一域,开凿水井,立栅建起了贮存宝物的巨仓,既算是仓房,又算是我远洋中一个歇脚的驿站。建成之后继续西行, 经锡兰山到柯枝。很多土人没有见过这样大的船队,也没有见过这样精美的瓷器、铁器和丝绸,还以为是他们日夜祷告的神灵下凡了呢!” 殿内一阵轻轻的笑声。 “奴才之所至,宣读圣旨,言陛下结好番邦之深意,土民那个高兴劲啊就甭提了,真真的把吾等奉为天使,倾其所有招待,并与我易物。皇上知道,锡兰山是个有名的宝石之 邦。土人言,随便在什么地方,都能挖出宝石来。 有蛇能吞象,闻所未闻!几次航行都到锡兰山,偏偏这国王亚列苦奈儿贪婪成性,满国满山的宝石尚不能足其所欲,竟瞄上我大明的宝船了。我们西行的那一瞬,亚列苦奈儿驻足海岸上整整一个时辰,在他心中,邀夺宝船的阴谋就已成形了。宝船回航至锡兰山时, 他这一次的顶礼膜拜,比来时还虔诚,竟率众臣民到岸边将我等迎入国都,你若不至,就是欠了他天大的人情似的。看着他强装欢颜的脸,奴才感到不自在,果然就有人密报了他 的阴谋。 亚列苦奈儿暗中发兵五万人当晚就要袭夺宝船。 奴才随皇上多年,攻埋战取,多大的阵势没见过?将计就计与他周旋,密令两千官军抄近路直捣空虚的锡兰国都,生擒亚列苦奈儿。又令王景弘、费信分兵两路,一路护住宝 船,一路伏在通往国都的路上,待番兵得信回救时,被我伏兵击败,大获全胜。贪心的亚 列苦奈儿和他的妻子宗族都给皇上带回了,就在宫外,请陛下定夺。” 永乐叫声“好!”夸赞郑和不仅是天朝大国的使者,还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大帅,几位大臣也随声附和,连同王景弘也夸赞一番,只有夏原吉默默点头,没有作声。 皇上算的是扬威海外、探珍寻奇的政治账;身为户部尚书的夏原吉算的还是财务账: 一趟西洋六十多艘巨船、两万多水手、船员、官军,耗费宝钞约在近千万锭,折合白银也有几百万两。宝船除装载赏赐用的礼品外,主要是铜钱、丝绸、瓷器、铁器、茶叶、漆器等实顶实的东西,而换回是珠宝、香料、药材、珍奇异兽等,大都是奢侈的东西,胡椒、 苏木虽价值不菲,但朝廷能去市上出售吗?长此以往,有朝一日怕是连官员的俸禄都要发 胡椒了,可皇上正在兴头上,一时也想不出个劝谏的好办法。 正思忖着,又听王景弘说:“西洋番国无限仰慕中国,纷纷遣使随船来访,但他们的使团人员太多,应了这国就不好应下一个,这一次是满剌加国王率领的五百四十人的庞大使团,分了几个船才勉强装下。此外,苏禄、渤泥、麻剌朗的国王也都要率使团前来,我们只好往下次排了。” “不能多带一个使团吗?”永乐饶有兴致。 “皇上,我们的宝船全部载满了货物,一个使团的安置也是硬挤出的地方啊!”郑和补充道。 见皇上无比兴奋,转了半天心眼的礼部尚书吕震终于有话可说了,他谄媚的一笑,拱拱手,到了展示他超凡记忆的时候了:“真该恭喜皇上了!臣计议了一下,自永乐三年郑 和岀使西洋,已先后到达占城、爪哇、真腊、旧港、暹罗、古里、满剌加、渤泥、苏门答 剌、阿鲁、柯枝、大葛兰、小葛兰、琐里、加异勒、阿拨把丹、南巫里、甘把里、锡兰山 等近二十国,皇上声威、大明声威远播海外,番邦小国莫不以来我大明为荣,仅每年的朝贡者就比以前多了一倍呢!” 这是他的分内之事,永乐斜睨了他一眼,也笑着点点头。 六部尚书中,单单吕震是个十足的不学无术之辈,为人猥琐、阴险,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每每讨好都讨不到点上,今日,深思熟虑了好半天,奉承的话才没有被皇上驳回。 洪武十九年,陕西临潼的诸生吕震以记忆超凡、课业优异由乡举得入太学,又有幸以 太学生的身份到两浙稽查贡赋,还奏称旨,而后迁山东按察司、户部主事、北平按察司佥 事。在北平的这一段,和燕王打得火热,燕王起兵后就留在北平辅佐世子朱高炽。燕王即位,他做了一任真定知府,永乐三年回京坐到了刑部尚书的宝座上。但他实在是疏于才华, 一年刑部堂官下来,所积诉案千余件。永乐看他实在不是这块料,就把他调到了比较悠闲 的礼部任尚书。殊不知,礼部更是个大家关注的部门,升殿上堂,节日礼祀,接待来使, 科举考试,举手投足间都是礼部的事,他却常常因为说错了礼节被言官们弹劾,弄得永乐 恨不能一巴掌把他打下堂去。 吕震也不是没有长处,他的最大的优点就是记忆力好。方才就是,堂上说起的那么一 堆难记的番国名字,别人拿着笏板,都有可能念错的字,可他不管有多少,也不管多绕嘴,张口就来,既不用朝板,也不要纸条,更不用别人补充,还没有一点纰漏。 永乐八年北征,皇上在汉代名将李陵碑前驻足良久。李陵是出击匈奴的名将,不得已, 投降匈奴。如果汉武帝不是在盛怒之下斩其全家,李陵降敌的真伪也就好辨了。那么,倘若他永乐的将领也这么做了,他会怎么处置?回来之后,永乐想起那段有趣的碑文,后悔当时未能将碑文录下。而吕震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将碑文背诵下来,由沈度书成,在场的人无不称奇。永乐动了个歪心眼,悄悄遣人北去抄录了一份,拿回一对比,竟一字不差。 他既为吕震过目成诵的本事而高兴,又为他只强记、不博学的状态而气愤,恨他有才不用 在正道上,每每在关键时候出笑话。偶尔,他也发一发天地之感慨,这难道就是孟尝君所 谓鸡鸣狗盗之辈,那么好的心思也只能作些雕虫小技之用。 吕震的长相也颇有些怪异,长身少须,面容黄白,深陷的眼窝中一双大眼却活灵活现, 因人而异地闪烁出或冷或热的光亮。乍看上去,颇让人觉得有些书卷气太浓的迂腐,殊不知他清癯迂腐的外形下掩藏着深不可测的城府,这城府使他在任何时候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一辈子不务正业,错谬百出,却做了几十年的礼部堂官。 第48章 天使归华访团爆棚 铁灾肆虐三卫谋明(2) 此时,见皇上高兴了,他还想再说几句风调雨顺、万民乐业的奉承话,然后请皇上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踌躇间,刑部尚书刘观说话了:“皇上天威远震,四海晏然,竟也有蚍蜉撼树之蕞尔小丑打我宝船的主意,锡兰山国王的胆子也忒大了,就交我刑部羁押鞫审,给他松松骨,最后以偷袭宝船问他个死罪也是轻饶他。” “诸位以为如何呢?”永乐拉回思路,并没有急于表态。 “远夷小邦一时财迷心窍,不计后果的。 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拨一毛而身为之变,些许小事处理不当,或可对大明有所影响,”蹇义拿出了大国长者的风范,“番邦远人知 什么法度?纯属无知无畏之辈,臣意请陛下从轻发落,我大明皇上宽仁厚德之心海外岂不 更是有口皆碑了?”金忠、杨荣也不赞成严惩。 “亚列苦奈儿袭我官军,贪我宝物,按国律当斩。三保之送回朝廷处置,也是动了一 番心思。朕以为,远海岛民荒蛮之地懵懂无知,诚如蹇义所言,只顾眼前一时畅快,何暇礼仪、律例,杀了他既不能警醒旁人,又失我中华泱泱大国宽泛包容之风范。前年,爪哇一部落土民抢了我大明使臣,朕下旨切责爪哇王,他也惧了,献万两黄金来朝谢罪,有的 大臣说要五万两才成,”他扫了一眼吕震,吕震低了头,“其实,朕只是让他知罪,又不 是爪哇王所为,万把两、即使五万两黄金,和一个相安无事、送往迎来的友邻比,又能算 什么,故朕遣使送还而已。亚烈苦奈儿也一样,连同其妻子、王室一并释放送回。但惩戒 还是要有的,削了王爵,听从王室多数人意见,选一个贤明者敕封为锡兰山国王岂不更好?” “皇上圣明!”蹇义、金忠、郑和等齐声称赞。 “三保,尽快准备下一次航行,还有什么需要朕办的?” “一切都好,皇上当年设八馆训练通译人才有如一场及时雨,马欢、费信等通译随臣出行,已能讲几国语言,那费信还能带兵了,奴才也完全没有了前两次新到异域的尴尬。 只是现在交往的番国越来越多,通事还是少了些。” “哈哈,”永乐一笑,“朕之预料果然不错嘛,永乐五年,朕命国子监祭酒胡俨又选监生三十八人隶于翰林院,学习四夷语言。到去年上半年,有五人都成进士了,朕还以为你的人手够用了呢!那好,其余三十三人都交给你,随你远行,做你的耳目和机枢。” “多谢皇上恩典。” 永乐又说:“郑和、王景弘劳苦功高,分别赏钞百锭和五十锭;随行将士涉历海洋,逾数万里,一样劳苦。都指挥赏二十锭,指挥十八,以下类推,使两万余将士皆知朕劳慰 众人之心。” 郑和、王景弘再次谢恩,除了夏原吉,满朝满殿皆大欢喜。 一俟散朝,永乐悄悄使了个眼色,郑和、王景弘留了下来继续和皇上说着什么,小半个时辰才出来,黄俨忙钻了进去对皇上道:“朵颜、福余、泰宁三卫使臣在午门外候着,说是遇上了十年不 遇的大雪灾,要请皇上赈济呢!” 猛烈的西北风夹杂着雪片、沙粒凄厉地尖叫,扫荡着黑龙江以南古称渔阳塞北的兀良哈的广袤大地。连续七天七夜的暴风雪已昭示着残酷的、让草原人无限痛苦的铁灾的来临, 原来宽阔、起伏的山梁已看不见金灿灿的牧草,渐渐的连草尖也看不见了。风吹雪漫,雪借风势,竟不见了往日的沟壑纵横。举目望去,平展展,坦荡荡,一望无垠,天地一色的 空旷,只有风雪在漫无边际的旷野中,忽东忽西,无序地乱舞。 毡包被大雪逼着一次次清理着,一天不清,就有被埋没的危险。简简单单圈在一起的羊群,随着大雪在一点点升高,原来的围栏已举足可迈,栏外是深不见底的积雪,又让它们望而生畏,一阵强似一阵的寒冷中,只能屁股朝风,高一声低一声地哀叫。牛群、马群的状况也好不了哪去,一旦崩栏,这么厚的雪,救都没法救。牧民们躲在黑暗的毡包里叫 苦,头领们同样心急如焚,面对多年不遇的大铁灾,思忖着如何才能避难。 朵颜卫都指挥同知哈儿兀歹、福余卫都指挥佥事安出、土不申,泰宁卫都指挥佥事呼剌班胡等三卫掌事首领在大雪的第四天头上不由自主地聚到了朵颜,商讨对策。 哈儿兀歹把一大碗马奶子酒喝下,又啃了一口羊腿肉,发着牢骚:“夏日热辣辣的太阳神也不知逃到哪里了,留下这凶狠的风雪神降灾于兀良哈,也祷告了,也祭祀了,把最好的羊肉都献给无所不能的长生天了,风雪还是不停,看来是我们罪孽太重了。几位掌事相约一般到朵颜,也是光阴久了大家见见面、痛痛快快畅饮一番;再就是上天惩戒,虽是领罪了,还要想法子到哪里避一避。让属民、牲畜都冻死饿死了,我们给谁当头领?” 哈儿兀歹身材高大,结结实实,说话铿锵有力,言罢,粗而浓的双眉往上一挑扫了一眼众人。他的领地在东金山南路,因为人马最多,在三卫中一直占据着老大的位置。 福余卫头领安出把两块奶酪扔进口中,又仰脖喝了一大口酒,吐露心中的不满:“洪武二十年明朝大将军冯胜、蓝玉北征纳哈出获胜后,南朝担心兀良哈这块丰饶之土再为蒙 人所夺,建了我们三卫。这些年来,协同出兵的事不少,却不曾给多少好处。永乐皇帝用我等夺了江山,把宁王迁到南昌,大宁都司迁到保定,外人看来,好像是把兀良哈的整个 地界都交与了三卫,以报偿我们当年的助战,其实哪儿是这么回事?我们周边辽东都司下 有多少朝廷的卫所?黑龙江出口奴儿干都司又建了上百个土人卫所,还不是在防着我们? 说不定哪一天小小的福余还要被谁吃掉呢!我看,今儿有了灾了,就向永乐皇帝伸手,要 不,他早晚得把我们的功劳忘得一干二净。” 安出敦敦实实、却一脸的狡黠。他方才所说的助战,是永乐皇帝做燕王时靖难的旧事, 这个话题,他已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建文元年的冬天,曹国公李景隆率五十万众北御燕军。燕王听说是李景隆来了,大笑不止,笑他赵括再世,鲜有作为。于是,留下万余老弱守卫北平,自己则率军北上,进援永平,收宁王,夺三卫。三年下来,三卫这股子生力军在高煦指挥下几次救驾,发挥了重要作用。燕王即位后,三卫头领都由原来的卫指挥使升为都指挥佥事以上,虽不领朝廷的俸禄,可地位在那摆着呢,永乐从赏赐、朝贡等各方面都另眼看待,优加一等,但几人还是不大满意。 福余的领地在脑温江畔,在两卫的东北面。过去,北面是一片荒蛮之地,对付些许散居于各地的女真土人自不在话下。奴儿干都司建立后,土人头领各拥卫所,福余感到了很大的不自在。安出对永乐不满,也包含了大明在女真地区不断建卫置所的这层意思。 福余另一个头领土不申话语不多,说起话来也是直来直去,从不拐弯。哈儿兀歹和呼剌班胡常笑他肠肚简单,直肠子,他也不在乎,把精力都用在了武功上,两柄特制的、每柄都有几十斤重的蒙古大刀到了战场就会像旋风一样地飞转,如入无人之境,他相信,只有武力才能解决酒桌上解决不了的事。此时,他也只是微微点头,拍拍刀柄,算是肯定安出的话,然后,继续闷着头喝酒吃肉。 泰宁卫的领地在朵颜、福余两卫的东面偏南,大致是个中间的位置,因为草场、羊群、 马群的缘故,常和两个卫发生些小摩擦,因势力小,人马少,不得不委曲求全。头领呼剌班胡见识过土不申的刀法,对自己人也没客气了,所以他对两卫长期心存芥蒂。见轮到自己说话了,他把大胡子一捋,举起酒碗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 “两位说的都在理,兄长们定了,兄弟就随着。那永乐皇帝倒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听说他当皇帝头一次回北京,又是免钱,又是免粮,对北京军民大加赏赉,连当年跟同太子上城头保卫北平的女人们都奖励了。我们跟他也算是出生入死,这些年还算过得去。这次铁灾开个口,弄些粟米粮草不成问题。” “开口是必然的,只是,弄些粮草,进都进不来。”哈儿兀歹朝帐外望了望,其实, 他什么也没看到,“看这天还真没有转晴的迹象,明晚再不停,就要思虑着迁徙了。阿鲁台部虽近,也与我们不错,但新败于大明,连可汗都不知逃到了哪里。毡帐破了,又逢阴雨,最近又让瓦剌狠咬了一口,损失人马不说,还丢了不少牧场,实实伤了元气,十年也缓不过劲来。我等去了,也是雪上加霜。同时,大明会猜疑,瓦剌也一定会窥视,弄不好, 我们还会成了瓦剌的盘中肉。所以,西去不是办法。北去也不行,我意南徙,就食于辽阳、 宣府或开原,既安全又离大明近,一些急用的东西转手就到,也不会担心被别人半路夺了。” “长生天庇佑,就是这话,我赞成。”安出说着,并不耽误吃喝,两只手忙活着,边撕扯羊肉边说,“雪后更冷,又有这白毛风,顺风南去还舒坦些。我去找明朝皇帝,当年白沟河大战,不是我带福余勇士随着他的二子朱高煦及时救驾,今天的皇上怕是那时就被 朝廷的大将军李景隆俘获、做了建文小皇帝的阶下囚了。” 哈儿兀歹仰脖喝下一大碗酒,不以为然,摆了摆手:“酒可以长挂嘴上,恩不要长挂, 更不要揭人短,你对他有恩他该知道,话一多,恩就成仇了。此次南往非是一般的朝贡, 我们谁也不去,就说都忙着避灾呢,找个既可靠又能说的贡使到南京,把灾情说的比现在重十倍,看看皇帝到底是什么表示。” 呼剌班胡高高端起酒碗:“还是方才那话,兄长说了,小弟就随着。”说罢一饮而尽, 干完酒,眼珠转了转,“说起去南京的人选,我属下卫士头目朵儿朵卧大家都认识,这小子通汉语,有勇有谋又能言善辩,就他那张嘴,不但在我泰宁部第一,就是在三卫也是头几个,若不论尊卑上下,我们几个捆在一起怕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去南京最合适。” 几个人默不作声了。谁不知道这里面的奥秘,谁当贡使谁合适,皇帝的赏赐究竟多少又有谁知道?偏向自己的部族是理所当然的。 作为老大的哈儿兀歹琢磨着怎么着才利于朵颜,想到了多次出使的脱忽思,作为主使最为合适。安出心思快,一笑道:“朵儿朵卧确实不错,不过我想,兀良哈这么大地界, 三卫共有,只泰宁出一个主使皇帝哪会相信三卫遭灾呢?这样,让朵儿朵卧当正使,主说, 朵颜和福余各出一个副使,每卫再出五百匹中马作为贡品,既少了铁灾年的饲草负担,明朝皇帝又乐得接受。” “三部各出一人,这样甚好。”哈儿兀歹也不计较,再不管呼剌班胡如何表态,大声道,“为安出的谋略,为得到大明皇帝的接济,连干三大碗。” 接下来,一阵阵酒碗的碰击声,盖过了帐外的风雪声。 第49章 聚魁星辅臣拳拳心 立太孙永乐谆谆意(1) 朵颜、福余、泰宁三卫瞩目的南京全城此时也是一阵阵杯碗交错的碰击声。 “再干两杯,再干两杯!”一向沉稳的杨荣嚷嚷着劝着酒,众人又连连举杯,仰脖喝下,他这才肯罢休,述说起干杯的原委:“蹇、金、夏三位尚书老成持重,不苟言笑,要不为今天的幸事,我们小小的阁臣可是请不动啊,恕在下无礼了。” 蹇义的酒已喝到五成,脸上泛着红光,略有些激动:“这样的酒宴连着十日无礼也无妨。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皇上痛下决心,为官民除害,真有些举国欢庆的味道。我一路走来,皇城的好几条街都张灯结彩,客肆酒馆人满为患,看来陈瑛伏诛,乃得民心之事, 天下大快啊!应了那句古话,恶有恶报,一点不假。” “天官大人也讲起善恶因果来了,”金幼孜拱拱手,“陈逆在皇上跟前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构害大臣,常见三位尚书一腔愤懑,得机救人,令在下钦佩;我们阁臣虽人微言轻,毕竟在皇上左右,也是寻机进谏。只恨大多数人像傻笨的羊,痴痴呆呆,神情麻木, 看着狼吃羊而无动于衷。若早些时候群起而攻之,陈逆也不至于为害这么多年。三位堂官之为人让我钦佩,小弟敬一杯。” 三人一笑,把酒干了。原吉说:“古所谓城狐不灌,社鼠不熏。何者?会伤及自己和更多的人,与城门失火无异。陈逆正是城狐社鼠之辈,时候不到,惊了他,倒让他有机会跳出来毁伤更多的人,我们此举,正所谓打蛇正打在七寸上。至于群臣羊群之说可不敢苟同。你想,能和我等站到皇上跟前的有几个是等闲之辈?在下以为,无动于衷之人或明哲 保身或借机铲除异己,终不以忠君报国为念。我之所为,以身作则,循循诱之,若终不悔也是无法了。” “其实,皇上一直希望臣下进言,你们机枢之臣更应该有所体会才对,”金忠拿出长者的姿态,“不是常听皇上说起吗,庶务倥偬,以一人之智理天下之机,疏忽遗漏、一 时错谬在所难免,我等不说才是对皇上不忠啊!” “三公议论高瞻,胸襟坦荡,天地可鉴,古大臣不及也!”半天不说话的胡广举杯称赞。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心思缜密、善于察人的金忠为人谦和明快,嫉恶如仇,早已和蹇、夏、杨等融在一起,在拥立太子一事上已达成初步默契。凡所议军国大政,皆出以公心,因而在朝中享有盛誉。 “金公豁达,一片丹心,言之所至,充满赤诚。”夏原吉对金忠的为人甚为敬佩,有这样一个场合,正好说几句知心话,“宜之和我一个天官一个地官,一个管人一个理财, 外人尊称‘蹇夏’。其实只有我内心知道,上有皇上,旁有金公及各位襄赞,否则,怕是 空有了这“蹇夏”之名,什么事也做不成啊!” “原吉所言甚是,以后列位还要多加指点,也让我二人不枉了这‘蹇夏’之称,我和原吉共同敬大司马及各位一杯。”蹇义提议着,几人端杯一起饮下,相互又搭了一阵闲话。 金忠显得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朝中密事他是半句都不对外吐露的,包括自己的家人。 此时,又思忖了好一阵,感觉很有必要让大家警醒,不被表象所迷惑,才悄悄说:“皇上已密议了几次,现在说来也不是秘密了,过些时日,就要立长孙朱瞻基为皇太孙了,事儿让人欣慰,太子之位像是稳固了些,然切莫自喜。看前日皇上对太子的处置,模棱两可, 又很难说。我等既是朝廷大臣,也是东宫辅臣,思虑要细,无微不至,尽人事,听天命。 某以为,我等通力在先,周到在后,虽有小人播弄是非,若无大过,太子之位当是无虞。” 说到太子父子,几个人的表情一时严肃起来,全没了方才清除祸国之贼的兴奋,今后之路途,任重而道远,不敢说荆棘丛生,但一定不是一马平川的坦途,只有同舟共济,众人划桨,才能到达雨后清新的空山,享受明快之乐。金忠苦笑了一下,他的直觉,他是看不到最后那精彩的一幕了,也只能在艰难崎岖的山林中筚路蓝缕。 “只是大绅去的太冤,”金忠进来时就望见了当年解缙题写的龙飞凤舞的“魁星阁” 大匾已被换成了规规整整的魏碑书体的“魁星阁”三字,心下一阵酸楚。解缙获罪,商家怕受牵连,早把旧日的匾藏了。 略顿了顿,金忠调整了一下情绪,企望杨荣等几个年轻人笑到最后,不要如解缙一样把话说绝,“我几次在皇上面前渺渺提起,都未奏效,看来皇上对大绅是恨犹未了,耿通之死更是例证,根源都在太子这儿,这我清楚,今上总要有个出气筒。”他环视几人,无 限厚望,“人言后生可畏,内阁几位都是皇上近臣,更是国家将来之栋梁,事涉国事及皇上家事,要三思而后行,巧言劝谏。不可像大绅,明知无果而三番五次;也切忌像周新, 不顾死活当廷抗辩,于国、于己都不利。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国家失了贤良不说,还让皇上背了滥杀忠臣的不义之名。” “金大人肺腑之言在下深有所悟,”杨荣一直是持同样的观点,“古言:‘文死谏, 武死战。’我不这样看,关键是怎样个‘谏’、怎样个‘死’。丰城侯李彬前日经略西宁,我力劝皇上息兵,终以皇上一纸敕书使塔力尼缚老的罕以献,化干戈为玉帛,保全了内外多少身家性命,为何要战?国家兴亡,不得不舍命相拼时,舍生取义,才死得其所。如金公所言,为国家长久计,死谏就更错误,假解缙不死,挥毫之间,不知会为本朝修出多少 文华千古的巨着;假周新不死,不出三年,浙江阖省清廉如许,多少百姓受益!皇上信任, 再升任刑部或都察院,那就该是天下苍生之福了,这样的臣子朝廷何其需要啊!逞一时之 勇,以一命作赌,取诤臣之誉,死何足惜?” 杨荣一番议论,长风荡荡,旌旗猎猎,微带酒意的脸上容光焕发,这大概是他多少年想说而没有机会说出的,借着今天的聚会和几分酒劲,气吞万里般吐露出来,实出大家意料,个中道理不言自明。原来只是囿于死谏、死战的框子,杨荣的话让大家有了一种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的感觉,几个人频频点头。 是啊!皇上要走旱路去北京,自有走旱路的道理,兴许他要实地查看所过的某个府州县呢;你偏要说水路节省,苦劝皇上走运河,又有什么必要?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要想办成,能乘皇上高兴时说的,就不要在他愤怒时说;能私下说通的,就不要在朝会上说, 除非需要那样。大臣们要脸面,皇上更要,较起真来,往小了说,臣子吃亏;往大了说, 是国家吃亏。想开一点,即使被御史、给事中等言官们嗤之为明哲保身,只要是心忧国家, 又算得了什么! 杨荣说完,众人揣摸着,一时寂静,忽听黄淮高声道:“勉仁高论,海阔天空,望尘莫及也!”说罢举杯相邀。 黄淮论事高远既为大家所敬佩,也甚得皇上欢心,但他最大的毛病是器量太小,腹中搁不住半句话,身边同僚哪怕是不经意间的一点点过错他也要禀明皇上,弄得大家都很不自在。今天,杨荣做东请几位尚书,无意中被他知道,闹嚷着要参加,也就来了,蹇、夏、金、 杨的宏大议论对他着实是个触动,想着解缙之死、全家徙边,自己曾在皇上跟前几次说过 他恃才傲物,入狱后也没有一句解救的话,心有愧意,愧在自己的器量上。那么,万一哪 天自己得罪皇上了,有人说话吗? 黄淮正胡思乱想着,只听金忠说:“大家在一个锅里吃饭,勺子碰锅沿的事在所难免, 虽都是为皇上办事,也会有陈瑛一类奸人、小人龌龊其间,正直之人蒙受冤屈。皇上日理万机,居高临下,也未准都看得清;话又说回来,死难之臣后事还得靠我们周旋。解缙家属照应之事我已和辽东将军刘江说过,不会受太大摧辱;耿通家属劳夏公费心;周新清廉 一世,当代第一,家徒四壁,又无儿无女,妻归南海后,无所依靠,皇上既有了活话,我们就先做一些事,就劳蹇公和广东布政司打个招呼,忠臣之妻安能乞讨为生?此外,我有思虑不到的其他人和事,还望诸公能像原吉一样尽心。” 金忠言毕站起,举杯示意,一副大家风范,让人感动,几人忙站起,共饮了一杯。 蹇义颇多感慨:“金大人之话在下谨记了。身为吏部堂官,每每见小丑跳梁,国家遭难,寝食难安。幸得皇上多圣明之举,我们之外又有宋礼、金纯、师逵、张辅、李彬、陈 瑄等一大批忠心耿耿、勇于任事的文臣武将,才有我朝千古之伟业啊!” 蹇义一脸的兴奋,见大家也是红光满面,跃跃欲试,为自己能遇上这样一位有作为的皇帝、这样一群甘愿报国的同僚而庆幸,大明真将开创一代盛世了。他环视几人,见都有了六七分的酒意,就示意杨荣散席,杨荣会意:“伊尹助商汤伐夏,吕尚襄姬氏灭商, 管仲赞齐桓霸业,商鞅筑强秦之基,韩信拜将,邓禹献谋,诸葛亮出山,房玄龄谒太宗, 魏征、尉迟敬德忠心辅佐,古之人臣遇明主之事举不胜举,我等鞠躬尽瘁又何惜哉?”说罢举杯大声道,“为皇上的知遇之恩、为列位大人的忠肝义胆,我们共同举杯!” 第49章 聚魁星辅臣拳拳心 立太孙永乐谆谆意(2) 皇太孙的册立大典如期举行。 朱高炽还是个地位不太稳固的皇太子,他的长子朱瞻基就被今上确定为未来皇位的继承人,那是何等荣耀的重举啊!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在向朝内外宣布,未来的皇位就是他朱高炽一脉的,汉、赵二王再折腾,也挡不住冥冥之中的天命所归? 奉天殿外,在百余名大臣艳羡、赞慕的目光中,朱瞻基缓缓入至丹陛前,在祥和、悠 扬和有着一定色彩的乐声中,拜见皇爷爷——当今的永乐皇帝,随着承制官“封皇长孙朱瞻基为皇太孙”的宣制完毕,皇太子之后的皇位继承人便确定下来。历朝历代,又有几人享受过这么尊贵的荣耀? 高炽眼含泪水,看着儿子庄重、英武、稳健、自信的脚步,隐忍着不敢、也不能流出。 望着稚气未脱、俯伏在地谢恩的长孙,不,应该叫太孙了,高居须弥宝座的永乐会意地点点头。 这祖孙俩好像就有着天生的缘分。 洪武三十一年二月,太祖朱元璋薨世的前三个月,北平的燕王府诞生了一个粉嘟嘟的小男孩,这个小儿就是朱瞻基。就在他出生的前一天,还未当爷爷的燕王做了一个梦,缥缈间,怀中一个婴儿,太祖皇帝把象征着皇权神宝的大圭交到了他的手里,并看着小儿语 重心长地嘱咐:“传之子孙,永世其昌!” 燕王百思不得其解,太祖皇帝已封故去的大哥朱标的儿子朱允炆为皇太孙,又将大圭授予自己是什么意思?而怀中的婴儿又是谁呢?次日,朱瞻基出生,燕王的心中渺渺地就有了一个承袭大统的悬念。他永远都忘不了那灵动撩人的一幕:长孙满月,世子妃张晋眉把婴儿抱到他跟前,那香喷喷娇嫩柔软的身体,无限依恋地贴在母亲怀里,而那黑亮水灵的眸子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竟奇迹般地定住了,扯开小嘴微笑着,还雀跃着,莲藕似的小胳膊在空中飞舞,好像是向他伸出。他破天荒地接过孩子,就像托起了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心永远就被孙儿的笑击中了。他反复端详,喜不自禁:“小儿英气溢面,神武可见,与吾梦中之儿何其相符!” 那一刻,他醉了!英气溢面的小儿,和瞻基出生前他梦中的小儿简直是一模一样,他认定,这孩子一定是他未来大业的继承人。 皇长孙成了他的心肝宝贝。靖难时,变化万端的战场无论多么凶险,回到北平他都先要见见长孙;登基后万机之余常让人把瞻基领到近前嬉戏。永乐七年,朱瞻基十一岁了, 永乐认为,该是去历练、长见识的时候了,北巡时便带他回到了过去的燕府。由精心的户部尚书夏原吉陪着,到郊外看农夫耕耘,进茅舍品田家饭菜。他还想叫长孙见识烽火硝烟、 血雨腥风的战场,后又觉得年纪太小,怕吓着孩子,便命夏原吉辅佐他留守北京,习理政 务,供应大军粮饷。 老哈剌事件后,永乐对朱瞻基更是呵护有加,起居饮食,习文练武,各个环节无不亲自过问。朱瞻基也是乖巧,事事都让皇爷爷满意,这不,未满十五岁就封为皇太孙了。 “皇爷爷,我当了皇太孙,以后真的能当皇帝吗?”大典完毕,众臣散去,一家人回到武英殿便殿,朱瞻基仰着头天真地问。 永乐捋了捋长髯,笑眯眯的:“你现在已是太孙,你父之后当然是你做皇帝了。” “孙儿听说建文帝当年也是皇太孙……” “瞻基休要多言,皇爷爷累了,要歇息一会儿,我们先回去。”未等他说完,皇太子闷声制止了他的话。 按说,今日的大典朱高炽本该是最高兴的,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不是对儿子被封为皇太孙没兴趣,实在是皇上看他就不顺眼,自己心里别扭,怕影响了儿子。可大礼后,众 臣散朝,儿子被父皇领去了,呆呆地把他扔在那里,走不是,随不是,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进来。听儿子口无遮拦,说到本朝最忌讳的第一大事,忙适时阻止。 永乐乍听了,也是一怔,继而平静道:“不要走嘛,听朕给孙儿细说。”先入为主, 听外人编排忌讳之事,倒不如自己说出来。永乐摆了摆手,示意高炽留下,听他怎么说这件国朝的往事。 “瞻基聪明英锐,勇智过人,实朕心中属意之嗣君,今日大典后,就是法定的皇位继承人了。前朝的事别人可以避讳,皇家自己又为何避而不说呢?孙儿一天天大了,明白事理了,要让他知晓才是。” “谨遵父皇教诲。” 高炽忙插了一句。 永乐顿了顿,若有所思,把长孙揽在身旁,意味深长:“你皇太爷爷——就是太祖皇帝,坐了三十一年江山。朕的大哥皇太子朱标、二哥秦王朱樉、三哥晋王朱?都先太祖去世。朱标死后,太祖就立了他的儿子——朱允炆为皇太孙,洪武三十一年,太祖皇帝驾崩, 朱允炆即位,年号建文。他太年轻,不谙世事,听信了身边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几个奸 臣的蛊惑,在全国大肆削藩,把太祖封的屏蔽朱家天下的藩王、也就是你的叔爷爷抓的抓、 杀的杀,咱的燕王府也被朝廷大兵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随时都有破府抓人的危险。 左右都是个死,朕实在无奈,不得不打起‘清君侧’的旗子,举兵靖难,也是天命所归,朕以区区北平之一隅打败了朝廷的上百万大军。朕举兵的目的是诛奸臣、清君侧,效当年周公辅成王之举,可到南京时,建文帝却在乾清宫阖宫自焚,天下无主。群臣一次次劝进,朕也是无奈才坐上这皇帝的宝座。既坐了,就要对得起太祖皇帝,对得起列祖列宗, 对得起天下百姓,做一个有作为的皇帝,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他缓了缓,见太子、太孙都恭敬地听着,继续道,“朕之江山终究要传之子孙的,故历年来选贤良清廉之臣、收天下为政资治之故事辅导太子,今朕又着金幼孜编纂了《务本 训》一书,教导后代勿忘国之根本。朕于你父子千虑万虑,用心良苦,记住就是了。皇太子、皇太孙,身在火炉的位置,万人瞩目,众目睽睽,也会让人妒嫉生恨,故为人处世一 定谨言慎行,方保无虞,天下自有公理,若犯了大错朕也无能为力。” 永乐后面的话就是说给皇太子了,说明他的心中还在矛盾着、纠结着。好在皇太子妃晋眉冰雪聪明又明事达理,上尊下抚,用金忠的话说,以后一定是一代贤明的皇后、太后。 单单这个高炽肥头大耳,大腹便便,上天啊!怎么就不让人称心呢! 高炽身子虽然笨拙,心思却灵透着呢,听得父皇话中有话,忙拉着太孙跪下:“父皇良苦用心儿臣和太孙岂敢忘却!为人处事,事事当谨言慎行,少让陛下操心。”言毕,磕了三个头。皇上叫起时,朱瞻基费了老大劲才把父亲扶起。 永乐双眉紧锁,轻轻叹息了一声:“朕考虑了,皇太孙的辅导仍交东宫辅臣姚广孝、 杨士奇、黄淮等人。” 永乐的思虑很深。在辅导太子上,他就用阁臣和外廷大臣,而不是另起炉灶,在辅导太孙上依然这样,宫府一体,以彻底避免将来有一天宫府对立、一朝君子一朝臣的陋习。 所以,继蹇义、夏原吉“蹇夏”之后的宣德年间,杨荣、杨溥、杨士奇“三杨”辅政,基本延续了永乐以来体恤百姓的政治和经济策略,因而有了史上所谓的“永宣之治”。 “人之学问年少易进,孙儿正当其年。”永乐谆谆教诲着刚进位的皇太孙,“涵养深则德行纯,器识广则天地阔。自古帝王莫不以读书明理为本,未有不读书而能治国平天下者。大凡经史所载之仁义、孝悌、可以经纶天下者,创业守成、生民稼穑、恢弘智识气量 者,都须每日进讲。孙儿务要尊重师长,潜心学习,克勤学问。斯乎,宗社得以永安,天下皆蒙福泽。” 像悉心于一株嫩芽初绽的小树,永乐极尽自己所能地培土、浇水、施肥,期望他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能够撑起大明王朝的明天。 “谢皇爷爷!”朱瞻基仍显稚嫩的声音回荡在殿内,叩完头立在一旁,一双秀气的大眼睛充满聪慧,光洁照人。这就是永乐的太孙,多少年以后的皇位继承人。永乐不仅要让他习文练武,还要深谙战阵上攻埋战取的制胜之道,他不指望皇太子有多大的作为,他的全部希望都在朱瞻基身上,他期望能文能武的皇太孙能为大明江山留下不朽的功绩。 朱瞻基得到了皇爷爷无微不至的培养和关爱,由于迟迟无子和早逝,他却没能尽心于自己的儿子,致使英宗朱祁镇在大太监王振的羽翼下长大,携手上路,言听计从,走进了那个给他带来终身耻辱的土木堡里。 永乐会心地点点头,无限和蔼、无限亲切地看着皇太孙,忽地记起皇太孙方才说起的另一个皇太孙——建文帝朱允炆,这个可恶的侄子,到底还在不在世上呢?若说不在了, 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关于他的传闻?皇宫里偶有的废墟幻影,两广、云南的浪迹仙踪, 尤其是最近锦衣卫抄自金川门外的那首七言诗,活脱脱一个日暮江河的建文。 皇太子、皇太孙出去后,永乐又从御案的一摞奏折下拿出了那张带有诋毁新朝的抄有诗词的便签,试图从那首诗中发现些蛛丝马迹,哪怕是一点点。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黄屋寄团瓢。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款段久忘飞 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百官此日知何处,唯有群鸟早晚朝。 是敌视新朝的人故意所为,还是建文在暗发感慨?真真是他的语气。如果是他,一首 诗,那就道出了他奔波流浪的无奈,也道出了他的所在和对新朝的不满。他一定还在,那 么,郑和那儿没消息,胡濙能寻到他的细枝末节吗,他究竟躲在哪里呢? 第50章 冰雪路开原送温暖 肮脏举汉府涌彻寒(1) 滴水成冰、千里白雪的大迁徙已不可避免了。 厚厚的絮云裹挟着密密的雪片翻滚盘旋着不断压向广袤的原野,连续七个昼夜的暴风雪把三卫头领企盼风雪早停、不走迁徙之途的美梦打得粉碎。第五天头上,安出、土不申 和呼剌班胡便顶着风雪赶回了各自的营地,也就是仗着熟人熟路才避过了沿途的风险,看 看老天还没有晴的迹象,叹息着,不得不下达了迁徙的命令。 虽然一辈子都在与狼群和风雪打交道,但今年的灾情远比他们想象的严重得多。因寒冷和饲草不足,弱牛、弱马渐次倒毙,母羊开始甩胎,一拨又一拨的狼群徘徊在一个个牧场周围,不时发出阴沉悠长的“乌欧”“乌欧”的嗥声。它们虽已是战利品在望的胜利者, 也有了太多的饱餐机会,但那嗥声依然凄惶、苍凉,穿透了嘈杂的狂风和白雪皑皑的古原。 牧民们赖寄厚望的狗群因冻饿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战斗力,听着狼群或长或短的嗥声,支应几声,或呆望、或懒洋洋走一走场子。 福余卫受灾最重。风雪已埋没了半截毡包,连平日里走马如飞、矫捷剽悍的骑手满都也失去了一贯的嘻哈打趣,龟缩在毡帐的角落里默默收拾着,女人萨仁一面抱紧哭喊的幼儿,一面下意识地往炉里填着干牛粪,准备早餐,两只失神的眼睛呆望着被白毛风操控得风箱一样的毡帐。这该是今冬在兀良哈的最后一餐了,仓促而毫无生气。 天刚放亮,大家顶着风雪开始忙碌,又有一些羊静静地卧在雪窝里僵硬了,一批批僵硬的牲畜来不及收拾就被大雪覆盖。安出顶着白毛风大声喊叫着,吆喝着部属迅速收拾物品,放倒毡包。 一顶顶破旧的帐篷和一应必须的生活用具装上了勒勒车,穷一些的装个两、三车,像安出、土不申这样的贵族头领往往要装上十几车。中午以后,长长的迁徙队伍陆续上路了, 安出特备了几十匹小公马在前面认路踼雪,然后是自家的车和牲畜,接着是另一家的。就这样,迁徙的队伍足足拉了二十里长,首尾不能相顾。除了全卫抽出的精壮人员在最前、 居中和最后担任护卫外,每一家的成年男人既要照管自家的牲畜,还要担负起警卫任务, 既防别部乘大雪偷袭,还要防着尾随着长长迁徙队伍的一个个狼群,人急红了眼,狼也红了眼。此时,它们正充分施展着特有的智慧,在了无穷尽的白毛风和强劲的暴雪中为自己 争得更多的、及至明春的美食。 天近傍晚,雪略小了些,满都家的嘎嘎作响、满载物品的勒勒车陷在了深深的雪窝里,萨仁一面大声地吆喝,一面用鞭子狠命地抽打着驾车的黑牛,牛被打急了,“哞”的一声, 使劲往前一带,险些将女人摔下来,车上熟睡的孩子被惊醒,大声哭叫。车还是没出来, 牛索性站那儿不动了,后面的车陆续停了下来。萨仁下车,顾不得孩子,把丈夫找来,又 叫了几个人,用手中的兵器七手八脚把车轮前的冻雪慢慢砍成一个缓坡。几个男人在车后 助推,萨仁牵着牛头,吆喝一声,牛和众人一起用劲,沉重的车子才忽的一下冲出大雪坑。 有了前车之鉴,后面的车陆续绕过雪坑。 天完全黑下来,谢天谢地,雪终于停了,风也小了,雪坡上远远近近的搭起了无数的毡包,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随风卷裹着掠过雪原,给帐外的牲畜和巡逻警戒的人带来一丝暖意。两岁的孩子睡了,萨仁点亮羊油灯,麻利地剥了一只冻死的山羊炖在锅里,把掏出 的羊腔子装在盆里端到包外,几只大狗马上扑上去开始争抢。她回到包内,看看熟睡的幼子,又把一件羔羊皮盖在孩子身上,往锅里扔了一把盐,胡乱吃了点东西,别好毡包门便去换丈夫吃饭。 满都提着蒙古刀驱马围着自己的牧群转着,狼群在不远处呈扇形围着嚎着,绿莹莹的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格外瘆人。夫妻俩虽才一个多时辰没见,却像是隔了多少年,见了面就亲热地抱了一下。萨仁喃喃道:“孩子刚睡下,锅里炖了肉,盐、茶、干牛粪都不多, 最后,也只能劈了旧车辕当柴了。” “听大家议论,说是头领们已向南朝求救了,”满都安慰她,“到了铁岭、开原那些大明的镇子,吃的、用的全有了。” “谁知还要走多少天,我们的羊、牛、马还能行吗?从白毛风雪的第三天,羊就开始死,已经从一千多只减少到五百多只了,马也死了十几匹,你看那黑牛都瘦成皮包骨了, 还要驾那么重的车,可恶的狼群还在盯着这点可怜的牲畜。” 两人并肩走着,满都苦笑了一下:“狼也要活着,也要繁衍后代呀!” 草原人恨狼,却又离不开狼。狼群伴着人们,人们每天都在和狼群争斗,既恨它又拜它。没了狼群,一个铁灾下来,成千上万冻死的牲畜开春以后还不让整个草原都臭了,蚊蝇就更不得了,保不准还会有大瘟疫呢!狼群们把冻僵的死羊藏起来,春天再慢慢享用, 也算是为牧人清理草原作了一件大好事。 老人说,草原上原来没有人,是苍狼、白鹿的结合使草原有了人,后世繁衍不绝。没有狼群为了饱腹的追逐,就没有马群为了求生而拼命地奔跑;没有狼群的虎视眈眈,也就没有家狗们忠心耿耿地看护;连狼群围猎的本领也原原本本地传给了草原人。 这一群群被草原人奉为祖先、神明,伴着草原而生的凶猛动物,在与草原人千年、万年的搏击中,在给予草原人爱与恨的矛盾的心理交织中,也给了草原人彪悍的打斗体格、 聪明的战争智慧和出色的战马,同时还维系着草原亘古不灭的生命生态体系。马群羊群繁 殖太快了,狼群会为它们瘦身;狼群太猖獗了,草原人就集中围猎一次。无论是人还是狼, 都遵循着一个恒久不变的规律,谁都不会赶尽杀绝的。广袤的草原上,狼与人之间,狼与 其他野兽间、狼群与狼群之间,不断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攻杀,冥冥之中便形成了一个相互 依存和推进的渐进式的食物链。 作为安出的卫士,多年来,满都跟着部落头领拜访过草原的不少部族,也到铁岭、开 原、辽阳乃至北京去过,经的多了自然也就有了些见识。 “汉人有句话叫‘天无绝人之路’,”满都的性格天生就是乐观豁达的,“我就觉着, 白毛风雪一时停不了,守在原地就是个死,如今走起来,人和牲畜虽也免不了冻饿而死, 可还是越走越有希望,无所不能的长生天不会看着福余遭灾不管的。你回毡包吧,下半夜替我一会儿就行了。” “我是换你回去吃饭的,肉熟了,马奶酒还有一些,吃过了先歇息,过一阵子再来替我。” 满都扯得远,早把吃饭的事忘在了一边,听了妻子的话,拍拍脑袋,又抱了抱妻子才跨上马走了。 阴森恐怖的雪原上,长长的黑乎乎的勒勒车队在慢慢蠕动着,走在坚冰如铁的雪地上,像是击打着一面望不见首尾的长条鼓,令人心碎的嘈杂声中,夹杂着千年以来无奈的远徙 和长叹。 勒勒车少了三分之一,庞大的畜群还剩下不到三成。人已经断粮了,只能靠死畜肉维 持,剥离不及时,已坚硬如铁,太多,带不走,只得留给来春的狼群了。人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羸弱不堪,骑在疲惫的马上都摇摇晃晃的。 骑一匹白色骏马的头领安出像是睡着了,那原本漂亮的白马在风雪里早已变成了灰白 色,骨架外凸,无精打采,低头走着。看来,连安出、土不申这些部族头领们都有些扛不住了。 蹚道的马群是断断续续的乱糟糟的蹄声,他们要认路,要清路,不管多深的雪,没小腿还是没大腿,都要前行,为后面的车队蹚出一条生命之路。路平了,也见到枯草尖了, 却又不能踏实地吃上几嘴,不得不继续往前走。羊群是散碎杂乱的蹄声,走得没有章法, 没有生气,但前面是马匹蹚出的干草,只要往前走就可能吃到一点点。牛是一步步沉重的蹄声,恨不能在坚冰上留下自己的脚印。它们驾着车,一路最辛劳,可连千蹄万蹄踏过的剩草都吃不到了,挨到宿营地,主人一把微不足道的干草就是对它们最大的奖赏了。 “前面就是开原了!”不知谁喊了一声,白雪皑皑的远山近岭中,一片朦朦胧胧城池的迹象。这一声喊,如同久旱后滚滚而来的雨云,每个人都来了精神,牲畜们似乎也弄懂 了人的心境,望着前面隐隐约约的东西,加快了脚步。 永乐在北京,感叹孙儿的遇难呈祥,更感叹他幼小的年纪就有担当,高煦、高燧的儿子哪一个也没有这样的出息,遂产生了立为太孙的打算。回南京后,事儿一定下来,顺水推舟的人情,黄俨立刻着人报给了汉王。高煦正在后殿里和三夫人刘乃馨饮酒,为他这些日子在南京的举动暗自庆幸呢,不但把个应天府搅得鸡飞狗跳,把该死的解缙送上了西天, 还在皇上面前狠狠告了高炽一状,弄得肥哥哥死的心都该有了吧,估摸着皇上的心思又活 泛了,再让老驸马王宁慢慢给皇上扇扇风,这太子的位置…… 刘氏把盏,五个歌伎在轻歌曼舞中佐酒,高煦靠在椅上半闭着眼,倒一杯,饮一杯, 醺醺然,有些醉意。他的心中他已不是一人之下的太子,而是万民之上的皇帝了,此刻, 他正在奉天殿里接受中外臣工、贡使的朝拜,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在整个紫禁城中,惬 意,从未有过的爽快,这种感觉太好了! “王爷,宫里传话,皇上要立朱瞻基为皇太孙了……”王斌惯熟的人,又是在后殿, 不及通报便急急进来,虽有女眷,高煦惯常并不在乎。 “混账东西,进屋为甚不通禀?”王斌的突然闯入把高煦的皇帝梦打断了,尤其是王斌的话,使他的美梦再也不能继续,高煦勃然大怒,瞬间而上的心火烧得他躁狂不堪,猛地从桌旁转身起来,把跪着的王斌踢得滚了几个滚,无意中还掀翻了食案,王斌早有准备, 顺势滚到门外跪立。瘦弱的刘乃馨哪经得住这一惊,大头朝下,随着食案重重摔在地上, 痛得她“嗷”的一声惊叫,大哭起来,一股鲜血殷殷从头上流出。 “再哭,老子宰了你!”高煦疯了一样扯下了挂在墙上的宝剑乱舞着,刚才还是歌舞升平的喜宴立时变得一片狼藉,几个歌伎躲到一旁瑟瑟发抖。 刘乃馨也喝了几杯,微有醉意。她为汉王生了儿子瞻圻,在王妃韦悠跟前,低眉顺眼多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满心的痛楚酸楚随着这一声骂顿涌上来,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气力了,乱抹着脸上的泪和血,母狼一样撼天动地嚎着,借着酒意和伤痛释放着她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委屈和不满。 第50章 冰雪路开原送温暖 肮脏举汉府涌彻寒(2) 刘氏的这一哭,真个把高煦哭恼了,哭狂了,举剑唬她几句仍没反应,遂怒目圆睁,怪叫一声,一剑刺进了刘乃馨的腹中,又抓过旁边的一把椅子狠命砸到桌上,摇摇晃晃来到外面。 王斌一面命人速请太医,一面忙跟了出来。 天空阴云密布,北风凄凄,亭台楼榭兀立在无边的寒冷中,呆呆地,静静地,了无生气。高煦拄着剑,仰望着阴沉的苍天,像是看到了不温不火的父皇,彻底寒心了。 冥冥之中的永乐垂着脸,带有歉意。到什么时候,他的心里也不能否认,他许过的愿,许过的承诺。刀光剑雨,一时所感,却覆水难收。但大明不是他一个人的大明,群臣的意 见不能忽视;选立嗣君关乎朱家的千秋万代,也不是仅凭战功就能继立的。所以,皇帝的 心思模糊,一会儿舍不下高煦,一会儿又觉得长孙好。反映在行动上,则成了对高炽的百 般挑剔和对高煦的无限度纵容,监国者整日里战战兢兢,发泄者越来越肆无忌惮。 随皇帝巡幸北京,高煦偏要回南京;礼秩上故意僭越,皇帝也不去追究;连生出的事 端,都息事宁人。这样一来,高煦的心里长草了,很荒很高,潜伏在草丛里的狼便成了无所顾忌的狂兽。 原想着,你哪天会废掉那个瘸腿的蠢猪呢!高煦继续对着空旷、寂寥的苍穹发呆、发狠。 如今倒好,连皇太孙都立了,我这个宗室藩王还有什么指望啊,许你不仁,就许我不义, 京师里太安静了不是,不热闹了吧?仁德的父皇,我会让南京城里热闹非凡,热闹非凡的! “来人——”高煦虎啸般的吼了一声。 “臣在!”不知什么时候,枚青也赶到府内,和王斌一起在高煦后面远远地站着,听喊声,二人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跪到汉王跟前。 “京师里这些日子是不是太安静了?”高煦面色狰狞,龇着牙,铜盘大脸上抽动着的肌肉,有些扭曲。 “这、这,皇上一回京师,就换了应天府尹,”枚青嗫嚅道,“顾佐这老小子鬼得很,和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徐野驴密谋了几次,大街小巷都布了眼线,臣担心弟兄们落了套,牵连王爷,就让他们暂时收手了。” “收你个球。”高煦抬起一脚,踢翻枚青,那柄带血的宝剑也随之从他眼前掠过,枚青心一惊,一骨碌,颤抖着又跪回原地。 “干,给我放胆干,”高煦把手中的宝剑“嗖”地一下插在了冻得硬邦邦的地上,吓得二人又是一激灵,“跟那蠢猪一样,不懂战场上避实击虚的道理吗?皇宫和应天府所在江宁、上元看得紧,句容、溧水、高淳、江浦、六合也紧吗?混账东西,往大了闹,把县衙都给老子搅和进去,放它一把火,有人坐卧不安了,天下大乱了,顾佐滚蛋了,那蠢猪还会踏踏实实坐着?” “是、是。”二人叩着头,相互看了一眼,一脸的官司。皇上眼皮子底下,真闹腾起来,让人抓了把柄,你汉王爷乃至亲骨肉,有人说句话也就算了,像北京的赵王一样,过了那阵子,也就没事了。可对王爷身边的人,皇上有那么客气吗?赵王那个长史顾晟被杀, 举家流徙。一应侍从的人哪一个有好结果了?一想到这些,王斌、枚青便有些不寒而栗, 走不是,留不是,说更不是,大冬天里,汗涔涔的,乌纱帽里冒出了热气。 “殿下,想尽办法也没救过来,刘姬升天了,瞻圻哭得死去活来,谁也劝不开。”三 人僵持之际,高煦的内兄韦达过来了,哭丧着脸道。 “让他哭去吧,哭够了,找个棺材殓了。”一听死了人,高煦的酒醒了,话也柔了些。 他当时虽然气愤,并没用力,居然就死了? “不妥啊,”王斌一时也想不出该怎样提醒他。王爷的姬妾薨了,那是要报给皇帝的, 没有个正当理由,根本说不过去。顿了顿,才说,“王爷,最好的结果是病故。” 高煦踱了几步,自己也感到这么处理草率了些,传到皇帝那儿徒生是非,给自己添堵: “叮嘱太医,看住瞻圻,阖府上下一词,都说刘氏突然大口吐血,暴病身亡,走漏消息者, 杀无赦。一、两天内给宗人府报丧,由宗人府再转呈皇上,到了皇上手里,事情早过去多少天了。” “遵旨。” 高煦不由得看了王斌一眼,投去肯定的一瞥。 王斌约摸三十多岁,五短身材,身体微胖,一双不大的眼睛不时闪着阴冷的光。他自幼虽饱读诗书,却屡试不中,后来索性断了科考的念头,七拐八绕到汉王府谋了个大仓副使的差事。虽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他的心却远比天高。高煦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会辅佐汉王干一番大事,因而,无事时还常抱着经史一类书翻看, 同僚讥笑,上司骂他,权当没听见。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天正看得起劲,就被高煦撞上 了。一个管仓库的小吏看书那么认真,高煦觉得奇怪,就和他攀谈了几句。王斌抓住这个 千载难逢的机会,从齐桓公讲到隋炀帝,从唐太宗说到宋太宗,援古攀今,专拣那些非太 子而承继大位又有一番作为的君主说,说得高煦满心欢喜,次日就把他拔擢到长史司任纪 善,引为心腹,汉王的大事小情、喜怒哀乐没有他不知情的。 高煦的暴风骤雨已经过去,带着几人回到殿里,装束完毕,叙着话。王斌琢磨着,不该把自己扔出去,也不能让皇帝过早地厌弃汉王,刚才汉王的那些歪招眼下根本不能用。 “王爷,当年秦王李世民受了太子建成多少委屈而隐忍不发,”王斌眨眨眼,语气和缓,无限真诚,“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终一发而不可收拾,由玄武门之变而承继大位。 如今,顾佐履新,太孙刚立,新鲜劲儿还没过呢,徐野驴又满城乱转,眼见着是个坑,王 爷不能眼睁睁往坑里跳啊!皇上什么人哪,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京师真闹腾起来,绝逃 不出他老人家的眼睛,故臣和枚青想法一样,暂且避避风头。” 他话锋一转,煞有介事地往东北看了看,“阿鲁台真心降吗,不是,翅膀硬了他的头 就低不下来了;您看看,大明和鞑靼近一点,那瓦剌就吃醋,听说也开始耀武扬威了,臣估摸着早晚也要打一仗。细听黄俨的话,皇上在南京呆不住,一年半载的还要走,这里还不都是王爷的,拳脚想怎么伸展就怎么伸展,谁敢说个不字?” “殿下,是这个理。”枚青赶忙补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让他先喜上一阵子, 过了这阵子,让他哭都来不及了。” 开原城中的大仓里已是堆积如山的粮食和草料。朵颜卫头领哈儿兀歹、福余卫头领安 出、土不申和泰宁卫头领忽剌班胡听说朝廷驻守辽东的大将刘江亲到开原等候,忙不迭在城外安置好部内诸事,和已在此等候的脱忽思、朵儿朵卧一同来见。见几人进院,刘江抱着拳迎到门外:“让诸位和各部百姓受苦了,说起来也是我这辽东将军失职,未能及时体 察各部灾情并上达皇上,要不,或许就不会有这千里雪原的大迁徙了。”一面说,一面将 人让进屋里,分宾主落座。 屋中央摆了个很大的炭火盆,火势正旺,整个屋里暖意融融。几个人虽说是刘江的属 下,但因其是蒙族部落,各理一方百姓事务,朝廷官员待他们也就客气很多。 哈儿兀歹扬扬手,冻僵的脸突然遇到暖流,面色红红的,长久在迁徙路上半僵的心也暖和了:“大帅真是客套。是长生天考验兀良哈敬天的诚意,大祭不到,各路神仙都来怪罪,白毛风加铁灾,一下子就死了十几万牲畜,这可是顶大的祭祀了。我们对朝廷,一年一贡,贡多贡少,皇上不挑,赏赐还丰厚。遇上铁灾,又来请赈,辽东将军亲自安置,皇 上即位以来,我等未建尺寸之功,如此厚爱真让三部无以为报啊!” 刘江哈哈一笑,铁红的脸膛满是真诚,一双智慧的大眼扫了扫几人,有几句话正要说给他们呢,遂朗声道:“你们也知道,皇上于三部不同于别部啊!加官进爵的且不必说, 每年的朝贡只是个形式,来少去多,是皇上优厚三卫的方式,每一次的赏赐都叫人眼热, 直说皇上偏心眼,可我说,那是人家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如今也是一样,黑龙江、辽河流 域的广袤地域,我辽东都司、奴儿干都司之外,只有三卫实力雄厚、兵强马壮,这一地界太平了,皇上就没有了东顾之忧了。” 他本想顺便敲打一下朵颜和阿鲁台暗中勾连及掠边的事,尤其是皇上北征之时,哈儿兀歹悄悄收留了阿鲁台的众多部属。又一想,阿鲁台请降了,朝贡如初,三卫又是来求救, 此时若提起,不甚妥当,遂换了话题,“三部遭灾,皇上寝食不安,见过你的来使后,立命户部调拨粟米十万石、茶叶两千斤、食盐一千引运至开原。你们算一下,仅这些是不是就是四、五千匹好马的市值?所以,你们的一千五百匹马虽不是什么上乘之驾,朝廷也要收下,否则,就更有人说皇上偏心眼啦!” “大帅之心即皇上之心啊,属下心领了,”安出以手抚胸,表达对皇上和刘江的敬意, “这些东西足够三卫度过灾荒,皇上恩德容当后报。来年一开春,草青马壮,三卫一定奉上最精良的马匹,皇上号令所指必是三卫所向,如当年一样,为皇上征战疆场。” 哈儿兀歹瞧了安出一眼,嫌他话多,又看看土不申和呼剌班胡,见二人都低着头没甚反应,心生一计:“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渔阳塞北,刘大帅的号令就是皇上的圣旨,三部人马愿供大帅驱使。” “此言差矣!同知大人。”刘江瞪着他,看出了哈儿兀歹的不怀好意,原本不想说的话也不得不说了,“你我都奉皇命,奉皇上的圣旨,承皇差,为皇上办事,圣旨所示即办, 臣子的号令焉敢称‘圣旨’?本次赈灾,皇上一再说三卫之功不能忘了,故特加优恤。十 年了,皇上虽高居九重,猛将如云,却从没把你们忘了,更没有拿你们当外人,时常挂在 嘴边。你们是皇上敕封的头领,替皇上执掌着兀良哈地域的生杀予夺和军政大权,不要把 自己等同于其他部族,像草原发情的公牛一样肆无忌惮,私下结什么盟。切切记住:朝廷的敌人也是你们的敌人,朝廷的朋友也是你们的朋友,和朝廷戮力同心,才是上报天恩啊!” 很暖的屋子里,哈儿兀歹更觉脸上发烧,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答话。一直没说话的呼剌班胡很高兴哈儿兀歹的窘状,沉了沉,出来给刘江捧场,也算是给哈儿兀歹解围:“上至部族首领,下至三岁孩童,皇上的大恩大德像雨露滋润过的草原上的小草,每个毡包都 会唱遍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假如有谁不想和朝廷同心,属民也不干!结盟的事没 有,只是小部不堪大族袭扰、侵掠,假意周旋,大帅切勿当真。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三卫怎么做,都在大帅和朝廷眼中。” 刘江到任的光景不长,但辽东都司下属的所有卫所他已走了近一半,既到各部族作客, 也到牧民家中,常为他们调解一些牧地水草、牛羊混群的纠纷,也接济过不少粮米,草原上一听是刘大帅到了,都争相延请。谁是真心、谁在敷衍,他很清楚,因而接了话题:“就 是呼剌头领的话,诸位所为都在朝廷的眼中,好的坏不了,坏的好不了,日久见人心嘛! 现在各位就回去看一看物品分发,头领当然要侧重,还要讲公平,毕竟是赈灾,不同于赏赐,家家户户都要有份,属民们满意,才肯为头领们效力啊。” “谢大帅指点。” 几个人七嘴八舌应承着,以手抚胸,行着礼走了出去。 第51章 胡掌科南昌会宁王 孙道长武当说真人(1) 粗算起来,胡濙出京师已有六个年头了。 永乐五年春,皇上钦命他往各府州县颁发御制诸书;寻访仙人张三丰,也就是人们世传的张邋遢。实际上,颁书和寻访就是个幌子,他受的密旨是暗寻众说纷纭的建文踪迹, 捎带着收集官府和民间隐情。 三年的靖难之役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燕王兵入南京,直驱紫禁城,待他赶到时, 乾清宫已化作一片火海,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一副墙体支撑的空架子,残垣断壁伴着一股股经久不散的焦糊气味,令人作呕。永乐登基后,忌讳这味道,更忌讳这烧死皇帝的乾清宫, 先是不修,最近虽然修葺了,也不去住,一直就在武英殿办公和居住。 好像他这一辈子就没有在乾清宫理事的命。在南京是这样;迁都北京前,还是在个临时改造的武英殿办公;迁都北京后,好不容易住进了乾清宫,谁知就在次年,奉天、华盖、 谨身三大殿即葬身于火海;再次年,乾清宫也毁于大火。年迈的永乐心力交瘁,不得不又去武英殿办公,直到病死在北征的归途中。 建文四年乾清宫的大火扑灭后,太监们从废墟里扒出了一具几乎烧焦的尸体,看不出身形,也辨不出男女,燕王让太监们仔细辨认,又有谁看得出呢,这些个惯于看风使舵的 人,揣摩着燕王的心思,很快就十分肯定地说是建文皇帝了。燕王长叹一声,捶胸顿足:“小子无知,几至于此啊!奸臣乱政,孤王是来铲除奸佞,效周公辅成王的,你却弃孤王而去!” 几天后,举朝以天子大礼安葬了建文皇帝。 燕王即位后,光景不长,有关建文的传言就开始了,永乐起初不信,越是不信,传言就越多,而且越说越神乎。说什么太祖已料着太孙会有今日之变,在奉先殿的密室内早备 好了度牒和僧人的衣帽,让他扮作僧人由鬼门遁出;说什么僧录司善事溥洽颁给的度牒, 并帮他乘乱从太平门逃出南京城;说什么建文身边有五、六十个大臣随着,因目标太大, 就叫大家分头逃走,建文自己则带了几个人从水关暗道逃出。本想去云贵川一带,却不想 被新主传檄而定,便又想着去南洋募兵。虽然众说纷纭,前后矛盾,但一个逃脱在外的事 实似乎已肯定无误了。 永乐疑窦丛生:当年安葬的是不是建文的遗体,如果不是,建文一定还活着,建文存在一天,他这个皇位就坐不踏实。再者,建文的太子朱文奎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有那么多大臣杳无音信。仔细一统计,朝内外竟有四百六十多人遁去,这说明什么,说不定建文还带着“太子”和一大伙人在暗处盘算着卷土重来呢! 永乐越想疑点越重,第一个难逃罪责的就是那个溥洽。于是,找了个借口把溥洽关进了大牢,然而,左审右审却审不出结果;又赶上撒马尔罕的瘸子帖木儿带兵东征大明,于是,才有了郑和下西洋的双重使命。 郑和还没有回来,建文隐匿南京郊外、远走云广的流言越发活灵活现了。说是出得鬼 门,神乐观道人撑一叶小舟接驾,在观内稍作停留,更名改姓,建文称应文,又有什么应 贤、应能,众大臣皆有了新名号,两个比丘、一个道人左右不离,化名东湖樵夫、赛马先生的人供应道途衣食,在云南、湖广、四川间游荡。 世间皆言捕风捉影的虚幻,影不在风中又何言捕风?只当他还活着,只当他已化作行僧游走四面八方。这才有了胡濙的颁书之行。 按照皇上的旨意,胡濙从原来所在的兵科找了李麟、张萧两个胆大心细的吏员,从皇宫里找了朱祥、苏喜儿两个熟悉建文的太监,又从锦衣卫中挑选了十五个膀大腰圆、拳脚功夫硬的健壮军士做随从,带了三辆马车,拉着《圣学心法》《经书大全》《孝顺事 实》《为善阴骘》等御制书籍上路了。一行二十人,一顺儿的高头大马,走在官路上, 威风极了。 胡濙一路由京师奔安徽、浙江、福建、江西、湖广、贵州、云南、四川,他虽只是个六品的小官,但钦差所往,皇命在身,哪一个敢怠慢?所到之处,会见布政使、知府、知 州、知县等各层级官员,送上皇上颁赐的御书。正式的见礼之后,不要接风更不用洗尘, 往驿站一住,便不见了人影。 官员中,有风闻他有秘密使命的,便不去打搅;也有不知趣的,守在驿站缠着还要说说端详的,一概被挡在门外。其实,他何曾在驿站赋闲,早带着几个随从便装到街上、庙宇或名胜之处“闲逛”了。其间,不知是皇上从哪里得的消息,这个月说云南有建文的踪 迹,下个月又说在四川,说是登了峨眉山,还留下了“登高不待东翘首,但见云从故国飞” 的诗句。胡濙很犯难,明旨是颁书,纵不能跨着省份跑啊,将在外君命也只能有所不受了, 上奏了自己的想法,加快了节奏。 在安徽黄山,他逗留了十天,望着无峰不石、无石不松、盘龙云海般的山峰,他一时竟蹦出了“归隐”的念头,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今上虽说是夺位登基,但他知人善任、做千秋伟业的宏大气魄绝不是建文所能比拟的,跟着这样的皇帝有劲头、有奔头。反过来他也为建文着想,一路走来的种种迹象表明,冥冥之中,建文似乎就在他不远的地方, 但他既不想找到建文帝,更不想在哪里邂逅他,只希望建文像大家传言的那样,做一个云游四海、放浪江湖的僧人,一生陶醉在名山大川、圣殿禅院之中,自生自灭,和朝政之事 互不相扰。 今上即位以来,蠲免了多少逋赋钱粮,又招纳天下文人学士大修类书,七八年的光景,可谓是天下归心了,建文若想卷土重来,那可就真是蚍蜉撼树、自找死路的愚蠢之举了。他就这样站着、望着、想着、走着,足足有两个多时辰,天色渐晚也浑然不觉。还是李麟悄悄提醒了一下,他才缓过神来,收拢撒出去的众人,速速下山。 皇上说过,宁王对安置在江西耿耿于怀,很有可能收留建文,所以,到了江西,他在南昌首先拜见了宁王,奉上皇上的御书后开始攀谈。 大出他的意外,这才几年的工夫,宁王早没了当年带甲八万、革车六千、强势藩王的气势了,那英气逼人、风流倜傥的做派也早一扫而光,三十岁的人倒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 但精瘦的身板健壮有力,只是从眼睛的余光里不时流露出一些掩盖不住的英武之气。虽然如此,举手投足间,他却不失王爷的气度,山南海北地说着,只字不提本朝以来的任何故事。一言一行中既有久志修笃的仙风道骨之派,也有文人雅士的墨香书卷之气,让人猜不透他任何时候的所思所想。 “王爷博学,解大绅在此,也是自叹弗如啊!”胡濙从称赞开始叙话。 “源洁谬也!雕虫小技岂可他比解公。” 宁王叫着胡濙的字,既表亲切,又显谦逊。 胡濙和宁王朱权只是在过去的早朝时见过几面,那时候,一个区区七品的小官和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隔着八丈远,其实并不熟识。但宁王精明,见面就把胡濙当 故人,言语亲切,大有相见恨晚、一吐为快之感。 “孤王托志翀举,自号臞仙,不问世事,想必胡公也知道。只每日与文人学士修书论古,每晚与一群姬妾抚琴弄月。皇上敕命纂修的二卷本《通鉴博论》早已付梓;又作《家 训》六篇,《宁国仪范》七十四章,以恭俭忠孝垂训子孙,永守臣节,藩屏大明江山;还修了《汉唐秘史》二卷,《史断》一卷,《文谱》八卷,《诗谱》一卷。孤王没有皇上的 宏大气魄修大典,编纂几本小书附庸风雅,也算是远慕皇上了。源洁你知道,孤原是个见 书就头痛的人,数年磨砺,几度春秋,现修起书来竟一发不可收拾。世人都知这修书是个 苦差事,可也是个苦中有乐的好行当!知兴替,鉴古今,豁达胸襟,其乐无穷。就说这‘开 元五王’之死,只看元稹、李商隐的诗,都以为是杨玉环的罪过呢,翻翻《新唐书》、《旧唐书》再清楚不过,唐明皇兄弟五人,兄申王、宁王、邠王、弟岐王、薛王最迟也在开元二十九年薨去,杨玉环天宝初年才入宫,何来的‘百官仪仗避岐薛,杨氏朱姨车斗风’呢? 诗人就是诗人,情往神驰,信笔生花,不可以为史。” 第51章 胡掌科南昌会宁王 孙道长武当说真人(2) 言多了,宁王咳嗽起来,从里往外,发自肺腑的哪一种,那一刹,真像是七八十岁的老者,清茶往下顺了几次,才见好转。 “源洁见笑了,孤王平时很少说话,见了皇上身边的人,就亲切,尤其见你,就是见了知音。说起历朝旧史,我的话就多,读书、修书竟已成癖,一时半会儿地转圜不来,还望多多谅解。你既来了,也没有什么奇物相赠,已刊印之书各选一套如何?” “微臣代皇上颁书,今日却要受宁王之书,却之不恭而受之有愧啊!王爷奇才,数年之内如此多的着述,涉猎之广远非臣下可及,臣此去各省路途还远,王爷的书伴着,臣一 定不会寂寞了。回京之时上达天听,皇上也会为王爷的丰硕伟业高兴的。” 胡濙真心称赞,高大的身躯立起来一揖到底。宁王一个不屑的挑眼,心说,你的密奏随时可达,等什么回京?嘴上却淡淡一笑,“先谢过胡公了。在江西要多留几日,滕王阁就在跟前,一定要去的,庐山也要去。你大概只是从李太白的诗里读到了庐山的飞瀑,实地感受,大不一样啊!那飞流直下、掩映山河的宏大气势总让人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每 一次的感触都不尽相同……” 说到这儿,宁王眼前又浮出了当年在大宁“壮岁旌旗”的豪情,双目炯炯,意气风发, 大有了“黄沙百战穿金甲”的英姿。这才是真正的宁王,和方才老气横秋的“孤王”不啻 千里。胡濙心中感叹着。 宁王忽然感觉到什么,目光一下子暗淡了,人也萎缩了一般。 “由这宣泄跌宕的飞瀑,孤王想起了一百多年前的元太祖成吉思汗,他的征战就是这样的气势吧,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泰山压顶之势,博尔术、木华 黎、博罗浑、赤老温四大先锋,使多少国家望风披靡,纳贡称臣,那疆域远非历朝历代可 比。可今天,只短短百余年的光景,还不是那壮观之后的万千水浪,泄成一潭水花平静地 淡淡流去……” 他不再看胡濙,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叱咤之后的风云还是风云,拍岸之后的惊涛便不再是惊涛。悟透了这一点,孤王的遁世之念便时时萦绕心中,便有了喧嚣终归 平静的淡然。天高地阔,坦荡无垠,波平如镜,一望无际,这是一种远胜于桃花源的境界, 也是孤王托志仙人的境界。” 一下午,宁王的嘴都没闲着,由桃花源前述到老子、庄子,谈天地之大美,万物之至理,谈“傍日月,挟宇宙,游乎尘垢之外”的逍遥游,超然于世,与天地的精神往来,把胡濙说的有点晕。近两个时辰,他觉着该说的话也说了,该演的戏也演了,虽然有一点小小的瑕疵,当不妨碍他整体遁世的表象。 善谋的宁王时时处处也没有忘了他的谋略,有什么办法?皇帝疑心重,不这样,又怎能保宁王一脉世代繁衍、与国同休呢? 然而,子孙的折腾,还真就没让宁府与国同休了。 宁王朱权忍了一辈子,又是《家训》,又是《宁国仪范》,也没能阻止子孙的不忍,到他的四世孙朱宸濠时,贿赂明武宗身旁的大太监刘瑾,掩盖了扩军、积储钱粮的违法事 实,准备就绪了,一朝发难,举兵北上,号曰十万大军。出江西,攻安庆,一心要杀奔南京, 和北京的皇帝来个南北对垒。巡抚王守仁,也就是世传的阳明先生闻变,避实击虚,檄文 几个知府,合兵破了朱宸濠的老巢南昌。前有坚城不克,后有巢穴失守,朱宸濠进退失据, 不得不回兵。几个回合下来,竟败在了着名的心学大师手里,终以被杀了事,爵除。 这以后,再没有藩王起兵反叛朝廷的事了,还是心学厉害。 “源洁一路奔波,鞍马劳顿,又陪了孤王一下午,想是乏了,暂去赣江驿安歇,明日,本王陪你游滕王阁。”宁王狡黠地一笑,鱼尾纹夸张地从眼角四散开来。他的或幽或暗、 或悲或喜,连一颦一笑胡濙都看在眼里。但胡濙不是那种爱生事的人,渭北春天树,江东 日暮云,若不是和李太白、杜工部联系起来,又有谁会知道这两句诗是彼此的思念,还不 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吗?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宁王演戏,胡濙也不含糊,忙站起又是一揖到底:“王爷胸中点墨,万里飘香,每日耕耘不辍,笔走龙蛇,纵是千古流芳的雅句,也难颂大王之 一二,微臣仰羡之至!看阁观瀑的小事,岂敢再劳大驾,有王爷熟门熟路的指点,我们自去就是了。” “罢了!罢了!”宁王起身,似有许多未尽地主之谊的遗憾,“孤王不去你们倒自在, 随意春芳歇,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来。” 胡濙忙退后几步,跪行了大礼慢慢走了出去。 夏秋之交的南昌,仍然没有一丝凉意,李麟、张萧、朱祥、苏喜儿一直等在门厅里,几只大蒲扇“哗哗”地扇着,起先还有王府的人陪着倒茶说话,工夫久了,倒茶的也不再 过来,几个人受了冷落,觉着没趣,蹦出了一句半句的抱怨。还是朱祥机灵,悄声道:“一 人之下,万人之上,人家是王府,能喝茶已是不错了。”几人一想,也是,王府虽是由布 政司改建,但人家已不是地方有司,别把王府当郡县啊!也就安静了一阵,还是憋不住,开始胡扯。 瘦削的李麟打趣道:“宁府的规制不大,墙皮有剥落的,木漆也褪了色,想这宁王也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十个美人陪着,好不惬意。醉卧花丛中,长睡不能醒,那滋味!” 苏喜儿诡秘地一笑,做个鬼脸:“李大人这话算说着了,在宫里就听说,宁王爷弄起那事来,总有新花样。一次夜半,王府里传来马蹄声,下人奇怪,揉了揉睡眼往外看时, 月光,一对赤裸的男女骑在马上,女人的尖叫和欢快的马蹄声响彻了南昌的夜空,巡城的士兵还以为预警呢,紧张得不得了,原来竟是宁王和一个姬妾正在马上撒欢呢。” 几个人一阵坏笑。 “撒不撒欢的,反正是没你什么事了。”张萧揶揄了一句,声调拉得老长。大家已混得厮熟,斗嘴解闷是送书之外的常事。 打人莫打脸,小太监苏喜儿被说到痛处,白净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有什么办法,那物件割了去就长不出来,前朝多少有权势的太监,吃人脑、吃幼童的小鸡鸡,也无济于事, 弄个“菜婆”,也只能抚慰抚慰。 朱祥和他一样,也觉不自在,帮着苏喜儿说话:“没我们甚事,也没你甚事吧?跟胡大人一路出来,你那‘家伙’不也是干挺着?要不,请宁王爷帮个忙,从他宫里给你选一个?” “别、别、别,宁王肯定不帮忙,不如请胡大人宽恕他,就从南昌找个女乐泄劲吧。” 苏喜儿缓过劲来,和朱祥一唱一和。这下,轮到张萧不自在了,宽宽的脑门上渗出汗来。 他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平日里话不多,尤其是荤的,冒猛子蹦出一句半句的,挺噎人, 今日让两个小太监调侃着,竟没了话,黑红的脸憋得发紫。 “没事找事是吧,你两个小东西现在就去,找不来女乐,再把你俩骟一回。”不知什么时候,锦衣卫小旗宋塔进来了,替张萧打抱不平。他是这十五名锦衣卫的小头目,总揽胡濙一行的护卫和安全。 “师傅饶命,师傅饶命!”朱祥、苏喜儿忙跪在地上磕头。 “起来吧。”宋塔一手一个把二人轻轻提起,“以后这嘴巴放老实点,不许逮啥诌啥,多听听几位大人的话,兴许还有大长进呢!”朱祥、苏喜儿诺诺连声。论身份,宫里的小 太监守在皇上身边,自视高贵,不会把锦衣卫的小旗放在眼里。出来了,胡濙行得正,大 家处得好,二人还和宋塔学起了拳脚功夫,故称宋塔为师傅。 胡濙去见宁王后,宋塔留张萧几人等胡濙,自己则率人到南昌街上“转悠”去了。一 大圈下来,走马观花,蜻蜓点水,哪里看得出“异常”?何况,本就没有异常嘛!回到宁府,边等,边和众人谈着街上的见闻,又扯了些不咸不淡的话,便见胡濙走了出来。 宋塔高声和宁府侍卫、门人打着招呼,陪胡濙走出端礼门。胡濙又回头看看,由布政司衙门改建的王府还真是颓败了些,虽然王府的南北东西端礼、广智、体仁、遵义四门完 整,但王城的承运、存心、圜殿等主殿也只能说是应个景,就连皇家礼制规定的该饰以青 色琉璃瓦的宫殿、门庑及城门楼,也没有改过来。几年前,永乐想着从国库拨钱给他装饰 一下,宁王却说,陛下刚刚即位,花钱的地方多着呢,皇上的十七弟,不会因王府的简陋就不受尊重了。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 第51章 胡掌科南昌会宁王 孙道长武当说真人(3) 李麟的心思又回到差事上,宁王的府第如何关他甚事,紧走两步,跟上胡濙,说刚才的感觉:“宁王接待大人,我们由几个门人、侍卫陪着,倒也随意。怎么着也得是自来熟, 套需要的话,海聊了一大阵子,也没有个和尚道士来访过的蛛丝马迹,在下估摸着‘他’ 也不会到这来。”朱祥、苏喜儿跟着附和。 胡濙跨上马背,一句话没说。以宁王的睿智和精明,他是绝不会收留建文的;即使建文真的来过,以他宁王“善谋”的头脑,也不会把一个危险人物留在身边。何况二人还有过节。当年燕王起兵,建文召宁王回京,宁王知道,回去也没好果子,根本不奉诏。今天又怎么会走到一起呢!只是,宁王的放马撒欢,今又故作老态,的确有点过。像蛰伏的冬虫盼着来年的春光,韬光养晦,深藏不露,让皇上放心,本无可厚非,可过了,还真不一 定放心。转念一想,若站在宁王的角度,面对一个精明、多疑又雄心勃勃的皇帝,既要好 好地活下去,又不愿醉生梦死,虚度大好的时光,也只能这样。钻进故纸堆,对硕儒学士 都是个难题,可宁王也一样的出彩,实为绝好的明哲保身之道。 胡濙在江西逗留了三个多月,去了布政司和各府州县,微服去了滕王阁,景德镇、鄱阳湖和庐山以及一些不大的寺院,终是一无所获,但他并不气馁,意气风发,带着众人奔 湖广而来。虽然很怵长沙那个骄横跋扈的谷王,但无论出于礼节还是密命,都不能不见。 不满三十岁的谷王朱橞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人。他洪武二十四年封王,因宣府古称上谷,因而封谷王,洪武二十八年就藩,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还不知怎么施展自己的拳脚呢, 燕王和建文就打了起来,因打开金川门,为燕王顺利入京立下大功。改封长沙后,从此居功自傲,不可一世。 朝廷命使,皇上钦差,又传胡濙受有密命,谷王倒也没敢难为,只是安排在黄昏晋见, 胡濙不解,还是礼节性地拜见了,送上御书,说了些嘘寒问暖的周旋话,纯粹是虚与委蛇, 没话找话,大不如和宁王谈古论今、雨打风吹的爽快。没多会儿,胡濙就出来了。然而, 只是短短的一见,他却从谷王的眼神里读出了些许莫名的异常和刻意的掩饰。 回到驿站,宋塔、张萧、朱祥等三路也陆续回来。宋塔悄声说:“街头巷尾议论,谷王在岳麓山里练兵呢,还秘密扩充了护卫。” 朱祥煞有介事地揉了揉小眼睛,又挤了挤:“真就奇了怪了,我装作买东西在街上晃着,前面三个人突然吸引了我,中间的一人道士打扮,身形、走路、举止太像‘他’了, 我和三个锦衣兄弟赶紧追了上去。时近黄昏,人影绰绰,转过街角就不见了,又分头找了 几回,终是没见。” 只有张萧一路没甚发现,只觉得税课司收税的税官较他省要多。胡濙不敢怠慢,次日, 一路往岳麓山,另分三路在长沙城内外转悠,三日下来,再没见到那些敏感的人和事,岳麓山也是一片宁谧。道听途说又焉能上达天听?故收拾行囊,穿州过府,往武当山而来。 拜访仙人张三丰,这是皇上明示天下的敕命。 张三丰本就是个传说中的人物,可在人们的传说中,他的形象却越来越具体、越生动、越栩栩如生,史家在《明史》中还专为他立了传。说他本名君宝,道号全一,别号三丰; 还有了实实在在的出生地,辽东懿州,明初时的后屯卫所在。人们印象中的张三丰是:身 材修长,龟形鹤背,大耳圆目,须髯如戟,一听这副长相,就知是个怪诞的人物。不似别 的仙人那样道骨仙风,干净利索。张三丰最大的特点是不修边幅,无冬历夏,迎寒斗暑, 只有三件法宝,一衲一蓑一扇。光阴长了,衲成了破衲,蓑成了烂蓑,扇子只剩了几片扇 骨在支应,故又号张邋遢。 二十人分成四路往五龙观、南岩宫、紫霄宫和天柱峰而来。据山下的道人讲,道长孙碧云就住在天柱峰的峰顶,再问张三丰张真人的去向,就不得而知了。胡濙安置妥当,带宋塔、苏喜儿、唐顺、刘胆四人直奔万山来朝的天柱峰。 秋末冬初,寒风凛冽,一派肃杀的萧凉。山路破旧,早年铺就的岩阶或松动不稳或已随风雨滑向深涧,宋塔在前,几次踏空,亏他身手敏捷,抓住藤蔓才化险为夷,五个人走得很艰难。到了一个避风处,胡濙才招乎大家歇歇。 汗水几近湿透衣衫,寒风由领口灌进,冰凉冰凉。苏喜儿打趣:“我们才走了半路就已气喘吁吁,当年真武大帝开基创业,怕是连这种路也没有,一天又不知要走上几回,难上加难。万事开头难,一点不假。” “真武大帝恐怕不会想到,他的宫观会变得这般残破,朝廷官员来了,还会有性命之忧啊!”宋塔凑趣。 胡濙一笑:“草创之初,有几座草房已是不错,哪来的真武和宫观?至于山路,也是 一点点走、一点点凿出来的,据传,春秋时老子、尹喜曾在此修行。魏晋隋唐时期,求仙学道者遁迹深山栖隐者不少。唐初以老子为鼻祖,遂尊崇道教,在山上建了五龙祠,宋时改为五龙观,才将真武大帝与武当山连在一起,并将此附会成真武的出生和羽化飞升之处, 增建殿宇,广纳徒众,才有今日之规模。该山道长孙碧云为道录司的右正一,那就是掌管天下道教的首领官,虽不临事,衔在那儿摆着,皇上器重武当非它山可比。” 胡濙说着,眼前忽地一亮,这个时节,左手坡面数株干枝上挂果的树木吸引了他,莫不是传言中真武大帝嫁接的圣果樃梅?自皇上登基,武当山没少进了贡,知近的大臣们都 品尝了。本当夏季的果,怎地就留到了秋末?正在奇怪,啊!这树下的东西是什么,怎么 像灵芝?随着他的目光,众人喜出望外,果是灵芝,榔梅灵芝!世上少有之珍宝,宋塔小心翼翼采了,倍加珍惜,包了几层,交由胡濙,再交给细心的苏喜儿放入行囊。 继续前行时,几人心中陡增了对武当的敬重,更想早一点见见孙碧云,若能有张三丰的下落当然更好。冬日萧凉,除了松林,漫山遍野了无生气。然而就这“七十二峰朝大顶, 二十四涧水长流”的气势,也让大家惬意无限了。 宋塔朝山顶望望,若有所思:“武林中传,张真人曾教授内家拳法,说这套拳柔中带刚, 刚中有柔,刚柔相济,最终,以柔克刚,以静制动,虽若行云流水,却有千钧之力,把道家虚实相克、阴阳平衡之理暗含其中,见到张真人,学学内家拳法也不枉了这一遭。” “我的武功也要有长进了!”苏喜儿得意,紧走两步,想讨师傅的巧。突然一脚踩空, “嘛呀”一声滚下山涧。 宋塔大喊了几声,没有回音,几个人一起喊,只有空旷山谷的一阵阵回声。 “找人!”胡濙面色严峻,低声命令到不容置疑。 宋塔也不搭话,从锦衣卫大力士刘胆身上卸下备好的绳索,拴在一棵结实的松树上, 顺着绳子往下溜。约摸有六七丈了,绳子也快到头了,他心中焦急,一看,离地还有三四 尺高,遂跳到地上。跟上面打了个招呼,开始搜寻。方圆十几丈开外都转遍了,仍不见踪 影,只发现一些滚落的碎石。正在纳罕,听到上面又有人盘下来,抬头看时,竟有了惊人发现,只见苏喜儿头朝下卡在一棵高高松树的枝丫上,身子侧着,头耷拉着,死人一般。 宋塔又惊又喜,指挥盘下的唐顺:“苏喜儿卡在树上了,往后悠过去。” 灵巧的唐顺回头看了看,估摸好距离,轻轻悠起,猴子一样落在了那棵树上,来到苏喜儿身旁,拽了几下没拽动。他把绳子在身上缠了几下,把一头拴在苏喜儿的双脚上,自 己双手抓牢眼前的粗枝,在树枝上上下悠着悠着,突然一个猛蹬,树枝“咔”的一声断掉 的一瞬,苏喜儿悬在了半空中。 “啊——”苏喜儿惊醒,竟大叫一声,倒吊在空中摇晃着。 活着就好,宋塔满脸喜色,看着唐顺往下顺绳子。 苏喜儿没有大碍,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没见着张真人,没学到内家拳,我说我不该死吗!” “猴崽子,快把我们吓死了。”宋塔嗔怪着,让他伸伸腿,伸伸手,翻滚了几下,都没问题,只是卡住的腰部很疼,脸上、身上有不少皮外伤。 “滚起来,”宋塔笑骂着,“给你这有救命之恩的大树爷爷磕几个头,说不定武当山的张真人在哪儿佑着呢。” 苏喜儿身上虽然疼痛,但没有折骨断臂一类的硬伤,实在是太幸运了,要不,就无法和胡大人一起前行了。这些人在一起,虽千难万险,风吹雨淋,但嬉笑怒骂间都是善意, 远离了宫中的小心翼翼和勾心斗角,这日子过得才爽呢。 苏喜儿跪在树下磕头,磕着磕着,他忽然记起了什么,磕完转向宋塔:“师傅,方才我滑下的一瞬,见对面半山腰的林下有一处草房,晃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感觉着应该有人住。” 宋塔忽地警觉起来,手搭凉棚,四下里张望。方才搜寻苏喜儿时心急,尽顾了眼前了, 这一看,果然见到了山坳隐蔽处的房子。他跟上面的胡濙打了个招呼,扔下来两柄刀,带 了唐顺过去了。 “我的行囊没有了,”苏喜儿被拽回到山路上,一通发傻,朝岩下望望,什么也没有, 那枚珍贵的榔梅灵芝是挂在树上还是滚落到了山涧里?待宋塔、唐顺侦伺回来时,也没有发现行囊的一点踪迹,榔梅灵芝不见了,五个人好不遗憾! 第51章 胡掌科南昌会宁王 孙道长武当说真人(4) “贫道见过钦差胡大人,这厢有礼了!”又是半个时辰,胡濙五人才来到天柱峰南侧 一方破旧的观外,见到了常年在这里修行、主观的道人孙碧云。孙碧云双手抱拳,微微点头, 算是给钦差等人行礼。二人虽品级相当,但胡濙是钦差,代表着皇上,孙碧云在道录司任职,行官礼,也算是对朝使的恭敬。胡濙等拱手还礼后,口称搅扰,分宾主到观内落座。 小道人奉上茶盏,寒冷的屋内立时氤氲满淡淡的茶香,也为观室增添了些许温暖。胡濙抿了抿,香气扑鼻,香味四溢,还伴着丝丝的甜味,很是享受。 “这是本观自种的茶,”孙碧云知道皇上下旨寻访仙人的事,却猜不透胡濙来武当的 真实意图,没话找话,“常年钻在云里雾里,没有个正名,光阴久了,都叫它‘武当云雾’, 也是贴切。今年第一季春茶,连同樃梅,着人专给皇上送了去,皇上喜欢的不得了。” 好一个攀龙附凤、思虑周密的道人,难怪皇上要封他右正一呢,弄出点新奇特的东西就想着往皇宫里送,茶与榔梅能值几个钱,引得皇上的在意才是重要的,这武当山的来日必有大的举措啊! 胡濙这么想着,嘴里却说:“道长好福气,”他又喝了一口茶,不无羡慕,“夏日里,层峦叠嶂,飞湍瀑流,峰岩涧洞,潭泉池井,众山拱卫,百鸟朝凤,真如人间仙境。上有皇上想着,下有仙山落脚,每日里还不是踩在云里雾里一般,不想成仙都不成了。” 胡濙话虽如此,孙碧云却没有长年修行的道骨仙风的气运,大概是思虑的俗事太多了, 四十多岁的年纪,精瘦精瘦,面色黝黑,颌下一小溜胡子长得很俏皮,让人见了就想笑。 “大人见笑了,”孙碧云欠了欠身,“穷山僻壤能有什么,好在皇上尊崇真武大帝, 已下旨封武当为太岳太和山,并着驸马沐昕督办,明年开始,要大修武当了,胡大人因着皇上圣旨,因着张真人,际会武当,也是我太岳太和山的一大幸事。” 果不其然!孙碧云的攀附,得到了皇上的首肯,印证了胡濙的预料。“五岳”已经概述了中国东西南北的几大名山,“太岳”之封又在五岳之上,可见皇上对武当的器重,数年后的武当山绝不是今日这般破败萧凉的景致了。自己奉旨来武当寻访,说不定也是皇上 要整建武当的一步棋呢! “那就恭喜孙掌教、孙道长了,”胡濙把手中的茶盏举了举,“虽说皇上青睐,但数年努力,天道酬勤,孙道长的良苦用心也不该埋没了。有朝一日,武当香烟缭绕,观院巍峨,膜拜真武大帝的徒众络绎不绝时,谁敢忘了又一个开山祖师呢?” “大人过奖了。”孙碧云赶忙辩解,“贫道修行之人,一心向善,实无功名利禄之尘缘杂念,做些善事罢了!善哉!善哉!” 孙碧云心口不一,胡濙心中想笑,却又不便说穿,遂切入正题,“皇上着我等千里万里来寻张三丰、张真人,道长身居仙山,与真人同出一门,可知真人何处栖身?若有幸一 晤,也可回复皇上了。” “还真叫大人问着了。”孙碧云一脸的无奈,“贫道来武当二十多年,师傅、师兄弟的口中没少说起张真人,又是教授拳法,又是拯救危难中的小民。前些年又传他在陇南、 岷州一带修行,真个是行踪飘忽,若隐若现,却从未在武当露面,倒是有张真人的两部书, 一会儿转赠给大人。再有,大人哪日若见了真人,说一声,贫道一定来请他主持武当道务, 蓬荜生光啊!” 等于是没说,胡濙有些失望。 屋内寒冷,虽有小道士续水,添了几分温暖,茶淡了,话没了,更觉凉意。胡濙放下茶盏,准备告辞,忽见宋塔眨眼,才记起方才半山坡的草房:“有一事还要烦劳道长。我等上山时,见林间隐秘处一间草房,一应生计家什俱全,不知何人有此雅兴?不住祠观,远离山路,偏偏喜欢草房?” 孙碧云一怔,定定神:“善哉!去春来了一师三徒四个道人,说是要远离喧嚣,静心修行,遂自建一所草庐。身心顺理,唯道是从,贫道焉有阻挠之理?不知何故,今秋竟悄悄走了。都是小道士与他们来往,贫道没见,也没有在意。” 一师三徒,又应了建文和应能、应贤、程济四人流亡的传言。在长沙,朱祥望见了“建 文”的背影;在武当,又有了四人的僻静修仙?建文帝像是在和胡濙玩着捉迷藏的孩童游戏,不是眼看着撵上了,就是给他留下一个背影,是在牵着他走,还是无意中的巧合呢? 在贵州,胡濙拜见了镇远侯顾成、布政使蒋廷瓒。自平定二田之乱后,几年下来,贵州军民安堵,教化初兴,府州县陆续建起学堂,由川、浙、闽来了一批饱学的儒士,长袖阔带,之乎者也,中原人心里还很荒蛮的地方俨然一派播种星宿的乐土了。 初春时节,漫山遍野人头攒动,绿油油一片,犁田的犁田,播种的播种,青山绿水中处处是繁忙的淘生计的景象。蒋廷瓒大赞洪武年间信国公汤和南征时妙棋高布,惠及后代。 那阵子,由朝廷无偿提供了最新的工具,最壮的耕牛,有些人还担心夷人会将工具改成刀枪, 将耕牛宰杀吃了肉。汤和何等精明,走一步棋早想到四五步以后了。他让官军带着土民一起屯种,手把手地教,你缺个盆子我有啊,我少个遮阳的草帽你家多着呢,就这样相互帮衬着,耳鬓厮磨,日久生情,一来二去对上了眼,率为婚姻、融为一家了。老将军顾成沉稳凝重,高瞻远瞩,拔尖捋刺,专治那些闹事的,并不伤及无辜,威信卓着,威震南中。 顾成英雄一世,须发皆白了,虽容光焕发,但已显老态,一颦一笑都僵硬迟缓了,点点头算是还礼。待胡濙几人落座,他缓缓说道: “贵州真个是山清水秀的神仙地,老夫先后在黔二十多年,若无田琛、田宗鼎一类小丑拨弄是非,相互攻杀,殃及土民,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该是多安生的日子,哪有征战挞伐之事?土人头领也就不会畏我顾成 如虎了。汤信公汉夷杂处用心久远,皇上改土归流实在英明,今贵州已太平无事,老夫也该打点行装乞骸归乡了。” “老帅文武兼备,博古知今,坐镇于黔,我蒋某人踏实啊!”蒋廷瓒身板伟岸,面色红润,在贵州干出了劲头,精气神十足,站起一揖道,“有顾老将军在,我没有丁点后顾 之忧。贵州屯垦、乡试、安居的政绩,哪一件也离不开老将军,不多,再过十年,我和您 老一并致仕如何?” “你真要老夫这把老骨头扔在贵州吗?”顾成一笑,“若不是皇上一再挽留,我早已归隐田园,享天伦之乐了。人要服老啊!见了胡掌科,朝廷有了这般年轻有为的官员,大明后继有人,后生可畏啊!也烦请胡掌科代向皇上奏明老夫的心意。” 胡濙忙站起一躬,谦逊道:“老帅的乞骸奏章皇上都不点头,在下一个六品芝麻官,说话怕是更不成。再说,皇上给卑职的职责只是颁书,可没有代老帅‘乞骸归乡’的旨意 啊!所以,不敢越雷池一步。” 几个人都笑了。 顾成的乞骸是真心的。镇守贵州的第三年,他曾奉诏回京,委婉陈述了自己的想法。 永乐狡黠地一笑说,回来就做东宫的辅臣吧。靖难时,顾成辅高炽坚守北平,运筹帷幄, 谋划方略,才有了北平的安定,二人也因此结下了深厚的患难情谊。如今,他深知太子的 处境,却不明皇上的用意,可即使在近前也不能帮太子于万一啊!既不能致仕,还不如去 镇守南疆呢,所以,他还是回了贵州。临行前,他专去文华殿拜别太子。看到愁容满面的 高炽不知所措,如坐针毡的无奈样子,他满心的痛,却不敢也不能说什么,只是劝慰太子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殿下竭诚孝敬了,孜孜恤民了,就会应了一句仁者无敌的古话。 他把“仁者无敌”几个字说的特别重,特别诚恳。 平定思州、思南之乱后,他又一次回京向皇上阐述自己年老的顾虑,永乐只当没听见。和胡濙的这次见面后,没多久,顾成无疾而终,在一夜轻松的睡眠中驾鹤西去,享年 八十五岁,朝廷赠爵夏国公。长孙顾兴祖嗣侯,继续镇守贵州。 礼节性地见面后,胡濙说,贵州的山美水美,真值得在这里好好走上一走。二人知他重任在肩也不挽留,便由着他前往各府州县颁书。大川也好,小庙也罢,他都走了走,转了转,不这样不成,不细致不成,因为,云贵是盛传建文落脚的地方,也是皇上最关注的地方。所以,他在贵州盘桓了四五个月后,由贵州进抵云南。 偌大的云南,谷、沐两府,真不知他该从何处走起了。 第52章 封番王瓦剌大集会 展伟才沐英巧用兵(1)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祗奉天命,嗣承鸿业,为天下之主,抚驭华夷,嘉与万方, 同臻至治。尔瓦剌部上承天恩,恭修职贡,抚辑尔民于西陲,乐业安居,睦邻友好,各 部安堵,朕甚欣慰。邦有万民,全赖长君,故封马哈木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顺宁王; 太平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贤义王;把秃孛罗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安乐王;赐印诰、 袭衣…… 明媚空旷的大草原上飘过一阵巨大的欢呼声和谢恩声。大明皇帝的使臣、司设监掌印 太监海童在一处突兀的山丘上代表大明永乐皇帝宣诏完毕,为瓦剌三部头领马哈木、太平、 把秃孛罗一一颁发了印诰、袭衣,瓦剌部上百个头领、贵族等近千人聚集的草场上,欢呼的声浪此起彼伏。 正是草原上最美的时节,蓝天白云下一望无际的绿海上,难得能聚起这么多盛装的、 洋溢着喜悦的牧人,到处是笑声,到处是笑脸,雄鹰羡慕地在天空盘旋着,云雀也把美丽的歌声撒遍草原。这边的封典刚刚结束,那边的那达慕便开始了。摔跤、赛马、射箭等蒙人喜欢的项目一个连着一个。 摔跤场上,壮如公牛的选手宽厚的肩膀、坚硬的肌肉、富有弹性和力量的双臂,举手投足间彰显了一个个勇士的威武。两个人转着,猝不及防,搭手的工夫,一个人已经被摔倒在地,根本看不清他是怎样出招的。 赛马场上也是佳音频传。伫立马背的,蹬里藏身的,探囊取物般把一只大羊掠到马上 的,更有神的,故意跌下马后,一拽马缰和马尾竟瞬间回到马背上;射箭的人虽说不上百 步穿杨,前射、后射、伏射、仰射,箭箭中靶,精彩绝妙令人目不暇接。 三项比赛结束,三个新王爷分别为最好的摔跤手、赛马手、射箭手颁发了奖品——那是大明皇帝赐给三位头领的极为珍贵的锦缎,足见他们对于部族战技的重视。 赛场的南侧是自发形成的一个临时集市,蒙人、藏人、汉人、西域人,摩肩接踵,摆摊的,买货的,人们走着、聊着、看着、选着,不时的说价,用手中的物品换来自己所需的东西。也有喜欢听书的,围着艺人,听他说唱千百年来的英雄故事,整个草原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中。 入夜后,各部燃起的篝火无尽无涯,男女老幼都围着火堆唱着、跳着,处处是欢声, 处处是笑语,各种酒类、肉类的香味随着轻风四处飘散。 宣旨仪式完毕,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陪着海童在赛场、街市上转了一圈,把玩着各种新鲜的物件,偶尔也买上一件。晚上又从篝火旁的食桌把他拽进了舞动的人群,可跳几圈海童已是气喘吁吁,不得不回到食桌坐下休息。 作为瓦剌小部落,马哈木等几人过去从未和大明朝廷打过交道,更没有到过中原,一句汉语也不懂,所有交谈的内容都得由海童的通译帮助完成。 四十多岁的海童身体已开始发胖,习惯半眯的双目常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话语又不多,更显得高不可攀。他和黄俨的资历相当,却看不惯黄俨那播弄是非、欺上瞒下、 一手遮天的做派,倒羡慕起远涉西洋的郑和、两进乌斯藏的侯显来,索性请求皇上外放, 成为长期岀使蒙古各部的使臣,见得多了,许多事自然见怪不怪,见奇不奇,但今日瓦剌三部受封的场景还是着实让他感动了。 “老夫这些年尽在大草原、大沙漠里跑了,看这蓝天碧空如洗,看这草地绿茵如织, 臣民拥戴,马肥牛壮,狗欢羊跑,一首首牧歌从早唱到晚,真羡慕三位王爷这自由自在、 无拘无束的日子,怕是神仙也自叹弗如啊!” “是海公公会选时候!”马哈木狡黠地嘿嘿一笑,“最好的季节迎来了最尊贵的客人。 皇上乃圣君令主,天下人民山川草木莫不仰赖皇恩雨露,威权行于四海,泽被遍于化外。 偏远的瓦剌部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荣耀,瓦剌人莫不欢欣,海大人已经看到了他们那股子高兴劲,只是…… ” 他看了一眼海童,海童的眸子里蕴含着温情,一缕深邃的目光闪耀着,有傲岸威严, 也有慈祥和温柔。 “不说了,今儿是高兴的日子,不说不愉快的事,尝尝我们新酿的马奶酒,它比中原的酒温和多了。”说罢,三个新王一起举杯,海童也举杯随他们干了一大碗后连说好酒、 好酒。 马哈木示意了一下,侍女托着银盘接连上了手抓肉、烤羊排、烤羊腿、鲜奶酪等,海童吃惯了,倒觉着比南京酒肆的汉餐还顺口,大口地吃肉,大碗地筛酒,简单地聊着,虽都是海量,也都在不觉中有了五分醉意。 “顺宁王爷刚才说了半截话,有什么话不便直接对朝廷说吗?”敦实的太平好耍个心眼,实在是想把对大明朝廷的要求一股脑说出来,“本王以为,海大人在皇上跟前说话是很有分量的。” 马哈木的眼里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喜色,算是对他默契的肯定,举起碗,意味深长:“酒是好东西,是将蒙古人温暖于严冬的圣水;皇上是什么,是天上的太阳,是给予无垠大地上一树一草温暖的神人。瓦剌部早年归顺成吉思汗以来,一直被排挤在别部之列,当年又拥戴过与忽必烈大汗争位的阿里不哥,又助也速迭尔杀了脱古思帖木儿,总给汗廷帮倒忙, 没法让汗廷重视。而今,我等三部被皇上封为王爷,一要感谢伟大的长生天,二要谢皇上, 三要谢海公公从中周旋,举杯,举杯,再敬海公公。” 酒一下肚,马哈木的话马上又跟上了,“作为瓦剌中的小部,我们忍气吞声多少年? 蒙古大汗前一直像个奴仆一样小心着。先是如同黑夜野狼、白昼猛禽的鬼力赤,后来是有 着杀父之仇的本雅失里。前日朝廷出动大兵,皇上亲征鞑靼,大快人心,连高原的草木山丘都挂了笑。只是驱之未远,灭之未尽,我瓦剌诸部还不能摆脱那个‘汗廷’的搅扰,带着全草原的部族拥戴大明朝廷。王爷们想着有朝一日,草原上只剩一个强大的瓦剌部的时 候,我们就可以像雄鹰一样展翅高飞,像猎鹰一样为皇上驱使了。” 马哈木口吐莲花,如醉如痴,仿佛他已是草原的盟主了。海童心里清楚得很,瓦剌和鞑靼仇杀由来已久,但鞑靼胜少败多,瓦剌三部得了不少好处,部族一天天壮大,已成为和鞑靼分庭抗礼的大部落了,否则,怎么会有大明王朝的敕封和蒙古汗廷的注意呢?正思忖着,马哈木的话匣子又打开了,絮絮叨叨说起了瓦剌的历史。 当年,成吉思汗打败花剌子模后,派长子术赤带人马到遥远的伊聂谢河去招抚被称作斡亦剌惕的林中百姓,那里虽距斡难河有着数千里之遥,但成吉思汗的声威已远播于辽阔草原的山山水水。部落头领一商议,与其血流成河被征服,倒不如顺水推舟归附蒙古大汗, 于是,斡亦剌惕载歌载舞欢迎了术赤的到来,头领还把女儿嫁给术赤,与成吉思汗结成了儿女亲家。但斡亦剌惕距蒙古中心区域实在是太远了,受影响较小,蒙古化相对较晚,一 直在伊聂谢河上游一带独立自由地飘荡,所以被称为蒙古别部,除了年年纳贡,从未引起 过蒙古大汗的重视。 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争夺汗位失败,斡亦剌惕大部随阿里不哥迁到了金山,由林中百姓变成了毡帐中的百姓,遂加快了本部与其他部族合流同化的过程,形成了日渐强大的瓦剌部落。元顺帝败走漠北,瓦剌部首领猛克帖木儿再不听蒙元汗廷的调遣,看着黄金家族一天天衰落,又落井下石,帮助也速迭尔袭杀脱古思帖木儿成为可汗,新汗廷的大权实际上则掌控在猛克帖木儿手中。猛克帖木儿死后,瓦剌内乱,额勒伯克乘机夺回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汗位,而经过动荡纷争的瓦剌部也四分五裂,其主干则形成了后来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各拥一部、互不制约的松散联盟。对鞑靼的征战和防卫时分时合,对大明的态度有时也意见不一。 父亲浩海被杀后,年轻的马哈木对汗廷彻底失去了信心,也更理解了祖辈为什么要另立可汗、支持阿里不哥、也速迭尔的缘由,由此更坚定了他扩充实力控制、甚至取代汗廷 的雄心。但那时,他还没有这个能力,带着公主萨木尔离开了是非之地的和林,回到了无 拘无束的家乡,回到了辽阔的金山。他一方面结好各部,不断扩充部族的实力,扩大自己的影响;一方面则说服太平和把秃孛罗与南朝通好,取得大明的支持。使者往来了几次, 三部的首领就这样封王了。马哈木希望大明再一次出兵,彻底剿灭鞑靼部,那么,草原上大一统的瓦剌天下就有眉目了。 第52章 封番王瓦剌大集会 展伟才沐英巧用兵(2) “接受了朝廷的敕封,我瓦剌三部就是大明的臣民,”马哈木絮叨完了,说出了自己最终的想法,“皇上就是遮护我们的高山峻岭,天地广阔,河海无边,一山一水,一草一 木都是皇上的,有了皇上作护身之盾,我们能拧断强壮者的脖颈,折断威猛者的腰脊,让每一个异族的驻地都有千万人头落地,让鞑靼的热血流成一条土剌河,以偿付父亲和我们 过去死伤的亲人。” 马哈木的话让海童吃惊非小。几天来,海童一直在观察着马哈木,这个五大三粗、高颧骨、大眼睛、脸上写满仇恨的青年汉子绝非一般的等闲之辈,用蒙古人的话说,他眼里有火,面上有光,血液里都奔腾着智慧、复仇和争霸的火焰。而他似乎又在拥戴大明的幌子下掩饰着什么,酒后真言而欲盖弥彰,勃勃雄心却又藏不住,遇到精明的海童,展现出的自然是令人啼笑皆非、不能小觑的结果了。 将来与大明为敌的不是鞑靼会是瓦剌吗?马哈木会甘心情愿做屈居人下的王爷?海童的心思飞快地转着。与马哈木相比,另外两个王爷和马哈木死去的父亲浩海的年纪差不多, 看样子并没有太大的作为。略胖的太平不太爱说话,很像个过小日子的人;把秃孛罗倒还有话,三角眼总是眨巴着,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海童想着、试探着,他要把三人的真实想法彻底摸清楚。 海童深知蒙古人的酒量,已有了六、七分酒意的他不得不以醉态应对,遂放缓了语速, 偶尔口吃一下,表示自己的不胜酒力。 “王爷为父报仇的心情老夫很理解,中原有句俗语叫做‘父仇不报,枉为人子’,可还有一句话叫‘冤家宜解不宜结’,总这样打打杀杀何时是个头?故吾皇宽有四海之心, 无数次遣使各部,既希望诸部间相安无事,更希望与我大明和睦相处,贸易往来。侯显侯公公第三次去了乌斯藏,皇上专从陕西调往乌斯藏督修驿站的官军就有几百人;使臣傅安被扣撒马尔罕十几年,皇上也是不改初衷啊!这不,傅安、陈诚、李达又往西域各国去了;老夫到你这儿也已三次了,就是为睦、睦邻友好。你知道郑和郑公公吗?就那气魄,率两 万多人的大船队岀使西洋各国,那最大的船比你这草原上大汗所用的最大的穹帐还要大吧?为甚去呢,也是为结好各国。这些年,来我大明的,不管是过去结怨的草原部族,还是为盗多年的海寇,只要他愿意修好,皇上不计前嫌,一概予以安置,那些番邦岛国莫不 以能到中国为幸事,皇上的天地之心你该知晓了吧?” 海童既到瓦剌又去鞑靼的事马哈木很清楚,为此还耿耿于怀,但大明皇帝遣使四方的事他就不知道了,郑和率几万人的大船队屡下西洋他更是闻所未闻。我可以和乌斯藏、撒马尔罕和睦相处,那是互不搭界,但和鞑靼除了拼个你死我活,一方征服另一方,绝没有 相安无事的道理。但海童代表的是大明皇帝,该有的面子还是要有的,所以,马哈木还是似醉非醉地应承着。 “海公公的话就是皇上要对瓦剌讲的,瓦剌以前不寻衅,以后更不会先发兵,可鞑靼要是来犯,这莽莽苍苍、郁郁葱葱的金山就是他的葬身之地。”马哈木端起酒碗朝海童举了举,又朝另外两个人晃了晃,一饮而尽。 “就是这个说法。”太平假意附和。他的部族远在金山西北麓的最深处,距鞑靼最远, 全部家当也就二、三万人,和谁也拼不起,他也不想拼,只愿有个倚仗,哪怕是乞求,也要过好自己的日子,见马哈木大块吃起肉来,便放下碗,挪了挪身子,又开始他的小心眼。 “皇上所赐王爷的袭衣、绸缎就是十年怕也穿不完,可海公公也见了,我们部族头领们的服饰大多以皮毛为主,一般牧人就更别说了,我只想知道,给朝廷贡马会返回些什么?” “哈哈哈……”海童大笑起来,像是醉笑,“王爷的意思没表达出来,不就是想要些布帛绸缎吗?你也太小看皇上了,说是朝贡,皇上的回赐从没有过不倍其所值的时候。洪武年间定制,茶马交易最好的马易茶一百二十斤,为体恤远人,今上就改成一百五十斤, 而他的回赐又远高于此,就说这次赐给几位王爷的丝帛绸缎比我们交往以来你顺宁王所有 的贡马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大明的驿站从西宁经沙洲、吐鲁番一直到别失八里,比比皆是, 皇家会护着你的贡使一路东去。最近,皇上又赐给巡守甘肃的总兵官王通、镇守宁夏的宁 阳侯陈懋宝钞各二万贯,牛羊、粟米成百上千,不是自用,而是要他们接应好往来的贡使 和归附的各部族。至于会返些什么,可由贡使当面向皇上陈请。一般牧人所需,我可以奏 明皇上,在兰州或西宁设市,包括茶、盐等皇家专营的物件,都可以在互市上得到。到时候,派人带上要交换的东西就行了。” “这样最好不过了。” 把秃孛罗笑了笑,双手端起酒碗,举了举,大口喝下,还把碗底亮给海童。因为他的部族要强于太平部,所以,他既愿和马哈木一起与鞑靼去拼杀,征战的胜利是扩充实力的最快方式;同时他也赞同太平的小日子,征战也好,朝贡也罢, 都要以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利益,所以他在出征人数和战利品分配上往往会和马哈木发 生矛盾。但三人的总体利益是一致的,那就是使瓦剌部不断强大,尤其马哈术,即使不能 取大汗而代之,也要控制大汗,而外力上唯一的倚仗就是大明。 正因为这样,把秃孛罗对海童的恭敬却是以往少有的,此时,他又端起一大碗酒:“大明皇帝之心如日如月,无时无刻不在照拂;大明国势之雄如山如海,我等敬之如天神,倚之如盾甲,愿皇帝庇佑瓦剌杀灭鞑靼,一统蒙古。瓦剌的天下就是大明的天下,请海公公代为转奏。”话音一落,一大碗酒又见了底,海童也陪喝了一碗。 马哈木蔑视地看了他一眼,怨他当着海童的面说什么“一统”的话,把秃孛罗也自知 言,嚷嚷了两声“喝酒、喝酒”加以掩饰。 圈中央的篝火已不是很旺,热舞的人群也有些乏了,坐下来歇息,虽有酒的热力,到了午夜仍感凉风习习。 “这样下去几时能了?”海童心里盘算着,就有了主意,他举起大碗,像是寒冷难耐, 又像是醉了,颤声道:“三、三位王爷的美意老夫一定代为转奏,蒙各位盛情,十分感谢, 敬王爷们一碗。”喝完酒,又不能自持地抖起来。 “海公公这是怎么了?”马哈木最先发现了海童的不自在,似乎酒也醒了,关切地问。 “南地气候温润,习惯了,金山晚间甚凉,略感不适。没什么,没什么!” “即是如此,我们就撤下酒席,到大帐饮茶去。” “也好,也好,皇上特地赐给几位王爷一些最为珍贵的武夷山茶,老夫也正好借机品一品,与各位一起体味皇上的汉蒙一家之心。” 这边说着,马哈木已安排在大帐中多置了几盏羊油灯,摆上茶桌,席毯而坐。大家开始还一句半句聊着,慢慢的就没了使臣、王爷的做派,倒在地毯上沉沉睡去,扯起了一阵 紧似一阵的鼾声。忽然,一个瘦小而矫捷的身影从帐后越出,看看左右没人,持一把尖刀直奔了大明的使臣海童。 宁静的夜开始躁动了。 皇上曾向胡濙提起,建文有在云南的嫌疑。虽没有深说,但胡濙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那就是黔宁王沐英和前太子朱标的亲密关系。 沐家第一任镇守云南的人就是沐英。 沐英年幼时父母双亡,被太祖朱元璋和马皇后收养,改姓朱,十二、三岁时就已经很懂事了,帮着养母操持家务,还领着朱家的几个小弟弟一起习文练武。朱标年长,懂事最早,也和朱沐英最为要好,二人便瞒着父母悄悄结下了生死之盟。 每个人都有不止一种两种的潜能,若有了机会,潜在的才华就会如积蓄日久的泉水, 一旦开启便奔涌而出。跟随明太祖朱元璋一起放牛的伙伴徐达、汤和等,若不去投军,一辈子怕是只和牛、羊、田地、庄稼打交道的老农。上了战场,每日里攻城略地,懂了兵法, 号令千军万马,最后竟成了明初的开国元勋,再没人敢说他们是天生的放牛郎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句,放在改朝换代的大潮汐里最为贴切。 朱沐英也是这样。 十八岁那年,授帐前都尉,又迁指挥使,在日复一日攻城守寨的征战中,初显了他杰出的军事才能。沐家后继不能没人,朱元璋下旨复其原姓,此后,从大军征福建,到关陕问民疾苦,以左副将军从卫国公邓愈讨吐蕃,西略川、藏,耀兵昆仑,战功赫赫,晋封西 平侯。 第52章 封番王瓦剌大集会 展伟才沐英巧用兵(3) 洪武十三年,沐英总陕西兵出塞,扫荡亦集乃蒙元残余势力。渡黄河,涉流沙,登贺兰山,生擒元国公等多人。再拜征南右副将军,同永昌侯蓝玉从大将军傅友德取云南。元梁王帖木儿不花以十余万兵马拒于曲靖,沐英出奇谋两路夹击,尽张疑帜,大败元军,长驱入云南,梁王走死。接着,下点苍山、洱海,拔大理,擒段氏,与傅友德会兵滇池,分道平扫乌撒、东川、建昌、芒部诸附元叛蛮,再败二十万围困昆明的土兵。大将军傅友德盛赞沐英之功,于是留沐英镇守滇中。而后的近十年间,沐英又多次平定附元诸部的叛乱, 最多时的叛军号曰三十万众。 沐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治军之威严一如他的秉性,但有恩士卒、礼贤下士在军中也出了名,难得的是,闲暇时则手不释卷,延请诸儒讲说经史。他在云南的几年,简守令, 课农桑,百务俱举,垦田多至百余万亩。通盐井之利以来商旅,辨方物之菲以定贡税,计户籍人头之数以均力役。在太祖的二十多个养子中,只有沐英勋劳最耀。 洪武十五年,马皇后病逝,那是一位对他有着再造母恩的养母啊,想起幼时的谆谆教诲和一针一线,沐英在大理前线的军营里竟哭了三天三夜,呕血数升。洪武二十五年,与他有着生死之交的小弟弟——当朝的皇太子朱标又英年早逝。沐英痛彻心扉,心力交瘁至不能自拔。 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太祖给他武功、给他爵位,却不能给他世间金不换的亲情。而 今,给他亲情、给他亲兄弟般情谊的两个人,最爱他、疼他的养母去了,最要好的弟弟又走了,以致他茶饭不进,大悲大恸伤于心肺,深于骨髓,竟染疾而逝,年仅四十八岁,太祖痛悼,追封黔宁王。 沐英的长子沐春十七岁就跟随父亲征战西番、云南各部,常常是第一个登城,砍将拔旗,堪称英武。沐英死后,他袭爵西平侯后继续镇守云南,雄韬伟略,旗常炳耀,颇有父 亲遗风。新辟田地三十多万亩,又大修屯政,凿河灌溉,百姓复业者五千余户,其间,多 次平定叛蛮之乱。然一夜间暴毙,才三十六岁。因膝下无子,便由二弟沐晟袭爵西平侯, 这已是建文元年了。 父亲沐英四十八岁因何而亡,沐晟心里再清楚不过,沐家和朱家、尤其和太子朱标一家就如同一家人。靖难之役起,沐晟却犹豫了,没有坚定地站在朱标的儿子建文皇帝一边, 因为他担心,一旦燕王胜了,沐家的一切就没有了。踌躇的日子里,他下定了决心,反正是天高皇帝远,声援建文帝,实则他是在观望,看来看去,越看就越觉着自己的路子是正 确的。燕王一即位,他马上脱离了父兄结好朱标一族的阵线,祝贺新帝登基的奏章很快就 到了南京。 起初,永乐对沐家及沐晟并不放心。沐氏一家都在云南,这不大好,所以,永乐一即位, 就把常宁公主嫁给了沐英的四子、也就是沐晟的四弟沐昕,冠冕堂皇地把沐家的一个重要 的亲人召回了京师居住。接着,他又把建文年间被囚的岷王朱楩放归云南,也有相互掣肘 和监视的意思。想不到,岷王所为太过拙劣,竟与沐晟交恶,互相揭短,奏章雪片一样飞 往南京。永乐袒护弟弟,下旨责诫了沐晟,话里话外透着不信任,让他感到了莫大的危机。 沐晟便在皇帝身边的太监和大臣上下功夫,终于,皇上的看法慢慢改变了。和张辅一起平定交趾给了沐晟一次绝佳的表现机会,辅助张辅连连奏捷,因而晋封黔国公,内廷的美言和南疆的战功终于使永乐皇帝信任他了。 历史的渊源和云南的偏僻,加上风风雨雨的传言,永乐还是怀疑建文有去投奔沐晟的可能,所以和胡濙说了自己的疑虑。但胡濙到的时候,交趾打得正酣,除永乐六年夏第一次平乱大捷回京师受封外,沐晟基本都在前线,承父兄之威而无父兄之能,只要留他一人在交,他就打不了胜仗,连个现状都不能维持。张辅一到,所向披靡,秋风扫落叶般就把叛寇荡平了,沐晟感觉很没面子。为争一口气,一面在交址前线死扛着,一面遣幕僚长期蹲守京师,窥探朝堂动向,这才有了寻机把爱女沐清溪嫁给赵王的故事。 那一面,四弟娶了皇帝之女;这一面,又嫁女给皇帝之子。管它辈分不辈分呢,自己会不会打仗不大紧要,只要结好皇家,一切都好办。 沐家和沐晟就是这么个境况,按沐晟迥异于父兄仗义为人的秉性,他是不会自找麻烦把一个失了帝位的亡国之君延揽到身边的,何况靖难之役,建文危机时累次下诏各地勤王,他都按兵不动。但今上有旨,今又到了云南,该去的地方一个都不能少,像梳子梳头一样, 一府一府逐个来。 胡濙思量左右,还是先去了云南最为尊贵的岷王府,拜见了被沐晟指斥为作恶多端、 违法乱纪的岷王朱楩。 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仙亲王。 虽被皇帝削了护卫,罢了官署,岷王依然泰山般傲然的派头,在王宫门口,足足晾了钦差一个时辰,好不容易进去了,竟是在凉殿抚弄着一个侍姬和胡濙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 好一个色仙!胡濙心中这个气,实在看不下去,寒暄了几句就急着出来了。 黔国公沐晟虽不在,黔国府还是要去的,在府里,见到了沐晟的三弟沐昂。因沐晟在 外,沐昂主持府中事宜。沐昂虽也和二兄一样一表人才,但说到军政事务,鲜乏建树,皆是夸夸而谈的“仙人”。 和谁也没什么太多可说的。胡濙有了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寥,仙境的云南真是个出大仙的地方。 云南的地界大,多达五十八个府,既然皇帝瞩目,那就一个一个的走,不管是汉人的聚居地,还是土人的活动区,曲靖、大理、寻甸、澂江、楚雄、鹤庆、永宁、蒙化……下滇池,走洱海,上苍山,半年多的光阴,除了云南大好的山水风光,他们要找的人却一无所见。也不知是建文布的疑兵,还是好事者的好事,在大理和寻甸山崖下,居然见到了所谓建文的诗,却看不出是哪一年刻上去的,再仔细排查,结果一定是一无所获。 没有办法,掸一掸尘土,一路北上进到四川境内。 第53章 蜀秀才文功安天府 陈大帅沙门破倭兵(1) 天府之国的四川又是个皇上关注的大地方。 建文帝的谋臣之一、文学博士方孝孺曾是蜀王世子的老师,方孝孺早年在川时,还被蜀王送上了“正学”的美誉,这是不可小觑的;又有传言说张三丰曾来成都拜谒过蜀王; 再有就是,蜀王“好学”,人缘好,连今上都无比信任。这蜀王就越发神秘了,他和皇上兄弟间不言而喻的微妙就在这里。于是,胡濙入川先到成都拜访了被太祖誉为“蜀秀才” 的蜀王朱椿。 朱椿是太祖的第十一个儿子,洪武二十三年,当燕王已经率大军北征迤都山的蒙元残余势力时,他才刚刚就藩成都。别看他还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青年,那举止容雅、神态俊逸的王爷范儿就已十分到位,到洪武末年、二十多岁的时候,已是个博综典籍、广涉书海 的大秀才了。若是朝廷允许亲王参加科举考试,不敢说他能不能中上状元,得个进士应该是稳把攥的。 太祖在位的最后十年,正是诸王、也就是他的兄弟们在边疆或内地拥兵带甲、炫耀武功的时候,他却聘请了当时最知名的儒学大师方孝孺等人商榷文史,布建学堂,大力倡导文学之风。兴之所至,还亲到府学授课,拿出俸禄资助那些家境贫寒的饱学之士。王爷倡导,官员卖力,几年下来,廪学大兴,川中到处都在习文弄墨,抑扬顿挫,“蜀秀才”更 是名噪一时。史家评论说,明初以来川中二百年不起兵戈,皆蜀王教化之功。话虽有点过, 却也足见以文化人的千秋功效。 行了参见大礼,蜀王赐坐。胡濙的一路感慨忙不迭表达出来。 “臣已到过全国数省,入川之后,一路走来,大城小镇,虽摩肩接踵,然彬彬序礼,文雅有致,蜀人礼教胜于他省,王爷之功实不可没啊!” “也是蜀人好学喜静的秉性所致。”朱椿清爽单纯,腰板直挺,白净的脸上微微有些红晕,眉清目朗,顾盼间流露出几分书生之气,细细端详,眼神中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 迷离。 “古语言:马上得天下而不能马上治天下,故皇考一边打仗,一边建立府州县学。孤深谙儒典之精要,曾在父皇前发誓,立志要建一个文治的模范国,彰显教化的奇妙之功。故就藩以来,大兴教化,广布朱雀,全省闻风而动。你想,上有皇考颔首,下有各级官员推动,蜀中百姓又渴望太平日子,多方用力,怎能不有今日礼教之兴的劳绩呢。” “还是王爷治蜀有方啊!”胡濙赞道,“公孙鞅立木为信,燕昭王筑金台招贤,王爷躬身举教,百余万川民景仰,蜀中焉有不治之理?只是臣下不明白,四川属西陲之地,毗邻番夷,蛮性好斗,常闹出事端,一旦闹大如何处置?” “孤王虽文但不迂,重文却不弃武。”蜀王一笑,“我到藩第二年,番人大举攻入川 西,火烧黑崖关,兵近大渡河,大有破关渡河、直逼成都的气势,情势是有些危了。我令 四川都司调兵堵截,又上奏朝廷,皇考遣凉国公蓝玉入川,大败番军,此后,再没有大的事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没有战火,百姓安心耕种,风调雨顺,丰衣足食,再导之以礼教,就是顺情顺义顺民心的事了。” “说王爷是‘王者风范’,一点都不为过。礼义教化的旗子远胜于武力的刀枪,川中平安富足,全赖王爷之力,难怪永乐初王爷朝见皇上时,皇上赏赐数倍于其他藩王呢。” 说到今上,蜀王朱椿沉默了一下,一脸的忧郁。他知道皇兄疑心颇重,胡濙此来也不 仅仅是颁书、拜望那么简单的事,略表心迹由旁人奏上或许更好些,于是细声道:“皇上倍赏实是受之有愧。请胡掌科转告陛下,长兄如父,孤王以待父皇之心待皇上,以鞠躬尽瘁之心做蜀王,一定以教化为朝廷守好西陲,敬请皇上放心。” “王爷言重了、言重了!”胡濙慌忙跪下,分辨,“微臣只是个颁书的使臣,没有旁的使命。受皇上之托,行走四方,寻访仙人张三丰,今蒙殿下不弃,予以眷顾,实乃三生有幸。王爷的业绩臣记下了,得机一定上达天听。按皇上的旨意,臣还要到各府县走走, 不知王爷还有什么以教臣?” “请起来说话。”朱椿说着就要相搀,胡濙忙着站起来。 朱椿顿了一下,苦笑:“我也听到了外间的传言,说张道人游历蜀中时见了本王了。孤的确是见了几个道人,却不是张真人,真人乐善好施,惩恶扬善,孤王也真想见他呀, 只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胡掌科哪日寻到了,一定代孤王延请他到成都来。” 胡濙盘算着,倒也不打紧,自己要寻的建文帝、张三丰,总也寻不到,习惯了!寻不到的结果呢,于人于己未必就是坏事。 “川中很大,一圈走下来没个一年半载是不行的。”又听蜀王道,“本王以为,各府州县要走,山民聚集的招讨司、宣慰司、安抚司也要走。我是把官学开到那儿了,虽出不了个举人、进士的,但总是学习了一些东西,皇上的御书让他们知晓,向化之心才更明了。” “多谢王爷指点,臣的路径就此定了。” 从蜀王府出来,胡濙感慨万端。太祖皇帝二十几个儿子封在全国各地做藩王,若都像蜀王一样,夫复何忧?今上能省多大的心啊!宁王的韬光养晦,谷王的不可一世,岷王的桀骜不驯,还有没见到的周、鲁、代等诸王,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胡濙在心里感慨着, 也在猜测着,又把思路拉回这里。 眉清目秀的蜀王虽面上轻松,一颦一笑的儒雅中却透着浓重的老气,和装老的宁王大相径庭,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心里并不轻松。他和建文帝都曾亲近过方孝孺,而方在殿堂之上拒不草诏,咒骂今上,话赶话竟被灭了十族,连乡谊、学生也在所难免,转相攀染, 不知多少人死于非命。蜀王是个心重的人,这些都有可能成为他心中的阴影,自己的到来还会给他增加重负吗?宁王也是个有心计的人,虽也做样子给他胡濙看,但那却是个拿得 起、放得下的人,才几年的工夫,领兵打仗和着书立说都一样运筹帷幄,运用自如了。可 蜀王这样下去,怕是真要折寿了。一想到这些,胡濙的心里就有了许多愧疚,仿佛自己逼着蜀王短命了一般。 尽管心中充斥着矛盾和莫名其妙的负罪感,皇上最瞩目的地方,也不能草草收场,他生生在四川转悠了半年多的光景。有一点很让他奇怪,在别的省份,常见宫里的太监寻什么土产,赶上中饱私囊、贪婪无度的,闹得鸡飞狗跳,民怨沸腾,而四川这方面却安静得 如同考场。一打听才知道,又是蜀王把这事揽下了,真是个恤民的好王爷。 蜀王曾专文上奏皇上,说锦香扇是四川最有名的特产,作为方物向朝廷供奉最为妥帖, 事就交给王府办,也是臣弟对皇上的忠心和敬心,别的,再需要什么,还由臣弟竭诚奉献。 永乐夸赞了一番,肯定了蜀王的做法,心中还暗怪其他藩王不大晓事呢。有了皇上的旨意, 宫里太监、奉差办事的,谁到四川也不敢放肆,拜见了蜀王,从王府取走锦香扇算了事。 即使看上了其他物品,也要客客气气和蜀王说,与别省那办差的趾高气扬、威福宣索的派头就有了天壤之别。百姓安定了,自然一心侍弄稼穑,川中的前景不可限量! 胡濙越走,从心底里也就越发佩服蜀王。为使蜀王宽心,每到一处,他就把所见所闻所感一一记下,再以书信的形式寄给蜀王,并告诉他已把四川的业绩上奏了皇上;蜀王回函会预先把信送到他要到的府衙,两人相交甚欢。胡濙就有了畅游四川的感觉,从南到北, 从东到西,虽然辛苦,却满心的愉悦。再往前,过了威茂就该是乌斯藏的地界了。 受突然而来的飓风影响,陈瑄的海运船队被吹到了茫茫海中的一个孤岛旁,有的搁浅不能动弹,有的巨帆控制着,在深海里打转。风浪小些了,船队也需要补充给养,从航海图上,陈瑄确认了该岛是所谓沙门岛,他一面命座船千户陈珜放下几艘小船去探测水位,选择停泊区;一面命副千户刘纶指挥其它船只,救出了搁浅船,最后一并停在了陈珜选中的岛西北一处深水区域。 忙活了近两个时辰,当几十艘海船停泊靠岸,陈瑄带座船部分官兵下船登岛时,却见不到一个岛民。副千户刘纶拱拱手,无奈道:“还是和其它岛一样,大海中来了船队,岛民不知是海盗还是官船、商船,一般是收起粮食物品躲藏到附近的山丘后观望。先是只逃海盗,后来因海运官船的兵卒混不讲理,更有抢劫、奸淫等诸事发生,所以,遇到海船, 岛民也逃得无影无踪。这个岛我们是初次来,岛民还不大了解。” 陈瑄略一思忖,对座船指挥、千户陈珜道:“贴出安民告示:说总兵官陈瑄率海船运饷辽东,在此暂避风浪,绝无半点扰民之意;岛民与兵卒公平交易,绝无强买强卖之事。 另传我将令:海运官兵今日不得登岸,明日按海船所编顺序分船登岸,无论私人易物还是官船补充给养,一律公平交易,有欺行霸市、强买强卖者按军法论处,该船掌船千户连坐。” 官军秋毫无犯,再没了往日砸门破店的野蛮,最奇的是,一个晚上都没有下船,又有安民告示,到了早晨,便有胆大的岛民悄悄潜回家中。却见官军顺序下船,列队来到街上, 和以往乱哄哄、摇摇晃晃逛市场的样子大不一样。一传十,十传百,先回来的大把的宝钞都赚到手了,胆小的也不担心了,忙不迭回家打开店门开始交易。 从着装、语言和服饰看,岛上大多数是华人,此外还有少量日本人、朝鲜人、吕宋人和苏禄人。交易面很宽泛,有用珊瑚换丝绸的,有用鱼虾换布帛的,有用玉石换珍珠的。 交易方式也很特别,有物物交易的,有以大明宝钞交易的,也有直接以金银交易的,倒真是体现了这个岛五湖四海的“国际范儿”。各种各样的手势夹杂着千奇百怪的语言,那个热闹劲儿还真不是繁华的城市所具有的,直到买卖的双方满意、各取所需后才高兴地离开。 陈瑄带陈珜、刘纶乔装成一般士卒来到街上,看着兴高采烈淘到宝物般的士兵,听着人声嘈杂的各色叫卖,很兴奋。转了一趟街,正要往回走,就听前面吵了起来,且越吵越凶。 循声望去,只见大眼睛、倒八字眉的岛民手举一个黑色盒子,用浓重的日语腔吼着汉语: “说好的,你的短剑换我的首饰盒,为甚不换了?你欺侮人,我要告到陈总兵那儿去!” “我没说,是你强要和我换,我没答应啊。”一个个头不高的兵卒努力分辩着,很显然,他被岛民的气势压住了。 第53章 蜀秀才文功安天府 陈大帅沙门破倭兵(2) 陈瑄上前,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阵,岛民手中的盒子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不是日本的漆器吗?且连旁边摆放的折扇也是日本的,再加上生硬的日式汉语,莫不是遇到倭寇的窝点了?他在心中打了一个盘旋,便有意耽搁下来,故意问:“看看我这把剑能换你几个盒子?”陈珜忙拿出一柄佩剑,让倒八字眉的岛民观看。 陈瑄装作什么都不懂,若无其事地顺势拿起了店家的一把折扇把玩着,反反复复观察着店主的一举一动,更证实了心中的猜测。 “最多换两个。”店主倒是不卑不亢。 “那就不换了。”陈瑄斩钉截铁,陈珜收起了宝剑。 “客官别恼,我们商议嘛。” 店主见客人人多势众,且有些来头,说话的语气缓和了, 也不敢再强卖。陈瑄从摊上抬起头,眉宇间透着掩藏不住的英气,平静笑道:“和你开个玩笑。我这把剑乃祖上所传,千余年间,历经沧桑,虽说不上价值连城,盘下这个店来怕也是绰绰有余,还是留着你的盒子自己慢慢消受吧!” “你敢戏弄——”店主大喊一声,大眼睛里的黑眼珠凸出来,就要发作,旁边的人拽了他一把才算作罢。 陈瑄对陈珜低声道:“看出了什么?” 陈珜慢慢摇摇头:“感觉不对劲,却也看不出什么。” “那就让你再见识见识。今晚带几个功夫好的弟兄悄悄进院,记住了,看看就行,万勿打草惊蛇。” 陈瑄见多识广,他已断定了这个摊点的倭寇嫌疑。 从十几岁起,陈瑄就在大将军傅友德的帐下听令,见识过的战阵和各色人员多了去了。 那年,他跟随大将军远征云南,一群大雁掠过长空北去,不知谁说了一句“莫非是北元的 信使吗?”因为路途遥远,北遁的残元和云南梁王帖木儿不花的联络就是靠大雁传书。若真是信使,还能依他不成?素有神箭之称的陈瑄弯弓搭箭,随着羽箭直冲云霄,一只大雁应声掉在了不远的草地上,众人还未及上前,又一只大雁竟从高空中飞冲而下,一头栽死在了落雁的身旁,大睁着眼睛,怒视众人。大家惊诧不已,却也没有发现什么信件。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那群大雁转了一个圈飞了回来,在更高的空中盘旋着,久久不 去。大将军帐下的幕僚遂讲起了“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的诗词及元好问葬雁的典故。纵然是沙场勇士,铁血男儿,也经不住这等悲壮的爱恋故事。陈瑄着实难受了好一阵子,最后也仿效古人的做法安葬了两只大雁,两只清隽高雅、忠贞不渝的大雁也算是 死得其所了。 陈瑄“葬雁”的趣事没人知晓,而他“弯弓射雁”的事在军中却传得沸沸扬扬,连太祖朱元璋也知道了有个弯弓射雁的年轻小将。陈瑄随大将军傅友德回京奏捷时,皇帝还特 意看了他百步穿杨的表演,一时轰动京师。 几年后,陈瑄承袭了父亲都指挥同知的职务,带数千人马从征南番、越巂,讨建昌叛乱,平定天星寨,无往而不胜。进攻卜木瓦寨时,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陈瑄纵马在战场上左冲右突,马重伤倒地,他的脚也因伤重不能动弹。他单腿跪地,拖着伤脚,箭无虚发, 率官军一次次打退了敌兵的进攻,整整坚持了一天,终于等来了援兵。 建文四年,陈瑄被调回京师任右军都督佥事,执掌水师,在长江上防范燕军。建文帝的复古和迂腐的书生气派他实在是看不惯,遂举师归降燕王,遏阻北军的战船却载着燕军顺利渡江。燕王即位,封他为平江伯,食禄一千石,赐诰券,世袭指挥使。接着就命他充 任总兵官,总督海运,从江南往北京和辽东运送粮饷,这一送就是十几年。 开始接受这个旨意时,陈瑄真是战战兢兢的。毕竟,他也只是在长江里操练了半年多的水师,如今要到他毫不熟悉的浩渺的大海上当差,蓝天碧海,雪浪银帆,近百艘海船、 数千名官兵、十万石粮饷,他虽身经百战,也未免彷徨。他找到洪武年间泛海运粮 的刘纶,又通过刘纶找到了更多的旧船员,了解了海运的全过程,才开始了远赴辽东、北京的航行。其间,风浪成了他的常客,倭寇地袭扰成了他海运中搏击风浪之外的点缀。多 年打交道,他已熟悉了倭寇的每一个细微的举动,一场偷袭与反偷袭的战斗不可避免了。 二十三四岁的陈珜是陈瑄的本家侄子,瘦高的个头,清癯略黑的面庞,看上去像个不大上进的书生,在跟随叔父的近十年间,常常担当斥候的重任,练就了胆大心细的好秉性。 他喜欢冒险,喜欢深入虎穴的刺激,得了这份差事,就像吃了蜜一样。晚上出发前,陈瑄 又给他找了个懂日语的通事。 果不出陈瑄所料,这所院落正是日本倭寇的窝点。他们以交易为掩护,行侦伺之实, 院里、屋里除储存漆器、刀具、折扇等部分用于交易的货物作遮掩外,还有许多空房和地下室,陈珜等潜到窗下时,听见屋里几个人一会儿日语、一会儿汉语地小声议论着。 原来,在陈瑄登岸的同时,倭寇大头目山本一郎也凑巧来到岛上,听说了停泊在岸边的几十艘粮饷货船,商讨着下一步的方略。陈珜听不懂谈话的内容,急得恨不能杀进去, 他把通事拽到近前,瞪着眼问讯式地扬扬头,通事使劲点点头他才放心。大致的意思是三日之内集中近千人,于第三日子时直捣陈瑄的座船及相邻的五条船,拿下中枢,得手了接着打,不利时就撤到海里。 听了陈珜的描述,陈瑄不动声色,末了,悄悄嘱咐陈珜,撒下暗哨,盯住倭船集结的地点。第二、第三日,他依然让各船官军轮流到岛上交易,不大的沙门岛到处都是官军的身影,平买平卖,一如往常,再没有发生争执。而陈瑄的座船仍旧停泊在沙门的西侧。 第三日晚的夜幕终于降临了,西面的大海中,一抹残阳将斑驳陆离的血红洒在了波涛涌动的海面上,神秘而凄冷。海运官军一个不少地回到船上,和往日一样,海船所泊的三里内拉着警戒线,远远望去,船上官军走来走去,倒也没什么异常。陈瑄此时才下 达了伏击的命令:亲率三千官军分三面埋伏在警戒线内的岛礁上,听炮声杀出:陈珜率 一千人南去,带上松油火把,烧掉岛南停泊的几十艘倭船,也以陈瑄的炮声为号;刘纶 率一千官军埋伏在座船附近的几艘船上,以防从海上突袭的倭船;其余官军分别守卫好 所在海船。 除去阵阵海浪扑打着海滩和礁石的声音,夜幕中,再没有别的声响。突然,一阵阵“沙 沙”的声音传来,无数蠕动的黑影呈扇形向海船摸来。警戒的官军夸张地大声喊叫着阻止, 却没有任何作用,由一步步后退着变成了撒丫子猫着腰喊着往回跑。蠕动的黑影遂由半蹲着跳起来,全力追赶着后退的明军士兵。 只听“轰”的一声炮响后,连珠炮似的羽箭从两旁飞出,随着一阵阵惨叫,黑影倒了 一片,却仍然发疯似的冲向海船,又是一阵羽箭后,陈瑄大吼一声,仿佛成千上万的人高喊着“冲啊!”“杀呀!”从礁石后潮水般涌出,倭兵这才乱了阵脚,掉头往回逃,正被从后面兜头而来的官军杀个正着,喊杀声、叫骂声、刀枪的碰击声响成一片。一个多时辰, 几百名倭兵被全部解决,受伤被俘的近百人。与此同时,岛南部也是火光冲天,陈瑄知陈 珜已经得手,又派人顺势捣毁了岛上倭寇的窝点。 数千官军点起火把打扫战场,陈瑄回到座船上。刘纶高兴地迎上来:“大帅真是料事如神哪!你这边杀得正酣,我的手都痒痒,正要助战,突然远远望见海面上有几条船只, 却不敢靠近;你这边一奏捷,他们就没影了。” 陈瑄点头,陈珜也满脸喜色地乘船回来,便料到了火烧倭船的顺利。 “叔帅明鉴,那倭船还真留了一手,悄悄埋伏着百十人守着呢。见我们靠近,射了一阵冷箭,死伤了十几个弟兄,我令大家趴在船上一声不吭,迎着箭雨慢慢靠近,过了一阵, 箭就不射了,估计是没有了。我就令弟兄们突然放箭,数千只箭飞过去,他这百十号人头 都不敢抬,离倭船五六丈远时,开始投掷火把,工夫不大,倭船一片火海,黑漆漆的大海 竟亮如白昼,侥幸跳到海里的倭寇也都被弟兄们飞刀解决了。” “为岛民、也为大明除去一害!”陈瑄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战场。皇上虽给了他捕倭的重任,他却很少能有这样好的机会遇见群倭,且干净利索地消灭数百人,“弟兄们都要记功。着人看好倭俘,多加警戒,其余官军全部回船歇息,明日好好庆贺一番,要将全歼倭寇的告示遍贴岛内。” 这一夜,陈瑄难以入睡,来到空荡荡的甲板上,茫茫夜空,好似一块璀璨的巨大墨玉,高远,幽静,深不可测,眨眼的群星仿佛又触手可及。黑色的海水翻腾着、拍打着船舷,涌起一股股白色的浪花。大海奇妙,海战也很奇妙,虽和陆战有所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 知己知彼,运筹帷幄,将士用命,焉有不胜? 陈瑄的心情好极了,海运将士们的心情更好。人努力,天帮忙,顺风顺水,将漕粮运至辽东,只两个多月便回到江南。前面就是嘉定了,陈珜抑制不住内心地兴奋,喊着:“到家了,到家了!”他恨不能一步跨过海面与家人团圆。 海运快十年了,无论是抵达辽东还是天津,只有这次回程,既没有大的风涛浪险,也没有海盗、倭寇的袭扰。陈珜的话音把陈瑄从过去的惊险中拉回到嘉定的海面上,这些年, 他不知多少次从这里出发再回到这里,停泊海船,装粮起运,维修海船,多么优良的港湾啊,可就是缺了些什么,让人总有不靠实的感觉。 五十多岁的刘纶凭着几十年海运的经验,一语道破天机:“嘉定有吴淞江、青龙江、 蟠龙江、白鹤江,就是缺少一座像样的山啊,回到这儿,无所依靠,好像也没有到家的踏实。” 刘纶无意的一句话就像沙门岛黑夜亮起的火把,一下子提醒了陈瑄。对呀!嘉定缺的就是一座雄峻的高山,远航归来的船队无所识别,停泊维修的海船也无所依靠,若是晚间归来,茫茫黑夜中到了家门口不也是无所辨识吗?他用劲在刘纶的肩上拍了拍,满脸的欣喜之情:“姜是老的辣,你老刘的话一语破的,不错,这里缺的就是大山,有了山,海船回湾就有所依靠了,于山上再树起灯杆标识,岂不是一举多得!海船有了航标,海湾有了倚仗,航标山建成,也为嘉定又添一景呢!” “还是大帅虑的周全,我干海运二十多年了,只觉着这儿缺个山,却从没想过要堆出一座山。” 运船进港后,所有船只都送去检验维修,船员们歇假两月,陈瑄着陈珜押着倭俘,自己则带着草拟的“请于青浦筑土山”的折子赶回南京面圣。永乐正和大臣议着运河开通的事呢,听说陈瑄回来,大为高兴,一捋长髯:“好,朕正有一件大事要他办呢。” 第54章 餐风宿露钦差缉私 休养生息瓦剌勃兴(1) 七、八月份的光景,威茂的时节最好。微风吹过,清凉、爽快、惬意。朵朵白云自在地游荡在湛蓝的天空上,白云下,一直铺到天边的没膝牧草伴着明艳的阳光鲜绿无比;远处,无尽的白色山峦则是千年不融的冰雪。碧蓝的天,洁白的云,耀眼的雪,加上翠绿的绒毯一样的鲜草,交织成一幅连天接地、气势磅礴的山水画卷。 胡濙的马在山坡上刚刚停下,后面的马迫不及待地纷纷低头,贪婪地扫荡起地上的鲜草来。胡濙索性下马,把缰绳搭在马背上,让辛苦的马儿们大快朵颐般享受享受。他张开手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往前走。 “胡大人,这些年跟着您走南闯北,名山大川去了不少,还真没见过这样好的景致呢!” 李麟很感慨,“在衙门办事,每日的琐事叫人不胜其烦,若不是皇上特旨颁书,随您出来, 一辈子怕也是走不出南京城,这下子尽了兴,也学了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将来对我的儿孙也敢吹嘘一番了。只是,这鞍马劳顿苦了点。” “苦点算个甚!”张萧嘴一撇,“胡大人不是一样的?你想想,进王府,见亲王,哪 一个是善茬?如何应对,胡大人心里要装多少事?访布政,走府郡,下州县,又是何等滋 味,谁不高看一眼?咱一个吏员,在衙门里,怕是连个知县也不拿正眼瞧呢。” 李麟讪讪的,看看胡濙,低头不语。朱祥、苏喜儿两个小太监都在二十岁上下,个头也差不多,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离了黄俨等一帮子老太监的威吓,遇上个温善大度的主子, 一路上充满了新奇、友爱和欢喜,一蹦老高,走前忙后,把个胡濙侍奉得妥妥帖帖。和宋塔学了点皮毛功夫就以为得了真传,便给胡濙当起了卫士,常常逗得宋塔一帮人大笑不止。 “胡大人,‘他’不会到这个语言不通、习俗不同的蛮荒之地吧?我们还要往前走?” 苏喜儿口快心直,抢着问。这仙境般的大草甸中只有这二十人和三挂车,大家都明白自己 的差事,但苏喜儿还是习惯性地以“他”来代指建文帝。为着隐讳,他们既不愿、也不能 在外面说出那三个字,作为今上的大忌又确实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合适。几年下来,行程也 有上万里了,虽然风闻或是晃见了他的蛛丝马迹,但也只是一阵风,消散了就不知去了哪 里。跟着胡大人,大家是快乐的,连一贯豪横的锦衣卫士也变得和善多了,正应了那句话,上行下效,近朱者赤。他又看看宋塔、唐顺、刘胆几人,想着大家兄弟般的照拂,一股暖流涌过心底,眼眶竟有些潮润了。 苏喜儿一问,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胡濙身上,而胡濙的思虑还停留在眼前一览无余的威茂小镇里。 “小川里也难免不藏蛟龙啊!”胡濙扬扬眉,俯瞰小镇,一句语义双关的话让几个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山坡下的威茂,镇子不大,只有东西一条一里多长的正街,中间穿插着几条向南向北的小街。街上人不多,三三两两,两旁却是客店林立,店铺门脸不大,后面却延得老长, 有的还装了大门,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大宗货物的交易之地,也就是茶马古道的终点。 大明一直是官营茶叶,但看眼前这情势,私茶当不在少数。见大家还在疑惑,胡濙解释道,“洪武年间,太祖爷三令五申私茶之禁,敢以私茶出境者杀无赦。欧阳伦何许人也? 那是堂堂的驸马爷!自以为天潢贵胄,无人敢问,竟大车小辆携私茶出境谋取暴利,被人告发,不管公主怎么哀求,太祖仍下旨赐死。为甚?犯了大禁。以茶易马,官家互市,强中国、弱夷狄之道。当时定制,上马一匹,给茶一百二十斤,中马七十斤,马驹五十斤。 私茶一多,扰了官价,茶价就下来了。据说,永乐初年的一次互市,一万多斤茶叶才换了 不足七十匹弱马,每匹马核到了二百多斤。你们算算,朝廷要吃多大的亏?私茶多了,必然马日贵而茶日贱。” “大人的意思我们今天要管点闲事?”宋塔胸有成竹地问。 “也不完全是闲事,”胡濙说,“朝廷命官,见了杀人放火的躲到一旁那叫什么官? 我早看了出来,一些打着皮货、日用招牌的交易之所,私下必有隐情。我们的身份职责不 便,你打发弟兄们换了装下去转转,寻一家好客店,天黑以后入住,私茶和‘他’一块查, 管一回闲事,替皇上分忧。” 宋塔一声“得令”,十几个锦衣卫士得心应手,换装分成几股进到镇里。 锦衣卫本是皇上众多亲军中最为知近的一支,原只管着侍从扈行和部分仪仗之事。太祖皇帝总觉得部院大臣和他不是一条心,故从洪武十五年以后增加了锦衣卫的职责,同时 执掌由皇上钦定的刑狱和缉捕之事。所以,锦衣卫的人除有一身功夫外,每个人还都是侦 缉的行家。十几个人以零散客商的身份到了所有的商栈客店,转悠了一个多时辰,镇上的 情势基本摸清了。 迎胡濙入住后,宋塔兴奋地低声道:“胡大人,镇上大小有四、五家客店,大概是天 气渐冷的缘故,贩私的不多,只有两家。可这两家都是大鱼,让我们撞着了,每户至少几千斤,两个家伙还挺狡猾,一地储茶,另地居住。我们住的这家西蜀客店里是一个姓林的私茶贩子,身边跟着十几个人,弟兄们看过了,不在话下。川西客栈的那边,有点怪,有七、 八个壮汉,尚未见到茶商,我让刘胆盯着呢。我想着,先解决了这个,再收拾那个不迟。” 宋塔早为胡濙选好了一处视野开阔、且又安全的、二层的一间房,窗户一打开,整个院内的动静一览无遗。 胡濙点点头问:“姓林的住哪?” “那小子也挺鬼,住在我们斜对面那个把角的二层房间,两边是他的跟班,中间是楼梯,屋后小窗外就是荒坡,事急了跳下去也无大碍。我都安排妥当了,李麟、张萧陪着, 朱祥、苏喜儿伺候,大人只顾在这儿坐镇,观山景就是了。” 胡濙对宋塔的本事心知肚明。他不仅武功高,还有谋略,只因为人正直不好阿谀不被纪纲重用,皇上一说送御书,就被打发到胡濙这儿来了。一路上千难万险,多亏了这位黑金刚顶着。在湖广,三车御书险些叫人当金银偷了;在江西的大山里,遇上了一股近百人的劫匪,宋塔只身一人去见头目,转眼间那头目乖乖地跟他下了山,让路放行。久经考验, 心照不宣,宋塔说完,胡濙深深地、满怀信心地点点头,又和宋塔耳语了一阵。 “做甚的?”一个佝偻着腰、店小二装束的汉子端了一盆热水上楼梯直奔茶商林老爷的房间,被两个彪形大汉挡在楼梯口。 “大爷好!我们东家心疼你家老爷一路奔波劳累,打发小的送盆热水让老爷烫烫脚, 解解劳乏。”说着,献媚地挤出一点笑。 两个大汉上下打量了一番,没发现异常,搜了身才放他过去。 林姓茶商和一个浓艳的女子调情正酣,听得敲门,又猥琐了一阵,才骂骂咧咧、很不情愿地开了门。不等他反应,一盆热水已迎头泼上,“店小二”反手锁门,一个扫堂腿把 茶商掀翻在地,那女子在床上吓的尖叫一声,忙用被子捂住脑袋。门外的两个大汉发觉事 态不好刚要砸门而入,两柄飞刀同时插上两人的后背,惨叫了两声便没了动静。 “老宋,外面的解决了,剩下的都堵在了屋里。”屋外是唐顺的声音。 “店小二”宋塔提小鸡子一样把肥大的茶商从地上提起来,茶商十分狼狈,一身的赘肉在瑟瑟颤抖,被热水烫过的脸红红的,开始肿胀,两个眼睛已经成了一条缝,活像一只 待烹的胖头鱼。他以为遇见劫匪了,要杀他,蠕动着厚厚的嘴唇,哭丧着告饶:“大、大 爷饶、饶命,所、所有茶叶、还、还有宝钞、金银,还有那个女人都、都给、给你,只、 只求大、大爷给一、一条生、生路。” 宋塔开了门,还未说话,唐顺低声道:“守门的弟兄说有个人越墙出去了,追了一段没追上,像是奔了川西客店。” “盯我们梢的,要坏事。”宋塔脑中飞闪了一下,沉默了片刻,对茶商道:“跟你的弟兄说,把衣服脱光了,统统扔出来,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哪个不听话,先要你的命。” “是、是!”茶商颤抖着,他不知抓他的是什么人,能保住性命是他此时最大的愿望了。 宋塔又转向唐顺大声道:“老唐,把这小子捆结实了送大人那儿去。”说罢直奔胡濙的房间。 听了宋塔的简短描述,胡濙皱了皱眉,明白过来,原来是一伙人,分住在两个客店, 真够狡猾的,原定的先后智取的妙计看来是不能用了。他思忖了一下,有了主意:“我审姓林的,你去找他几个属下审一审。” 第54章 餐风宿露钦差缉私 休养生息瓦剌勃兴(2) 宋塔生怕耽搁了围堵另一伙人,火急火燎,发急道:“大人,川西店……” “我自有妙计。”胡濙的口气不容置疑。宋塔只好下去了,林姓茶商五花大绑被带了进来,因绳子太紧,血脉不通,加上烫伤,膀眉肿眼,整个脑袋都大了。 “本人奉旨缉拿违法茶商,人赃俱获,你还有何话说?”见胡濙文人模样,说话也不狠,屋里还站着四个眉清目秀的人,又说什么奉旨的话,私茶贩子才踏实了些。 “小的林惟福,浙江人,一直和番人做些毛皮、药材和布匹生意,也还过得去。年景久了,便有了几个同行的朋友。去年春几人在杭州相聚,喝多了,大说贩茶虽险些,但一 本万利,一次成功,吃上半辈子不成问题,嚷嚷到中夜也就散了。谁成想,过了几天,就 有人攒搡此事,还说能供给大批茶叶,心就活了,想试试运气。本来一直奉公守法,规规 矩矩,一下就栽了。还求老爷饶小的一命,再不敢犯了。” “国家榷茶,本资易马,意在富国强兵。”胡濙瞪着他,“而私贩出境,只换回一些 药材和杂物,使朝廷流失了多少战马?番人坐收其利,兵强马壮反以攻城掠府,扰我边疆, 历朝历代多少教训。商女不知亡国之恨,蝇头小利就敢以身试法,真是活到头了。” 直挺挺跪着、反剪着双手的林惟福吓的一个头磕下去,用力大了些,搓得满脸是血, 滚到地上,像一个陀螺晃来晃去,爬不起来,被进门的宋塔提起跪好。 “别装了,至少贩了五六年了,是个惯犯。”宋塔揭了底,林惟福顿时目瞪口呆,垂下了头。 “就旁边院里这点茶叶?” “这个,是,是啊!只有这些了,卖了许多了。” “谁给你供的大批茶叶?” “谁供的,小的确实不知。” “混账东西,看来不给你点滋味尝尝,你还以为爷是佛教弟子呢!”宋塔说着,上去就是两记耳光,用力大了些,茶商的脸眼见着肿得更高,顺着嘴角往外淌血。 “大人饶命,饶命,是小人一时紧张,糊涂了,谁供的茶怎能不知呢,是、是一个姓沈的朋友,说是要多少有多少。” “叫什么名字?” “这个小的真就不知了,我们从不见面,一直都是书信暗语往来,连姓氏都是我找人打听出来的。” 宋塔又要打,被胡濙拦住了。 “就是打死小人,小人也真的不知啊!只是听说他和朝廷官员来往密切,别的,真就不知了。”茶商说着又去磕头,栽下去,又爬不起来了。 宋塔再次把他提起来。胡濙心中猜度着林姓茶商的话,应该有五成是可信的,但他还是没说川西店的事。姓沈的,是谁呢?朝廷的官员又是谁呢?他一时还真猜不透。 宋塔问:“那女人谁呀?装完死竟然跳窗跑了。” “是、是小的前日才找的,一百锭宝钞,说好的要陪一个月。” “你他娘的倒会享受,死到临头也不忘风流。”李麟不无妒忌地骂了一句。 胡濙示意了一下,朱祥、苏喜儿便把林惟福揪起来往门外推,林以为要杀他,哭喊得嗓子都变了声,宋塔踢了他一脚:“还不送你上西天呢,别在这儿给大人添恶心了。” 门重新关上,宋塔恨恨的:“想不到我们还没进镇子就被盯上了,这边一打起来,就有人通风报信,不知是这威茂不简单,还是茶商不简单?我意马上杀过去,不让他有喘息 机会,不知大人为何有意拖延?” “这还不明白,”胡濙诡秘地一笑,压低了声音:“狡兔三窟之道,太祖连驸马都杀, 姓林的难道有三头六臂?兜圈子罢了。他或可想着,能保住命,他的那份家业就保住了。 他不说川西客栈的事也罢,我们将计就计,留三五个弟兄守住房门,其余的歇息,明早再去不迟。” “那不就更晚了?”宋塔有些急,瞪着大眼睛,疑惑不解。想来想去,猜不出胡濙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胡濙又是一笑:“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既有备,就不能硬拼了。我且歇息,他激灵灵守了一夜没动静,以为我没发现哪,也就懈怠了。天亮之前,乘其困乏之际突然杀入,岂不更易得手?” 宋塔一拍大腿:“我怎就没想到呢!快赶上诸葛亮了,您要是带兵打仗,准保是个常胜将军。” “你不知我还作过兵科给事中吗?整日和兵部、都督府那些大人、将军们打交道,也学了点皮毛!另外,”胡濙补充道,“别忘了跟那边的刘胆打声招呼。” 天色朦胧时,宋塔等秘密赶到川西客栈,从房顶朝下望,正有几个人懒洋洋地收拾刀剑回屋,不一会儿,屋里就传出了鼾声。院里刚平静,靠近街门的客房悄悄溜出一个人, 看那身形正是刘胆。宋塔翻身下来,两人密语了一阵后,刘胆遂带三四个人又摸回店房, 宋塔回到屋顶,准备带人顺着墙接近小头目的房子。 “啪”的一声脆响,一个弟兄把一片悬空的瓦片踩坏,在寂静的清晨尤为响亮,店内顿时骚乱起来。 “弟兄们,杀啊!”一见势头不好,宋塔大吼一声,翻身跃下,一刀砍翻了一个推门察看动静的敌手,刘胆带人直扑另一间房子,已有两个提刀的出来和他们打在一起。 宋塔没工夫和这伙人纠缠,虚晃了一刀冲到楼上直奔小头目的房间,结果被两个人一 前一后夹在楼梯中间。宋塔大吼一声,磕开了对面砍来的大刀,左脚踩了一下墙,飞身一 跃,跳到敌手后面,不待转身,大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随即是人头落地的声音,另一 个人“妈呀”一声转身就跑。宋塔也不理会,一脚踹开了小头目的房门,只听“嗖”的一 声响,一只飞镖打来,他闪身躲过,一个箭步冲上去,刀尖直直刺入了那人的咽喉。几个 负隅顽抗的敌手眼见着走了下风,扔了刀剑,跪在地上。 唐顺、刘胆从不远处的两处库房中共搜出了约一万斤茶叶,回西蜀客店去见胡濙。真是逮了条大鱼,胡濙想,十几个罪犯、一万多斤茶叶留在手中终是个累赘,且名不正言不顺,遂给皇上写了一道奏本,详尽叙述了在四川的经历和威茂的举动,又着人通知了碉门巡禁私茶的官军,办理完移交手续,才算了了这桩公案,轻松地带着众人往乌斯藏去了。 繁忙而壮观的冬季转场开始了。 一个十万人、上千万牲畜的部族要从夏秋牧场转到阳坡背风的冬窝子,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七月底,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就开始指挥各自部族的人马作迁徙的准备。 女人们把富余出来的牛羊肉、鲜奶等做成牛肉干、羊肉干、奶皮子、酸奶疙瘩以备路途食 用,盐巴、木碗、粮食、装水用的皮袋子、烧饭、取暖用的干牛粪都尽可能的多备一些。 天渐渐冷了,毡包和器物陆续拆卸和收拾完毕,便慢慢汇入本部族迁徙的人马车流中。 目送着部族和牲畜汇成一条长长的、宽阔的、行经的河流,蜿蜒着向金山的东南部慢慢移动,马哈木满意地点点头。离开和林几年来,内有自己宽柔的策谋,外有瓦剌部日隆的声威,妻子萨木尔公主的声望,再加上对鞑靼多次征讨的胜利,他的部族扩充很快,已由父亲死时的二三万人到了现在的五六万人,约等于太平和把秃孛罗两部人马的总和。他虽然年轻,但这是个实力说了算的年代,便在瓦剌三部中实实地坐稳了盟主的位子。 他把目光转向湖面,一轮巨大的红日冉冉升起,把湖水染成了一片金黄,与远处泛黄的秋草和雪白的芦荻形成了一个金灿灿的世界。宽阔的湖面出现了几只耀眼的慢悠悠前行 的白天鹅,催动着湖水缓缓波动,让金光迭次闪现,微妙而壮观。随着无数只大雁、野鸭 扑棱棱拍溅着浪花飞起,金光耀眼般乱舞,在一片哗哗作响的芦苇声中,从湖边纵马朝他 走来的正是他温柔美丽的妻子萨木尔公主和儿子脱欢。 脱欢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随了马哈木,可他那漂亮的脸蛋和公主真是一模一样, 只是小了一号,三四岁的时候就羞于和女人家赶着牛车出门了,自己偷偷学会了骑马, 四五岁的年纪就敢骑着光溜的骏马在飞扬的雪雾中驰骋,且比别的男孩都技高一筹。正在升起的红日把母子俩照得闪闪发光,似是从渐行渐远的晨阳里走来。在一片河水冲击的沃土上,一大片野花开得正盛,母子俩从花丛中走过,好像走出了一大一小两个花仙子。马哈木摇摇手,萨木尔和脱欢终于走出了阳光,走出了花丛,来到他跟前。 “大部人马都已上路了,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萨木尔歪着头,天真地看着丈夫。 马哈木狡黠地一笑:“别的我不管,只要我的萨木尔和脱欢在就行了。” “行了吧,还有你的小夫人呢!”萨木尔带着调侃和微微的醋意望着远方,草丛中长长的望不见头尾的部众是她无限的信心。 萨木尔是额勒伯克大汗的女儿,当年,洪高娃丧夫、再嫁、复仇的结果,就是父汗为补偿杀死瓦剌部头领浩海的过错,将她嫁给了浩海的儿子马哈木。洪高娃在汗宫的这一段, 因和萨木尔年纪相当,言语投机,来往密切,早已超出了所谓“母女”的名分,而结成了 姐妹般的亲密关系。纵然如此,洪高娃的复仇举动却对她只字未提,萨木尔成了这场争斗的牺牲品。她开始曾恨洪高娃无情无义,在自己因祸得福的出嫁后又慢慢原谅她了。 随马哈木到瓦剌部所在的金山后,汗廷的噩耗一个个传来,父汗额勒伯克被害、哥哥本雅失里不知去向,一夜之间,她唯一的倚仗没有了。萨木尔大哭了一场,请求丈夫出兵为父汗报仇,杀掉鬼力赤,找回哥哥,恢复黄金家族的荣誉和地位。当她知道洪高娃又嫁 给了杀死父汗的鬼力赤之后,仇恨之火又一次燃烧起来,恨不能把那个狐媚的妖女碎尸万段。冷静下来,她的心软又了,一个大肚子的女人除了死又能怎样?洪高娃不怕死,她最钟爱的丈夫哈尔古楚克死时她绝食三天想随了去,设计杀死陷害她丈夫的浩海时她早置生死于度外了,这是?对了,那腹中的胎儿是哈尔古楚克的骨血,她是为了将孩子生下来。 进而,萨木尔的仇恨只记到了鬼力赤一个人身上。 对于萨木尔的愤怒,马哈木同样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甚至有和萨木尔一样要带兵杀回汗廷的冲动,但他却异常冷静,干打雷,不下雨。二十多岁的马哈木野心大着呢。额勒伯克,那个好色又低能的大汗,岳父大人,别人不杀他,自己都想杀了他,何况与自己还有着杀父之仇,死在他人之手便不用自己为难了;可自己的部众实在太少。父亲浩海死后, 多少人狗眼看人低,部众离散不少,幸有公主嫁过来,有了些人气,勉勉强强能凑足三万老弱,可能上战场的也就一两千人。眼看着黄金家族江河日下,若拥十万之众,他又何尝不想纵马扬刀杀进和林、赶走鬼力赤而操控汗廷呢?只是这更深一层的想法他永远埋在了 心底,永远也不能和公主说起。 第54章 餐风宿露钦差缉私 休养生息瓦剌勃兴(3) 当萨木尔一次次地催促他起兵时,马哈木推脱不过了,问她:“知道鬼力赤有多少人?” 萨木尔干脆地回答:“听说是六万人。” “我的公主殿下,以我部三万人对他的六万人,我们连自己也赔进去?太平和把秃孛罗愿意出兵为你父汗报仇?”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萨木尔瞠目结舌。冷静下来,也就认可了马哈木的剖析,企盼着部族早一天强大起来。 出兵复仇的火焰虽暂时熄灭,但她仇恨的种子却永远地播下了,她恨鬼力赤,恨大明,鬼力赤杀了她的父汗,而大明却永久地夺走了黄金家族的江山。她有时又天真地幻想,自己若是一个男儿,哪怕是匹马单枪,借着黄金家族的声威,也会打下一个如祖先一样大的江山来,可自己不是,唯一的希望就是哥哥了。他一定能得到先祖成吉思汗的庇佑,在祖先兴起的斡难河或捕鱼儿海崛起,带一支无比强大的人马杀回和林重新夺取汗位。 此后,瓦剌与鞑靼因部族和草场的纠纷开始了长达数年的仇杀,马哈木没有足够的力量东去,鬼力赤却每每西来,虽然占不到便宜,但仇杀的规模却越来越大,有好几次萨木尔都想披挂上阵,和马哈木一起迎击鞑靼。在对鞑靼的不断阻击和后来的偷袭中,马哈木部日益强大起来。萨木尔听说哥哥绕过瓦剌去了撒马尔罕,很伤心,再后来就是听说他千辛万苦又回到和林,终于在阿鲁台、马儿哈咱的支持下杀了鬼力赤,当了可汗,她兴奋得 一夜没睡,吵嚷着要回和林见哥哥,朝拜新可汗。 刚刚围猎回来的马哈木无奈而又深情地注视着她:秋果一样鲜嫩细腻的脸庞,桃花般鲜艳的嘴唇,洁白如雪的锦缎长袍,缀满各色宝石的胸饰,一个二十岁出头青春少妇的迷人风采尽显无遗。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她紧紧地拥在怀中。做了大明敕封的王爷,虽然又添了两个夫人,但谁也取代不了萨木尔在他心中的位置,这不仅源于她的黄金家族,更因为萨木尔的处事,府中的事物料理得井井有条,与太平、把秃孛罗家眷的关系也处理的得体细致,赢得了内外的一片赞誉声。 本雅失里即任可汗,马哈木并没有去朝拜,但碍于他和萨木尔的兄妹关系,由鞑靼挑起的与瓦剌的争斗较过去少了许多,没了战事,再加上连续几年的风调雨顺,瓦剌全境所 有的草场和高山牧场芳草艾艾中,便是各色相间的慢慢向前蠕动的惬意的牛羊。 “你都替我安排好了,还用我考虑?”马哈木与萨木尔并辔而行,也在调侃着,显然, 他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两个贵族家的女人也就是更年轻一点罢了, 和萨木尔比,论长相、论处事、论为人,没有哪一点能赶上她,且妒忌心还挺盛。 萨木尔的注意力早转移到涌动的人流中,而后,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的孩子,却见脱欢举了一下马鞭,那匹乌黑的骏马扬起四蹄,“嗖”地越过二人朝前奔去。马哈木哈哈大笑着算是肯定,萨木尔嗔怨道:“还笑呢,野的没边,我是管不了了,儿子该交老子去管了。” 萨木尔对马哈木接受大明册封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不予承认,本一句“王子该交王爷管”的话,她也绕过“王子、王爷”那两个字。别人称马哈木为王爷,她只说夫婿或头领, 马哈木知她还转不过弯来,也不介意,笑道:“我管嘛,就怕你更受不了。他想上天,我帮他插翅;他想入地,我帮他掘穴。他要是没有这上天入地的本事,就是承袭了王位,不, 头领之位,部众焉能服气!” 近十年的生活,萨木尔对丈夫是越来越佩服了。他不仅拥有一流的骑术和武艺,年纪轻轻而智谋超群,和鞑靼部的对垒也总是屡操胜券,战功赫赫,扩充了自己的部族,还叫太平和把秃孛罗两个长辈头领无话可说,瓦剌三部基本能一致对外。虽然如此,但她嘴上 并不想服输,眉毛一扬:“那就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不成?” “我的傻公主,这怎能叫胡来呢,就他现在的骑术在瓦剌也是数一数二的,我正在教他射箭和刀法,我教不了的时候,就让他出去拜名师,我的脱欢将来就是草原的第一英雄, 说不定还要……”他本想说“还要当可汗呢!”话到半截又咽了回去。尽管他也有着成吉 思汗般的气魄和胸怀,梦想着靠强大的瓦剌一统蒙古,但他真的不想伤害妻子——这个黄金家族出来的、有着强烈家族荣誉感的好女人,所以不愿在她面前过多地暴露自己的想法。 这是夫妻二人致命的分歧,只是,萨木尔努力维系的黄金家族的统治在明处,马哈木的想法在暗处,在如何尽快让瓦剌部走向强大上,二人的想法是一致的。 “还要做甚呢?”萨木尔很敏感。 “辅佐可汗灭了大明啊!”马哈木接的很快,拣萨木尔爱听的说,“提到大明,倒记起了一件事,”马哈木将错就错换了话题,“你知道,今年夏季,南朝派大将军丘福率十万大军北侵,被你哥哥本雅失里可汗和阿鲁台全部消灭在胪朐河上,一下子就干掉 十万,这恐怕是汗廷退回草原以来最大的一次胜仗了。对我们来说,本来是好事,想不到 却闯了天大的祸患,最近听说,南朝的永乐皇帝震怒不已,明年要带五十万大军亲征,鞑 靼恐怕要吃大亏了。” 一想到汗廷、想到哥哥的危境,萨木尔又不安起来。 “你知道这缘于什么?就缘于大汗图一时痛快,杀了南朝的使臣。”杀一个人就有十万、几十万人血流成河、暴尸荒野,萨木尔简直不敢再想了。 当年,明使海童来瓦剌册封,自己蓄谋,趁几人酩酊大醉时手持尖刀险些结果了海童的性命,要不是丈夫马哈木在那儿装醉及时跃起抱住了她,制止了刺杀,一刀下去,大明的使臣海童死了,是不是瓦剌也早就完了?她还能拥有丈夫、孩子、完整的家和渐行渐远、 没入山丘草丛中的众多部属吗?自己那年险些犯下的错误却在哥哥本雅失里——蒙古大汗身上重演了,黄金家族的人都这样缺乏耐性、缺乏远见?马哈木没有点破,可他的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她瞪了他一眼,想分辩几句,可现在不是分辨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让丈夫如何帮汗廷度过明年的大劫难。 “夫君,汗廷、大汗这般危险了,你这个妹夫不该袖手旁观啊!”萨木尔用了最亲切的称呼“夫君”,马哈木的心中涌动着一股暖流,他伸手拍拍萨木尔的肩膀,点点头,沉 思着,注视着远方。 本雅失里称汗的这几年,马哈木和汗廷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既不称臣纳贡, 也没有大规模的兵戎相见,偶然还有着信使地往来。鞑靼的实力虽略胜一筹,但轻易不敢西犯瓦剌。夏天,阿鲁台大败南朝的丘福之前,马哈木的小股骑兵也一直远远盯着丘福, 想得机捞一把。丘福战败后,鞑靼尚未打扫战场时,他果然悄悄抢了一杯羹,得了些粮食 和马匹后扬长而去。随后不久,把秃孛罗则偷袭了刚刚打了胜仗的本雅失里却是他始料未 及的,这事由把秃孛罗去做更叫萨木尔无话可说。只是,本雅失里得胜,蒙古汗廷由此日益强大是他马哈木最不愿见到的。南朝皇帝要亲征了,如果能彻底灭掉阿鲁台和马儿哈咱, 只留个本雅失里就好对付了,瓦剌也就可以如愿以偿地操控汗廷。说心里话,他爱萨木尔, 却不愿她时时刻刻总把黄金家族和蒙古汗廷的得失记挂在心,她嫁到了瓦剌部,就该把瓦 剌、把顺宁王放在心中最高的位置上。然而,历史的沿袭、汗廷的存在,使他又不得不敷 衍萨木尔。 “我的傻公主,你是知道的,每年我们移营一般是向南,今年却是向东南,接近和林的地方,就是想着近一些,能帮衬就帮衬一下。不过,你要明白,真要硬碰硬打起来,瓦剌和鞑靼的全部人马加在一起也不是南朝的对手,最好就是利用山势地形巧胜;再说,瓦剌已受了大明的敕封,也不能明着和南朝皇帝刀兵对垒。所以,我们只能从暗处得机上手, 最重要的是保你哥哥本雅失里大汗的平安。明年,也就是虎儿年的春天,我们再往土剌河 一带驻牧,那儿虽不是瓦剌的领地,但战事在即,汗廷没心思看顾我们,南朝也不会怀疑, 不管战场在哪儿,距离近,打探起消息来就容易多了。” 土剌河在和林东北数百里,萨木尔大致知道一些,她似懂非懂地看着马哈木,好像是读懂了他长期以来深邃和深不可测目光中的睿智与见识。 那年,马哈木在阻止她刺杀海童后说的话让她至今记忆犹新:萨木尔你一定记住了, 我和汗廷虽有矛盾,但我们是君臣之争、兄弟之斗;和南朝就不同了,那是仇敌之战,以我们现在的实力抵不住南朝一个省的进攻,天壤之别啊!所以,我要暂时结好南朝,虽然进贡了一些马匹,可我们得到了大量的粮食、布匹和用品,甚至悄悄得到了一些武器,较之互不来往和刀兵相见不是更容易壮大实力吗?有了瓦剌的强大才有将来汗廷的强大。 那以后,她虽慢慢容忍了瓦剌三部头领被南朝册封的事实,但不准任何人称她为王妃。 公主有公主的脾气,马哈木早已领略了她的高傲和倔强,也不强扭。 萨木尔对丈夫的话深信不疑,明白了马哈木转场的意图和虎儿年的打算。 一切正如马哈木所料,本雅失里和阿鲁台在大明皇帝御驾亲征的沉重打击下惨败而逃,阿鲁台奔了阔滦海子和东金山,本雅失里不知去向,而南朝的战斗和战场竟安排得如此周 密,前面是数万精兵,后面作为震慑和屯兵的大营则壁垒森严,马哈木的属下换成了鞑靼 的旗帜,试图捞一把,结果是死了一些人,什么都没捞到。打听到可汗败亡,他开始四下 打探本雅失里的下落,连续几个月也没有音讯,他的大营又不得不移回到金山的东南麓。 本雅失里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第55章 小木屋炊烟藏可汗 大营里篝火隐玄机(1) 深夜的一场大雪覆盖了或远或近的山谷、树木,漫无际涯的旷野和一切生命仿佛在沉沉的夜幕下进入了梦乡。天光放亮时,银装素裹而万籁俱寂。习惯于早起的马哈木在雪地上舞了一趟刀,身上开始暖和,侍卫们已备好马匹,侍卫长达兰察见王爷上马,一声呼哨, 百十匹骏马跟随着马哈木消失在茫茫的雪野中。狂奔了二十多里,才在一片密林前停了下 来。 每日习武和骑马是马哈木多年养成的习惯,这些时日实在是憋闷,南朝的胜利令他十分矛盾,既为重创了鞑靼、削弱了一个对手而高兴,同时又兴奋不起来。鞑靼败了,南朝的下一个目标是不是自己?再者,这么大的仗,瓦剌虽主动请缨参战,南朝皇帝却无动于衷,简单安抚了一下。没让参与,理所当然的也就没有了任何好处,显见那永乐皇帝是在防着自己。动了点小心机也没占到便宜,实在沮丧,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那个逃出的本雅失里,在瓦剌重建汗廷,借他的名行壮大瓦剌之实。 一个光杆的可汗还有什么威风可言吗?现在是用他的最好时机。若让他再回鞑靼,那对瓦剌就太不利了。然而,近三个月的找寻杳无音信,夜里睡不着,今日起得更早,浑身汗涔涔的感觉后才在这片树林前停下来。马哈木把缰绳丢给达兰察,用手臂、手掌和腿脚不断地叩打着粗细不同的树木,踢踏着积雪,像是练功更像是发泄,惹得一阵阵白雪从树梢上落下,倒也惬意。 卫队四面散开,达兰察慢慢跟着,警戒地注视着周围。天已放亮,与铺满草原的大雪浑然一体般展示出来,仿佛一瞬间,大地的一切都清晰了。达兰察盯着前方,突然喊道: “王爷,你看——” 树林深处的木屋里飘出了一缕淡淡的轻烟,还有拴在树上的几匹瘦马,无精打采地啃食着雪面上的草尖。马哈木做了个手势,达兰察指挥侍卫将小木屋团团围住,一阵喊叫后, 武器扔了出来,里面几个破衣烂衫的人才慢慢走出来。 凭着多年前的记忆,马哈木确定了,最后一个低头出来的就是他苦苦找寻了几个月的本雅失里,哪里还有什么可汗的样子?脏兮兮的脸,人也枯瘦得脱了形,走路都在打晃。马哈木心中一阵狂喜,阴沉了很久的心情如同东方渐露的一缕曙光,一下子豁亮了。他想上去拜见可汗,就在他迈步的一刹那,犹豫了,深邃而狡黠的目光中透出了令人捉摸不透的灰暗和阴冷:认他作甚?先当草贼关起来,待思虑周全了,再做打算不迟。 本雅失里不知到了哪里,略略抬了抬眼皮,一惊,像是认出了马哈木,一股百感交集的感觉顿涌心头。多少年不见了,略一思忖,他的第一个念头已不是认亲了,而是要挺直腰杆,像一个可汗。然而,却见马哈木重重地一挥手,达兰察等上来,不由分说,将几个人蒙了眼睛捆起来,带往了距大营百余里外的一处秘密营地。 见到这位落魄可汗的一瞬,落魄至此还要装腔作势地摆架子,马哈木原来的打算一下子动摇了。做可汗的光景并不太长、却经历了无数坎坷的本雅失里能任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吗,肯按他马哈木的意志在草原上行事吗?如果事与愿违,碍于妻子萨木尔的情面,将来处置起这位内兄可汗就难了。看来,把本雅失里带到外面就对了,观察观察再说。他叮嘱达兰察等所有侍卫严守秘密,不许多一个人知道。再饿他两天,待草贼彻底抬不起头了, 再审也不迟。一切安排妥当,马哈木打马回营。 第三日开“审”的时候,马哈木还是不露面,而是命从未和可汗见过面的亲随暖达湿审问,一审就审出了一个鞑靼的可汗来,便煞有介事地报告了王爷。马哈木终于露面了, 予以确认,拜见大舅哥、可汗本雅失里。面对着奄奄一息的可汗几人,又是施救,又是饭食,折腾了三天,本雅失里才缓过神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路的惊魂未定,这一路的苦痛磨难,不堪回首。斡难河大败,本雅失里不得不开始了他的第二次漫长的逃亡旅程。 那天,他的辎重人马全丢在了河东岸,明军的包抄太快,连几个心爱的女人都没有带过来,看看自己身边的残兵败将,火往上攻,他真想杀回去拼个死活算了,可河对岸已全部换成了大明的旗帜。杀过去,无疑是大明的俘虏!可汗当了俘虏了,像宋朝的徽钦二帝, 岂不成了天大的耻辱和笑话?他的内心千潮涌动,脚却没有动,呆呆地望了好一阵,丞相马儿哈咱的话又回想在耳边:只要可汗这杆大旗不倒,蒙古本部就会重新振兴! 奔流不息、印证着黄金家族光荣的斡难河啊,湿润的草地密密麻麻丛生的雪白的芦荻 啊,高空中排列着的齐整的大雁啊,你们怎就忘记了成吉思汗的子孙,只忙着安顿起自己的琐事呢,我本雅失里和马儿哈咱的万余人马就这样完了?我灭了他大明十万人马,他却把我扫地出门,这是上天的报应吗?伟大的长生天,亘久的萨满神,万能的佛祖,成吉思汗的子孙就这样完了吗?! 狡猾的阿鲁台在哪儿,他能按事先的计策打败南朝大军吗?不会的,以他不足三万的军兵对付大明皇帝的五六十万人马,哪有胜算的可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杀一个南朝的使臣谁知会有这么大的后患?几年来的努力全完了。 本雅失里心乱如麻,就像一个被无数猎人追逐的、刚刚侥幸逃脱险境的小鹿,心绪烦乱,屏住呼吸,躲藏着,惊慌失措地张望着,没有一点点胜算,只是盼着猎手们尽早离开。 好在大明不再渡河追赶,使他有了思忖的空间和光景。瓦剌虽近,妹妹虽亲,却没有半点投奔的打算。他知道,那是危境,是他本雅失里的危境,不到万不得已,过都不想从那儿过。东去回阔滦海子,还是西去撒马尔罕呢?足足站了一个多时辰,又有侥幸潜水渡 河的兵丁报告了马儿哈咱阵亡的消息,明军将人马牲畜全部掠走,所有辎重就地焚毁后已 班师,直奔阿鲁台而去了。 就这陆续逃来的残臂断腿的,全加起来也不足一百人;阿鲁台部众虽多,也经不住南朝众多人马的碾压;象征着黄金家族、大汗权威的缀有九角狼牙、九条白色牦牛尾的九足白旄大纛旗,象征可汗权杖的苏鲁锭长矛都不知丢到了哪里。他摸了摸怀中,硬邦邦的, 传国玉玺还在,只剩下这点家当了,心下的酸楚中尚存一丝欣慰。 在成吉思汗兴起的斡难河,他的子孙把他亲自设计的大旗放倒了,丢失了;连权杖都没有了,黄金家族完了吗?不,不会的,玉玺在,希望就在,天意就在。本雅失里仰天长啸,泪流满面,手举战刀,默默发誓:战无不胜的成吉思汗、一统天下的忽必烈大汗的魂灵,庇佑你的子孙重聚部众度此劫难吧,本雅失里活着,千难万险也要把大纛旗重新竖起 来,把大元的江山传下去,和南朝那个可恶的皇帝血战到底!随之,他的蒙古刀“嚯”的 一下,深深地插入草地中。 可又该去哪里呢?发完毒誓,一想到具体问题,他又气馁了。大明的铁骑,踩也要把阿鲁台的部众踩扁了,阿鲁台肯定完了,那就不能东往,东去的路断了。那么西去呢,西去也不成,方才一急竟忘了,万里之遥的撒马尔罕已没有了帖木儿时的强大,那个可恶的哈里可汗已向大明称臣纳贡了,即使去了,也不会有好结果。靠眼前这百十个残兵,在草原上慢慢聚拢部众,那要等何年何月?要想尽快恢复元气,就要有个依靠。他的目光极不情愿地往西望了望,要不,就走一招险棋,找妹妹萨木尔、投奔有杀父之仇的妹夫马哈木去? 思来想去,做可汗的本雅失里,还是不愿靠这百十人去慢慢聚集,慢慢发展,他知道这个过程太漫长、太艰辛,以致望不到尽头。可现在草原上唯一能投奔的、像点样的部族, 只有瓦剌,那就走一招险棋,哪怕是死棋,只要马哈木能让他短暂停留,给他一些资助, 他就可以在聚集一些人马后迅速离开,不使夜长梦多。那个妹夫若实在不像话,得机杀掉而拥有其部众也未可知。 主意已定,他让侍卫找来水,把牛肉干分给大家,并尽力照顾好那些伤残的、疼痛难忍的士兵,又悄悄地和一些无伤的士兵说着什么,在被黄尘覆盖的山峦和几近昏黄的流云中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天色暗淡下来。 第55章 小木屋炊烟藏可汗 大营里篝火隐玄机(2) 午夜时分,本雅失里不辞而别,带着卫士和十几个健壮的士兵悄悄西去了。 从他钻出木屋、瞥见马哈木的那一刻,本雅失里下意识地还是要端可汗的架子时,被捆,被看押,他就后悔了,以为这位与自己有着杀父之仇的妹夫要彻底置他于死地呢。一 路上本已是辛苦万状,同来的十几个人,不是受不住半路逃了,就是晚间放哨时睡着了被 狼吃掉了,只剩这食不果腹的五、六个人靠捡拾野果、猎些小动物,慢慢挪移着才到了这里。直到真的活过来,马哈木相认,拜见,像做了一场梦,高高地坐在马哈木的虎皮椅上, 接受众人对可汗的致意。 马哈木行了礼,怪自己有眼不识泰山,错把可汗当草贼抓了,对可汗沦落到这步田地大表同情。他狡黠地盯着本雅失里,看他的表情,看他的每一个细微的举动,以决定今后的举措。本雅失里只是听着,认真地听,想听清妹夫的哪一句是真话,自己该如何应对。 一会儿是乞丐般的流亡,一会儿是万人景仰的可汗,十几年的颠沛流离和大起大落, 尤其是战败后半年多的困顿,不仅使本雅失里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也变得苍老了许多,多疑且沉默寡言,不相信周围的一切人和事,千方百计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包裹起来。 马哈木则更像一个演说家,虚与委蛇的朝见仪式后,似乎他面对的已不是全草原的可汗,而是一个虔诚地听他讲话的学生。他从额勒伯克被杀,本雅失里万里出逃到即任可汗, 从鞑靼部的穷兵黩武到对南朝先胜后败的两次战争,从自己盘桓在战场周围帮衬不上到遍 地里找寻可汗的下落而不见,满脑满心都是对可汗的关切,对大汗朝廷的关注。可汗既然来了,他马哈木愿倾全力,让可汗在金山重树蒙元汗廷的大旗,忠诚之心亘古少有。 只是可惜,可汗不是个好听众,演说家也认错对象了,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场对话的毫无效果。救世主般的马哈木虽大谈了对可汗的忠诚,但可汗的地位又在哪里呢? 从他本雅失里被搜出、蒙眼、捆绑、饿治的那一瞬,他的心就已经死了。花言巧语想作甚, 朝拜大汗又为哪般?既然落到了你的手上,大不了就是个死,蒙古人没有怕死的,何况是黄金家族的可汗呢!所以,本雅失里一开始就摆出了可汗的架子,待他吃了饭、回过神以后,继续摆着。他抬头长久望着帐顶,对马哈木的表演不屑一顾,马哈木心中老大的不自在,但他想达到自己的目的,还是忍了。 思虑了几天后,本雅失里才逐渐冷静下来,妹妹萨木尔都未准知道他的到来,自己窝在这么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就是死上十次也没人知晓啊!只有走进马哈木的大营,见到萨木尔,让众人都知道全蒙的大可汗在这里,马哈木就是想杀他,也得掂量掂量,承担一个弑君的罪名,如何面对各部?就是这个理。所以,本雅失里的语气恍惚间突然谦恭了,格调也低了,倒让马哈木生出许多狐疑来。如果说,那个高傲的、沉默寡言的可汗是真实的本雅失里,那么,眼前这个谦恭的、低声下气的人又是谁呢? 马哈木本能地警觉起来。 本雅失里扫了一眼由帐顶透过的一缕阳光,再看看温阳下的马哈木,酝酿情绪,制造氛围。如果说长生天就是天上的太阳,那么过去的黄金家族就是第一个沐浴者,但如今, 阳光已不属于黄金家族,不属于自己了,阳光下的人已经换做马哈木了。 “被鹰追袭的小鸟躲进了树丛,树丛也会护救的。”本雅失里带着悲腔,“一个全蒙的可汗,确切地说,应该是落魄的可汗,不期然间冒冒失失闯入了王爷的营地,承蒙收留已经很知足了,哪敢想什么重树大旗的事呢?也好,借此叙叙旧,和王爷、和妹妹萨木尔见个面,说说多年的别离之情。从你们结婚远归金山,汗廷动荡,也有十年不见了,心里实在是想。” 本雅失里顿了顿,忽然改变了思路,把原想的投奔,改成了路过,“住上些日子,就永远离开这片让人伤心的是非之地,到撒马尔罕去,恳请哈里大汗拨一方宝地,让我做一个自由自在的部族首领,每天游牧在蓝天白云下,过与世无争的平淡日子。” 马哈木狡黠地一笑,早看出了本雅失里言不由衷、蜻蜓点水般的试探,还去撒马尔罕? 笑话,撒马尔罕早不是当年的撒马尔罕了。又是本雅失里抛出的幌子,如今,落到我马哈木的手里,想走想留都由不得你了,顺我者生,逆我者死。一切依从了马哈木,瓦剌就是你的沃土,否则,这儿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几年来,这位内兄志大才疏、妄自独尊的毛病他了解得一清二楚,既无能,还不认为无能,还要靠黄金家族的招牌撑面子,呼应那些只认招牌的人,那就让他呼应一阵子。 “可汗过谦了,”马哈木谦恭地起身,单手抚胸道,“可汗是全蒙的大汗,瓦剌是可汗的瓦剌,哪儿也不要去了,到了金山就是到家了。你树大旗我振臂,你说冲锋我呐喊, 马哈木保着你,不避刀剑风雨,再打出一个新天地。至于萨木尔,你的好妹妹,我的贤内助,可是为我马哈木呼风唤雨的一把好手,前日去了太平王爷的营地,还要十天半月才回来,待她回来,再安排你们兄妹见面。” 阳光下,马哈木起身的举动更加刺眼,尤其是那配着宝石的剑柄一闪,简直让本雅失里头晕目眩,他本能地闭上眼,根本不信所谓萨木尔远去的话。看来,哪也去不成了,一瞬间就有了听天由命、死无其所的感觉。 原想着从瓦剌“借”兵东归,重树可汗大旗,一点可能都没有,马哈木不会让他走出瓦剌半步。那么,若是依着马哈木,在瓦剌的地界上竖起黄金家族的大旗呢,鞑靼会听自己的号令吗?你瓦剌有多少人,满打满算十几万人,为十几万人所羁绊,那不是把散居于草原上的几十万蒙古本部人扔在一边,永远断了自己的东归之路吗!这无异于自掘坟墓、 要进驻修于荒地的石屋了。不能复仇,反而图一时之逸在这儿称什么可汗,那就是降附瓦剌, 与其让全蒙笑话,倒不如一了百了干净,只可惜,几个后妃都没有给他留下一男半女啊! 此时,他又想起了汗后乌云高娃、二妃哈斯塔娜和小妃保奴儿,她们是那样温柔美丽, 善解人意,她们在哪里,南朝皇帝会把他们怎么样?会像我们一样抓了漂亮女人就充掖后宫或是赐给属下吗?一想到自己在这里坐井观天,而自己的女人或许在别人的怀抱里,他恨得牙根都痒,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自投罗网,落在了马哈木手里。可不落在马哈木手里, 又能去哪儿呢?看着马哈木假意谦恭下的得意,他恨不得举刀杀了他,再带兵找南朝皇帝拼个你死我活,救出自己的几个老婆。 几个后妃的牵挂,几个天仙般的女人,让他的心又软了,或许还能等到与后妃团聚的好日子?本雅失里的想法又变了,不想一了百了了。 不愿在瓦剌称汗,但也不能和马哈木硬顶着,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什么事干不出来? 何必死路一条地硬顶着呢,先慢慢周旋,相机再说。一旦时机成熟,或走或留,或杀之而拥有其众也未可知。 “谢谢王爷长生天般的美意!本雅失里逃亡的几个月里,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可梦里都是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坐拥九足白旄大纛旗,看着我的勇士追杀四散奔逃的南朝兵将。 看来,我的颠簸中的美梦就应在了王爷身上,闯入瓦剌是闯对了,王爷果有拥立之心,复仇的日子就不远了。不知王爷怎地安排?” 本雅失里又是如此迅速地转弯,很让马哈木吃惊,但,他的话也跟得快:“黄金家族的人就是聪明,一点就通,最会借风行船了。不过,建一个汗廷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找寻人才,设置官署,建大汗的议事大帐等等,事情太多了,一时也记不起来,还是边想边干, 有可汗指点,错不了。” “和林城虽残破不堪,但那儿毕竟是先祖时的都城,”本雅失里忽然就想到了和林, 想到了在和林树旗建廷,那毕竟是他的老巢,是鞑靼活动的区域,到了那里,他马哈木再想像现在一样摆布他全蒙的可汗就不那么容易了。他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诚恳而谦逊,“汗廷退回漠北后一直在那里发布诏令,城虽破了,一些官员一定还在其周围游牧, 他们很有学识,既熟悉官制,又知道该做什么。我们年年征战,连学识都荒废了。王爷和我一起去,找一找,这些人要是不在了,汗廷怕是连个写敕书的人都没有了。” 本雅失里说着、想着,殷殷的目光看着东方的和林方向,仿佛已置身和林,仿佛已摆脱了马哈木的束缚,仿佛有无数的臣民在向他行礼。 “这个就不劳可汗费心了。”本雅失里的欣喜尚未从心里传到脸上,马哈木就给了他当头一棒,把他的和林梦彻底打碎了,“金山的汗廷就要不同于和林嘛!这些年,我同鬼力赤和阿鲁台开战,也俘获了不少上不了战场、只会耍笔杆子的文官,除了长了一根男人的家伙,别的什么也不会,我还真杀了不少。后来还是萨木尔劝我说,这些人识文断字, 写个文书、记个事,给王爷出谋划策样样在行,是有用之人,后来一试果是如此,有些居然还懂南朝的话,所以留下了一些。最近,我就找了一个叫伯颜的来教小王子、也就是您的外甥脱欢写字,又懂南朝的话,有他们撑着也就够了。” 第55章 小木屋炊烟藏可汗 大营里篝火隐玄机(3) 本雅失里很沮丧,自以为聪明能随时抓住的机会在马哈木的眼中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随意就被拆穿了,慌乱中竟不知这往下的话该怎么说。马哈木心中得意,见好就收:“大汗累了,好好歇息,我改日再来讨教。”说罢,也不行礼,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什么可汗,我就是个阶下囚,现在是,以后还是,走不出瓦剌,永远都是。我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出去!本雅失里在心里一次又一次恨恨地说着,恨不能让那个出帐的马哈木立刻呛于白奶,噎于肥肉,呜呼归天。 马哈木走了,本雅失里却不能离开营地半步,周围瓦剌的士兵在为大汗警戒,里三层, 外三层,壁垒森严。马哈木的警觉,使他的每一句话在狡黠的马哈木眼中都有可能是圈套。 所以,这以后,但凡本雅失里的意见,马哈木几乎是一句不听,寄人篱下的可汗也就越来越感到绝望了。 尽管如此,两人的对话断断续续地还是持续了一个多月,每一个程序、每一个细节都是马哈木的主张。马哈木就是想告诉他,他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可汗,是坐在大汗宝座上的木头,而木头又怎能发号施令呢?两个人心里的较劲早上升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都恨不得立即拔刀将对方杀死。但面上的本雅失里更乖巧了,脸上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马哈木说什么他就应什么,似乎马哈木的每一句话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主意。 马哈木也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感动,环境越来越宽松了,允许可汗自由地出入附近的营 盘,允许可汗小规模地围猎,允许可汗独立地外出。只有一点不理想,那就是到不了瓦剌的老营,见不到妹妹萨木尔,而萨木尔似乎也很忙,总是周旋在各部族的王夫人之间,这 不,又从太平部到了把秃孛罗的营地。 毫无疑问,马哈木一定是隐瞒了可汗的到来,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丁点消息告诉妹妹。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马哈木并没有放弃随时将他作为一个小小的盗贼杀掉的阴谋。本雅失里义愤填膺,他在每天的跑马和出入中精心设计着自己的出逃计划,和看守他的侍卫们也混得厮熟。 终于等来了一个皓月当空的好日子。 他和所有的侍卫围在篝火旁尽情地饮酒、欢舞、歌唱,一群男人的歌舞是那样狂放无羁,直舞得地动山摇,直喝得月亮偏西,直唱得十数里外的狼群远远逃遁,人人都尽兴了, 大家才相互搀扶着意犹未尽地回帐中歇息,连警卫的士兵也东倒西歪被可汗自己的侍卫让 进帐中。 一切安然如堵,本雅失里迅速换上了士兵的服装,和自己从汗廷带来的几个侍卫一起, 快马逃出营盘,很快消失在了月色渐朦的雪野苍茫中。 依照自己固有的习惯,马哈木领着侍卫纵马奔驰在晨光熹微的荒野上,没有鸟鸣,没有犬吠,偶见的稀稀松松的树木被雪尘压得叹息一声,落下一大块雪,此外,就只有这纷乱的马蹄搅扰着清晨的宁静了。 马哈木对本雅失里早没了信心了。这位志大才疏的内兄,靠挤羊奶、刺饮驼血为生的乞讨者,真不是个可以合作的人,假意周旋,暗藏心机,根本留不得,所以他已下定了除掉他的决心。从本雅失里这件事上得到启示,他要物色一个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可汗。 尽管没有太多的人知道投奔他的是本雅失里可汗,但纸里包不住火,一旦泄了出去, 弑君的名声惟但不好听,还会对自己的声望产生很坏的影响,再加上萨木尔的原因,他没有直接动手,暗中观察着本雅失里的举动,设计着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本雅失里的办法。 一彪人马从远处飞驰而来,追上了顺宁王的马队,马哈木勒住马缰回头时,却见达兰察跳下马来,单腿点地大声道:“报王爷,昨夜里,部族里出了一伙叛逃的家伙,巡逻的兵士去劝阻,根本不听,还伤了人,弟兄们一怒,一顿乱箭送他们升天了。” “杀得好!”像是对众多的侍卫,马哈木的声音更亮,“对叛逃者决不能心慈手软。 把这件事通告各部族。” “遵令。”达兰察纵马而去。马哈木仍然像往常一样,驰骋了一个多时辰后回到大营。 “王爷,看看这个是不是有用?”待众人退去,达兰察打开了一个破旧的羊皮包袱,“这是从那小子的贴身衣物里搜到的,开始,我还以为是个护心甲之类的东西呢!” “一方玉石的大印,”马哈木上下左右翻看着,朝廷封他做顺宁王,也给了他一枚银质的大印,不过,比这可小多了,这又是谁的印呢,为什么在本雅失里手里?莫非是,“你把暖达湿找来,让他认认印上的汉字。” 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马哈木于偶然中竟从被杀的本雅失里那里得到了刻有“皇帝之 玺”的传国玉玺。以前只是听说,今天,终于见了这个流传千古的珍宝了。 马哈木站起,以手抚胸,向这世间难得一见的宝物行礼致意。 本雅失里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可汗死了,这消息得拐着弯传出去,否则,立新汗也名不正言不顺。于是,陆陆续续由外而里的就有了好像是逃亡中的可汗被一伙盗马贼杀死的传闻,有人在瓦剌的营地外上百里的地方发现了几具尸体,因为被狼群光顾了,只剩 下几具白骨,辨不清所以。 萨木尔始终都被蒙在鼓里,风闻了可汗的死讯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问到丈夫,马哈木说自己也只是听说,只见到了尸骨。但却明确地告诉她,国不可一日无主,既然可汗已死,乘着阿鲁台被大明打得穷途末路之际,迎立心向瓦剌的可汗。萨木尔先是坚决反对, 无奈,见阻挡已毫无意义,突然想起了洪高娃和哈尔古楚克的儿子阿寨。父亲额勒伯克汗一支已没了后人,叔叔的儿子就是最亲近的人了。萨木尔要马哈木去找寻,马哈木应承着, 实际上,迎立新君的诸项事宜早已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本雅失里死后,根据萨木尔的建议,马哈木的新君人选才由一个变成了两个。一个是在伊涅谢河找到的一个叫答里巴的十六岁的牧羊男孩。据说是忽必烈之弟阿里不哥的后代, 从男孩那儿一辈一辈地捯上去,自然和坤帖木儿、恩克汗、也速迭尔攀上了亲戚,竟是被鬼力赤杀掉的坤帖木儿可汗的侄子。毕竟是远脉,虽易于控制,但影响力和号召力有限。 再就是萨木尔所说的阿寨。鬼力赤被杀后、当年曾惊艳草原的头号美人洪高娃和她两三岁的儿子阿寨母子俩一直下落不明,据传归附了南朝,但使臣往来却没有一点洪高娃母子的音信。若活着,那孩子现在也就十几岁,虽是黄金家族的正统血亲,立为可汗也不会与自 己争权。要是母子俩能一起找到,洪高娃依然那么漂亮,纳为小妃也未尝不可。 马哈木也在考虑,也速迭尔和恩克汗,瓦剌前部族头领扶持起的两个阿里不哥的后世, 大概是牧羊的光阴太久了,不知怎么做可汗,因而都没有站多久。一想到让一个细腿连筋、 瘦瘦弱弱的牧童做可汗,他又有些犹豫。然而,派出去多少路人马,洪高娃、阿寨母子始 终没有下落,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亦集乃,结果是,洪高娃母子早弃了大明又不知何往了。 回过头来,马哈木不得不认真考虑答里巴,尽力在心里给这个牧羊的孩子涂脂抹粉。 要说答里巴,也算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当年忽必烈若是败了,阿里不哥承袭了大汗, 这小子说不定还是王子呢!再者他的叔叔、爷爷都曾做过可汗,在草原上还是有一些影响的。于是,和太平、把秃孛罗商议,这二位对控制汗廷、立什么可汗的事儿没有任何兴趣,也就由着马哈木把答里巴从遥远的北方隆重迎到了金山脚下,经过一番准备,号称全蒙的新可汗粉墨登场了。 在金碧辉煌的可汗帐殿内,马哈木被封为丞相、太师,太平被封为太尉,把秃孛罗被封为平章、枢密院知院,一干办事官员把新可汗即位的敕书送到了各部、各国、包括大明。 大明对立什么答里巴可汗没有反应,撒马尔罕等国也没反应。各部先是观望,慑于瓦剌的强势,稀稀松松就有了朝贡的使臣。马哈木非常气愤,率部讨伐了几个不愿纳贡的部族, 于是,贡使、商人、匠人及各色人等才多了一些,新的汗廷出现了多年少有的蒸蒸日上景象。 马哈木每天都到汗廷议事,然后在望不到边际的毡包间巡视,无限欣慰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和自豪:瓦剌终于又控制汗廷了,谁还敢说瓦剌是不起眼的蒙古别部? 各部中反应最为强烈的就是鞑靼了。阿鲁台激愤难平,不承认答里巴,到处去嚷嚷马哈木弑主,转而千方百计与大明修好,要为故主报仇雪恨,鞑靼、瓦剌与大明三方间的心力和实力角逐的大幕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拉开了。 第56章 鞑靼贡愿修旧日好 曾棨酒唬煞北来人(1) 武英殿里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说谁到,谁就到,皇上调兵遣将莫非有通灵之术?”杨荣打趣,众人一起附和。说话间,高大的陈瑄已进至殿内,给皇上行礼。 永乐也是满脸堆笑:“朕和阁臣及几位大员说到大本治河、疏浚会通的劳绩,众人都夸走在运河里,一路通畅的爽快呢!不过,也叫做好景不长吧,出了山东往南又不行了, 尤其淮河一段,还在陆路转运,民苦其劳不说,反复折腾,耽搁时日也太久。淮安知府叶 宗行上了个折子,说百姓转运,苦不堪言。朕正琢磨着要整饰一番,你就进宫了,岂不是 机缘巧合。你是淮河边上长大的,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熟识得不得了,年轻时又 在四川治理过都江堰,这么多年又一直和海运打交道,哪有个山高水低的你最清楚,这淮 河段和南方治运的活计,朕想着就交给你了,正议着,就来了。勉仁揶揄朕有通灵之术, 没了你们,朕的术是通不了灵了。”又是一阵笑声。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臣由万里海疆归来面圣,焉不是皇上运筹所致?” “好一个葬雁的儒将,连诗词都信手拈来了。”永乐赞道,“先说你的事,看看是不是和朕及几位大臣议到一处了?” 陈瑄春风满面,难得的君臣议事琴瑟之和,气氛融洽多年少有。一拱手,似是重复着皇帝的话:“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和皇上所想的一致。第一件,自永乐初年建百万仓于天津, 十年来日臻完善,今日若储个千万石粮也不在话下,三个卫的驻屯官军,没有大的战事, 对付个把倭寇、毛贼的当是无虞。第二件就是这海运。总免不了风涛海浪和倭寇的袭扰, 百十艘运船总算起来,每次都要损失几艘,较之河运不划算,河运漕粮应该是日后的首选。 第三件,是一项土木工程,就是请皇上准臣于上海青浦筑建一座土山。皇上知道,嘉定濒 海之地,乃江水海水两股水流的冲要之所,无风亦见波涛汹涌。然其地势平衍,无高山大 屿可倚。可这里,恰恰是我万里航行之海舟启程、回港休憩和停泊之所。我的船队要回这 儿,郑和的庞大船队有时也要在这儿落脚。如遇海上狂风巨浪,船被打翻卷走是常事。故 臣提议在青浦筑土为山,立堠表识,航船见堠识表,知有所避且知家之所至,海浪不能肆,水师将士们也知所在了。不知此三件是否和皇上想到了一处?” “平江伯,看来朕要封你为平海伯了。”永乐频频点头,“第三件迅即办理。既要筑 山构建标识,就要像个标识的样子,眼光要远,气魄要大,高不能低于三十丈,方圆不能 少于百十丈,如何?” “还是皇上气势恢宏,臣的思虑不值一提。”陈瑄忙跪下行了个大礼。 “起来、起来,你说的第二件正是朕和大臣在议的。大本给朕算了一笔账,和你说的也相近。海运经历险阻,每年都有一大批运船损坏或因风浪漂没。损坏之运船送港湾后, 有司督促工匠们修补,又是限期,又是苛敛,工匠们哪有心思好生修理,运船也就更不坚 固了。大本,还是你来说。” 永乐看了一眼宋礼,满心的欣慰,臣工们一心扑在国事上,何愁大明不兴,国家不富? 宋礼捋了一把山羊胡子,拱手道:“会通河一通,臣就在算账,每只海船用一百人运一千 石,相当于河船二十艘每船运二百石的费用,但河运每船只需十人,二十艘、二百人能运 四千石,相同的人员而运力提高了一倍,利弊是显而易见的。只是这淮河段的运河尚不通 畅,仍需陆路转运,一装一卸说来简单,多少民力物力在里面?百姓怨言不少啊!”宋礼 收住话头,适可而止。 永乐接过话题:“故朕正在思虑修浚之事。大本这几年劳苦功高,修了会通,治了黄 河,熟人熟路,本还要考虑他。可几位爱卿也知道,这些年,北京的宫殿只是简单修缮一 下,改了改名,元代旧宫洪武初又拆了不少,没有个行在的样子,朕去了,大臣去了,破 破烂烂的,国家不体面,故要修缮一下。大本前几年采过木,也是熟人熟路,故朕决意还 让他去四川采木。原吉说你这个平江伯不仅懂水师、懂河运、懂海运,且清廉为官,由天津建仓来看,于工程上也是个行家,是个细心的人,故几次荐你。所以,朕想着这次就由你来治理淮安段运河。” 陈瑄先是一愣,继而慷慨道:“谢皇上信任,也谢谢几位尚书和阁臣的举荐。陈某不才,愿用最短的光阴完成皇上的重托。”说罢,先给皇上、后给几个大臣一揖到底。 原吉的度量真让他陈瑄钦佩得五体投地,他从心底更加敬重原吉、感激原吉。但这种场合又不便多说,没了自己的话题,谢恩之后便趋出武英殿。 “皇上,礼部传过话来,阿鲁台的贡使、哈密的贡使到了,本想安排他明日觐见,可他们都说有紧急军务要禀皇上,现在午门外候着呢。”黄俨声调不高,却字字清晰,那好听的声音叫每一个人都很受用。 “先叫阿鲁台的贡使进来吧。把通事李贤也找来。”永乐看了看几个大臣,答应着。 待黄俨退出大殿,宋礼说:“这阿鲁台也真够乖巧的,永乐八年夏被皇上打败,冬天就开始入贡,言辞恳切,态度谦卑,皇上不收,倒像是欠了他多大情分似的。此番入贡, 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样?” “阿鲁台的奸猾刁钻胜本雅失里十倍,”杨荣不无感慨,“前年战败,君臣各奔前程, 他却想出了一个借大明声威磨金歃血、统帅女真、吐蕃诸部的鬼点子,其狼子野心昭然若示,皇上心里清楚着呢。” “当年皇上彰表黄淮看事如立高岗,令我这个兵部尚书自惭形秽啊!”金忠忧心忡忡, “皇上的话真是给臣很大启迪,今日阿鲁台为何来贡,不仅仅因为皇上打败了他,还因他接着又为瓦剌所败,穷蹙来归,还是想借大明、借皇上的声威对付瓦剌,使臣此来必是为此。” “诸卿之意甚妥,估摸着和那个答里巴有关,他若再次请封,朕意准了他,实力所限, 量他也不会出圈。” “鞑靼使臣伯兰达觐见——” 几人不再议论,看着伯兰达进殿、行礼,递上奏章。通事李贤草草看了一下,跪禀道: “皇上,奏章说,可汗本雅失里被瓦剌马哈木杀了,又立了一个叫答里巴的人。阿鲁台激 愤于马哈木弑主,愿倾诚归附大明,为故主复仇,并再次请封。” 李贤说着,伯兰达似懂非懂的频频点头。永乐料他听明白了,动情道:“答里巴的事朕已知道,不管本雅失里做了几天可汗,毕竟是一代元主!患难之际,阿鲁台能如此忠义, 倒也令人感奋。” 李贤及时将皇上的话译给使臣,伯兰达点着头,眼眶有点湿润。 永乐顿了顿又道,“元顺帝之后,爱猷识理达腊、脱古思帖木儿、也速迭尔、坤帖木儿、额勒伯克、鬼力赤、本雅失里,四十余年间,凡七易大汗,几无善终者。本雅失里即位之初,朕遣使往来,意欲和好。敕书的内容朕今日都记忆犹新,朕说,朕主中国,可汗 王朔漠,彼此永远相安无事,岂不美哉!朕以至诚待之,他却恣意妄为,执杀使臣,剽掠 边镇,生灵涂炭,人民受难。天怒人怨,至有今日之亡。” 永乐说着,眼瞄着使臣,发现了他的表情随着自己的讲话的深浅而变化着,遂在心里叹着阿鲁台的不简单,身边网络了不少人才。 “朕为天下之主,”永乐话题一转,“黎庶苍生之安才是朕之大安。着礼部遣使祭奠 已故可汗,又以你部数年纳贡,多次所请,着封阿鲁台和宁王,封其母王太夫人,封其妻王夫人,世守捕鱼儿海,保一方平安。” 皇上说着,李贤小声译着,不等李贤译完,伯兰达早俯伏在地:“谢圣主大恩大德,鞑靼部将永为大明边鄙。” 永乐一笑:“还有一件喜事告你。永乐初年阿鲁台犯境时,朕的边将俘获了男女二人,初以为是父女,后来才知道,是阿鲁台的哥哥和小妹。朕的御医韩公茂高手回阳,救了重 伤的阿力台。他阿鲁台一定以为二人早死了,这次就随你回去,也算是朕送给和宁王的一 份大礼。起来吧,礼部今晚在会同馆宴请于你,你们蒙人好酒,朕的翰林院也有个酒量不 错的,叫他陪你一醉方休。” 大明皇帝的态度是伯兰达万万没有想到的。当年阿鲁台之子失捏干来朝时,太师所请皇帝一件都没有应允,且充满了敌意。可今天呢,短短两、三年之后,皇上不计前嫌,祭奠已故本雅失里,又封了阿鲁台,还于晚间赐宴,找了善酒的官员相陪,这是多大的荣耀! 说真的,阿鲁台真的以为他的兄妹早死了,来日见了,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大明皇帝真心实意,可太师阿鲁台,有几分真心就不好说了。 伯兰达微妙的表情变化并没有逃过李贤的眼睛,同样是蒙人的他太了解那些部族头领们见利忘义、见异思迁的秉性了。就像当年成吉思汗的好友、义结金兰的安达札木合,多次结拜,多次分手,不置之死地都不快啊!自己归附大明,真算是这辈子最明智的选择了。 李贤原名丑驴,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元的工部尚书,看着大元实在是没有什么起色,洪武二十一年归附大明。他的蒙文汉文都讲得很好,又是尚书,太祖嫌他原来的名字实在难听,便赐了个响亮的汉人名字——李贤,把他派到常和蒙人打交道的燕王府做纪善。燕王即位后任都指挥同知,凡塞外表奏及朝廷诏敕,都由李贤译成,有时他还附上自己的意见, 披肝沥胆,坦诚相陈,皇帝很高兴。 永乐目送伯兰达出宫,由眼前的李贤联想到阿鲁台、马儿哈咱、马哈木,还有归附大明的众多蒙人,他们中既不乏忠贞不二、令人钦佩的豪气之士,也有太多的毫无信誉者而让人大伤脑筋,那个不争气的哈密王就是一个。好一阵,他才收拢了思绪:“叫哈密的贡使进来吧。” 不一会儿,哈密忠义王兔力帖木儿的贡使火耳灰便跪在了皇上跟前:“蒙皇上不弃, 封我主为忠义王,赐印诰、玉带,感戴不尽,贡马五百匹,以谢厚恩。” 永乐微微叹息着,哈密的事令他很失望,哈密王就是一堵扶不起的烂泥墙,伤神、费 力却没有起色。 哈密远在天山东南麓,北临瓦剌,西有吐鲁番,东有鞑靼,东南有沙洲、罕东、赤金蒙古等卫,是中原通往西域的重要枢纽。东汉明帝时曾在此置宜禾都尉,领屯田事宜;唐设伊州;元末以宗室亲王肃王安克帖木儿镇守哈密。洪武年间,随着畏兀儿等地的平定,安克帖木儿失去倚仗,只得归顺大明。永乐初年大明遣使臣陈诚招谕,准许其以马入市, 安克帖木儿大喜,一次贡马四千七百四十匹,并请求敕封。永乐也不含糊,又是茶叶,又是丝帛锦缎,足够他六七千匹马的价值。考虑到哈密不仅是明边西陲的重要屏蔽,也是傅 安、陈诚、侯显等岀使撒马尔罕、乌斯藏及往来西域各处的重要通道,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永乐想着,扶起一个强盛的哈密,能够迎护朝使、统领诸番,西北边疆也就踏实了。 于是封安克帖木儿为忠顺王,并赐予金印。但鞑靼的鬼力赤岂容自己之外多个大明敕封的王爷?遂遣人将其秘密毒死,并威胁哈密文武大臣慎与大明交往,慑于鬼力赤的强势,哈密只得以王爷暴病而死上报朝廷。 第56章 鞑靼贡愿修旧日好 曾棨酒唬煞北来人(2) 安克帖木儿膝下无子,永乐便将自幼俘入大明的安克帖木儿长兄的儿子、自己的侍卫脱脱封为忠义王送回哈密即位,并派人作王府的长史和纪善。为让他有所倚恃,也为和鬼力赤抗衡,又设立了哈密卫。这脱脱一把子蛮力气,功夫也不错,作个侍卫还算合格,突然让他当王爷,尽管有人辅导,还是有了夜郎自大的感觉,不知天高地厚了。沉湎酒色, 不理国事,凌侮朝廷使臣,我行我素,谁说也不听。永乐大怒,让陈诚远涉千里代表皇上去戒谕,使臣还未到,脱脱却突然病死了。 又是死得蹊跷,可哈密上下还是三缄其口,永乐只能按礼数遣官赐祭,这才封了脱脱的从弟兔力帖木儿为忠义王,但这个忠义王一样不让他省心,根本起不到应起的作用。永乐已对哈密失去了信心,今日见了兔力帖木儿的使臣,真没什么好说的,泛泛叮嘱道:“尔等回去后转告忠义王,记取前王教训,上要孝敬至亲,下要抚恤百姓,尊重朝廷使臣,居恒以国事为重。脱脱等前王不能善终,故要慎与别部交往,出入王宫之人须多加留意。” 哈密使臣退出后,永乐半天没说话。大明国势正盛,立一个遮护朝使的番王竟如此周折,子孙后代又该如何,还能守住西域吗? 还是金忠打破了沉寂:“皇上也不要过于忧虑,本雅失里被杀,阿鲁台东去捕鱼儿海,鞑靼扰攘的局面暂时得到缓解,瓦剌封王之后年年纳贡,安和如堵,眼下尚不至构患西陲。 再说,从太祖爷以来,先后设了河州、西宁、洮州、安定、阿端、曲先、罕东诸卫,皇上 又设了哈密、沙州、赤金蒙古等卫,虽说这些卫的头目都是蒙古贵族,但他们也未必就和 鞑靼、瓦剌一心,各部、各卫间也是矛盾重重,小打小闹争斗不断,故哈密不强也不至有 碍大局。” “金尚书所言不错,”永乐点了点头,“一二十年内通往西域之路该是畅通的。但卿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啊,一些西番僧人曾向朕透露,马哈木貌似恭敬,实则其心叵测。十年生聚,尤其近二三年,鞑靼败亡前后,瓦剌部落井下石,数次袭扰,一些蒙古部落不是奔了大明就是奔了瓦剌,瓦剌部现在也该有十万部众了。立一个答里巴是什么用意?挟天子以令诸侯,想借一个黄金家族的可汗名望一步步扫灭桀骜之部,统辖全蒙,看他在金 山耀武扬威的劲头,下一步为患大明的一准是他了。” “还是陛下所虑深远。”夏原吉接话道,“皇上常言以至诚待人,来者不拒,去者不究。 多少塞外部落归去复来,愿做大明臣民。瓦剌若真的叫嚣朝廷,这些部族也会不满的。” 永乐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实在是不看好方才金忠所说的阿端、曲先等十个蒙古卫,朝廷势强,他们尚能听从号令,保一处平安,但稍不如意就敢举兵反叛,十年来, 如老的罕一样的叛寇出了多起,朝廷弱了,他们还不知会怎样呢,如吴允诚一样的人真是太少了。 永乐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尽管他在为子孙着想,努力荡除边患,却不敢保大明江山会像今天一样固若金汤。他顺手拿起一份折子道:“蒲州等处耆老上言:‘岁欠民饥,以致采蒺藜、掘蒲根为食。’布政司和郡县的官员都在做什么?” 几位大臣低头不语。 永乐怒道,“只想着三年考绩,平安无事,顺理成章地升迁,却把百姓的饥寒扔在一旁,此等官员留之何用?都察院遣人纠治,马上放赈。今后但凡郡邑有司及朝使目击民艰 而不言者悉数治罪,绝不留情。” “遵旨。”都察院无人在场,刑部尚书刘观等应承着。 “宜之啊,朕反复说过多少次了,守令郡邑之长,牧守之寄甚重,需德厚者为之。外放布按和郡县官员一定要慎之又慎。” “遵旨。”蹇义答道。 “近日,保定、安肃、处州、丽水降雹,浑河又决于固安,郡县数奏水旱灾害,朕甚不宁,晚上一闭眼就是百姓扶老携幼、啼饥于道的情景,以致夜不能寐。” “皇上大可不必为此伤神,”礼部尚书吕震言语轻佻,一副高高挂起的轻松,“水旱出于天数,尧舜之世在所不免,以天下之大,有一二处灾害实属正常,于国家也并无大碍, 皇上圣躬系于万民百姓,岂可为些许小事忧心如焚呢?” “你倒说说何为大事?”永乐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此话真是道出了你的不学无术。 士奇,告诉吕尚书《洪范》上是怎么说的。” 杨士奇一愣,皇上无意中给他出了个难题,既不能抗旨,又不能给尚书大人真去讲国家施政大法的《尚书 ? 洪范》篇,尤其是给礼部尚书讲。踌躇间,杨士奇急中生智,把皇太子抬了出来,遂一笑说道:“太子殿下的学问真是大有长进,前日把《洪范》篇给几个辅臣讲了一回,言简意赅,发人深省。重点说到‘恒雨恒阳致旱涝频降皆因人事不修,惟黎庶苍生尽享耕种之乐、国泰民安之时,方阳雨适时,此即天人感应之理。’” “吕尚书,识得了?”永乐讥讽道。 吕震讪讪的:“臣方才只是想着皇上的龙体,没考虑太多。” 脸皮太厚的臣子,令人哭笑不得,但他是燕邸旧臣,奴才的忠心还是有的。 永乐无奈,便不再理他,对众人道:“旱涝频降是上天示警,朕与诸卿一则静心祷告,修身自省,要把百姓休戚放在心上。二则蠲免逋赋。受灾的河南、山西两省永乐八年以前 的要免,再看看其他省份有无此类境况,核实后一样蠲免。三则命府部院诸臣各陈军民利 弊,郡县入觐官员各陈民瘼,不言者以罪论处,言有不当勿问。自不报灾,他人举报者必 罪。四则定制,郡县官员每岁春初巡视境内,有蝗蝻害稼即予捕治,有邻里纠纷即予调和, 嘘寒问暖,以示朕爱民之心。不遵诏命者,由布、按两司论罪。五则就是方才朕对蹇义说 的,需慎择守令。守令贤则下民安,民安于下才能上应于天!故在京官员七品、在外五品 以上及县里正官,各举贤能廉干一人,由吏部考验后擢用。” 几处报灾,触景生情,惹来皇上一系列的举措,这是几位大臣未曾想到的。而吕震真正想说的还没说,他是想告诉皇上,山东曹县为皇上献来了虎躯狮首、体魄伟岸的祥瑞—— 驺虞,还想让群臣上表祝贺呢,想不到方才的议论被挡了回来,再往下说,还不知皇上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也只好作罢。 因为要随阿鲁台的使臣伯兰达回到草原,永乐特许阿鲁台的哥哥阿力台参加了会同馆的晚宴。礼部尚书吕震虽也喜欢饮酒,却不屑于和一个被俘的虏酋同席而坐,于是,礼节性的照了一面推说还有公务就走了,全权交给了皇上钦点的翰林院修撰曾棨。曾棨、阿力台和伯兰达的几个随从就在驿馆里畅饮起来。 这是一间完全按照蒙古毡包式样建成的小屋,铺满全屋的地毯中央摆了一张大大的炕 桌,伴着美酒的香味,满桌的牛羊肉热气腾腾。在南京住的时光长了,阿力台已粗通汉语, 时不时还主动给曾棨和伯兰达做翻译,话显得生硬而又别扭,大家便举杯相邀,以酒代言。 伯兰达多次出使大明,很少见汉人中有特别好酒的,就想见识一下曾修撰的酒量,他 用蒙语和几个随从及阿力台打了个招呼,意思是齐心协力把曾棨喝倒。曾棨虽听不懂他们什么意思,但看他们的眼神,看他们的坏笑,心里已明白了个大概,觉着好笑却又不便点 破。他的策略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他让礼部的一个吏员盯死了,无论是谁,一点都不能少,不能偷奸耍滑,不许出帐醒酒。 因为是招待善酒的鞑靼客人,所以就没用酒杯,一开始用的就是小一号的瓷碗,这一碗下去少说也有三两多。酒味香醇,回味绵长,伯兰达喝到了兴头上,觉着不过瘾,提议换大碗,阿力台跟曾棨一说,曾棨微笑着冲吏员点了点头。 于是,大碗筛酒,大块吃肉,并不很大的客房里,立时热闹起来。曾棨坐直身子,平端了一碗酒,郑重地环视了一圈,先来了个激将法:“几位是鞑靼高贵的使臣,也是我大明尊贵的客人。汉人习俗,先干为敬,敬天、敬地、敬祖先,我连干三碗,算是表达敬意, 表达对客人的欢迎之意,列位可以随着,也可以沾一沾唇。” 言毕,水一样干了第一碗,吏员提过酒坛,斟上,再干,又斟上,又干了。曾棨的豪饮赢得了在座诸人的一片赞誉,一种对汉人刮目相看的感觉油然而生。 果然是请将不如激将,一句“沾唇”和三碗连干,显然是有“小看”的意思,激得伯兰达兴起,伊利哇啦地喊了几句,几个人逐一随了三大碗,连说好酒、好酒。 “皇上钦定的请各位吃酒,当然是好酒,”曾棨骄傲地提起酒坛,“列位看到了吧, 金茎露,这是皇家自制的十年陈酿,不逢个年节的,我等朝臣还饮不上呢!” 伯兰达接过酒坛闻了闻,爱不释手,看那架势,恨不能举坛直吹才过瘾,闭着眼,屈着鼻子,享受着,好半天才很不情愿地把酒坛放下:“蒙人的习俗,是逐一表达自己的敬意, 我们客人每人敬主人一回,我美丽的萨日朗姑娘不在,没有人唱歌祝酒,你也可以沾沾唇。” 阿力台译了,曾棨不知萨日朗是谁,稍一犹豫,随即,笑着点点头,按照伯兰达的意思接受了每个人的敬酒,一点都不含糊。到了这个时候,伯兰达才感到吃惊,难怪皇上荐他,果然豪爽,果然有酒量,不能小觑,他在琢磨着下一步劝酒的酒词。 不容他琢磨,作为主人的曾棨开始替他安排了:“尊贵的客人,该敬的我们都敬了, 下一轮酒该为自己喝了。每个人说一句话领一碗酒,这句话一定要把自己和酒连上,连不 上的那就再奖他一碗如何?” 斗嘴皮子?一定斗不过汉人的,阿力台面有难色,还是把意思和几人说了。伯兰达喝到兴头上,全不顾阿力台的表情,连声说好,推让主人先说。曾棨满面春风,举碗道:“置酒高殿上,贵客从我游。御封酒状元,举杯邀星宿。”说完,一饮而尽。 伯兰达这才发觉不对劲,嘴上功夫哪能和汉人相比?自己那点墨水三下两下还不就掏干了?随了一圈酒,还是想起了蒙人惯用的谚语,一面思忖下一步得改招,一面举碗:“飘香的美酒,是将蒙古人温暖于寒冬的圣水;美味的琼浆,是天赐予高原人的另一个太阳。” 大家齐声说好,又喝了一圈。 轮到阿力台了,在南京近十年,尤其是近两年,酒场不少,竟把李白的“举杯邀明月,低头思故乡”记得烂熟,又是情,又是景,由不得众人不赞,再让他多说一句,还就真说不上来了。 伯兰达的几个随从酒量一般,此时已喝到了七八分,别人说什么早不入耳了,只剩下随酒的份儿。伯兰达嚷了半天要他们各说一句,却没有反应,说不上来,只能抱着大碗“咕 咚、咕咚”每人干一碗,拦都拦不住,喝完了直勾勾盯着曾棨傻笑。 这一大圈下来,曾棨心中有底了。刚要继续,伯兰达早想好了酒词,举举碗:“主人提议了一回,该客人提议了。我们王爷阿鲁台,当然,是皇上刚封的,他也听说过大明酒状元的海量,一定要我单敬你三碗的。” 此时的阿力台也够九个劲了,心里还算明白,边译边笑伯兰达的谎撤得太远,连自己都是今天才知道个酒状元,怎么远在漠北的阿鲁台就知道了呢!译完,看着曾棨。曾棨笑着点点头,手一挥,吏员便在他和伯兰达面前各斟满三大碗。 六大碗白酒在酒桌上飘飘荡荡,先是似波涛翻滚,慢慢才平静下来。伯兰达觉着,每个人的酒劲都上来了,谁也不会再有很大的量了,就想用气势压一压曾棨,收场算了,曾棨却很买他的账,顺着他的意思,摆上了六大碗。 伯兰达有点晕,说出的话又不能不算数,强努道:“我代阿鲁台王爷敬大明皇帝。” 刚说完的要敬酒状元,转眼已经忘了。 曾棨知他差不多了,也不深究,举碗在手:“那我就代皇上敬新封的王爷,愿王爷话到手到,绝不食言。”眼看着,两人的各三大碗酒又没了。 身后是一溜的空酒坛,全屋弥漫着酒香、肉香、体味、胃气等各种七来八去的杂味, 顺着门缝往出钻,不喝到一定程度,根本就无法在屋里待下去了。 已经是夜半时分,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倒了,阿力台早已扯起了鼾声,只有伯兰达还在下意识地和曾棨碰碗,动作虽然僵硬,满嘴里却在嘟囔着听不清的汉语,曾棨心中笑他酒后吐着真言,不再狡猾。 见伯兰达也不行了,曾棨就想着该撤席了,冲着伯兰达做了一个睡觉的手势。想不到这一下又激怒了这个大醉的蒙古汉子,他像一头狮子般坐直,瞪起双眼,突然来了精神, 冲着曾棨大手一挥,伸出了五个指头,意思要连干五碗。原来,他以为曾棨在讥笑他要躺倒呢! 曾棨无法解释,推又推不掉,只可惜了皇上的御酒了。遂招呼人倒酒,于是,两个人面前又各摆了五大碗酒。伯兰达喝一碗,曾棨跟一个,跟得伯兰达嘿嘿地傻笑不停。喝到第四碗,只见伯兰达微笑着,光见仰头,不见嘴动,一碗酒顺着脖子灌到衣服里,接着,竟抱着酒碗躺倒,满身、满毯都是酒水。 春夏之交,天气虽已转暖,夜间还是透着凉意,曾棨让吏员和馆里人员撤去了酒宴, 简单收拾了一下,又给几人找毯子盖上,轻轻松松出去了。 一直站在门外的伯兰达的卫士们惊呆了。 第57章 少女青涩情窦初开 传国玉玺权作诱饵(1) 酒场是男人们推杯换盏的地方,哥哥阿力台走后,妹妹萨日朗独自一人坐在屋中,手里是一只绣了一半的香囊,痴痴地,绣着绣着就绣不下去了。皇上准他兄妹二人回草原, 她就再也坐不是、站不是了。在南京近十年的光景,她已出落成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镶在桃花一样粉润的面颊上,让这张脸更生动、可人,时时都像一朵就要开放的鲜花。她笑的时候,那朵鲜花呼啦一下淌开了,灿烂无比。窈窕的萨日朗配上一身汉家女的装束,别有一番端庄娴静的雅致。二年前,皇上就命人专为兄妹二人备了一所较大的宅院,有男女仆人照应,后来还着人守卫。 十年前,哥哥阿鲁台的势力还不大,被鬼力赤驱使着骚扰大明的兴和,中了守将王唤的埋伏,六七岁的她只记得炮响和无数的喊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待她醒来,浑身疼痛难忍,满脸、满身是血的哥哥阿力台紧紧抱着她,他们已做了俘虏。 有人指认他俩是主将阿鲁台的兄妹。这一指认,却因祸得福,皇上遂把他们从俘虏营里接出来,单独关押,还让御医给二人疗伤,伤好后才转往南京一所小院。本雅失里杀了大明使臣、双方交战的时候,兄妹二人便不得迈出院子半步了。那年冬天,又自由了一些, 后来听说是哥哥向大明致歉,派失捏干贡马谢罪,恢复朝贡关系了。 因为在南京的光景长于在草原的光景,她的语言习俗都完全汉化了,但哥哥阿力台耳濡目染对草原生活的描述和向往,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早种下了家乡的种子,她无数次地梦见自己骑着一匹没有一根杂色鬃毛的白马,披着一尘不染的雪白的长袍,带着镶满珍珠的固始冠,在初升的太阳中走进大草原。不知何时,她的身旁又多了一位幷辔而行的骑红马的英俊少年,和她一起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今天,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又有着无限的怅惘。在屋里实在坐不住了,便悄悄约了不当值的赵栓儿出来走走。 一轮明月慢慢从流云中钻出来,水银般的月光洒满大地。站在秦淮河畔,望着那缓缓的流水,看着天上一眨一眨的繁星都随流水去了,心竟空落落的,没有一点情致。 赵栓儿大她二三岁,父亲在靖难中战死,他子承父业在皇上身边的羽林前卫当了一名小旗,管着十来个人,两年前来阿力台家做护卫,工夫一长,竟和萨日朗产生了深深的情愫。见妹妹一天天大了,哥哥阿力台也不去阻拦,所以,两人一得空就跑到这河边来,萨日朗抚弄着轻轻飘动的柳条,看着远方的灯火,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的心里矛盾极了。 人情重怀土,飞鸟思故乡。皇上下旨,她可以回北地和母亲、哥哥一家在一起了,那是她期盼已久的。虽然这里也好,大明也从未像自己部族那样不分青红皂白把战俘一律当 奴隶、当牲畜,相反,却待以贵族的礼遇,安排得无微不至。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一种说 不出的束缚感,早就梦想着像小鸟一样飞翔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了。可他呢,他会跟她 一起走吗?听哥哥讲,回了草原再不像这里一样会远离战场了,部族间的争斗时时刻刻都 在发生,也就是说,死伤的事是随时都在身边的。她沉默,沉寂,彷徨,兀立在河边,很 久,很久,她的目光与月光交流,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一阵清风,柳枝轻拂,搅得她的 心一片茫然,连那潺潺的流水、眼前的景致都变得迷茫、遥远了。 “萨日朗,你今天怪怪的,”还是赵栓儿先开了口,“往日像个百灵鸟,唧唧喳喳没个完,今儿这是怎么了?” “百灵鸟要远走高飞了,飞到天边去,看那美丽的日出,看那灿烂的朝霞,你愿意陪它一同去看吗?”萨日朗望着遥远寂寥的星辰,轻轻叹口气。 虽是没头没脑的一通话,但那银铃般的声音却像轻轻的流水,缓缓漫过赵栓儿的心房, 让他充满暖意,充满向往和浪漫。 “当然愿意啦!”赵栓儿故意拉长声音,他以为她又想家了,像往日一样痴言痴语呢, 逗她道,“你这雪白的裙子配上灿烂的朝霞不知要有多美呢 ! 只是,天边太远了,俺只担心娘, 记挂皇上。” 萨日朗好沮丧。一阵沉默,赵栓儿附在她耳畔半开玩笑说,“要不,我就把皇上、把娘丢下悄悄走,朝廷抓住了,为你死也值了;抓不住,就陪你到天边。” “我不要你死。”萨日朗突然捂住了赵栓儿的嘴,赵栓儿紧紧抱住她,好半天,萨日朗才把事情的原委讲出来。 高而瘦削的赵栓儿渐渐怔住了,方才还天真地以为萨日朗想家了,也只是想,而没有回的意思。皇上开恩,她真的要走了,要回到两年前皇上亲征过的迤北草原,作为大明小军官的他,真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大明和鞑靼虽然和好了,朝廷还封了阿鲁台和宁王,但从萨日朗过去的只言片语中他可以猜到,萨日朗的哥哥阿鲁台,那是个志向远大的蒙古人,有着成吉思汗一样统一蒙古草原的雄心,这样的人又怎肯久居人下为大明守边?被打败了,暂时臣服,一旦羽翼丰满, 还不知会怎样呢!那个时候,他和萨日朗——阿鲁台的小妹在一起,一汉一蒙,该是多尴尬的一对! 和众多阵亡将士的遗属一样,赵栓儿的家是军籍,世代为兵。皇上倒还对得起这些父辈们阵亡或老去的,是官的,子辈们低一至二品袭职;是兵的,袭兵,有了军功还可以擢升。他就是沾了父亲的光袭了一个小旗的官职。去年冬天南京大雪,滴水成冰,集市上薪 炭比米菽还贵,母亲当时正为做饭和取暖发愁呢,亏皇上想着出征和值守的将士,从皇家薪炭厂为每家拨了一担柴,那是一代君主的恩德,他赵栓儿就是到了天边,也不能与皇上为敌啊! 原来和萨日朗交往,没想那么多,不知不觉就走到一起了。只知她是蒙人,可蒙人留在大明的太多了,皇上身边的侍卫,大营里的兵士、军官,各卫指挥使,还有一些因战功封爵的,蒙人嫁汉人的也很多。皇上知近的人,凡蒙汉或其他部族和汉人通婚的,他都要着人送一份贺礼呢!可、可她却是阿鲁台的妹妹,不日就要回到草原去,该怎么办呢?赵栓儿的心越来越沉,沉到了秦淮河底,和河底的泥水一样沉、一样凉了,竟不知所从。 见赵栓儿久久不说话,萨日朗有些发急,这个时候,蒙族姑娘的泼辣劲就出来了,一通小碎拳打在了赵栓儿身上:“你,你不是愿意陪我到天边吗,反悔了?就知你两年来都是虚情假意,把好话填和我。被俘到大明,我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去,可母亲、哥哥在那 里,我的家在那里,我多想回去看一看!皇上大恩大德,允我兄妹回去,一家人团聚,我能违抗皇命吗?” 赵栓儿闷葫芦一样承受着萨日朗的小拳头,敲打敲打似乎更好受。他郁闷了很久,慢慢挺起胸,似是在无限痛苦的河水中挣扎着露出头,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才一字一板、坚定地吐出一段话:“真要是陪你到一个无忧无虑、无战事的‘天边’,就是至尊至亲我都 可以不顾了,可要让我和你一起回鞑靼,那、那就不好说了。现在,你哥哥是皇上敕封的王爷,你就是王爷家的千金小姐,再不是从前的你,而我还是大明的一个士兵,还是从前的赵栓儿。你是天上的星星、月亮,我是地上的小树、小草,一天之间,你从地上升到了 天上,而我还在地上,差了十万八千里,小草、小树也只有仰望星星和月亮的份了,我, 我不能耽搁你王爷家小姐的前程啊!” 言毕,转身,要走的架势。赵栓儿以退为进,想以退堂鼓的方式留住萨日朗,这么美丽善良的姑娘他怎肯轻易放弃呢。 “不——”萨日朗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从后面抱住了赵栓儿。她的一声喊,惊得水中的鱼儿“嗖”地一下潜入了河底。 赵栓儿到这儿守卫的二年里,对他们兄妹二人实在太好了。毕竟他们是俘虏的身份,没少遭了南京城里那些市井无赖的欺侮。哥哥阿力台墩墩实实,虽有一身的蛮力气,却胆小怕事,轻易不敢和别人动手。 永乐初年,皇上特旨将一些阵亡将士的家属子女安置到南京,赵栓儿和母亲从北京的良乡到了京城,正要购置一些家什,就见几个小无赖正围着一个满口不知说什么的小女孩 耍笑,旁边一个大男人被人用棍棒逼到了一旁。 第57章 少女青涩情窦初开 传国玉玺权作诱饵(2) 十一二岁的赵栓儿把手中的东西往母亲手里一塞,仗着父亲教他的一些举石头的笨功 夫,冲上去三拳两脚就把几个市井无赖打得屁滚尿流,仓皇逃走。那男人过来带着小女孩给赵栓儿磕了一个头就急急走了,赵栓儿回头再看母亲时,已吓得跌坐在街上。 几年后,赵栓儿十五岁,承袭了父亲小旗的官职,领十来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弟兄在军营里操练,一群被称为幼军的孩子哪能上得了战场?只能是一些闲差。这时,失捏干已出使大明,双方紧张的关系缓解了,赵栓儿就被派到了萨日朗家做护卫。他早已忘了几年前的事,而萨日朗一眼就认出了他,阿力台兄妹俩第一天就摆了一桌丰盛的蒙宴招待,慢慢的,萨日朗和赵栓儿也就有了一份理不清的情缘。 赵栓儿也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家里家外,但凡兄妹俩不方便做的,他都主动承担, 几年下来,不知为他们抹平了多少纷争,解决了多少难题,生计明显着方便多了。萨日朗既打心底里喜欢赵栓儿,更记挂着那份恩情。今天,真的要为回家乡而恩断情绝吗?不, 萨日朗做不到,她舍不下赵栓儿,或许,也只能以自己山水相隔、对亲人的终生思念来成 全她和他的情缘了。 赵栓儿回身,紧紧抱住了嘤嘤啜泣的萨日朗,他不能退,不能背弃皇上。 萨日朗哽咽道:“你无情,你铁石心肠,可我舍不下你。我去求哥哥找金大人,哪怕是违抗圣旨,杀了我也不走了,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两个人就这么紧紧抱着,轻轻说着,弯月穿云破雾已不知走了多少时空,远处的灯火复又归于朦胧。 阿力台对妹妹的事一直很淡然,既不说同意,却也不反对。毕竟,家里需要这么个汉人撑着。他想的是,如果不能走,与汉人结亲没什么不好;如果能走,带妹妹一走一了百了。 昨晚和曾棨喝酒后,直到响午,阿力台才回到住地。他发现,汉人的豪气仗义并不亚于蒙人,酒量再大却不强人所难,只是伯兰达逞能,才让一帮人都趴下了。那曾棨究竟能 喝多少酒他不得而知,反正是比自己多多了,可最后却把大家安置得很好,了不得,真是 了不得。这么多年,包括赵栓儿的打抱不平,他都没有过对汉人的钦佩。皇上御赐的一顿 仗义的大酒,让他彻底改变了多年的看法,敬佩曾棨,亲近赵栓儿了。所以,当妹妹说起要留在南京、不回草原时,才要发火,又泄了气,赵栓儿,汉人,那是个值得妹妹托付终身的人。 阿力台原本是够不到大明的兵部尚书金忠的。阿鲁台封和宁王,金忠代表皇上来过,因他没有二品大员的官架子,就和这兄妹俩认识了。六十多岁的金忠永远都是个成人之美 的善心人,地位虽高,但谦恭谨慎的秉性却与生俱来。阿力台在兵部找到他、说明原委后, 金忠哈哈大笑:“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和宁王的妹子看上我大明的小军官,好事。 我去和皇上说,不过,去留的事要等皇上定夺,我估摸着十拿九稳皇上会同意的。” 永乐多么精明的人,捋了捋长髯,略一沉思,马上点头,却出人意料地降旨,连跨三 级,升赵栓儿为千户,他说:“和宁王的妹子,王家的千金小姐,在我大明那就是郡主了, 朕的军官品级低了哪里配得上?就按蒙人的规矩,让他先随萨日朗到鞑靼去,由和宁王主持完婚,三年之后再回南京居住。” “陛下的安排,两全其美呀!”金忠由衷地感叹,虽然阿力台没说妹妹想回草原的事, 但金忠心里明镜似的,再说,大明军官到了鞑靼腹地,鞑靼的实情也就知晓了,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安排。正高兴着,又想起了一件事,“皇上,本雅失里死了,他的三个后妃还在亦集乃过着半贵族、半平民的生计呢……” “你不说,朕还真想不起了,”永乐接过话茬,“也让她们随伯兰达回去,蒙人虽有再嫁、多嫁的习俗,后妃的身份,高无攀,低不就,也是个难题,不过,也算是阿鲁台的旧主子,怎么安置随他吧。” “还是皇上虑的周全。” 的确,未来三年的塞外生活既圆了萨日朗回故乡的草原梦,之后的回南京居住,又合了汉家的习俗,皆大欢喜的大好事。更意外的喜事就是皇上超擢赵栓儿为千户,那就是朝 廷的五品官员了,比知县还高。赵栓儿高兴,萨日朗更觉脸上有光。皇命难违,十天之后, 待伯兰达的使臣事务妥帖了,赵栓儿泣别了难舍难分的寡母,和萨日朗及内兄阿力台一起 离开南京,随鞑靼使臣伯兰达北上了。 “可汗、王爷,南朝宫里的消息,永乐皇帝封了阿鲁台和宁王,把他的母亲和妻子封为王太夫人和王夫人,还放回了以前被捕去的阿鲁台的兄妹二人。” 常年奔走于瓦剌和南朝的使臣暖达湿,在南京、北京都设了耳目,朝廷有个风吹草动 的,他早早地就知道了。 鞑靼、瓦剌两边都封王,南朝皇帝什么意思?正在和可汗答里巴一起饮酒、已有些醉意的马哈木听罢,登时大怒,一掌平拍在酒碗上,酒水四溅,那只昂贵的青花瓷酒碗碎成了几块,惊得答里巴一下子跳起来。 上好的瓷片刺破了马哈木的手掌,鲜血瞬间涌出,流到桌上,又混和着酒水流到地毯上。这一掌下去,似乎几年来和大明的圆圆满满的和好就随着那瓷片支离破碎,接下来就 只有鲜血和无法修补的残破了。瓦剌和大明的血与火的冲突再不可避免了!马哈木扫了一 眼惊慌失措的答里巴,心中虽嘲笑他的胆小如鼠,但却满意自己的挥手之间,见他发怒、 见了血就这么惊恐的答里巴。 “不讲信义的南蛮子,瓦剌三部给他贡了多少好马都暖不了他,还要和那个贱种的阿鲁台去勾连。”马哈木不管不顾,一任鲜血和酒水流满毡毯,他要的就是这种带有某种血 腥的惊惧效果。只见他挥舞着血手,借机发泄,“要不是阿鲁台败到了连看家的狗都没有 了,会给他朝贡?阿鲁台是想让你南朝拉他一把,把他从泥淖中拉出来,再和你作对。连这点小伎俩都看不出,满朝的文武都是白痴、傻瓜蛋,还要自诩为天朝大国,统率天下, 痴人说梦吧!” 有侍女进来收拾了打破的酒碗,暖达湿也借机给马哈木包扎了一下。伤口敷好,挪了挪桌子,二人避开了混着血液和酒水的毯面。 “王爷息怒,”答里巴定足了神,待下人收拾好了,重又坐下,“依我的估计,那南朝是不是担心瓦剌有朝一日独霸草原对他不利,又去扶那个阿鲁台和我们抗衡?” 一语惊天!马哈木吃惊地看着瘦瘦的答里巴,酒也醒了,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不到一年的工夫,答里巴的脸上有了血色,也不像以前那样黝黑了,好像还长了点肉。不,不光是长肉了,还长智慧了,刚来时他像一只会说话的羊,整日议论着哪里草多、哪里草好, 哪的水草更肥美,现在居然会考虑几方的利益了,居然读懂了连自己一时都能未料到的、 大明皇帝要草原平衡的心思。 答里巴大概是无意中的一句关键的话引起了马哈木的警觉,对放羊娃的新可汗也不能小觑啊!再长大一点,和所谓汗廷的大臣们勾连起来会不会和他马哈木争权?他又扫了一眼答里巴那张稚气未脱的小瘦脸,倒也真不像是道破天机的沉稳,或许是触景生情的一个闪念?凭着答里巴一个十六七岁长期牧羊的娃子应该没有这番见解。 “可汗剖白的是。”一个小插曲让马哈木的怒火消解了,一番联想也释了疑心,“这么广阔的草原大漠、河流山川,这么众多的部族人马、羊群、牛群,要是都归了瓦剌,我 就是、应该说,我们就是成吉思汗再世了,南朝皇帝睡得安稳才怪呢!他是见我一直东徙, 占了和林,游牧土剌河,追着阿鲁台走就害怕了,所以,急急地给阿鲁台封王,又是抚慰,又是赏赐,当我是聋子瞎子一样听不见看不见吗?” 答里巴偶然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居然得到了马哈木的称赞,心里很高兴。小时候常玩这种此消彼长的游戏,今天居然能套用在了国家大事上,答里巴受到鼓励,喜形于色,“我们还有一帮子大臣呢,把大家召集起来,议一议,王爷就不愁应对之策了。” 本雅失里死后,马哈木杀了几个知晓前可汗一事的所谓“异心”的谋臣,只剩了唯唯诺诺的和一些目中无人、嗷嗷滥叫的勇士,想一想他们的所作所为,马哈木哼了一声:“这些人冲锋陷阵或是争块草场还在行,要他们出主意,那不是和逼着女人上战场一样吗?” 马哈木是个异常聪明的人,接管部族时的境况多么复杂啊,属下们有的逃了,有的观 望,有的悄悄归附了太平或把秃孛罗。他知道,这样下去,他的部族就完了。于是,他把 迎娶萨木尔公主回金山老营的大典办得大张旗鼓,办成了如同那达慕一样的盛会,炫耀公 主车马牛羊的豪华陪嫁,炫耀汗廷义结金兰般的鼎力支持。他把自己最精锐的一千马队作 为送亲的仪仗亮出来,说成是汗廷的馈赠,一水的白马,一水的黑盔黑甲,阳光一照,刺眼的鲜明。 于是,观望的头领不再观望,悄悄走的有的又悄悄回来了,还有不少慕名前来投奔的。 十年的头领生涯让他养成了面对纷繁和突发事件当机立断的本领。所以,眨眼工夫他的一 条妙计就出笼了,他想到了从本雅失里身上搜到的传国玉玺,他不信,号称天命所归的南 朝皇帝会对象征天命的传国玉玺不动心。 “你以可汗的名义给南朝皇帝写信,说故元的传国玉玺在顺宁王手中,”他转身对站在一旁的暖达湿道,“你就说,阿鲁台几次暗中派人抢夺都没有得手。玉玺是世间的奇宝, 是天朝皇帝应该享用的神器,怎么能长期存放在瓦剌这儿呢,顺宁王想把他献给天降神明 的大明皇帝,而势单力孤的瓦剌,实在是担心诡计多端的阿鲁台中途邀夺,请求皇上或是派重兵来迎取,或是剪灭阿鲁台,让这千年的传国玉玺回归天命所归的大明 !” 马哈木意犹未尽,顿了顿又说,“附上一张纸,就在纸上盖个‘皇帝之玺’的印章, 让他看看是不是真的。”站了很久的暖达湿得到旨意应声出去了,答里巴怔怔地坐在那儿。 传国玉玺在明初,还真是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件大事。 说到它,就不得不讲到它的来历。据说,传国玉玺就是取材于当年着名的、满含血泪的和氏璧。楚人卞和千难万险于林林莽莽的楚山之中得到一块未经任何雕琢的璞玉,然而, 卞和的忠君之念让他蒙受了巨大的屈辱。不知玉工是故意刁难还是真不识宝,卞和两次献 宝于楚王都落了个欺君之罪,分别被砍去左右足。心痛甚于伤痛,蛰居家中而不能动弹的 痛苦大山一样压着卞和的心。 第57章 少女青涩情窦初开 传国玉玺权作诱饵(3) 楚文王即位后,卞和抱玉于楚山之中连哭三天三夜,哭的老天都为他春雷滚滚,淫雨霏霏。他的哭声感天动地,他的哭声惊世骇俗,那个高居于郢都深宫的楚文王终于被感动了。派人安慰,取石剖璞后果然得了一块天下无双的美玉,楚文王特将此玉以卞和的名字命名为“和氏之璧”。 和世上众多的宝物一样,和氏璧也是命运多舛。数年之后,竟从楚王的手中不翼而飞, 三百多年后流落到赵国。多年的流失、销声匿迹和世间传说,早使得和氏璧在毫无下落的冥冥之中身价陡增,越是见不到,它就越神奇,大家就越想见到。 当秦昭王获知和氏璧在赵王手中时,答应以十五座城池换取这稀世的玉璧,说它价值连城一点也不夸张了。赵使蔺相如精明过人,看出秦王既想得宝又不想真拿十五座城池交换时,便连夜将和氏璧送回赵国了。 赵国败亡,有人说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便用此玉雕成了方柱形的“皇帝之玺”,上纽交五龙,正面刻有丞相李斯所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此后,历代帝王世世相传, 奉若天下奇珍,国之重器,皆以得此玺为符应正统,天命神授。一旦失去,俨然是气数已 尽了,隋唐以前的帝王尤为重视。 宋以后,假玺频现,皇帝们也就把此事看得越来越淡了。马哈木得到玉玺,但他一个偏远部族的头领,只是听说了传国玉玺的一点点故事,哪知千百年来传国玉玺的坎坷经历和假玺迭出的乱象,天真地认为,自秦皇以后,在中原流传了一千六百多年的传国玉玺已落到了自己手里,那就是说,有朝一日,他马哈木也会登上大一统的可汗宝座的。 得到玉玺原本是个秘密,可今天,若南朝真的和阿鲁台联手,他的可汗梦就有可能做不成,所以,他不得不把他珍贵的宝贝——传国玉玺抬出来,吸引南朝皇帝,倒向他这边。 答里巴知道了传国玉玺的因由,心里还是翻腾了几下,毕竟,那么厉害的宝贝是该握在可汗手里的,可他不但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就要送给南朝皇帝了。他的感觉酸酸的,却不敢有一点造次。 “王爷的谋略很好,”答里巴略有些醋意,“只是担心那个南朝皇帝不入辙,咱的套马杆也套不到他呀。” 马哈木一门心思在永乐身上,全没有注意答里巴的表情,顺着自己的思路道:“可汗有所不知,这传国玉玺只是我谋划中的第一计,意在稳住他。最坏的打算是,他既不要玉玺,也不会征剿阿鲁台,所以,我的第二计就是趁阿鲁台势弱,寻机悄悄灭掉他,阿鲁台 一灭,瓦剌拥有全蒙的力量就有能力和南朝抗衡了。” 答里巴“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无论是在遥远的北方故乡,还是现在的金山,他的心目中,南朝都是一个强大得不得了的王朝,否则,他们怎么能把长生天庇佑的成吉思汗的子孙赶出中原,又一次次打得漠北的可汗东躲西藏、无处安身呢,和南朝抗衡只能是一 条死路啊! “可汗只管下旨意就是了,”马哈木继续,“让瓦剌所辖的所有地域都开始打造兵器, 成年男人全部操练起来,告诉他们,鞑靼那里有的是漂亮女人,有的是牛羊,鼓起大家的劲,趁着丰美的夏季,从土剌河继续东徙,寻机剿灭阿鲁台。” “就依王爷。”答里巴讪讪的,欲言又止,他知道自己的分量。还不是马哈木一句话, 与其说与他拗着,倒不如顺水推舟,做个听话的可汗,美女羊群任他选,比在家乡做那个牧羊娃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自乌哈葛图汗、也就是顺帝被南朝赶出大都回到草原后,过去的工匠们逃的逃,死的死,轻易见不到了。南朝又严禁铁器外输,毡包里安个铁锅都成了稀罕物,怕是拿不出铁器来打造兵器啊!” 马哈木不大情愿地点点头,继而再次好奇地看看答里巴,新可汗的这等长进真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扔了一句“我再想想办法。”站起来就出去了,把一个还想和他说话的可汗孤零零撂在了大帐里,满眼的迷惑,满脸的委屈,满心的不满。 “皇上,我就猜着阿鲁台就封,反应最快的是马哈木,果不其然,和宁王阿鲁台的谢恩使臣还未到,顺宁王的贡使暖达湿就到了。”杨荣说着,把李贤译过的折子还到皇帝手中。 永乐即位以来,这是第二次巡幸北京,说心里话,他虽是九五之尊,可在南京,冥冥之中总能感觉到身不由己的别扭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到了北京,就大不一样了,严酷的冬日他体验的是风清气爽,连炎热的夏日都是舒适宜人。住在比南京的宫室小很多的 由承运殿右殿改造过的武英殿里,他的心却不因殿小而窄小,相反,反倒有了居高而立、 俯瞰天下的舒畅,心气顺了,做起事来也就顺畅。 此时,他又展开那个折子,仔细翻看了一回,脸上浮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朕也有同感。原想着,鞑靼在东,瓦剌在西,姑且叫它东蒙古、西蒙古,那么广袤的地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只要愿和我大明通好,朕一视同仁,遣使臣,开边市,互惠互利,不分彼此,想不到封了阿鲁台,顺宁王马哈木就坐不住了。他说他要把故元的传国玉玺给朕送回, 担心阿鲁台邀夺,奏请朝廷剪灭阿鲁台,笑话?朕会为一方玉玺去杀掉新封的和宁王?且 那玉玺还不知是谁仿造的呢!” “皇上明鉴。”夏原吉说,“据传,秦始皇那方和氏璧的玉玺还是传至了唐末。流寇黄巢的大将朱温降唐又废唐而建立梁朝,五代开始。不久,梁又被后唐取代,传后唐废帝李从珂被契丹击败,竟持玉玺登楼自焚,玉玺从此下落不明。如皇上所言,元之玉玺还不知是哪方人士纂造的。” “也不尽然。”永乐得到的却是另一个版本。“据朕所知,根本就没有和氏璧的传国玉玺。赵国败亡后和氏璧即杳无音信,你想,秦昭王要用十五座城池交换的宝物,秦始皇能不知道?若真从赵王宫里得到了,那么好大喜功的人,他会不炫耀?而史书中只字未载已说明问题。据云,秦皇统一六国后,用陕西蓝田之玉雕琢了一方‘皇帝之玺’,后世误以为是价值连城的和氏之璧,于是乎,千百年来,多少人为得此玉玺而大动干戈!今天, 一个小小的部族头领也拿了所谓的传国玉玺来要挟于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 “人言胸中万卷,笔头千字,我看皇上的胸中岂止万卷?河流山川随语所点,历代典故信手拈来,一部二万余卷的《永乐大典》倒不如皇上探囊取物的直抒胸臆啊!” 礼部尚书赵羾适时奉承,众人都笑了。 永乐摆摆手,示意大家回到正题,他说:“真真假假的传国玉玺,这一层对瓦剌先不要说破,马哈木若真把它当成一份稀世珍宝来敬献,朕若轻之或慢待了,岂不拂了他的美 意?只当它是真的。幼孜,草一封敕书,就说人君之治,上应天意下在德行,大明之兴又岂在一方玉玺?得民心者得天下,得天下者必顺乎天意,玉玺虽重,却不能完全表达天意。 顺宁王既有玉玺,宜善自珍藏,他日或许有不期之用。” 到底谁的不期之用,没说,皇上要不要,也没说,至于派重兵迎取玉玺或剿灭阿鲁台, 更是只字不提,千里迢迢到了北京,得了这样一份回函,暖达湿不得要领,想着见了顺宁王还不知要受什么责罚呢。他悄悄地找到海童,要海公公再跟皇上说说,可这等重要的政事海童岂敢干预?那不是“干政”吗,皇上一怒就有可能把他杀了。暖达湿又去找黄俨, 黄俨更是滑得像泥鳅,私下里虽收了瓦剌不少好处,此时却避而不见,气的暖达湿恨不得 一刀将这个阉竖剁了。毫无办法,只好悻悻然离开了北京。 第58章 山陵告竣皇上论功 东苑射柳太孙折桂(1)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是皇上英明,臣再学多少年也学不来。”赵羾又及时表赞。 “朕倒是想听听你的主意呢,如黄淮当年一样,可朕就是听不到。” 赵羾的脸登时红了,未及过心脱口而出的奉承还真不靠谱,凿凿实实碰了个钉子,连该说的正事都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看着他那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尴尬,永乐才觉自己的话有些过了,遂换了话题“, 朕 正要问你,昌平天寿山陵寝的状况。” 这是赵羾的主责,也是他几年来栉风沐雨不辞辛苦的政绩,正是他要对皇上表的功。 赵羾的思路马上转了过来,躬身拱手道:“听说陛下要巡幸北京,臣就想着给皇上一个圆 满。督促匠师、军兵、民丁加快进度,也是工程近了尾声,才敢这样,皇上到北京的前一 天已全部完工,臣和廖均卿一直守在工地,寸步不离。这结构,广而不奢;这规制,华而 不靡。应了陛下节俭的规矩,该俭的俭,不该奢的丁点都不奢,皇上择日可亲临巡幸。” “天寿山陵寝事关皇家的千秋万代,”永乐一脸的严肃,“由你二人监造,朕当然放心, 你同钦天监商度个日子,朕一定亲自看看。黄俨,宣汉王进殿。” 事关了皇家的千秋万代?众人又有些迷惑了。 五大三粗的朱高煦跪在了皇帝跟前。永乐赐座,看着他,多少年没见似的。高煦身高在八尺以上,剑眉插天,豹眼微涵,一派叱咤疆场、赳赳武夫的气概,怎么看怎么让人澎 湃振奋。只是,他做的那些龌龊的事又令皇帝十分沮丧,担心他再生事端,这次北巡硬是 把他拽出了京师。 随着心思的变化,永乐的目光也由初始的极尽欣赏慢慢变成了无奈的淡然。他问:“从朕来北京已有些时日,只知你和高燧往来频繁,可听说些什么?” 高煦抬头,做思索状,虽然猜到了皇帝的心思,想着高燧还算是站到自己这边的,遂顾左右而言他:“儿臣由三弟陪着,到村巷和各卫走了走,乡村父老、营里兵卒全在盛赞陛下的恩德,连我这做儿子的脸上都光彩无比。” “有人说赵王在京畿宛平、良乡、涿州、房山圈了不少田土作王庄,可有此事?”永乐见他不说要害,脸耷了下来,直奔主题。 高煦脸一红,忙跪下磕头掩饰:“父皇明鉴。儿臣受三弟之邀,到他王府小坐了数次,只是饮酒,畅叙兄弟离别之谊,至醉方休,未及其他。我兄弟走得近,外间所言该是避讳着,故儿臣甚不清楚,他日一定细细考量,以不负陛下。” 永乐遗憾地移开目光。 赵王圈地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事了,高煦却不愿说出来,是兄弟之谊?也不好说啊。他今天顺带着问高煦的目的就是想验验他这个父皇在汉王心中的位置,看看他对父皇到底能 有多少真诚,结果令他十分失望。但他还是尽量往好处想,或许他真的不知道呢! “天寿山的陵寝已经完工,你母后终可以入土为安了。”永乐示意高煦起来,“她在崩世前,那么严重的病痛,都在惦念着愿为朕付出生命的北京军民,她想守在他们身边, 朝朝暮暮看着他们才安生,不了了她这个心愿,朕一世也不安宁。”永乐悠悠地看着他, “择日回南京,恭奉你母后梓宫归葬天寿山,让她的魂灵庇佑她想念的百姓吧。” 永乐之所以把陵寝选在昌平,就有着迁都北京的意思了,奉迎皇后梓宫入安天寿山, 是他巧妙地以皇后意思的表达,聪明至极!大致前面所说的“千秋万代”是说顺了嘴了,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皇后徐仪华辞世前,真真切切在惦记着北京的军民百姓,至于她将被安葬在哪里,那就不是她要考虑的事了。 永乐一步步在走着自己的“京师北京”梦,只要他不点破,大臣们又有何话说? “儿臣遵命。”高煦磕了头出去了,像蹲了多年的大狱突获大赦一般,步履轻松,轻松得和他这个大块头很不相称,让皇帝都看呆了。南京真就有那么大的诱惑力吗? 皇上来北京,高煦却一步都不想离开南京。皇帝在位十年了,他高煦的地位没有一点改变,光阴越久,那个瘸哥哥坐得就越稳,耽搁不起啊!或许是皇帝看穿了他的心思,才 决意把他带在身边。来北京,他有两个不情愿:一是不愿和高燧见面。小子太阴了。可最 近都邪了,高燧像吃了蜜似的,自他到北京,三天两头约他,谁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二个不情愿就是不愿看着父皇和那个侄子——皇太孙朱瞻基的亲昵劲。在南京的紫禁城 里他看不到,可到了北京就不一样了,就那么大点儿地,几乎是天天碰面,皇爷爷长,皇 爷爷短,冷了提手炉,热了摇羽扇,说起经史子集来一套一套的,美得皇上赞不绝口,不 知怎么好了。每当这时,他就恨不得一掌把那小崽子打趴下,断了朱高炽的后路。 眼不见,心不烦。这下好了,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北京,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尴尬境地到外面去飞,到南京去施展他的谋划了。 “天寿山皇陵建成,廖均卿功劳不菲,朕要为你加官进爵,就任钦天监灵台郎,供职朝廷,随时为大明出谋划策,斟酌山水。” “谢圣主天高地厚之隆恩!”廖均卿跪下,行叩首大礼,“草民世代无做官之人,今日大幸,蒙皇上恩典,加以官禄,在此谢过了。然陛下有所不知,均卿系闲云野鹤、四海 为家的江湖闲人,身处草棚瓜畦,心在天地山水,眼前常有浮云中的山舞龙腾,脚下寻感 大地上的波涛汹涌。蓬蒿中的飘渺之人一旦任职朝廷,放浪之心焉能收回?心不在焉,神 不附体,岂不误了皇上的大事?均卿性命事小,国家大事事重,恕草民冒昧不敢承恩之歉。” 汉王出去的当儿,廖均卿已按旨意来见皇上,以他洞察山水的灵性,早料到了皇上要留任的这一出。皇上面前的卑躬屈膝,惟命是从,哪如偶尔一见师长般的指点山水,于是, 把想好的词端给了皇上。 礼部尚书赵羾在为大明奠下万世之功的廖均卿鸣不平。此人醉意山水,放浪形骸,非斗米可以羁縻之人。再高的官位、再厚的俸禄他都不会留下的。或许他不知灵台郎为何官, 更不知几品,可皇上说均卿有功,才给了个八品的小官,真是天大的笑话。但他哪敢笑话皇上,也不敢点破,见了皇上被拒的尴尬,忙来解围: “陛下,修皇陵的几年里我和均卿朝夕相处,对他算是有了些了解。心游天地、浪迹江湖之人随意惯了,违了朝廷礼法岂不是大罪?皇上既赞他有功,倒不如允他所请了。” “均卿去意已决吗?”赵羾的话皇帝倒是认可,但他还是想让廖均卿回心转意。 “谢皇上体谅草民的拳拳之心!”廖均卿回答得很决绝。 永乐不无遗憾地“嗯”了一声。原想着,一个堪舆师,因建了帝陵,一下就任显官会招来物议,在灵台郎的位置上过度一段转任他官也不迟,他却不肯就任,罢了。虑着他的功绩,永乐心下实在不忍,犹豫了片刻,说道:“不如这样,挂衔灵台郎,按四品支俸, 另赐黄金百两,白银千两,御扇一把。有朕的御扇在,你行走天下也方便了。” “皇上,草民仅需御扇一把,至于其他……” “不必说了。”永乐截了他的话。 廖均卿无奈,只好应承,使劲磕了三个响头出去,这一来倒真觉对不住皇上了。那也不能留,伴君如伴虎,一句话说不对就会掉脑袋,还是过自己优哉游哉的神仙日子吧。 廖均卿走了,他有他地师的本事,凭着他的大名,更凭着他给皇上堪舆皇陵的声威,到了哪里都是争相延请,到了哪里都是主人的座上宾,身不动,膀不摇,凭他多年练就的 一双慧眼,为谁家找块吉壤还不是探囊取物般容易,吃穿用度早不愁了。 大臣们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竟生出了无限的遐想。他们偶尔也曾羡慕采菊东篱的陶渊明,但也只是羡慕,不能说走就走,他们的肩上有一份忧国忧民的责任。再说了,他们做官谨慎,大多数人家并不富裕,又没有别的本事,还得靠着皇上的俸禄养家糊口呢。所 以,当他们用无比羡慕的目光送走了风风光光的廖大师,还得拉回思路,接着议事。 “天寿山的树种得如何了?”皇上的一句话打断了大家的思绪,他希望他选定的万年之壤是一片苍苍莽莽的郁郁葱葱。 “陵前陵后已种了不少,人手不足,整个天寿山还未能顾及。”赵羾说着,生怕皇上怪罪,心里有点莫名的紧张。永乐却继续了自己的思路。 “刘观,死罪纳赎、无力者发天寿山种树一事议得如何?” “皇上有好生之德,臣亦有怜悯之心。”刑部尚书刘观庆幸自己和三法司相关人员议了这事,否则,就真要下不来台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臣等都以为,皇上颁旨酌定死罪纳赎是件天大的好事。陛下此令一出,天下罪人还不知怎么感恩戴德呢!臣会同三法司议了多次,既要人犯活命, 又要使其感觉到有惩戒的意思,不能视国法为儿戏,这个分寸要拿捏好。富人不必说,穷者东拼西凑还应该支付得起,故初步裁定,按犯罪情节轻重纳赎。处以斩刑的交八千贯免 死,处以绞刑的交六千贯免死。流徒以下,纳钞四五千贯不等,实在无力者就发天寿山种 树若干年。” 刘观是洪武十八年的进士,做过县丞和监察御史,还在嘉兴知府的任上干了几年,今上即位,官运亨通,拜大理寺卿,调任刑部堂官。与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右都御史等共事,借鉴了不少宽严相济的思路。 他也仔细观察了陈瑛和吴中的所为,陈瑛虽残刻无度,却两袖清风,不在犯人身上捞好处;吴中虽心慈面善,私下里却没少收了金银玉帛,还落了个人人称道的美誉,这世间万相的真谛还真难琢磨。所以,他的性格中则更多的具有了温良的一面,所言所行让人觉着舒服,也包括死罪纳赎,最早的初议还就是他提出的。纵然如此,刘观温善的背后是不 可示人的大量的家资积蓄,却没几个人知道。所以,他愿意死罪纳赎之策的实施,轻重之 间,他这个刑部尚书的手头就更活泛了。 “每年秋决时朕都在想,与其斩、绞处死,何如留下一命,既为其家人,也为国家。 前次北征时试了一下,杂犯死罪、宥死充军及徒、流、杖的犯罪军士都随朕北征效力,很多人武勇刚强,立下战功,朕更觉着杀了可惜了。今后,除谋逆等不可豁宥的大罪外,其他均可以纳钞之方式免死,国家有了进项,又为其家人保全了一条性命。” 说着,永乐和诸臣算起了生计账,“你们算一算,中户人家一二年或有四五千贯的进项,人保下来,苦上几年,钱也回来了。无力者发天寿山种树是个不错的办法,十年、二十年不等,朕也就不再为这荒山秃岭犯愁,一举两得抑或一举多得了。” “少死了人,还使国库充裕,难得的好事。”夏原吉显出了少有的兴奋,这个长期把百姓生计放在第一位的人,就希望丁民小户有个安稳日子,“每年免死罪者数百人,光阴 一久,国家必显人丁兴旺,臣这个户部尚书也大有任头了。” “大家既无异议,事儿定下来,具体细务由刑部酌定实施,都察院、大理寺协助,遇有难事,三法司共同商度。”言毕,永乐沉寂下来,似有很不舒适的难言之隐,很纠结的 样子。好一会儿,才说,“方才朕向汉王问到了赵王圈地之事,不是空穴来风,汉王或许不知实情,列位或可听得一二,但朕却有了真凭实据。你们知道,顺天府府尹陈谔是个无所避忌的人,南京的顾佐也一样,朕最初的任用也是虑到了二人的不避权贵。朕来北京没 几日,陈谔就向朕上奏了赵王的所做所为。朕一直觉着老三乖巧,起初还不信呢,派人一 查,比陈谔说的还严重。人言知子莫若父,朕这个父亲不称职啊!” 第58章 山陵告竣皇上论功 东苑射柳太孙折桂(2) “皇上也不要过于自责,”杨荣劝解道,“三殿下年少,皇上南渡后,他一直留守北京, 眼见着燕山脚下百姓复业,商贾日众,赵王之功还是大于过的,陛下也要看到其长。” 永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作沉思状。杨荣所言是实,但这些功绩应归之为朝廷对北京的宽松之政,归之为北京所辖府州县官员和百姓的努力,归到赵王头上未免有些牵强。但他知道,杨荣的话不过是劝解之辞,听过且过,不必认真,便顺着自己的思路道:“此儿生于王室,耽于富贵,不知稼穑之难。留守北京这几年,所受禄米高于其他亲王一倍,有 二万石之多,仍不济所需,还要圈地敛租,大建王庄,胡作滥为之状,穷奢极欲之行,岂 可为继?前次虽受责罚,还是没有触动,朕此次要予以惩戒,让他感到更大地疼痛,几位 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低头不语。 皇上父子四人的关系太过微妙。高炽贵为太子,却如履薄冰,皇上百般挑剔,两个弟弟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使他天天胆战心惊,如临深渊;高煦、高燧虽为亲王,却肆 意妄为,无所顾忌。两人沆瀣一气,一南一北在两京不知干了多少不法之事。大家随皇上 来北京,知其刚有私结老的罕之事,此次又早风闻了赵王圈地之事。可事涉皇亲,岂敢妄 言?前有解缙、耿通之祸,谁愿再担个“离间皇家骨肉”的罪名?周新死了,只有陈谔还 是条硬汉子,敢说几句事关皇亲的真话,连应天府尹顾佐都不似从前那般敢言了。众人心 里嘀咕,谁也不愿言语。 “事涉皇家,也是国事,万马皆喑,却是何意?”永乐有些尴尬,想是大家对高燧不满,不愿说话,遂半是真话半是自嘲,“朕做主也是你等的主意,所设王庄由户部全部收回,有主田土返回旧主,无主的归入各县官田,由原吉去办。另,今岁只支给赵王禄米三百石, 宝钞千锭。由行在户部掌控,还是原吉去做。来年是否如此看赵王所为再做道理。” 还是一阵沉寂,连受命的夏原吉都没有表态,看来,大家都不看好皇上的惩戒。也难 怪,二万石都不足,一下减为三百石,天壤之别的差距,赵王的难堪可以想象。此举一出, 善使阴招的赵王不变本加厉才怪呢! “皇爷爷——”就在殿上一片尴尬之际,一声稚气未脱的亲切呼唤,打破了君臣间长时间无语的别扭。十五岁的皇太孙朱瞻基精神抖擞地跑进来向皇帝行礼。 “起来,起来说话。”见了太孙,永乐满心地欢喜,刚才的一页马上翻篇了。朱瞻基站到皇帝身旁,红扑扑的小脸似三月桃花,几位大臣拱手躬身向他施礼。见太孙满面春风, 永乐猜着他的功课又得了老师的夸奖,很是宽慰。这个聪明的嫡长孙,是他天伦之乐中的 最大慰藉。 三个儿子没一个完全称心的,儿子的儿子们也就朱瞻基文武之才的禀赋兼备。坐下读 书,一个时辰不挪窝而毫无倦意,朗朗之声殿宇间余音袅袅;闻鸡起舞,一招一式十分到 位,小半个时辰大汗淋漓而不言累。永乐怎么看怎么满意,心血来潮时,恨不得直接宣布万岁之后传位皇太孙。当然,这只能是想,根本做不得,皇太子还健在呢,所以,只有用 平日的亲昵来显示自己的情有所钟。 朱瞻基告诉皇上,他以前在街上见了义无反顾的促织的勇猛,想买回来养在宫里,对自己对属下都是个激励,永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朱瞻基还说,宫女小孙温柔委婉,细致 周到,善解人意,很想带在身边,永乐也爽快地点头了。皇孙是皇帝的心头肉,每日的文武功课外,容不得他受半点委屈。 永乐用手揽住太孙问:“今日做了什么功课,师傅这么早就放你出来了?” 朱瞻基灵巧地侧身一躬,扑闪着一对大眼睛,小大人似的拱手道:“仪师傅先讲了一个时辰的《论语·道千乘之国》,继而,孙儿又习了一个时辰的武,还布置了另外一件事。” “千乘之国,”这倒是一个君臣求治恒久的话题,众人听了也有所裨益,“那就给朕和大臣们说说你的感受。” “遵旨。”朱瞻基往后退了退,像学生给老师背书一样,侃侃而谈,圆润、饱满而好听的童音又一次充满殿堂。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仪师傅讲时,举了很多例子,说得很透。孙儿的理解是,孔子十分重视民力,在很多地方都说起民之艰难,百姓生存不易,说苛政猛于虎。故人君在治理国家时,既要谨慎行事,敬天法祖,又要令出如山,取信于民,让人民实在感受到国家的诚实信义。要崇尚节俭之风,就像皇爷爷总命 人浆洗缝补一件件旧衣一样,对国家的财物也要节约使用,不奢靡,不摆阔绰,以爱护体 恤人民。国家有大的工程需要百姓服役当差,要选择农闲之时,不在农忙之季,选错了时 节,即是扰民,百姓不能适时耕种,也不利于国家长治久安。” 一把白胡子的仪智跟着朱瞻基后面进殿、行礼,一直忐忑不安。自己在教授时比较注意分寸,谨言慎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能适合皇家的口味,太孙学说给皇上也无妨。今日听皇太孙越说越开,且皇上正在进行皇陵建设,生怕犯了大忌,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却又无法提醒。 “哈哈哈——”一阵爽快的笑声飞过殿堂,朱瞻基说完,便是永乐连不迭声的夸赞, “讲得好,讲得好。皇太孙已深谙治国之要领,这要感谢仪侍郎。当初,朕命吏部推举老 成持重之人侍奉太孙,蹇义第一个就推选了仪智,朕当时的感觉是,此人虽老,却识大体, 能直言。前年元旦日食,礼部尚书吕震请贺,一个日食有什么可贺?众人都沉默不语,唯此老与杨士奇力言不可,今日一看,果是不错。” 听皇上说起自己,仪智老大的不自在,加上方才的紧张,衣服都快湿透了,忙上前叩 头:“皇上过奖了,老臣尽职而已。皇太孙天章日表,玉质聪明。‘道千乘之国’一节, 臣概略一说,他即心领要义,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实宗社之福啊!” 永乐频频点头,对仪智、又是对同是太孙辅臣的杨荣、金幼孜等说道:“宏材之建必由匠石之功,圭瓒之成必假琢磨之力。卿等宜同心协力,竭尽辅导之事。凡创业守成之难, 生民稼穑之艰,朝夕讲论以涵养本源,恢弘智量,充其大盛之器。” “遵命。”几个人一起跪道。 “皇爷爷,孙儿不是说还有另一件事吗?” “嗯?你倒说说,是件什么事?” “皇爷爷在庶务里陷得太深,不能自拔了。忘了吧,今儿是端午节,不急之务来日再理,您和大臣们都该歇息了,不,是该歇假了。东苑那边准备好了,就等您大驾光临。” “太孙不提醒,朕险些把休假的事忘了,端午节休假一天。嗯,太孙不仅知道关心于朕,还知道关心大臣了,我们一起过去,看过击球射柳,就歇假。” 东苑内早已摆好了“击球”的阵势。场地、球门都已备好,对阵双方已严阵以待。永乐的大女婿、驸马、广平侯袁容率队攻南门,皇太孙率队攻北门,待皇帝和众大臣在前排 中间坐定,担任发令官的司礼监太监黄俨一声令下,朱瞻基队率先冲进场中,用手中的木棒击打场中间的圆球。袁容队的动作虽略有迟缓,但众队员熟练配合,挡住了南队的进攻, 胶着了一会儿,朱瞻基发一声喊,冲到了北队后面,太孙的伴当刘虹、张山、阮修文应了 一声,传出一记妙球,朱瞻基顺势一打,圆球稳稳落入对方球门,皇太孙队先胜一筹,众 人一片喝彩声。 两队拉开阵势再战,太孙队乘势而上,越战越勇,三下五除二,很快拿下第二局,袁容队甘拜下风,向太孙施礼,全场欢声雷动,听这声势足有上千人。永乐朝前后左右望望, 自己的后一排是皇亲,长女、袁容之妻永安公主,次女永平公主和丈夫富阳侯李让及众多家人,赵王没露面,他的心里就有些别扭。 赵王高燧因减俸一事怒火万丈,哪有心思看什么击球,老早就关了府门,以示对皇帝处罚的不满。黄俨此前曾要他自组一队和皇太孙对垒,他就想着击球不成,假意失手一棒打死朱瞻基,想来想去还是退却了。即使是“失手”,皇帝也饶不了他,干脆不组,看看 就行了。今日听说给他减俸了,心中的一股无名大火险些把皇宫点了,面都不露了。 皇太孙没有对手不行,黄俨又找到袁容,说是皇上的旨意,让他组队和太孙对阵。袁容本因鞭笞吴允诚一事得罪了皇上,听了旨意,哪敢造作?忙找了几个长于此项的内官上阵,摆出了猛打猛冲的架势,却又不敢真赢,让太孙高兴也就是让皇帝高兴了。 永乐的左右是几个侍臣、行在五府六部大臣、各国使臣,前后还有羽林前卫、燕山左卫等数百侍卫,侍卫之外是被荣幸邀请到的北京的耆老、军民,看上去人山人海,说明礼部和都督府已按他的旨意准了附近百姓来观看,这倒还让他满意。 场上的“射柳”又开始了。 不定期的射柳活动,是永乐检验和督促众将箭法的举措,甭说文官,光阴久了,不参 加战事的武将也会把弓马上的功夫荒废了。故他令在北京的亲王、公、侯、驸马、伯、都 督等高级军官悉数登场,不得缺漏。 当时的两个国公、英国公张辅、黔国公沐晟都在交趾前线,于是从广平侯袁容、富阳侯李让以下至都督,每人三箭。三十几员大将射了一圈,悬在柳枝上的六十个小葫芦还有 一半在初夏的微风中随风抖动,两个驸马各中了一只,只有临时来北京奏事的宁阳侯陈懋 和操练幼军的都督薛禄三发皆中,大多数人都射飞了。永乐心中不悦,这么大的场合又不便发作,沉着脸不言语。正没奈何时,皇太孙的出场让他眼前一亮。 太孙年纪尚幼,未及弱冠,本没有安排他射柳,见了众将不堪入目的成绩,他担心皇上震怒了,连百姓也受到惊吓,遂和黄俨说了一声,主动请缨加入了射柳行列。虽没有十足的把握,七成的胜算还是有的。 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一个英武的黄袍少年飞一样掠过广场,只见他弯弓搭箭,不待瞄准,瞬息之间,三箭皆发而三发三中,全场潮水爆发般欢声雷动。 枣红马嘶鸣着在场上转了一圈,奔到永乐座前几丈开外,朱瞻基一提缰绳,骏马前蹄腾起,又是一声震荡全场的“灰灰”的叫喊。平稳之时,朱瞻基轻松跳下马来,拱手道: “孙儿虽三发皆中,但最后一箭竟穿在葫芦上,可见劲力不足,还望皇爷爷指点。” 皇太孙的成功,一扫高级武将们方才失了风采的晦气,永乐喜上眉梢,想起古时年轻的汉武帝驰逐野兽、搏击熊豕的孔武有力,眼前的皇孙俨然已成了当年的武帝,忙不迭声道:“孙儿小小年纪,如此箭法,胜过众多武将,不日必有更大长进,赐名马火龙驹一匹; 陈懋、薛禄各赐御马一匹;三箭皆未中者,罚俸半月。” 大端午的,武将们这个晦气,连粽子都吃不香了。实在是技不如人,哪敢有半点分辩? 第59章 遭洗劫使臣陈血躯 弄奇巧瓦剌呈拙技(1) 六月的草原,如梦如幻。 绿茸茸的草毯一望无际铺向天边,天空碧蓝如洗,朵朵白云变幻出许多奇妙美丽的絮状图案由远而近飘过来,小鸟的欢唱伴着牧人的歌声传到远方。伯兰达和阿力台稳稳走在 队伍前面,警惕地欣赏着沿途的风景。靠前是他们二十人的卫队,一个个精神抖擞;中间 是十几辆牛车,车上是朝廷赏赐的绸缎、瓷器和从南京城里的商摊上换回的生活用品;一 辆带棚的车里,坐着本雅失里的三个女人;靠后是皇上赐给赵栓儿的十人卫队。 出应昌半个多月了,距捕鱼儿海还有十几天的路程,伯兰达紧绷的心才渐渐踏实下来。 他清楚得很,瓦剌的势力已深入到土剌河上游,游骑甚至到了胪朐河,稍一疏忽,人被杀死不说,连同朝廷敕封的大印都会被席卷而去。到了自家地界,他才把五里外陆续撒开的侦骑撤了回来。 然而,他的暗处,果不其然,有一双眼在注视着这支贡使队伍回程的一举一动。 萨日朗儿时家乡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和初到草原的赵栓儿一样,对这里近在咫尺的弱肉强食没有切身的体会,因而也就没有太多的羁绊,心中满是天高地阔的辽远和新奇, 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期盼。他们时而纵马飞驰到前面和侦骑并行,饱览眼前的无限美 好;时而又落在队伍后面,在一片盛开的野花前依恋徘徊,欣赏够了,再快马追赶前面的 队伍。 萨日朗快马奔跑着,欢叫着。在无垠的绿绒毯和蓝天白云下,流动的白袍白马是一幅移动的图画,编织着各种美丽绚烂的梦想。又落到大队人马的后面了,在跃马追赶的快乐中, 萨日朗一个马失前蹄,被摔出去一丈多远,她骨子里潜在的纵马的下意识让她安全地翻滚了几下,最后,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对于刚刚学会骑马的人来说,坠马的事一点都不稀奇。 赵栓儿惊叫着勒住马缰,纵身跳到萨日朗身旁,跪下抱起她的那一瞬,竟然呆住了: 绒绒绿毯上,安静着一个雪白的仙女,白皙、温玉一样的脸庞散发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 光洁照人,大大的眼睛灵动地闪烁着,一抹热烘烘、带有某种诱惑的温情随着眼睛一眨一 眨,四目相对时,赵栓儿有些手足无措。 片刻,萨日朗突然跃起,双手紧紧揽住了赵栓儿的脖颈。赵栓儿的脖颈酥了,熔化了,随之,浑身的骨肉皮毛都酥了。他惊奇地望着眼前这张粉润美丽的脸,一大朵鲜花霎时绽放了,扑鼻的香味浓得他透不过气来。明亮的双眸,燃烧着一团勇敢、激情、爱恋的火焰, 激荡着他的心狂跳不已,就要蹦出体外,他是无法找到自己了。 赵栓儿紧紧地把萨日朗搂在怀中,轻轻地放在草坪上。怀中的她是一团云、一捧雾, 是一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仙女,似有若无,令人迷幻又叫人亢奋,虚无缥缈又实实在在。 紧贴的脸颊和胸膛,怦怦跳动的心和紧紧抱在一起的身体,搅动得青春的热血在他们全身沸腾了,天地间仿佛再没了其他。他吻她的脸颊、眼睛、鼻子、额头和脖颈,他的嘴唇带着炙热的火焰,所到之处,星火燎原,两个年轻的身体像一团熊熊烈火疯狂地燃烧起 来,连满天飘飞的白云都醉了!天地开始旋转,青草含笑低头,太阳躲进云中,两匹骏马打着喷鼻悠闲地吃草…… 爱的洪流不失时机又恰到好处地迅猛爆发,让热恋中的情侣躲过了一场飞来的横祸。 阳光又一次洒向了一望无际的草原,队伍已望不见踪影,赵栓儿和萨日朗幷辔走着,窃窃私语,情意绵绵,两朵红云飘在了萨日朗白皙粉嫩的脸颊上。和这样美丽的姑娘日日厮守,真是他赵栓儿天大的福气了,常听人说起“英雄救美”的故事,可当年救她的时候, 她还是个小姑娘呢,哪有今天这么美?分别数年重又相见,这不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 一想到未来的日子,想到身旁这个姑娘就要和他朝朝暮暮,他的心就像灌满了蜜,由内而 外,一股股甜甜的美好荡漾在脸上。 萨日朗猜着赵栓儿的心里不定又有什么坏点子了,转过头,看着他,故意一本正经地 说:“我们蒙人考验‘呼日根’,就是你们汉人说的女婿,办法可多了,第一关就是把你 一个人放到遥远的地方去牧羊,白天和羊群在一起,晚上面对群狼;第二关就是要从摆好 的火盆上跳过去,盆里是一人高的火,胆小的肯定就完了;第三关就是喝酒,一个人至少 喝一桶,我们的木桶可大了。过不了这三关,你就做不了阿鲁台家的女婿了。” 赵栓儿仰头向天,偷眼看着萨日朗,想逗她一下,作思索状,然后慢吞吞地说:“这‘三 关’可是够难的,打小怕狼,最怵喝酒,见了火就没魂了,‘呼日根’好难做……”再看萨日朗时,已没了方才羞涩的红晕和微笑,眼睛渐渐瞪起,显然是被他的胆怯激怒了。 赵栓儿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突然换了口气,语气坚定,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 “只要我心爱的萨日朗在前面,漫说是群狼、火盆、一桶酒,就是刀山火海,赵栓儿的眼 也不会眨一下,以后,你的家族一定会明白,萨日朗的‘呼日根’不是孬种,是大明的千 户,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萨日朗心满意足,歪头一笑:“别人逗你的,还认真了,那都是古时的风俗,听哥哥说的。考验吗?我大哥阿力台不用说了,他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最大的考验就是二哥阿鲁台,较较劲、比比武肯定会有,不论输赢,就看你的勇气。不过,有我呢,他可不敢把你怎样。” “你只管在一旁看热闹,看我给他露两手,请和宁王验验大明军官的武功。” “你也不许伤他。”萨日朗倒担心起来。 “怎么会呢!”赵栓儿回答得很轻松。 两人边说边走,沐浴在西天灿烂的晚霞中。一片又一片火烧云,把落日中的天际织成了一幅血色的金红,劲草、道路、树梢都被涂上了淡淡的红晕,苍茫、壮观而凄美。 拐过一片山丘,地裂天崩般,令人瞠目结舌:大片大片的血迹浸漫着荒草顺着山坡往下淌,与天边的血红在落日的余晖中衔接。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十具尸体。一个多时辰前还是活蹦乱跳的,如今,躺倒在血泊中再也跳不起来。里面,有赵栓儿的卫士,有伯兰达的卫士,中刀最多的是伯兰达和阿力台,他们的周围也躺了十几个不认识的人,伤重的马匹还在挣扎,牛车及车上的所有物品已不知去向。很明显,车队遇到了意外的袭击。 对二人来讲,从今天,不,应该说从现在开始,草原上相互间攻伐战讨游戏的序幕就算正式拉开了,而这第一幕,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就如此血腥、残暴,一下就是几十人的性命。 赵栓儿出身幼军,没打过仗,心中的愤懑喷薄而出,大叫一声,抽出宝剑就要追赶。 “站住!”萨日朗声音低沉,关键时刻表现出了草原姑娘冷静的理智和智慧,“恶虎难敌群狼,你还嫌死的人不多,还要搭上我们俩?” 赵栓儿一时怔住了。 “常听哥哥说起草原的事,小到争夺水草,大到掠人掠畜,稍不如意,举刀相向,无休无止,今日算是见识。等在我们前面的也许还有大股劫匪,百人、千人,你斗得过吗?”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拼个死活总可以吧。” “不可以!”萨日朗斩钉截铁的回答着,“你够本了,你死了,那么多人就白死了? 鞑靼部还在等着皇上敕封的消息呢,就让他永远等下去?” 赵栓儿这才明白了自己的鲁莽,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该怎么表达,顿觉身上的担子重了。萨日朗临危不慌的沉着让他吃惊,更让他敬佩。 “死还不容易,活下来就难了。”萨日朗声音低沉,委屈得有些哽咽,“不但不能死,还要千方百计活下来。水和食品没有了,领路的人也死了,再遇到大股的贼人或狼群,活下来是不是更难?” 赵栓儿把萨日朗紧紧地揽在怀中,安慰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有活着, 才能夺回失去的一切。你说得对,千难万险也要活下去,把皇上敕封的消息带给和宁王, 集结人马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天快黑了,死去的人身上应该还有干肉和水囊,你坐,我去找,然后乘着夜色、看着北斗星一直向北,天亮了再找林荫或草密处歇息。” 赵栓儿扶萨日朗坐下,看着她煞白的脸,心中翻江倒海般难受。关键时候,竟是一个柔软的小女子支撑了他,把他从稀里糊涂的噩梦中拽醒,明白了该怎样应对更多的挑战了, 他无限的愧疚都用在了找寻饮水和食品上。 天无绝人之路,从双方倒下的士兵身上搜罗了多个水囊和牛肉干、奶皮子等食品。吃喝不愁了,他的信心满满的。萨日朗小坐了一会儿,找了干柴和火种,又从附近的草丛中采了一些野花放在哥哥阿力台和使臣伯兰达身旁,最后,二人一起绕着他们的遗体默默地走了几圈才依依不舍地上路了。 “王爷神机妙算,我放出的游骑果然袭击了鞑靼的贡使,南朝皇帝敕封阿鲁台的玺书、 银印、袭衣和十几车物品都被我们截获,被杀的人中,有人认出了阿鲁台的哥哥阿力台, 使臣伯兰达。” 马哈木刚从可汗的大帐中回来,正郁闷着,达兰察闯进来,满脸的喜色,向他禀上获胜的经过。 “都杀了,阿鲁台的妹妹和那个南朝的千户也杀了?”马哈木问,显然,出发时刻、 所带物品、使臣的细节等他都知晓得非常清楚。 “这——,从这伙人中截回了三个女人。” “有多大年纪?” “二十到三十岁吧,她们自己说是本雅失里的汗后和汗妃。”达兰察压低了声音。 “本雅失里都死了,留他的女人有什么用?一群饭桶!喝大酒、睡女人样样都行,遇了正事就洒汤漏水,全没有一点精心劲。” “是臣下失职,请王爷惩处。” 达兰察单腿跪下,右手抚胸,低着头暗自悔悟,怎么也想不出那二人是怎么跑的。 马哈木也感到奇怪,他得到的确切消息,几十人就是一起走的,再说,两个人要分开走,那不就更不堪一击了,阿力台和伯兰达二人到底狡诈在哪呢? 这么一想,马哈木不怒了,自己都没想到的事,达兰察那个装满牛肉羊肉的大脑袋更不会想到了。“起来吧!”马哈木的语气缓和了,眉头却越皱越紧,“放跑的人,一定会猜出是瓦剌所为,抢夺敕书不同于抢夺珠宝,这等大事要让南朝知道了,兴许,大兵征剿 的日子就不远了。” 第59章 遭洗劫使臣陈血躯 弄奇巧瓦剌呈拙技(2) 达兰察也深深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沉下脸,思考对策。他比马哈木小几岁,一身的蛮力气,一二百斤的壮羊一抄后腿能被他扔出老远,此外,摔跤、射箭他也是一把好手。他原在马哈木的父亲浩海身边做亲兵,浩海死后,失了主心骨,一度想着行走草原,凭着高超的武功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后来见马哈木虽然年轻,但很仗义,就留下来,做了亲兵头 目。两军阵前去拼杀他是一把好手,要让他坐下来谋划,那就真是赶鸭子上架了。 虽然这么麻烦,他还是挖空心思努力给主人支招:“王爷,认出阿力台的人是从鞑靼部归附的,要不就把此人悄悄杀掉。” 马哈木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尽力放平心态:“没有用。十几天了,放跑的那伙人也快到捕鱼儿海了,即使不是我所为,阿鲁台也会向南朝栽赃我们的。把暖达湿找来,我有事要说与他。” 达兰察出去,马哈木想在躺椅上休息一会儿,转头看见萨木尔站在一旁,就招呼她坐到了自己身边,揽住了她的肩。 “又要打仗了?”萨木尔漫不经心地问,漂亮的脸上没有一丝温情,双眸深邃、忧郁, 透着无奈和淡淡的哀愁。这么多年,她从最早的痴情和真心相依,到现在已习惯了马哈木的深藏不露,希望和失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理也理不清。她既为瓦剌的一天天强大而高兴,又为父兄的惨死、黄金家族的日益衰败而气馁;她寄希望于马哈木为她恢复家族的 荣耀,而马哈木却立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答里巴。 哥哥无子,草原上最尊贵的黄金家族就后继无人了?她无数次地问自己,打马在空寂的草原上没命地狂奔,像男人一样“嗬嗬”地叫着,有时是哭着,以疏减胸中多年来的郁 闷。掠过蓝蓝的天、淡淡的云、流淌的河水和无垠的草地。她也始终记挂着洪高娃,红颜薄命,一次又一次的波折和磨难,混乱中逃出和林的孤儿寡母,如今还健在吗?今天,当她在内帐里偶又听到了什么女人和大兵征剿的话,才移步过来。 马哈木抚着她的长发,又吻了吻她美丽的脸庞,温柔地说:“和你们女人一样,男人也不想打仗,谁不愿躺在宽大的毡包里,舒舒服服搂着自己的女人睡觉!可别人提着马刀打到了毡包前,要抢你的女人,抢你的牛羊驼马,但凡有一点血气的男人也不会跪地求饶拱手奉上自己的心爱之人和生计之物,舍出性命都会拼个你死我活吧。” 马哈木深深知道他身旁的这个女人、他的妻子,虽女流之辈,性格中却不乏男人壮士断腕般的血气方刚,她见过的血腥场面并不多,但她就敢手握尖刀去刺杀大明使臣,危急时刻她也一定敢和男人一样挥刀冲入敌群。 太平、把秃孛罗的女人们哪个不是母老虎一般难缠,可却对萨木尔服服帖帖,多么智慧和强大的女人!可她,嫁到了瓦刺,心思还留在她的娘家孛儿只斤家族,她为什么不明 白,那还是高贵的黄金家族吗?叫它黄花家族还差不多,它的灿烂时节早已过去,如今, 叶落了,枝枯了,只剩了伤痕累累的躯干摇摇晃晃支应着。她还在一心一意地浇水,希望 它重新枝繁叶茂,又怎么可能?与其倾心一株行将朽去的枯树,哪如把心思用在瓦剌部, 用在他马哈木身上,说不定哪一天马哈木家族会成为草原上新的黄金家族呢! 夫妻二人就这样在心中莫名地僵持着,儿子脱欢的年龄越大,二人的隔阂就越深。尽管如此,他们内心深处的恩爱却没有改变,若有外人伤害了夫妻任何一方,另一方都会奋 不顾身。 “我不怕打仗,就怕那些莫名的战争,”萨木尔忧伤地说,“前些年,我要刺杀海童, 你说南朝得罪不起,所以才请求敕封,保一方平安。这才几天啊,你袭了阿鲁台的贡使, 夺了敕书、印信,就不怕惹恼大明了?若真的大兵压境了,我们苦心经营了十年、好不容 易聚集起的几万部族会不会完了?” “公主放心,”这个精明的女人,什么也瞒不了她,马哈木意味深长地将萨木尔揽了 揽,扳过她的头,轻轻地在她的唇上亲吻着,“马哈木是那么傻的人吗?草原上的部族有 几个不对不熟悉的行旅下手?就如天上的刮风下雨一般普遍平常。我瓦剌部距事发点这么 远,大明皇帝怎会想到是我们所为呢?即使阿鲁台猜着了,疯狗一般咬也是白咬。” 说到这儿,马哈木看了一眼萨木尔,不失时机地安慰道,“有朝一日,灭了鞑靼部, 找到黄金家族的人,就杀了这个答里巴,请孛儿只斤家族的人做可汗,找到洪高娃和她的儿子当然更好了。” 萨木尔无言,望着帐外。马哈木的承诺已不知说了多少次了,小脱欢都十岁了,还是遥遥无期,能叫她说什么呢。远远地听到了帐外传来的马蹄声,知道是暖达湿来了,他要议事,便对萨木尔道:“鞑靼贡使带的东西还不少呢,居然有好几车,有金银绸缎,有日用什器,中用的很多。带上脱欢,去挑一些,你挑过了,我就散给弟兄们了。” “别忘了太平和把秃孛罗。”萨木尔拿开他的手,刚要回去,又想起了一件事,“听你们方才说还有谁的女人?” “哦,是南朝皇帝赐给阿鲁台的汉女,”马哈木狡黠地瞄了一眼萨木尔,这内情是不便她知道的,否则,又是个没完没了,“我一个不留,转日就把她们赐给暖达湿、达兰察等弟兄。” 萨木尔没太在意,叹息了一声。在男人的眼里,女人就是物品,就是战利品,就是随便可以呼来唤去的牲畜,听说南朝有过女皇帝,那么,为什么女人不能主宰这个杀杀夺夺的草原而让它平和呢? 暖达湿从大明回来后,把永乐皇帝对传国玉玺不甚看重的无所谓态度转达了,马哈木十分沮丧。搜肠刮肚的谋划,在皇帝眼里不过是轻飘飘的落叶,他登时有了一种被揭开疮疤看到鲜肉的疼痛感,心里难受却又无从发泄。唯一能给他慰藉的就是灭了鞑靼的贡使团, 除恶未尽,是他最大的遗憾。 不等暖达湿入帐后行礼、坐定,马哈木已是迫不及待:“还是放跑了一伙人,阿鲁台的告状信很快就会到南朝,麻烦不小,不知你这个“汉地通”有何高见?” 路途中,达兰察已向暖达湿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作为马哈木的智囊和使臣,暖达湿不仅能熟练使用汉语,且对南朝的皇帝和五府、六部、都察院的重要大臣都有所了解,利用朝贡的机会,通过海童还结识了权倾内朝的大太监黄俨,瓦剌部最珍贵的皮毛珠宝没少入了黄俨的宅子,因而,南朝皇帝的重大举动就没有他暖达湿不知道的。 “南朝皇帝是个脾气暴躁的急性子,”暖达湿的话里带着些许的无奈,“他要是狂怒起来,哪管什么青红皂白,若是凿实了瓦剌劫了他敕封阿鲁台的银印和玺书,不定会蹦多高呢!后果很难说。我的办法就是装傻、装无辜,还说玉玺的事。这回以您顺宁王的名义 给他写信,狠狠戴高帽,夸他富有四海而仁德广布,受命于天而求治于政,顺天应人,却不拘泥于千百年传国的方寸之印,真天子大国风范。越是这样,顺宁王就越加敬佩,就更要献出传国玉玺。皇上不来取,瓦剌就去送,想不到才出和林没几天就遇到了阿鲁台的骑兵,苦战半日才保住玉玺,只好回来了。虽未送达,但心意在了,天地可鉴,这是一层。 第二层是大夸他的征剿之功,鞑靼部从此老实了,不再西犯,草原安定了。在信中一定还 要渺渺说起,大明之所以战败阿鲁台,实是瓦剌此前给了鞑靼致命一击,才有皇上一鼓作 气的大捷。” “瓦剌是给皇上当了征剿阿鲁台的先锋了,”马哈木一笑,接过话题,“瓦剌虽胜, 损失太大。小小部落死伤二千余人,马匹器械同样数目可观。皇上为天下之君,心容天地, 赏功罚过,连往载的仇敌都安抚了,瓦剌为陛下充当前锋的战功还不该奖赏?损失的兵马 器械也该补充,还有数万从征将士的浴血奋战呢?皇上奖赏了,补充了,化外各族才会真 真钦佩陛下明察秋毫的公允之心。” “这样的口吻,怕是不妥,真要怒了,结果……” “就这么说吧,”未等暖达湿说完,马哈木截住他的话,“一味地说软话,他还以为我在向他乞讨呢!事就在那儿摆着,没有我瓦剌三部多年来对鞑靼的征战,他能一举得胜? 休说一点赏赐,就是仿照古时皇帝的做法,把身边的美人送一些来也不为过。” 暖达湿听说过,那叫“和亲”,那是南朝国力军力微弱时的缓冲之举。 最初,汉高祖内忧外患,面对匈奴的强大而无可奈何,不得不用一个个绝色的女人去弭平双方在边疆、在战场上的冲突,抱得美人归的匈奴王就会暂时歇歇手。汉武帝时,强大的汉朝一路西打北扫,匈奴人不得不一再西迁,皇帝还会给他送美人?而今是什么态势, 大明强而瓦剌弱,指望大明皇帝给你送美人,不是痴人说梦吗?一旦发现你夺了他敕封的 大印,不发大兵就算烧高香了。 暖达湿心里这么想,嘴上哪敢有半个“不”字,马哈木不再是先前的马哈木了,兵马 一天天增多,腰杆子一天天坚挺,属下的话就一天天听不进了。 “南朝的女人皮肤白皙,婀娜多姿,皇宫里的女人还不跟天仙一般?王爷这么大功劳, 南朝皇帝真该送一些来,叫王爷评品评品。”暖达湿违心地奉迎,把一大堆心里话深藏于腹中了。 “算了,我也只是说说,那是要靠实力的。前代大金国俘了大宋的两个皇帝,什么女人享受不到,皇后、皇妃、公主,白的,嫩的,一掐一股水的,在金国人眼中还不都是奴婢,想怎样就怎样!愿长生天保佑,有朝一日,我们挟了成吉思汗秋风扫落叶的雄势,一 统蒙古草原,驱兵南下,灭了大明,羊一样成百上千的美人,轰来赶去,怕是连你都懒得 搭理了。” 马哈木望着帐外,目光炯炯,他的脚似乎已踏进了大明皇宫,宫里数不清的漂亮女人眼巴巴看着他,希望得到他的垂怜,他却木头人一样大步往前走,对这些旧日曾梦寐以求的女人今天却没有生出丁点情愫甚至欲望,一直走,也不知要走向哪里。 马哈木驱兵南下的梦想他自己终没有实现,他的儿子脱欢还在养精蓄锐,到他的孙子也先的时候才终于扬眉吐气了,只是好景不长。朱瞻基的儿子明英宗正统皇帝朱祁镇受大宦官王振的唆使,想学祖上永乐皇帝挥师北上横扫大漠的壮举,却没有那个金刚钻,被包围在土木堡,做了瓦剌的俘虏。也先乘胜南下围了北京,就要实现爷爷马哈木马踏皇宫、 俯视美人的梦想了。想不到,却撞见了软硬不吃、烈火焚烧若等闲的硬汉、大明兵部尚书于谦,立郕王朱祁钰为皇帝,整顿兵马,同仇敌忾,一举击溃了瓦剌的大军。也先和他的伙伴们不得不又回到草原上,在风沙的洗礼中继续砥砺修练了。这以后的第五年,也先做了可汗后竟然被部下所杀,三十多岁即死于非命。 第59章 遭洗劫使臣陈血躯 弄奇巧瓦剌呈拙技(3) “眼下还不能得罪南朝啊,”马哈木极不情愿地收了思绪,回到现实,“力不如人,也只有在扩充中慢慢等待。南朝皇帝真要问起阿鲁台的贡使遇袭一事,就靠你的三寸不烂 之舌了。” “王爷放心,皇帝有什么歪心思我事先打探好,用汉人的话讲叫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先备好应对之策。我这就去起草书信,写好了再给王爷过目。” “不必了,”马哈木一挥手,“按我说的意思写好,盖上顺宁王的大印就直送南朝。 路途上多加小心,不是说那永乐皇帝又到北京了吗,近多了。” 望着暖达湿大步出帐胸有成竹的背影,马哈木的信心更足了,满意的情绪舒缓了紧绷的神经,竟有些昏昏而睡,迷蒙中,思绪又回到了明宫里。跪在甬路旁的女人向他投去了 哀戚戚的目光,他不屑一顾,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奉天殿,皇帝的宝座金灿灿矗立在那里, 他坐在上面,并不舒适,但视野辽阔。眼前:一会儿是一望无垠的草原,一会儿是富庶繁 华的江南,二者编排好了似的,交替出现。远隔千山万水的外邦,络绎不绝、仰慕天朝的贡使,都在他的视野内,都在他的脚下。他居高临下,无限风光。 走出奉天殿,他想感受感受朝拜是个什么滋味,当他一脚迈出时,殿门外却突然杀出了数不清的大明侍卫,未及招架他就已束手就擒了。回身再看宝座,永乐皇帝端坐在上面蔑视地看着他这个大逆不道的远夷头目。 马哈木大吼一声,竟把自己吵醒了,竟然是南柯一梦。方才满满的信心随着梦的破碎而动摇了,南朝皇帝会答应瓦剌的请求吗,是不是有些过分?越想就越不乐观。阿鲁台战败复又朝贡以来,南朝与瓦剌似乎是渐行渐远,海童不来了,茶马以外的交易也少了。暖达湿去了,能不能见到皇帝?传国玉玺他都不动心,他能对我的一纸书信感兴趣?是不是也要对我动武呢,与其等着挨打不如早作准备,说服太平和把秃孛罗,抓紧练兵,尽可能 多打造一些军械,开战就多一份胜算。 “来人——” 出乎马哈木的预料,暖达湿还是如愿地见到了大明皇帝。永乐早已从阿鲁台那里知道了瓦剌不断东徙的消息,大有逼近鞑靼而一举歼灭的气势,至于截杀贡使,各执一词,不好辨别,书信中又在要赏、又在要兵器,他就感觉到了瓦剌剑拔弩张的嚣张气焰。 驻守宁夏的陈懋和守卫开平的郭亮放出的斥候都报了见到瓦剌游骑的事情,马哈木有何企图,究竟要干什么?所以,永乐在见暖达湿的时候,一问一答间都在察言观色。问暖达湿为什么战事过去三年了才想起要赏、要兵器?突然被问起原因,暖达湿有些惊慌,但他是多年的使臣,见过的场面多了,所以很快镇定下来,说是顺宁王仰慕皇上的四海之心, 诚心实意要将传国玉玺送过来,阿鲁台从中作梗,横加邀夺,的确死伤很多人,顺宁王气愤不过,就想增些人马兵器替皇上除了这个恶魔。 瓦剌有些过分了。永乐想,阿鲁台说瓦剌东侵,事实已经摆在那儿了,马哈木已到了胪朐河流域,大明的边防都已经预警了,不是东侵又是什么?献玉玺遭劫,阿鲁台有实力 劫你?是瓦剌在东侵中与鞑靼部族的交战吧?这样看来,阿鲁台所说的瓦剌截杀了鞑靼贡使的事应该不假,下一步呢,游骑南下,莫非要打我大明的主意? 永乐突然有了瓦剌用心险恶的戒心,也就有了进一步试探的想法。投石问路,这石头要大,举得要高,扔得要远,无扰攘之狼子野心自然作罢;有了,不弄出响动才怪呢!所以,永乐突然变脸,指斥瓦剌不知睦邻、不知自重、屡起争端的挑衅之罪。下来后,他又让金幼孜起草敕书,书信中全是指责的话。你瓦剌幡然悔悟则罢,挥兵相向不就验证了今日的猜测?派使臣随暖达湿回去,实地看看马哈木的嘴脸。海童为人忠厚机敏,多次出使, 功劳最大,他去最合适。可万一马哈木翻脸,死了海童太可惜了。于是,让黄俨从司礼监 里选了一个机灵的蒙族小太监,语言一通,就方便了,也是一个历练吧。 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三个王爷依着南朝的礼仪恭恭敬敬地迎接大明皇帝的使臣, 虽对南朝不抱什么幻想,但还是希望能得到皇上的奖励,结果却事与愿违。不但不赏不奖, 还在敕书里对瓦剌三部横加斥责。马哈木越听越气,血往上涌,再也听不下去了,跳起来, 飞起一脚,把大明传旨的小太监撒达踢出了丈把远,打了几个滚不动了。 众人慌了,有的拉马哈木,有的救撒达,接旨的场面大乱。见小太监躺在那里如死人 一般,每个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小太监撒达真要死了,就意味着瓦剌向大明不宣而战了, 本雅失里不就是这么和大明打起来的吗!太平呼唤着小太监,把秃孛罗拽着马哈木。马哈木暴跳如雷,大骂南朝皇帝不讲信誉,不知天高地厚,最后被把秃孛罗解劝着、拉扯着进了便帐。大明不承认答里巴,接旨也就没有安排,此时他也跟着太平灰溜溜进了帐里。 暖达湿最知使臣的分量,早着人请了巫医海迷失救治。海迷失用两个手指在撒达的鼻孔试了试,还有微弱的气息,便将一颗药丸塞进了撒达的嘴里,又在他的脸上、身上掐捏了一阵,便舞着手鼓,围着小太监振振有词地转起来。好一会儿,撒达轻轻“哼”了一声, 还是一动不动。满头大汗的海迷失,气喘吁吁:“王爷这一脚实是太重了,怕是伤到了内 脏,个把月不一定能好,找人抬到我帐里慢慢救治吧。” 大帐内,答里巴和三个王爷围绕着大明皇帝的旨意继续议论着。显然,太平对马哈木的一脚很不满,摆出了长辈的姿态:“顺宁王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还这么大火气。那皇帝说几句就受不住了?狼偷了羊,秃鹫也会凑热闹,厚着脸皮吃肉,狼又能怎样?他说他的, 我做我的,与他有什么相干?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自在王,相隔几千里,只要不反目成仇,他也没奈何,万一他故意弄些话来激我,你就上了他的圈套了。” “顺宁王的这一脚痛快了,瓦剌不安生的日子就来了,”把秃孛罗心里气着,但这种场合却没法撒气,“南朝万一来攻,以我区区十万之众和它搏击,连三成胜算的把握也 没有啊!” “两位王爷光说气话也没有用,事已至此,还是考虑下一步,万一南朝打来,该如何应对。”答里巴虽是可汗,但年纪最小,又没有自己的部族势力,明知马哈木不对,也不敢说一句责备的话。 帐内静悄悄的,瓦剌几个顶尖的人物议论军国大政,没人敢进来。碗里的奶茶早已见了底,也没有人续,答里巴面前根本就没有。僵了好一会儿,还是可汗提了茶壶为大家续上,也为自己斟了一碗,看着三人平静地接受,心里很不舒服。 马哈木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想起了几年前对萨木尔刺杀明使的劝阻,今天竟也做出了几乎是杀使的蠢事,对瓦剌未来的命运也未免担忧。虽然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但在三个人面前,他不愿表现出怯懦来,更不愿听二人胆小如鼠的指桑骂槐。 “该来的早晚会来,该有的迟早都有。”待可汗斟完茶,马哈木气哼哼的,本已消解的怒气重又引燃,“假如长生天一定要让胪朐河、土剌河有一场铁灾,你说你从春天就祭 祀了,也没用,因为你根本拦不住。这和打仗是一个道理。你拿南朝当仙人供着,那皇帝 不高兴了,看你不顺眼了,就想跟你打一仗,我们十万之众的部族能像小鸟一样避得无影 无踪吗?该打的仗就得打,躲也躲不开,几成胜算不是说出来的,是打出来的。本雅失里 永远也不会想到他能打败丘福,消灭大明十万大军。可他就打了,就胜了。” 连答里巴都觉出了马哈木在强词夺理,丘福是死了,十万大军没了,结果呢,招来了南朝几十万大军的征讨,还不是被打得四散奔逃,本雅失里不只身逃到瓦剌,也不至于死于非命! 不管他们怎么想,马哈木还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谁不盼着不打仗的日子,白天驰骋在天蓝地绿的草原上,晚间温暖在女人柔情蜜意的怀抱中,可一打仗,或许这一切都没 了……” “或许这一切更多了呢?”他突然抬高声调,“成吉思汗不打,只能饿死在斡难河边; 忽必烈不打,阿里不哥和他的子子孙孙就成了皇帝、大汗;瓦剌不打,也不会像今天一样控制着大半个蒙古草原。鞑靼战败后,阿鲁台像奴仆一样小心侍候着南朝皇帝,你们就看不出南朝皇帝对我们态度的变化吗?阿鲁台鼓动着,南朝窥视着,说不定那皇帝早就在打我瓦剌的主意了。所以,与南朝的一仗是早晚的事。我去年就向大汗建议打造军械,训练人马,我这里热火朝天,可你们两部却没有什么动静。” 督促两部迅速行动操练起来,打造兵器,是马哈木的本意。 “顺宁王一番话我也开窍了,”答里巴不失时机地奉承着。他虽是个牧羊娃,倒是个聪明人,坐下没多会儿就看出了马哈木的心思。 “就是说,瓦剌已是南朝皇帝的眼中钉了,早晚要拔出来。就是每日像羔羊一样顺着他,瞧个冷子那只狼也会吃掉羔羊,当然,抽上几鞭子更是常事。太平、把秃孛罗二位王 爷,顺宁王说得对,越是早准备,吃亏就越小。抓紧打造军械,操练人马,他不来则相安 无事,若真打起来,蒙古勇士以一当十,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毕竟是可汗,剖白的又是,太平和把秃孛罗不情愿地点点头。二人虽都比马哈木年长二十岁以上,但论机谋、论功夫都不如这个年轻的后生,特别是萨木尔公主嫁来后,马哈木简直是如虎添翼,十年间部族人马翻了一番多,马哈木一直说瓦剌存在着危险,但他们根本听不进,总以为是危言耸听,是马哈木借可汗之口、太师丞相之位指挥别人。答里巴 一说,还真把二人说动了,真真有了大难临头的威胁。 暖达湿硬硬闯进来,见过可汗和三位王爷,他有这个资历,卫士不敢拦。他说了说救治明使的情形,皱着眉,不乐观的样子。 “我这一脚没准就把这仗踢得靠前了。”几个人并不和谐的议论,在不经意间已经达成了对南朝一战的和谐,否则,马哈木的这句话就显得突兀了,“让海迷失全力救治,把南朝来的人全都看起来,不要走漏一点儿消息。” “光藏着不行啊,”答里巴说,“王爷还得想法应付南朝,稳住那个皇帝。” 马哈木略一思忖:“暖达湿,以可汗的名义给南朝皇帝写信,言辞要诚恳悲切,就说你这次回来,途径母纳山、胪朐河,看到了瓦剌被掳去的亲友和部族男女像羔羊一样被鞑 靼部驱赶奴役和宰杀,心痛至极。可汗心急如焚,恨不能挥刀斩了阿鲁台这个草原上的盗 马贼。还说听鞑部的人私下议论,阿鲁台是假意归附,待实力强大后就一举杀奔北京。事 关重大,专事紧急向皇上禀报。为防陛下被阿鲁台反咬一口,再次请求皇上赐以军械甲仗, 凭借瓦剌精强的士马足以为大明前锋,灭掉阿鲁台,为草原除恶,也为大明铲除隐患。” “南朝要是问起使臣的事呢?”太平提出疑问。 这还真是个难题,马哈木一时语塞,看看把秃孛罗,把秃端起奶茶啜饮着,慢悠悠道:“就说我们三部在盛情款待远方的客人,到了哪儿都舍不得让走,光阴不会太久。” 马哈木嗯了一声:“这个主意好。说顺宁王亲自陪他们在各部巡视呢,大明使臣一定会带上瓦剌三部的赤胆忠心还朝的,请皇帝放心。” 第60章 宫府深奥其隐难言 河海广阔此论畅达(1) 深秋之夜的北京已很凉,黄俨蹑手蹑脚进殿,将一件大氅披到皇帝身上。永乐仍然手不释卷,在一份一份奏章上写着什么,这里既有通政司上达的全国各地直报皇帝的奏章, 也有从南京六科转来的皇太子对政务的处理结果,诸事不顺令他很恼火。 皇太子又在自作主张地任免官员,虽报他知道,有些人他并不满意;二子高煦未出顺天府界就在通州打死了一个驿丞,府尹陈谔揪着不放;三子高燧像是和他减俸的旨意对着干,又偷偷在固安圈了个千亩的王庄;锦衣卫侦伺,湖广又有建文来去的痕迹,并说有人在长沙见过;老十三代王桂在藩邸大同虐害官吏军民,一无君父之礼;阿鲁台感激皇上赐婚,并说已为妹妹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同时言辞激烈要为哥哥和伯兰达复仇;瓦剌部的桀骜还在升级,不归使臣,要这要那,用皇帝之玺传书。据谍报称,他们已由土剌河东进到胪朐河,游骑出没于应昌、母纳山一带,掠走了不少人畜。鞑靼部穷蹙一隅已无路可退, 阿鲁台两次致书告急,请求朝廷发兵相救。 唯一让他高兴的只有陈瑄的折子,正在实地走访踏勘,不日即拿出疏治的法子。 别的事都可以缓,唯独瓦剌的事不能缓,小太监太不中用,他不得不着老资历的使臣海童去瓦剌,再次切责马哈木,言辞之烈,前未曾有。 为防突变,命开平守将成安侯郭亮严兵以备;宁夏守将宁阳侯陈懋、都督谭青巡视宁夏、大同、山西边务;调陕西、潼关等五卫兵马驻防宣府。写毕,他又翻了十几份奏折, 实在是看不下去,就在便殿歇息了。 按规矩,王贵妃主持六宫事务和张贵妃、任顺妃一起留在了南京,李昭仪、吕婕妤、 鱼美人等几个嫔妃随皇帝到了北京。但自权贤妃死后,永乐似乎突然间就对女人失去了兴 致,有很长一段光景没有临幸任何一个人,尽管身边的女人个个都如花似玉,楚楚动人。 有时候,想着那些不知多少日才有一次侍寝机会的幽囚般的女人,看着她们那可爱、 可怜而又渴望的眼神,他又涌动出了一丝丝情愫,然而,行床笫时却没有一点点床笫之欢的快乐,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王贵妃和张贵妃。 贵妃王秀娥最懂他的心。他去她那儿,总能找到那种久违了的相濡以沫的推心置腹,能找到浩繁政务以外的、总也说不完的贴心话。继皇后徐仪华之后,端庄正直的她不但把个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说起词曲、说起家乡苏州她都讲得头头是道,很让他钦佩。 四十多岁的女人侍寝,没有半点乞怜皇帝的意味,没有吴侬软语,没有勾魂摄魄,一切的发生都那么自然,就像一弯静静流淌的小溪,哗哗作响间,流进她的身里,也流进他 的心里。自从封了贵妃,他嫌她原来的名字秀娥太土了,虽然这名字也只有他一个人叫, 但他还是又给她取了个雅号——天卿。无论是嫦娥还是天鹅,他们都是天上的显贵,天卿 已足以表达他对她的爱意了。 三十岁的张贵妃就大不一样了。她是属于那种百般妩媚的女人,殷勤无限,殷勤得皇帝有时都怵了她的欲壑难填。颤动着两只鼓嘟嘟的大奶子,帮他捶背、捏脚、揉腿,疏散 着他全身的筋骨,舒适着他的敏感部位,然后适时地将皇上请上来…… 两个贵妃各有各的风格,一个是自然流畅的水到渠成,让他流连忘返;一个是大张旗鼓的直奔主题,令他又爱又怕。其他妃嫔说不上有什么不同的,千篇一律也就兴味索然。 不是她们不美、不媚,抑或是太美、太媚?到了永乐这儿竟然是五味杂陈,不知是个啥滋味。所以,除了偶尔光顾两位贵妃的宫阙,其他基本就不再问津了。 有一阵子,王贵妃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以为他厌倦了身边一个个沉默的女人,便循着他喜欢朝鲜女子的性子,悄悄拿了权妃的画像,着司礼监到朝鲜又为他挑选了几个酷似映月的绝色女子。的确,和太祖皇帝相比,他身边的女人确实太少。而他却依然固我,没有太大的改变,弄得王贵妃这么个端庄稳重的女人都手足无措了。 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是高于侯门不知多少倍的皇家。像权妃映月一样幸运的女人实在是太少。真可怜了那些花容月貌、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入宫多年了,都没见过皇帝, 大好的年华就耗费在了春去春来、经年累月的对皇帝的思念、期盼和等待中,百无聊赖而郁郁寡欢,在年复一年的孤独寂寞中,不得不为自己找些无可奈何中的精神寄托。有的人开始了与身份很不相称的打坐参禅,在豪华衣饰的包裹中有心无心地抄写佛经;有的人则在无边的煎熬中,染疾不治,郁郁而死。皇宫里休说抬出一两具尸体,就是再多,一般也不会惊扰到皇上。永乐眼里的后宫永远是玄武门内花团锦簇的御花园,繁花似锦,香雾迷蒙,只管大把大把地欣赏、愉悦就是了,他可不在乎什么分分秒秒流逝的花期,当然,也就更没有“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感叹。 此来北京带的几个嫔妃,也只是礼节上、颜面上的考虑,若从内心深处,他是基本不 需要她们了。这种反应起先是自映月死后心理上若有若无的对其他妃子的疏远,后来竟然是身体上的微妙变化,他感觉自己那方面的能力真就一天天的不行了。 来北京之前,他去了张贵妃的长乐宫,也到了任顺妃的万安宫。张贵妃,一个万种风情、天性张扬的女人,也没有使他打起精神,那不争气的家伙软塌塌地竟找不到门口,几番折腾之后,竟在滑道外宣泄而去,张沄秋如饥似渴般忍无可忍,呼风唤雨也无济于事, 在香汗涔涔、气喘吁吁的抓狂中,狠命地抱着皇帝不肯放手。 任顺妃是个老实本分、性格内敛的女人。从朝鲜过来,不知她是水土不服还是思念家 乡,整个身体一直在一天天消瘦,特别是近两年,更显纤弱无力。皇帝说话声音大一点, 就把她吓得猫一样蜷缩在床尾不敢动弹,偌大的万安宫在她眼里竟是如此的空旷而寂寞。 蹑手蹑脚惯了,外面突然的响动会让她半天转不过神来。 面对这样一个柔弱得风一吹就会飘走的骨感女人,永乐也没有找到男人的尊严,想吹胡子瞪眼,又有什么来由?见他沉着脸,这个女人就像是犯了大罪一样兀自颤抖起来。他顿生歉意和怜爱,便将她慢慢抱紧,慢慢抱紧。 国事家事心事事事不顺,以致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着海童岀使瓦剌,是他甩出的一个杀手锏,马哈木继续桀骜不驯,要不要诉诸武力?若几十万大军、三四年的工夫两次出征, 国家在粮饷上可以承受吗,百姓巨大的运送负担可以承受吗,大臣们会真心实意地接受吗, 历史上会留下一个“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的皇帝貌相吗? 就像是在读一本本奏折,翻过这一页还有那一页,千头万绪,字如泉涌,从后宫到前 廷,总也读不完。从瓦剌他又想到鞑靼,阿鲁台虽然败了,但他绝不是一个甘心罗拜、久居人下的人,没完没了地长期和瓦剌搏杀,是为什么,就是为争夺草原的控制权,一旦实力恢复,他会毫不犹豫地和大明作对。升赵栓儿为千户,不远千里到草原和阿鲁台的妹妹完婚,三年之后会带着蒙族的妻子回到大明吗,他会细细地查看鞑靼在十年生聚、休养生息中的变化吗? 他翻了个身,手脚一用力,骨关节又有些隐隐作痛。上了一把子年纪,年轻时落下的风湿症又犯了,再加上那个说不出口的毛病,所以,来北京时他特地把御医盛寅带在身边, 用了一阵子药,风湿症倒是减轻了,可就那个毛病怎么也不见效。盛寅的意思是暂停房事, 慢慢调理,过个一年半载的就能显效。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对女人已没有什么兴致,这种治病的禁欲倒也不是难事。身病加心病,国事复家事,令他心里苦恼而精神亢奋,直到三更后才迷迷糊糊睡去。就要早朝了, 当值太监马云不忍叫他,还是他自己的生物钟让他突然醒来,把马云骂了一通,吃了些早膳,匆匆上朝去了。 第60章 宫府深奥其隐难言 河海广阔此论畅达(2) 小太监撒达终于不治而亡,马哈木交不出人,正没奈何,已作了最坏的打算。他把三部人马重新作了调整,所有成年男人都离开了牧场,编入部伍开始操练。 虽是熟人,也是朋友,但马哈木很冷地接待了海童,再没有了从前的真诚、热情和爽快。 海童随了他,也很不屑地问起前面使臣的境况,马哈木说撒达到漠北后身体不适,在各部巡视时犯了一种怪病,昏迷不醒,口出妄语,连最好的草原医生也没有救治过来,还是被 他故乡的长生天接走了,正准备向朝廷上奏呢,同时把随同撒达岀使的其他人交给了海童。 撒达虽不是海童的属下,但激灵灵的小东西,彼此熟识。他出生在草原,年长了倒染疾死了?鬼才信呢!海童疑惑,私下就留了心,仗着人熟,用一个玉坠就从马哈木侍卫的口中得了真相。马哈木的蛮横无礼令他光火,两方的关系已变得十分微妙,他也不敢像以往那样两眼朝天地发作了,宣读皇上“严旨切责”的圣旨时,一副公事公办的无味,大家都拉着脸,不说一句话。 随撒达来的几个人一窝蜂涌进海童的帐中,见了亲人般七嘴八舌说起当时的情景。撒达宣旨时,他们都在帐外,只听里面乱了一阵,说撒达突然病了正在医治,几人就被送到 一座大帐内好吃好喝地管着,有士兵站岗,语言又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也再没见撒达的面。 “一群废物,回去请示皇上,点了你们的天灯。”慈眉善目的海童像一座玉佛,多急的事也从没发过火,今天是真怒了。如此一群饭桶吃货的随从,主子不死才怪呢!钦差发狠,几个人吓得慌忙跪在地上喊饶命。 “撒达死了,你们活得倒挺自在,是自己害病死的吗?”海童看看帐外,突然停住。 若真惹翻了马哈木,恐怕连自己也回不去了。冷眼,冷言,冷茶,既然冷着,又何必假热? 夜长梦多,秋深草寒,何必白搭上这么多人?第二天,他就以事关紧要为由,礼节性地辞别了马哈木,带着众人回了大明。 马哈木踢死使臣、囚禁朝使的事终于激怒了永乐,天下共主的颜面何在?他已决计亲 征,杀一杀这个草原狂人的锐气。 陈瑄的治下长期有着二三万人的运卒,只要北京、辽东的屯田籽粒粮足用,他的海运、 河运就可以稍减,用五成的人完成主业,集中另一半人参与其他。所以,由他调拨的万余 人力于嘉定堆土为山的烽堠筑建进展很快,两个多月就完成了。 昼则明烟,夜则举火,多少个日夜行走在海上的船只见了山顶这样一个标志,自然是群情激昂,欢呼雀跃,家的感觉、家的诱惑是任何风浪都无法阻挡的。陈瑄的海运船队方便了,郑和的远洋船队方便了,凡是和大明有着友好邦交的外国船队也都知晓了这指路明 灯的作用,赞美和喜悦溢于言表。消息传进皇宫,永乐的兴奋一点也不亚于那些远道归来 的航行者,赐土山名为“宝山”,沈度的书法已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愉悦,于是,御笔大书了“宝山”二字,并亲制碑文以纪之,上海宝山的名字从这一天开始叫响。 按照朝廷的布置,陈瑄让在宝山劳累了几十天的漕卒们暂回卫所歇息,准备接手更大、 更艰苦的劳作,而他则带着陈珜、刘纶等十几个亲随侍卫乘马沿运河北上,来到淮安。在淮安知府叶宗行陪同下勘察地形和水流走势,又一个标注大明、标注中国南运河的工程进入勘察和实施阶段了。 从浙江、上海到北京、辽东的海运线他熟悉,每一个岛、每一个暗礁、每一个避风港都在陈瑄的心里,而贯通中国南北的大运河他也不陌生。会通河修浚之前,北运的米粮以海运为主,部分修浚之后则是河海兼运,几千里的大运河他也是无数次地走过。 海运的损耗人所共知,但那么大的风险和损失都没有停止海运,还是因了运河的中段——淮安段水路不畅,河运的运量不足所致。没有特殊的事,北京常年的需求量在二百万石左右,而河运周转递运次数太多,至多也就能运一百多万石。北京乏粮一直是困扰北京前行的一个难题。 一辈子泡在水上的刘纶打趣:“大帅是武门世家,两代戎马,想不到您的一生竟和个‘水’字结下了不解之缘。从都江堰、总率大江水师,到奔波于海运、河运,剿海寇,筑津门,建宝山,这一次,皇上干脆就让你修运河了。” “我虑着,修运河总比修海堤容易多了。”陈珜一提马,紧赶两步,举手投足间透着勃勃生气,“前年,你去督理河运时,我和大帅去浙江,正赶上多年不见的狂澜海潮,冲坏了南起海门北至盐城一百三十多里的防海大堤。皇上顺便就命大帅领直隶、浙江、福建的十几万军卒筑堤,那才叫难呢!昼观日头,夜观天象,算计着海潮涨落。退潮开挖,涨潮之前地基就得打好、打结实了,一段一段地干。大帅真成了那个借东风的诸葛孔明了。” “你要不说,我还真把这段拦海的水缘给忘了。”刘纶略感歉意。 “有一段海堤的筑建比别处慢了一个多时辰,结果,海潮一涨,十几里长、二丈多宽的基槽又叫海浪卷平了,大帅狠罚了他们。这下,大家才知误了工期的大麻烦,也都警醒 了,个把月的工夫一百三十多里坍毁的海堤即告完工。” “这就是我‘江河海’的水缘嘛!”陈瑄哈哈一笑,“从修堤,修堰,统帅水师,千里漕运到今日的整修运河,陈瑄之成皆在江海之助。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连最贵重的金子都不例外。古人有言: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淘金、淘金,还不是在水里排沙简金,故水为万物之源。我自和水打交道以来,乘长风破万里浪一般,万事皆顺。与水结缘,我之大幸。” “大帅的言谈话语又是诗、又是词的,快追上岐阳王李文忠了,再过些年,我这个斗大字不识半升的大老粗跟大帅说话都费劲了。”刘纶的嗔怪中更多的表现出了羡慕,同样是疆场征杀出来的人,比他小着十几岁的人就有着那么高的学问,让他不得不佩服。 “我幼年时读过三年私塾,”陈瑄说,“随父亲征战疆场后就扔了。箭穿飞雁,知道 了‘情为何物’的典故,知道了大雁背后的故事,才对读书有了一个顿悟。闲暇之时,捧卷在手,有前人事例在,无论战场还是漕运都大有裨益。” “大帅说的是,只是我已老了。” 刘纶苦笑了一下,既羡慕才过不惑之年、大有作为的陈瑄,又叹自己实在是到了归乡的年纪。 刘纶是洪武时期的老兵,曾在李文忠属下任小旗,因家在海宁,自幼在海上漂泊,后被选为漕卒,升总旗。洪武末年任百户,跟随陈瑄后,因在海运和打击倭寇时有功,才被陈瑄屡次保举,升副千户、千户。虽已年近六十,武勇智谋都不在话下,因而深得器重。 “刘兄此言差矣!古人师旷天生盲疾,却长于音律,博学多才。他说,‘少而好学, 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月牛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炳烛之明孰于昧行乎 ?’ 就是说,举烛而行比盲人瞎马的摸黑走路哪个更好?” “谢大帅指点。”刘纶一笑,“从今天开始炳烛。不过,我的烛光弱了些,还得从《百家姓》学起。” “学了,就是上路。陈珜也不例外。” “是,侄正读《孙子兵法》呢。” “就像这运河,”陈瑄更多的是启发他的侄子,“自隋炀帝开凿以来,因何而废,因何而兴,通了又塞,塞了又通,历朝历代都有记载,反反复复不知多少回,读书了就能明白,不读,永远是云里雾里。” 他回头看看,人影绰绰,水雾迷蒙,似是看到了隋唐时运河经由洛阳西上长安樯帆林立的壮观,“黄河虽险,因隋、唐京师在今西安,朝廷便用通济、永济渠连通淮水、黄河, 使漕粮溯河西上。元时,国都在北京,于是修会通河直接北上连接淮水、黄河、山东和北京境内各水源,不再拐向洛阳了。” “宋大人所修不正是会通河的山东段吗?”陈珜问。 “是啊!”陈瑄意味深长,“会通河一百五十多里的修浚和清淤是一方面,老宋最重要的就是解决了运河山东段的水源难题。你们也都听说了朝廷旌表了一个叫白英的老人, 是此人为他出谋划策,发现了会通河‘高山湖’的症结,筑戴村坝,截汶倒运,而使难题迎刃而解。如今,水路加两侧陆路交通,官民为便,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第60章 宫府深奥其隐难言 河海广阔此论畅达(3) 因为漕运,长期在海里行,河里走,找一条最便捷的路径,最多、最快地运送粮饷是陈瑄长期思虑的大事。宋礼初去山东时,他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深深地清楚,淤好清而水难求,没有丰富的水源济运,那还是一条废河。待会通河治毕,走过几遭之后,以前的不屑和忧虑瞬间烟消云散,打从心底佩服起这个大嗓门、大块头的工部尚书了。不经意间,治理中、南运河的重任就落在了自己肩上。离开京师前,他还特地到宋府拜望了宋礼, 讨教治河的办法。宋礼笑道:“山东和淮安不一样,一事一议,因地制宜,就像你过去打 仗,此仗若照搬彼仗,非打败仗不可。惟有一点重要,地形地势,熟稔于心,若有当地故 老相助,大事成矣!” 宋礼的话犹在耳边,微风徐徐吹过,战马踢踏前行,陈瑄满心都是修河的事了,更希望冥冥之中遇到有如白英一样的老人。刘纶不太服气陈瑄对宋礼的赞扬,压低声音道:“会通河开通后,我随大帅督理河运也有过多次,济宁至临清段还算通畅,济宁以南一段,有时候还不是要等老天爷下雨才能前进?” “不能吹毛求疵,做事后诸葛亮。”陈瑄纠正他,“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宋之前, 汶水泗水南下济宁,济宁南并不缺水,北去临清段水少,南旺倒汶后,七分水流北去,三 分南下,所谓矫枉过正,所以缺水,水量在那摆着呢!但他毕竟是解决大问题了!下一步, 就看我们怎么贯通淮安线,补足济宁南运河的水量。若能破解此二难题,劳绩当不在宋尚书之下。” 陈瑄看着远方,目光炯炯,仿佛正欣赏着自己率数万军民付出了无数辛劳汗水的杰作: 大堤高筑,横亘中国数千里、连接数条河流的运河已顺畅得像一条完整的大河。 “大帅好气魄!”淮安知府叶宗行早从朝廷邸报上知了陈瑄修运河的消息,打听着他的日期和行程,今日专意候在这里。他在钱塘作了两任知县,以考满绩优、清正廉洁升任 于此尚不足一年,对淮安算是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每年百万石北运漕粮在淮安陆路转运, 人拉肩扛,千辛万苦,光阴、运量所迫,民怨其劳,一想到这事,他的心中就拧成了疙瘩, 因为,淮安人首当其冲! 陈瑄、叶宗行都是实干的人,简短的寒暄之后,上马前行便切入主题。叶宗行说:“淮河改道,运河淤满,山坳里巨浸连亘,淮扬间千里泽国,说到底还是黄河桀骜不驯,狂放不羁,千里沃野一片片水泊,运河焉有不淤之理?宋尚书遣金纯、蔺芳治理后,它才稍稍驯服。大帅此来,正是时候。浚了运河,也解了我数万百姓夜以继日的转运劳作之困啊!” 陈瑄多次经过淮安,也知道转运的苦楚,叶宗行一说,心中又增了几分沉重,他问: “叶知府爱民之心令人钦佩,治理大黄埔有锦囊献与原吉,不知于彻底疏浚淮安段运河、 早苏民困上可有良策?” “还真叫大帅问着了,”叶宗行顿了一下,黑红的脸膛上泛过一丝苦笑,“前任留下了数千件的诉讼案子,每日升堂,喊冤叫屈的堆满衙门,脱不开身,淮安九县二州我只到过三个,整个淮安都不甚了了,焉有良策?此番顺便陪大帅走走,也算是遵了皇上‘看百 姓是否安、田野是否辟’的旨意。” 十几个人围着淮安城走了近一天,人地生疏,终不得要领,天色将晚,叶宗行想安排他们回较大的淮水驿安歇食宿,陈瑄虽是合肥人,少小离家,合肥又与淮安相去甚远,便想在附近找一个热闹的地界知晓一些风土民情,倘若于茫茫人海中有缘结识白英一样的人, 那不是上天赐予大明的又一个福分?于是,便在山阳县庙湾镇淮河边一个酒肆停下来。店家见来了十几个人的大买卖,一步三颠将马匹牵到后院饮喂。 正值初春,嫩芽绽绿,生机勃勃。叶宗行着人去安排膳食,卫士和随从分成几桌在一 层坐了,陈瑄选了二层临窗的座位,打开窗子,一股子清新之气扑鼻而来,望着官道上行 色匆匆的人们,看着远处淮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感慨无限! 黄河改道入淮,平了泗水,暴了淮水,莫非数十年前这水道是旱路、官道是水路?人世间沧海桑田,自己也由一个十几岁的从军少年变成了一个总督漕运的总兵、平江伯, 奔流到海的黄河之水亦如人生一样,有跌宕起伏,有风平浪静,它的怒涛汹涌、波澜壮 阔就是它最得意的时候?也不尽然吧。伴着黄河的凶悍和桀骜,是黄河两岸生生不息、 千千万万的华夏儿女,他们在黄河的浪涛中成长,在淤后的肥沃土地上耕耘,黄皮肤,是 黄河留给华夏子孙最美好的印记。 他陈瑄又能给后人留下什么,是万里海疆、千里运河的漕运;是新筑的天津城;抑或是淮安百姓期盼的治运工程?自嘉定北上,思虑了多日、踏勘了一整天却一筹莫展,不要说留下什么,能给皇上交差吗? 心中怅惘着,只听叶宗行在身后吵嚷:“上菜了,上菜了!”陈瑄回头,一个小伙计把四凉四热八个菜和一壶酒一起摆到了陈瑄的桌上。几人坐定,叶宗行一一斟酒道:“大 帅不辞辛苦,马不停蹄,一到淮安就踏勘了一整天,卑职略备薄酒,既为大帅接风,也愿大帅马到成功。”说罢,举杯示意。 “多谢叶知府的美意。”陈瑄饮了一口酒,“皇差在肩,重担压身,总有些食不甘味、寝不安神的感觉。这些年留下的老毛病,在海上航行时,生怕突遇风浪或倭寇袭扰,常常半睡半醒,风浪大一点,人就精神得像临战一样,耗了我自己,倒实实在在叫倭寇吃了几个大亏。” “大帅虑事周全,凡所筹划,精密宏远,就这漕运和承建天津百万仓二事,我们就领略了,大家谈起来,都钦佩不已,也相信这淮安一段运河在平江伯整修后一定会直挂云帆。” 叶宗行信心满满。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踏踏实实做事的人,不管他们以前是否相知相识,一旦有机会坐在一起或干在一起了,几句话之后,架势一拉开,双方的内心便袒露无疑,对方的心迹和自己的心迹就成了同一 个心迹,彼此欣赏,彼此鼓励,共同前进。叶宗行于陈瑄的赞赏就是发自内心的,正所谓 惺惺相惜,话也就十分诚恳,没有一点溜须之意。 “食人之俸,忠人之事。”陈瑄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奉皇差,从皇命,焉有敷衍之理?尽心竭力还犹恐不及呢!就说眼前这件事,思虑了多日,又走了一天,终不得要领。 夏原吉治苏松水患有你献计,宋礼治运有白英出谋,我陈瑄治运就没有贵人襄助?” 陈瑄心急,恨不能一日就找到浚运的良方,颇有些病重乱投医的心理。 “叫大帅见笑了。”叶宗行说,“我辈世居华亭,备受太湖水患之害,我自幼就在思虑这个难题了,也是夏大人从善如流,故一个诸生所提疏浚大黄埔的建议才为所用。后来 我想,心中有此策的绝不止我一个人,能为宋尚书献策的也不仅白英,只是我们更幸运罢 了。于淮安,我也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可一样的山水,一样的人,淮安就没有山东 白英一样通晓山川地理和水形走势的人?我不信。不妨我就把大帅治运、求贤若渴的声势 造得大一些,如燕昭王之金台高筑,淮安才俊敢不急着忙着以趋之?” “还是叶知府虑事周全。” “看着百姓这样辛苦,我叶宗行于心不忍啊!” 叶宗行在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钱塘多年,全县百姓却很少有不对叶县尊竖大拇指的。 作为浙江省会,元末张士诚的盘踞之地,太祖惩罚性的做法就是加重徭役。但豪门大户往 往买通官府,将徭役转嫁给贫民了事。叶宗行莅任之初,即让百姓自己抽签排号,按序赴 役,再有权势也别想逃过,丁门小户欢呼雀跃。接着,他又连破了数桩冤案,久而久之, 当地人都呼他“钱塘一叶清”,为政清廉和青天大老爷合二为一了。 究竟怎一个“清”法呢?周新在浙江短暂的按察使任职的时光里,专门对叶宗行的为政和为人做了调查,深深叹服。一次竟悄悄潜入县衙后堂看叶宗行的饭食:一碗糙米饭,半盘腌黄瓜,问了问下人,再无其它。 周新潸然泪下,清官就该这样苦着自己吗?“冷面寒铁”撞上“一叶清”,一样的凛 然。周新便以公务之名请叶宗行到镍司衙门议事,之后,邀他共进晚膳,自己出资专意上 了几道西湖的美味让他打牙祭,僚属们一道沾光。席间,周新劝他注意身体,没了本钱什 么事也干不成。叶宗行明白周廉使的深意,酒逢知己而相见恨晚,两人都醉了。 醉了,也还醒着。有一种冥冥之中、志同道合的共识把二人的心紧紧系在一起。一桌便宴,两袖清风,成为他们奔向超凡脱俗之路精神追求的契合,成为无愧祖先、无愧百姓的宣誓,义无反顾。没有慷慨陈词,没有气壮山河,有的只是大振风纪互为榜样的默契。 虽然,这条路上人少,难免孤独,一二知己足矣!有了伴的路,是荆棘、是坎坷,都无所畏惧了。 临了,周新用自己的仪仗大张旗鼓将叶宗行送回县衙,以示对叶知县的旌表。叶宗行心领周廉使之神会,要使富庶的钱塘县成为天下勤廉的模范县。但,方略尚未实施,周新就因触怒纪纲被抓了。 叶宗行痛心疾首,但没有退却,依照旧日的心约,我行我素,赢得朝廷的赞赏,只是, 他还是没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来淮安的几年后,皇上要大建北京,叶宗行督选工匠北上,身体虚弱得难以支撑,终因积劳成疾,不惑之年就病死在了奔波的路途上。部属匠人哀恸,朝廷惋惜不已。 世风日坏,污浊不堪,于是,后人更深深怀念起国初这位心系百姓的清廉之臣,在他的墓志铭上写下了“君与钱塘万古清,浦江与君万古流”的赞语,以抒对现实的不满。 第61章 环淮安陈瑄访故老 奉灵柩汉王闹京师(1) 顺着叶宗行的目光,几个人不约而同朝远方望去,官家的漕船一艘接一艘往淮安东门外的仁、义二坝而去,民船则去了西门外的礼、智、信三坝,在坝上改为陆运,最后送到几十里外的运河上重新装船。装卸的劳累辛苦一般人无法承受,但穷苦人家,为了几个铜 钱、几斗米,只能拼上性命,年纪轻轻就因负重过度而身染重病或死去。没人主动去时, 官府就挨户摊派,青壮劳力无一幸免,这也是叶宗行这个父母官的一块心病。几十里路不算什么,因地面落差又不是直接挖条河就能解决的。皇上派陈瑄来了,不用说朝廷出人、 出力、出钱,就是淮安都出了,招来辖内的一片物议,于淮安百姓是长久之利的事也不能 不做啊 ! 叶宗行要竭尽全力协助陈瑄攻克这个难题,无论多难,只要是造福一方百姓。 偷眼看陈瑄时,也是心事重重,望着河面上一艘艘慢悠悠分入五坝的航船发呆。叶宗行道:“想着运河有一天畅通无阻了,顺流而下,千帆竞发,一时就想起了李太白的‘早发白帝城’,纵不是‘千里江陵一日还’,只要顺风起航,没了五坝递运的周折烦恼,就算是我淮安子民不再受苦受累的福分了。” 他端起一杯酒,“祝大帅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需要我淮安府支应的,敬请开口。” 几人一起饮了酒,陈瑄说:“当下最要紧的,就是找到一条既简捷又实用的疏治办法,恢复直接通航,省去军士、百姓的转运之苦。若得闲,知府明日再陪我走远些,精诚所至, 金石开,不信东风唤不回。” 陈瑄一行又在山阳县运河周围转悠了几天,还是理不出头绪,正在懊恼,第五日临近正午时,艳阳高照,路旁的树叶有些卷,连生命力旺盛、春风吹又生的小草也低头了。就 见管家湖畔一块平平的石头上端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顶着毒毒的日头悠闲地垂钓, 树上挂着他遮阳的斗笠,身边放着一只空空的鱼篓。 老人瘦骨嶙峋,手持钓竿,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不像垂钓,倒像是和湖水进行着一场无言的较量,抑或是默默地对话?鱼儿不咬钩,湖水会按他的意志去留?他那精瘦、固执、 倔强的身躯却昭示着高山让路、河水低头的执着。 传奇般静坐,传奇般垂钓。是要传导上苍的旨意,还是透露百姓的心声!陈瑄纳罕!多日来,不,应该说是多年来,何曾见过这样的钓者,耄耋的年纪了还在和烈日抗衡,遮阳的斗笠宁愿为小树遮阴。该不是为了生计吧?陈瑄的眼前一亮,好奇,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对话感觉。 他和叶宗行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点头下马,走近老者。 “老人家,初春的日头也灼人,何不戴上斗笠遮一遮?” “大明的日月之光才照到淮安,老叟正要痛快地享受,遮了岂不可惜!” 老人既不回头,也没有任何表情,端坐着,泥塑木雕般,依然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目不转睛,却心猿意马,钓钩的深浅和鱼儿是否咬钩他全不在意。 是才三分怪,不怪不是才。话中有话的交谈,烈日当空的曝晒,几近诽谤的怪异和姜太公式的垂钓让陈瑄有了更浓的兴致,多日一筹莫展的无奈此时似是离他远去了。大明开 国四十多年了,老人竟敢说“日月之光才照临到淮安”,日月就是个“明”字,这话传到 朝廷,罗织个罪名一点都不冤。除非他所有的言谈举止就是要引起旁人的注意。莫非老者 就是白英一类的人物,真的有了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幸运?陈瑄心头一阵狂喜,向陈珜等挥 挥手,让他们退得远一些,自己则和叶宗行坐到老者旁边,若无其事地攀谈起来。 “老人家何出此言,不见我们是官家的人吗?”陈瑄故意关心地提示他的那句话的敏感,以便拉近和老人的距离。 “人活七十古来稀。”老人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官家怎么了,只管抓好了,我这把老骨头丢在哪儿都一样!”又一句耿直的能把人噎个跟头的话,陈瑄很不受用,但他怀着对白英式高人的期待,也就从老人的话中读出了些许怀才不遇的失落。 “老人家如此伤感,心中一定有很深的苦楚?”叶宗行往老人跟前凑了凑,他的黑瘦的脸上满是善良、真诚和同情,由不得你不和他亲近,不和他掏心掏肺。在钱塘,他就这样结识了一帮子小民朋友,也使一帮子大户改了过去的为富不仁。 “不是天灾是人祸啊!”老人终于说了一句顺气的话。骂朝廷的话来人不接茬,呛人的话他们不当回事,还一再的好言抚慰,来人莫不是朝廷派来修河的人?老人的心终于软了下来。 “几十里河道不畅,几十年不治,搭进了多少活生生的性命啊!”老人哽咽着,再没了方才的坚强,也没了撅人的言辞。两个官人陪他一起“晒”太阳,他的心里已有了某种 期望的预感,几滴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淌下来。 “我的两个儿子都被官府征去做了运船的挑夫,老大几年前就垮了,老二的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了,就这么一段河道,大明立国快五十年了,才遣人来修,不是‘日月之光才照临淮安’?” 是这么个解释! 陈瑄、叶宗行怎么跟个百姓说洪武年间一面立国一面东征西伐的大事,怎么说永乐以来治太湖、浚会通、讨残元的大事,国事繁忙,皇上能顾及到此已是不易。但这话又不能 说,老百姓看的是眼前,管不了那么多,朝廷的百分之一或许就是他的百分之百。 “老人家绸缪至此,也是替国家、替皇上分忧了,不知方才所说一段河道是那一段?” 陈瑄明知故问,想进一步证实老人的所指。 “老叟所言,你能采纳?” “愿闻其详。” 天意怜幽草。陈瑄心里不明不白地蹦出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重心还在“天意”上。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多日来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搜索枯肠而不能得的妙计或许因面前 这位老人的出现信手拈来了。 他拍拍身旁的叶宗行说,“这位是淮安的叶知府。朝廷浚苏松水患时,他只是个诸生, 因献疏治大黄埔之计被采纳,完工后被举荐为钱塘知县,去年才来这儿任职,就向皇上提出了浚运的事。朝廷治理会通河,采汶上老人白英 ‘南旺倒汶’之策,才解决了会通河水源之重大难题。民间多奇人,陈某此次治运,已围着淮安走了几圈,既实地踏勘,也在访求贤达,也想得到白英一样的奇人啊!” 叶宗行忙予介绍:“这位就是皇上派来根治运河淮安段痼疾的陈大帅。” 似乎是在意料之中,老人并没有多大的惊讶,只是向陈瑄、叶宗行拱拱手:“恕老叟腿脚不便,就此行礼了。” 陈、叶二人还了礼,迫不及待想听老人的下文,见他没有移步的意思,陈瑄向陈珜做了个手势,陈珜便把主帅极少使用的伯爵仪仗的大伞盖张开,挡住了几人头顶的烈日。 老人扬了扬手中的鱼竿,睁开半迷的眼,看着远方的淮安城,若有所思道:“二位大人或可知宋人乔维岳,先人之往事便是我今日治河的依据啊。”老人顿了顿,似是陶醉在 往事的追忆中。陈瑄虽读书不少,还真不知这么一段,叶宗行却点点头,示意老人说下去。 老人白眉毛一扬,像得到了久违的肯定,一股知遇之感、遥忆公瑾当年的壮怀瞬间升腾。 他捋了一把银丝般的胡须,朗声道,“当年也是黄河南侵,淮水山阳一带,水流湍急,行 船多有倾覆。北宋乔维岳为淮南转运使时,开挖沙河二十余里,清除淤塞,建设船闸,规避了淮水之险,使漕运数年之内畅通无阻,才有了大宋汴京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繁华。” 柳永说钱塘的词句老人用在了开封,但由《清明上河图》展现出的参差十万人家,倒也贴切。钓者的娓娓道来,像是说给二人,又像是自言自语,却说得陈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要学乔维岳?几百年来,世事变迁,沧海桑田,这方水土尚在,可那河道早不知是大路还是良田、水田了。 陈瑄心急,不愿绕弯子,问道:“老人家,乔维岳的法子可解今日之急吗?” “大人以为我在‘闲坐说玄宗’吗?错矣!”老人也有些不高兴了,“多少年,老叟盼着朝廷治河,到五十多岁时已盼得满头白发了。有时候甚至想学古时愚公移山那样挖土 不止,可老叟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两个儿子又被征去转运,没奈何啊!前些年,也给知 府写过疏治的条陈,不过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近日,朝廷治运的布告贴出后,老叟才 觉有了盼头。前两日路人一直议论着,知道大人们要来踏勘,便等在这里。有缘,就见上 一面,面陈心谋;若无缘见,也是天意了。这样看来,有生之年尚能为朝廷、为淮安百姓 献一条治河之策,死而无憾了!” “这是哪里话?”老人说到死,叶宗行感觉不吉利,“策要献,人也要健在,竣工之 际还要为老人家请功呢!” “哈哈哈!”老人一阵爽朗的笑声,笑声中竟有些悲壮的意味,“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老夫薄暮之年能如愿以偿,何憾之有?”须发皆白的老人纵没有说出他的良策让 二人评判,看来他已经胸有成竹,坚信自己的方法是解决淮安运河淤塞的上上之策。 “恕陈某冒昧,”陈瑄还是耐不住,以自责的方式催老人和盘托出他的善策,“拿不出治河良谋,我心下起急,上,没法向皇上交差;下,无脸面对殷殷期盼的二十万淮安百 姓啊!” 老人还是不接陈瑄的话茬,似是觉着身旁这个武人不懂自己,他更喜欢知府叶宗行的待人处事,任他自己的思绪驰骋到哪里,也不会掖着膀子往回拽,拽也拽不回。他像是坐累了,挪了挪身子,连钓竿浸到了湖里也全然不知,循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乔维岳当年的路径不适于今日,但他的法子正是小民要说的治河之策。我等现在所处的管家湖,方圆几十里的水面不就是个天然的大水柜吗?不知二位大人是否留意,管家湖的西北角距淮河的鸭陈口仅二十里,若能凿通……” 陈瑄绕了管家湖两圈,从淮河走了两遭,也没有些许将二水连在一起的思路,难怪曹刿说肉食者鄙,自己出来走了数日都无所收获,官府的官员若日日藏身衙中,指望他们拿什么利民的灵丹妙药,那就真是弃西天而到蓬莱取经,南辕北辙了。 “管家湖与淮水相通后,淮河漕船由鸭陈口入管家湖,再由管家湖进入清河县之清江, 运河即连为一线,从此,我淮安百姓再也不用受这耗竭心力的转运之苦了,二位大人以为如何呢?” 难怪老人责怨朝廷耽搁了几十年,说起来真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简单,前面哪一任知府若把老人的谋划报与朝廷,也不至于把几十里工程的事拖沓了这么多年。百姓的不满是小事,民怨沸腾了,像师逵采木一样激起民变,就不好收场了。 老人寥寥数语,犹如醍醐灌顶,令陈瑄拨云见日般茅塞顿开,天地一片敞亮。多日的心结在老人的轻描淡写中分崩离析,无比的爽快。他的内心涌出一股深深地感动,再没了责怪老人绕来绕去的不快,他示意叶宗行一同站起,对着老人深深一揖:“敬谢老人家于我无措之时指点迷津,若不介意,烦请与我二人回衙,我当执师礼以待。” 老人愣了一下,第一次认真看着眼前两个官员,似是看到了淮安的希望,看到了大明的希望,双眸注入光芒一般,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少顷,还是举臂,拱了拱手:“谢谢二位大人伯乐的慧眼,老叟纵然是千里马,也已是烈士暮年,壮心只在谋划上了。该说的已说,工程的事老夫是外行,学不得白英,凭大帅筑宝山、建天津的经历,这点子事就 是个皮毛,二位大人请了,去了你们未了的公干,老叟之寄仍在垂钓上,互不要耽搁了。” 陈瑄惊讶了!一个湖边垂钓的老人竟能知晓他的经历!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一点不假。也是,诸葛亮当年躬耕隆中,不也谋划了三分天下的大计?叶宗行并不吃惊, 他做诸生时,古之先贤及为政典要,今之重臣贤能与否,同样了然于心,要不,拿什么向夏原吉呈献锦囊呢! 老人言毕,扭过身,把鱼竿从水中举起使劲一甩,双目又凝视起宽阔的湖面来,旁若无人,任凭二人说出什么也不再言语。两人默默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对着老人深深一躬。 第61章 环淮安陈瑄访故老 奉灵柩汉王闹京师(2) “等着吧,还有你的好瞧呢!”看着皇太子朱高炽在小太监张兴搀扶下笨拙地上船, 过江,回宫,几个肃穆的东宫辅臣在后尾随着,汉王朱高煦像卸了一块久粘的狗皮膏,内心里一阵敞快。北运灵柩的队伍渐渐远了,那一条由黑白两色组成的图案不甚吉利,尽管灵柩的主人是他的母后,他也要离得远一些,再远一些,免得晦气。高煦站在江边,他的数百亲随侍卫呈扇形一层层围着。他纵马在江边来回走了几趟,在晚秋的清冷中,在阴霾的天空下,望着江南岸苍茫的南京城,脸上浮出了一丝阴狠的笑。 奉旨回京迎取母后灵柩,又给了这匹野马一个脱缰的机会,王妃韦氏体弱,不愿跟着都不行,到通州驿站时,已吃不消路途奔波的劳累,想多住一日,高煦跳将起来,起手就是一掌,打得韦氏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余怒未消,转身出去,正和过来说事的驿丞撞个满怀,气急败坏的高煦迎胸就是一脚,驿丞登时毙了命。高煦的心绪坏透了,吆喝一声“牵马!”就走出了驿站的院子。自此,所过府州县的官员,稍不如意即加训斥,有敢辩解的就是一顿鞭子。朝里朝外的官员大都知道东宫、汉王间的微妙关系,无奈中隐忍了算了事。 高煦在南京待了近半年的光景,算是志得意满了。听从王斌的计谋,从多方面下手。 叶宗行调任淮安,他把亲信朱恒放到钱塘这块富庶的地方任知县。又到吏部,逼着蹇义提 议他的亲信枚青到济宁去接了已故的潘叔正做知州,王斌到苏州任知府,全是钱粮丰稔的 地界;接着又把妻弟韦弘、韦兴安排到都督府任职,并分别兼任鹰扬、龙虎卫指挥使,以顶替外放的枚青、王斌二人。 高煦使出了一石二鸟的诡计,一面跑到宫里,叫监国的太子答应他的用人安排,高炽很难办,若应了汉王,岂不有悖于国法,父皇那儿怎么交代?耐不住高煦从未有过的好脸色,便着人盖上了“皇太子之宝”的大印,还未等他说要“奏请父皇再行定夺”的话,高煦早跑出了文华殿。 按大明的兵制,所有的官军都编入卫所驻扎在全国各地。大致五千六百人为一卫,设指挥使,下辖数个千户所;一千二百人为一所,设千户,下辖数个百户所;千户下是百户, 辖两个总旗,每旗五十六人;总旗下辖五个小旗,每旗十人。高煦的天策等三个护卫的人马已全部超员,每个卫都有六、七千人之多。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劲,三卫虽然是自己的护卫,但他们毕竟隶籍兵部,调动起来也要和兵部打招呼,多有不便,若是有自己能直接调动的人马再好不过了。 高煦的岳父韦宽是原北平的一个百户,养了个漂亮的女儿韦如意嫁给燕府二子高煦, 韦家才算攀上了高枝,永乐一登基,就升韦宽为千户,领指挥使的俸,后因年老多病致仕在家,长子韦达承袭了千户,韦弘、韦兴也都恩荫了个镇抚、百户。 老大韦达,也就是高煦的内兄,四十出头,白净脸,五官端庄周正,他那个奶油味, 很有几分银枪蜡箭头的曹国公李景隆的劲头。别看这张油头粉面的脸 , 经汉王高煦运作, 如今已任了从一品的前军都督府同知;韦弘、韦兴分别任了左军、右军都督府佥事,也由正六品直升从二品,再兼着鹰扬、龙虎卫的指挥使就更理直气壮了。 什么叫脱颖而出呢?朱、枚、王等走后,韦达显了出来,这一次,他实实地给高煦出了一个好主意,却也成了后来汉王被“逐出”京师的诱因之一。 韦达家里正为窝藏着一个武艺高强的杀人犯盛坚没处发落而犯愁呢,因为是他内弟, 老婆的千般恳求,推也不是,藏也不是,汉王不是想拥有自己的亲军吗,这下好了,顺便就建议汉王悄悄在守京各卫和监狱罪犯中私招健壮之士。 汉王出奇地看着这个内兄,目不转睛,足足半刻钟。何时见他有过这样的眼神?比杀人还可怕,吓得小白脸的韦达差点跪下求饶。亏他多扛了片刻,才听汉王嘴里蹦出了“好主意!”三个字,是真实情感的表达,韦达提到嗓子眼的心才“咚”的一下落回腹中。 认识韦氏兄弟多少年了,印象中一直都是那耗子扛枪一类的囔囔踹,今日突然有了一个奇谋,怎能不令他惊诧而另眼相待呢? 仅仅三个多月,汉府就招募了三千多武艺高强的护卫,号曰汉府亲随,较之其他护卫军士的俸禄高了一倍,有特殊本领的盛坚、王玉、李智俸禄还高,且长期随在了汉王左右。 高煦这个爽啊!闲来无事,便遛到天策卫单辟的后院,看他们习武格斗,无比的兴奋。 那粗壮的盛坚赤手空拳对付十个一般武艺的人不在话下,那瘦小的王玉蹿房越脊如履平地,那高大的李智力举千斤,奔跑如飞……再看看那些在阳光下攒在一起熠熠生辉的刀枪剑戟,若握在他们手里,不打出一片新天地才怪呢! 若能顺理成章地得到太子之位也就罢了,否则,这就是他与朝廷抗衡的子弟兵,到那 时,皇帝老子也认不得了。想着,想着,仿佛自己已成了黄龙旗下至高无上的皇帝,大阅全军,演武校场,迎受文武百官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有了底气,也就更有了滋事的资本。今天,由皇太子主持的移灵发引大礼他是憋足了节外生枝的劲儿。 高炽遣细致周到的工部右侍郎蔺芳打前站安排道里车船,高煦则安排纪纲的亲信锦衣卫指挥同知庄敬参与,专和蔺芳拧着干,弄得沿途地方官府无所适从。 此前,高炽斋戒三日,遣官以葬仪奉告天地、宗庙、社稷,然后素服亲自祭告,在京亲王以下衰服随班行礼。发引开始,从仁智殿请出徐后的灵柩,在一阵阵低沉哀痛的乐声中,皇太子致祭,而后是皇妃、太子妃、亲王、亲王妃、公主。 毕竟是已薨多年的人了,虽然每个人都在抹泪,却没有哭天嚎地的痛楚,泪滴的分量也大不一样。太子在感念慈母的大恩大德,若母后在世,自己应该不会像现在这么艰难。 汉王在怨恨,母亲在世时就对他不满,父皇前不知说了多少坏话,没登上太子之位,说不 定就是她的原因呢。 贵妃王秀娥是极不愿这位善良的姐姐远去的,她就是躺在坤宁宫里一句话不说,皇妃、 太监、宫女谁敢犯贱?如今,自己身体不好,皇帝又不在,偌大的宫阙暗流涌动,张贵妃 时不时出点幺蛾子难为她;太监宫女玩对食,由过去的偷情变成了现在的半遮半掩,人伦大礼也不是这般行法!亏了皇太子妃张晋眉每每相助,天生的一股子杀威,凤眼微微一挑, 众人也就低头敛迹、悄悄走路了。 贵妃张沄秋的泪全是为自己流的。皇后在世,对她这个功臣之女不屑一顾;皇后病危,又让宫女出身的王秀娥主摄六宫;皇后去了,皇上竟沿袭了皇后的做法,依然信用王秀娥。 哥哥张辅在交趾那么大功劳,皇上却只字不提,每每偏袒那个没有根底的苏州女人。唉! 皇上北巡,她多愿陪着,多愿把一腔的热血澎湃和脉脉温情献给皇上。可皇上走,不要说 辞别,连个招呼也没有。形单影只,还要受气,一江春水何处流?想起这些挥之不去的糟 心事,她的哭声更响了,由嘤嘤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引得众人纷纷向她这里观瞧,贴身宫女兰杏忙上前“扶住”,张贵妃一惊,收敛了失态。 死者长已矣! 公主们依着自己的远近亲疏各有所念。祭毕,皇太子率文武百官要将梓宫送至江边。 出了皇宫,高煦故意快行几步,竟和皇太子并排前行,弄得蹇义、金忠、杨士奇、黄淮、 杨溥等大臣义愤填膺,但那么大场合,却又不便说什么。高炽率文武百官将徐皇后的灵柩 送到江滨,高煦嚷嚷两次,让高炽回去,惊得文武大臣目瞪口呆。皇太子不忍母后单独涉 水,又带辅臣上船,直送过长江才行奉辞之礼。 高煦再次瞪了一眼上船回京的太子,突然后悔起来。平日,瘸哥哥就躲在文华殿里不出来,没有机会。今天终于出来了,怎么忘了遣人将那条大船凿漏了,让他意外溺死江中呢? 你不是躲在殿里吗,那就在?在膳食上下手,呜呼了算了事。早晚有一天,那坐镇京师的人会是高煦,那些道貌岸然的狗屁辅臣他一个也不用,甚至一个也不留,他要重新选一帮子忠心耿耿的武臣,对,就是盛坚、王玉、李智一般的武林高手,谁说马上不能治江山? 太子奉送母后灵柩出午门、端门、大明门直至江边,是礼部根据皇上的意思定下的礼 法,高煦既嫌这礼节繁琐,又嫌太子绊手绊脚,在文武百官面前不能尽显他汉王奉旨迎灵 的意思。所以,忽东忽西,屡出难题,太子好不尴尬。但是,除了他的亲信,南京的文武大臣没几个看得惯他的,自己还洋洋得意呢。 这个冤家终于走了,大家刚要松一口气,高煦江边那一丝阴狠笑后的事就爆发了。 “禀殿下,锦衣卫报 : 孝陵享殿里一伙不明身份的男女聚众淫乱,全都赤裸着身子, 不堪入目。”小太监张兴跪禀。 高炽正在批阅奏折,听见此报“啊——”的一声,险些昏倒。这是多大的罪过,又是多大的笑话?擅闯陵园,羞辱皇祖,条条都是十恶不赦的死罪。数千人守着的皇陵,怎么 就进去了闲杂,如何向皇上交待呀! “抓、都抓起来!孤要亲自审。”高炽气急败坏,使劲擂着御案。张兴眼中的太子一直温文尔雅,受了多少委屈,也从未发过这么大火,看来这回是真急眼了。 “殿下,孝陵卫已尽数将人拿了,也审了 , 都是南京街头呆头呆脑的乞丐,二傻子,连句整话都说不清。”张兴哭丧着脸,“问了半天才知道,昨晚,有人请他们大吃了一通,吃着吃着,就睡了,一早醒来,每个男人都抱了个女人赤条条睡在了孝陵的享殿了……” 高炽“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奏折摔在御案上,“噌”地站起,来回踱着步,看得张兴 都呆了。搁平常,两个人架着太子爷也没有这么敏捷的踱步,今日居然……还走那么快。 “去,把纪纲找来,把这伙人都押到锦衣卫,不,押到刑部,叫他们、叫他们受大刑而死。”高炽有些语无伦次,张兴不得要领,答应着却无法去办,慢慢往后退。 古人讲犯上作乱,眼前,虽没直接犯上,可犯祖陵,又是这么个犯法,未之有也!高炽简直要疯了。 “回来,”他声嘶力竭,喊着后退的张兴,“传孤令旨,一应人犯全部移交应天府,叫府尹顾佐火速进宫。”看着张兴到了殿门口,他又补了一句,“要秘密押送!” “遵旨。”张兴一溜小跑出去了。 高炽又打发吴诚去请蹇义、金忠、杨士奇、黄淮、杨溥等辅臣来文华殿,一切安排妥了,他才发现,自己竟是在移步中完成了思虑和颁旨的全过程。人在万分焦急之时,这腿 脚都灵活好用了!正在惊异,浑身就像散架一样开始难受,膝盖疼痛,在两个宫女搀扶下, 才慢慢挪回座椅,便动弹不得,两个人又忙帮他捶背、捏腿。 怎么能用锦衣卫呢?纪纲是高煦安放在京师的搅屎棍,是不期而至的龙卷风,不搅得周天寒彻、臭气熏天就不是他纪纲了,臭了监国的太子,添堵了北巡的皇帝,他的目的就达到了。身上舒服一些了,高炽开始庆幸刚才的改弦。他有些欣赏自己的当机立断,瞬间改变的主意。事还没解决,他的心境似乎好多了,在两个宫女的轻揉中竟昏昏欲睡。 第62章 曲径通幽管水续航 邪风冲殿文华为震(1) 陈瑄、叶宗行乘船再到管家湖踏勘时,岸边已不见了老者的踪影,他们只当是老人或有他事而未至,也没太在意,便直去了管家湖西北,在淮河鸭陈口和管家湖 二十几里间来来回回走了几遭,细细考量了周围地域,心中就有了个大概,更叹服老人坐 一隅而观全皖的眼光了。 叶宗行本是个治水的行家,有了老者方略上的指点,又走了几回,早已成竹在胸:“大 帅,我看管家湖和鸭陈口的水位基本相当,淮河略低些,开通后湖水流向淮水, 大致保冬春两季漕运没问题。我担心的是夏秋的雨季,尤其赶上淮水泛滥,暴涨之水必然 倒灌管家湖,时湖中已接纳了周边下泻的山水,再加上淮水,一时泄不出,必如当年太湖 一样淹没周边良田啊!” “我也虑到了这一点,”陈瑄举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在两水间逡巡,“此段新开之河, 河道不宜过宽,最宽处二十丈,窄处十丈即可,两岸大堤高筑,用蔺芳的‘蔺式固堤法’, 编木屯石,以固大堤。大堤坚固了,才便于河上置闸,安置闸夫专事闸事,以时启闭,既可避淮水东侵以入湖,又保了湖水淡季而不淡。由管家湖至清江一段,我们且叫它清江浦, 如法炮制。” “万全之策也!”叶宗行赞道,“看来大帅当年整修都江堰,大筑天津城和加固防海堤的皇差都是为今日作铺垫。年龄,经历,阅历,体验很重要,只读万卷书不成,还要行万里路,大帅之路是也!” “叶知府过誉了!”陈瑄摆摆手,“我们都不过是皇上宏图大略上的一枚棋子,尽心尽力尽责尽职而已。” 叶宗行朝北拱了拱手,算是对皇上大政方略的敬畏,他说:“还有一事要注意,方才在湖里行船时,我明显地感到湖水深浅不一,漕船满载禄米,吃水很深,一定要防着管家 湖枯水季船只搁浅。” 陈瑄点头,望着湖堤,望着管家湖与淮水间看不到尽头的陆路,突发奇想,陆地都能挖出一条河行船,湖里怎就不能单辟出一条水道呢? “有了!”陈瑄把目光再次投向湖西岸,众人也随他一起西望,“在湖西堤内新开一条二十余丈宽的水道,也就是把这一段全部清挖一遍,有两丈深足矣!所清淤泥用于砌筑另一侧大堤。遇特殊干旱年景水浅时,就是置纤夫也能把运船拉过去!” “大帅高见!”叶宗行脱口而出。昔日疆场征战的大将,前日搏击海浪的能人,在治水修河上也是一个奇才。他的心中就像有一个装满妙计的锦囊,遇到什么难题,信手拈来, 就是一个高论。自己这个治过大黄埔的人,那是十几年的熟虑深思,比之陈瑄的灵机一动, 相去甚远。此时,叶宗行满心都是如何尽淮安之力襄赞治运大略了。 “距雨季还有几个月,什么时候能开工?我淮安府九县、两州六十余万人,出几万民工不成问题。” “叶大人比我还急啊!”陈瑄笑道,“皇上北巡前虽准我治河,但还需将方略上奏。 为抢季节,八百里加急直达北京,那边上奏着,这边就准备着,先用我的万余海运漕卒将 最难的管家湖清淤一段啃下来,再挖清江浦,待皇上恩准,你上几万民工,至鸭陈口二十几里河道,十几丈宽,两丈来深,每天每人约掘进一个多人的长宽高,没有意外的话汛前 完工不成问题。” 完全是胸有成竹、见过大世面的安排,精细到每个人的工程量,治河治到这个份上, 古往今来真不多见。 “早一日完工,淮安百姓就少一日人拉肩扛的负重啊!”叶宗行面色潮红,连声音都有些颤了,“人多了,需用就大,想不到的事也多,请大帅随时吩咐,淮安倾全力襄助。” “叶大人和淮安百姓的心意我陈彦纯心领了。”陈瑄满满的志在必得,“皇上之所以没有把这事交给地方,就因它是国家大事,非一方人力、财力、物力所能承担。我走运河多年了,何处沟沟坎坎、何处咽喉索道我最清楚。我在想,管湖西、清江浦凿通之后,我还要奏明皇上,跟上后续工程,否则,运河还说不上通畅。而这些,要涉及到众多的府州 县。我们还是循山东修浚会通河的惯例,以朝廷为主,地方尽地主之谊即可,你就多备些 工具,粮饷、帐篷等其他一切需用都由朝廷开销。我的人十天之内陆续到位,先划定线路, 叶大人的工具半月之内送到有难度吗?” 叶宗行一扬头,嘿嘿一笑:“万余把工具一时还真不好凑,这样,我让山阳县向百姓借一些送到工地先用着,待我购置齐了,除工地所用外,全归还新的。” “如此甚好!”陈瑄赞道,“叶大人不仅水利在行,体贴民瘼也堪称模范啊!” “大帅过奖了!也是您把我逼到了这份上。” 两个人都笑了。 天色将晚,一缕夕阳斜射,洒在湖面的光芒点缀了万千跃跃欲试、躁动不安的波浪,一片金灿耀眼。陈瑄一行再一次经过“故老”钓鱼的地方,物是人非,依然不见老人的踪影。 昔人已乘黄鹤去?一股悲凉的伤感撞击着每个人的心。难道那古怪的老人就是为我陈瑄献计而来吗?姜太公垂钓而成一代着名宰辅,老人就这样去了,销声敛迹得如此奇怪! 那白发苍苍、飘飘欲仙的身影又浮在眼前,若真的再见不到,那将是他陈瑄、也是大明永远的遗憾。 陈瑄、叶宗行在老人垂钓的地方兀立良久,陈瑄有些哽咽道:“但愿老人是回家安享晚年了……只是,只是,宋尚书治会通,史书上一定会留下个献策的白英老人,我们竟如此疏忽,连老人的名姓都不曾留下,想让朝廷旌表,又去旌表谁?” “为给大人献上治水一策,已不知他在此等了多久,”叶宗行更是忧伤,“那么大的年纪, 每日里风吹日晒,日月风霜。请大人放心,我会留意,时常来看看,见到了更好,即使见不到, 我们也要把此事上达皇上,天下屡有这样的奇人也是皇上恩泽所致,百姓乐为所用啊!” 从钱塘到淮安,叶宗行一路走来,深感民心思治、民心思安的大势,府衙、县衙贴出治运的榜文后,到官府献计的人还真不少,尽管有些人是抱着投机的心理,但大多数人真真是想帮官府解决挽运——百姓们受苦受累的顽症,民心所向,挡都挡不住。 想起在华亭当诸生那会儿,他叶宗行为朝廷献策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想法,心甘情愿就想把自己的智慧贡献给国家,贡献给大明王朝。县学同窗中,有他这样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而今朝廷的大臣:蹇义、夏原吉、金忠、宋礼、陈瑄、金纯、蔺芳,当然也包括自己在内,每个人为官、为政的秉性不同,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殚思极虑为国家做事,并愿从民间汲取治国理政的营养,因而使诸多大事顺利完成。这与皇上的施政根本、与整个朝 廷、国家的风清气正有很深的渊源。 陈瑄的漕卒训练有素,善打硬仗,又因他治军甚严,赏罚分明,属下乐为所用。漕运中个个都是小老虎,工地上也不含糊,你追我赶,挥汗如雨。一万余人全线铺开,他们在管家湖西堤内三十余丈处用土石淤泥生生填起了一座四五里长的土墙,大桶小桶的将围挡内的水全部掏干。继而采用阶梯式泥土传递法,将湖底泥土一锹锹、一筐筐传递到两岸大堤上,最后形成一个二丈余深的梯形河槽,只从南北两侧与管家湖水相通,既充分利用了水源,又不至于被淤塞。 只一个多月,湖内工程完成,皇上的圣旨也到了,万余漕卒又扑向了管家湖至鸭陈口 一段,朝廷又调三万官军归他指挥,有了挖湖的经验,平地开挖进展更快,纵向伸开的劳碌军兵与远处零零散散春耕的百姓构成了一幅朴实完美的春播图,远望去,很有春江播绿的诗意。 陈珜所部一个小旗的十个军士想得赏钱而日夜掘进,终因劳累过度一半人卧床不起。 陈瑄训斥了陈珜一顿,亲到帐中看望生病的士兵。从帐中出来,见叶宗行满脸歉意地来了, 就迎了上去。 叶宗行边走边拱手施礼:“百姓们一时上不了,听说弟兄们干活都快拼命了,我过来看看。放眼望去,各卫、各所、总旗、小旗,旗帜鲜明,比着劲前进,都不甘落后,大帅军威远播,名不虚传,叫人感动啊!” 言罢,让属下将劳慰将士的几扇猪肉抬到膳房,自己带着猪耳、猪心等一大堆熟肉和陈瑄进到帐中,见两个小弟兄的肩膀都缠了绷带躺着,心里不是滋味,“弟兄们这么拼命, 在淮安都传开了。见我买了猪肉要来工地,摊贩们七嘴八舌争着要来,那还不乱了?我不同意,大家就把这吃食使劲往下人们手里塞,百姓的一片心意。看来,大帅所为真真是民心工程!” 第62章 曲径通幽管水续航 邪风冲殿文华为震(2) 陈珜接过叶宗行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给几个弟兄分发着。陈瑄表达着谢意,谦逊道: “我也是奉命完成皇差,百姓们如此天高地厚,倒叫我过意不去了。” 叶宗行亲自把吃食送到卧床的弟兄们手上,又说了一通安慰的话,才随陈瑄出来,上马巡视工地。 这一段的工程约完成了三成,看着军兵们有些疲惫,叶宗行不免心疼:“原想着,皇上在北京,圣旨下来也需两个月,农忙时节就过了,上个几万人不成问题。不曾想,圣旨 快,你的进度也快,还能不能帮上忙?一年之计在于春,看着这满地里春耕春播的百姓, 我是不忍让他们放下农活来挖河。”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陈瑄斩钉截铁,“漕卒挖河职责之事。农忙时节耽搁了, 百姓一半的收成就没了。叶大人也无需歉意,再过半个月,农忙过去了,上个三几万百姓 一抢,就等于是鏖战双方精疲力竭时我方突来了一支生力军,那是多大的鼓舞?汛前完工 根本不愁。” “烟雾迷蒙,大帅也能看到光明的前景,钦佩之至!” 前面就是鸭陈口了,远处隐隐约约淮水的涛声已能听见。控制淮水与湖水进出的移风、清江、福兴、新庄四闸同在建设中。军兵们如此在行,倒不如说他们的大帅在行,见微知 着,见善思齐,了不得,他不打胜仗才怪呢!叶宗行自言自语,“半月后百姓们就是上阵, 怕也是没甚活可干了。” “还有清江浦呢!清江浦之后的劳作还多着呢,”陈瑄的目光凝视着远方,越过淮水,一直向南,似是到了扬州、过了长江,“皇上的心思你我都明白。会通河修浚后,海运未废,皇上又命我于湖广、江西造平底浅船一千艘,专事河运,北运的漕粮才由永乐初年的几十万石到了现在的二百万石。运粮越多,就越觉着河道的不畅和风险。军兵们在管家湖西忙碌,我得闲沿淮水以南的运河仔细走了几回,主要是看地势,观水流。由淮安到扬州的三百七十里,大一些湖泊有一二十座,山阳有管家、射阳湖,宝应有白马、汜光湖,盱眙有洪泽湖,高邮有石臼、甓社、武安、邵伯诸湖。根本没有什么正规河道,古往今来, 就是把诸湖连接起来作为运道,要不怎么叫做‘湖漕’呢。湖面虽大,上有风涛之险,下有梗阻之恶,一旦搁浅,那么重的漕船,施救都困难。不要说前代,就是我朝也有过多次 因搁浅而在湖中卸船的故事。” 陈瑄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中,受前日老者的启发,他又读了不少有关运河的书籍,于南运之浚真是大有裨益。 “唐宋以来,于淮安开永济、高邮开康济、宝应开弘济三河,实是人工将诸湖连接起 来贮水和泄水。至扬子湾东,一路由仪真接长江口,另一路由瓜洲接长江口。几百年了, 也该好好修缮了。我已奏请皇上,一俟清江浦完工,就开始整理、疏浚湖漕,在旧三河基础上,一则选择漕道,清除湖下梗阻之恶;二则如管家湖一般,筑高邮、汜光、白马诸湖长堤,上修纤道,并于湖内凿渠,既防搁浅又避风涛之险;三则于盱眙洪泽湖修堰,实是 将唐宋旧堰——高家堰重加整修,去残补缺,使全堤连成一体,估算着约有一万八千余丈。 上述几个工程完工,我万千漕船和官船商船舳舻千里,首尾相接,何等壮观,再不会有风涛及湖底梗阻之困厄了……” “大帅之雄心让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叶宗行又一次震动了,“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忧君、忧民、忧天下,更可誉者,举一反三,修一个淮安段,连江北数百里不大顺畅的运河都虑了,为国家、为朝廷,不遗余力,古之贤臣循吏也无过于此!此乃皇上的福气,大明的福气!有太祖三十余年之积淀,我永乐朝必开立国以来一代盛世啊!” 正午的阳光正足,两个人边走边聊,却没有丝毫的倦怠之意。 这几年也巧,北京、辽东军屯连年丰收,漕粮运送的负担轻了许多,使陈瑄能够腾出手来治理运河。于是,按陈瑄的思路,管湖西及清江浦完工,数万人又投入了淮河至长江 段约四百里运河大规模的整修中。受淮安的影响,所在府州县都给予了积极配合,出人、 出物而毫无怨言。也是陈瑄善于体恤百姓,爱惜士兵。兵卒外出之时,谦谦和和,公平买 卖,对工程所在州县无所搅扰;因而,由挖河官军组建的“陈家军”因运河之浚而名声大 噪,百姓箪食浆壶前来劳军,盛况空前。 高邮、宝应、盱眙各县治湖工程完工后,陈瑄移师南下,疏浚了位于长江边上的仪征、瓜州运口,新开了泰州白塔河运口,这样,长江中游江西、湖广的粮饷走仪征北上运河, 江南粮饷由镇江达瓜州北上,江南东部苏州、松江等处的粟米则由白塔河北上,无论官船、 民船都不再因运口原因再走冤枉路。陈瑄奉命又造浅底船三千艘,北运粮饷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每年五百余万石的运量,仓仓廪实,为永乐十五年以后百万人大建北京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鉴于北方枯水期长,在宋礼建闸基础上,陈瑄又着手解决会通河遗留的隐患,在济宁至淮河间新建水闸九座,以时蓄放。他还担心冬春时运河总体水量不济,故从淮水至通州设置铺舍五百八十六个,每舍置纤夫数人不等,引导或帮助漕船走出浅地。新筑的沿河大堤全部凿井植树,便于行人来往。 淮上、徐州、济宁、临清、德州、沧州全部建常盈仓,方便附近各省粮饷粟米的就近贮存和转输。定支运之法:江西、湖广、浙江等江南粮米运至淮安仓,太仓、苏州、兖州粮米送济宁仓,河南、山东等税粮送临清仓。于是,海运、陆运皆罢,而南起杭州,北至通州,长达三千余里的大运河才真正发挥了其应有的作用,水上行船,两岸大堤陆路行人, 成为中国南北交通的大动脉。运河经济因运河之通畅而迅速繁荣,杭州、苏州、镇江、扬 州、淮安、徐州、临清、济宁、德州、天津、通州等码头城市商业日渐活跃,朝廷不得不多设税课司以应对车水马龙的交易人流。 陈瑄的一生约有一半的光景都在董理漕运,凡所规划,谋略长远,一河一渠之成,精密宏达,三十年如一日,举无遗策。宣德皇帝朱瞻基在位的第八年,六十九岁高龄的陈瑄还在勘察淮安水利,因急病不幸死于任上。宣宗皇帝闻讣,哀恸万分,遣官致祭,且辍朝 一日,命工部营葬于南京映龙山,立祠清河县,由官府春秋祭祀。他还觉着,这仍不足以 旌扬陈瑄的业绩,又追封他为平江侯,赠太保,谥“恭襄”。 斯人虽去,但船畅其流的运河在,高起的大堤,提降的闸门,一道道树荫,一口口水 井……浮在绿水中的人们稍一回头,就顾念起这位大半生呕心沥血、矢志不渝于国家运河通畅的巨人。 陈瑄死后的八十年,游龙戏凤的正德皇帝明武宗在陈瑄的事上竟也荒唐地明白了一回。 沿运河一路南下,顺水顺风,便感念起陈瑄治水的功业来。这一天,徘徊在陈瑄祠前,伫 立良久,实实想留下点什么,终于有了主意。遂在祠堂的正殿御赐了 “德缵禹功” 的匾额, 这一评价可不低了,把陈瑄比作了大禹治水的一类人。接着,又挥毫写下了“肇运金汤数 十载,敷土奠川当日中流资砥柱;开漕利涉千万年,河清海晏今时江汉永朝宗”联句,武宗皇帝的匾额加楹联让陈瑄的祠堂更充实也更有历史的韵味了。 如果说明武宗这一生都让人觉着不靠谱,惟有在这件事上算是做了一件靠谱的事。明末清初,写《国榷》的史学家谈迁在拜祭了陈瑄祠后感慨万端,既为末代君主崇祯皇帝朱 由检的器量、昏庸而痛惜,又为不能扶大厦于将倾、无能而又贪腐的权贵群臣而懊恼,于是,写下了祭平江侯陈恭襄祠,以抒胸臆。诗云:“江淮漕运力,其事赖恭襄。绿京书元使,黄头歌擢郎。何人敢折柳,无岁不思棠。郑伯渠今在,区区未足方。” 一袭扫天掠地的秋风后,南京上空,随着滚过的阵阵雷声,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下 来,干燥了多日的地面在扬起一股股浮尘后瞬间湿润,地上的积水很快就没过脚面,在低洼处形成大小不等的水流。刷刷的雨声伴着各个水眼口哗哗的排水声搅得文华殿的朱高炽更加心神不宁。他推开宫女,在两个小内侍的搀扶下来到门口,打开殿门,一股清凉的风卷着雨水迎面打来,他下意识地倒退几步,呆呆地注视着密如飞瀑的雨帘。 第62章 曲径通幽管水续航 邪风冲殿文华为震(3) 晚秋了,雨还这么大,想起南京发生的咄咄怪事,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正要回 身,杨士奇踩着水跑了上来,紧接着,其他几人也陆续到了。虽然都有油布伞,但每个人还是淋成了落汤鸡,甚不雅观。同浇冷雨,都不吉利,高炽的心绪更坏了。 无处更衣,也无衣可更,更无心思让他们更衣,大家只好湿漉漉议事。高炽屏退左右, 开门见山,把事情简要说了一遍。一向才思敏捷、有着智囊之称的杨士奇惊讶之余也沉默 了,低头不语。擅闯陵园的人可随时治罪,关键是,闯陵乃一群痴痴傻傻的乞丐,朝廷大张旗鼓地依法处决裸卧祖陵的乞丐岂不成了千古的笑话?所以,这事是越保密越好,能一 个人知道就无需二人参与。可如今的南京哪还有不透风的墙吗? 人犯被带进孝陵卫时肯定会有很多人看见,现又移交应天府,等于闹出了更大的动静。 何况,肇事者的目的不就想搞得满城风雨吗!不出三天,京城里就会由窃窃私语到沸沸扬 扬。 一向持重的蹇义倒率先开口了:“这股风就像今天的这场雨,来得邪性。吏部司务已跟我说了,看来是有人故意推波助澜。殿下不要就事论事,要和这半年来发生的许多蹊跷事联系起来,‘擅闯’一事就不足为怪了。一群赤身裸体的乞丐怎么就能进入重兵把守的孝陵?‘擅’字不妥,必是有人内外勾结将这群人悄悄载入,只要查一查进出记录,也就水落石出了。” “我也觉得‘擅闯’二字不妥,是在转移我们的视线。”因为湿衣,金忠打了个激灵, 拽了拽紧贴身上的衣服。上了几岁年纪,他已经禁不住这突然的冷雨了。 “有一个卫的军士把守着,乞丐们都不可能接近孝陵,何况是赤裸着身子?既然人犯已移交应天府,那就以殿下令旨,将昨晚孝陵卫所有当值军官、军士连同进出记录一并送到应天府,还能问不明白?” “也不一定,”顾佐愁眉不展,满脸的官司,“承蒙殿下信任应天府,升堂问案没问 题。臣只是担心,应天府的庙太小,要审孝陵卫的人,怕不服众。臣建议以殿下名义‘御 审’,同时派上几个部院大臣,不管他是孝陵卫的,还是哪里的,必得服服帖帖。” 杨士奇、黄淮、杨溥都觉妥当,颔首肯定,但因三人品秩较低,蹇义等部院大臣又在 场,不便说话。高炽寻常最晓杨士奇的智慧,见他这当口了还不说话,有些着急,瞄了他 一眼问:“三位近臣就没有什么要告孤吗?” “殿下莫急,三位大人议的很好,臣在恭听也在咀嚼。”杨士奇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臣也赞成在应天府开审,然声势不宜过大,押送人犯、主审大臣去往最好都悄悄进行。 无风不起浪,此事于各部院和大街小巷有所传扬,一定是有人故意吹风,惟恐天下不乱!” 黄淮说:“臣也这样以为。我们就给他来个釜底抽薪,诸事秘密运行,外松内紧,只当没有这回事。” 杨溥也点头赞同。 “就依各位所言,”高炽轻轻呼了一口气,“悄悄进行,午后就审。蹇、金二尚书主审,刑部尚书吴中、锦衣卫使纪纲观审,顾佐参与,孤就不信弄不出个眉目来。” 雨小了一些,蹇义等三位大臣回衙,杨士奇等也回内阁更衣。目送他们出去,看见官衣贴在了身上的几个人,高炽就有了对不住大家的歉疚,不知该如何表述,起身正要回便殿小憩一会儿,就见张兴又急匆匆跑进来。 “殿下,”张兴上气不接下气,叫了一声竟说不出话来,气得高炽骂了他一句“该死的奴才,去奔丧了不成”的粗话,张兴才定下神来,接了高炽的话,哭丧着脸:“殿下, 比奴才奔丧的事大多了。兵马司来报,方才的雨,当年梅驸马跌下水的那座笪桥垮塌了, 桥上急赶着避雨的十几人只有两个会水的爬上来,其余的都被大水卷走了。” 高炽“啊”的一声,坐回座椅上。屋漏偏逢连夜雨,孝陵的事未了,又是十几条人命啊! 工夫不大,杨士奇更衣回来。因在路上撞见了张兴,已知了溺死多人的事,不得不重回文华殿。他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眼下这情势,真像和太子坐在了江心中一个无依无靠的小船上,狂风四起,风雨飘摇,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沉没了。 高炽已束手无策,大脸煞白,死人一般坐在座椅上,一句话都不说。杨士奇发急,代太子发令:“张兴,传太子令旨,着兵马司将那两个幸存的保护起来,速交应天府尹顾佐,快去。” “是。”张兴应了一声,跑开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危急关头,凸显了杨士奇腹有千谋的镇定,“到了这个时候,殿下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多少年的老桥,多少年不塌,偏偏此时垮了?推算起来, 雨水尚未大量流入河中呢!桥毁在即,必有蹊跷。请殿下密令工部着人勘察,真相大白之 时,何患无据?” 高炽已缓过神来,点点头,提笔写了几行字,交人送工部了。 杨士奇与朱高炽,十年间的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已达到了心有灵犀的境地,感情至深至笃。那情感早已超出了君对臣的关爱和臣对君的尊仰。荣辱与共,相濡以沫,都略显 浅薄,生死之交虽言的重了些,但他看准了高炽,关键时候,就是付出自己的一腔热血他 也在所不辞。 “孤不知下一步该怎样面对皇上?”高炽还揪着一份心。 要真是审不出个结果,把无头的案子呈给皇上?高炽心中苦闷极了!他这个太子当的,实在是太累,历朝历代是不是都没有过?天天提心吊胆,日日如履薄冰。国事,家事,日 理万机却无辛劳敢言;烦事,琐事,忍气吞声还要蓬头垢面。芒刺在背理朝政,胆战心惊 熬日月。生怕哪一天哪一点不得体,得罪了皇上,轻则训斥,重则……他不敢再往下想。 有时候真想一走了之,当个亲王或是出家了,可身后有太子妃张晋眉品貌才情这么拔尖的 女人;膝下有朱瞻基这么英武俊秀的儿子,舍不得。为了他们,也是为了自己,这份生不 如死的洋罪还得受下去,哪怕明日比今日更厉害,只要父皇不废了他这个太子,不能从自 己嘴里说出半个卸职的话,再苦再难也要撑下去。 痛苦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羡慕二弟高煦,嬉笑怒骂都无过,胡作非为皆是理。唉! 谁让自己长了这么个肥肥的形体,没随父亲效力疆场、出生入死呢!汉王有汉王的委屈, 他理解,也就默默地承担了,他宁愿以十倍百倍的赤诚厚待二弟、三弟,以德报怨,以情感人。除了太子之位,他什么都可以给。这既是他以退为进的一个谋略,也是真真想挽回汉王之心的真情实感。他坚信他仁慈的天性和憨憨的聪明的无敌,他在风雨飘摇的小船上一定会稳稳地站住脚,等到靠岸的那一天。 偏偏汉王不买他的“身份”之外的任何账,他不能给的,也正是汉王想要的,所以, 兄弟间的矛盾无可调和,只能在父亲两眼朝天的放任下愈演愈烈,直到有一天一方灰溜溜走人,彻底失败才会结束。所以,京师任何一件事,尤其是这么古怪的邪事,怎么面对皇帝成了高炽的一块心病。 “殿下莫急,眼下诸事也只能这样安排。”主意虽出了,但杨士奇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倘若拿不到证据,审不出结果,就把自己舍出去,把一切承揽下来,以自己的项上人头换取太子的最大安全。 其实,高炽的心中也早就有了答案。 置皇祖的清静安宁于不顾,用乞丐的淫乱来挑起南京的事端,花样百出。二弟呀,你这么滥作非为,皇祖在天之灵也不会庇佑你的!可——,若审出了结果,有了证据,他高 炽又如何向父皇说清啊!请大臣们去说吗?不行,解缙、耿通就是前车之鉴,让士奇、黄 淮或杨溥再担一个“离间皇家骨肉”的罪名,受极刑而死吗?不—— 高炽痛苦地低下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时间眼花缭乱,仿佛,殿顶坍塌了,瓦片、 巨木裹着浓浓的尘烟一股脑向他砸过来。 第63章 神秘人供出神秘案 隐身将练就“隐身”兵(1) 杨士奇的预料是对的。 人家这么做了,还会让你轻易查到结果吗?所谓以太子名义进行的会审也是白虚张了一回声势。那日当值的军官和十几个军士已无影无踪,不当值的只渺渺记得来了两辆宫里 的绣龙绣凤马车,没受一点阻拦,就驰进了孝陵,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出去了。做了什么, 谁也不知道。 “又是个没有苦主的无头案。”高炽叹息一声,这些年,这样的案子太多了。顾佐任应天府尹以来,整肃纲纪,严行夜禁,加强巡逻和盘查,还放出了不少便衣,抢劫杀人的案子略略少了些。最近这半年又回潮了,东家火,西家盗,兵马司的人,累得一个个东倒 西歪,坐那就能睡着了,也没有太大的进展,弄得顾佐整天蹲在兵马司衙门也不起作用。 这下倒好,竟闹到了孝陵,给太祖爷上演了一出脏兮兮的春宫戏。怎么办,怎么办? “臣等既奉职东宫,殚思极虑也要为殿下想一个万全之策。”杨士奇恨恨道,“面上的文章继续做,纪纲的锦衣卫我们实指不上,也要让他动起来;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徐野驴为人仗义,可以一用。让他撒出更多的暗探,搜寻蛛丝马迹;若实在找不出来,也未必是坏事,殿下也明白水落石出的结果。真撕破脸皮,皇上脸上也无光!至于怎样上奏,容臣慢慢思量。” 高炽无语。 于是,专事巡捕盗贼、维护治安的五城兵马司又开始暗暗调查此事。 兵马司指挥使徐野驴高高大大,黑红脸膛,四十多岁的年纪,一个让人见了就能多几分信任的汉子。自幼就喜欢使枪弄棒,家里仅有的一头驴竟成了他的座骑,弄个木棒比划 着东挡西杀,野孩子一样在外漂泊,家里管不了也就不管了。野孩子骑驴,有人干脆叫他野驴,他也不在意,倒引以为荣,野驴的名字就这样叫开了。 徐野驴后来投到张辅门下做了一名军士,不仅武艺有了长进,心思也变得缜密起来, 屡经拔擢,未去交趾,被荐到了这六品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任上。他上任的光景比府尹顾佐还早些,也是因着那一阵子南京城里的无头案太多,虽拿住了凶手和毛贼,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是仇杀、情杀、还是劫财,这些条件都不具备又都有嫌疑,弄得他一头雾水。 有一天夜间突巡,将一个在废旧民房下点火的嫌犯抓住,突抓突审,七拐八绕竟和汉王府扯上了干系。徐野驴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是汉王——当今的“二太子”?他不敢再往下想,太子也好,汉王也罢,他谁也开罪不起,便以无头案匆匆结案了事。今日接了太子的令旨,难得他直挠头,但不能不应差,还是按旨意撒下了无数便衣。 接下来的几天里所发生的事叫他这个兵马司指挥使都胆战心惊了。长江边上陆续打捞出十几具被杀死投入江里的尸体,经辨认,正是孝陵卫那晚当值的军士;应天府的大牢里, 被分别关押在几处的十几个男女乞丐一夜间被全部毒死。这案子越来越大了,竟又卷进了 三十几条人命。顾佐羞愧难当,急急闯进皇宫向太子引咎辞职,高炽不许;徐野驴也觉无地自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两天两夜不吃不喝,被顾佐骂了一顿,才继续履行他的职责。 皇宫内外,南京城里,貌似平静,实则太子以下、东宫官员、应天府、兵马司早已焦头烂额, 不知所措。惟有汉王府、都督府、锦衣卫的一些官员,天都凉了,还在摇着蒲扇看热闹。 十几天后,高炽一方仍一筹莫展,不得不做了最坏的打算,事件原样上报,只说是正在侦查,怎么处置,就随皇帝了。但一个陌生人深夜密访顾佐的府衙终于让疑案柳暗花明。 顾佐已经睡下,听门人说起此人面容憔悴,神色紧张,多少天不见天日一般。联想到那桩大案,顾佐一下子兴奋起来,把陌生人请到了书房。 “大人还记得我吗?”来人施了礼,突然蹦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这倒引起了顾佐的注意。他上下打量着此人:三十左右岁,中等个,瘦削脸,一身非农非商的短打扮, 脏兮兮的。看那模样,像是几天没吃饭了。 没等顾佐说话,来人继续道,“大人任府尹的三年春,皇上曾命皇太子、汉王等去谒祭孝陵,皇太子跌倒时我们在近前一同上去搀扶过。” “你是孝陵卫的那个小旗军官?”顾佐记了起来。 孝陵坐落在南京城东面约二里许。出朝阳门东去不远就是通往孝陵的神道,丈许高的石马、石像、石羊孤单单兀立在原野中,只有甬路上那一群不同寻常的人才为这常年的寂静之处添了一丝丝生气。那天是太祖皇帝的忌日,永乐遣太子和汉王代自己去祭祀。甬路并不难走,高炽却因陂脚,两个太监驾着,还屡次跌跤,弄得汉王在后面一个劲说风凉话: “前车之覆,后车之戒,前人蹉跌,后人知警啊!” 尚未封太孙的朱瞻基在汉王后面老大的不自在,大声道:“更有后人知警啊!” 汉王回头时脸色都变了。 这皇家的事掺和不得,可躲又躲不开。 “坐下说话。”既有一面之缘,顾佐稍稍客气了些,听他说下去。 “我叫朱兴,前些日当值之时,一个小太监传下皇太子令旨,说有两辆车夜间要去孝陵,让我们放行。宣旨毕,我偷觑了小太监一眼,觉得面熟,但也没在意。既有皇太子令 旨,我们当然放行。里面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清楚。次日天还没亮,乌兰的天空有几片浮 云,黑幽幽的峰峦在微霭中起伏不定。所有当值的兄弟都被召集起来说是去领赏,我却莫 名其妙地感到了一丝杀机,乘如厕之时逃走,才幸免一死。后来记起,那个小太监是汉府 的,是在假传皇太子的令旨,当年谒陵时我曾和他攀谈,知他叫苟三。小人估摸,后来发 生的所有事都该和汉府有关。” “你看真切了?” “那年谒陵他在汉王身边侍奉,一个‘偷笑’太子陂脚的举动很不合时宜。” 顾佐眉头紧蹙,一股堵心的烦恼涌遍全身。若是个无头的案子,皇上斥责、大怒、免官,也无非如此,可,皇家的至亲这般悖逆,如何处置才好,只抓几个狗喽啰肯定不行, 那么,打狗就不看主人了?他此时才彻底懂了向宝当年“揽过”的原因。 他有些心力交瘁,顿感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自古京官难当,概莫如是。 先守住秘密,请皇太子令旨再说,也只能这样。他踱了几步,对朱兴道:“你所言之事实与不实都是个死。凿实了,汉王要杀你;不实,国法不容你。你已无路可走。就在我府上暂避几日,待事情有了转圜,再作打算。” “他们到处在追杀,我的确是无处可去呀!” 事情的真相就这样在并不巉岩的曲折中水落石出,倒让人措手不及了,首当其冲的还是皇太子。一如太子所料,没有结果,是他监国的无能,眼皮子底下屡屡发生千古奇闻的 丑事;有了结果,皇家骨肉,兄弟之情,如何向皇帝和盘托出这样的真相。 汉王的丑行,皇帝会不会相信?兄弟阋墙,又是什么光彩的事?可不说,就是东宫无 能,这皇太子的位置还能不能保得住?说,一定要说,关键是怎么说。几位辅臣议了一通, 要让他们担责,杀头的事都敢担,可怎么转圜,终是不得要领。 又是一阵沉默后,像是突然有了主意,杨士奇站起,挟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正气道: “事已至此,臣愿为殿下走一招险棋。”他走近高炽,耳语了一阵,接着说,“皇上怪罪后,由臣去述说,天大的事由臣来担着,只要保住殿下皇太子的位置,就是大明江山后继有人,臣万死也无怨无悔。”说罢,君臣几人都落下泪来。 这哪里是什么突发奇想的灵机一动,分明是他运筹了阅月的深思熟虑。 永乐十二年三月,十几万大军浩浩荡荡开出北京,与集结在宣府、大同、宁夏、开平的各路官军陆续会合,形成了一支五十余万人的征讨瓦剌的大军。安远侯柳升领大营,武安侯郑亨领中军,恭顺伯吴允诚所部、都督同知薛斌所部及从各处选出的蒙兵精锐壮勇之士都在中军。宁阳侯陈懋、丰城侯李彬领左右哨,成山侯王通、都督谭青领左右掖,都督刘江、朱荣为前锋;文臣胡广、杨荣、金幼孜扈行。阳光明媚,却风头如刀,扫荡着路旁败落的干枝枯草,山间背阴处随处可见的残雪散发着阵阵寒意,天气凛冽而冰冷。 永乐天生的武人性格,出了居庸关就甩了仪仗的大辂,和文臣武将一起乘马前行,寒风中更觉惬意。这下可苦了侍卫头领张杌、腾定,二人和杨荣商议了一下,忙又将侍卫做了调整。 第63章 神秘人供出神秘案 隐身将练就“隐身”兵(2) “太孙可觉这天寒冷否?”永乐问紧随身后的皇太孙朱瞻基。瞻基一夹马肚,眉毛一 扬道:“皇爷爷在我这个年纪已在大漠上带兵打仗了,孙儿初来大漠,坐拥千军万马,满眼满身都是新鲜和惬意的‘壮岁旌旗’,全没有一丝寒冷之感。” “说得好,说得好!”永乐望了望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内心里涌动着大明后继有人的暖流,仿佛太孙就是那文武全才的辛弃疾!不,是拥有了辛弃疾之才的大明储君。 “皇爷爷,孙儿还有一议。” “讲、讲。”永乐很兴奋,几个文臣跟着,也乐意享受这祖孙二人议论宏发的天伦之乐。 “孙儿以为,南宋从第一个皇帝高宗起,个个羸弱,视金国如泰山,视番兵如虎狼, 岳飞、韩世忠几个大将再强,以一当十、当百,也抵不住皇帝的一道免战金牌。故孙儿以 为,辛稼轩生不逢时,又生在金地,高宗不信任,若遇皇爷爷这样的明君,他就是一员摧 锋陷阵、驰骋疆场的武将,有朝廷运筹帷幄,兵锋所向,岳、韩、辛等大将们披坚执锐, 就是几个金国也早灭了,辛稼轩也就没有那么多感慨的诗词了。” 这倒是一番全新的议论,若果真如是,南宋也就不是半壁江山了?永乐对朱瞻基表示认可:“孙儿此解颇有新意,朕虽赞赏辛稼轩,却也没想到这一层,很有见地。” “祖孙二人之闳言高论,臣等也受益匪浅啊!”杨荣不露声色,乘机夸赞,以稳高炽之位,“皇太孙少年老成,文韬武略,了然于身,前于经史之见解独辟蹊径,今于古人之所行亦有深解,不愧皇上中意的好太孙啊!如此看来,皇太子也是育儿有方。” 永乐微微颔首,提到皇太子,他的兴奋劲就淡了。 “杨大人过奖了,”朱瞻基小机灵鬼,早明白了杨荣的用意,“父亲殿下的耳濡目染,心领神会。最好的师傅就是皇爷爷,言传身教,呕心沥血。再就是皇爷爷选定的各位学士和师傅仪侍郎,个个经纶满腹,学富五车,经邦济世之学于从容间已了然于心了。” “孙儿知此,朕心甚慰。”十五六岁的皇孙博学而谦逊,永乐很感慨,“每朝每代开国之君,千辛万苦,竭尽心智,总欲使江山传之千代万代。然皇家后世子孙长于深宫,养 尊处优,骄奢淫逸,不知疆场之血流如注,不识百姓之艰难苦涩,纵是居高临下,也是坐 井观天。更有甚者,身居九重却心不在焉。” 永乐侧头看看,见朱瞻基和几个侍臣若有所思,心中满意,“孙儿说到南宋,殊不知北宋徽宗全情全意醉心山水,迷乱美妓李师师,绘画功底堪与名家媲美,这还是皇帝吗? 所以大权旁落,奸臣当道,百姓嗷嗷,人心离散。靖康之耻,二帝北狩,其必然也!荀子 言,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民为国之根本。朕初次北巡,你尚年幼,留守北京,在原吉辅佐下熟悉政务,知晓风俗民情,农桑劳作,念万民之辛劳,忧百姓之温饱,其间虽有差池, 还算不错。今番随行,和朕一起统帅千军万马,远涉塞外,以知北国之寒苦,知将士之不易,知疆场之血腥。” “谢皇爷爷谆谆教诲,孙儿当谨记不忘。” “知民间疾苦、将士辛劳此其一也。”永乐继续,“今为大明之嗣君,凡天下之世事,不可不周知;凡常人之艰难,不可不涉历。要学太史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故朕两至北 京,肃清沙漠,带你在身旁,以亲历行军和战阵。见识广了,涉历多了,心胸开阔了,即 使万机之来,皆有泰然处之之法。” 没等朱瞻基答话,胡广笑道:“殿下的学问见识已是迈越前人,皇上还如此用心,不 知皇太孙要成为怎样的聪明英睿之人了。” “太孙年少,正是长学问的时候,”永乐语重心长,“每日营中闲暇之时,你等不能闲着, 既要讲说太祖艰难创业及古之帝王兴亡得失,还要讲说经史,博文广识,文事武备不可偏 废。切切谨记:帝王之学贵在资治、务实,勿于词章上研磨深究。” “遵旨。”三位辅臣拱手。 大军跃上一个平缓的山丘,一阵北风袭来,猎猎旌旗沙沙作响,雪尘沙尘随风而至。 永乐全不在意,抖擞精神,举目远望,茫茫荒野尚在沉睡之中,一切都了无生气。忽然, 远处一个被大军惊扰的野兔在没命狂奔,他心中一动,有意考验一下孙儿的箭法,转头对 朱瞻基道:“前方猎物,孙儿可否取来为朕佐餐?” “遵旨。”朱瞻基打马扬弓追了上去,小太监李谦、金英和太孙的侍卫首领胡安及刘虹、张山、阮修文等一干人飞马跟在后面,寂静的大地上有了这样一群生龙活虎的人,立即就有了生气。 一箭地开外,朱瞻基拈弓搭箭,叫声“着!”箭羽飞出,直奔猎物,飞奔的野兔打了几个滚,不动了,引来了将士们一阵巨大的欢呼声。李谦飞马上前,一个探身将猎物捡起, 随着朱瞻基回到永乐跟前。 “孙儿好箭法!”永乐发自内心的夸赞。箭射疾驰中的活物和在东苑射柳又不一样, 难度加大了几倍,那已不是百步穿杨的劲头,是驰骋中百发百中的实战,“我大明要的, 就是这样文武兼备的承继者。黄俨——” “奴才在。” “将撒马尔罕新贡的千里马——朕的玉鎏骢赐给太孙!” “遵旨。”侍卫们又是一阵巨大的欢呼声。 这是一匹毛色金红、长鬃飞舞的宝马,高大健硕,奔跑如飞。打贡来的第一天,朱瞻基就喜欢上它了。但他明白,无缘无故地向皇爷爷索马,父亲不允许,也会降低自己在皇帝心中的位置。所以,习文之外,他拼命演武,马上步下,长拳短打,无一不通。恭顺伯 吴允诚来京之际,他还专门请教了难度很大的飞骑射猎的技法,反复演练、琢磨。功夫不 负有心人,今天,他又一次取得成功,博得皇爷爷的喝彩,也为父亲赢得了荣耀。 “柳侯爷,上次北征鞑靼之后好几年不露面,听说你一直在北京,练什么……?”已 被拔擢为都督的薛禄本次出征在丰城侯李彬麾下,向皇上禀报完重要军情回右哨时遇见了掌管大营的安远侯柳升。 “你小子也学会油嘴滑舌了?”柳升故意叉开了话题。 “不、不、不,三年多不见,我是想侯爷了,整日和一群娃娃杂耍,这武功就有些懒散,还想请侯爷指点呢!” “说不定哪一天,咱的武功就都派不上用场了……”话到嘴边,柳升又咽了回去。 柳升身材魁梧,四十多岁的年纪,石雕般的紫红面膛上,额头、嘴角深深的皱纹里,都刻写着久历沙场征伐的风霜。洪武末年,他袭父职为燕山护卫百户,随燕王征战,屡有 升迁。永乐初随张辅入交趾,因勇猛敢进,战功卓着,封安远伯。北征阿鲁台,他又因功 晋封安远侯。之后,先是佐平江伯陈瑄一起巡海,于青州海中大败倭寇后,又接受了一项 密命,在北京西山下一处秘密的营地操习训练,这一训就是好几年。就是跟随皇帝往返南 京、北京的文武大臣也不知这位侯爷做什么去了,这次北征掌管大营的露面,总见他神秘 兮兮的,却又看不出什么。 柳升信心十足地扫了一眼身后的军兵,行军中,他们和其他部伍的士兵没什么区别,头上一顶头盔,身上一袭近膝的战服,肩上一柄长枪;唯一不同的,是步兵身后伴有的负重的马队,驮上之物密封着,沉甸甸的。薛禄也随着柳升的目光往后看,不知就里地摇摇头。 “行了,六子,皇上不让说,我也不想说,到了战场上就能见分晓了,我的军兵往那 儿一摆,你就看着马哈木前来受死吧。”柳升话题一转,“我倒想问你,你的幼军练成精兵了,还是练成孬兵了?” 三年前,薛禄只是想给皇上提个醒,那么多武臣子弟,娇生惯养,连刀枪都没摸过就当什么百户、千户、指挥使,甚至袭爵国公、侯爷,真打起仗来还不全尿了裤子?可永乐的想法是,武将们出生入死不易,只想着让他们的后世子孙享受荣华富贵。薛禄一说,皇上不高兴了,正赶上各省送幼军进京袭职,永乐一赌气,就把幼军训练的差事全交给薛禄了。 薛禄胸有成竹,却无奈地嘿嘿一笑。柳升同情道:“这些小子们,比他们的爷娘老子难伺候多了,我觉着,晒一个时辰就有晒晕的。” “谁说不是呢!”薛禄叹了口气。 “听说古时候,有个国王叫大将训练他的妃子和宫女,这差事不错,”柳升想谝谝自己的学问,也算是给薛禄打气,“国王身边一群漂亮的女人训练,不嘻嘻哈哈才怪呢。偏 偏那个大将较了真,杀了两个带队的妃子,血淋淋的人头往地上一扔,众人立即就被唬住 了。此后,号令一出,泥里水里也不敢退了,还真就练成了国王的女人卫队。” 柳升的这个故事,说的是兵法家孙武去见吴王阖闾、训练吴国女人的故事,薛禄早就知道。他最初虽也不识字,但他帐下延用了当时比较有名的文人,每日教习,因而较之其他武将则更有学问,但他比柳升等大将出道晚,所以,许多事情都不愿点破。他所训练的幼军也是一样,因为赏罚分明,军纪甚严,一群和朱瞻基年纪相仿的人,冲锋陷阵已不成问题,成为一支劲旅是早晚的事。只是,训练幼军的差事大家都不在意,薛禄为人又低调, 也不耽搁上下朝,因此知道实情的人并不多。 第64章 绿绒草甸瓦剌北徙 血色黄昏火器发威(1) 随着明朝大军的北上,答里巴、马哈木等统帅的约十万瓦剌部众也在不断北徙,从冰天雪地的早春二月走到了春暖花开的五月。面对南朝皇帝亲率几十万大军的征剿,马哈木也有些胆怯了,但他在不满二十岁的可汗答里巴面前,在另外两部的太平和把秃孛罗面前, 依然表现出了往日一贯的沉稳和坚定。 几个人幷辔走着,马哈木虽显得悠闲而自信,却不愿说出一个终要到达的目的地,走着, 走着,也就走出了分歧,走出了方向一致下的不协调。马哈木还在打气:“南朝几十万人 几千里跋涉,辎重、粮草、皇帝仪仗、运送粮草的民丁,他们走的比我们一点也不轻松。 我们虽是老幼拔营,拖家带口,但逐水草而居早习惯了迁徙,所以,我们走得并不很累。” 太平挤了挤三角眼:“顺王爷走的倒是有兴致,可这样走下去,早晚要被撵上的,拖着老幼、女人和这么多牛羊怎么打仗,莫不是让我们把女人和牛羊拱手送给南朝吧?” 马哈木也不客气:“贤义王要是有这份心思,留在胪朐河,迎接大明皇帝好了,说不定还会再加封你个什么王了。” “早知如此,何必又来受这份累!” “别扯这些没用的,愿意束手就擒,就不北徙了,可走了几个月,到底要去哪,我们心里不能没底。”把秃孛罗真有些着急。 马哈木挺直身子,轻轻夹了下马肚。 “要说确切地点,不是没有。我和答里巴大汗议过,北徙,一直北徙,广袤的草原大漠到处都是我们的家,我的第一招,就是拖垮那带着大军辎重不善在大漠里行走的南朝人。” “这招不行,”把秃孛罗马上截断了他,“阿鲁台不就是这么做的,还兵分几路呢, 想的倒不错,可那永乐皇帝不上当,设大营于胪朐河,轻骑直抵斡难河,让本雅失里在老 祖宗的发祥地吃了败仗,成了光杆可汗,我看,我们还是尽早打算为好。” 太平心里不快,不愿搭理马哈木,气哼哼不说话。 马哈木说不上成竹在胸,但还是有定见的。可汗答里巴是个摆设,作为主帅,漫无目标的乱走肯定不行。他心里有想法,只是欠火候。那是多年前到过的地方,印象不深了,他是想在到达之后实地踏勘再作道理。头领们忿忿着,现在看来,不说不行了,马哈木仔细回忆着,不得不说出了他的第二招。 “我父在汗廷做丞相的时候,我们曾随额勒伯克大汗到斡难河祭祖,就在斡难河的发源地,有一处叫忽兰忽失温的地方,从三峡口进入后就像一个大布袋,三面是较为平缓的 山脊,中间为山坳,很适宜设伏和骑兵出击。当时就觉着这地方很有用,果不其然,派上用场了。今天,就是想把南朝大军引入这个布袋,不管他有多少人,挤成一团,除了挨打、 自相践踏没有别的求生办法。” 一阵沉默,看来,太平和把秃孛罗还是认可了这个主意。 “我们的老幼妇女也一道设伏吗?”太平虽然认同了,心里还是别扭,好话也不好好说。 “再过几日,我们就把战斗队伍和妇女老幼分开,”还是马哈木大气,不再和他斗嘴,大敌当前,和气凝心最重要,“让他们西去土剌河,远远避着,待我们击败南朝,再和他 们会合。牛儿年,阿鲁台能打败南朝的大将丘福,我们在马儿年的精心谋划,战胜南朝皇 帝,该不在话下。” “顺宁王的谋略可以和成吉思汗媲美了,一统蒙古草原的一定是瓦剌部。”答里巴奉承着。他这个可汗实在是没地位,三人意见不一致,他不敢说话,想法一样了,他就得溜须马哈木,部落北徙的事,马哈木说和他议过,那就是议过,他是唯恐当家作主的顺宁王 一脚把他踢开,没人捧着、抬着了,再过那风霜雨雪的放羊日子,他是真不想回去了。 太平觉着自己很无辜。他的性格很像他的名字,太太平平,天下相安无事。年幼时, 父母取这么个名字他不知什么意思。做了部落首领,才从一个“汉地通”的使臣那里明白了谐音的汉字意思,他非常满意。外面,大明给个王爷的封号,就是罩着瓦剌了;内里, 有自己的领地和部众,别人不敢小觑,还有什么不知足?他早就看穿了,马哈木虽然年轻, 野心却大,如今闯了祸,就设下赌局,把瓦剌三部都赌上了。把秃孛罗这家伙没有主心骨, 愿意跟着马哈木趟浑水,自己就没有一点退路了。纷纷攘攘的草原,打打杀杀的大漠,永无休止的争斗。 五十岁的太平,对草原大漠的熟识和了解不逊于任何人。忽兰忽失温,那是群山中的脊点,斡难河、胪朐河、土剌河等几条大河都从那里发源,的确是个设伏的好地方。可那南朝皇帝年轻时就和大漠打交道,对草原的一草一木不敢说熟悉,但他是个打仗的行家, 你看他扎营、行军,没有一点空子可钻。那一年,把本雅失里追到斡难河,听说他在河上逗留了好久,不知是感慨成吉思汗的勃兴还是慨叹其后世子孙的无能,接着就着人溯河而上,绘制了图形。瓦剌使臣为他庆祝胜利的时候,正看到他览图的这一幕。这样精细的人谁能战胜他?可他太平全部的家当就三万人左右,不随着马哈木又毫无办法。一旦打起来,那就谁也顾不得谁了,得势了,就猛打猛冲,多分些战利品;情势不妙,要千方百计把自 己的人马保存下来。 所以太平打不起精神,眼神里充满疑惑、迷茫和不信任,间或有一点投机的成分。 进入六月,绿草如茵,天蓝似洗,花儿、草儿快乐地盛开着、成长着,各种虫类都跑出来在蓝天白云下跳舞、歌唱。惟有苍蝇、蚊子似是闻到了某种巨大的血腥味,追逐着明军一路北上,从在开平时的星星点点到草原中心时的密密麻麻。 大明的先锋刘江、朱荣与瓦剌的小股骑兵相遇于胪朐河,只几个回合的短兵相接,瓦剌兵就逆河败走。刘江看出了引诱的破绽,收拢人马,屯兵于河上,向皇上禀报消息。武安侯郑亨也抓了几个瓦剌散兵,得知瓦剌距此仅有二百余里了,全军上下立时紧张起来。 永乐大手一挥,对众将道:“穷寇勿追,刘江、朱荣乃明智之举。朕估计,从今以后, 一定会有更多的敌骑骚扰,那是在诱我深入。丘福之所以战败,就在于轻敌冒进,逞一时之勇。诸将切记:到了草原深处,那是瓦剌的天下,每一片树林,每一个山坳都有可能藏有千军万马,我等就要摆出拿猫当虎捉的架势,以战阵行进,以战阵扎营,随时应对偷袭和大股敌兵。先锋距大军一程,各军间以半程为宜!” 明军溯河而上,虽屡有敌骑挑衅,刘江、朱荣谨记皇上所言,也不追赶,候大军共同行进,到了三峡口,见山势奇特,生怕中了埋伏,方停顿下来。 不消半日,永乐率大军赶到,抬眼往前望了望,左右两条平缓的山岭向外伸展蜿蜒而 去,在几十里外朦朦胧胧的地方又交汇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型的口袋。只要扎紧袋口,断了粮草,多少人马也会困死饿死。永乐感觉这地形似曾相识,叫黄俨取来当年的绘图,就是嘛!和天寿山陵园的地形也有些相似,只是大多了! 小子还真会选地儿,朕的陵园在北京,这里的风水也不错,就送你马哈木做墓地好了! 朕不会嫉妒此地比天寿山大了多少倍,也不在乎你有那么多陪葬的。 “前面就是忽兰忽失温,”永乐边思忖边看图,对诸将道,“马哈木再也无路可退, 朕估计他已在山坳里设伏。成山侯王通、都督谭青——” “臣在!” “领左右掖各五万人马在三峡口外三十里扎营,更放游骑在大营三十里外警戒,不许口外一个虏兵再入此口。” “遵旨。” “都督刘江、朱荣——”“臣在!” “率所部七万人马在口内二十里扎营,多挖陷阱,暗布流哨,严防敌虏劫营。” “遵旨。” “宁阳侯陈懋、丰城侯李彬领左右哨各五万人马在口外东西各二十里处扎营;武安侯郑亨领中军居中,安远侯柳升领大营在外,就在三峡口扎营。” “遵旨。” 完整的战斗队形,任谁也无机可乘。 惯于夜袭劫营的马哈木派人在三峡口内刘江的大营外试探了一下,如果可能,则扎紧口袋,结果,踩翻陷阱,丢下十几个人和十几匹马退回了山里。 十天前,瓦剌三部所有能上阵的三万多人马就悄悄埋伏在了忽兰忽失温。进口的正面 约三十里的山坡上是答里巴、马哈木所部的二万人,左面山坡是太平的五千人,右面是把 秃孛罗的七千人。马哈木只在三峡口部署了少量人马,他是想,只要一声号令,三部人马 旋风一样突然从山上雷霆般滚过来,明军就会大乱,自相践踏,再英明的指挥者也无计可 施,伏在三峡口的人虚张声势就够了。 从两方的部署看,就知他打错了算盘。 次日,永乐率约二十余万人马进入峡内,命右掖谭青率所部死死守住三峡口,命皇太孙领其余兵马驻扎在三峡口外大营。然后分批次前行,并以随时投入的战斗队形拉开距离, 缓缓移动到忽兰忽失温腹地,在距正面山坡约五里许的地方排开阵势。 半个时辰过去了,任前锋刘江、朱荣的人马在山前叫骂、栖息,山上没有一点动静。 永乐羞于自己失算了,感到沮丧,遂命火头军埋锅造饭,军兵原地不动,严阵以待,工夫不大,各处军营上空都升起了袅袅炊烟。 第64章 绿绒草甸瓦剌北徙 血色黄昏火器发威(2) 终于,一声长长的牛角号声划破了山间的寂静,应声而起的是山间处处响起的牛角号, 此起彼伏,四面八方连成一片,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强大气势,把人的心都吹乱了。紧接着,前、左、右山坡后的无数人马带着滚滚的尘浪,扬着明晃晃的刀枪,呐喊着、咆哮着山洪一样先后从三面山坡上奔着炊烟汹涌而来,二十万明军马上就要被滚滚的黄尘淹没 了。 然而,眨眼之间,山下讨战的刘江、朱荣的先锋队伍闪到了一旁,柳升所率的大营亮了出来,一名军官挥动令旗,一阵“嗤嗤”的火蛇蹿过后,“轰隆隆”,一阵阵巨大的炮火带着尖利的啸声飞入冲下山的瓦剌劲骑中,在前峰的队伍中炸开了一片灿烂的血花,火光闪闪,硝烟弥漫,瓦剌骑兵登时倒下一大片,人哭马叫。 瓦剌骑兵愣了一下,重新集结,踏着同伴的尸体又风驰电掣般冲下来。近了,更近了,又是一连串滚过天宇的炸雷声,冲在前面的数百瓦剌骑兵又在硝烟中毙命了。马哈木眼都红了,挣脱了侍卫长达兰察,举刀冲下山去,可汗答里巴见状,也吆喝着带人冲了下来。 败退的骑兵又调转马头,簇拥着马哈木杀奔明军阵营。 这就是柳升新近秘密训练了三年的炮军——神机炮营。大明的新式武器阵前突然发威, 打蒙了瓦剌,震惊了所有参战的人。其实,征战阿鲁台的战役中,永乐的大军就已配置了火器,只是太少,操作也不熟练,只能作为防御偷袭所用。回北京后,永乐深感敌兵凶猛, 不从长远上震慑敌虏,边防将永无宁日。正好张辅又从交趾带回了一批工匠和火器,永乐看到了火器的长处,遂命柳升在西山开始训练炮军,形成了一定规模,最先用在了打击瓦剌的忽兰忽失温战役中。 火炮威力虽大,但装填起来十分麻烦,前两排二十四炮打出后,来不及装填,迅速撤 下,只剩下十二炮了。 马哈木的人马冲得太快,勇猛有时往往是幸运的。就像一个疾跑中突然遇见沟壑的人, 无所畏惧的一冲,兴许也就过去了,稍一犹豫,就跌入了万丈深渊。第三通神机炮打过来的时候,打在了马哈木后面几丈远的地方,马哈木毫发无损,可汗答里巴却没能幸免,和他周围的百十个士兵一起被掀翻在山坡上,殷红的鲜血顺着山坡往下淌。答里巴大瞪着双眼,惊诧着这比巫师的风雨雷电还要凶猛的神器。当了不足三年的可汗,可怜他还没有坐热可汗的位子就一命呜呼了。 接着,是一阵强弓硬弩的箭如飞雨,借机,明军的火器营消失得无影无踪。刘江提着大枪从侧翼朝着吼叫的红了眼的马哈木和瓦剌士兵冲过来。大枪旋风般旋转劈砸,如入无人之境。马哈木像一头狂怒的狮子,挺双刀挡过了刘江的大枪,并不恋战,而是冲入明军阵营中一通乱杀乱砍。朱荣持枪从另一侧杀来,截住马哈木,马哈木也只是打了几个回合, 寻了个破绽往前杀去。他在山顶已看得真切,他的目标就是永乐的中军大营,擒贼先擒王, 用成吉思汗的掏心法,孤注一掷也要把大明皇帝杀死或活捉,失了头雁,再多的明军也只 能放下武器,缴械投降。 丰城侯李彬截住了从左面山坡冲下来的太平部,宁阳侯陈懋、成山侯王通接战右面的把秃孛罗所部,炮声消退了,炮尘散尽了,接踵而来的,是血肉相搏的混战和厮杀。刀剑的碰击声,呐喊声,或死或伤的惨叫声弥漫了整个战场。 太平从心里抵触征战,就在牛角号吹响的时候,他没有立即指挥人马冲锋,雷声大, 雨点小,等马哈木在第二轮炮声后冲下山时,他才顺势冲下去。把秃孛罗也耍了个心眼,也是在第一轮炮声后才率队冲锋的。明军的火炮让他们发懵,更让他们清醒。 太平挺着长矛直奔李彬,李彬也不在意,目视远方两军的拼杀。就在太平的长矛刺向他的那一瞬,他闪身躲过,长枪一扫,往太平的头部斜砸下来,太平猝不及防,惊叫一声, 侧仰闪过,夹马往前一窜时,那枪尖却划在了他的马臀上,战马暴叫一声,扬起后蹄,险些将太平掀下马背。太平顺势往前跳去,跳上了另一匹马,举矛刺倒了冲上来的几个明军士兵。李彬惊叹瓦剌头领的骑技,催马赶了上来。薛禄大吼着挺槊紧随其后,扫倒了几个护卫的敌兵,吓得太平没命地兜圈子。 素有“飞将军”之称的陈懋,手中两柄利剑所蕴含的气力,非常人能够想象,剑锋所到,不死即伤。眼见着自己的勇士一个个倒下,把秃孛罗又气又恨,高举着一根混铁棒朝陈懋狠狠砸来。铁棒落下时纵有千钧力量,遇到双剑竟被软软地接住了,随之,硬硬地被抛开,竟险些脱手。回来再战,横扫也罢,斜砸也罢,十几个回合,把秃孛罗浑身冒汗, 也奈何不得陈懋,自恃不是对手,寻了个破绽,卷入混战中。 陈懋也不追赶,跃马登上一处高坡,拈弓搭箭,单射武勇凶猛的瓦剌骑士,箭无虚发。 成山侯王通的大刀随风飞舞,只在瓦剌兵聚集的地方猛杀猛砍,像一股湍急的激流,旋到这里又旋向别处。 烟尘滚滚,战鼓声声,成千上万的人蜂拥着冲锋、推进、搏杀,各色兵器在阳光下闪着冷幽幽的寒光,转眼间就染成了血红红的屠刀。战事呈胶着状,连喊杀声都弱了,大地蒸腾出血与铁的浓烈腥味。 永乐立马一座小山冈,俯瞰全局战况。瓦剌的三万多人马卷入到明军二十万人的战阵 中,虽像几股浑浊的水流流入一池清水中,注定会被吞没,但那股水流却那样强劲,是劈波斩浪,勇往直前。蒙人的勇猛他是深深知道的。靖难时,他北上大宁,就为得到宁王帐下的精锐和朵颜、泰宁、福余三卫的骑兵。 永乐的眼前,一员瓦剌将领舞着双刀领着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在明军中冲出一条水线, 激流勇进般朝他的大纛旗冲过来,永乐示意一下,在隆隆的战鼓声中,郑亨中军的万余骑兵一声呐喊蜂拥而上,像包饺子一样把马哈木的骑兵围在中心。瓦剌兵虽少,但一人应付几个人也毫无惧意,直至体力不支,力竭而死。 郑亨举双刀直取马哈木,两个人、两匹马、四柄刀带着呼呼的风声,铿铿锵锵搅打在 一起,二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马哈木一心要奔到永乐皇帝跟前,虚晃一刀,夺路而走。 郑亨不知是计,催马追赶,只听弓弦一响,一支羽箭呼啸而至,郑亨躲闪不及,正中左胸, 大叫一声栽下马去。 马哈木圈回战马,正要补上一刀。斜刺里被一个黑塔一样高大魁梧的明将挺大刀拦住。 “吴允诚在此,快快下马受死!”言毕,那柄大刀搂头盖顶砍下来,马哈木忙举双刀往外 磕,“哐”的一声巨响,他两臂发麻,拨马回来时,重伤的郑亨已被救走了。 处处都是生力军,马哈木惊讶,他简直被南朝皇帝的用兵弄懵了,随你出现在哪里, 都有明军等候;随你怎么冲,都有大将拦路。他有些气馁,但没有退路,嘴里骂着老贼休走的蒙语,挺着双刀杀了过来。吴允诚一夹马肚,用蒙语喊着捉拿盗马贼的狠话,一长两短三柄刀搅在一起。 草原上,盗马贼是最不齿于各部的蔑称了,明火执仗,真刀真枪对打可以,抢人抢物可以,惟有偷偷摸摸盗马贼的举动尤为大家所痛恨。马哈木被冠以这样的称呼,哪里受得住,舞动双刀,恨不能将对方立时碎尸万段。二人纠缠在一起,他就把直取皇帝的事放在一边了。薛斌舞大刀在马哈木的乱军中横冲直撞,一会儿蒙语一会儿汉语地吆喝着,瓦剌将士疑惑地猜度他的身份之际,脑袋已经搬家了。 留守大营的朱瞻基再也待不住了。 第一通炮声隆隆滚过,朱瞻基手握佩剑在帐内不安地踱着;又是两通密集的炮声和混杂着蒙语汉语的喊杀声,他的心里更痒了;初次临阵的紧张、兴奋和好奇驱使着他恨不得 跃马扬刀,冲到两军阵前,杀个痛快。几步踱到帐外,山岭相隔,什么也看不见。他又飞 身跨上玉鎏骢,吓得小太监李谦、金英和侍卫胡安、刘虹、张山、阮修文等一干人拦到马 前,朱瞻基一扯马缰道:“孤在大营里走走。”随即放马在营内慢跑。留守中军的谭青闻 讯赶过来,生怕太孙年轻气盛,杀到阵前去,就过来解劝,反复说起留守大营的重要,朱 瞻基的心便慢慢沉寂下来,却不肯下马。 这时,前面烟尘腾起,传来了咿呀咿呀的喊叫声,谭青撂了句“殿下且待”的话就率部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冲锋的喊杀声。原来,双方激战正酣,马哈木一支几百人的骑兵被打懵了,被明军追赶着且战且走,直奔三峡口而来,正被谭青截住,一通厮杀。 前有伏兵,后有追兵,困兽犹斗,瓦剌骑兵没了退路,拼死冲杀,以一当百。明军虽有人 数上的绝对优势,却不能很快取胜。朱瞻基只闻其声,不见其战,心里的小鼓又一阵阵敲 起来,一个时辰他就没下马,时而走上一圈,时而驻足观望。 小太监李谦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跟了皇太孙几年,陪着练武,陪着读书,也是天生的武胚子,弓马刀剑实际上比朱瞻基还娴熟。他早看出了皇太孙想到阵前一试身手的心思,但刀枪无眼,太孙那么金贵,平安第一,自己虽也想着杀到阵前,像郑和当年一 样立下战功,有个出头之日,却不敢造次。 第64章 绿绒草甸瓦剌北徙 血色黄昏火器发威(3) 朱瞻基实在憋不住了,自言自语:“一个小兔子,那么小的东西,孤都一箭毙命,瓦剌兵那么大的人,还不能箭箭命中要害?” 胡安说:“皇上让殿下守住大营也是千钧重担哪!”在北京闹了一次悬,作为侍卫首领,胡安十分谨慎。朱瞻基瞪了他一眼,不作声,明明大营还有个金幼孜吗!对,安远侯 柳升也回领大营了。 “金幼孜在做甚?”朱瞻基想起了金幼孜,追着问。 “正帮皇上分拣各地奏来的军政要务。”胡安答复。 “李谦,你说,”朱瞻基千方百计寻找出战的借口,“皇上都在阵前披坚执锐,孤是不是该为皇上分忧,也去射杀几个敌兵?” “这——,”李谦看了看胡安和金英,心思更活了,谭青的数万大军在前,皇太孙上去了,也未必能见到敌兵。 “要不,殿下只去看看,远远观阵,体味皇上辛劳之心就够了。”朱瞻基得了支持,决心下定,“阮修文,你去和安远侯及金幼孜说一声,李谦、金英、胡安、刘虹、张山及 五百侍卫随孤到前面观阵。” 与谭青对阵,后退中的瓦剌骑兵见三峡口旌旗招展,料知杀不出去,搏杀中顺势拐向了西侧的一条山沟,谁知,沟却是个死葫芦头,因有追兵,瓦剌骑兵不得不翻上坡顶往回 跑,想不到,另一面的坡平缓多了,冲下去还是三峡口,正与冲进来的朱瞻基相遇。 瓦剌将士还在惊叹南朝皇帝的用兵之际,当一股强劲的敌兵突然出现在眼前,朱瞻基吃惊不小,李谦已大惊失色了,没有退路,也不能退,势均力敌的两方混战到一起,李谦、 胡安几人紧紧守住皇太孙,一面拼杀,一面用刀剑和身体抵挡飞矢,不敢离开半步。 朱瞻基虽初上战场,却很快稳定了心绪,持弓在手,箭无虚发,在数十人簇拥下立马一座小土冈,指挥战斗,威风凛凛。瓦剌兵拼死冲杀,想夺得一条生路,见一个少年立在 高处指挥,便大叫着蜂拥而上。侍卫们一个反冲锋,打退了敌兵,也死伤了十几个人,后面的又冲了上来,侍卫们再一次反击。 一个瓦剌小头目避开众人,瞧准机会冲到朱瞻基后面,举刀就砍。朱瞻基听到风声, 来不及招架,猛地提马向前,大刀却把他的宝马——玉鎏骢的马臀劈成两半,战马怪叫着, 把皇太孙扔下马背。李谦的心都要跳出来,拼命冲上来,趁敌兵来不及收刀的空当,一剑刺中了他的咽喉,飞身下马,把皇太孙扶上自己的战马,他则一跃,跨上了敌将的战马。 危急时刻,谭青杀了过来,三下五除二,消灭了敌兵,护送皇太孙回到大营。 李谦回营后左思右想不对劲,皇太孙一度临危,宝马战死,也是自己多嘴,怂恿太孙到了前敌。皇上一旦降罪,与其被锦衣卫拿问用大刑而死,还不如自行了断了干净。聪明反被聪明误,命该如此啊!躲到一个僻静处拔剑自刎了。 永乐再不给马哈木进攻的机会了。 三声炮响,他亲率侍卫和万余铁骑又一次巨浪般横压过来,鼓声、喊杀声铺天盖地,整个山坳都沸腾了。张杌、腾定的数百侍卫转着圈把皇帝围在当中,高大威猛的几十人冲 在前面。 太平早无心恋战了,长矛一甩,打倒一个跃上的明将,一声呼哨,撤走了本部残存的人马。把秃孛罗一直盯看着太平所部,见他的帅旗快速向战场外移动着,料是逃了,也率部追着太平往东北侧山谷败走了。只有马哈木本部的骑兵东一处、西一处被明军分割包围着还在苦苦鏖战,或战死或受伤被俘。 马哈木和吴允诚打了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偷眼观瞧,自己的数百卫士已没有多少在马上了,地上,横七竖八到处是人和马的尸体,但明军的尸体明显多于瓦剌,可明军兵多的优势一次次显现,一批批杀到阵前。 就着永乐发动总攻的当口,马哈木甩开了吴允诚,登上一处荒坡了望,险些气晕了, 早不见了太平和把秃孛罗,这么快就战死了?不会,一定是悄悄撤走了。两个老狐狸,他心里苦着,也骂着,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连家底都打没了。情势危急,他也顾及不了那些向他伸手、乞怜的伤者了,果断发出了撤走的信号。半个时辰左右,马哈木身后就聚集了两、三千人,越过一道山岭,朝西北侧一条山谷逃去。 西天的残阳将浓血一样的光线毒辣地洒在山坳的枯枝败草上,天地一色,满眼都是溢足了血腥的血色红尘。红尘下,遍地都是人和马的尸体,遗弃的残甲、断枪,燃烧的箭囊、 马鞍,塞上燕脂,惨不忍睹。战斗并没有结束,没有人腾出手来打扫战场,明军几位大将追着马哈木的败兵向血色深处的幽静僻地狂奔。 跑了几十里,纠缠在后面的尾巴还是甩不掉,眼见着士兵一个个疲惫不堪,马哈木心急如焚,看到前面又是一个狭小的山口,他有了主意,命达兰察带几百人故意放慢了速度, 自己则率人马埋伏在山口内的山坡上。 翻过一座平缓的山梁,追在最前面的陈懋见山口地势险要,又有数百骑兵明显慢悠悠往前走,便警觉起来,勒住战马。待李彬、刘江所部赶上后,言道:“二位将爷,前面势头有些不对,我担心马哈木狗急跳墙,还会利用地形耍花招。这样,您二位先按兵 不动,我率人马追过去,若有伏兵,你们就突然杀入;若无伏兵,待我出了峡谷,你们 再进兵不迟。” “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侄子为一方镇抚大帅,真是历练得筹谋在胸了。”刘江赞道。 陈懋爵位虽高,但刘江叫他大侄子,他只能笑着点头。盖因他的父亲陈亨靖难时和刘江、李彬一起在燕王帐前听令,以勇猛、刚劲着称。在白沟河和济南之战中两负重伤,不治而亡。陈懋自幼跟随父亲,又读了一些书,除了武勇,又比父亲多了谋略,以战功晋封右都督,永乐元年,二十岁出头的他即晋封宁阳伯,比刘江等一群老将们幸运多了。永乐六年,佩征西将军印代何福镇宁夏,因善抚士卒和边境各部族归降者甚多,又晋封宁阳侯。 但他十分谦逊,于李彬、刘江等老将前常执子侄之礼,因而深受大家喜爱。今天,他把最危险的事交给自己,别人更没有话说。 陈懋的数千骑兵迅速接近了达兰察的骑兵,刚刚接战,牛角号突然响遍山谷,马哈木率仅有的两千骑兵从两侧山坡上怪叫着呼啸而下。尽管人困马乏,但见了敌兵,就像狼见了血、狮子追逐上猎物一般,立时精神百倍。因在意料当中,陈懋并不着慌,麾将士往前打,冲入前面的达兰察部,尽量避开瓦剌兵刚下山时的惯性和锐气。 李彬、刘江的杀入让马哈木最后一点希望也落空了,他想率部脱身,但眼下已不是方才宏大的场面,想走就能走,两部四方搅在了一起。 这是一场双方都处于劳顿疲惫后生死拼杀的毅力之战,是一方想及时脱身而又不能脱身的拼死战。达兰察见计谋已破,根本无心争斗,挥舞马刀往前杀,只为护卫马哈木赶快逃出。薛禄大槊上下翻飞,拦住不让,达兰察拼死挡住了薛禄的大槊,马哈木又砍翻了几个上前的明军士兵,杀开一条血路,且战且退。 小半个时辰,瓦剌又死伤一千多人,好不容易才撤出了战场,打马狂奔。陈懋看得真 切,宝剑入鞘,取下硬弓,“嗖”一声,一箭正中马哈木的左后背,马哈木大叫一声,险些栽下,达兰察眼疾手快,扶主人趴在马上。 日头一落下,夜幕就降临了。刘江还要赶上去,彻底结果了马哈木。后面传来了皇上收兵的旨意,他不无遗憾地摇摇头。但人地生疏,不收兵或许更危险。陈懋指挥明军打扫战场,救治伤者,收军回营。 浮云被清爽的山风吹得七零八乱,尘埃落定,露出了满天星斗的夜空,一堆堆篝火沿着黑黝黝的山岭沟壑伸向远方,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浓浓的肉香。晚间,双方死伤的战马就上了大明将士的餐桌。 永乐高度警戒,在营外多处设了疑兵和伏兵。朱瞻基随永乐走了几座大营,看望伤者, 慰问士兵,心情很沉重。各路大将已向皇帝禀报了斩杀敌虏和官军伤亡数目,明军死伤也在两万多人,大致和瓦剌相当,尤其郑亨重伤,而这却是在人数绝对优势、几乎二十倍于敌军的情势下。惯于骑马围猎的瓦剌、还有鞑靼,他们的战斗力什么时候都不能低估。 “没有神机营助战,不知还会多死多少人。”永乐自言自语。 “孙儿也对神机营很感兴趣。”见皇上提起,朱瞻基就想着岔开沉重的死伤话题,引皇上开心,想着就皇上心仪的神机营多说几句。 永乐淡淡说道:“早听说宋元对垒就使用火炮攻城守城,威力很大,炸到哪里,哪里就死伤一片,朕一直就想着如何更好地使用这种利器。征剿阿鲁台时,虽曾使用,但过于笨重,不利行军。张辅征交趾时,带回了不少制造此种利器的工匠,能够制作出较为轻便的神机炮,朕如获至宝。又接受张辅建议,设立神机营,以柳升为首领,秘密习射火炮, 果然派上了大用场。” 第64章 绿绒草甸瓦剌北徙 血色黄昏火器发威(4) “那么大的威力不会伤到自己人吗?”转回到柳升的营地,祖孙二人还在饶有兴致地探讨神机营的事,柳升出帐相迎。 “当然不会。”永乐道,“其中奥秘,安远侯最清楚,一会儿你给皇太孙说说。” “遵旨!”柳升施礼,引领皇帝到神机营中巡视,炮筒炮架已整齐码放一旁,将士们正在用膳,黄俨一声“皇上驾到!”的喊声,大家忙放下碗筷齐齐跪下,永乐摆摆手,黄 俨说了句“平身——”将士们席地坐好,等皇上训话。 永乐扫视远方,慷慨道:“火器营,是我大明官军的精锐营;火器营将士,是我大明官军最忠诚的将士!有了你们,我大明将无往而不胜。将士们辛苦了!” “皇上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祝贺声一遍遍响彻山谷。柳升顿感血脉贲张,激情上涌,浑身充满力量,一天征战的劳乏早随晚间冰凉的山风散去了。 柳升陪皇上、皇太孙又往里面走了走,帐篷、战马、巡营、卫兵等各处井井有条,永 乐心下赞许,思绪就飞到了周亚夫的细柳营。汉文帝所重之股肱之臣,偏偏景帝时百般刁难, 死于非命。由此,他更觉让皇太孙随征和文臣武将熟识亲近的必要。柳升的心思则放在了神机营的介绍上,能为今天和未来大明的皇帝说一说敢于夸示天下的火器,他感到荣幸。 明初使用的火器主要是神机枪和神机炮。枪、炮的主管都是用生、熟赤铜和建铁相间冶炼而成,质地坚硬而刚中带柔。战场上,最麻烦的工序是装填黑火药,既费时又费力, 需一点点夯实,做上引捻,最后封好。因耗时较长,一般一次战斗只能使用一次,打完了就得撤下来。神机枪的枪管细,装药少,发射也简单,用桩、用架、用托固定,点火后就能打出去,运送起来也简便,用骡用马驮负就可以了,但威力小。神机炮因火药多而威力大,发射时,只能固定在结实的车上,相比起来就有些笨拙。此次,两种利器都让马哈木尝了,既有很大的杀伤力,也很有震慑作用。两厢比较,神机炮利于守,神机枪利于战,随宜而用,都是战阵要器。此前,朝廷已将神机枪、炮安置在了开平、怀来、宣府、万全、 兴和诸卫驻守的山顶上,搭配使用,每处五架。 最先进的火器永乐能欣然接受,接受了,拥有了,就未免保守。他担心,他的敌人也拥有了利器,大明的优势就没了。所以,所有的火器都是在秘密状态下铸造,在秘密状态下操练。“秘密”,也就决定了这种最新式武器的命运,保守,封闭,没有竞争,没有发 展,所以,直到明末,大明的火器也没有太大的改进。 走出柳升的大营,祖孙俩还有说不完的话,似乎一战之隔已是三秋之远。张杌、腾定等数十人十几步外呈半圆形寸步不离。看到战马在一旁欢喜地打着喷鼻吃鲜草,朱瞻基惋惜地说:“太可惜,皇爷爷刚刚赐给孙儿的宝马未及一月就战死了,要不,它这时也会香香地吃草了。” “孙儿之武勇朕知晓了,”永乐深情地抚慰着他的肩头,满足,自豪,幸福,期望溢满心胸,“一匹战马不算什么,去了,还会有。孙儿若有丁点闪失,朕对不住列祖列宗啊! 要记住,朕带你到漠北是来体会将士征战不易的,不是要你真刀真枪去和瓦剌拼杀的,知体恤将士,知征伐之艰辛就足够了。” “孙儿遵旨!”两人说着话已回到大帐。 永乐于战阵之上对皇太孙的训练真可谓尽心尽力了。 “皇爷爷,敌我虽死伤相当,但于马哈木来说,就是灭顶之灾的重创了。他能上阵的就这三万多人,逃走的都是太平和把秃孛罗的人马,死伤的两万人中马哈木本部的人最多。答里巴也死了,马哈木既没了实力也没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天子,以后,他这个盟主的位子就难做了。说不定,阿鲁台还会趁火打劫,得机捞一把,瓦剌从此一蹶不振,我大明尽可高枕无忧了。” “你的剖白还不全面,”永乐爱怜地看了皇太孙一眼道,“你年纪尚幼,还不大懂草原规则和国家大事。马哈木和阿鲁台全都野心勃勃,谁的心思都不仅仅在草原上。朕即位之初,撒马尔罕的帖木儿就想做第二个成吉思汗,率八十万大军欲灭我大明,真要打起来, 那一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血战啊!可惜他只是做了个梦;马哈木和阿鲁台也想做成吉思 汗,二人谁得势统一蒙古草原,都会疯狂举兵南下,攻我大明,双方的大战在所难免,生灵涂炭也不会是一年半载。只是,他们自己旗鼓相当,谁也不能彻底扫平对方,上天不给他机会,朕也没给他们机会。朕之北征的胜利,就是朕留给后世子孙的家业,守成之业上 的一片安静之土!” “孙儿也代父亲谢皇爷爷了。”朱瞻基说着,给永乐行了一个大礼。 永乐叫他起来,“这也是中国人祖祖辈辈的想法。不惟皇家如此,小民百姓谁不希望攒些家业给子孙,谁不希望子孙的日子好过些?国家与小家比,思路一样,方式不同。” 朱瞻基点头,认真思索着,自浩海被杀,马哈木重整旗鼓,瓦剌十几年休养生息的家 底一天几乎就打光了。依着草原的规则,失败的马哈木一准危机四伏,趁火打劫的部族比比皆是,他想找一块安稳的立足地都不易了;若阿鲁台再乘虚而入,说不定,马哈木就完了, 或许就是个本雅失里的下场。北征的目的已达,眼见着将士劳乏,倒不如就此劝皇上班师。 “皇爷爷,马哈木远遁,已是去日无多,天弃此虏,料他也成不了事了,此时班师倒是时候。” 将士们死伤不少,尤其是大将郑亨重伤,太医院使韩公茂也不敢打保票,永乐心痛。 皇孙提出,觉得有理,又把胡广、杨荣、金幼孜找来商议,几个人也都附和皇太孙的见解。 于是,永乐让胡广起草诏书,以北征大捷班师,诏告天下。 第65章 狼烟犬雾皇帝迷眼 青梅竹马太孙怡情(1) 八月初,大军回境,永乐令成安侯郭亮、兴安伯徐亨备边开平,宁阳侯陈懋还镇宁夏, 丰城侯李彬再镇甘肃,刘江镇辽东,朱荣镇大同,各地、各边塞官兵分别回营,京营将士随永乐回到北京。眼看就是八月十五了,一轮皎洁的明月银盘一般挂在了淡淡的夜空中。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永乐心中忧伤,忽就蹦出了李白的几句诗。一走就是近半年,万里长征,死伤数万将士, 又伤了大将,虽然凯旋班师了,永乐心里一直是个疙瘩。此外,还有个更解不开的疙瘩, 皇帝千辛万苦,皇太子迎驾的使臣在哪里?作为监国的皇太子竟未有半点劳慰狂风大漠归来的皇帝之心,就没有一句暖心的话可以慰藉吗? 大军进入居庸关时,一些将士自恃随征有功,肆无忌惮,战马不但践踏了田间待收的庄稼,还胡乱抢夺百姓畜产,永乐怒从心起,立即下旨:“有践踏田禾、私取子民畜产者, 以军法论处。” 柳升属下有个焦姓的炮手,觉得神机营功劳最大,虽然百户说了圣上的旨意,但他根本没当回事。到沙河时,夜间竟偷偷溜进村子,强奸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天亮前才回去。女孩的爹爹第二天就找到大营,巡营小军官大致问了问情况。老爹只记得那人个头不高,又黑又胖,还说了什么“神鸡”的话。 消息很快传到皇帝那里,料是神机营所为,永乐又一次怒从心起,吼道:“朕的旨意刚下,柳升的营里就有人与朕抗衡,张杌,带人去辨认,当场拿了,就地斩首。” “遵旨!”张杌闪了出去。 不一会儿,柳升就风风火火闯进御帐,跪禀道:“皇上,属下为害百姓是臣管束不严。 但神机营训练数年,非一日之功,此人无论拆装、瞄准、装填黑药都堪称一流,乞请陛下 贷其一死,戴罪立功……” “住口!”不等柳升说完,永乐怒道,“有了神机营,朕的国法、军法就可以不要了?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罪犯不惩,何以立国?立即斩首,你有约束不严之过,罚俸三个月。” 永乐回北京后,屁股还没有坐稳,南京的事就一股脑涌过来。原报往北征途中的都是些紧急要务,如今大堆大堆的折子小山似地让他心烦意乱,先是南京几个月来猛增的失火、偷窃案,接着是皇太子任命、调整了一大批官员,再就是荒唐的孝陵乱淫案,笪桥垮塌路人落水案,军士被杀案一件接一件,一桩接一桩,简直有些“国将不国了”。永乐一掌将御案上的奏折抡到地上,“噌”地站起,脚下一软又颓然坐下了。黄俨、马云吓得赶紧跪 在地上。 寒热交替,北征回来,他的风湿症加重了,手指各关节、膝盖又开始疼痛,坐久了, 站起来都吃力,盛寅虽用了药,也不像过去那样奏效。 “去,把杨荣、胡广、金幼孜找来,朕有话说。” 马云应了声“遵旨”,赶忙悄悄退了出去。 几位阁臣到时,黄俨早已把地上的奏折整理好。永乐依然满脸怒气,也不抬头,言道:“看看吧,朕在万里风沙大漠披沥寒暑,国家首善之地却一片乌烟狼藉。朕的家事,也是 国事,几位都清楚,该如何处置要说出个道道来。” 未及看折子,只听了这话,几个人都吃惊不小。杨荣略一思忖道:“皇上,臣听盛寅讲,怒气伤肝,肝为解毒之脏器,圣上一怒,岂不于圣躬不利?再说,臣等因受惊吓而气淤,毒不能出,说不定哪日病倒了,如何还能辅佐皇上?” 永乐被他说的想笑,怒气略消了些。几个人翻着黄俨抱过来的一大堆折子,几乎没有 一件不和皇太子扯上干系,明眼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有人在播弄是非,借题发挥,矛头直指皇太子。看来,汉王没少下了功夫,皇上方才为甚说出了一句‘家事也是国事’的话, 难道要谈易立太子的天下第一要事?一想起这么敏感的话题,几个人立时又紧张起来。 正踌躇着,永乐说话了:“朕不避弓矢,亲征朔漠,万里风沙,监国、理政的皇太子该派大臣到何处迎朕?他的使臣居然在沙河,还不如在北京等朕呢!失火、失窃且不言, 单这委任官吏一项岂和我大明皇制相符?又是三四品的封疆大吏,又是东宫僚臣,换了多少,有朕的旨意吗,他不懂这里的规矩吗?”永乐说着,火气又起。 杨荣等默不作声,单从这几个事看,论理论法论情,皇太子都不对。但其中是否会有隐情?皇上上次北征时就下旨,太子所理庶务由六科逐月按类分奏,近半年的光景,条陈、 奏章太多了,为何单单这些事先摆了一大堆,军国政要、四方水旱、百姓安堵的折子又在哪里?他偷觑了一眼,御案旁边还有摞起的几堆折子,心里更明白了,赵王一定没闲着, 安插近人“分门别类”,代内阁行了事。 永乐继续:“孝陵享殿乞丐群淫,羞辱先人,天大的事,让朕的脸面往哪里放?一次降雨,就死了那么多人,还有卫卒被杀,他在干什么,他身边的辅臣在干什么,都吃了白饭不成?” “皇上,臣翻了半天,一大堆奏折里没有一件皇太子的奏折,臣觉蹊跷,”金幼孜说, “陛下所说的事,陛下不觉奇怪吗?” 金幼孜是个直肠子,快人快语,瘦高的个子,一副孩子般天真的长相。喜好文学日记, 大军所到,山川险要,随走随记,永乐很喜欢他这股似憨似痴的爽快劲儿。 “他有事要瞒朕,写了不就多余了?”永乐说着气话,可事实就在那儿摆着呢。金幼孜还要说什么,杨荣使了个眼色,便不再言语。 胡广说:“皇上运筹帷幄,又一路鞍马劳顿,刚回北京就陷在纷繁的庶务中,圣躬欠安,臣心不忍。不如这样,我等三人今日就陪皇上游一游燕京八景之一的太液池,正值秋高气爽之时,幼孜、勉仁赋诗,说不定皇上也会诗兴大发呢!心绪好了,自然会去了很多烦心事。” 胡广的书法俊逸飘洒,几与沈度相媲美,爱屋及乌,皇上喜欢他的书法,也就喜欢了他的处事,对他也常常另眼相待,亲见非凡。行军之时,每至险要,皇上出词,胡广舞墨, 把皇上的心得镌刻在山崖上。 这边搭起了高高的架子,胡广一笔笔在山崖上写着,而此时的永乐在大帐中又挥就了 一首出塞诗:暮从西原下,日由东方晖;师入西凉亭,声喧万壑微。平沙枪戟涌,黄尘蔽日归;大漠埋忠骨,不须裹尸回。 杨荣、金幼孜、胡广三人,是永乐常带在身边的三个人,一个长于谋略,一个偏重文 学,一个精于书法,三人各有所长,各当一面,成了皇上身边必不可少的人。谁暂时不在, 谁御前少说了几句话,永乐都很在意。三人同为建文二年的进士,同入内阁。上次北征时, 因天气太热,大军不得不夜间行军,杨荣、胡广、金幼孜未能赶上皇上的行进,在山谷中迷路,胡广的马快,在前面探路,距离越拉越远,杨荣、金幼孜则慢吞吞在黝黑的峡谷中摸索前行。金幼孜因身体不适,在马上摇摇晃晃,马蹄一滑竟摔下马背,杨荣下来摸索着将他扶起,并拽着幼孜的马缰结鞍而行,幼孜还是跌下马来。杨荣便将他扶上自己那匹稳健的战马,直至天明才走出峡谷,遇见了皇上寻找他们的骑兵。那一夜,皇上不见了身边的侍臣,火急火燎地竟派出十几股骑兵搜寻,胡广跌进了河里,很狼狈,永乐劳慰甚久;杨、 金二人搀扶着归来,永乐像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言谈话语间,双眸里竟滚动着浑浊的泪花。 胡广的心思永乐很明白,但他浑身疼痛,五内俱焚,尚未从震怒的泥塘中拔出脚来, 一心就想发火摔东西,哪有什么游太液的雅兴,瞪了胡广一眼,没说话。皇上不说话,就是一点点默许,杨荣察言观色,坚定了请皇上游太液的念头。皇上一出去,既可以消缓怒气,还为从容进言提供了余地,遂朝胡广点点头,对永乐说道:“古人言:文武之道,一 张一弛,圣躬虽贵为龙体,也不是铜铸铁打的,也需一张一弛也!不如我们去弛一弛。” 永乐“扑哧”乐了。 金幼孜抓紧时机烧火:“光大、勉仁所言甚是,皇上暂时一歇,再看折子不啻百倍精神,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 还真被几人说活了。永乐微微颔首,算是首肯,遂扶着御椅慢慢往起站,杨荣喊了一声,黄俨、马云跑上来,勾着腰,一边一个,扶着皇上慢慢站起。见状,胡广有些动情, 悄声道:“臣难为皇上了,要不,就算了。” “北地寒冷,朕的风湿症又厉害了,坐久了就很难站起,走一走也好。”黄俨、马云 搀着走了一圈,果然好了些,黄俨就去喊步辇,被永乐止住,遂步行往北出宫,张杌、腾 定等十几个人散在大臣后面紧跟着。 “皇上已过天命之年,真需认真调养了。”杨荣抓住时机劝解,“盛寅医技不错, 配得一些调理之方,既去风湿,又养龙体,一、二年之内,皇上必是身强如初啊!” 永乐走路已恢复常态,笑道:“朕何尝不想赏花看草,悠游暮年。可一看到淫雨垮堤的折子就想治水;看到北虏掠边镇、杀使臣、肆行无所忌惮,在皇宫里就坐不住;看到天下的图书散逸各处就想收集;所以有原吉、宋礼、陈瑄治水,有两次亲征,有《永乐大典》《圣学心法》诸书问世,朕天生就是个闲不下的人。” “还有《周易传义大全》《书传大全》,”金幼孜继续,“《诗集传大全》《春秋集传大全》,即使不谈政绩,单说这修书,也是亘古第一皇帝。” “第一不敢说。朕只是想着收天下散逸之书,传之后世;光大孔夫子仁爱之学,以教学子;集古贤臣资政之善篇,以飨循吏。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朕之志也!”话题一转,思绪随言而动,永乐的心境豁然开阔,话也多起来。 “皇上之心胸可比天地!”胡广赞道。 一行人说着已近太液池,阵阵微风拂卷着略显沧桑的绿柳,透出了秋的寒意。 “秋风飒飒,吹皱一池碧水;垂柳依依,拂去万般倦意。皇上,此地一走,可否有凭栏远望、把酒临风之感?”杨荣鼓动着。 永乐举目远眺,太阳西斜,望着波光粼粼、金光闪闪的一池碧水,触景生情,他忽就记起了太祖在世时御前赋诗的一段往事。 太子朱标辞世,太祖心下凄苦,再加上年事已高,愁苦寂寞,就召几个亲王回京拉叙家常。一日带皇太孙朱允炆和诸王在御花园闲走,一阵轻风吹过,远处备用御马微微高跷的马尾似千万条线在风中扬起,煞是好看。太祖即兴道:“‘风吹马尾千条线’,谁给朕对个下联?” 第65章 狼烟犬雾皇帝迷眼 青梅竹马太孙怡情(2) 诸王自知自己的位置,都把目光投向太孙。朱允炆随口道:“雨打羊毛一片膻”。 对仗倒是工整,但这景致衰败、江河颓废的气势实在令太祖沮丧,低头不语,皇家储君这等低沉,大明江山将何以堪? “日照龙鳞万点金”,是燕王朱棣的声音,立时给人一种阳光辉映、气象万千的王道之气。 还未等太祖说话,又听宁王朱权道:“电闪夜空万里明”,依然很有气魄。 “霜漫枫林一山红”是蜀王朱椿的声音,虽然凄冷,却也吉祥…… 法不责众,几个亲王争相献词,朱允炆不敢挑剔,王叔们的联句里没有一个像他的那样丧气,可这就是他的心思。皇爷爷万岁之后,诸王叔尾大不掉,他做皇帝的朝廷若不能 制御,恐怕比这还要惨!朱元璋抬起头,微微叹息一声,是为皇太孙还是为大明江山呢! 由此,永乐又想到了自己的子孙。太子朱高炽肥盈笨拙,没听他写过诗,更不知他的 心声,他以后会不会和建文帝朱允炆一样懦弱?若废了太子,皇太孙怎么办?高煦真那么中意?哎!家事比国事还难。 当杨荣问起,永乐恍然间才拉回思绪,放下家事:“岂止是把酒临风?人谓登泰山而小天下,朕至北京而小天下,卿等就没有同感?” 他的心思转得好快,一个陪都就可以小天下,京师往哪儿摆?回手一个难题抛给了辅臣。 胡广、金幼孜未及反应,杨荣立时猜透了皇上“心驻北京”的念头:“北京山川形胜, 外控狡黠之北虏诸夷,南俯中原千里沃野,怎不有小天下之感?只是臣智识愚钝,皇上一 点,方才悟到。”边说边向胡、金二人使眼色,二人也明白了,忙附和杨荣。 永乐道:“北京还是在朕登基之初简单修葺了一下,朕一直有个想法,思虑几年了, 北京要大建一番,将宫城南移,将太液之水南徙,扩大水面,才不愧金代以来‘燕京八景’ 的‘太液秋风’嘛!卿看如何?” “甚好、甚好。”胡广这才悟到了皇上的本意——建天寿山陵园——大修宫殿——目的,迁都?天哪!这么大的事,会这样轻描淡写?不会,皇上是三思后行、深思熟虑的人, 任何事也不会草率的。 “臣等是陪皇上散心的,又议起国事了,请罪臣等未能尽职。”杨荣说着,岔开话题,真真假假跪下叩头。 永乐叫他起来:“是朕放不下,好了,不说国事,我们登船游览一番。” 时值中秋,天已转寒,上船后,黄俨忙把一件大氅披到皇帝身上,躬身退到一旁。张杌、腾定等十几人分布在船头、船尾及两侧。永乐说:“朕在北京住了几十年,对北京深 有感情,但于北京的历史掌故兴趣更浓,卿等学富五车,有何可以告朕?” 还是北京,皇帝的话说得几个人挺忐忑。 金幼孜心里嘀咕着,皇上、皇后都是好学之人,皇家藏书浩如烟海,又在北京二十多年,焉不尽知北京掌故?皇上三句话不离北京,看来真要有大举动了,且说,且看。 “往早了说,我知道来北京的第一个达官贵人是周朝召公奭,周武王分封功臣,召公在朝里打理庶务,就把儿子克封在了燕地,大致是今北京所辖,具体在哪,就不得而知了。” 杨荣接过金幼孜的话说:“燕昭王金台招贤的故事臣知道,但战国七雄的燕国还是不 是召公之子奭所建的燕国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请教皇上。 “这一段朕清楚,可以帮你续上。”永乐兴致勃勃,“就是那个燕国,都是姬姓,后来强盛,灭掉了周围的蓟等小国,并将国都迁于蓟城,直至燕太子丹遣荆轲刺秦王不果, 燕为秦所灭。秦在此地置广阳郡,汉武帝时仿古之名置幽州,隋炀帝大业初又改幽州为涿郡,并将运河修到这里。隋唐时,因用兵西北和高丽,幽州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又兼有陆路水路枢纽,兵马、粮秣、军械都于此集结。唐亡,五代时,后晋石敬瑭以幽、云十六 州割让契丹,次年,契丹以幽州为南京,又称燕京。” 永乐说起北京,如数家珍,虽有秋风掠过,面色依然潮红,显然是情绪高亢,激情所致。 杨荣也很兴奋:“皇上日理万机,仍读书不辍,于北京往事了如指掌,尚自谦孤陋,是臣等寡闻如此,空挂了学士名号。” 永乐哈哈一笑:“也不过多读几部闲书罢了。人无完人,各有所长。故朕依众大臣议事理政,卿等有何见解,上朝的大场面不便说的,下来一定要说,能说真心话才叫忠君, 君臣相契才是君臣之道。” “臣遵旨。”几个人一起跪下叩头。 “辽以后北京的事就很清晰了。”永乐话锋一转,又回到原题上。 胡广接过话茬:“女真人的金国南下攻辽,占领燕京,改燕京为中都。可好景不长,蒙古军南下,元世祖忽必烈在金中都的东北筑建新城,是为元大都,直至我太祖遣大将军中山王北伐,攻下大都,称北平,元顺帝北徙,皇上于洪武十三年入驻元宫。” “北京的历史虽然悠久,但建都的光景并不算长,”永乐道,“如果从金代奠都算起,北京建都不过二百多年,方历二朝,廖均卿告朕北京之‘王气’未尽,金忠、袁珙也如是 说,故朕为一件大事仍在犹豫之中。” 说来说去,又被永乐绕到了国事上。 皇上所说的大事,几个人心里已十分清楚。廖均卿是有名的形家,袁珙和金忠一样,是着名的相士和卜者。但相士的话不等于大臣的议论,也拿不到台面,“迁都”的话题太过重大,这应是蹇义、原吉、金忠、宋礼等二品大员、国家重臣和皇上商度的大事,若是 几个四五品的阁臣佐皇上定下这样的大计,不惟说出去让人笑阁臣不自量力,还不知会遭 到多少人的嫉恨呢,以后,万一有个风吹草动,恐怕都不好收场。杨荣决心把话题扯开。 他往前望去,一群小野鸭在一只母鸭带领下自由自在地游弋觅食,时而俯首,时而仰 头,悠然自得。遇有别的水鸟侵袭,母鸭坚定地冲上去驱赶异类,继续带群鸭前行,满满的天伦之乐。 杨荣想起皇上方才在宫中于太子不利的话,看着水面若有所思:“陛下,眼前的野鸭好不惬意啊!白鸭也好,黑鸭也罢,一样体贴,细致入微,老鸭呵护之情令人感怀。” 永乐顺着他的目光望着,一群野鸭正慢慢收拢,似乎是船只这个庞然大物打扰了它们的宁静,在母鸭的带领下,群鸭迅速钻进了茂密的苇丛中。永乐的心中不免波澜微起,他 的思路不经意间就转到了皇家。 杨荣虽没提皇家一个字,触景生情,这不明明在暗示自己,重申一视同仁的父子之情 吗?为了朱家的万代江山,君臣也是费尽了心思。谁才是皇位的最好继承人?高炽毕竟是十年的太子了,论理论法,天经地义。一旦废立,会引起多大的波澜,文武重臣若冒死上 谏,怎么收场? 一国之君左右不了的事也太多了。 永乐当然了解身边文臣心在高炽一边的想法,但高炽监国的漏洞百出,诸般错误又怎能原谅,长此以往,皇帝的权威何在,辅臣的职责何在?不惩罚太子,也要责罚辅臣,一 瞬间,永乐作出了处罚辅臣的决定,敲山震虎。 回到宫中,迁都的大事搁置到一边,立即下旨,逮东宫辅臣吏部尚书蹇义、学士黄淮、 谕德杨士奇、洗马杨溥及芮善、金问等到北京下狱。后又觉得逮捕身兼要职的二品大员不 妥,遂于路途宽宥蹇义回南京复职。他对杨士奇印象颇好,几个人被逮到北京,他则亲自审问杨士奇。 “你知罪吗?”永乐满脸的怒气,一字一板,长髯颤抖着,面露凶光。风湿症的疾病和疗病的药力更加剧了他内心的躁狂。 “臣知罪。”杨士奇直挺挺跪着,一腔热血呼呼上涌,白净的脸上开始泛红。这一切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也是他的谋略所在,他早已下定了赴死来见皇上的决心,只是不像周新,在皇帝面前把凛然正气太过表现。他已和太子约定,皇上所有的指责他全都承应,且得机说出南京动荡后面的真相,正好是个机会。 “臣等东宫辅臣罪孽有四:一则未能辅太子保一方平安,国之首善之区鸡飞狗跳,邪恶丛生,群丐乱淫,有辱先祖,亦致天下之人猜测京师,国将不国;二则亵渎礼法,于皇上凯旋之时,当遣使时不遣使,当恭贺时未恭贺,遣使误期,书奏失辞,有大不敬之虞; 三则辅导不力,失误迭发,皇上怪罪,太子惶恐,至骨肉不亲,父子失和。四者斜风怪雨, 笪桥垮塌,致十数人瞬间殒命。五则孝陵十数个军士陈尸江滨,五府震动。此五者之罪, 罪在微臣,是微臣有负陛下之重托,诚惶诚恐,请皇上降罪,臣等方才心安。” 永乐是个急脾气、炮筒子,直来直去,你承认有罪了,乃至罪不可赦,愿意接受任何责罚, 他的气就消了一半。若是巧语花言百般抵赖或是直抗,盛怒之下,你恐怕连性命都难保了。 “这几条就是你们的全部罪过?朕且问你,辅臣芮善、金问是怎么一回事,朱桓、枚青任职又是怎么回事?皇太子可以任免天下官吏?朕还没死呢!”话虽直硬,语气却略有 缓和。 皇上这般生生死死的话,杨士奇哪儿承受得起,他俯身在地,使劲磕着头:“皇上这样说,臣就只有死的份了。”说罢,以头触地,“砰砰”作响,震荡着殿堂,也震动着永乐的心,眼见他额头的鲜血渗出来。 “起来说话。”永乐愤怒着,心也在一步步退却着。 杨士奇慢慢爬起,站到一旁,感觉额头疼痛中似有数条小虫爬过,是鲜血在渗出,往下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扭头,用袖子沾了沾,额上才干净些。 时已中秋,杨士奇一身素布衣衫全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因进皇宫,才未穿囚服。 他的心情紧张极了,既为皇太子、为东宫辅臣,也为自己捏了一把汗。纵然是抱死而至, 但凡有生的希望又何必赴死?他的每一句话都斟酌过无数遍,生怕哪一句不当,满盘皆输! 若高炽失位,东宫辅臣又有何面目再立于朝堂?皇上不处置,自己也要找个地缝钻了;眼 下,太子还是个储君,皇上大权独揽,太子监国,谈不上治国理政,至多就是个见习。多 年来,太子宽人厚德,辅臣与太子君臣间相处融洽,观太子所为,足以成守成之君。 翻回来说汉王,除了战阵上的本事,还有哪一点能让人恭维?为争太子之位,用了多少手段,死了多少人,南京城的事,哪一桩、哪一件不和他扯上干系,想取代太子之位也不是这个取法呀! 这些话能直捅给皇上吗,皇上又能听得进吗?他借揩血之机飞快地转着心思,想着怎样说出该说的话。东宫辅臣下狱,下一步太子就危了,就是辅臣被抓,太子还不是每日如坐针毡?他思虑已熟,下定决心,低着头,一字一板:“皇上,请赦臣不恭之罪,臣有密情禀奏,请容臣把话说完,随皇上处置。” “说。” 杨士奇的光明磊落和经世之才是人所共知的。他幼年丧父,随母改嫁罗氏,八、九岁的时候,稍明事理,实在受不了罗家的冷眼,辞别母亲返回本宗。虽孤苦无依,贫困交加, 仍借书、读书不辍,未及弱冠,已是乡里出了名的小秀才。十四五岁时,一颗成熟的心驱 使他游走于湖、湘间授徒自给,人争以送子弟入学为荣,人长了学问,名气也大了。 建文年间修《太祖实录》,被荐入翰林院任编纂官。吏部奉旨考核史馆儒士,看了士奇的策论,大为惊讶,认定他是个经邦济世之才,遂奏为第一,升为七品官员。永乐即位, 改为编修,和解缙、杨荣等一起入阁,参与机枢,再任太子府的谕德。 第65章 狼烟犬雾皇帝迷眼 青梅竹马太孙怡情(3) 建文年间修《太祖实录》,他被荐入翰林院任编纂官。吏部奉旨考核史馆儒士,看了士奇的策论,大为惊讶,认定他是个经邦济世之才,遂奏为第一,升为七品官员。永乐即位, 改为编修,和解缙、杨荣等一起入阁,参与机枢,再任太子府的谕德。 杨士奇奉职恭慎,为人宽厚,阅历丰广,长于言辞,皇上跟前善于应对,和杨荣一样, 常常有四两拨千斤的妙语;他在私宅从不言及半句公事,虽至亲至厚也休想从他嘴中得到些许朝廷讯息。别人一些小过,能掩也就掩了,这一点又和夏原吉很像,兼有了夏宽宏, 很受皇上和同僚喜欢。 永乐天性脾气暴躁,但在杨士奇面前却从未发过,士奇的几句话就会让皇上转怒为喜。 今天是个例外,永乐尚未惩罚太子,迁怒于辅臣势所必然。而被抓的辅臣中,只有这个杨士奇值得他去发泄、值得他去骂,他对别人似乎都不屑一顾,包括那个“立于高岗的黄淮”。 所以,他在皇宫单独“御审”了杨士奇,去了囚服,一身平装,暗含了赦免的意思,就是想听听他的真心话。毕竟,他离开南京一年多了,虽有各种折子和锦衣卫在不断递送着那 里的大事小情,他一概认为或可是一面之词,因为,锦衣卫纪纲的胡作非为也零零碎碎地 传到了他的耳中。 “皇上,”杨士奇压低声音,极端痛苦,“群丐乱淫之事皇太子于发生次日晨即作出决断,立即收审群丐和孝陵卫当值官军。但作案人早有预谋,比朝廷动作快得多,当值官军一夜间全部去向不明,多日后竟在江边下游一处浅滩上发现了他们的尸体,也有几具被 水冲走了。皇太子羞愤交加,痛不欲生,臣等反复解劝,才略好一些。后来一个侥幸脱逃的当值小军官因遭追杀无处躲藏,深夜潜到应天府,府尹顾佐听罢叙述,深感事态重大, 便将此人悄悄藏于府内,禀奏皇太子。因事涉皇家骨肉,故臣等和太子商度,宁担皇上责罚,也要将此事搁置,不再穷追……” 永乐往殿内扫了一眼,见黄俨和几个宫女在远处垂手侍立,摆了一下手,几人都退下 了:“说下去。” “臣说了,不再穷追。” “胆敢抗旨?” “臣、臣实在难死了!臣不惧死,只是不愿拂了太子和陛下的亲亲之情啊!”说罢,涕泪交加,“扑通”一下又跪在地上。杨士奇故作犹疑,耍了一个欲擒故纵的小花招,让 皇上逼他把内情说出来。十几年了,永乐眼中的杨士奇谈笑风生,妙言妙语,从未见他如 此狼狈,额上虽不淌血了,但红糊糊一片,甚不雅观。 永乐早动了恻隐之心,无奈也无力地说道:“有什么隐情只管讲来,朕恕你无罪。” 杨士奇故作姿态,辗转再三,极不情愿的样子,为保住皇太子,为伸张正义,维护公理,也只能这样。 他低声哽咽:“五城兵马司巡夜官军偶然间抓了一个纵火的人,审下去,竟是汉府护卫百户指使;臣方才说的那个夜潜应天府的人,佐证了假传皇太子令旨带群丐进入孝陵的是汉府小太监苟三……” “住嘴!”永乐吼了一声。他想起了前几年病中的汉王,五大三粗的人,脸色蜡白, 霜打了一样,是那样可怜。他记起了运送皇后灵柩的高煦,正气凛然。一个粗人,喜怒全形于色,有这份瞒天昧地的恶毒心计吗?他宁愿相信有人在故意栽赃。话又说回来,无所顾忌的顺天府尹陈谔奏汉王打死驿丞、鞭笞州县官员的事,汉王丁点缘由都未提起,其他官员也未上奏,是惧怕,还是其中有隐情,汉王真会有这么险恶吗?一想到这些,永乐的心就像随风而涌的海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搅得他心乱如麻,翻腾不已。但他坚信自 己的权威,坚信皇家的权威,捕风捉影的道听途说,尤其事涉皇家,没人敢信口雌黄。 “继续说吧。” 永乐无可奈何,语气又和缓多了。 “方才的事待陛下回京勘察仔细再行定夺。迎接陛下遣使误期的事说来都是个笑话,使臣金忠由南京走运河直抵北京,一路顺利。想不到出北京北上不久即被一伙身份不明的 歹人所劫,连奏疏也抢了,还死了两个人。报留守北京的赵王,连着三天都没信儿。金忠无奈,连夜代太子重写了一份奏词,请示赵王,赵王嫌其言辞不谨,反复修改,好不容易改完了,再迎皇上,皇上已到沙河了,以致遣使误期,奏词不当。” 大明的陪都北京竟然还能发生抢劫迎接天子的使臣?永乐不信,可杨士奇这样说了, 金忠这样说,赵王也这样说,锦衣卫的密报同样这么说,永乐默然了。说到这儿,他又有了一个隐隐的心痛,是不是有人在贼喊捉贼? “太子詹事府司经局两个老儒致仕,缺人手,”杨士奇又说, “黄淮、杨溥请示皇太子可否补上,皇太子就命臣找吏部尚书蹇公商议,于是就从国子监选了芮善、金问两个长于经史的监生作司经局的校书和正字,只是个九品小吏,就没有单独给陛下写折子,而是和吏部其他人选附在一起了。如有不妥,都是臣之过。” “太子身边的人,任何一个都至关紧要,就是个长随也要和朕说一声。” “遵旨。” “苏州、济宁等新任知府是怎么回事?” “这——,臣也感觉蹊跷,未知其详,后听说两人都是汉王荐的,出自汉府。” 又是汉王,永乐即位十几年来,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几次说到汉王,如果这一切凿实了,那高煦绝非一个简单的武夫,高燧做的什么梦更让人匪夷所思了。若是不逼不赦,杨 士奇会说出这些事涉皇家的隐秘吗?不会的,皇家的事是自己的心痛,也是群臣的忌讳, 既已逮捕了东宫辅臣,那就做下去,拉下脸来狠狠地做,看看各方还有什么动静,尽管出来唱戏好了。 “朕已赦你无罪,回驿馆将息,朕会命太医看视的。” “谢陛下垂怜。”舍命的苦肉计获得成功,被皇上“逼”出的真情救了自己也救了太子,杨士奇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本想着把其他几个被捕的同僚一块拉出来,偷看了 皇上阴云不散的脸,便不敢多说,又磕了一个头才慢慢退出去,小心翼翼,一副心事重重、 步步惊心的样子。 皇太孙朱瞻基的心早飞回北京了。 进入宫门的瞬间,朱瞻基一下子惊呆了,娇小玲珑的侍女孙兰香天仙般立在门里:水绿色曳地的长裙,高耸云鬓的秀发,薄施了脂粉、略带红晕而羞涩的脸庞,似水流云的双 眸,配上两道细细的长眉和与生俱来的微笑,一个清新、间带慵懒妩媚的凌波仙子玉雕般 伫立在那里…… 五个多月不见,就像久别了多少年,她已从一个略带顽皮的懵懂少女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丽女子,一株盛放的荷花,不,是一樽美艳的芙蓉!朱瞻基略有些手足无措,呆呆地立着,心儿扑通扑通乱跳,撞击着胸膛,他担心轻轻碰一下,这玉雕般的芙蓉就会破碎。直到兰香叫一声“殿下!”欲行跪礼时,他才如梦方醒,青春的热血瞬间在全身沸腾, 冲上去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一动不动。 早听说太孙今日就要回到北京了。一大早儿,她就刻意打扮起来。为了给太孙一个意外的惊喜,她筹划了三天,今儿又早起,沐浴、更衣,仿着曹子建心中洛神的形象,让自己仿佛兮轻云之蔽月,飘飘兮流风之回雪。当朱瞻基带着久别的思念和欣喜冲门而入的一刹那,她就明白,太孙已被深深地打动了。 紧贴的胸膛,紧抱的双臂,彼此心跳的加速都感觉到了,青春的热血奔涌,幽兰的香气婀娜。小太监金英和几个宫女知趣地退了出去,朱瞻基抄手抱起兰香,大步向寝殿走去。 顾望怀愁的别离,遗情想象的三秋,久旱甘霖的畅快,把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一下子抛向了湍急的爱河中,一任天暗、天明。 那黄鹂般清泉流水的天籁之音,那如醉如痴的柔美香唇,那娇小玲珑、软香温玉的胴体,激荡着朱瞻基爱到狂热爱到野,他的雄心壮志和似水柔情一瞬间都融进了这道欢乐的暖流中。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进江南数千里。真真的就应验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依依不舍地辞别了那梦一般的仙境,朱瞻基仍舍不得放手,仍把她紧紧搂在怀中,仿佛失了这一刻,人真的要走了。 现实还真就这么残酷。 朱瞻基就要大婚了,回南京就办,可太孙妃却不是兰香,而是另有其人,真不知大婚后皇上怎么安排,兰香还能不能依偎在他身旁,所以,这一刻的春宵便有了千金之贵。她 抬头望着朱瞻基被风沙洗礼过的脸,轻轻抚着,虽有些粗糙,却呈现了无比欣慰的健壮之 美。唇上的绒毛那样柔和,下颌几根软而黑的胡须在她微微的香气中漂浮。她想永远这样 躺在瞻基的怀中,不管他是不是太孙,当不当皇帝,这个男人她跟定了。可一回南京,或许这一切就将永远结束了。 一想到以后,她的眼眶就湿润了,溢出了两颗晶莹的泪珠。她想起了宋代终生未娶的逸人林逋,想起了他写给梦中情人的那首词,也是此时自己的心境啊!她轻轻诵道:“吴 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她那银铃般的声音把“罗带同心结未成”说得很特别、很坚忍,也很伤感。朱瞻基听了,一行热泪扑簌簌滚下,落在兰香粉嫩的小脸上,和她的泪汇聚到一起,五彩缤纷。 永乐看好太孙,太孙触类旁通的文韬武略更在他的心上。但皇帝发现,太孙和侍女兰香整日黏在一起,不免心生疑惑,倘立此女为太孙妃,日后专宠,不惟皇家子嗣耽搁了, 或可扰了瞻基的秉政,女人专宠或干政之事不得不防,于是动了速选太孙妃的念头。 第65章 狼烟犬雾皇帝迷眼 青梅竹马太孙怡情(4) 锦衣卫百户胡荣的长女胡善华在张贵妃的长乐宫作女官,有几分姿色,听说她的妹妹善祥还要漂亮,永乐就让王贵妃召善祥进宫相看,果然端庄可人,于是,去北京之前,永乐即指定胡善祥为未来的皇太孙妃,回京举行大婚典礼后正式册封,还把善祥的哥哥胡安安排在了太孙身边任侍卫首领。 皇上的心思是一方面,瞻基的心思又是一方面。朱瞻基的最爱是兰香,他虽不会做出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愚蠢之举,但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深情,朝朝暮暮、缠绵悱恻的爱恋,纵没有海誓山盟、海枯石烂的焚香许诺,也不是一纸文书就能拆散的,那份烙印在心中的情愫已久久地在彼此心中的最暖处生根。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朱瞻基轻声诵咏,孙兰香泪湿襟枕。 人美,不是最重要的,两情相悦的极致是心心相印。后来在朱瞻基的努力下,孙兰香到底还是留在了瞻基身边。十年后朱瞻基即位,晋胡善祥为皇后,仅仅三年就以皇后无子而废,孙兰香晋位皇后,又当了太后,赶上了瓦剌马哈木的孙子也先大举攻明,土木之变, 英宗被俘。亏她有主意,大臣于谦又得力,才保住了北京。 永乐的举措,阻止于一时,却阻不了一世,凭空又毁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因不受瞻基爱恋,胡善祥一直清冷寂寞,郁郁寡欢,幽囚般生活,在忧郁中死去,才三十几岁。其实, 兰香也无子,只是幼年入宫为侍女,更熟悉宫中游戏的规则,耳濡目染,也就更有心计罢了。听说瞻基御过的某个宫女怀孕了,遂偷偷养起来,自己装孕,而后就有了自己的儿子, 也就是后来即位的明英宗、正统皇帝朱祁镇。 或许,孙兰香命里注定就该是朱家的媳妇,大明的皇后、太后,就该是和朱瞻基有情定前世的缘分。 她是山东邹平人,本和皇家没有半点干系,鬼使神差的,她的父亲孙愚就到了河南永城县任主簿,全家也就迁到了永城。永城虽是个小地方,却出了个鼎鼎大名的皇太子妃张晋眉,太子妃的父亲,也就是皇太子朱高炽的老泰山、挂衔京卫指挥使的张麒就住在永城。 永城县出了个皇家的亲戚,一步通天的人物,那是县里多大的荣耀啊!县官们乐三乐四愿意串往,三天两头跑张府,日日聆听大字不识一升的张大人教诲都嫌不够。谁知那句话撞运了,就能撞出个大官来! 果不其然,这天大的馅饼就砸在了主簿孙愚的头上。 这天,知县盛情邀请指挥使大人张麒用膳,县丞因事外出,便由主簿孙愚作陪。三十 多岁的孙愚容光焕发,走前走后为张老大人把盏,忙个不亦乐乎。一个小女孩的不期而至 打破了饭局的热闹,来人正是孙愚的女儿孙兰香。兰香说母亲突发急病高烧不退,请父亲回去料理。正在兴头上的孙愚,把和指挥使张大人的每一次幸会都当成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老婆的突发症状,让他非常不爽。心中骂着 老婆病的不是时候,面上又不得不敷衍着,一面担心张大人怪他无夫妻情分,一面又怕离 席了会失去今天的机会,左右为难,没好气地瞪着一旁尴尬的女儿,指望着知县说句话。 转头再看指挥使,心竟万般抽动起来。 兰香进门的一声喊,天真可人的小脸和那悦耳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坐在主位上的张麒吸引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女孩,足有半刻钟,盯得孙愚迷茫了:五十多岁的张老大人看上他年仅七、八岁的女儿了?高攀也不是这个攀法,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心中正在懊恼,只听“来人,”张麒轻轻一喝,张府管家疾步从外面进来,侍立。 “孙大人内眷有恙,你让府里的刘郎中速去诊视,一应费用都由张府承担。” “遵令。”管家转身出去。 孙愚更感突兀,正要阻拦,张麒又说话了:“小姑娘过来,让爷爷好好看看。” 兰香也不怯阵,大方地走到张麒跟前,大人一样“跪”下:“小女给爷爷行礼了。” 除了孙愚,女孩那姣好的面容,那尤显稚嫩、银铃般的声音叫在场的所有人心都酥了。 张麒的确是动心了,但他心中装的却是他的外孙——和兰香年纪相仿的朱瞻基。小外孙英气勃勃,将来再配上这么个漂亮的媳妇,那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了。当然,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主,尚需慢慢转圜,通过女儿放到外孙身边还是容易的。 张麒的夫人仝氏也找机会见了兰香,天仙般的孩子,惊得老太太以为自己看错了,叹为观止。一定要把女孩说给外孙,她的心也坚定了。后来进宫看望女儿时,便向太子妃说起了这个漂亮的女孩。晋眉也很有兴致,让母亲把兰香带到宫中见了一面。 小女孩的天生丽质和乖巧懂事深深打动了她,这一面,晋眉再放不下,心中认定,她未来的儿媳就是兰香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进宫作宫女,谁也没在意,兰香留在了晋眉身边。 不满十岁的兰香从此和朱瞻基黏在了一起。瞻基去读书,她就在外面慢慢等,书堂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她也默默背记下来,转回来,瞻基会了,她也会了,两人一起背诵; 瞻基去练武,她就远远地看着,自己也悄悄比划,恨不能上去和他一起武一把。 十一二岁时,情窦初开,她的心思全在了瞻基身上,形影不离。最难捱的是那年瞻基随皇上去北京,那一走就是快两年的时光。皇上喜欢瞻基,她为他高兴,那咯咯的笑声溢满殿堂;瞻基封了皇太孙,她为他欢呼,还为瞻基舞了一段自己的舞蹈;瞻基父子屡遭汉王构恶,她为他们愤愤不平,俊俏的小脸上横生出一股怒气,倒把瞻基逗笑了。 看他们渐渐成人,经父皇准许,太子妃张晋眉干脆就把她安置到了朱瞻基的宫中做宫女。 皇上第二次北巡,瞻基名正言顺地把她带到了北京,要征战数千里外的沙漠了,她才不得不留下来:白天读书习字,像个书生;晚上会对着瞻基的小画像发呆,一呆就是一个晚上。想起她和瞻基的第一次亲吻,第一次相拥,第一次……那么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竟有些羞愧难当。后来,他们就慢慢地享受了这一人伦大礼,从慌乱到怡情。 她又想到了一身戎装、征战中的太孙。纵然他威风凛凛,纵然他武艺超群,但那毕竟是刀来剑往、血雨腥风的战场,刀枪无眼,战场无情,万一有个闪失呢!前朝的一个皇帝不就是在征战中让南宋的军队打死了吗?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在无尽的期盼、思念和忧虑中朦朦胧胧睡去。远处,老太监低沉而悠扬的打更的声音都会把她惊醒,回到思念中。 那是怎样的思念,才熬过了这漫长的、由春到秋五个多月的时光啊!她不在乎什么名 分,只在乎她和瞻基的那份真情,世上能有几人从天真烂漫的童真时光里走出,走向相濡以沫的终身相伴呢,她要去尝试。所以,无论如何,她要留在太孙身边,哪怕一生默默无闻,她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殿下心中有我,妾愿足矣!做牛做马,矢志不渝。”兰香说着,两臂抱得更紧了。 瞻基在他可人的小嘴上亲吻着,轻声道:“已是‘罗带同心’,天涯不远可人,心在梦在情在,兰香永驻我心。” “想不到戎马倥偬,殿下的学问大长了。” 兰香喃喃道,“善祥的姐姐善华在长乐宫当差,见过几面,有些学问,想那善祥也不会差的。”兰香心里酸酸的,却故意提起, 观察太孙的表情。 “不要提她,只说我们俩。”瞻基挡住了兰香的话。那是一个伤心的话题,也是一个 无奈的结局,皇上的旨意,违抗不得。朱瞻基的心思全在兰香身上,尽管那画像上的女人也很漂亮。 “你方才不是说学问吗,北去数月,着实不轻松。皇爷爷督得紧,每日习武之外,还由杨荣、金幼孜几个阁臣讲论经史,听累了,也说一些诗词。不过,和你说的这些诗,都是自己偷偷从书上学来的,阁臣可不敢教。你学了些什么?” “兰香思念之外,百无聊赖时,”她眉毛一挑,故意把话说得轻松些,“一头扎在故纸堆里,学了几句诗,以寄云树之情。皇爷爷戎马一生,文韬武略天下绝伦,他老人家选中的人一定错不了,妾以后一准会像敬殿下一样敬重太孙妃的。” 一想起回到南京就要大婚的太孙,兰香大滴大滴的泪珠就滚落到瞻基的胸前和臂弯里。 没办法,两个人的心中都装着此地一别的沉重,兰香的心里西去阳关的影子则更加悠长。 朱瞻基硬挺着没有落泪,他心在兰香,到什么时候也改变不了。他自己不便说话,他要央求母妃,说动皇爷爷留下兰香,只要兰香在身旁,就没有什么不可能。作为皇太孙,作为 未来的皇帝,有朝一日他可以做,但今天的他却什么都不能承诺,皇家有皇家的礼法,有违礼法,他皇太孙就做不成了,或死或囚的结果,他怎忍心让兰香伴着,如果那样,天大的情真意切他也不想拥有。 瞻基知道,兰香在母妃心里的位置,但,要让母亲去说话,那就要做得更好,让阖宫上下无人不赞。他又使劲地抱了抱她,轻轻说:“那年,皇奶奶病重,母亲怀着小弟,仍日日守在床前侍奉,连粗使丫头宫女的活计都做,几次被皇爷爷撞见,十分感慨。皇爷爷、 皇奶奶认准她是个实心人,把她当成了亲女儿,还把她父亲、孤的姥爷晋封为京卫指挥使。 孤在想,除了请安,你以后要多去母妃那儿,王贵妃那儿也要多走动。我们自幼在母妃身边长大,一笑一颦、一举一动的善意她都会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的。王贵妃也是个中肯的 人,看不惯恶人恶行,皇上跟前又能说话。她圣体违和,总不大好,母妃和她很要好,陪 母妃多去看看,贵妃娘娘心中若有你,皇上一定会知道的。” 兰香在瞻基的怀里点点头,算是对他的回应。她又怎能听不出这话中的意味呢,内有太孙的疼爱,外有婆婆的欢心和贵妃娘娘的好感,她在宫中再站不稳就没有道理了。 第66章 恃骄宠纪纲暗称孤 传谍报黄俨假邀月(1) 头破血流的杨士奇虽未入狱,但也未能动摇永乐惩治太子的决心。杨士奇出去后,皇帝随即下旨给已回南京的兵部尚书、詹事府詹事、来北京迎驾的金忠,要他秘密审查太子的所作所为,接着又命人去找押解杨士奇等人来北京的锦衣卫使纪纲继续询问南京所发生的事情。 乍一听皇上单独召见,瘦猴子纪纲灰白的小脸立时变得煞白,原来的习以为常,因今日的做贼心虚而骤然紧张,和传旨小太监海寿聊了几句后,才知皇上要问南京的事,遂放下心来,边走边思忖着如何回复。 趁着皇上两次北巡,倚仗和汉王的特殊关系,纪纲这几年玩得有些大。除了自己的爪牙惹是生非、无所顾忌外,挟了他的势头,一心要报复甚至推翻大明王朝的沈文度折腾起来,更是无所顾忌了。 十年来,沈文度贩卖私盐达四百余万引,私茶一百五十余万斤,国家的茶马贸易几近崩溃。还有大的土木工程,北京的皇陵,武当的道观建设,只要有油水,打着纪纲的招牌, 几乎没有他沈文度不染指的。当然,纪纲需要的,沈文度比谁都清楚。这些年,洪武宝钞贬值得厉害,所以,送往纪府的真金白银也要走上一个车队了;而送进纪府里出出进进的美人也有近百个了。一方面是买,各大妓院有名的头牌,只要他看上了,不惜重金买下,这些久经 “沙场”的女人最解风情,让纪纲这个天下第一色魔神魂颠倒、云里雾里就达目的了。一 方面是打着锦衣卫的旗号,为皇宫选送宫女。遇上唯唯诺诺的知县一任他摆布;遇上强势的、不好惹的知县就绕开,尽量不让事情闹大。 得了财宝要存放,得了美人要安置,纪纲的宅邸一扩再扩,连接成片,成为京城皇宫之外最大的府第。籍没罪孽很重的大臣家产时,只要他垂涎,遂制造事端,或谎称罪臣家属纵火或指使一群无赖直接破坏,使罪臣之府废弃不用,之后,悄悄修葺,遂据为己有。 这样,除纪府本府外,纪纲外面的宅子还有三处,分处东西南三城,想去会那个城的美人 了,就要走上几道街,招摇过市,不大方便。 他的属下、镇抚司镇抚庞瑛也和他一样是个善于揣摩主子心思的人物。纪纲点头后,他软硬兼施把纪府周围一些官员的府第换到了东西南城,再把他们的宅子和纪府连接起来,安置美人居住,分别称作东宫、南宫、北宫、西宫,纪纲大感方便,犒赏了庞瑛。 几十个美人,宫女、太监,长随、答应、膳夫、洒扫一应佣人又是一百多个,再加上他原有的眷属,约二三百人的纪府熙熙攘攘,钟鸣鼎食,好不热闹。 纪纲日进斗金,广厦千间,使唤着一群群恭顺的家奴,玩赏着一个个漂亮的女人,他感觉着,比朱家的哪一个王爷都自在,不,也不完全是,自己所缺的是三个护卫。转念一 想,也不缺,锦衣卫不就等于自己的私家护卫吗!锦衣卫的规制一点也不逊于王府的护卫, 只要他纪纲一句话,锦衣卫从指挥同知、佥事到千户、百户,哪一个不鹰一样往前扑?比 王府的护卫气势多了。除了大管家纪虎,纪府阖府上下大多数人也都知趣,不称纪纲为“老 爷”,而称他“千岁”,和王爷的称谓一样,捧得他脚底发轻,飘乎乎像坐了金銮殿。 那年皇上下旨逮解缙入狱,他欣喜若狂,想着汉王的阴谋,想着必会牵进的一大批人, 想着无数的金银财宝又将随着滚滚的车轮流入纪府,他简直是心花怒放了。管他冤枉不冤枉呢,只要自己得钱,抓谁都行啊!他心下高兴,连晚间散班回府,都觉得马蹄轻快。 回府之后,马上在他巨大的花厅里摆上酒席,小太监伺候着,自己居高坐了,将府里所有的美人都叫来陪酒,在优童们一阵阵悠扬的乐声中,数十个美人莺歌燕语,轮番把盏, 他虽只是象征性地抿一点,一圈下来,也有了七八分醉意,把管家纪虎叫到跟前时,舌根便有些发硬,话也语无伦次:“把那年、籍没建文二弟吴王的冠服和器物取来,他早就废为庶人了,这王爷本该就是我的。”借着几分酒劲,纪纲俨然是天下第二了。 纪虎面有难色,劝道:“这怕不合适,万一有人告老爷僭越,就是死罪啊!” “你称我什么?混账!孤是千岁,千千岁,还不跪下说话。” 纪虎就是一愣,这是纪纲第一次这样骂他,看他那醉醺醺的样子,也只好忍了,跪了下来。收藏王爷冠服本身就是僭越,若穿在身上,岂不是罪上加罪?纪虎带着哭腔顺着纪 纲继续劝:“千岁爷,一个废黜的王爷冠服,穿上不吉利;再说,库房里堆放了那么久, 落满尘垢,真怕污了千岁的身子!” 直劝不成,纪虎就拐了个弯,想用“不吉”阻止住纪纲。 “放屁,我纪纲哪会有‘不吉’?大吉大利汹涌而来,你不知道吗?皇上谁的话都不信,就信我纪纲、信我锦衣卫的,我就穿戴王爷冠服,谁又能奈我何?快快取来!” 在几个侍女的服侍下,纪纲全不计斯文与否,就现场当着那么多人脱下便服,从头到脚穿戴起来,那衣服显然是瘦小得有些滑稽,就像把个纪纲箍在了王爷的冠服里,与食案 上光芒四射的金杯、金盏并不相称,倒有了几分草寇占山的古怪了。 纪纲却像称王了一样,正襟危坐,虽然颌下无须,却也故做手捋长髯状,五彩冕旒下一张因酒所致的涨红的瘦脸,硬是挤出了一点难得的神采飞扬。美人月儿最会来事,率先看在眼里,仗着几分酒劲和纪纲的宠幸,也不管什么礼法,摇着三寸金莲,第一个跪到纪纲跟前:“臣妾给‘万岁’敬酒了。”粉润透红的小脸蛋煞是好看。 纪纲虽然醉了,乍听到“万岁”二字,还是一惊,忙左右找找,确认这个“万岁”就是眼前的女人对自己的称呼时,心头掠过一丝快感。他又定睛看看,除了纪虎远远地低头 不语、不饮外,美人们依然如故,风吹杨柳,百媚风生;小太监们照样上酒上菜,忙忙碌碌。他这才踏实了些。 纪虎说了,穿个冠服已是僭越,一声“万岁”更大逆不道了?哼!得即高歌失即休, 今朝有酒今朝醉。他碰了碰可人的月儿的杯,满杯饮下。 岂能让一个狐媚的小妖精抢了风头?钏儿、云儿及满座的美人们坐不住了,纷纷举着酒杯,齐刷刷跪在纪纲面前,给“万岁”敬酒。美酒如浆,美人如云,美言如歌,美酒、 美人、美言,纪纲陶醉在如醉如痴的仙境里,云雾中,他已超越了皇帝,成了无所不能的玉皇大帝。 他慢慢站起,在众仙女的捧和中款款走下无极宝座,走进美人堆,接过一个个仙女们奉上的美酒,轻轻一啜,那巨大的恩赐就降给了那些期盼雨露的美人了。在高一声、低一 声娇滴滴的谢恩声中,纪纲的酒越喝越多,动作越来越迟缓,酒量却越来越大,竟从开始的一啜到后来的满杯饮下。喝着喝着,酒杯已找不到嘴巴,有时竟顺着下巴往冕服里灌, 弄得满身上下都是酒。 商女不知亡国恨。纪虎心里骂着妖女们,为主人揪着心,生怕大醉后的纪纲做出更出格的举动。想劝,一个烂醉的人又如何劝法!喝到最后一个,纪纲竟茫然无措,东瞧西看找敬酒的美人。 纪虎赶忙跑上去扶住,悄声道:“醉了,散席吧!” “不,没、没醉。”纪纲抓了纪虎的胳膊,似乎是抓住了桥上的扶栏,有了十足的依靠,眼前也清楚了许多,转身慢慢回到座位,又像是坐在了玉皇的宝座上。 “众美人听宣,孤家今日要封赏。”他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烂醉中,自己到底是皇帝还是王爷都不清楚了。 “孤要封云儿为云妃,月儿为月妃,钏儿为静妃,夏儿为夏妃、玉儿……都有封号,都有封号。”他侧头对身边的纪虎道,“都记下来,孤说不全的,你去拟旨,都要有,都要有。每人还要赏玉印一颗,要大,写上某妃之印,比那皇妃之印还好,还有……” “万岁、万万岁!”一片嘈杂而娇媚的声音滚过花厅。纪纲听着、笑着,竟歪在座椅上睡着了。 纪虎轻轻叫了两声“老爷”,见纪纲没了动静,大手一挥让众人散了,他有这个威势。接着又一个手势,十几个小太监麻利地开始收拾食案,又上来七八个人,直接连座椅一起把纪纲抬到寝室。担心他醒来还折腾,纪虎便把纪纲最宠的三个女人云儿、月儿、钏儿叫来侍奉,一切安排妥当,纪虎仍不敢离开,在纪纲的寝室外和衣而卧,以备主人醒来突然的传唤。 纪纲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的五更天了,借着窗外的月光,见三个女人和衣睡在身旁, 感到蹊跷,发了一阵呆,看到不远处亲王的冠服,昨晚的一幕才渐渐呈现出来。这事要让皇上知道了,处死都是轻的,弄不好就要受那千刀万剐的凌迟酷刑。 他的头很重,昏昏沉沉,尚未走远的酒精又强迫他闭上了眼睛,这一闭非同小可,他马上看到了受极刑的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看到了建文许多朝臣的受刑。那些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那些撕心裂肺的喊叫突然变成呐喊,形成一股声浪朝他袭来,他打了个寒战, 蓦然惊出一身冷汗,酒立时醒了,睁大了眼睛,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这件事虽然过去几年了,但还是隐隐约约辗转到了皇帝的耳朵里。永乐曾旁敲侧击地问过,纪纲多年来练就的如簧巧舌,遮掩些旧日的是非易如反掌。他说多年来,为树朝廷纲纪得罪了太多的人,那些人日日都在编排着整死他,说不定日后皇上还会得到更新奇的段子呢。 永乐本也就怀疑,纪纲的话也不无道理,事儿也就过去了。但永乐总觉得,只依靠一 个锦衣卫已不足以尽知官民隐情,若在锦衣卫之外还有一个什么衙门,和锦衣卫相互监督、 相互牵制,乃至监督锦衣卫,不信你锦衣卫不说实话。 陈瑛死后,纪纲嗅到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气味,伴君如伴虎,还是少留一些把柄 吧。于是,他微微地收敛了一些,开始怀疑皇上之外的靠山——汉王是否还靠得住。 他是一个善于揣摩的人,但皇上于储君的心思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着实把他难住了。 一方面,皇太子虽一直处于守势,表面上一再谦恭退让,但因有蹇义、金忠、杨士奇等人的忠心辅佐,时时都在以退为攻,见招拆招,化险为夷。两次监国,皇上虽不满,但群臣感觉,已深孚众望,根基在一天天坚固。另一方面,汉王争位之举太过愚蠢,没有让人信服的作为,在朝臣中一点威望也没有。 第66章 恃骄宠纪纲暗称孤 传谍报黄俨假邀月(2) 最奇的就是皇上,既宠着汉王,又似乎是对他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南京之乱,孝陵乱淫,遣使误期,皆汉赵所为,他锦衣卫侦伺得一清二楚,可他能说吗?皇上逮一群东宫辅臣,意在敲山震虎,虎虽受惊,却毫发未损。还是作壁上观更好,到了金蝉脱壳、远离是非的时候了。 纪纲的心思已然悄悄发生着变化,面上他敷衍汉王,不能也不敢得罪,却不再真心实意抛头露面为他卖命;于皇太子的令旨也比过去顺从了。由此,遮遮掩掩,用做老好人的心态理事,为皇上提供的密报就失去了分量,皇上也不满意。这一次,押解东宫几个辅臣 北来,他又多了个心眼,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毒了,而是悄悄予以关照,果然半路上皇上就赦免了蹇义,接着又宽宥了杨士奇。要不,又会多两个死敌的。 皇上先见的杨士奇,他会在皇上那儿说什么,召见自己又要问什么,密旨给金忠做什 么,去皇宫不长的路上,他煞费苦心地揣摩、猜度,虽冥思苦索,搜肠刮肚,终不得要领, 最后还是抱定了见机行事、忠谨与敷衍并行的心理。 “臣锦衣卫使纪纲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万岁!”说着,“嘣、嘣、嘣”就是三个响头。永乐看着眼前这个曾被他嗔骂为肚里蛔虫的宠臣:一身绣着雄狮的二品武官大红 官袍,竟宽大得不太合身,衬着他那灰白的有些发青的脸色,怎么就有了青黄不接的尴尬, 君臣间过去的那点莫逆几乎是荡然无存了。 永乐似是听黄俨说起过纪纲优养了上百个姬妾的笑事,他也只是一笑。一个二品的官 员,每月六七十石的禄米,有时还是钞米兼半,养那么多女人,又怎么可能呢!但纪纲那明显酒色过度的疲塌憔悴的样子,令人顿生厌倦之感。传言是真的?那么,他又靠什么养活着阖府老小和这几十个女人,还传言他和江南富商沈文度打得火热,难道?永乐心头轰隆隆滚过一阵雷声,面色突然变得阴冷,横眉倒竖,使劲压住火气,他要通过纪纲的回答判断这个宠臣今天的忠实程度。 “纪纲,南京年来发生的几件怪事你都清楚?” “回陛下,臣已一一具状上奏,皇上亲征辛劳,怕是尚未暇顾。” “住嘴!”永乐使劲一拍御案,“尽是些无关痛痒的狗屁话,看了又有什么用?朕且问你,为什么朕不在南京,南京就凶案迭发,窃案猛增,七月份连烧了十几家的纵火案是 怎么回事?刑部一个统计,京师今年上半年居然比去年全年的案子还多;孝陵里出了那么 大的案子,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却只给朕报了一个十几个军士被杀的无头案;还 不如个五城兵马司,不如应天府!朕倚之为腹心的锦衣卫,连某个大臣晚间和老婆说了什 么话都能知道,却对几个天大的怪案一无所知,几千号人吃白饭不成,是不是都和你一样, 每天都扎女人怀里去了?不错啊,朕在大漠沙场征战,出生入死,朕的臣子们都醉死在温柔乡里了……” “臣该死!臣该死!”纪纲磕头如捣蒜,身心俱虚,豆大的汗珠滚落到地上,因用力过猛和身体虚弱,头触地的同时竟天昏地暗,几乎昏厥,最后干脆伏在地上,半真半假浑身打颤。这样看来,该杀的五城兵马司和应天府已握住了实据,且已禀报皇上,锦衣卫虽也侦知了细节,又怎能把汉王抖出去,先扛着,看看天威再说。 “臣一个山野诸生,穷困无依,似做梦一样,得遇皇上,”他想以叙旧打动皇帝,念旧日之情,模糊今日之事。 “蒙皇上奖擢为二品大员,尽想着天下太平,心也就懒散了。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庶务荒废,尸位素餐,未能尽职如陛下所望,请皇上降罪,臣万死不足以报陛下阳光雨露之恩。” “朕现在还不要你死,”永乐压低声音,带着狠劲,“是谁让笪桥垮塌,让南京城鸡犬不宁,是……”他本想说是不是皇太子在扰乱圣心,以试纪纲,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纪纲还是敏感地颤抖了一下,稍一犹豫,还是秉了进宫时的思绪,“皇上, 臣没抓到一个人,手里没有任何凭据,是臣失职,无颜面对皇上。” “看来,锦衣卫已不是朕的锦衣卫,是你纪纲的锦衣卫了。”永乐横眉立目,语气中有说不尽的失望和哀伤。 和皇上离心离德,那还有好吗?纪纲真的害怕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磕头,他狠命地以头触地,一声接一声的响震撼着殿堂,嘴里还不住地咕哝着。 “皇上这样说,臣只有一死以谢陛下了!”若是皇上抓他下狱,来个请君入瓮,让他也去尝尝锦衣卫那些求生不成、求死不得的刑具,夹棍、辣椒水,老虎凳、滚顶板,就他这个被掏虚了的身子哪里受得住?与其那样,倒不如死在这里干净。由于用力过猛,加之身体本来虚弱,只五六下纪纲就昏死过去。心绪烦乱的永乐怒不可遏,再不知如何发泄, 抬手连同御案上的奏章和文房四宝一下掼到地上,弄得倒地的纪纲浑身上肮脏不堪。 永乐拂袖而去,黄俨忙找了马云、海寿等几个太监和一旁侍奉的宫女,抬人的抬人, 收拾的收拾,工夫不大,已整洁如初。看着便殿里血墨模糊、依然昏迷的纪纲,黄俨恨不能让他立马去见阎王,但皇上没让纪纲死,他又如何敢造次,只得放到一旁,打发乔来喜去请太医。 说起黄俨和纪纲的结怨,那还是永乐七年夏天在北京的旧事。 那一年,本雅失里态度强硬,大明与鞑靼的关系骤然紧张。阿鲁台遣亲信伯兰达来到北京,就是想得到朝廷的最高军事秘密。 伯兰达约见了黄俨,送上一千两黄金。黄俨本就是个爱财如命的主儿,金光闪闪的千两黄金以及络绎不绝的金银玉帛和通番罪相比,他更相信前者的魅力。 这一次算是赶上了,纪纲奉旨到北京公干,黄俨出宫的举动没有逃出锦衣卫镇抚庞瑛的眼睛,就在黄俨于桃源酒肆靠门的座位落座并把什么东西交给一个走来的人时,西瓜灯 一挑,纪纲叫了声“黄公公”,竟从里间走了出来,惊得黄俨目瞪口呆。 “接信人”发觉不妙,一个箭步蹿出酒肆,借着酒肆的西瓜灯,见四五个短打扮的黑衣人已堵在街门口,他迅速回身,三五下上了房顶,一纵身跳到街上不见了,黑衣人分两路追了上去。 第66章 恃骄宠纪纲暗称孤 传谍报黄俨假邀月(3) 纪纲坐到了黄俨的对面,悄声道:“伸手有份,黄公公,做大生意无论如何要分兄弟一杯羹啊!” 黄俨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眨眼工夫已镇定下来,静静坐在那儿,仰头望着门外那一轮明月,吃菜喝酒,心思飞转,竟没有一丝慌乱。 经历、阅历使然。 他于洪武年间净身入宫,先是在乾清宫做杂役,太祖见他聪明伶俐,几年后便到文华殿侍奉太孙朱允炆,倒也尽职。建文四年,燕王一路挥师南下,兵临长江,建文帝手忙脚乱, 不知所为,他便开始为燕王通风报信。燕王即位两三年后,便让他做了武英殿的管事牌子。 因勤勉尽职,又有一副悦耳的好嗓子,几年后,便升任大内二十四衙门之首的司礼监提督 太监。因郑和、海童、侯显、李达、亦失哈等几个资历相当的长期出使在外,黄俨便成了 大内的实际管家。几年下来,驾轻就熟,开始羡慕日进斗金的纪纲,故一旦有人有求于他时, 收了钱财便一概应承下来。为鞑靼密送军情,原是他从未想过的,但金灿灿的黄金诱惑太大, 大内主管的地位也不会有人疑他,想不到,光景不长,就撞到了无孔不入的锦衣卫手里。 “幸会,幸会,难得在北京,在一个酒肆相遇。举杯邀月,竟邀来了纪掌爷,那就喝一杯?”黄俨眼皮都不抬,答非所问道。 两个人都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各有优势,谁也不忿谁。纪纲端起酒杯,闻了闻:“好酒啊!不知公公用这等美酒招待何方神圣啊?” 黄俨不知那人是否已经走脱,既然不在眼前,尚不能说把柄,那就要硬气,哪怕是强装。 他哈哈一笑道:“黄某月下独酌,纪指挥使、不,是纪都督、佥事不期而至,还有旁人吗?” 黄俨故意把纪纲挂衔的一个职务分开说,暗讽几年来纪纲溜须汉王,玩命抓人、杀人,皇上也没有给他个一品的都督乃至从一品的都督同知。 纪纲猴脸紧绷,两只三角眼恨不能瞪出来,眼前换了别人,只一个眼色,几个随从上去,轻则一顿耳光,重则早打个半死了。可对黄俨,大内的头号人物,虽知他没干什么好事,但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也不敢碰,即使证据在手,还有奇货可居的后手呢。所以,发了半天狠,也只得没好气地说:“黄公公,我问的是方才从你身边走的人。” “看来纪大人‘夜以继日’的操劳真是名不虚传啊,不满四十岁已是未老先衰,老眼昏花了。老夫落座后,自斟自饮,举杯邀月,那有什么旁人?分明是你看走了眼。告诉你, 老夫就好这桃源酒肆的纯高粱烧酒,好不容易得闲饮上几杯,倒被你这不速之客搅了酒兴。 要么,你坐下;要么,你走人。” 见抓不到人,黄俨踏实了;纪纲却愤懑了。没有人证,又被黄俨软中带硬地“呕”了几句,实在扫兴,丢了句“打搅了!”便带人离开了酒肆。原来他想着,黄俨几日来鬼鬼祟祟,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若是在北京短暂的逗留之际,能抓这么一条大鱼献给皇上,他就真成了神话里的千里眼、顺风耳,成了火眼金睛了,皇上给他个一品的都督绝不在话下。 纪纲走了,黄俨的冷汗才顺着额角淌下来。他也是表面镇静,心却像在锅里煎熬,千钧一发,总算过去了。他欣喜自己的镇定,欣喜自己稳坐钓鱼船的沉着。他举起杯,这一杯,真要把酒谢青天了,感谢那一轮冰月保佑他度过了险境。 此后,黄俨谨慎了,为摆脱锦衣卫的怀疑,皇上北征前,他还真的就为喝酒来过两次, 还真就发现了周围一些形迹可疑的人,后来,可疑的人渐渐少了,他的心才彻底踏实下来, 有了一种摆脱束缚的轻松。此后,鞑靼战败,自顾不暇,也不再和他联络。事情虽已过去, 黄俨却和纪纲结怨,宫里见面谁都懒得搭理对方。 因韩公茂突然病逝,太医院判陈克恭顺理成章升任院使。以他为首的燕邸派虽和盛寅等新人不对付,但对锦衣卫和纪纲也素来反感,皆因锦衣卫触角太长,庄敬、袁江、李春 等常来太医院颐指气使,吆三喝四,有一次,大块头庄敬竟明目张胆逼着太医开反方,致一个罪臣在狱中毙命。皇上追究下来,太医被打入大牢,瘐死狱中。 随皇上来北京的太医院使陈克恭着人招呼乔来喜到值房吃茶,故意耽搁了一阵,同时也在思索谁去诊治最合适。殿上昏厥,本不是什么大病,可万一打了脸,皇上怪罪也一样吃不了兜着走。思来想去,还是打发燕邸老臣、院判袁宝出诊。袁宝的医技虽然一般,却和皇上关系密切,不管诊治结果如何,谁也奈何不得。 纪纲之昏,一则因惊吓,天威难测,他坏事做尽,总是揪着心;二则身体实在不行。 就是金刚之身也熬不住他日夜的无度挥霍,奉旨到北京,他也悄悄带了云儿、月儿两个宠妾,没有女人,他已难以入睡。 袁宝赶过来,轻轻拭去纪纲额上的血迹,敷了药,把了脉,点点头又摇摇头,叫人给他灌了些参汤,工夫不大,纪纲喘了一大口气后睁开眼睛。定了定神,看看周围,确认自己不在大狱,立时有了精气神,也是参汤起了作用,遂扶着乔来喜慢慢坐起,想着皇宫内院不是久留之地,万一皇上过来,再看到他这副熊样,那该怎么好? 主意已定,他拽了一把乔来喜,竟然站起了,拱拱手:“谢谢各位,纪某还有公干。” 说着就往外走,踉跄了一下,抓住了黄俨的衣襟才站稳,黄俨厌恶地瞪了他一眼。 袁宝趁机揶揄:“纪大人想着去太医院取药。” “不必了。”纪纲摆摆手,迈着沉重的步子,头也不回地慢慢走了。 远望着高大宫阙下甬道上纪纲歪歪斜斜的背影,黄俨哼了一声,表情复杂,说不清是痛恨还是怜悯,抑或是对江河日下者的嘲笑,他似乎是站在了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塔上,观 察着宫内外的世态万象,重点是看宠臣们的表演。找不到风向标,拿言语搪塞皇上,照这 样下去,这条狗的日子也不会长了。他在心里诅咒着,陈瑛死了三年了,该下一个轮回了, 下一个待烹的狗,准是他纪纲,不用金忠打卦、袁忠彻推算,二把刀的黄俨就把这点事看准了,死得越快越干净才好,否则,自己永远要提着那份心。 此时的黄俨忽略了,他在为汉赵二王尽心的同时,也被不知不觉地绑在了二王的怪圈 上,一旦二人狗急跳墙之时,扔在墙里被痛打的一定是他,打一顿是小事,搭上老命就不是小事了。 第67章 毁太子汉赵弄阴损 扞东宫金忠托天冠(1) 永乐和杨士奇的谈话,黄俨被赶到殿外听得不甚清楚,但他还是向高煦透露了一些皇上追问南京诸事、估计已涉及汉府的细节,高煦惊出了一身冷汗。既震惊那个看似愚笨的皇太子不露声色的查访,更震惊东宫辅臣杨士奇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离间骨肉的罪名把这些事捅给皇上。纵然是百不吝,得了黄俨的信儿,朱高煦还是胆颤了。 八月末,他奉灵柩纵马北上时,江边那阴损的一笑,留给了南京一大堆常人意想不到的混乱。一路上,高头大马,风光无限,沿途府州县官员一个个小心翼翼,恭敬拜祭,既是崇敬已故的徐皇后,也生怕招惹了这位护灵的、无所不敢的太岁爷。高煦趾高气扬,神气活现,那高傲的目光偶尔扫过路两旁跪送的官员,无论品级高低,他连正脸都不给,更甭说劳慰的话,比永乐见了官民下辂步行的气派大多了。 别人祭奠,哭声一片,他就像是曾经沧海的水流,早在目空一切中无动于衷了。他太了解母后徐仪华了,这个女人,除了生他、养他,她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他。不管他有多大的功劳和战绩,她从未给他祝贺过,永乐二年没当成太子,宫内必是母后说了什么,后来还真得了黄俨的印证。母后临终前,挂念的依然是太子和几位公主,那一个个生离死别 的场景至今让他记忆犹新。自己去见最后一面时,母后仍在冷冰冰地要他“莫有非分之想”。 怎么就是“非分之想”,他高煦想要夺回的,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又有什么错! 打发走送信人,高煦镇定了一下,才着人把韦达、韦弘、韦兴三人找来,想讨个主意。 他安置了王斌、枚青、朱恒后,深感纪纲的不大中用,连皇上都敷衍,更别指望他真心为自己办事了。老驸马王宁病重,皇上也疏远了,眼下也只有这内兄弟三人能敞开说些话, 所以,从南京出来,就把三人带在了身边,各自身上的官差早撂在一旁了。 毛毛躁躁的韦弘说:“殿下不必过于忧虑,黄俨听得也不细,不是说皇上还让金忠秘密审查太子吗?我猜度着,不是没证据,就是皇上不信杨士奇。” 老大韦达还算是个有心计的人,遇事也沉稳,他抿了一口茶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凡事谨慎为好,倘若皇上问起,要有个应付的对策。” “大哥过虑了,”老三韦兴大大咧咧,“王爷一路北来,各府州县哪一个官员不是毕恭毕敬,前驱后拥,足见王爷在他们心中的分量;皇后灵柩礼葬山陵,北京府、部、院官员悉数到场,我仔细看了他们的眼神,见了王爷如见皇上一般,不信有人敢说三道四。杨士奇真要说了事涉皇亲的事,解胖子、耿通就是他的下场。再者,皇上给了王爷护送灵柩的差事,就是对王爷最大的信任,南京的仪式,北京的下葬,拿捏的都好,既向皇上和众 人显示了王爷的干练,也显足了汉府的威风。” “听了老三的话,我的心里虽敞亮了,”韦达不无担忧,“但还是不踏实。”他把“不 踏实”几个字说得很慢也很重。他一直对两个弟弟的心思简单心存忧虑。 还有什么不踏实呢,韦兴疑惑地看他,韦达从嘴角挤出了两个字“仪仗”。几个人又不言语了。 原来,为制造事端,经高煦默许,韦氏三兄弟在汉王的仪仗上做了改动,吾杖、立瓜、 卧瓜、仪刀数都超过了太子的规格,紧追皇上。更有胆大妄为的,是用了大违礼法的八面龙旗开道,只比皇帝少四面,比太子还多两面,而他的仪仗里本就不该有龙旗。 事后,高煦也揪了一段心,生怕有人告密,自己无可辩解。但事情过去很久了,无论东宫辅臣、礼部官员、御史、给事中,竟没有一份奏疏上达皇帝,他的心也就放下了。 “这倒是个事,不过,”高煦略一沉思,发狠道,“两年都无事,境迁而时过,倘皇上问起,我一口咬定有人诬陷就是了,过去的,都不是事了。眼下最紧要的,不是让你们字里行间来检索我汉王,而是左手持盾,右手持棍,准备痛打落水狗。皇上逮东宫僚属, 密查太子,没看出是个机会嘛,找几位来,是要思虑下一步作何打算,这么精彩的大戏, 不能袖手旁观!” “王爷看得准,”沉默了一下,韦兴说,“既已闹开,干脆闹大些。辅臣被抓了,没了出主意的左膀右臂,估摸太子已是热锅上的蚂蚁,方寸大乱,自顾不暇了。我意再找些 赖,再闹大点,叫他彻底栽进去。” “在理,”韦弘道,“逮辅臣和秘密审查,只这两项,就会让胖太子如坐针毡,我就再给他添把火,让他坐在火炉上。找几个认钱不认人的乌鸦嘴御史,再罗织些罪名,上几道奏本,管保皇上大动肝火。” “透彻了,透彻了,”高煦感觉到,几人静下来也能支个一招半式的,起身道,“兄 弟二人的谋划也不亚于王斌、朱恒了。就这样,韦兴着人回南京,多拐几个弯儿找人,除了烧杀,再整些如孝陵案一般的雷霆大案;韦弘去找御史,给事中也行,出手要大方,趁热打铁,南北两京同时开花,看看皇上怎么处置瘸大哥,看他还能赖在文华殿多久!” 满心欢喜的高煦,手舞足蹈,得意洋洋,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早把皇帝怀疑自己的心思放一边了。转头一看,韦达正在发呆,讥道:内兄怎么了,来日的第一国舅爷,还会亏了你不成?” “不、不,臣期盼殿下升陛下,盼了多少年了。臣在思谋着,留守北京的赵王能不能也用一下。” 高煦“嗯”了一声,陷入沉思,他最怕打不到狐狸还惹一身骚。 老三鬼的厉害。每当他高煦来北京,高燧那张巧嘴,二哥长、二哥短的直把他奉承的肉麻也不算完,怂恿得按耐不住,直要赤膊上阵的样子。三天两头邀二哥到赵府吃酒,海阔天空,云山雾罩。但酒酣耳热之时,却也不自然地流露出了对汉府谋划居高临下的洞悉, 让高煦很不舒服。狡猾的黄雀啊!我们是蝉和螳螂吗? 有那么一天,是不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就坐上太子的宝座了?每每想到这一层,高煦的决斗心理就会弱下来。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斗就永远没机会。就是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中, 加之他轻视文人、得不到高人的指点,他的“决斗”必然也就笨拙而幼稚,根本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到头来,便被正襟危坐的太子一一拆解,一旁点鬼火的老三在老大仁者无敌的战术中也没有捞到任何好处。 最让高煦愤怒的是高燧的暗中栽赃。明明是他设计劫持了朱瞻基,却作成了汉王所为的局子,这类事已出现多次,高煦早开始躲着他了,永乐九年以后,二人的关系便逐渐疏远了。 此次护灵北来,尽管高燧盛情如前,高煦根本不买账,生怕又被他咬到了。等高煦知道“遣使迎驾误期、天颜雷霆大怒”的讯息时,琢磨着是高燧射的冷箭,倒是时候。虽予认可,却不敢得意,担心那小子还会栽赃自己。吃一堑长一智吧! “千岁爷,太子使臣没有及时迎到皇帝,送上迎銮表,正是赵王所为,”韦达说,“赵王示意了,他会随时听候殿下差遣。” “去他的差遣吧!”高煦没好气地说,“刚夸了你们几句,就找不着北了?他的用意你看不出来,巴不得我和老大杀得天昏地暗,双双毙命,他就顺理成章了,想得美!以后给我记住了,我们对他只能用,不能联,只字片语不给他,免得做了把柄。他愿意干,就让他干去,干了之后再给他抖落到皇帝那儿;想掺和,就让他掺和,一定是拉到前台演一 演,是白脸、是黑脸也让皇帝一目了然。” “殿下高见!”韦达眼里射出阴冷的光,“这就叫纵虎为患,患之责在虎,山林广了, 患再大也找不出纵虎人来,因为那本就是只野虎,随他去吧。” 接了相机审查太子的密旨,回到南京的金忠,如热锅上的蚂蚁。太子辅臣审查太子?天大的笑话。不查,是对皇上的不忠;查了,又如何面对太子?做一个正直的人,他无所适从了。 好一个皇上啊!传旨太监海寿不知旨意内容,因为,那是一封密信般的旨意,金忠打开了,读了密旨上简短的两行字,才明白远非只抓部分辅臣就能了事那么简单了。蹇义半路被赦,杨士奇也已无罪,他还乐观了,想不到一封密旨让他的心又一次降到冰点。他大睁着眼睛、大张着嘴跪在地上发呆,片刻工夫,回过神来,谢恩之后,着人打发走海寿, 就把自己关在了兵部衙门的值房里。 金忠两道浓眉紧拧着,浑身发冷,两手虚汗,额头的血管都要凸出来,黑红的脸膛一点点变白,直到天黑也没有出屋。堂官没走,司务厅的两个司务也不敢回家,几次想推门进去,都忍住了,只在门外焦急地等待着。 “司务——” “卑职在。”堂官大人有了支应,两人焦灼的心巴不得这一声喊,门外一胖、一瘦两个司务忙推门进来。 “安排一下,本部堂明日还要赴北京面圣,一早动身。我向皇太子告假,把这封信函送进宫去。” “遵令!”两个人终于如释重负般解脱了。 金忠回府和夫人、儿子草草用过晚膳,只告诉妻、儿不要打搅,明日要去北京见皇上,言毕,便一头扎进书房里,没了动静。一股来自北京的巨大压力,像骤冷的空气,呼啸着 急剧南下,飞沙走石,直叫他睁不开眼,喘不上气。但无论风沙多大,哪怕是挟枪带棒, 凛冽如刀,明天,他也要迎风北上,为太子高炽寻一片静谧的生存之所。 值房里近两个时辰的踱步、思虑,金忠已把结果想到最坏,到了“易立”的风口浪尖上了,继杨士奇之后,只有面陈,根据皇上所疑而释疑,担再大风险,搭上这条老命也在所不惜了。 第67章 毁太子汉赵弄阴损 扞东宫金忠托天冠(2) 以卜筮起家的金忠应该是深受了自家职业的影响,于旁人一言之间的吉凶祸福使他的言辞和为人都十分谨慎。双挑的剑眉,沉稳的秉性及对未来的把控,无时无刻不把一个刚毅果敢、稳健持重的谋士形象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当年朝廷五十万大兵围困北平,孤守待援,那么危急,那么艰难,他镇定自若,成竹在胸,和道衍、顾成屡出奇谋,守住危城, 牵制了李景隆,所有人都受到鼓舞。燕王即位,他便从一个戍卒的卜者坐上了兵部尚书的 宝座。终是翊赞大位有功,皇上亲之若股肱、若家人。但他在蹇义、夏原吉等僚友前从未见半点骄纵之情,反倒谦谦然如尊师长,弄得一群新归附的大臣倒不自在了。 他是观天象,查地坤,佐以打卦验证,所以,从在燕邸见到燕王父子的第一天起,他就认定了燕王的天子之象;世子高炽,未来的太平天子之象。甚至,不用借助推断生辰八字,因为那征象太强大、太明显,简直就是明以示人。所以,永乐二年,他联合堂官蹇义、 内阁解缙等人说动皇上立高炽为太子。 正如他所料,十年来,太子两度监国,普施仁政,礼敬皇帝,善待百般刁难的手足, 深孚军民所望。庶政之要,已无可挑剔,可皇上?是高炽的命中必有此劫吗?恍惚间,孟子的话在金忠耳边响起: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是啊!或许上天还在“苦其心志,益其所不能”。于是,他的脑海里已经显现了隆冬之后、春天里万木新枝的勃勃生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或许,过了这一劫,太子的大难就要过去! 前半夜,金忠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后半夜,当他满眼是木欣欣以向荣的春景时,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梦乡。 “臣兵部尚书、詹事府詹事金忠叩见皇上。”他故意把自己的职务报全,以期引起皇上对他这个太子辅臣官衔的关注。自南京出发,由运河一路北上,十分便捷,只十几天就到达北京。十几天里,金忠的心思一刻也没有停歇,他既憧憬着不远的春天,也一直思虑着如何帮太子度过严酷的寒冬。 秋末冬初,天气骤冷,大地万物仿佛在一日间萧条了,一片肃杀之气。寒风习习,金忠独立船头,一夜间的苍老就像是长了十岁,满头的银丝在风中飞舞。干冷的、难熬的冬天就要来了,他的心境一阵阵烦乱。面陈的话千百次推敲,定了又否,否了再重来,他深深明白到北京面圣的危境,纵然你有千万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皇上已先入为主,起码是有了初见,一句不慎,后果难以预料啊! 金忠估计着高炽也知道了北京的来使,他不想细陈,不想再给太子施加任何压力了。 从黄淮、杨溥等被逮往北京,关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狱,太子整个人都垮了,过去红润的脸早失去了光泽,变得灰白而沮丧,虽然在群臣前镇定如初,退朝后却常常沉默不语,整日说不了几句话。他和蹇义虽一再宽慰,终是无用。一想到这些,金忠心如刀割,勇气倍增,恨不得一日飞到北京,见皇上,力陈原委,让皇上看清一个青天白日的世间和一个忠心耿耿的太子。 “大司马千里迢遥,两京奔波,实在辛苦,一定是有要事告朕了?” 金忠的突然到来,先是让永乐眼前一亮,但心气很快就泄了。“密旨审查”的结果会这么快得出吗?如果不是,那就是替皇太子来做说客了。永乐明白过来,脸就耷下来,说话也就没有了从前的客套,讥讽中又开始了质问。 “皇太子遣使误期,朕悉征东宫僚属下狱,虽半路释了蹇义,再宽宥了杨士奇,然辅臣之罪不免,前后却没有惊动于你,是何缘故?” “是陛下怜臣老迈多病,再经不住路途劳顿和锦衣卫的刑具了。” “你只说对了一半,起来说话。”待金忠吃力地站起,永乐继续道,“朕念你燕邸旧臣,久历风雨,千辛万苦辅朕登大宝之位,忠诚勤勉,鞠躬尽瘁,功莫大焉!辅太子虽有 缺失,迎驾虽迟,以勋旧之故不问。但外间风言风语,南京混乱不堪,肮脏不堪;太子又 私进僚属,私任官员,内宫也不检点。朕疑惑了,这是朕选定的太子吗,是大明的储君吗, 所作所为,与亡国之君杨广又有何异?故朕才密旨令你审查,可有细事告朕?”永乐面陈 似水,圈定内容句句紧逼,语气虽厉,但对燕邸老臣毕竟还有一份情谊。 虽然没说正事呢,金忠的心已敞亮些了,毕竟,皇上一堆的质问,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可以一条一绺按自己设定的思路回答了。此时,他担心旁人在场走漏消息,还怕皇帝中途打断,使他的意愿不能完全表达,遂请求道:“臣奉密旨当密告,皇上北巡非一日两日, 这里面千头万绪,可否屏退左右,且容臣把话说完?” 永乐略一思忖:“就依你,说朕最关心的事。” “遵旨!”金忠重新跪下,磕了一个头,见黄俨等人已出,站起向后退了退,“接到陛下密旨,臣惊恐不已,小半个时辰才静下心来。思虑再三,皇上让臣审查,臣必须审查。 皇太子的过错,也是臣等东宫辅臣的过错。于是,臣把自己关在衙署内,一点点追忆,把 皇上离开京师后几乎是每一天的事都过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什么离经叛道的大事,反倒觉 得皇上培养了一个勤政爱民、忠孝两全的储君……” 眼见着永乐的长髯开始抖动,眼睛又瞪了起来。金忠稍稍转了个弯,“皇上金口玉言, 已容臣把话说完,臣不说便是抗旨了。” 永乐无奈,只得听他把话说下去。 “‘审查’之结果,概其要者有三:一则勤勉为政。皇太子以陛下为榜样,身体力行,事必躬亲,早朝、午朝,无一日间断。其后,与各省或方面大臣议事,由表及里,由浅入 深,常常错过用膳时刻,却从未有任何倦意。二则理政得体。皇太子谨遵陛下教诲,以民 为国之本,以食为民之天,四方水旱灾害,随报随赈,遣派大员巡视,既查有无欺瞒,间 带安抚百姓。假有欺罔之臣,因有明察之储君,人知奋进,政无壅。三则礼尚往来。一年多来,先后接待朝鲜、日本、琉球、暹罗等外国使臣十几批次,并引往北京,礼节性往来者,尽大国之仪礼;有违反大明法度私携违禁物品者,体皇上四海之心,暂时收储,代 为保管,归时奉还。雍容大度,中外莫不称许。此外,代皇上摄祀南郊、拜祭先祖、谒祭 孝陵,一应庶务之处理,上孚圣望,下得民心……” “住嘴!”永乐早已忍无可忍,浓眉倒竖,长髯乱抖,两眼射出咄咄逼人的凶光,“这就是你审查的结果!遣使误期竟成了功绩,南京混乱也都是理所应当,如此说来,东宫官属非但无过,而且有功,朕征之下狱是朕的错了?” “皇上——”金忠喊了一声,“扑通”跪下,“皇上拔臣于卒伍,忝为国家大员, 二十年来,无以为报,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颗忠心,上炳日月。臣的心中既有皇上, 还有太祖皇帝奠定的大明万世江山。皇上征东宫僚属下狱无错,罪责是遣使误期,可皇上知道吗,臣五月中旬既从南京出发,五月下旬到北京,八月份才在沙河见到圣驾,‘误期’ 背后若无故事,从北京到沙河短短几十里的路程要走上三个月?” 实际上,永乐早知道了误期背后的故事,之所以还要以此为说辞,就是没理找理整太 子,倒看看有没有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反响。 都不是省油的灯,各打五十大板,有没有冤枉的,看结果。他主意已定,言道:“‘误 期’就是‘误期’,还有什么故事可讲?一年多来,南京案件频发,怪事迭出,伤我百姓, 死我军卒,孝陵禁地竟爆出群淫丑案,这就是‘理政得当’?” “皇上,”金忠毫不示弱,他已见了杨士奇,才进宫见皇上,就有了更充足的依据, “‘误期’故事不用臣再重复了吧?再说,南京治安是应天府尹顾佐的事,多案频发是五城兵马司徐野驴的事,按理说扣不到太子头上。但太子监国,理应承担失察之责。恕臣冒昧敢问,不知陛下是否想过,为什么皇上不在京师,恶案就多;皇上在时,盗贼们都老实? 为此,臣也动了一番心思。一则他们慑于皇上的威严,风声紧时,就把自己包的严严的。 二则是有预谋伺机而动。应天府和兵马司皆有人证,事涉皇家至亲,臣不愿直说,是免伤骨肉之情啊!” 永乐默然。 他已从杨士奇的话里听出了个中缘由,只是将信将疑。但还是不大相信高煦会有这么多的心机。可两个近臣都在说假话混淆视听?又不像。沉思了一阵,先顺着自己的思路强 硬下去,看他金忠还说什么。 “一派胡言,莫不是谁抬出个人来陷害不成?你知道,朕对离间皇家骨肉的人绝不手软,解缙、耿通,朕都杀了,有人还要成为第三个吗?” “皇上——”金忠哽咽着喊了一声,把官帽摘下,托在手上,黝黑的脸已变得苍白而毫无血色,几道深深的皱纹越发明显地如刀刻般印在额上,虽涕泪交流,却寸步不让。 “皇太子诚敬孝谨,仁厚敦颐,上对皇上百分百忠心,下对百姓十分十怜恤,却有人寻机生事,兴风作浪,制造恐慌;什么花天酒地,臣已彻查,连选送宫女都是有人在故意 所为,栽赃太子。今如太子易人,那将是我大明开国以来第一桩最大冤案,太子敦厚,就该遭此厄运?不,那是对我大明以‘孝’治天下的否定。东宫无大过,臣愿以全家数十口 性命担保。如太子不保,臣作为东宫辅臣、詹事,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太子易人之日, 就是老臣挂冠下地狱之时……”说罢,以头触地,声泪俱下,痛不欲生。 有事说事,没事走人,永乐最怕哭廷了,见了痛哭流涕的大臣,他会手足无措,抑或更加愤怒。所以,金忠的强硬、泪水和直奔主题,让他怒不可遏,他狠命把一只茶盏摔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大吼道:“你、你在要挟于朕,倚老卖老,朕罢你的官,把你削籍为民, 把你……” “皇上忘了,臣本就是个戍卒,就是个卖卜打卦的!”老泪纵横的悲戚中,金忠“打卦的”三个字一下子触动了永乐敏感的神经,让他突然警醒,镇静了,手里抓起的一把就要甩出去的奏章兀自高举在那里。 他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当年一个牵马的兵卒受伤腿废,他回北京时都要过问一下,这个“铸印乘轩”、坚定他起兵靖难信心、成就大业的人,设若无他,或许,自己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就因为太子之事和自己意见不合,今日真要忘恩负义地给他罢官、削籍,要逐他于千里之外吗? 往事历历在目,面对着一个有恩于己、有功于社稷的人,他犹豫了,踌躇了。他没犯国法,哪怕是些许的惩戒都会让天下笑话,笑他还不如小民,知恩图报。 永乐愤怒地、大口地喘着气,高举奏章的手慢慢放下,两眼盯着伏在地上的金忠,再无话可说。无可奈何的,使劲擂了一下御案,拂袖而去。 一定是皇上心软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上谏奏效了! 多少日的黑云压城,多少日的山雨欲来,多少日的担惊受怕啊!暴风雨来了,暴风雨也一定会过去。金忠慢慢站起来,心下一股“胜利”的热流突涌而来,只挪了几步就觉得头晕目眩,两脚再不受指使,竟一头栽在地上,不省人事。 第68章 穷凶极恶汉王狰狞 艰难困苦张妃温存(1) 皇帝在北京,高煦和高燧也在北京,该出的招已经出了,该办的事也已办了,能不能达到目的那就看天意了,高煦心存忐忑又志在必得。但“死心塌地”的金忠的到来还是给他心里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阴影,是来报“审查”的结果,还是来替行将就木的肥太子说话? 关键时刻,又是这个老家伙来添堵了。 宰了他,高煦眼露凶光。这么多年,没有金忠作梗,瘸太子早不知死哪儿去了,何故这样大费周折,为什么此前就没有这个想法?对了,连同太子亲近的蹇义、杨士奇,干净利索,一个不留。就在他要传令的当口,韦达闪身进来。 “殿下,黄俨传信,金忠那老东西昏死在殿上,估计和皇上闹翻了,如此看来,千岁的好日子不远了。” 意外的好消息让高煦凶狠的大脸马上溢出了春光,他也不去核实消息的细节了,继续他“杀人”的思绪。 “着人打听金忠是不是死了,有没有必要助他一死,老家伙死了,我那瘸哥哥就失了一个臂膀,若是再把蹇、杨干掉,大功就成了一半。” “殿下心急了些,”韦达拱拱手,“杨士奇虽住在太液池边的海子驿站,但自打他入住,说是皇上旨意,周围加派了薛禄的幼军把守,轻易进不去。我来时,见金忠也抬那儿去了。黄俨说,两个人都头破血流,估摸大势对殿下有利,我意稍安,静观时变。” “有道理!”高煦一拍桌子,“既然是喜事,我安静不下来,把韦兴、韦弘找来,我们就来个一醉方休,孤家要是真当太子了,皇室那么多条条框框,想醉都醉不成了。” “皇上有旨,”两天以后,来自皇宫的传旨太监马云在临时的汉府门前下马,高喊着传旨的话一路直进汉府。此时的传旨,对于汉府高层熟知内情的人来讲都应该是一个喜从天降的大好事,大家期盼的事就要有个结果了。高煦听到传信,心突突地跳着,从来没有过的紧张,忙不迭换上冠服到前厅接旨,一定是皇上拿定主意了,宣他进宫确定废立大事。 盼了多少年啊,疾步过来时,手脚竟不听使唤地笨拙,连眼眶都潮润了。 “圣旨,”见了高煦兴冲冲的样子,马云觉着可笑,准是这个觊觎太子之位已久的二太子把皇上的旨意理会错了,赶快告诉他,省得他大白天的做白日梦,“汉王朱高煦早年已封藩云南,多年未往,事出有因,今着封青州,近在咫尺,以全朕切切思念之情。钦此!” 就像一个炸雷,“啪”的一声打在了跪地接旨的汉王高煦头上,把他心中编织的太子梦彻底击碎了。犹疑片刻,他心中的火山终于不可遏制地爆发了。高煦“嚯”地从地上跃 起,夺过圣旨撕得粉碎,发着狠扔到马云脸上,他恨不能一把火点了北京,和这个失信于己的皇帝同归于尽。 转悠了两圈,高煦面色狰狞,一把揪住马云,愤愤道:“回去,给你的皇帝老子带句话:你就说,青州那个地方太富庶了,还有没有更贫瘠的地方让汉王去治理?战场上舍命救驾、敢闯刀山的儿子,也一定是治国理政的能手。让他老人家先考虑着,考虑不好,我就在身旁服侍、尽孝,再虑不好,就回南京候着了。” 马云回宫,拐弯抹角说了高煦的意思,弄得永乐竟没有话说。 这位文可修历代最大丛书,武可远走塞外、无往而不胜的皇帝,在清官难断的家事前气馁了,无可奈何了,心中的天平已不知该倾斜到哪里。父亲皇子多,建国就立了太子, 似是没有这么多烦心的事,他就三个儿子,竟成了鼎足之势,都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无 法决断时,那就放一放,暗中看一看,让光景这个公平的老人去验验,是忠是奸,是鱼是 龙,早晚会见分晓的。 汉王朱高煦的仪仗浩浩荡荡驰进了南京的太平门,迤逦往汉府而来。他的方寸大乱, 已没了谋略,谁的话也不听,就是摔咧子,招呼都不打,便自顾自回了京师。 不用等鸣锣开道的仪仗敲响铜锣,远远望见汉府的旗幡,街两旁的人们避瘟疫一般, 四散着逃进深深的胡同或溜进谁家的院中,直至偌大的仪仗耀武扬威走过空空的街衢,人们才探头探脑,慢慢回到街上。 高煦坐在如同皇太子金辂一样宽大的象辂里,豪华,舒适,但不安逸。世事难料,最后竟落了个发去青州的结局。既然和皇帝老子闹翻了,既然与太子之位无缘了,还有什么可忌讳的,仪仗中原本依循礼制减去的吾杖、立瓜、仪刀等,因赌气便一概不减,看你皇帝能奈我何。通过黄俨及多方打听,他已清晰了皇帝与杨士奇、纪纲、金忠对话的梗概, 一方面说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皇帝已动了易立太子之心;若不是金忠、杨士奇两个力 保太子的死党,说不定就大功告成了。韦弘找的谭衍、袁纲两个狗屁御史,因失去靠山, 早已是色大胆小,收了钱却不敢说话,奏词含糊,丁点作用没起。韦兴安排的人还没有动作,谋划的事情还没有实施。他又向外张望了一下,远处就是巍峨的皇宫了。又是审查,又是逮捕辅臣,肥头大耳的瘸哥哥此时还有心情在那儿发号施令吗?然而,匆匆间,象辂转了个弯,皇宫消失了,高煦一阵失望,像渐行渐远的象辂,他觉着,自己离皇宫也越来越远了。 让高煦糟心和愤怒的事一件接一件到来了。 就在他回南京的第十五天头上,便听说了赵王朱高燧被封到了河南彰德,心中且喜且忧:既去了一个心腹之患,也失去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帮手。离开皇帝,离开北京,看他的 鬼点子还往哪儿使;可他不在北京了,以后再不会有“遣使误期”一类的恶作剧了。 高煦的心里还在为赵王的事盘桓着,传旨太监乔来喜又带着皇上的敕书到汉府宣旨来 了。不知是福是祸,高煦又是一通莫名的心率加速,不过,他却没有在北京接旨前的那股兴奋劲了,虽然有一种异想天开的心绪像个小兔子一样蹦跃着,但更多的还是紧张,怕皇帝再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让他的处境更加难堪。 带着一颗忐忑的心接旨,也就对了,旨意的本身又把他的心打进了十八层地狱。你受藩封数年,封地在京师不成?前以云南遥远而不行,今又因青州贫瘠而不动。口口声声说要留侍于朕,却又不见了你的人影。不辞而别,乐奔应天,南京就有那么大魅力? 近之风言风语已如狂潮,就要将你淹没!朕一忍再忍,只待爆发。见敕后一月内速速动身, 无需任何花言巧语…… 多么直白! 再不动身,不定什么后果呢!乔来喜过去因通禀不及挨过高煦的耳光,心怒汉王,今日想着有了报复的机会,故背起敕书来抑扬顿挫,甚是得意。 高煦早已怒不可遏,不待他说完,跳将起来,乔来喜见势不妙,丢了敕书,飞也似的逃出大厅。高煦抓起一个茶盏狠狠朝门口砸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混账东西、狗仗人 势”一类的脏话,捡起地上的敕书又撕得粉碎,还无以发泄,回身一脚踢翻了几案,大吼 道:“忘恩负义的东西,老子这个王爷不当了,也不去那个穷乡僻壤的青州,我就在京师, 就在京师,在京师烦你一辈子!在京师折腾你一辈子!”边喊,边大步走出大厅。 本以为是鸿运当头的喜事,结果却是一连串意想不到的打击,高煦的情绪坏透了,横冲直撞,摔门破窗,正遇上听得传旨消息赶来的韦氏三兄弟。见高煦如此愤怒,便知没有好事,不敢深问,劝道:“殿下,放马出去散散心吧?” 高煦也不搭话,冲到院中,见了韦氏的马,一拽缰绳,奔出王府。韦弘、韦兴催马追 着,韦达忙叫卫士带马,和盛坚等十几人追了出去。 高煦一路驰骋,过了秦淮河,往聚宝街而来。疯跑了一阵子,他的情绪才有所缓解,放慢速度,对赶上来的韦达说:“金忠和杨士奇不是都回南京了吗,不管使用什么手段,最好叫他销声匿迹,看看谁还敢接近那个瘸胖子。” 因没有仪仗,街上的行人谁也不知是这位太岁爷又有兴致逛街了,虽然看见了一路马队,也没有在意,来不及避让的早被他的马鞭抽得蒙头转向。一家布店为招揽生意把幌子摆到街上,高煦一鞭子打翻了:“敢挡老子的路,看来是发了横财了。盛坚,带几匹回去, 劳慰劳慰你的兄弟。” 高煦继续打马前行。 黑胖子盛坚跳下黑马,吆喝一声带两个侍卫折身进店,伸手揽了十来卷上等的好布料往外就走,店小二哀求着,店主人急急从后堂赶来,拦在前面,“官爷,军爷,大老爷, 小本生意,一天也进不了几个铜钱,您手下留情,饶了老儿,全家给您烧高香了。” “烧香?你咒老子死是不是,我看你是活腻了。”盛坚骂着,大眼一瞪,手中的布卷 一扫,千钧力气早把店主扫到一边。店主歪在地上,爬过来,又死死抱住盛坚的一条腿。 僵持间,门口围了一堆人,七嘴八舌嚷嚷着官军光天化日强抢民财。 盛坚恼羞成怒,回身将布匹狠劲砸在店主头上,店主当即昏死过去。盛坚抽身走时, 只听一声断喝:“拿下!”人群外挤进十几个兵马司军役,七手八脚就把盛坚捆了起来, 带到了正在巡城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面前。 “徐野驴,不认识大爷了,本爷是汉府的护卫总旗盛坚,识相的快给爷爷松绑。”盛坚蹦跳着,叫骂着,被汉王骄宠惯了,根本不把兵马司放在眼中。 徐野驴扫了他一眼,有些面熟,经他一说,想了起来。可周围黑压压一大群百姓看着 呢,不想和汉府正面冲突都不可能了,只能等回去再慢慢周旋。他高喊一声:“带走!” 属下遂押着大吼大叫、猴窜马跳的盛坚往兵马司府衙而来。转过两道街,就见前面一群趾高气扬的马队拦住了去路,定睛看时,正是汉王朱高煦。原是盛坚的属下见势不妙早给高煦送了信。 徐野驴再也无法回避,滚鞍下马,跪禀道:“臣徐野驴参见王爷,一个军士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抢劫商户,被臣下拿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高煦心情本来不好,又遇此事,哪里忍得,大吼道:“你他娘的已经冒犯了,还见谅个屁!把人放了,用你的座骑乖乖把人送回汉府。” “这——,王爷,他已犯了《大明律》第……”徐野驴想缓冲一下,至少不要在大庭 广众之下放人,否则,百姓跟前就更说不过去了。 不等他啰嗦完,高煦催马上前,从侍卫手中取过金瓜,“啪”的一下砸在了跪地的徐野驴头上,因用力过猛,可怜指挥使来不及哼一声便倒在地上,汉府护卫抢过盛坚松了绑,大摇大摆走了。 第68章 穷凶极恶汉王狰狞 艰难困苦张妃温存(2) “儿臣秉父皇之命理政,终因天资不足,治国多有不当,还请父皇惩戒。”永乐回到京师,第一次上朝后,即在武英殿便殿见了高炽,简要听了他两年来打理庶务的情形。因为金忠、杨士奇有过提醒,该说的已向皇上说明,不必细言。高炽遂囫囵吞枣,简段节说, 约一个时辰,永乐都耷着脸,没有说话。 永乐北征归来,在北京逗留了一年多,直到次年初冬才回到南京。京是旧京,人是旧 人,他却感到了浑身的不自在——对南京的反感,对这个出生之地的陌生感。尤其是大朝之时,看到御座下笨得像黑熊一样的皇太子向他行礼,心里甚至在隐隐作痛。每当此时, 他就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我大明的天下就交给这样愚笨的人吗? 蠢成这样,怎么还会有那么多臣子舍命相保呢?想到那些告状的奏章,想到在北京和大臣们关于太子的对话,他又无可奈何。毕竟,国家储君易立,有几千年的宗法礼教管着, 还有一大批忠于国事的文武大臣维系着。 又是好半天,永乐也没说庶务的成败得失,因为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交给太子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寻常小事,那几件大案若是有人故意所为,又能指责太子什么?两个人一坐 一立,一恭一谨,就这样默默相对,很久,永乐的目光才又一次不情愿地从高炽身上扫过, 出人意料地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了几个字:“早、晚膳减半,午膳只用蔬果,收收你的体态!”言毕,起身走了,一个更恶毒的谋划已经形成了。 太阳懒懒地挂在西南的天际上,掩映在灰蒙蒙的云雾后面,惨白如月。武英殿外所有的树叶开展泛黄,无精打采地在风里摇荡,一派凄凉颓败之相。高炽呆呆地、失神地站在殿里,仿佛天地都旋转起来,处处是可怕的魔影,处处是令人心悸的眼花缭乱。 自己说了很多,父皇却一句政务不提,末了,丢下那么一句话,什么意思?朱高炽枯枯伫立,毛骨悚然,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一挪动,自己就不是自己了,这太子之位就没有了。在阴冷的初冬里,他的脊背和额头全是汗,冰冷着,颤抖着。直到太监马云悄悄提醒已是未时,他才在张兴的陪伴下一步一步挪回到东面的文华殿。路上,张兴悄悄嘀咕了几句,更让他回去之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上下似是长满别人的眼睛,盯得他芒刺在背,毛发倒竖。他恨不得就此把他盯瘦了,免得父皇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他又何尝不想控制自己的肥盈啊! 十二三岁和其他世子们比武时自己也曾矫健如飞,拈弓搭箭而三射三中。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每日总是饥饿的感觉,尤其是靖难时日夜守卫北平的那段日子,不吃就不足以打发时光,膳食大口大口下肚,大腹一汪一汪挺起,竟一发不可收拾。胳膊粗了,大腿粗 了,腰粗了,脸大了。年纪轻轻,走路就开始吃力,且右腿膝盖真的出了毛病,需要别人 搀扶了。连他自己也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肥胖的体型和大明储君的威仪不太相称,感觉 到父皇那不再慈和与愈加不屑的目光。 永乐二年立太子之前,父皇不仅是因高煦战功而有所倾向,还有,就是自己不做主的大肚腩。他也千方百计想控制,但做不到,一膳不至则头晕眼花,连站起来都吃力;世子妃张晋眉没少帮他想办法,多备菜蔬,多备瓜果,还是不成。他甚至悄悄打发小太监张兴去找太医院使戴思恭问计,都不见效果,无计可施了,也只能听之任之。好在有金忠、解缙等一批文臣力保,他才歪歪斜斜走上了太子之位,在东宫的位子上风雨飘摇了十余年。 父皇在武英殿而不是在后宫令他减膳减肥,可见事态的严重。正午他没有用膳,连瓜 果都没进,回到文华殿,一个下午都在发呆中度过,杨士奇等过来问安都被挡在门外,才 交申时,就迤逦着往寝宫而来。太子妃接进殿内,未等落座,高炽就砸夯一样瘫倒在地上, 张兴带三四个小太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扶到椅子上。 高炽摆摆手让太监、宫女们退下,晋眉未及说话,高炽一把抱住,泪水早夺眶而出。 别看高炽是永乐的嫡长子,太子,两次监国,大臣面前正襟危坐,口吐莲花,但回到后宫, 回到妻子身边,就像是孩子依偎在母亲怀里,所有的委屈、疲惫、泪水这一刻再无法控制, 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子倾泻下来。 高炽的头紧紧地贴在晋眉的怀里,声声的哽咽道出了他的无限悲苦,年纪略小于高炽的张晋眉,母亲一样轻轻抚动着他宽大的肩膀,虽然这肩膀并不强壮,但他是她一生的倚仗,没了这个宽大却柔弱的肩膀,她的一切也就完了。 洪武二十八年,张晋眉十五岁时嫁入燕府,为世子朱高炽妃。她的聪慧博学,她的秀雅绝俗,很快就迷住了朱高炽。还有让高炽不舍的,就是她的临机处事。在别人看似难题的大事小情到了她手里易如反掌般得心应手。小夫妻和和美美,作为公婆的燕王夫妇也让她服侍得妥妥帖帖,阖府上下没有对这个新儿媳不称道的。 守卫北平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二十岁的张晋眉,寸步不离地跟在燕王妃徐仪华身旁, 出谋划策,为守住北平城出了不少力,动员将士家眷们上城就是她的主意。作为婆婆的燕王妃徐仪华既感叹她的为人厚道和精明能干,还赞她大敌当前的沉着应战,不让须眉。仪华对燕王说,晋眉不仅是治家的一把好手,还会是高炽未来的好内助。 永乐即位后也认真地观察了一段,张晋眉的举止果然名副其实,才德堪追皇后徐仪华。这样的女人天下无双,能进皇家也是他朱家的大幸了。以致永乐在立谁为太子的大事上大伤脑筋的时候,将来会“母仪天下”的张晋眉使他的心思活跃起来,晋眉的长子朱瞻基让他彻底心动了。 果不其然。 朱高炽即位,张晋眉做了皇后;儿子朱瞻基即位,她做了皇太后;孙子朱祁镇即位,她做了太皇太后。她做皇后时,仁宗高炽依赖,中外政事,莫不周知;她做皇太后时,宣 宗瞻基依赖,军国大事,悉数禀听裁决;她做太皇太后时,英宗年幼,举国依赖,有人劝 她垂帘听政,她一笑置之,且诫谕靖难时就追随燕王的两个哥哥,莫预政事。直到她去世, 英宗宠信的大太监王振才揽上大权,才有了陷英宗于土木堡的土木之变。 晋眉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中年妇人了,虽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但她依然妩媚年轻,秀丽端庄。两道略有棱角的细眉,一双圆圆的、饱含着温情和善意的大眼,一张轮廓鲜明、 永远带着笑意的小嘴,把她与生俱来的才德和善解人意表现得淋漓尽致。晋眉是高炽的主心骨,高炽被立为太子的十几年,来自父皇、弟弟及部分文武大臣们给他带来的数不清的委屈,很多都在她这里化解了。 她站立着,揽住高炽的头,一遍遍轻抚着他的后背,她的温存,她的怜爱,通过她的 手,像一道道温泉暖遍了高炽的全身。许久,高炽不哭了,揽住她的腰,默默无语,二人就这样抱着,相互依偎着,海一般的深情,海一样的力量就在这深情的温存中产生了。 高炽的头轻轻从她松软、温暖的胸部离开、抬起,看着她美丽的脸,看着她坚毅的眼 神,感觉着她疾风中劲草的力道,高炽站稳的信心又有了。 她结婚的十几年,是丈夫身处逆境的十几年,高炽迎接的每一场风雨都无一例外地同时浇到她的头上。龙争虎斗,电光火石,已把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子锤炼成了一个有胆识、 有见地的女中豪杰,在经久不息的逆风中,她的身心更坚强,也更执着。 “殿下,臣妾都知晓了。”晋眉柔声细语,她把得到的消息和自己的想法糅合,进一步为皇太子剖白,“父皇这样说,未必不是好事。设若老人家心中无你,哪会管你胖瘦, 自己决断就是了。所以我说,父皇嫌你,才是塑你,若放在一旁不理不睬,才危险呢!前些日子,多焦心啊!又是逮辅臣,又是秘密审查,兴许,父皇耳朵里全是你的不是。结果呢,半年多了,殿下不还是殿下吗?依臣妾看,冰雪严寒的日子就要过去,风刀霜剑的流言也要流走了,就像这冬天的肃杀,再寒冷,春天不一样要来吗?” “可,我说了近一个时辰的政务,”高炽带着哭腔,“父皇一直沉着脸不说话,最后冷冰冰地甩了那样几句,不是要饿死我又是什么!” “殿下错矣!”晋眉一笑,放开高炽,动情地说,“这道理就更明白了,不说庶务, 说明父皇对你的庶务无可挑剔;只说千金之躯,说明父皇心中的遗憾只在这里。殿下忘了, 因这肥盈,我们想了多少办法,动了多少心思,看着殿下一天比一天累,臣妾一天比一天 心焦,长此以往,殿下还能上朝吗?因为肥胖,皇太子不能上朝,岂不让中外笑话?所以, 皇上这样逼你,既有他的苦衷,也是他的无奈,我们就认准这一条,我和殿下一起,痛下决心,增蔬减膳,瘦出个样子让皇上看看。” 还有什么可说的?遇着这样贤明通达、明白事理的妻子,真是他三生的福分。尽管这几年他身边又多了李氏、郭氏等五六个美人,那些美人给他带来了享用不尽的床笫之欢, 却不能舒缓他来自各方的强大压力。太子妃就是太子妃,她的雍容大度,她的坦荡明快, 她的聪明睿智,不知摆平了文华殿内外的多少坎坷和暗流啊! “就依卿妃所言。”高炽虽投去感激的目光,但踯躅着,内心里依然波涛汹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有一件更令他糟心的事,是张兴从武英殿里听来的,尚未凿实。 晋眉看出了他的心思,直言道:“殿下还有什么难事,说了,一起想办法。” 事关重大,大到黑云压城;山雨欲来,已见风紧树摇。高炽还是犹豫了一下,沉重地说:“午后还有一个恶信,父皇说的,但凡我处理的政务一律废止。一旦是真的,我皇太子的脸面往哪放啊!” “这——”连晋眉也大觉惊讶了。 父皇于太子的所有言词和处置她都往好处去剖白,让丈夫宽心,但废止他处理过的政务,就等于否定了他监国时的一切,这比直接废了太子也好不了哪去,即使晋眉再聪明, 遇上这样的难题,也不知该如何转圜了。 丈夫的以退为攻,不在父皇前说一句弟弟的坏话,她很赞成,仁者无敌,这也算是个波涛汹涌下的良谋。但连汉王搅乱南京、淫乱孝陵、以致最近挝杀徐野驴的一系列触目惊心、 嫁祸他人的事件都不说,她又不赞成。且认为这种“仁义”未免愚蠢,就像当年的宋襄公不击半渡泓水的楚军一样。但女子的三从四德,太子妃,皇帝的儿媳,这些称谓把她的作为限定死了,对丈夫,他只能劝,劝说不成,也只能依,再回头疏解受了夹板气的丈夫。 这个突然的消息,让她这个有着“小诸葛”智慧的太子妃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一 时无招去对,无计可施。她最大的优势就是心底宽敞,心中虽已猜到了七八分的厄运,强装欢颜也要为丈夫宽心。 “道听途说未必都是准信。”张晋眉语焉坚定,“这些年,宫里宫外多少谣言,殿下淡然处之,闲庭信步,不也过去了吗?臣妾想,父皇真的那样做了,尴尬的不是你皇太子一个人,说小了,是辅助你监国的一群人;说大了,是整个大明王朝。再说句笑话,你任命的官吏皇上可以免了,可你赈济过的受灾百姓的粟米能让他们吐出来?你接待的遥远的 海外贡使能让他们再回来?都不可能了,有些只是说说而已。往坏处想,既使真那样,殿下也要宽心,像减膳一般,就把它当做父皇对你的考验,我们再想法应对就是了。” “太子爷和张妃娘娘该用膳了。”殿门外轻轻一声喊,两个小内侍各端着一个膳盒走进来。高炽早饿得前心不搭后背了,眼巴巴望着香气扑鼻的膳盒垂涎欲滴。文华殿的膳房已领了皇上的旨意,所以送来的膳盒里大多是蔬果,只备了些汤类和三个小小的馒首。张晋眉的心思还在皇上的那个不明不白的决定上,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警惕。 她的目光顺着声音投过去,但没有像高炽一样紧盯着膳盒,她的如炬的慧眼一下就扫见了小内侍微微颤抖的手,疑窦丛生,遂示意二人放下膳盒先回去。殿里只剩下夫妻二人, 张妃拔下头上的银簪,在汤中一试,那银簪立时变黑了。 第69章 太子妃游说王贵妃 股肱臣探问病中人(1) 高炽、晋眉夫妻二人的话不幸而言中。皇上不是宣布,而是把一纸“皇太子监国期间处分事宜一律废止”的榜文张贴在了人来人往的午门外。到底他是怎样打算的,无人知晓。 上朝下朝的官员,进宫觐见的地方官员,远道而来的贡使,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张贴在醒目位置的榜文,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猜度着榜文的意图,猜测着皇上的意图。上一次张榜大概是在前年的正月吧,那是敕谕朝内外衙门的大小官员,治兵者要爱恤兵士,理民者要爱恤百姓,敢有盘剥者严惩不贷。今天又是甚呢,是专晒皇太子的榜文。 北京的那一跤,金忠摔得不轻,摔到头骨,又勾起了老病,回南京后一直在家卧床, 一听说此事,焦躁万分,头痛欲裂。杨士奇见了榜文,却不知如何向皇太子说清。这样的大事,不说也不行。皇太子轻易不到午门,见不到,还是小太监吴诚跟他细说了。这一说不要紧,高炽两眼发直,浑身僵硬,竟一下子昏厥过去。 太医院使陈克恭急匆匆赶过来,救治了小半个时辰,醒了,仍是痴痴呆呆,语无伦次。 抬回寝宫后,茶饭不思,面色青蓝,人很快消瘦下来。不用皇上逼着,兀自就减肥了。病中的金忠勉强支撑着,分别给皇上和皇太子各写了一封信,这面劝皇上早释疑雾,那面劝皇太子赶快好起来。杨士奇三天两头来看望,却也没了主意。皇太子妃张晋眉面上哭哭啼啼,心里却十分沉着,料是急火攻心的虚妄之症,不会危及生命,遂将计就计,三番五次大张旗鼓请御医诊治,换了一拨又一拨,七八天下来,除了皇太子不待见的盛寅,顶尖的御医几乎都来过了,总不见好转。 晋眉要做的,就是造声势,造一个皇太子病重的声势,看看父皇有什么反应。 连续十几天卧床不起,魂不守舍的胡言乱语,加之御医们的来往穿梭,小太监飞也似的报信,永乐也有些心焦了。毕竟是骨肉至亲,爱之深而恨之切,左思右想,自己也不便 登门,遂委托吏部尚书蹇义、尚宝司丞袁忠彻前去探望,真病假病一探究竟。这两个人, 一个是东宫辅臣、人所共知的大老实人,一个是袁珙的儿子、子承父业的相士;前者和太 子关系极近,后者却是和御医盛寅一样,被太子莫名其妙衔恨的人。永乐安排此二人前往, 也算是动了一番心思。 “儿臣见过贵妃娘娘。”皇太子妃张晋眉来到贵妃王秀娥的长安宫,跪行大礼,王贵妃忙上前扶起,笑吟吟道:“太子妃如此大礼,我可担待不起呀。”说罢,拉着张妃亲姐妹般落座,丢了个眼色,贴身女官沈星儿招呼着宫女、太监都出去了。 两人虽差着辈分,年龄也差了十几岁,但脾气秉性相投,晋眉入宫的近二十年,除了徐后,就是和王贵妃来往最多了。徐皇后去世,王贵妃摄主六宫,内廷里增了不少事务, 外间,连皇太子心中的苦水也时常找她倾诉,纵不是亲娘,也把她认作亲娘了。她本来身体就弱,又每日事务纷繁,焉能承受?便将自己的贴身宫女沈星儿拔擢为宫内女官六局之首的尚宫局任正五品尚宫,连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宫正等六司局的事也一并问了,便轻松了一些。但沈星儿毕竟是宫女,许多事情还要报贵妃决断,不胜其烦。因见张妃年轻干练,便找来做事,果然名不虚传。举重若轻,信手拈来,谈笑间便把个后宫调理得井然有序。王贵妃自然高兴,且时时在永乐前提起,皇帝对这个儿媳更是刮目相看了。 “冬日暖阳,眉黛春山。贵妃娘娘气色甚好,好些日子都不曾见了。”张晋眉恭维着。 王贵妃脸上微微一红:“皇上一去两年,大漠奏凯,圣驾回銮,万民同欢,姐妹们高兴得不得了。只是,皇上回来,一直沉着脸,我岂不知什么原因?前日到我宫中,我劝了半日,才有些喜色。我虑着,得让皇上高兴,昨晚,还是在我这儿,给皇上办了一场接风洗尘宴。” 王贵妃说着,满面春风,似乎还陶醉在那场特别的晚宴中。其实,永乐如山如磐的心事缠着根本兴奋不起来。而众嫔妃在王贵妃带领下,轮番把盏,满堂粉黛,满座娇声,连永乐的第二贵妃——一向骄傲任性的张贵妃也十分配合。几杯酒下肚,六宫粉黛,满面桃红,更加漂亮,皇帝有些眼花缭乱。 他本来酒量不大,四五杯下肚,已微有醺意,但妃嫔们久远天恩,满脸喜色,娇嗔敬 酒,由不得他不喝。又是几杯酒下肚,眼见着皇上的脸涨红了,王贵妃、张贵妃便来护驾。 又是饮酒,又是挡酒,你来我往,推推让让,好不热闹,虽是孟冬,却一片春意浓浓。王贵妃把握时机,尽欢而散。永乐哪儿也没去,就宿在了她的长安宫里。 王贵妃说的动情,眼中迸出泪花。她端庄贤淑,美而不俗,年近五十的人了,依然风姿绰约。就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质地柔滑,不仅外观光亮照人,内里也着实坦白亮丽。 她主政六宫,和徐后一样,把仁爱放在第一位,于拨弄是非之辈从不手软,因而宫内和睦相处,烽烟不起,让永乐省了一大块心。她又不会摆长者的架子,所以和皇太子妃等晚一辈女人们也相得甚欢。她嘴上不说,但心里很不待见汉王,故皇太子的事是她关心的一件大事,常常拐弯抹角给皇上吹枕边风,于淡淡中尽吐微言大义的分量。 徐皇后、权贤妃辞世,王贵妃成了永乐在宫中唯一可以倾吐心扉的女人。 “能让皇上高兴,真是件不易的事,亏娘娘想的出。”晋眉又是感慨,又是称赞,思忖着皇上高兴的成分中有多少是有益于太子的,思忖着自己满肚子的话该如何向皇上信任的贵妃说起,再由她于委婉中转达皇帝。唉!她心里长长一个叹息,皇上莫名其妙的沉郁和不快,皇上喜怒不常的脾气和秉性,皇上每一个难看的脸色,皇上每一个不利太子的举 动,都像在剜她的心。那要是自己的父亲,她一定会跑到他跟前,不顾一切地把是非曲直 说清楚,把汉王的所作所为说清楚,可,不是,父亲张麒在她受封太子妃的第二年就去世 了。今天,他面对的是公爹,是皇帝,前有《大明律》挡着,后有礼教纲常不许,任何一 点点出格的举动都会招致夫君的致命之灾啊! 汉府疯狂到极点了,居然在太子最低落的时候着人投毒,待她回身再找那两个小内侍 时,却已服毒自杀了,好干净利索。最近又听说,金忠和杨埼的府上都进了刺客,却没能得逞。她想亲自到武英殿找父皇去说,碍于那纸榜文,又止步了。攒到一起吧,她早已想好,一旦夫君有难,她就会破釜沉舟,仗着以往父皇的看重,一定去说,和盘托出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愤懑,死而无怨。但今日,这个“难”还算是压城的黑云,还不是压顶的泰山, 所以,她要千方百计想办法周旋,到王贵妃这儿来,就是她百计中的一计。 她说:“母后病逝,贵妃娘娘便是母仪天下的第一人,皇上依靠,皇太子依靠,宫里宫外多少人景仰,诸事缠身,乍一想起,扯个闲话都不敢了。” “再这样说,可要掌嘴了。”王贵妃嗔怪,“同一屋檐下,我们情同母子,义同姐妹, 扯闲话、拉嗑子,说什么不成?既不是朝堂,又不见命妇,就是往开了说,宫中的这点人、 这点事,又有多少可说的?所以,外间传进来一点事都觉得新奇。” “是呢。”张妃附和,那就从闲话扯起吧。 “有这样的事,道是奇也不奇。我们得个男婴,视若宝贝,后半世就有了寄托。可前些时日,听说京师一些愚钝之民竟厌恶男婴,生而弃之,真是残忍,伤了天地之仁不说, 又失了父母之道。” 因触动心事,王贵妃听了低头不语。她嫁皇上三十年,只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封永安公主,现随驸马袁容住在北京。另一个封常宁公主,体弱多病,下嫁黔宁王沐英之子沐昕, 谁知,这位学究式的小公主于永乐六年二十二岁时就病逝了。 驸马广平侯袁容也不让她省心。有一次,时任右军都督佥事的吴允诚在北京办事,偶然乘马经过驸马府,被袁容撞见,硬说吴允诚失礼,令属下责打,差点就把个正二品的佥事打死了。永乐听说后,险些气翻了,立即给留守北京的赵王高燧写信:“我太祖高皇帝十几个公主,十几个驸马,自洪武以来,大臣往来于驸马门前,谁曾闻下马的旨令?晋时王敦为驸马,纵恣暴横,终至灭亡,前车之鉴,不可不知!你以此信示袁容,令其速将械 辱佥事之人送京师,从重议罪。” 尽管有王贵妃的面子,尽管有袁容靖难时的战守之功,但永乐不以为然,维护法度, 维护战将,且从此再瞧不上这位驸马。 情知贵妃无子,一女早逝,扯个闲话还这样唐突,张妃自觉失言,一时竟不知如何挽回, 愧疚地低着头,白皙的脸上有些发红。窗外,一阵寒风掠过,透进丝丝寒意,才清爽了些。 “我也听说了。”好在贵妃大度,沉默了一下道,“咱常年在宫里,锦衣玉食,前呼后拥,怕是不知百姓的难处啊!丁门小户人家,生计紧巴巴的,养个女儿,十四五岁嫁 了算了事。男子就不同了,宽裕一点的家,要读书,要功名,要多少花费呀!穷一些的, 娶妻生子一项,家里负担又不知重了几多。生而弃之,或因男儿多,养不起吧!” “娘娘见识长我十倍。早先,儿臣家境也很一般,怎就没想起这养儿之累呢!” “世间的事就这么奇,”王贵妃接着说,“有的人祭天祭地拜观音,想得个一男半女,终是无果;有的人,想不儿女成群都不成。这不,陕西一宋姓军士之妻去冬一胎三子,虽 说国家按例优给一些,要养大也是绝难的。世事难料啊!” 王贵妃轻轻一个叹息,故意话锋一转,转到了还在众说纷纭、街头巷议的京乱主题上, “就说前年孝陵淫乱一案,若是女丐生了娃子,那娃子又如何活得?” “是呢!”晋眉正愁扯不上正题,见王贵妃有意提起,心中感激,忙悄声言道,“案子不破,至多是太子治下无能,也就罢了,如今应天府拿了人证,报进宫里,实为汉府所为,太子难死了。不跟皇上说,事牵先帝,不忠不孝;说了,又伤了手足之情。他每每说起,兄弟四人,高燨早夭,这一脉仅有三人,谁有个好歹,他也于心不忍啊!” “是让你们‘做大的’为难了,可这么大的事,臣下焉敢欺瞒,皇上已然知道,只闷在肚里,不知如何打算。” 王贵妃说着,看了看晋眉,见她面色灰白,眼睛红肿,虽略施脂粉却也难掩身心的憔 悴。三十几岁的人,怎么会这样?也难怪,皇太子病在床上,汉府夺嫡闹事疯了一般,皇上行事如云里雾里,东宫上下人人自危啊! 晋眉虽女流之辈,也是个有主见、有担当的人,上对皇上,对皇上的嫔妃,极尽晚辈之礼; 帮她料理起宫内琐事,探囊取物般轻松;皇太子的担子,她恨不能分去一半扛着。高炽柔 弱,这样的奇女子,将来一定是大明的肩膀,就是冲着大明的江山社稷,也要帮她说句话。 “往日,我们虽无话不说,也只是扯闲,”王贵妃语气轻松,晋眉却感受到了她话里分量。 “按大明礼法,后宫不干政,大家忌谈朝堂之事是对的。今日就破例放纵一回,若信得过我,吐一吐你心中的苦水,我去想法转圜,达于圣听!” 第69章 太子妃游说王贵妃 股肱臣探问病中人(2) “贵妃娘娘,”晋眉叫了一声,离了椅子,跪在地上。开始哭诉,“您知道的,太子仁厚,多大的委屈都憋在心里。南京的一应怪事都查出了眉目,可他一句都不和皇上说, 皇上虽已知情,是不是要他个态度我不知道;启送母后灵柩,多么庄重的事,遭了折辱, 他不说;皇上万里远征,风刀雪寒,体谅皇上的艰辛,遣使怎会误期?个中曲折他也不说; 总有人动用皇太子乘舆,明眼人一看便知,可偏偏有人就借、就用,用过就扔。早上听说, 状子又告到了皇上那儿,说皇太子无视皇恩,乱扔金辂。还有前日的投毒,还有这午门的 榜文,还有……莫不是要置他于死地吗!娘娘,这朗朗青天还有公理吗?” 王贵妃动情地点点头。虽已初冬,阴冷阴冷,但听着太子妃的叙述,她的浑身热血沸 腾,没有一点点寒意。高煦所为,她早就看不惯了,但身在内宫,外朝的事说多了皇上会反感的,这一次,她下了决心,就是自己以干犯律法被治罪,也要把太子的委屈说出来。 内心的一团火,表现在神态和言词上,却是出奇的镇定和平静。 “闲来无事的时候,”王贵妃起身将晋眉扶起,落座,“咱也看了一些闲书,有这样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恶事做多了,老天也不会放过的。我是苏州人,在海边长大,幼时的风雨如晦之日,看到一排排巨浪铺天盖地般掀起,害怕极了,但后来发现,巨 浪之后就是死一般沉寂了。我说呀,现在该是巨浪最高的时候,死寂很快就会来了,这叫物极必反。命里八尺,难求一丈。费尽心机也枉然。你的‘苦水’我一定委婉倒过去。皇 上多么精明的人,一些事,我猜他早看透了,孰是孰非,已很清楚,只是碍于什么事情, 暂时深藏于心罢了。越是此时,我想他越想听到真话。” 张妃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流下来。皇太子面前,外人面前,干练洒脱,何曾见她愁过?总把一脸灿烂的阳光洒给别人。她和王贵妃相得甚宜,虽心心相印,但“忌讳” 太多,从未袒露心声。若没有今天的场景,有些话或许一辈子深藏于心。今儿有了贵妃的旨意,她不再迟疑,多年来久闷于心中的委屈嘤嘤戚戚全部倒了出来。 僭越、私募军卒、捶杀兵马司指挥使、投毒等大多数事,王贵妃并不知道,就说前些年寝殿麝香,她腹中剧痛、盛寅妙手回春之事,却不知御医袁宝等为何误诊、险些将她置于死地,更不知高煦要在御药房做手脚,不是盛寅精明细致,到御药房亲自取药,她恐怕早不在人世了。 日头落山了,一幕怪模怪样的彩云像一条长长的蛇游走在西天的暮霭之上,山那边的缕缕阳光还在喷薄着,射出万道霞光,看来,黑幕是遮不住了。 “臣蹇义、袁忠彻参见太子殿下。”距高炽的卧榻五、六步远的地方,二位大臣一起跪禀。 见有人来,太子灰白的脸上顿时充满惊恐,嘴里嘟囔着什么,下意识地往被里缩,两手紧捂住乱蓬蓬的头。 张兴请二人起来,命人搬来椅子靠床前坐了。谁知,太子突然错愕地喊叫着:“鬼来了,鬼来了!”一把把锦被蒙在头上。 蹇义无奈地摇摇头,袁忠彻却看出了原委,心中道:“太子爷啊,半是心病半是妄啊!” 两人尴尬地坐了一会儿,无法搭话,安慰了几句,无非是保重身体、重任在肩一类的官话,此后再无话可说。袁忠彻站起,目视前方,挥动衣袖,做“法”一般,然后收身出 去,二人便往武英殿走来。 “这节骨眼上,太子爷一病不起,难道是天意不成?” 袁忠彻当然明白蹇义所说“节骨眼”,但宫里耳目众多,也不便挑明,左右看看无人,悄声道:“大人所言甚是,太子卧床未必不是好事,外间纷繁扰攘,冷箭迭发,他在床上, 一可养精蓄锐,麻痹对方;二可唤回皇上的父子之情。你我前来就是实证。依我看,或可 是大司马金公的谋划,将计就计,以逸待劳。金公人在病中,也难免操劳之心!” 蹇义怔了一下,仔细回忆了一番事情的经过,不置可否,这一点他还真没有悟透。同为东宫辅臣,金忠可以不顾一切,力保太子,比较而言,自己就欠缺了些,却又无计可施。 这个袁忠彻,平日接触少,但看人看事一针见血,襟怀坦荡真和乃父一点不差。 蹇义又侧头看了看这个身形高大却又很不简单的袁忠彻。他的面部棱角分明,五缕长髯飘在胸前,虽然是小杂花青袍的六品官服,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他不仅身材、 长相和父亲袁珙十分相似,且在为人处世方面更和父亲一样,这样的人,足可以言心语, 托大事。 袁忠彻话已点破,纵然太子不喜欢他,但他心在太子是不容置疑的。 “静思就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助太子一臂之力吗?”蹇义平时只叫他的官职,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如今叫了他的字,听着亲切,又有重语相托,袁忠彻心中一股暖流顿涌。 自和父亲袁珙以相术在燕邸得幸,如今任尚宝司丞,总感觉与其他大臣有一种隔膜,尤其是部院堂官,担心被大家看不起。父亲去世后,他的这种孤单的感觉便愈发强烈。今 天,很偶然的机会,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堂堂的二品大员这样称呼、且又有大事邀讨, 一下子拉近了二人间的距离。 于是,袁忠彻便想着借蹇义之口亲近太子。待前面的两个小内侍打了招呼匆匆走过,趁机表白:“天官大人也知道,太子衔恨于我和盛寅,宫里宫外都知道,连我都莫名其妙, 始终找不出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前些年,盛寅几乎舍命救下太子妃,但也不能使太子释疑, 东宫的大事小情仍不许盛寅参与,弄得盛寅好不尴尬。太子面前,我虽也是个难堪的角色, 但苍天可鉴,我的这颗心是皇上、是太子的,一会儿见了皇上,我们只这般、这般去说, 管保皇上收了午门的榜文。时过于期,否终则泰,太子的病一好,以后诸事就顺当多了。” 他小声嘀咕着,说得蹇义不住地点头。 永乐陷入了即位以来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抉择的痛苦中。 靖难那会儿,建文帝用齐泰、黄子澄之言,使用反间计,想搅乱燕王的内部。齐泰以皇帝的名义,秘密给留守北平的高炽写信;又令人密报出征在外的燕王,说高炽和朝廷有 频繁的书信往来。老营岂能有丁点闪失?燕王接信正在猜忌之时,亏得辅佐高炽的道衍、 顾成识破了朝廷的奸计,信未启封,连同朝廷的送信人一起押到军前交燕王处置。 永乐称帝后,每每因事看不惯高炽时,都会想起那个反间计,设若高炽的人晚到一天, 设若当时杀了高炽,还会有今天的皇储之事让他这样痛苦地纠结吗?其结果,也就没有了 太子妃张晋眉、好圣孙朱瞻基的光彩照人。 十几年来,高炽虽过错不断,却没有一个堂皇的理由能够将其废黜,南京、北京的大 案、要案,都是汉、赵二王在搅和着,一些奏高炽的折子,都那么苍白无力。 二次北征归来,尤其是最近打死徐野驴及东宫辅臣险些遇刺案,简直就是公开和朝廷抗衡。 他的各打五十大板的计划基本失败。责罚东宫辅臣以撼动太子,金忠、杨士奇站出来以身挡住他的板子,舍命保全太子;遣高煦到青州就藩,高煦竟置若罔闻,根本不听。 从金、杨的舍命不难看出,太子在辅臣心中的植根实在是太深了,当然,这也不能完全理解为私心,以金忠、杨士奇的人品,出于为大明王朝的考虑不是没有的。午门张榜, 是他最后的杀手锏,他都不明白情急之下怎么会做出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举动,现在倒好, 高炽从此卧床不起,真要有个好歹,他将怎样面对天下臣民? 多天来,他的心随着太医的穿梭往来一直揪着。御医们愁眉苦脸,太子情形不见好转, 让他深感忧虑。王贵妃的耳语枕风又活跃着他的思绪亲情。毕竟是骨肉至亲,深思熟虑后, 这才遣蹇义、袁忠彻两个大臣前往探视,想探出一个底细来。 蹇、袁二人回武英殿复命。 蹇义一脸的愁容,见了皇上,悲悲戚戚:“皇太子水米不进几天了,人也脱了形,半睡半醒着,嘴里也不知咕哝些什么。听见有人来,常常惊恐万状,大呼有鬼、有鬼,臣听了毛骨悚然。殿下如此,是辅臣的失职,臣乞陛下赐罪,愿领任何处罚。”言毕,低头跪 下,用长袖拭泪。 永乐面无表情,瞪着太子一直疏远的袁忠彻。忠彻随着蹇义跪下,见皇上期待,膝行两步,声音低沉,仿佛只想让皇上一个人听见:“臣和蹇大人奉旨探视东宫,坐于榻前移时,但见皇太子面色蜡黄,两目迷离,半闭半睁,实乃惊吓所致。臣在想,是什么使太子突发急病,且这么厉害?臣既奉旨来,就要一探究竟,遂用父传的方技在文华殿视看,见殿西南总有一纸浮在空中,慢慢飘舞,像一柄刀。臣想为太子祛灾,用招引之法,竟无法搬动,应是实物无疑,从文华殿回返之时,臣反复思索,方才明白是何物。” “是什么东西?”永乐瞪着眼。 “请陛下恕臣无罪,否则,臣不敢说。” 永乐愤愤然:“恕你无罪,说。” “文华殿西南,正是、是午门,那刀型白纸正应了午门外张贴的榜文。” “一派胡言。”永乐勃然变色,擂动御案,“纸片飞悬于空,榜文成了飞刀,狐鸣枭噪,故弄玄虚,欺朕不成?” 实际上,永乐深信袁氏父子的相术,信金忠的占卜,否则,他就没有今天的位子,一 路信下来,由不得他现在不信。他知道高炽对袁忠彻久有宿怨,所以才遣他陪同东宫辅臣 蹇义去探望,且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于太子的病症,他本就心里没底;于自己的所为,也抱着些许歉意,心里虽不得不信了袁忠彻的话,只是唬他一下,想再次求证。 “臣父子跟随皇上二十多年,”袁忠彻以头触地,声泪俱下,“披肝沥胆,提刀仗剑, 一片冰心,天地可鉴。若皇上不信,则臣愿引颈就戮,死而无憾。” 见皇上无话,他略一停顿,遂和盘托出自己的意见,“若皇上信臣,再请陛下恕臣大胆直言,午门榜文一撤,皇太子即可痊愈,若有半点不实,臣项上人头随时交与陛下。” “暂且在肩上寄存几日,若不奏效,必取无疑。”永乐愣愣待了片刻,思绪皆无, 没办法,只能顺着袁忠彻的话往下说。他的话虽狠,语气却已无力,实际是默许了撤去午门外的榜文,摆摆手,让二人起来。 柳暗花明,蹇义说不出的感动,也算是随袁忠彻为太子做了一件大好事。但这种场合,他不敢有任何表示,为了加重太子的砝码,他忙说起朱瞻基,拱首道:“皇上,皇太孙天 资聪颖,越长越英武,越长越像皇上当年了。两年不见,高了很多,臣都认不出了。言辞谈吐潇洒俊逸,为人处世稳重大方,处处都透着博学和智慧,清雅绝俗中又有一股书卷之气,在陛下身边历练真是不一样啊!大婚之日,臣一定奉上一份重重的喜礼。” 一说到太孙,永乐再也怒不起来。 太子不称心,不能像他一样驰骋沙场,是一块心病;可太子妃张晋眉精明干练,将来必是和徐后一样,是一把主内的好手,堪称贤妻良母,仪范天下;从晋眉的儿子瞻基,也 能看到她的影子,承继了朱家的英气和风范。 “臣也一定要奉上的。”袁忠彻又适时插话,“十几年前,陛下让臣与父亲共同相视, 臣父子夜观天象,细推八字,皇太子父子不但为人仁孝善良,且都是太平天子之象。臣前 日又曾反复观测、揣摩多次,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啊!皇家后继有人,大明千秋万代,臣应该恭喜陛下才是!” 原来,永乐回京之后,心绪烦乱,犹豫不决,遂秘密让袁忠彻再为太子推算了一回, 忠彻今日算是一个回复。不过那是密旨,不便明说。 一轮艳阳高挂于空中,温暖了进入严冬的古城南京。 这一次谈话后,皇太子的分量又加重了许多。午门的榜文揭了,三天之后,皇太子起床下地,一日好于一日。 第70章 查幕后皇帝遣密使 曝恶剧汉王愤离京(1) 午门事关太子的榜文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揭去,消息很快传到汉府,高煦暴跳如雷。 过去的所有事件虽也在朝堂上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但都未能置太子于死地。之后几个御史的书奏,似乎连个蚊虫的作用都没起,就在他因恨在南京街头撒泼杀人的时候,宫中居然有人下毒,险些毒死太子夫妇。他有些意外,他没有让黄俨动手,黄俨也不会这样, 那么是谁呢,除他之外,说明皇宫里还有人衔恨朱高炽,这可是他志同道合的朋友啊!再就是榜文的事让他没有想到,不知谁的主意,皇上这个榜文的忙帮的太到位了,高炽死去活来,他却欣喜若狂,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可,为什么就撤了,为什么!皇帝老子憋的么宝啊! 两次行刺金忠未果,反被人盯上一连串的失意,高煦踢桌摔椅,砸门打人,好端端一个圜殿被他折腾得狼藉不堪,被打的宫女太监跪在殿角筛糠。高煦还是气不过,一只脚踩 在一个躺倒的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去,”他吼着已升为管事太监的苟三,“把老驸 马、纪纲和韦氏三兄弟找来,孤要大排筵宴,一醉方休。” 苟三出来,一面安排宴席,一面撒出人去找人。真就奇了,老驸马王宁卧病不起;纪纲说皇上有旨意,脱不得身;内兄弟三人既不在衙门,也不在府。眼见着热腾腾的菜品变成了冷冰冰的残羹,高煦登时就有了众叛亲离的失落感,无名火越蹿越高。 他抱起酒坛足足灌了大半坛,举手将酒坛摔在桌上,酒液、菜汁随着破碎飞起的瓷片溅出老远,殿内又一片混乱。高煦本就气愤之极,又是空肚喝酒,酒精很快发生作用,他摇摇晃晃,突然喊道:“老子要出去透透气,备马——” 苟三刚到殿门口,又听高煦喊,“老子不骑马,备辂,备玉辂!” 这话一出口,众人立时惊呆了。谁不知玉辂是皇帝的专用乘舆,两头大象驾着,何等威风?要乘皇上的玉辂,那僭越之罪就大了去了!高煦见众人不动,瞪着眼大吼,“再不 去,老子把你们都宰了。”说着,晃悠着,四周找宝剑,苟三飞也似的逃了出来。 就是亲王所用的象辂,从牵象到规制起来也不是那么便捷,何况要用皇帝的玉辂。主管皇帝卤簿、仪仗的,是大内宦官二十四衙之一的司设监,他们敢随便动用皇上的御用之物?出得汉王府,苟三就为自己的差事犯愁了,汉王喝醉了,一推六二五,让我去顶那个僭越的罪吗?我只管往司设监跑一趟就是了。 果不出所料,司设监的掌印太监亦失哈岂是好惹之辈,苟三犹豫了半天,又去找太子府的管事太监张兴,反正汉王大醉,坐没坐玉辂也未必清楚。果不其然,事就成了,一个 时辰以后,汉王的仪仗、皇太子的金辂浩浩荡荡驶进东华街,迤逦西转,过午门,右转, 走西华街,示威似的,绕着宫城转了一圈。 “皇上,天冷了,圣躬金贵啊!”黄俨拿了一件大氅悄悄进来,给永乐披在身上,又蹑手蹑脚出去,那金钟般的声音似是比大氅还温暖。黄俨进来,永乐毫无察觉,直到说话, 才拉回了自己烦乱的思绪。黄俨静悄悄地来去,倒让他有了主意,着人暗访,查个水落石出,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这是一个事涉皇家隐秘的大事,就像当年选择的郑和,在遣人的事情上由不得他不慎 重。搁以往,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侦缉的事交给锦衣卫,让纪纲去办。但近两年,他发现纪纲再不像以前那样贴心了,支支吾吾不说,还有一些奏纪纲惑乱纲纪的折子,他虽不全信, 但心中已结了疙瘩。内阁的大臣也不是不可信,让他们做这事,怕是做不来。黄俨倒是贴心,做事也细密,但他一直和汉、赵二府走得近,让他去办,难说秉公持之。叫谁去办呢, 踌躇间,眼前浮出了一个人,小太监马云,永乐初年入宫,一直在武英殿做事,从里到外透着机灵,人也规矩,最近刚任了司礼监少监。 永乐着人把马云找来,屏退左右,一一交代清楚。命他只带两三个生脸、激灵的小内侍办差,严守秘密,只对皇帝一人负责。 打发走马云,永乐在殿中踱步。他清楚地知道,他在严苛高炽,骄纵高煦。严苛了高 炽,高炽还是和过去一样;骄纵了高煦,但高煦却离他远了,就要不认他这个父亲了。他感到孤独,亲人不亲的孤独和疏远像窗外的北风,冷冷袭来。冷静下来,他在想,风言风语汉王如何如何;对,下一步要看看,太子的辅臣怎么说汉王。 黄淮、杨溥下在狱中,金忠病着,蹇义、杨士奇很快就到了。永乐故作轻松问:“皇太子已无大碍?” 蹇义忙说:“托皇上的福,殿下已能处理公文,听张兴说,只是饮食大不如前,身子还虚些。” 杨士奇补充道:“太子殿下虚怀若谷,屡戒臣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陛下此次责问, 太子反躬自省,存心爱人,剖决庶务条理清晰,见仁见智,决不负陛下所托的。” 永乐慢慢听着,不置可否,待杨士奇说完,话锋一转:“太子之事朕自知之。你二人既是东宫辅臣,更是朕倚重的股肱之臣,朕之家事对你二人也不隐瞒。当下,外间风言汉王多违法之事,朕听说了一些,你二人可有耳闻?” 汉王之事恨不能满南京大人小孩都知晓了,街头巷尾窃窃私议的,没有别的话题,二人岂不知道?可又怎么说呢!皇上什么意思?是要整治汉王还是要试探一下太子身边的大臣?东宫刚刚恢复一些,关键时刻不能有任何闪失。蹇义素有诚笃之誉,皇上突然蹦出的话题让他不知怎样回答,实话实说与无话可说似乎都觉不妥,脸憋得通红,看着一向机敏的杨士奇,希望他此时仍然机敏,口吐莲花,巧妙回复皇上的问话,保全辅臣也保全太子。 “让皇上见笑了,”杨士奇心领神会,眉毛一扬,冲着皇上拱手,“看您问的这两个人。外间谁不知道我们是陛下钦任的东宫辅臣啊!臣等图报君恩,鞠躬尽瘁,按皇上的旨意辅佐太子,把自己的一孔之见献与朝廷,殚思竭智,处心积虑,切切此心,天地可鉴。 于是乎,有人造谣说辅臣是所谓太子党,请陛下明察。” 很短的工夫,杨士奇急中生智,一套完善的奏词已经形成。 “答非所问也!”永乐略表不满,“二位之耿耿忠心朕自知之,否则也不会有尽逮东宫辅臣而宽宥二人之理。” “臣正要往下说呢!”杨士奇接话,“皇上一怒之下逮东宫僚属,锦衣卫到文华殿、詹事府索人,横冲直撞,毫无顾忌,外间盛言太子党完蛋了。一夜之间而锒铛入狱,道路行人,避之唯恐不及,谁也不敢更不愿和我们说汉王的事。汉王身边的人于臣等不屑一顾, 旁人更是躲得远远的,远离是非之地,汉王之举,臣怎会知道?陛下不拿臣当外人,臣对君也是百分百,有两件事是天下共知的,第一件,汉王受封转封,却长期滞留京师,皇上 多次催督,远近都不肯行,不知其是何意?第二件,京城上下皆议迁都之事,汉王一再请 求留在南京,留于旧都,又不知其何意?此其心路人皆知,臣不敢妄断。臣之拳拳之心, 惟愿陛下从早从善处置,以全父子之恩、兄弟之情。” 永乐默然。 杨士奇一番推心置腹的宏论,保全了太子及辅臣自不当讲,更把个吏部尚书蹇义佩服得五体投地,若这个从五品的左谕德马上超擢为礼部尚书,比那个吕震也不知要强多少倍。 可皇上不满太子,太子身边的人也没有升职的机会,士奇的官衔还停留在永乐初年的任职上,他想多说一句,这种场合又怎么说呢。 之后,君臣扯了一会儿天下奇闻的闲话,连这闲话都像是杨士奇安排好的,个个都有割舍不断的亲情,个个亲情都充满了跌宕起伏,在大起大落的不可思议后,归于平静,太让人揪心了。 蹇义感动了,皇上更感动了。 小太监马云不负皇帝厚望,今日装成测字的,明日装成乞丐,再后来又是郎中、书生、甚至京营官军的小军官,两个多月里,一应事宜了解得清清楚楚后回宫复命。事涉皇家骨 肉,他哪敢有半点马虎,何时何地访何人,姓字名谁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近往远说,僭用皇太子乘舆,纵兵抢掠、当街打死兵马指挥使徐野驴,孝陵淫案、 笪桥案主谋、追杀当值军卒,护送皇后灵柩失礼,京师纵火、抢劫案主谋,私募力士三千人为王府爪牙,云云。永乐慢慢听着、看着,许多事件竟和杨士奇、金忠北京之言相吻合, 和他听到的传言相吻合。他的手在颤,长髯在抖,眉头一点点蹙紧,面色阴沉得像骤雨将至,一座埋藏了多年的火山就要爆发。 “事已至此,皇上龙体要紧,切勿动怒,一切顺其自然。”马云低声解劝。 永乐没接他的话,却一字一板:“你下去,传朕旨意,令黄俨速宣汉王进见,一刻不得耽搁。” “遵旨。” 黄俨并不知马云的密差,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因而无法准确告诉汉王皇上宣他的目的。 午门榜文揭去,皇太子病情好转,汉王也就隐隐有了大厦将倾的感觉。 从王府出来,黄俨不温不火,高煦开始还抱着几分侥幸,以为是峰回路转,皇上要说真的了,但二人走着,说着,就觉不对劲了。谈易立大事,首先是召大臣议论,怎么会这 么急急召他进宫呢,高煦越想越觉不对劲,想像以往一样耍赖,扭身回去装病,黄俨的脸 垂了下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王爷,皇命难违,前面就是皇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到了这儿再不进去,奴才没法向皇上交差啊!” 高煦瞪了他一眼,大祸临头的不祥之感越发明白,皇帝真要动怒,装病又有甚用?索性心一横,大步往前走。这么多年,该使的招都使上了,就差像“他”当年一样揭竿而起 了,面对即将到来的福祸,由他去吧。 “儿臣参见父皇,愿父皇万岁、万万岁!”高煦进殿,便发觉势头不对,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心还是虚了,遂以头触地,万分恭敬,幻想着躲过这一劫。永乐也不叫起,也不说话,表情复杂地看着他,许久许久。 永乐看到了,先前那个冲锋陷阵、叫柳升、薛禄、郭亮和老驸马王宁等武将们无比钦佩的高煦。大刀一抡,威武无比,多少敌将闻风丧胆,尤其是在自己陷入危难、数千敌兵蜂拥着朝山坡冲来时,他下意识地扬鞭挥手,仿佛召唤埋伏在身后的千军万马。心有灵犀一般,敌兵犹疑之时,高煦竟意外地带着数千番兵杀到了,呐喊着,怪叫着,杀退敌兵,救了他的驾。 他看到了,那病病歪歪、忸怩作态的高煦。皇太子确立之后,今日随你到北京,明日就急着回京师,口口声声想念父皇,却一刻也不愿和父皇在一起。要么病了,要么中邪了, 到了南京一切都好了。 第70章 查幕后皇帝遣密使 曝恶剧汉王愤离京(2) 今天终于知道,他回南京是做什么了。 于是,那面目狰狞、作恶多端的高煦他看见了。怂恿一帮人在京师抢劫、杀人,制造事端;尤嫌事闹得不大,几次月夜纵火,烧毁民房数十间,当街打死兵马指挥使。僭越犯 上,搅扰孝陵,私募力士,栽赃高炽,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与大明为敌,哪一件 不是与皇帝为敌,哪一件不令他雷霆震怒?哪一件不让天下人唾弃啊!此刻,他恨不能举 剑立劈了这个当年曾几次救驾的勇士、今日的逆子。 “风高放火,月黑杀人,淫侮孝陵,挝杀指挥,胆大妄为,恶胆包天,是朕的皇子所为吗,是朕的亲王所为吗?不是,那是与我大明为敌的倭寇、盗贼所为。” 永乐突然爆发了,吓得伏在地上的高煦一激灵,但他马上又强作镇定,低声分辩:“父 皇,那都是皇太子诬陷儿臣的不实之词,为保太子之位,他是无所不用……” “放屁!”永乐突然爆出一句粗口,恶狠狠道,“你在朕的耳边说过多少太子不是, 你记得清吗?可朕记得,皇太子没在朕前说过一句你的不是。你那么胡作歹为,构害于他, 他却永远以一个泱泱兄长的样子,不说一句伤害兄弟之情的话,朕都觉得愧对于他了。” “父皇,那是他隐藏得深,一脸的敦厚,一肚子男盗女娼,他无能的丑事都栽到儿臣 身上了……” “住嘴!”永乐一声断喝,把马云收集的证言、证词甩到高煦头上,又纷纷落在地上, 高煦不敢去捡,偷眼看时,失仪、失礼、僭越、杀人、私募士兵,件件有人签字画押。瞬间,他的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心里的那座骄傲的山峰一下子崩塌了。 “忤逆不孝的东西,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还有何话可说?” 不愧是战场上百战千回的大将,片刻,高煦就镇定了,索性横下心来,硬碰硬,难道你还能杀我不成? “皇上,”高煦当面也不再称父皇,突然从地上站起来,一座山一样,后退几步,面露凶光,压低声音,“这一切都是你逼的。靖难那阵子,我两次救驾让你转危为安,你许 我事成之后皇太子之位,赚得我益加奋勇,每战必出,多处挂彩,我要是战死沙场呢,你不就省心了?可我没死,结果呢,他却坐享其成,当了皇太子,成为大明的储君;我却成了为他守边陲的藩王。我心不甘,我不服,所以我要做这些事,让你见识他的无能,让你看到我的隐忍,你也在明里暗里呼应我,所以我敢做。他倒台了,那皇太子的位子不就是 我的吗,你当年的许诺不就兑现了吗,你不也就心满意足了吗?” “忤逆不孝,大逆不道,”一连串的质问,让永乐气往上顶,不知如何作答,在高煦的问题上,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恶果今日终于不情愿地尝到了。“朕没有你这个儿子, 没有——” “皇上又错了。”高煦不知哪来的一股劲,童年时硬着头皮灌进的那点文墨瞬间都聚 拢过来,变成了针对皇帝犀利的质问,“说忤逆不孝,大逆不道,那首先是陛下。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可皇上呢,做臣的时候就没去死,反而以靖难之名,举反叛朝廷之旗,夺了太祖皇帝传给建文帝的江山,这不是大逆和忤逆吗?你若说没我这个儿子,那救驾之功就没有我,说不定你当年就死在乱军之中了,也就没有你今天这个威仪天下的皇帝,不是你没有我这个儿子,而是没有这个儿子,就没有你的今天!” “混账东西,来——人,来人!”永乐当皇帝,包括做燕王,这么多年,谁敢这样当面顶撞,谁敢这样指着鼻子和他对质,揭他讳莫如深的老底,揭他层层血肉覆盖下的疮疤, 没有,从来没有,而他的二儿子——汉王朱高煦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此时,他已气得手脚乱抖,不知所措,抓起一个玉如意镇尺,砸向高煦,高煦一躲, 镇尺“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粉粉碎了,就像他曾花在高煦身上的心血,就像他父子二人的关系,一切都粉粉碎了。 张杌、腾定等十个侍卫冲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切,竟不知所措。永乐颤颤巍巍:“把、 把这个逆子褪去亲王冠、冠服,囚到、到西华门内,朕要废了他,朕要杀了他。” 三天以后,皇太子朱高炽细致了解了那日发生的一切,暗暗露出喜色,在这一场争斗 中,他已经胜了。他不需要痛打落水狗,也没那个必要,他要继续使用他仁者无敌的杀手 锏,让父皇、让天下人看到皇太子朱高炽的大度和宽仁厚德。 估摸着父皇的气已消了,早朝后,高炽拖着尚还虚弱的身体来武英殿便殿见永乐,尚未言事已热泪滚滚:“父皇在上,儿臣有一言不知当讲否?高煦言辞激烈,目无尊卑,惹 怒父皇,今之被囚实罪有应得。但儿臣想,高煦乃一员武将,粗通文墨,肚里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古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不是有人挑唆,他怎会做出那么多糊涂之事? 儿臣请父皇宽宥二弟,容其改过自新,配以方正之人辅佐,声和则响清,身正则影直,以 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永乐痴痴地听着,汉王如此变本加厉加害于他,他还要为他说情,若仁义至此,也未免愚蠢了!那么,他是出于真心呢,还是在做样子?永乐生性多疑,遂继续怒道:“且不说他往日的所作所为,就是前日指着朕的鼻子骂,就是大不敬,此等逆子若得宽宥,我大明何谈以孝治天下?” “父皇和高煦都在气头上,话赶话赶到那儿了,言辞过激也在情理之中。有父子的亲情在,他才敢如此胆大。儿臣想,即使父子刚刚吵过,假定今日上阵,高煦仍会像过去一 样拼死保卫父皇,父皇不信吗?” 还有什么可试的,这高炽的仁厚几近于痴,欲置他于死地的弟弟他是真心倾心维护啊! 而高煦呢,一点不知感恩。永乐看得出来,南京所发生的事,高炽一点也不糊涂,他一句话不说,于理不通,于亲情却透着无人可比的仁爱、大气和大度。 这个傻儿子!永乐爱怜地端详着皇太子,他忽地就发觉,他的身体也没有过去那样蠢 笨了,人也可爱了许多,遂有了以心相托的冲动,脱口而出道:“他私募军卒,自封为天策上将,你不知道吗?天策上将是谁,就是当年的秦王李世民,他以唐太宗自诩,把你当成了废太子李建成。” “父皇博古通今,历代典章故事烂熟于心,”高炽低头沉默了一下,诚恳地说,“古来为争皇位而父子兄弟相残之事历历在目,数不胜数,故父皇心焦。然儿臣以为,能否承 继大统还有天意,并非全为人力所为。我今日虽为太子,若天意所归,来日高煦做了皇帝 我也一样真心拥戴。儿臣常常想,父皇只有三个儿子,瞻基只有两个叔叔,兄弟若不相容, 做长兄的对不起父皇,更对不起列祖列宗。” 大仁大智的仁者无敌!难怪在高炽离世后,儿子瞻基和大臣们给了他“仁宗”的庙号和“昭皇帝”的谥号,他用他的“仁”打败了高煦、高燧等所有明里暗里、意图夺嫡的凶险对手;用他心中的“昭”展示了世相的美好、光明和希冀,让做父亲的永乐想不认可都不行。 高炽的话哪像一个多年的受害者说的话呀!完完全全在替他这个做父亲的着想,今日若不网开一面,倒是自己对不起祖宗了。他也想像太祖皇帝一样多子多孙,可他做不到, 老天爷就给了他三子五女的命,而这几个孩子也都是做燕王时生下的,当了皇帝,再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如今,连那男女之事也快成奢望了。 虽然只有三个儿子,也要有功当奖,有过当罚,这是规矩,赏罚不明,以后就无法立规了。高炽一番话,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真废了汉王,也觉对他不住。于是他说:“朕虑你仁厚,顾念兄弟之情,很是感动,就准你所请,高煦仍为亲王,免于废为庶人,改封山东乐安,其左右狎昵之人,纵火抢劫之人,于各处制造事端之人,一个不留,全部诛杀。” “谢父皇开恩。”高炽抬头看看父亲,才几日不见,竟又苍老了许多,额头的纹路也增了几道,人也消瘦了,心下一阵痛楚,“父皇操劳国事,日理万机,又要在我兄弟身上花心思,儿臣真不知该怎样报答父皇,为父皇分忧了。” “都像你这样,朕也就放心了。”永乐叹息道,“你虽为高煦说情,可他未必领情, 不臣之心或可有之。这是他最大的悲哀,也是你保全兄弟的悲哀。朕在世时,他决不敢轻举妄动,和朝廷举刀相向;朕万年后,诸事难料,武将中有多少拥他未可尽知。故朕决定, 削他两个护卫,若在乐安怏怏不快,真有变乱的那一天,路途不远,数千人马也成不了气 候,遣一员大将,早上发兵,晚间即可奏捷。” “父皇——”高炽发自内心地叫了一声,跪在地上,“不会有的,”一时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此时的父亲,就像是他一个人的父亲,连多少年以后的事都帮他预料了。如果真那样,父皇又为何还给他留一个护卫?再说了,现在的武将中,又有哪个大将敢挂帅和高煦对垒呢?他一时想不起来。 在被囚禁了十天以后,汉王朱高煦带着满腔的怨愤灰溜溜到山东乐安就藩。韦氏三兄弟被免去一切官职,回家闲居;放了外任的朱恒、王斌、枚青同时罢官;和他沆瀣一气的驸马都尉王宁、锦衣卫使纪纲早躲得远远的,没一个人出来相送。走出熟悉的金川门,高煦勒马回头,想起了当年燕军兵围南京,谷王朱橞、曹国公李景隆偷偷打开金川门,自己带兵蜂拥而入的情景,愤愤地哼了一声,有朝一日,孤会带兵再打到金川门,再回这个六朝粉黛的金陵城,不知会有多少人争着为我开门呢! 第71章 王贵妃殷殷助本心 金陵城频频传噩耗(1) 二子汉王到乐安去了;三子赵王长期不在身边,去年又去了彰德;五个女儿中,老大永安公主和老二永平公主现随两位因战功封了广平侯和富阳侯的驸马住在北京;三个小女儿也分别于永乐初年依次出嫁,老三常宁公主下嫁西平侯沐英的小儿子沐昕,竟早早地舍他而去了;老四安成公主下嫁西宁侯宋晟长子宋琥;老五咸宁公主下嫁宋晟幼子宋瑛。或许是因为人到老年的缘故,如今皇宫里只有高炽一脉,永乐忽然就觉得孤独了许多,寂寥之心无以言表。 他想去后宫走走,站起来又犹豫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但任顺妃、李昭仪、吕婕 妤、鱼美人,还有新纳的几个嫔妃,似乎都不入他的法眼,不是那些女人们不漂亮,而是他自己出了毛病。女人们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到他来,可他那宝贝家伙竟不识人间烟火, 长期打不起精神,嫔妃们在他跟前又百般拘谨,尤其是床上,最后只落得不欢而散。 也是奇怪,只有到了王贵妃、张贵妃的寝宫他才感到轻松,虽也是力不从心,但毕竟 一切还是顺利的。久而久之,宫里闲言碎语,虽未直传他阳痿,但说他和别的皇帝不一样, 别人是喜新厌旧,有了新欢早把旧人甩在一旁;而他是喜旧厌新,新纳的妃嫔扔在一边, 偶尔只到王、张两位贵妃的长安宫和长乐宫。 想着子女们一个个离他而去,想着近日在朝堂上就要议迁都的事,他心绪烦乱,心中莫名地竟有了几分忐忑。皇帝虽一言九鼎,着,一层窗户纸就差捅破了。但大臣中若真有人坚定地持有异议,且理由充分,又该怎么办?千头万绪,思虑烦乱,就有了找人说话的冲动,就有了一吐衷肠的想法。 加上他多日未到后宫,忽就产生了亲近女人的感觉。看看日头偏西,拔脚出了武英殿往北而来。不知不觉,不由自主就到了王贵妃的长安宫。 “臣妾见过陛下。”王贵妃道了个万福。因身体不适,才从床上爬起,皇帝的突然到来,让她来不及妆点,一副慵懒倦闲、弱柳扶风的样子,煞是可爱。 永乐心里一动,想上前将她抱起,碍于众多的内侍、宫女,说了句“平身”,便扶她起来,就榻边坐下。 沈星儿等人退下后,贵妃道:“臣妾偶感风寒,卧床未起,既有违礼数,又担心有染陛下,恳请皇上坐远些,不恭之处还请皇上见谅。” 说着便往后挪了挪。 永乐却往前凑了凑,附在王贵妃的耳边:“天卿这是哪里话,要是朕正想‘有染’呢?” 贵妃红晕飞腮,抿抿嘴,低头不语。 永乐揽住她的肩问,“可否请了太医?” “盛寅来过了,陛下没闻到满殿的药香?” 永乐转着头,煞有介事地使劲嗅了嗅,似有所悟:“一来你的长安宫,朕的鼻子都放松了。”一句话,把贵妃逗笑了。 “塞外高原的两大势力,鞑靼和瓦剌,”略一沉寂,永乐拉开了话题,“和的和,败的败,数年之内当不会再危我大明,朕的心就少操多了。天卿要好好调养身体,好好活着, 陪朕安享晚年,一个须发皆白的皇帝陪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贵妃走在御花园的百花丛中,老 人和鲜花,一老一鲜,也是一景,那该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永乐说着,站起来,凝望窗 外,好像已经进入了满园芬芳而晚霞灿烂的梦境。 王贵妃鼻子一酸,险些落泪,皇上的深情她心领了。但她的身体不强,昨晚无风,天不显冷,便在宫外小走了几步,就走出了麻烦,真的是弱不禁风了。虽比皇上小了几岁, 若论身体,还真不一定能陪皇上了。当然,皇上高兴,她也不能扫兴,万机之余,让他心情舒畅是女人的本分啊! “皇上万岁而万寿无疆,”她动情地说,“皇上是天上的日月,亘古万年;臣妾不过地上的灯火,瞬间即熄,灯火何能上裨日月?陪皇上走一段可以;剩下的,就由年轻的妃嫔们陪着。” “爱妃差矣!”永乐认真地纠正,“皇帝号称天子,也不过凡人,人吃五谷杂粮,一 样生老病死,哪有什么千年、万岁的?不过是臣民对皇帝的寄望和尊重罢了。秦皇、汉武何等英睿,竟去信奉什么长生不老,不惜靡费,求海炼丹,还不是被那些巧舌如簧的道士们蒙骗了,还不是落得了一抔黄土的结局?朕看得很开,完成了目下迁都的千年大计,庶务交与皇太子,此后就和卿等悠游暮年了。” “陛下真要迁都北京了?”虽有风言风语,皇上却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让她颇感惊讶。 “朕还只是打算,尚未和众臣工议定,爱妃有何见识?”永乐破天荒地在后宫说起迁都,破天荒地征询王贵妃的意见,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话虽说的随意,却也表明他对朝堂议论的心里没底,不自主地和心爱之人交流。 “没有,没有。妇道人家足不出户哪有什么见识?”王贵妃忙谦逊道,“皇上为天下计、为子孙计,思虑周全,只是乍一听说,事觉突然。仔细想来,这南京夏日像火炉,冬日比冰窖,倒是北京,除了冬季难熬些,夏天就舒服多了。” 哪怕是皇上一时的兴奋, 她也不愿落一个议政的口实,让皇上难堪,也让自己下不来台。皇上既问,又不能不说, 聪明地用两京的天气作比较,话里话外就支持皇上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还是爱妃最懂朕的心思。”永乐发自心底的称赞。贵妃的聪慧让他心仪,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她都能表现出设身处地的善解人意和知礼懂法。前些日子太子的窘境,太子妃百转愁肠的倾诉,通过她的温婉加工,和风细雨般流入皇帝的心里,使皇帝痛下决心,遣人探病,遣使密查。 王贵妃的百依百顺非同寻常,决不表现在一些肤浅的事物上,而是彰显在许多深入浅 出、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今天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众所周知,永乐要离开南京,又岂止是天气原因呢! 从建文四年带兵攻下南京,扣除两次北巡四年的时光,加上童年、少年的十几年,大致算来,他在南京也住了二十多年。这里北有长江,东有大海,东南、东北则守着苏州、 松江、扬州、杭州等中国最富饶的膏腴之地,尽管如此,他对南京还是没什么感觉,住在 这里,只因他是大明的国都罢了。 对北京就不同了,永乐初年,升北平为北京,永乐四年曾下诏营建,当中尽管因对鞑靼、 瓦剌的战事停了下来,但为着北京的城里尽早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为着城外尽早日出而 作、日落而息,一派农耕的生机勃勃,从他称帝那天起就像父亲一样开始了大规模的移民。 建文四年九月,徙山西民无田或丁多田少之家实北平,赐之钞,复五年;永乐元年八 月,定罪囚于北京为民种田例,免杖编成里甲,并妻、子发北京、永平等府州县为民种田; 二年九月,徙山西民万户实北京;三年九月,徙山西太原、平阳、泽、潞、辽、汾、沁等 府、州民万户实北京。北京城里和周边府州县连续十几年迁来了近十万百姓,北直隶早已是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了。如今,北京的人气已经旺起来,就差宫阙了。只要他和大臣们议过,朝廷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工匠、丁民就会涌入北京,短短的几年内就会在北京新建一个京城,他已想好,这次连王府、商铺、百官居所一并起建,一座新帝京一定会在万民景仰中、在摩肩接踵的人流和叫卖声中完美落幕。 第71章 王贵妃殷殷助本心 金陵城频频传噩耗(2) “皇上又在想什么?”见永乐发呆,王贵妃嗔笑着问。 “天卿一个女人家都懂的事,外面那些大臣们再不明白,就是装糊涂了。方才说了,西北边疆近年内虽无外患之忧,然朕两次亲征漠北,力图息兵止戈,稳定草原,却也不能 尽如人意,将来危及大明江山的还会是鞑靼、瓦剌,朕若奠都北京,防御自然大不一样,再说,那里还是朕的龙兴之地呢。” 他缓了缓,又亲昵地说,“到那时,朕决不能再让爱妃冷着,冬天来时,烧起地龙, 每一座宫里都会春意融融。” 什么是地龙呢?永乐正要解释,就听宫门外黄俨急促的喊:“皇上,皇上——,奴才有要事禀告。” “进来说罢。” 黄俨跌跌撞撞进来道:“大晚间的真不该打搅皇上,可遇着大事了,大司马、兵部堂官金忠、金大人辞世了!” 一声惊雷一样,永乐怔怔地愣在那里。 耳边响起一个月前的《乞骸归里疏》里,金忠恳切的词语:“臣已病入膏肓,旦夕或可归西,伏请圣上垂怜,早赐骸骨,生还乡里……” 语虽哀切,他却理解成因太子之事,金忠心存踌躇,所以没能打动他,只把折子扔在一旁,留中不发。 一声噩耗,千般震颤,过去的往事戏剧般一幕幕浮现。 那时的金忠多年轻啊,因戍边来到北平,后就在街头卖卜打卦。几个官员被他言中后,名声大噪,从此,不知多少官员士绅求拜在他卦摊前,算前途运命,卜财运、官运,规避生死劫难,一时传为“神算子”。道衍为燕王揽聚人才,乔装成一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找 他打了一卦,结果被金忠一眼识破:“僧非好僧,官非歹官,庙堂辅弼,何来搅扰?”道 衍笑而不答,遂把他引荐到燕王身边。 金忠卜燕王之身“贵不可言”,后来卜朱高炽、朱瞻基皆“天子之相”,并和袁珙的相术相印证。立太子后的十几年来,金忠知道皇帝的心思和不满,费尽心机调和皇帝、皇太子间的不协,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粥一饭他都提示到位,生怕老实的高炽遭了歹毒高煦的暗算。 为保这个未来的天子,这些年,不知金忠排解了多少来自汉府的干扰,化解了多少危 险。直到皇帝要摊牌、要他审查太子时,他也彻底摊牌,弄得永乐实在无奈。他是燕府老 人,和皇帝关系又近,连汉王都不得不让他三分。所以,十几年来,尽管汉王一派都知他在为皇太子遮枪避箭,却又莫可奈何。 永乐的心中十分矛盾。 自北京归来,金忠一直病着,出于礼节,他不得不着人前去探望。论亲近程度,论登基之功,文臣中,金忠堪与道衍相比,时常出入禁中,君臣之间,事无巨细,无话不说。 但在太子这件事上,他对金忠又不甚满意,就觉着他倚老卖老,居功自傲,按所谓天意固执己见,不按皇帝的想法办,气恼得很。 高煦事发后,他对金忠的倚重又一如从前了。是啊!若无金忠这样坚持,高煦做了太子,既玷污了高炽的仁孝和宽广胸怀,又放过了高煦的杀人放火,天下人岂不笑他这个皇 帝老迈昏庸,贤佞不分?周公恐惧流言与王莽礼贤下士,身在其中,真是一个谜。 只可惜,金忠病魔缠身,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为他谋划布局了。 斯人已去,不走一遭实是帝王薄情寡恩,次日早朝后,遂带着黄俨、马云、张杌、腾定一干人,不排仪仗,只乘了一挂小马辇往金忠府迤逦而来。 金府就在紫禁城西面的宝聚胡同。出西华门不远,向西转过一条街,一个南北向的胡同里。才到街口,就感觉了浓浓的丧葬氛围,一条街的树梢上都拴了白纸,随着树枝,在 凄厉的寒风中摇摆哀鸣。隆冬时节,光秃秃的树上摇荡着扑啦啦的灵纸,更显萧瑟和凄冷。 永乐在胡同口下辇,款款南来。胡同的树下,一棵挨一棵,拴了几十匹马,闻讯赶来祭奠的人不少,永乐心里略感宽慰。 一扇朱漆剥落的大门前,白晃晃的灵幡晃动,一定是金府了。院里的哀乐之声凄婉, 不时传来哭声,早有人报进门去。永乐刚要迈进宅门,金忠的妻子赵氏夫人一身重孝带了 儿子金达迎出来。 “先夫何功何德,敢劳陛下大驾亲临舍下?” 夫人贤明,大致知道丈夫和皇上在太子一事上的曲折,见皇上能来,泪如雨下,打心里感激,不由自主跪下,行大礼致谢。 “朕的大司马驾鹤西去,朕怎能不亲送一程?”说着,用手虚抬一下,示意她平身, 徐徐走进灵堂,见蹇义、夏原吉、杨荣、金幼孜、袁忠彻等众多大臣跪了一片,略点点头, 径至灵前,拈香一躬,立了片刻,便随夫人到后堂坐了。 “这些年也有劳夫人了。”永乐用黄俨递上的丝帕揩了揩泪,感叹道,“金忠辅朕于潜邸, 有佐命之大功,以兵部尚书兼太子詹事,在外为朕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在内悉心辅导太 子,后又兼辅太孙,鞠躬尽瘁,十几年如一日。铮铮故事,朕不会忘,大明也不会忘的!” 说到这儿,他好像记起什么,问道,“皇太子没来看看他的师傅?” “来了,太子殿下一直关注着拙夫的病况,先夫西行时,他和太孙就在跟前啊!”夫人因痛生悲,老泪纵横。永乐忙安慰了几句。 金忠为人严谨,回府或与朋友私下相处,从不言及公事,夫人也不问,连丈夫和皇帝、太子间的微妙关系,也是从旁人那里得知的。 “太子爷当时昏厥过去,众人一面抬到后堂歇息,一面让在府的盛太医诊治,又是掐人中,又是针刺中冲穴,好一阵,太子爷‘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永乐表情复杂,心中酸酸的。既为太子,也为金忠。一个君主,一生若能有这样一些忠臣死心塌地辅佐,夫复何忧!有多少大臣能像金忠对太子一样对自己,应该不少吧,只是,不遇上事,便不好揣测。 “金忠的为人朕自知之。”永乐拉回思绪,“不要说太子、太孙,前堂那一片大臣的祭灵就已经告诉朕了。他一生所为,皆为我大明江山,殚思竭虑,鞠躬尽瘁!感动了朕, 感动了太子,也感动了同僚,大家同来,也是真心送他。” 这时候,蹇义、夏原吉、杨荣等拜祭完毕也来后堂说话,永乐触景生情,有感而发, 有意说给众臣,“令朕念念不忘的就是金忠的品行。每承顾问,知无不言。兵部尚书,何等机枢之职,天下武卫官军征调、简练,军政之要,武官选授,多少机密大事,谁闻由金忠之口所泄?朕引之为知己,他也无愧于朕。” 永乐抬眼见魏国公徐钦、成国公朱勇、定国公徐景昌三个袭爵而又不法的纨绔也来致 祭,想是他们的老辈家人念及和金忠的情谊,督促而来,遂抬高声音,“朕念金忠一生, 虽位极人臣,却未有一丝骄横之态。处僚佐,温良恭俭,陌生人见了,若不是服饰,知他 是当朝的二品大员吗?不知的;品秩低的官员更有体验,其谦逊之状令朕永远不能忘怀。 不似一些功臣之后,宝马香车,招摇过市,红桃碧柳,左环右抱,扬起万丈尘埃,犹嫌咸阳桥清晰可见呢!” 徐钦等三人远远地低下了头。 “拙夫若地下有知,听了皇上的话,早该老泪横流了。”夫人戚戚道。 来祭奠的人,她几乎都不认识,经人介绍,才和想象中的人物对上号,也没去细虑皇上话的深意,总之都是皇上在众人前赞颂夫君。 永乐站起来,四下看了看,朝廷颁赐给二品大员的房子,虽然高大宽敞,但这套宅子因年久失修,已是破旧不堪。想起当年于万难之时得了金忠“铸印乘轩”之卦才举大事, 心下又不禁一阵酸楚。对夏原吉道:“丧仪之后,由户部拨些宝钞,由工部将房子修葺一下。” 又对夫人道,“临终之前,金尚书有什么话给朕吗?” “他说该说的都和陛下说了,弥留之际,只一再含含糊糊说什么黄、黄淮、还有杨……也不知是谁?” “杨溥,”儿子金达在一旁道。 “对,说黄淮、杨溥都是陛下的忠臣,或一时糊涂辅导太子偶有缺失……” 两个人还在狱中,从惩戒太子的角度,永乐也不想马上放了。良久,换了话题问:“家计不难吧?” 夫人用衣袖揩泪道:“先夫的俸禄加皇上的赏赐,还算过得去。” 永乐回头看了一下马云,马云忙将赙仪交到夫人手上,谦恭道:“皇上的一点心意, 第71章 王贵妃殷殷助本心 金陵城频频传噩耗(3) 宝钞一千锭,请收好。” “一应丧葬费、归葬费、祠墓费都由礼部负担。” 永乐补充道。 “臣遵旨。”礼部尚书吕震一直和金忠不对眼,原不打算来,只安排一个司务照应着,听说皇上去了金家,匆匆赶到,心不在焉地在金忠灵前比划了一下,赶往后堂,正好接上皇帝的话。 看到金达,蹇义就觉对不住金忠,按朝廷的礼制,二品大员是可以荫一子的,吕震的儿子吕熊在翰林院、夏原吉的儿子夏瑄在尚宝司都已任职。金忠在世时,总说儿子学问肤浅,不堪重任。如今,金公去了,也该说说了,遂有意提醒:“金达这孩子自幼随金公漂泊,读书少,三十多岁了还没个功名。金公仙逝,家里的支柱没了,家计怕有些难了。” 永乐顿了顿,似是仍然沉浸在对金忠的追忆中,却没有想起金忠荫子的事。直到八年 后高炽即皇帝位,追念恩师,才让金达在翰林院任职,因为政清廉,堪当重任,又被任为天下人尽皆羡慕的美差——长芦盐运司都转运使。 永乐转头对金忠的夫人道:“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去找礼部,吕尚书在此,他们会关照的。” 夫人忙道福表示谢意。 一下把迁都的大事拿到朝堂上,永乐左思右想不踏实,这天散朝后,又和蹇义、夏原 吉、吕震及内阁议了一上午,口干舌燥,感到有些疲惫,从马云手中接过加了热水的茶盏, 刚喝了几口,黄俨就从侧面蹑手蹑脚跑进来,哭丧着脸跪禀:“皇上,大事不好,刚收了 北京的讣告,永安公主薨了。” 永乐听得真切,手中的茶盏“啪”的一声跌落在脚下,清香的茶味随着流淌的残茶飘过来。随侍的几个大臣听得真真的,见皇帝失态,一齐跪下来,七嘴八舌劝皇上节哀。 好半天,永乐仍怔怔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大家不明就里,谁也不敢上去劝,杨荣使了个眼色,黄俨和马云才走到御座旁,把皇帝搀扶下来,来回走了几圈,又换上便装, 才慢慢恢复常态。再一落座,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 “朕离开北京前,永安公主还到宫里给朕问安送行呢,好好的,人就殁了,才几个月! 这一别竟成永诀?”他自言自语,痴痴的,已泣不成声。黄俨急得在皇帝后面团团转,杨荣一面示意他安静,让皇上哭出来;一面要他速把盛太医找来。 马云流着泪轻抚着皇上的后背。他在宫里十几年了,从不招惹是非,和汉、赵两王关系较为疏远,却和太子及五位公主关系尚好。永安公主也就三十四五岁,虽然性情温善, 嘴却不饶人,这一点和生母王贵妃大不相同。而驸马广平侯袁容性情暴躁,夫妻二人总说不到一起,因而不太和睦。王贵妃没少劝了女儿,皇帝也偶有耳闻,他当然心疼自己的爱女,故而责怨袁容不懂礼法。 只要在北京,有到驸马府的差事,马云经常会做些调和的活计,疏解永安公主和驸马间的怨愤及皇上对驸马的不满。公主也拿他当自家人。如今,再去北京时想劝一劝,已无人可劝了。 大约哭了小半个时辰,永乐才慢慢止住,仰头闭目歇息了一会儿,方缓过神来,直起身道:“传朕旨意,辍朝四日,南北两京各赐祭十二坛,由礼部治丧。丧期一过,就把袁容抓来,朕要亲自审讯,看看公主是不是他虐害致死的?众卿请回,朕要去长安宫看看王贵妃,公主是她的女儿,贵妃身子弱,比朕更承受不起啊!” 王贵妃已昏厥了两次,永乐进来时,她仍在昏迷中,口中含糊不清呼唤着女儿,原本五十岁出头的她,自得了凶信,一个多时辰,竟变成了一个垂暮之年的老太婆一般,眼窝深陷,两目无神,新增的几道抬头纹把她的年龄一下子提高了十几岁,悴不忍睹。 永乐潸然泪下,为爱女,也为贵妃。 永乐做燕王的时候,秀娥作为宫女从苏州被选送到燕府。十二三岁的年纪,白白净净,两只大眼,秋水汪汪,不知装填了水乡的多少韵味。一个宫女,随命浮沉,但童年父母早逝的遭遇,让她瘦弱的身躯过早经历了风雨的磨难,柔弱中透着结实,繁忙中带着坚强, 她的表情永远是:一张喜兴的脸,一双不皱的眉。 王妃徐仪华喜欢她的性格,永乐则是全身心的喜欢。两年后,就调到了自己身边,纳为美人,一步一步直至晋为贵妃。当年,一个远房亲戚送她入宫,没承想她日后会发迹, 送来后便没了下落,皇帝想封她的家人做官都找不到了。除了皇帝,她的两个女儿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想不到,老天会这样捉弄她,小女儿那么小就走了,大女儿辞世还不满四十岁,剩一个年老的自己枉活在世上,又有什么用啊! 宫女们行过礼,搬来椅子,请皇上落座,奉上一杯茶。沈星儿站在一旁,嘤嘤戚戚: “似有灵通一样,贵妃娘娘说,晚间做了一个梦,两个天仙一样的女儿一先一后来到她身 旁行礼,她知小女儿已逝数年,今姊妹同访,不知是何用意?她心下怪异,正疑惑间,一 阵风刮过,再看时,两人竟被一阵黑风卷走,半空中哭喊着向她招手,撕心裂肺,她伸手往前,竟一下子坐了起来。精神恍惚,手捂胸口,大口喘气。奴婢晚间当值,就陪娘娘下床走了一遭,再也睡不着,一半天都心神不宁,直至听了噩耗,登时手脚发硬,不省人事。 陈院使、王御医已救治了一个多时辰,娘娘醒来,大喊了一声‘心肝’,又昏了过去。” 永乐抬眼看了看跪在一旁的太医院使陈克恭和御医王彬,一副江郎才尽、无可奈何的窘样,垂头丧气,听天由命的尴尬。他在心中怪自己选错了院使,便不再搭理,冲黄俨道: “盛寅在哪儿?” “随皇上过来了,在殿外候着!” “叫进来,特许他把脉疗治。” 盛寅何等精明之人,知贵妃体弱,不进宫,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早知是急火攻心,忧戚所致。略一把脉,正是预测的脉象。遂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在贵妃的头上、手臂上轻轻捻动着,半顿饭工夫,王贵妃缓缓舒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盛寅撤了银针,退到一旁。贵妃见皇上坐在床前,欲起来行礼,被永乐按住。 “恕臣妾无礼了。”随着她醒来的第一句话,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往下淌。 永乐心中哀痛,还要去劝贵妃,使劲控制着,握住她冰冷的手,动情道:“天卿节哀。女 儿是爱妃的骨肉,也是朕的至亲。中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虽人生之大不幸,命该如此,又如何转圜?好在太子仁孝,奉你如生母,还有永平、安成、咸宁三个公主,你对她们好,她们也不会忘了你这个母亲的!” 王秀娥又如何不知,在皇帝的三子五女中,不是己出,而和她说真心话的,也只有皇太子。那么宽宽胖胖的一个人,受了委屈了,跟父亲不敢说,常跑到她这里,小孩子一样, 哭个没完。她与他同悲同喜,情同母子,她会以慈母般的方式帮太子疏缓心中的不快;还会以最恰当的方式把太子的感受委婉转达到皇上那儿。另外三个公主,走得也很近,她们省亲时,都要到长安宫里坐一坐,还要给她带些礼品,礼尚往来,规规正正,礼法使然哪! 两个亲闺女来,就是什么都不带,一颦一笑都透着亲近,那感觉真就不一样! “英年早逝,臣妾就是不明白,两个爱女为何先后遭此不幸啊!真要夺了臣妾的命了! 皇上,恕臣妾不恭,也随爱女去了吧!”王贵妃涕泪纵横,声音凄惨,双手蒙面,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永乐哽咽道:“天有不测风云。日当正午,骄阳似火,忽就乌云滚滚,大雨滂沱,朕贵为天子,又能奈天何!爱妃休要胡思乱想,好好将养,朕说了,还要和你安享晚年呢。 宫中祭奠之事,就让沄秋多操些心。朕想着,公主之薨必与驸马呵护不周相关,一俟丧仪结束,朕就把那个可恶的袁容抓来,问个究竟。” 王秀娥深吸了一口气,拭去泪水,轻轻摇头,沈星儿过来帮她,挣扎着往起坐了坐,握着永乐的手:“皇上,那又何必呢!永安和袁容,毕竟是二十年的夫妻,虽有些许磕绊, 膝下一子袁祯是您的亲外孙,不看僧面看佛面,就饶恕他吧。陛下国事忙,未暇顾及,臣妾也没听说夫妻俩有多大的不睦。” 事后,永乐还是气不过,终是停了袁容广平侯的俸禄,直到朱瞻基即位后才恢复。因为袁容,永乐对外孙也不甚亲昵,这也成了王贵妃的一块心病。 永乐轻抚着贵妃的手,感慨道:“天卿和皇后一样,悲天悯人,朕答应你,不再问罪于他。”他又朝沈星儿道,“宫里浊气太重,等天气暖和了,多陪贵妃到外面走走。马上就要新春了,御花园的百花一开,边看花,边散心,贵妃的心结才会慢慢打开。” “遵旨。”星儿跪下。 第72章 引经典动议都北京 绳贪衍整治旧纨绔(1) 雄伟壮观、庄严肃穆的奉天大殿。 三跪九叩的朝贺大礼进行完毕,一片寂静。永乐高居于御座之上,扫视着左文右武两厢肃立的群臣和丹陛左右的皇太子、阁臣及锦衣卫,轻嗽一声,目视前方,朗朗道:“四 方之事若无水旱饥馑等紧急要务,均待午朝时于武英殿面陈,今日,朕要宣布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各部堂官的任命,第二件是议定迁都北京之事……” 丹陛下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却没有人陈奏急务。金忠辞世,各部堂官们调整任命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这迁都,终于从人们的议论中拿上朝堂,还是出乎大家意料。永乐顿了顿,待私语声平息了,继续道,“大司马金公仙逝,朕痛悼不已,然今日大朝,诸位都在,大明王朝要蒸蒸日上,还要各位恪尽职守,勇于任事。故朕与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及内阁诸臣议定,兵部尚书方宾署理本部事宜;刑部尚书刘观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右都御史吴中任刑部尚书;刑部侍郎金纯挂衔礼部尚书;原礼部尚书赵羾挂衔兵部尚书, 巡视塞外屯戍;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庆任工部尚书;工部尚书宋礼另有重任。” 几个人出班齐唱,加上群臣的应答,嗓门,声音高亢:“今日是春分,意味着大地吐暖、万物复苏,想着百姓又要开始一年的忙碌,田间地头绿苗青青,人影绰绰,朕心中就充满 希望,我大明就充满希望。 老臣们可能知道,当年太祖皇帝建都南京也是犹犹豫豫,总觉不自在,故曾派太子考 察关中,着大臣勘察开封,还密旨给朕详绘北京山水。什么意思呢,太祖对定都南京心有 疑虑啊!太子回来后不幸病逝,老年丧子,父皇很伤心,年纪也大了,事就搁下了,不得以而选择南京为京师,同时以龙兴之地及祖陵所在的凤阳为中都,作为陪都,实际上,终 其一生也没有放下过迁都的念头。 朕起自北京,深悉燕地之山水风情,宜都之优,故朕想完成父皇的愿望,迁都北京。 当然,这只是朕的打算,已由内阁及部分大臣议过。今日和盘托出,大朝会再议。列位臣 所司不同,各有所长,尽可以各伸己见,尽所欲言,集思广益是朕之所衷。” 不计已往,从大明王朝建立那年算起,南京已有五十年的国都史了。虽然永乐初年升北平为北京,去年又故意把就要迁都的消息透露出去,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但今日的骤然提出,他还是担心大家接受不了,反对意见纷至沓来。因而在言语上他也颇费了一番心思。才有了方才要完成太祖宏愿的说法,结果,还是如其所料,心里开始焦躁起来。 当年首倡建北平为北京的李至刚呢?他要是在,一定第一个站出来,响应朕的倡议。 可他受解缙一案牵连现仍关在狱中。礼部尚书吕震呢,这个平日把皇上说的每一个字都当成金口玉言的家伙哪去了,为甚不说话?他对朕的迁都意向不满意,抑或对任用金纯不满意?是啊!赵羾若不调任,礼部就有三位尚书了。他朝左班文臣里看了一眼,吕震正低着头似乎在琢磨什么。 吕震的确在琢磨什么!他才疏学浅却老谋深算。他看得出,迁都决不是件点头摇头的小事,也不是泰山封禅那样一次性歌功颂德的举动,它牵涉到大明后世子孙的福禄延续, 牵涉到他是千古功臣或罪人,他看不准,不想出这个头。但让他最担心的还不是将来,而是现在,是皇上变卦或后任皇帝怪罪,谁第一个首肯,谁一定是最大的罪人,所以,他明知皇上要听赞同的话,却不肯出头,观观风向再说。 永乐的脸在慢慢拉长,梳理得漂亮的长髯在微微抖动,眼见就要沉不住气了。忽见夏原吉出班,方才踏实了些。 “太祖皇帝当年的确为都城一事寝食难安,而终未成行。”原吉拱手奏言,肯定永乐有关太祖皇帝宏愿的说法,但他绝不是一个阿谀奉迎的人,他是有他的考虑的。 “按说,江南为赋税重地,膏腴之野,尤其两宋以来,江南富庶远胜北方,柳永笔下之钱塘繁华绝非妄言。南地而都,禄米无需过劳转运,本该是件好事。但考金陵虽为六朝之都,皆是偏安一隅之邦,三国时吴国自不必言,两晋之东晋,南北朝时期之宋、齐、梁、 陈,谁个不是半壁江山?故太祖皇帝一直为建都之事而焦虑,种种原因,终而未果。今陛下欲迁都北京,真是完成了太祖的一个宏愿。” 从经济上考虑,夏原吉并不愿意附从皇帝的迁都之举,他话中有话,已经隐含着江南富庶和北京建都粮米转运过于艰难的意思;但从大明王朝北疆防御的大局着眼,从历史考虑,从天道考虑,他又不能不赞成皇帝的做法。 有了夏原吉的开始,朝堂上才慢慢热闹起来。 宋礼说:“谢陛下体臣七尺之躯,让李庆来工部任职。臣入主工部十几年,全国的名山大川走了不少,城镇也去了不少,山川风物的书更是读了不少,就觉得除了北京,再挑不出个能建都的地方。昔时,秦、汉、隋、唐建都于西安,是因八百里秦川富庶。留侯张良曾说过,关中左瓘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 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 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 然时过境迁,今黄河中游、大江南北,千里沃野,近数百年来,已是鸡犬相闻于道, 户织机杼,彩锦飞缎,故隋唐已于洛阳设东都,始有东移的趋势。赵宋干脆建都于开封。 几朝之都,都在北方。但开封、洛阳常不免水患之灾,绝非上乘之选。辽、金、元三代胡 主虽起自蛮荒沙漠,最后都相中了北京这块地方,辽于此设南京,金后来竟迁都于此,元 世祖的大都城陛下已亲见。有人当年对太祖说‘燕地王气已尽’,实是谏阻迁都的一个托词。 故臣以为,北京为‘王气’凝聚之地,都必北京,至于不选江南,原吉已说得很清楚了。” 有了两位重臣以不容置疑的理由说出了迁都北京的好处,永乐面露喜色,不住点头。 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迁都北京就不再是他的想法,而是大明王朝经过数月酝酿、又于朝堂之上反复商度后朝廷的重大举措了。 此时,他踌躇满志,胸有成竹,不用再期盼谁说什么,而是把目光朝向远方,顺着中 线,仿佛看到了巍峨的奉天门、甚至午门、端门、承天门、洪武门,连同承天门到洪武门 间千步廊左右的官署衙门,这一切都在他的视线之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北京宫城的建设就依南京规制,要更加雄伟壮丽。 “臣以为,北京乃龙兴之地一点不假,”直到这时,吕震才开口,打断了皇帝迈越前朝的思绪。永乐鄙夷地看了一眼这个只强记不博闻、不敢担当的礼部尚书,却又无可奈何。 就像人的阑尾,留之作用不大,切之还要经受一番痛苦。尽管他不学无术,举止可笑,但他是燕邸旧臣,对皇帝忠贞不二。 永乐的印象里,吕震似乎只记得礼部的职责是“请贺” ,有人献驺虞他要贺;献麒麟他要贺;冬天的太液池结成的冰花似龙凤呈祥的楼阁形,他要贺;连贵州的大山里传出 了所谓“三声万岁”的声音他还要贺;听从郎中周讷所言,劝皇帝学秦皇、汉武到泰山“封 禅”,昭示空前绝后的功德。永乐对他毫不客气,屡次斥之为不辨是非,献谗进媚,但吕 尚书脸皮很厚,不以为然,只当没有这回事,上朝下朝依然谈笑风生,似乎皇帝指责的不 是他,而是和他毫不相干的人。然而,他的这种逆来顺受、承应百事的心态,只对皇帝一 人;于同僚寸步不让;于属下,睚眦必报。 第72章 引经典动议都北京 绳贪衍整治旧纨绔(2) 吕震拱了拱手,一副坦然洒脱、成竹在胸的样子,似乎他要说的话,早已在胸中酝酿了不知多少次,就等皇上今日的征询呢。他说,“臣当年任北平按察司佥事,闲暇之时,曾跑遍北京的山水,北京之形胜不容置疑。其西北两面皆崇山峻岭,北依燕山,西山外接太行,自西而北连绵数千里林麓莽莽。东面、南面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再东则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依山傍海,气势磅礴。两大山系似一个巨大的屏风把北京城护卫起来,北京稳坐其中,俯瞰东南千里沃野。北京之地势不就是今日皇上高居御座的气势吗!”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一层窗户纸竟被吕震轻易点破了,想必是近水楼台,和那位天寿山的堪舆师廖均卿学了点皮毛?卖的还真是时候。吕震舒缓了一下语气,偷眼见皇上点头,更加兴奋,接着说,“西山、燕山的崇山峻岭中,依山势走势形成了许许多多天然的关隘,如偏头关、宁武关、雁门关、居庸关、独石口、古北口、喜峰口、山海关等,这些关隘,既能向西北通向西域、蒙古各部,也能向东北通向辽左、外扼黑龙江口要塞,更是防御强敌的关隘。辽、金、元等胡主,自然没有福分消受这份厚德的地势,故瞬息之间灰飞烟灭。由此说明,北京‘王气’未尽,迁都北京实是大明万世之盛举。” 皇太子站在御座之左,看了吕震一眼,那副媚相实在让他心里不舒服。靖难时,吕震曾辅佐高炽留守北平,虽毫无建树,却因患难和耳鬓厮磨有了些感情。他本属于墙头草的人品,立太子之前,他虽心向高炽,但见皇帝心在高煦一边,于是耍了个滑头,拍屁股走人,远离了是非之地,到真定做知府去了。直到尘埃落定,高炽就位太子,他才回到朝廷。 此前,他和太子私下里议过迁都的事,高炽虽没有明说,但吕震也探出了太子的心思,皇太子不喜北京,他也隐含着说了几句“北京不宜”的话,可今天,忽见吕震的学问长进了,长篇大论的奏词,有理有据的陈述,可见他早有准备。想到这些,高炽登时就有了被愚弄的感觉,脸也有些发红、发胀。想到曾因隐瞒吕震女婿朝参失仪、被别人告为一大罪状的事,心里就更气了。但吕震的注意力全在皇帝那儿,没注意太子的变化,启奏完毕,高兴地回班序列。 未等皇帝表态,新执掌兵部的方宾赶忙出班道:“迁都北京,实乃卫我大明边疆的明智之举。” 方宾也算是老资格的兵部了。洪武末年,他因才由太学生而直任正五品的兵部郎中,一步登天,这可不是一般人所能得到的垂青和超擢。建文时,做过几天的应天府尹。永乐即位后,见他状貌伟岸,胸中万卷,颇具才气,又升他兵部右侍郎,再迁左侍郎,因金忠在前,让他挂了尚书衔,一直在北京执掌行在吏部。 然而,方宾的心性和他挺拔宽和的状貌大相径庭,他的骨子里也是个得陇望蜀、纵欲无度的人。皇帝宠信,是他弄权的光环;身膺兵部,又兼着行在吏部,是他恣意威柄的井田。在他的方域内,金银、宝钞、美人不计其数,堆了一房又一房。虽没有纪纲那么夸耀、张扬,但在当朝的诸臣中,他的财富也是名列前茅的。但因他做事低调,为人狡诈而谨慎,又有着敛财、散财的习性,左进右出,小到长着一副乌鸦嘴的御史、给事中,大到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大把出入而毫不吝啬,太多的人因得了小恩小惠而于他之贪鄙缄默不言,相反,倒多了些美言的人,落得个干才的美誉。 年轻的时候,他就因才而飞升,今天,实任兵部尚书了,这是他多少年梦寐以求的,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不足以昭示他多年蓄积的军事才能,他要用事实告诉皇上和同僚,这尚书的位子于他是太晚了。 “洪武元年,大将军、中山王徐达,副将军开平王常遇春奉命北伐攻占大都,元顺帝逃遁后屡次遣将反扑。三年春,中山王再出,元顺帝忧愤交加而死,大军克应昌。五年春,中山王复出,征西将军宋国公冯胜西次兰州;左副将军曹国公李文忠东出居庸,追敌于胪朐河、土剌河、阿鲁浑河;右副将军颖国公傅友德追敌至瓜州、沙州。十三年春,西平侯沐英师出灵州,渡黄河,历贺兰山,践流沙,下和林。二十年春,宋国公冯胜为大将军,北征数窥辽东的纳哈出。明年,太祖于军中拜蓝玉为大将军,北进捕鱼儿海,横扫残敌。俗话讲,穷寇勿追,而太祖又为何屡追穷寇呢,盖因蒙元残余不甘失败,多次反扑,以致大将军、中山王……” 他本想说“北出雁门关时败北”的话,忽就想到了中山王是皇上的老岳父,大明第一开国功臣,直说了岂不是对皇上的不恭吗?迟疑了一下说,“以致大将军、中山王退而守塞。拐了这么大一个弯,就是要说明,今日乃至以后,危及我大明江山的敌虏,不是东南沿海的倭寇,而是西、北边的鞑、瓦。今上即位,永乐八年北征鞑靼,十二年北征瓦剌,也因其屡扰边疆、危我江山。皇上提议迁都北京,实是移都塞下,国之重地,谁人不重?就是以举国之军力、物力对付危我大明之顽敌,皇上之深谋远虑真非臣等所能企及。” 说到这儿,他咽了一口唾液,润润嗓,又悄悄看了看皇上和周围大臣,重新凝神聚气,“臣说迁都北京是万世之明举,其理在于,既然都在北京,举国上下都不得不思虑北京的安危,今世要考虑,继任的皇帝和大臣们也都要考虑,固边防就是卫京师,卫京师之事谁人不重?故臣今日就建议,调重兵于北京周边驻扎,既卫京师,又固边防;修筑东起山海、西迄嘉峪、秦汉以来的万里长城。宋元以来,胡人出没,长城大体废弃不用,年久失修,多处关隘或干墙损毁,臣随皇上北征沙漠时已注意于此,故拱卫京师、防御外敌要从修葺长城开始。” 永乐正听到兴头上,方宾的话却戛然而止,未免有几分遗憾,但心中对他确实多了些赞许,相信自己没有选错人。杨荣见几位尚书说了话,别人已没有再说的意思,作为内阁阁臣他也必须要说几句了。因为,皇上是在北京首先和阁臣议定迁都大计的,他们是最先知道机密的人,皇帝回南京后,才慢慢吹出风去。最先洞悉机密的人若无建树,岂不让皇上难堪?有一层意思他猜测着方宾不好说出,那就是,洪武年间以太祖诸子众亲王为主将戍守的边防随着今上的即位已全部被打乱。亲王们拥有兵权戍守边疆是件好事,但翻脸了举兵相向长驱京师又有何难?所以,皇上不再希望亲王弟弟们拥有兵权,重兵屯塞的宁王权、谷王橞、辽王植等都被他迁到了内地,秦王、晋王的后世以及岷王、代王、肃王、庆王等边防诸王,除了护卫,已没有兵权,若不再加强西北防卫,京临塞下,实是大明最大的危险。 于是,杨荣从御座左侧驱步上前回身,故作轻松道:“陛下知道,臣于方舆地理军事也颇具兴趣。随皇上两至北京,两次出塞,盘桓数年,确感北京的山水气势要胜于南京,故臣极赞北迁之举。方尚书刚才提及调兵和修筑长城一事,臣也认为很有必要。此外,要大力充实‘九边’才得要领。洪武年间,太祖皇帝陆续设立了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太原、延绥、宁夏、固原、甘肃九镇,由东至西,一面耕种屯田,一面操练防卫,九镇各控一方,兵精粮足,实乃边城之重拳。皇上屯田之策已遍及大江南北和各边地,若扩充‘九边’人马,加紧操练和屯种,则北京之外,铜墙铁壁已成矣!” 杨荣言简意赅,一语破的。“臣有奏,”又见左班远处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走出来,底气十足。永乐看时,却是太仆寺卿杨砥,六十多岁了,倒还健壮,因他是从三品之衔,所以站得远些。“臣之言或于迁都无干,但于杨学士方才所说九边防卫很有干系,臣扯得可能要远一点。茶马贸易虽欲以内地之茶尽易番人之良马,一则番人狡诈,以劣马充上马;二则有官员子女违法经营茶叶贸易,致私茶出境极多,马价大涨,比之以往快翻了一番。故臣以为,一方面严私茶之禁,一方面大令军民牧马,缓将士之急。臣计算过,请令民五丁养种马一匹,十马为一群,立群头一人,五十马立群长一人,养马之家每岁蠲免租粮之半。而蓟州以东至山海诸卫,土地宽广,水草肥美,如令屯种军人养种马一匹,租粮减半也未尝不可。如此一来,不出三五年则官军之军马足矣!先供九边将士,皇上可无忧也。” 第72章 引经典动议都北京 绳贪衍整治旧纨绔(3) 杨砥个头不高,声音却洪亮圆润,话虽说完仍余音袅袅,永乐仍然点头,没有说话。接下来,挂衔礼部尚书金纯、吏部左侍郎师逵、户部左侍郎古朴、工部右侍郎蔺芳等一大批四品以上官员从各自的职守谈了迁都北京的看法,竟没一人持反对意见。见大家不再说话,永乐清咳一声,一捋长髯道:“议及迁都之事,朕想先给列位讲个故事。北朝时,大夏国的开国之君、匈奴人赫连勃勃在统万建都,也就是今天的陕西延安府附近,臣子们都劝他,最好以长安为都。他说,朕岂不知长安为历代帝都,有山河四塞之固,俯视荆襄之威。然荆吴偏远之地,非吾之患,看它何用?而东魏在侧,与我同境,若都长安,统万恐有不守之忧。朕在统万,东魏怎敢渡河半步?列位,一个入主中原的夷狄之主,尚有这样的见识,况我中华饱读诗书之君臣?” “皇上圣明!”群臣一片颂扬声。永乐一摆手,“朕倡议迁都,原只虑着太祖宏愿和北虏猖獗,众位爱卿一议,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确令朕茅塞顿开!请诸位记住今天——永乐十五年二月二十四日,大明君臣共议迁都之事且决定迁都北京,此朝廷之决议,举国之重事。大家既已议定,从今春开始,由工部发全国工匠,兵部调北京周围官军到北京服役,大建宫城、皇城、新京城,详细方略,朕会同各部院再行商定。都督薛禄前曾于永乐初年董建北京,经化甚有条理,今仍督北京营缮。宋礼前曾奉旨采木,熟识深山地理气候,颇有见地,今仍率众赴湖广、川、赣采木;平江伯陈瑄督理漕运之同时,兼运巨木及从临清等处运送砖瓦至北京。关于北京防卫,一尊列位爱卿之议,由兵部、工部一同踏勘长城损毁之状,视情状发军卒、民丁逐段修葺,加高加厚。烽垛之处要大而实用,便于贮存粮草和弓弩兵器,方便时还要掘井,以保证人畜用水。辽、蓟、宣、大等九边要建成重镇,同样要加高、加厚、加固城垣,加增神机炮,增盖营房,每镇再增两卫、一万二千人,加上原有官军及守御长城官军,二十多万人已足以应对小股来犯之敌。京军调整朕已有打算,南京周边四十八卫二十万兵马仍守御南京,北京周围在原有四十卫之上增至七十二卫,统御于京军三大营。按朕近年来之统兵习惯,分步骑军为中军,左右掖、左右哨,各选将佐操练,称为五军营,不足额者调中都、山东、河南等都司各卫官军补齐;靖难之时,朵颜、福余、泰宁三卫数千兵马助朕,战事结束,大多回到兀良哈,但仍有三千余人不走,愿随朕左右,掌宝纛,执龙旗。他们不避箭矢,冲杀在前,这些年,列位也看到了,朕十分感动,就专为他们立个营,就叫三千营,以后但凡有边外忠贞之士归来,皆入三千营,既便于统御,又以示彰表;英国公张辅南征,不但把交趾并入我大明版图,还为朕送回了神机枪、炮和制作工匠,朕如获至宝,立营肄习,果在北征瓦剌之时,大显神威,故就把神机营永久固定下来,长期操演,随宜而用,为立军要器。开平、怀来、宣府、万全、兴和诸山顶,每处皆安置五炮架,大同、天城、阳和、朔州等卫配置三炮架。但切切记住,我可用,敌亦可用,故利器不可轻易示人。” 永乐稍顿一下,环视群臣,见大家都在恭敬聆听,心下受用,继续说,“老臣杨砥所言牧马之法甚妙,百姓家中所余秸秆和粮食可以拿出一点来养马,五丁一马,负担不重,还可蠲免租粮之半,国库充盈,蠲免些租粮也无大碍,朕意允行。原吉,你这个户部尚书可有什么疑义?” 百姓哪有什么余粮?秸秆也都当柴烧了,夏原吉心里叫苦,但毕竟蠲免了一半租税,于府库亦无大损,于百姓是好是坏还不知道,只怕日久天长,和尚们把经念歪了,会成为百姓的一大负担。 他说:“杨太卿此议甚好。臣建议灵活一点,有愿意并擅长养马之户可以这样,不愿的也不强求,毕竟还给朝廷纳着租税呢。” “就依原吉所言,由户部、兵部共同议定实施。朕还有一议,即是养马,朔方之人最长于此。今鞑官闲居者多,就选其老成谨厚者教民蓄养如何? 方宾说:“就交给都督薛斌、吴克忠,此事一定能办好。”“那就这样办,”永乐说,“至于屯种官军养马,朕以为,官军既要守卫、征战,还要屯田,再要养马,负载未免太重,所以,凡养马之官军,租赋全免,营地旷远,一心养马,说不定会养出几匹千里马呢!” 丹墀上一片轻松的笑声和“遵旨”声。待场面安静下来,永乐说,“牧马法一出,朝廷就不用倚仗西番的贡马了,但有一事还需深说。永乐初以来,朕三令五申茶、盐之禁,发放御书的胡濙也从边地奏过此事,李庆任左副都御史时曾对朕几次说过,公、侯、伯、都督往往令家人子弟行商中盐、走私贩茶,借权势凌辱转运司及各盐场官员,恣意滥取,致一些盐场累岁亏折,盐课司不敢据实上报,盐场官吏却被问罪,已成天大笑话。错案虽被纠正,然官员之贪心未敛。朕听了李庆的话,便谕令户部张榜禁止,就是要给这些人敲敲警钟。宋名将岳飞言,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天下太平矣!今朕看来,敲警钟无用。文官爱钱,武臣更爱钱。前日,后军都督府右都督蔡福仍在妄行奏请蠲免军屯籽粒,欺君罔上,假公济私,被李庆弹劾。此类事件,迭出不穷。难道,朕真不知其为一己之私利吗?不是,是朕怜惜他们曾为国流血、流汗,是朕答应过他们共享荣华富贵。有一、有二、不能有三。法者,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也!朝廷有制在先,四品以上官员之家不许与民争利,不得再败坏我大明法度。着都察院即逮蔡福归案,此后公侯伯、都督有犯者,一以鞠治,绝不留情。” 他扫了一眼李庆,李庆仍是风宪官作派,不苟言笑,一脸的严肃。蔡福,当年张辅帐下从交趾深入老挝擒获陈季扩的勇将,因箭伤感染,久治不愈,溃面越来越大,几无可治,才被张辅逼着,回南京治疗、痊愈。京师部分官员的颓败让他大受刺激,从此,再也不愿回那个阴暗潮湿、刀锋剑雨的交趾前线了,遂疏通兵部方宾,以残疾为由,在五军都督府谋了个一品的右都督。在京师任都督以后,闲逸懒散,无所事事,再看身边的人,出手阔绰,一掷千金,原来都有自己的买卖啊!他遂利用主管的军屯差事,一方面以歉收请求皇上蠲免上缴,一方面将收益部分中饱私囊,已在军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因而为都察院李庆所弹劾。 又一个一品的都督落马。几年来,正一品以上的武官就有五六个栽在李庆手里,他弹劾了成国公朱勇、魏国公徐钦、定国公徐景昌的胡作非为。须知,朱勇是靖难第二功臣朱能的儿子;徐钦是中山王徐达长子徐辉祖的儿子、皇上的外甥,徐景昌是中山王四子徐增寿的长子、皇上的另一个外甥,二徐堪称是最亲近的皇亲国戚。李庆最近还弹劾了跟从皇上在塞外立下战功的都督谭青,说他贪暴、黩货,盗卖军饷,谭青被下狱追责。 李庆胆量过人,中外凛其风采。永乐再次抬眼扫视了文武群臣,右列武臣除去陈瑄,一个个低眉敛目,面色难看;左列文臣反应不一:蹇义、夏原吉、宋礼、李庆神色专注,表情肃然;刘观、吴中、方宾略显木讷。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由杨砥的话牵出了朕的一大堆话,即使他不提及武臣子弟经商一事,朕在别的场合也要说的,这已成为我朝的一大顽疾。谁不知道子弟们背后是我们这些公、侯、伯、都督们在撑着,徇私枉法,招权纳贿,不可一世。那好,你们当中谁愿意卸官从商吗?朕现在就准。恐怕谁也没这个胆量,因为你清楚,你不是商人,没有商人的头脑,丢了官,没了权势,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有违法嫌疑的人,不得不承认皇上剖析得在理。永乐停顿了一下,环视众人,抬高声音,“私茶之禁,驸马欧阳伦就是先例。谁犯到朕的手上,证据确凿,也一样是死罪。你们也看到了,几年之内,两淮、两浙等六个盐运司的盐运使从何晚龄开始,换了多少人?抬轿子的一大帮,想不贪都不成。看来只有国法不行,还要有人看着,从今日起,就设巡盐御史,专司盐政,以维护朝廷纲纪、国家大法,向宝——” “微臣在。”众人看时,从文臣队尾走出一人,至玉阶前十步站定,正是向宝。大家都知他前几年从应天府尹被贬为两浙盐运判官,却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京师。 “朕知你持身廉直,不避权贵,虽遭困厄,言不及利。做了几年盐运判官,对盐政利弊也熟知了,朕就让你做第一任正三品的巡盐御史,官员子弟有干犯的,一体纠治,绝不宽贷。” “遵旨。”向宝拱手,退回序列。没有谢恩,没有聊表忠心的豪言壮语。 第73章 习练战阵岳麓演兵 妄引谶语长史死谏(1) 长沙西南的岳麓山下,一支数百人的马队自北向南飞驰而来,在不大宽阔的山路上扬起了狂澜般的尘埃,如疾风劲雨,锐不可当。突然,东面树林里呐喊着杀出了数千军兵,马队也不恋战,边打边向西南而来。西面山坡上瞬间又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两三千军兵蜂拥着冲下山来。数百人的马队被赶到前面一个狭长的山谷中,一条条绊马索同时拉起,后队的一百多个军兵落马,前队没跑出多远,几十名骑兵就纷纷跌入了早已挖好的陷阱中。前有陷阱,后有追兵,马队剩下的两三百人不得不下马投降。 一名老将跃马提刀,来到半山腰一个临时搭起的草棚内,三丈开外下马,跪道:“禀王爷,臣张成的战阵演习完毕,两翼伏兵鼓噪,小部杀出,逼敌进入峡谷,以绊马索和陷坑致敌自亡,无路可退而降,以最小死伤获取最大战绩。” “哈哈哈——”就封于长沙的谷王朱橞一阵大笑,“看来,孤尊张老将军为‘师尚父’真乃名副其实。当年,周武王姬发尊吕尚为师尚父,牧野之战,一举而灭殷,故《诗经·大雅》云:‘维师尚父﹐时维鹰扬。’今老将军如医者般悬壶济世,助我大功,本王必当以吕尚尊之、敬之。” “多谢王爷抬爱,臣实在是不敢当什么‘师尚父’,还请殿下直呼臣名字为好。”谷王朱橞所称的师尚父是湖广都司的都指挥使张成。早年,他曾随颖国公傅友德远征云南,因战功于洪武末年就任湖广都指挥使。永乐初年,谷王从宣府徙封长沙后,他循例从都司所在的武昌巡视到湘水,拜见了谷王,语话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谷王叹自己远离边疆,从此再没了驰骋疆场的机会;张成感叹当年曾随颖国公征战,战功赫赫,多少年了,连个爵位都没有。谷王答应,要帮他弄个爵位,哪怕是伯爵;张成允诺,让谷王常有带兵的感觉。 一拍即合,丝丝入扣,就拍出了二人沆瀣一气、铤而走险的交情。从此,张成每月的大部分光阴都在长沙陪谷王“下棋”,连家眷也从武昌接来了,在长沙安顿。只是月头或月中赶回武昌都司,处理一些较大事务,其他一应庶务都交与都指挥同知。几年下来,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湖广都司所隶的前军都督府虽知道此事,但因谷王和皇上走得很近,皇兄王弟,亲昵无比,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愿得罪人。称“师尚父”,张嘴闭嘴《诗经》,也掩盖不住朱橞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当年周公旦辅政,武王一心要打败殷商,尊八十岁的吕尚为师、称父,以此笼络这个不可多得的军师,果然,一战而灭商。谷王称张成“师尚父”,尊为师长倒还说得过去,若称尚父,就把他的皇帝老子朱元璋放到一边了。此外,他还称自己宠信的两个老太监为“国老令公”。须知,老令公一般是人们对北宋名将杨继业的称谓,对于没有任何战功的太监来说,这般称呼,不但过了,还不伦不类。 又是一阵笑声,朱橞道:“老将军不要过谦了,陆可麾步骑,河可驭水师,你是孤王不可多得的人才,那张玉、朱能若活到今日,怕也要仰视将军的作为了。” 张成拱拱手,不愿再接话,谁不知谷王说的二人是今上靖难时排名一二的两员大将,身后都是王爵,他们的资历远不如他张成,自己若有这样的机会,凭着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谋略和身手,绝不在二人之下,封公、封王简直如探囊取物,这也是他看出了谷王的用心、舍命跟定谷王的原因。 他早就明白谷王大练兵马,有朝一日有欲效当年燕王挥师入京的意思,但这层意思反响太大,谁也不能公开了说,于是,大家就在日复一日的操练中心照不宣。 “老将军不必忌讳,在这里就等于在宫里。”他指了指身旁的另外两个人,“吴智、刘信虽是太监,也是打太祖那儿过来的人,见过大世面,满肚子锦囊妙计,才具不亚于下西洋的郑和,出使乌斯藏的侯显,也是孤的左膀右臂,所以孤称他二位是‘国老令公’。” 张成和吴智、刘信虽都为谷王谋事,却各有心思,言不及其他。今日谷王一说,算是通气了,张成心里虽腻烦阉竖干政,但也深知历朝以来刑余之人的恶毒,谷王愿意,又能说什么?遂举手一拱,表示谦恭和尊重,待二人还礼后,他还是不屑一顾地续了一句:“国老令公操演的水师,绝不在郑和之下,什么时候也让王爷见识见识?” “这?”吴智面显尴尬,谷王把水师交给他们,就知道张成作为“总兵官”的不满,一定会寻机让他们出丑。可交给你张成,也未必能如愿。战舰、弓弩、器械正在秘密建造中,以长沙区区一隅之地,缺东少西,捉襟见肘,许多材质需要从外省购买,还要偷偷摸摸,生怕引起朝廷怀疑。买又没有钱,东拼西凑,真是一个万难的事。建了三年了,连一艘战船都没建好呢,何谈操演?好在购物尚有利可图,手头不致太寒酸,故二人不愿扔下这块鸡肋。 再说,那水师人员也不是好找的。河边上、江边上、海边上,满地界去找,一年多了,才募到二十几人,倒有一半是负案在逃的,哪懂什么水师?许许多多以打渔为生的人,日子还算过得去,谁也不愿丢了老婆、孩子、饭碗子去当什么水兵。那一边战舰下水遥遥无期,这一边募不到人也是着急,又何谈操演? 吴智、刘信狠狠瞪了张成一眼,不再说话。谷王也深知组建水军的难度,他之所以不把水军交给张成,一则想让他集中精力训练陆战之士;二则也是想分权,由自己掌控全局,以免有朝一日尾大不掉。见场面有点僵,他接上话题:“何时操演水师,由孤来定。陆阵习演,没有丁点纰漏,可谓尽善尽美,师尚父劳苦功高。列位和孤一起去犒劳将士,就营中设宴,日后赏宝钞,张老将军五百锭,卫指挥使一百二十贯,每一级级差二十,三日内到位。” 刘信听了,龇了一下牙。若不犯错或请辞,每个亲王都有三个护卫。一个卫大致有近六千人。谷王还是加着小心,每一次演习,只让一个卫参与。卫指挥、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士兵,算下来,也是六万多贯宝钞,谷王上下嘴唇一碰,说完就完了,可他这个实际上的王府总管上哪儿去操持那么多的钱? “殿下,臣真是无处去筹措这几万贯宝钞啊!”宴劳军士回来,谷王已经大醉,和张成大侃起提振军旅的惬意,还说,有朝一日,他要为建文帝伸张正义,也带兵到南京走一遭云云,吓得刘信忙用大声说话掩盖谷王的酒后真言。没想到,谷王人醉耳不醉,还真接了他的话,让他不再有任何回旋余地:“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孤是君——子,”他险些说成了君主,让旁人更尴尬,“君子,怎能言而无信,收回成命呢?你是国老令公,何为老令公,就是总下令,谁能奈你何?” 刘信苦笑着应承,和吴智对视了一下,又摇摇头。刘信和吴智都是洪武十八年、十二、三岁上入宫的,进宫后一直侍奉谷王,陪着谷王一天天长大。洪武二十八年,谷王就封宣府,二人左思右想,还是请示谷王,留在了皇宫里。燕王靖难时,二人初是为谷王的走还京师而高兴,打着,打着,就觉风向不对了,眼看着建文帝江河日下,朝不保夕,就有了投靠新主的想法,关键时刻,怂恿谷王打开了金川门。 燕王即位后,二人随着众太监鱼贯而入朝见新皇帝,因知其和谷王是旧主奴,顺水推舟,就把他们连同三百个卫士一起赐给了谷王。二人大失所望,悻悻而去,后见谷王待之不薄,又引为心腹,遂死心塌地为谷王所用,言谈话语中,也就慢慢读懂了谷王的心机。天气正热,谷王朱橞满身酒气回到后宫,几个宫女忙帮他宽衣解带,熟练地送入水温适宜的桃花浴中。泡了一会儿,酒醒了一些,遂在宫女的服侍下洗濯。新来的小宫女青青第一次见到赤身裸体的男人,眼半闭着,手一直在抖,天气加上浴水的蒸汽早让她大汗淋淋,薄薄的纱衣贴在身上,两个圆嘟嘟的小乳房也随着身体在不住抖动。几个年纪稍长的宫女早见怪不怪了,抿着嘴窃笑,还把她往下推,让她直面和洗濯王爷的下身。这一来,青青更紧张了,抖动的手竟触碰到了谷王裆下的物件,眼见那家伙慢慢挺了起来。 谷王闭目养神,全心全意享受着花浴的清爽,享受着女人温柔的摩洗,这一碰,他睁开了眼睛,正要发火,见了湿衣缠身、几乎是裸体的青青,见了她抖动的两个小山包,一股欲火陡然升起,他一把抓住青青的肩,顺势一拽,青青跌入浴盆,扑在他身上。 “都下去,”朱橞淫笑着,“孤要和她在这桃花浴里行云布雨,尽享天作之乐。”几个宫女带着嫉妒的眼神往外走,听着那边撕扯的衣服声、哗哗的水声和青青不知说些什么的、半推半就的呢哝声,好不懊恼。一个下作的玩笑竟成全了那个下流坯子,谷王正在兴头,一番颠鸾倒凤,真要给王爷生个一男半女,那个小妖精,这辈子都有指望了,再不用回那穷乡僻壤的大山里了。她们,来了二三年,还有更长的,也没这个福分呢! 龙生九子,种种有别。谷王橞和蜀王朱椿、代王朱桂都是太祖的郭惠妃所生,在他们众多的兄弟中,蜀王排行十一,代王排行十三,谷王排行十九。老十一在成都以谦谦君子教化世人成为明初有名的秀才藩王,乃至千古流芳;而老十三代王却在大同干尽了荒唐之事;老十九自到了长沙,也从来就没有安分过。永乐因金川门之功对谷王深信不疑,南下就藩之际,赏礼乐、赠卫士、送黄金、给白银,又岁增俸禄两千石,还时时来信温语相抚。但谷王的梦想,是提兵塞下,驰骋疆场,做一个能征惯战的塞王。他洪武二十八年就藩宣府的时候,秦、晋、燕、宁诸王兄,已在西、北疆干得红红火火,想跃跃欲试,又插不上手,很是无奈。 踌躇、郁闷了三年多,四哥燕王的起兵彻底打碎了他的塞王梦。虽刚刚带兵,兵书战策还是懂一些的,那叫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分之,少则守之,不若则避之。他燕王以区区八百将士与朝廷抗衡,哪一条也不合兵法,以卵击石,必败无疑!可北平到宣府仅仅三百余里,兄弟间虽没有一点点交情,燕王若拉自己入伙以壮声势或兵败来归,是迎是拒都是件很麻烦的事。一不做,二不休,四王兄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于是,打点行装,悄悄回了京师。 第73章 习练战阵岳麓演兵 妄引谶语长史死谏(2) 想不到,这一宝没押好啊!兵法里还有一句,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燕王将自己和燕府置之于死地了,本来也是死地,破釜沉舟,以弱击强,巧用兵书战法,几年下来,居然越战越勇,越战越强,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把个南京城围得铁桶一般,这倒合了十则围之的古训了。谷王后悔自己选错了路,和四哥相距太远了。世上就没有卖后悔药的地方,想办法弥补才是上上之策,他让刘信、吴智一起帮他盯着。 机会来了。 刘信密告他朝廷人心离散,建文帝正为选将守城犯难呢,请谷王自荐守卫紧要的金川门。因为无将可用,有人能主动请缨,当然是好事,建文帝当即应允了。朱橞大喜过望, 报效四哥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来了。担心他人单势孤,建文帝还让曹国公李景隆辅助。李九江是个什么货色他还不清楚?早就看他有二心了。二人对视了一下,心领神会。守城的第二天,远远望见燕王的麾盖,一不做,二不休,命令士兵大开城门,放燕军蜂拥入城。 他在大火未尽的乾清宫前拜见了燕王。他说:“王气在燕,大家早都在传。回了京师, 感触更深,满大街的童谣: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知道四哥早晚会有这一天, 因而提前回京,潜心静待,关键时刻助皇兄一把,还就真帮上了。” 编的天衣无缝。 兵不血刃进了南京,燕王即位,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人财物力任其享受,但对他重回宣府的请求却不置一词。知子莫若父,现在,父亲不在了,也就知弟莫若兄了:“宣府古称上谷,其地苦寒,蛮夷出没。十九弟固有心为朕守御,朕为兄长,又怎忍心弃弟于蛮荒? 从朕所言,和几个弟兄一起,到四季如春的江南吧,就守在朕的身边,以便时时照拂。” 谷王明白,他带兵的梦想永远破灭了。 到了长沙,他郁闷了半年就开始放肆,试探皇帝对他的态度,极尽招摇之能事。谷王车驾所过之处,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官民回避,车驾过后半个时辰才许军民上路。有不 懂规矩冒犯的,甭管你是谁,一顿鞭子是吃定了,还有嘴硬的,竟被鞭笞致死。茹瑺,洪武时的兵部尚书,一个胆小如鼠、治家不谨、又有着几分傲气的官员,因首劝燕王即位, 被封为忠诚伯。先是得罪赵王高燧,被遣送回家。打湖广经过,心中郁结,又瞧不起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王爷,绕道长沙城外而去,自己就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谷王什么人,没茬还在找茬呢,见了亲王不拜谒,还是个贬官,眼里没有王爷,那是违反祖制的大罪,必须告诉皇帝。永乐当然向着谷王,遂征茹嫦下狱。下狱后的茹嫦万念俱灰,便让儿子买了毒药,服毒自尽了。又险些连累儿子犯毒杀父亲之罪,亏得拿出了实承父命的证据,才免一死,全家二十几口谪戍广西河池。 茹嫦的公案后,谷王心中有了实底,更肆无忌惮了。他募兵、练兵需要钱,只靠那点俸禄和皇帝的赏赐远远不够,于是,不惜以王爷的身份召见了长沙附近各州县税课司、河泊所掌事的九品大使,告诉他们“皇上”的旨意:三之一的税收要直交谷王府。刚刚入流的九品大使们哪见过王爷这么大的官?又是皇上的旨意,王爷怎会假传圣旨呢?唯唯诺诺, 满口应承。自此,长沙附近很大一部分税收流进了谷王府,州县官员们完不成皇差,户部不干,有跟谷王理论的,轻则被骂,重则被打,也有据理力争,丢了小命的。俸禄税收外,谷王府的第三项收入就是一些豪势大户的“孝敬”,有孝敬不到的,说不定哪日连产带人 就没了。皇帝虽听到了一些风吹草动,也只是例行公事地诫谕。刘信以“理财”见长,十 年来,靠着这几项收入,勉勉强强能敷衍王府的开支。眼下,又让他去筹赏钱,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去税课司寅吃卯粮。 “卑不谋尊,疏不谋亲,这样下去,会招来杀身之祸啊!”谷府长史虞廷纲不止一次地悄悄劝谏谷王的胡闹。他这个身份就相当于朝廷过去的丞相,上膺谷王,下承百官,和谷王是与荣俱荣、与损俱损的利害关系。若东窗事发,那不是谷王一个人的身家性命,乃是谷王家小、官员乃至三个护卫上万人的身家性命。 谷王这辈子都在猜题押宝,哪里肯听一个五品官员的聒噪,依然我行我素,独往独来。 最近,他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得了个“南岳之足,地脉所系”的谶言。说大明的地脉在南岳, 南岳衡山在哪呢,就在长沙之南,正是他的倚仗。又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句“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语,也不管那十八子是什么意思,自己往上贴,无知的刘信、吴智恭维着,他竟相信起自己就是未来的真命天子。 虞廷纲这个憨厚的、从书堆里走出的长史顿觉好笑至极又惭愧至极。好笑的是,谷王在朱家大排行中本是十九,因太祖第九子朱杞早夭,便自命为第十八子,这也就罢了;殊不知人家“十八子”说的是个“李”字,那是广泛流传于隋末的一句谶语,民众先是投奔瓦岗寨的李密,李密败亡后又投到了李渊的麾下,成就了李渊的大唐王朝。和你这个朱家自封的十八子又有什么干系?惭愧的是,做谷王的长史七八年了,既不能辅导谷王本分做 人,又没有给他更多的学识,以致连个“十八子”都不知什么意思,还在那儿自鸣得意呢! 其实,谷王自幼也是多少个师傅教着,四书五经、古代典籍也没少翻了,尽管他不用功,耳濡目染也够用了。他的心里清楚着呢,为着给自己找折,他是百般搜罗,找到了李淳风、袁天纲的《谶记》,竟是什么“十八孩儿兑上坐,九州离乱李继朱。”两句谶语和自己扯不上干系,还要李继朱,不吉利。于是,干脆选了一个十八子主神器,就把十八子解释为自己,迷惑一批人应该没问题。 几次大规模演兵后,虞廷纲越发觉着事态严重,越发觉得谷王护卫的训练有“谋逆”之嫌,这怎么得了?自己受牵连搭上性命都不说,谁让他是谷王的长史呢,可阖府上下多 少人的性命都攥在谷王手里,他不能再犹豫,就是死也不能让谷王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他 下定了拼将一死酬苦主的决心。 “臣参见王爷。”待谷王从后宫“沐浴”后走进存心殿,早已等在那里的虞廷纲忙上前施礼。谷王强撑着略显疲惫的身子,吊着个脸,更显丑陋。母亲的美丽在他身上一点都没体现,倒是随了他父皇年轻时的猴脸,两腮无肉,嘴却又尖又长,放在猴子堆里,一时还真不好辨认。 但这副长相却坚定了他“主神器”的信心,毕竟,这是父皇的长相啊!这些日子,他的计划有条不紊,见到虞廷纲,他的心就发堵,恨不能把他打发得远远的。 他也不赐座,自己往王爷的宝座上一坐,很不耐烦:“长史又有何要教孤王?” 虞廷纲身高八尺,器宇轩昂,高大的长史和蜷缩在椅子里的王爷,一个伟岸,一个猥琐,简直就把谷王比没了。谷王可不管这些,若说人生如树花同发,他那朵丑花幸运地坠到了皇家的茵席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生的贵族血统,说不定哪日也要飞上帝畿呢! “臣素知王爷不喜廷纲说话,但臣还要说,” 虞廷纲挺直身子,更显高大,“皇上遣臣到谷府,臣就要尽职:辅相规讽,以匡王失,率府僚各供乃事。臣以为,王爷护卫仅为维护王府,必要时缉捕盗贼,为朝廷鹰犬。但王爷岳麓演兵,湘水造舰,过矣!殿下所为已超乎常理,朝廷若知此情,必降罪于谷府,王爷还能这样自在吗?” 谷王直起身,心中一股怒气,借着酒劲,干脆把要说的话捅出来,省得这个碍手碍脚的家伙时不时饶舌。他瞪起眼睛:“虞廷纲,孤且问你,太祖皇帝打下的大明江山该是谁家的,该由谁来继承?” “当然是朱家的,由朱家人继承。” “按常理,是谁做皇帝?” “建文帝。” “现在又是谁?” “王爷的四哥永乐皇帝。” “是太祖传给他的吗?” “不是。” “怎么来的?量你也不敢说!孤就直白地告诉你,是夺来的,是从建文手中夺来的, 人所共知的事。你个迂腐的老学究,纵然学富五车,古往今来,你听说过谁家老四当了皇 帝?老大有份,老二或许有份,何时就轮到他老四了?他能夺,孤为甚就不能夺?何况有谶言:‘十八子主神器’,孤王只要把这谶语一传扬,举兵一倡,天下必然响应。” 这一惊非同小可。虞廷纲心中一阵拥堵,像全身的热血一时都攒到了心脏里,水涌河 窄,就要决口。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两晃,立住了脚跟。谷王今天已明说要造反了,还扯什么“十八子”的事,可他又不能当面说破王爷的无知,长史失职,长史失职啊!怎么才能规劝他回归正途呢?虞廷纲思忖着对策,一时不语。 谷王哈哈大笑:“你们这些书呆子,就知道‘之乎者也’,哪晓得‘武力’的厉害? 秦皇不举兵,何以服六国?汉高不举兵,何以有天下?此为远者,今老四不举兵,还能当皇帝?说不定早被建文幽囚致死了呢!孤手有谶语,又有一万多精兵,远胜老四当年的八百卫士。孤胜券在握,你若好好辅佐,说不定将来也能弄个六部堂官做做。” “王爷,那是大逆不道的死罪,臣为长史,就是谏死也不能让王爷干犯那遗臭万年的死罪啊!”虞廷纲突然声高八度,往前挪了一步,吓得谷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这一小小的举动使得谷王在虞廷纲心中的位置更加渺小了,如此惜命的胆量,能造得了反吗?但此念一闪而过。铤而走险的人未必都是亡命徒,他相信,话既已说开,以死规劝,陈明利害,不信谷王不回心转意。 “殿下怎就不审时度势呢?今上当年起兵时虽只有区区八百将士,可他长期在边,又屡次出塞,文韬武略,运筹帷幄,边将们服他,故所到之处,一呼百应,一年下来已有十几万人马;其次,朝廷削藩,亲王们被抓、被幽,人心惶惶,恨不能扯旗同反;其三,建文帝年轻懦弱,没有主见,黄子澄、方孝孺迂腐,任用李景隆一类花花公子做什么大将军, 焉有不败之理?“今天又是什么情形?皇上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战阵没见过?再看 他的治绩:天下乂安,庶绩咸熙;待诸王如何,殿下已见;更何况他身边,文有道衍、蹇义、 夏原吉、宋礼等干臣,武有张辅、李彬、陈懋、柳升、陈瑄、薛禄等大将,两度北征,两修运河,纂修《大典》等群书,文治武功,举国称赞,可谓天下归心矣!而殿下身边,张成见过什么世面;吴智、刘信阉竖之辈,又懂什么兵法战阵?而依之若长城,尊之‘师尚 父’、‘国老令公’,此正败亡之象。若扯旗举兵,不是自不量力、以卵击石,又是什么?” “住口!”谷王大怒,一双不大的眼睛里充满杀气,指着虞廷纲,“孤尊你长史,委你心腹,你倒反唇相讥,真不知天高几何了,难道活腻了不成?” “臣一片忠心,上可对天,王爷一意孤行,殃及池鱼,害了自己,祸及全府,今日王爷不杀我,他日也逃不出朝廷的法度。” “孤王就成全了你,来人,推出去斩了。”谷王本没有杀他的意思,毕竟,君臣也已近十年,和尚不亲帽儿亲,可话赶话激到这里,再无退路,虞廷纲的死谏终没有奏效。 “臣最后说一声谢谢王爷,今日一死,他日倒落得个忠臣义士的美名了,是杀是剐任凭王爷。只是,岳麓山下藩王起反,礼崩乐坏,斯文扫地,苍生蒙难;一江之隔,让清丽优雅、粉墙玄瓦的岳麓书院见笑了,让三百年前的朱熹、张拭两位大师见笑了!让岳麓山下、湘水之滨的朗朗书声见笑了!” 带有嘲笑和挑衅性质的几句话,真的把谷王激怒了:“孤看你就是个乱臣贼子,就给你用个最好的死法,千刀万剐。推出去,推出去!” 虞廷纲死了,却被报之以“欲加害谷王,为卫士所杀”的罪名,永乐深信谷王,并不深究。谷王心中高兴,等于用五品官员虞廷纲的性命又试了一下朝廷,看来老四是一门心思信自己了,那就好,那就等着吧,十八子一定会做出个惊天动地的举动来。 早听说礼部主事尹昌隆名气大,建文时就说过请燕王入朝、“周公辅成王”的话,故想请朝廷批准,让尹昌隆继续做谷王府的长史。一则遮遮朝廷的耳目,二则若还有“周公辅成王”的想法,说不定还能为己所用。 尹昌隆早隐隐听说了谷王的所作所为,料是必无好事,宁愿在心性刻忮的吕震属下做 事,也不愿去蹚那汪深不见底的浑水。尹昌隆虽未到任,遇到吕震,也是倒霉,后竟被牵连致死。 第73章 习练战阵岳麓演兵 妄引谶语长史死谏(1) 长沙西南的岳麓山下,一支数百人的马队自北向南飞驰而来,在不大宽阔的山路上扬起了狂澜般的尘埃,如疾风劲雨,锐不可当。突然,东面树林里呐喊着杀出了数千军兵, 马队也不恋战,边打边向西南而来。西面山坡上瞬间又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两三千军兵蜂拥着冲下山来。数百人的马队被赶到前面一个狭长的山谷中,一条条绊马索同时拉 起,后队的一百多个军兵落马,前队没跑出多远,几十名骑兵就纷纷跌入了早已挖好的陷阱中。前有陷阱,后有追兵,马队剩下的两三百人不得不下马投降。 一名老将跃马提刀,来到半山腰一个临时搭起的草棚内,三丈开外下马,跪道:“禀王爷,臣张成的战阵演习完毕,两翼伏兵鼓噪,小部杀出,逼敌进入峡谷,以绊马索和陷坑致敌自亡,无路可退而降,以最小死伤获取最大战绩。” “哈哈哈——”就封于长沙的谷王朱橞一阵大笑,“看来,孤尊张老将军为‘师尚父’ 真乃名副其实。当年,周武王姬发尊吕尚为师尚父,牧野之战,一举而灭殷,故《诗经·大雅》云:‘维师尚父﹐时维鹰扬。’今老将军如医者般悬壶济世,助我大功,本王必当以 吕尚尊之、敬之。” “多谢王爷抬爱,臣实在是不敢当什么‘师尚父’,还请殿下直呼臣名字为好。” 谷王朱橞所称的师尚父是湖广都司的都指挥使张成。早年,他曾随颖国公傅友德远征云南,因战功于洪武末年就任湖广都指挥使。永乐初年,谷王从宣府徙封长沙后,他循例从都司所在的武昌巡视到湘水,拜见了谷王,语话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谷王叹自己 远离边疆,从此再没了驰骋疆场的机会;张成感叹当年曾随颖国公征战,战功赫赫,多少年了,连个爵位都没有。谷王答应,要帮他弄个爵位,哪怕是伯爵;张成允诺,让谷王常有带兵的感觉。 一拍即合,丝丝入扣,就拍出了二人沆瀣一气、铤而走险的交情。 从此,张成每月的大部分光阴都在长沙陪谷王“下棋”,连家眷也从武昌接来了,在长沙安顿。只是月头或月中赶回武昌都司,处理一些较大事务,其他一应庶务都交与都指挥同知。几年下来,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湖广都司所隶的前军都督府虽知道此事,但因谷王和皇上走得很近,皇兄王弟,亲昵无比,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愿得罪人。 称“师尚父”,张嘴闭嘴《诗经》,也掩盖不住朱橞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当年周公旦辅政,武王一心要打败殷商,尊八十岁的吕尚为师、称父,以此笼络这个 不可多得的军师,果然,一战而灭商。谷王称张成“师尚父”,尊为师长倒还说得过去, 若称尚父,就把他的皇帝老子朱元璋放到一边了。此外,他还称自己宠信的两个老太监为 “国老令公”。须知,老令公一般是人们对北宋名将杨继业的称谓,对于没有任何战功的 太监来说,这般称呼,不但过了,还不伦不类。 又是一阵笑声,朱橞道:“老将军不要过谦了,陆可麾步骑,河可驭水师,你是孤王不可多得的人才,那张玉、朱能若活到今日,怕也要仰视将军的作为了。” 张成拱拱手,不愿再接话,谁不知谷王说的二人是今上靖难时排名一二的两员大将, 身后都是王爵,他们的资历远不如他张成,自己若有这样的机会,凭着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谋略和身手,绝不在二人之下,封公、封王简直如探囊取物,这也是他看出了谷王的用心、舍命跟定谷王的原因。 他早就明白谷王大练兵马,有朝一日有欲效当年燕王挥师入京的意思,但这层意思反响太大,谁也不能公开了说,于是,大家就在日复一日的操练中心照不宣。 “老将军不必忌讳,在这里就等于在宫里。”他指了指身旁的另外两个人,“吴智、 刘信虽是太监,也是打太祖那儿过来的人,见过大世面,满肚子锦囊妙计,才具不亚于下西洋的郑和,出使乌斯藏的侯显,也是孤的左膀右臂,所以孤称他二位是‘国老令公’。” 张成和吴智、刘信虽都为谷王谋事,却各有心思,言不及其他。今日谷王一说,算是通气了,张成心里虽腻烦阉竖干政,但也深知历朝以来刑余之人的恶毒,谷王愿意,又能说什么?遂举手一拱,表示谦恭和尊重,待二人还礼后,他还是不屑一顾地续了一句:“国 老令公操演的水师,绝不在郑和之下,什么时候也让王爷见识见识?” “这?”吴智面显尴尬,谷王把水师交给他们,就知道张成作为“总兵官”的不满, 一定会寻机让他们出丑。可交给你张成,也未必能如愿。战舰、弓弩、器械正在秘密建造 中,以长沙区区一隅之地,缺东少西,捉襟见肘,许多材质需要从外省购买,还要偷偷摸 摸,生怕引起朝廷怀疑。买又没有钱,东拼西凑,真是一个万难的事。建了三年了,连一艘战船都没建好呢,何谈操演?好在购物尚有利可图,手头不致太寒酸,故二人不愿扔下这块鸡肋。 再说,那水师人员也不是好找的。河边上、江边上、海边上,满地界去找,一年多了,才募到二十几人,倒有一半是负案在逃的,哪懂什么水师?许许多多以打渔为生的人,日子还算过得去,谁也不愿丢了老婆、孩子、饭碗子去当什么水兵。那一边战舰下水遥遥无期,这一边募不到人也是着急,又何谈操演? 吴智、刘信狠狠瞪了张成一眼,不再说话。谷王也深知组建水军的难度,他之所以不把水军交给张成,一则想让他集中精力训练陆战之士;二则也是想分权,由自己掌控全局, 以免有朝一日尾大不掉。见场面有点僵,他接上话题:“何时操演水师,由孤来定。陆阵习演, 没有丁点纰漏,可谓尽善尽美,师尚父劳苦功高。列位和孤一起去犒劳将士,就营中设宴, 日后赏宝钞,张老将军五百锭,卫指挥使一百二十贯,每一级级差二十,三日内到位。” 刘信听了,龇了一下牙。 若不犯错或请辞,每个亲王都有三个护卫。一个卫大致有近六千人。谷王还是加着小心,每一次演习,只让一个卫参与。卫指挥、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士兵,算下来, 也是六万多贯宝钞,谷王上下嘴唇一碰,说完就完了,可他这个实际上的王府总管上哪儿去操持那么多的钱? “殿下,臣真是无处去筹措这几万贯宝钞啊!”宴劳军士回来,谷王已经大醉,和张成大侃起提振军旅的惬意,还说,有朝一日,他要为建文帝伸张正义,也带兵到南京走一 遭云云,吓得刘信忙用大声说话掩盖谷王的酒后真言。没想到,谷王人醉耳不醉,还真接了他的话,让他不再有任何回旋余地:“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孤是君——子,”他险些说成了君主,让旁人更尴尬,“君子,怎能言而无信,收回成命呢?你是国老令公,何为老令公,就是总下令,谁能奈你何?” 刘信苦笑着应承,和吴智对视了一下,又摇摇头。 刘信和吴智都是洪武十八年、十二、三岁上入宫的,进宫后一直侍奉谷王,陪着谷王一天天长大。洪武二十八年,谷王就封宣府,二人左思右想,还是请示谷王,留在了皇宫里。 燕王靖难时,二人初是为谷王的走还京师而高兴,打着,打着,就觉风向不对了,眼看着 建文帝江河日下,朝不保夕,就有了投靠新主的想法,关键时刻,怂恿谷王打开了金川门。 燕王即位后,二人随着众太监鱼贯而入朝见新皇帝,因知其和谷王是旧主奴,顺水推 舟,就把他们连同三百个卫士一起赐给了谷王。二人大失所望,悻悻而去,后见谷王待之不薄,又引为心腹,遂死心塌地为谷王所用,言谈话语中,也就慢慢读懂了谷王的心机。 天气正热,谷王朱橞满身酒气回到后宫,几个宫女忙帮他宽衣解带,熟练地送入水温适宜的桃花浴中。泡了一会儿,酒醒了一些,遂在宫女的服侍下洗濯。新来的小宫女青青第一次见到赤身裸体的男人,眼半闭着,手一直在抖,天气加上浴水的蒸汽早让她大汗淋淋,薄薄的纱衣贴在身上,两个圆嘟嘟的小乳房也随着身体在不住抖动。几个年纪稍长的宫女早见怪不怪了,抿着嘴窃笑,还把她往下推,让她直面和洗濯王爷的下身。这一来, 青青更紧张了,抖动的手竟触碰到了谷王裆下的物件,眼见那家伙慢慢挺了起来。 谷王闭目养神,全心全意享受着花浴的清爽,享受着女人温柔的摩洗,这一碰,他睁开了眼睛,正要发火,见了湿衣缠身、几乎是裸体的青青,见了她抖动的两个小山包,一 股欲火陡然升起,他一把抓住青青的肩,顺势一拽,青青跌入浴盆,扑在他身上。 “都下去,”朱橞淫笑着,“孤要和她在这桃花浴里行云布雨,尽享天作之乐。” 几个宫女带着嫉妒的眼神往外走,听着那边撕扯的衣服声、哗哗的水声和青青不知说些什么的、半推半就的呢哝声,好不懊恼。一个下作的玩笑竟成全了那个下流坯子,谷王正在兴头,一番颠鸾倒凤,真要给王爷生个一男半女,那个小妖精,这辈子都有指望了, 再不用回那穷乡僻壤的大山里了。她们,来了二三年,还有更长的,也没这个福分呢! 龙生九子,种种有别。 谷王橞和蜀王朱椿、代王朱桂都是太祖的郭惠妃所生,在他们众多的兄弟中,蜀王排行十一,代王排行十三,谷王排行十九。老十一在成都以谦谦君子教化世人成为明初有名 的秀才藩王,乃至千古流芳;而老十三代王却在大同干尽了荒唐之事;老十九自到了长沙, 也从来就没有安分过。永乐因金川门之功对谷王深信不疑,南下就藩之际,赏礼乐、赠卫 士、送黄金、给白银,又岁增俸禄两千石,还时时来信温语相抚。但谷王的梦想,是提兵 塞下,驰骋疆场,做一个能征惯战的塞王。他洪武二十八年就藩宣府的时候,秦、晋、燕、 宁诸王兄,已在西、北疆干得红红火火,想跃跃欲试,又插不上手,很是无奈。 踌躇、郁闷了三年多,四哥燕王的起兵彻底打碎了他的塞王梦。虽刚刚带兵,兵书战策还是懂一些的,那叫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分之,少则守之,不若则避之。他燕王以区区八百将士与朝廷抗衡,哪一条也不合兵法,以卵击石,必败无疑!可北平到宣府仅仅三百余里,兄弟间虽没有一点点交情,燕王若拉自己入伙以壮声势或兵败来归,是迎是拒都是件很麻烦的事。一不做,二不休,四王兄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于是,打点行装,悄悄回了京师。 第73章 习练战阵岳麓演兵 妄引谶语长史死谏(2) 想不到,这一宝没押好啊!兵法里还有一句,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燕王将自己和燕府置之于死地了,本来也是死地,破釜沉舟,以弱击强,巧用兵书战法,几年下来,居然越战越勇,越战越强,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把个南京城围得铁桶一般,这倒合了十则围之的古训了。谷王后悔自己选错了路,和四哥相距太远了。世上就没有卖后悔药的地方,想办法弥补才是上上之策,他让刘信、吴智一起帮他盯着。 机会来了。 刘信密告他朝廷人心离散,建文帝正为选将守城犯难呢,请谷王自荐守卫紧要的金川门。因为无将可用,有人能主动请缨,当然是好事,建文帝当即应允了。朱橞大喜过望, 报效四哥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来了。担心他人单势孤,建文帝还让曹国公李景隆辅助。李九江是个什么货色他还不清楚?早就看他有二心了。二人对视了一下,心领神会。守城的第二天,远远望见燕王的麾盖,一不做,二不休,命令士兵大开城门,放燕军蜂拥入城。 他在大火未尽的乾清宫前拜见了燕王。他说:“王气在燕,大家早都在传。回了京师, 感触更深,满大街的童谣: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知道四哥早晚会有这一天, 因而提前回京,潜心静待,关键时刻助皇兄一把,还就真帮上了。” 编的天衣无缝。 兵不血刃进了南京,燕王即位,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人财物力任其享受,但对他重回宣府的请求却不置一词。知子莫若父,现在,父亲不在了,也就知弟莫若兄了:“宣府古称上谷,其地苦寒,蛮夷出没。十九弟固有心为朕守御,朕为兄长,又怎忍心弃弟于蛮荒? 从朕所言,和几个弟兄一起,到四季如春的江南吧,就守在朕的身边,以便时时照拂。” 谷王明白,他带兵的梦想永远破灭了。 到了长沙,他郁闷了半年就开始放肆,试探皇帝对他的态度,极尽招摇之能事。谷王车驾所过之处,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官民回避,车驾过后半个时辰才许军民上路。有不 懂规矩冒犯的,甭管你是谁,一顿鞭子是吃定了,还有嘴硬的,竟被鞭笞致死。茹瑺,洪武时的兵部尚书,一个胆小如鼠、治家不谨、又有着几分傲气的官员,因首劝燕王即位, 被封为忠诚伯。先是得罪赵王高燧,被遣送回家。打湖广经过,心中郁结,又瞧不起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王爷,绕道长沙城外而去,自己就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谷王什么人,没茬还在找茬呢,见了亲王不拜谒,还是个贬官,眼里没有王爷,那是违反祖制的大罪,必须告诉皇帝。永乐当然向着谷王,遂征茹嫦下狱。下狱后的茹嫦万念俱灰,便让儿子买了毒药,服毒自尽了。又险些连累儿子犯毒杀父亲之罪,亏得拿出了实承父命的证据,才免一死,全家二十几口谪戍广西河池。 茹嫦的公案后,谷王心中有了实底,更肆无忌惮了。他募兵、练兵需要钱,只靠那点俸禄和皇帝的赏赐远远不够,于是,不惜以王爷的身份召见了长沙附近各州县税课司、河泊所掌事的九品大使,告诉他们“皇上”的旨意:三之一的税收要直交谷王府。刚刚入流的九品大使们哪见过王爷这么大的官?又是皇上的旨意,王爷怎会假传圣旨呢?唯唯诺诺, 满口应承。自此,长沙附近很大一部分税收流进了谷王府,州县官员们完不成皇差,户部不干,有跟谷王理论的,轻则被骂,重则被打,也有据理力争,丢了小命的。俸禄税收外,谷王府的第三项收入就是一些豪势大户的“孝敬”,有孝敬不到的,说不定哪日连产带人 就没了。皇帝虽听到了一些风吹草动,也只是例行公事地诫谕。刘信以“理财”见长,十 年来,靠着这几项收入,勉勉强强能敷衍王府的开支。眼下,又让他去筹赏钱,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去税课司寅吃卯粮。 “卑不谋尊,疏不谋亲,这样下去,会招来杀身之祸啊!”谷府长史虞廷纲不止一次地悄悄劝谏谷王的胡闹。他这个身份就相当于朝廷过去的丞相,上膺谷王,下承百官,和谷王是与荣俱荣、与损俱损的利害关系。若东窗事发,那不是谷王一个人的身家性命,乃是谷王家小、官员乃至三个护卫上万人的身家性命。 谷王这辈子都在猜题押宝,哪里肯听一个五品官员的聒噪,依然我行我素,独往独来。 最近,他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得了个“南岳之足,地脉所系”的谶言。说大明的地脉在南岳, 南岳衡山在哪呢,就在长沙之南,正是他的倚仗。又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句“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语,也不管那十八子是什么意思,自己往上贴,无知的刘信、吴智恭维着,他竟相信起自己就是未来的真命天子。 虞廷纲这个憨厚的、从书堆里走出的长史顿觉好笑至极又惭愧至极。好笑的是,谷王在朱家大排行中本是十九,因太祖第九子朱杞早夭,便自命为第十八子,这也就罢了;殊不知人家“十八子”说的是个“李”字,那是广泛流传于隋末的一句谶语,民众先是投奔瓦岗寨的李密,李密败亡后又投到了李渊的麾下,成就了李渊的大唐王朝。和你这个朱家自封的十八子又有什么干系?惭愧的是,做谷王的长史七八年了,既不能辅导谷王本分做 人,又没有给他更多的学识,以致连个“十八子”都不知什么意思,还在那儿自鸣得意呢! 其实,谷王自幼也是多少个师傅教着,四书五经、古代典籍也没少翻了,尽管他不用功,耳濡目染也够用了。他的心里清楚着呢,为着给自己找折,他是百般搜罗,找到了李淳风、袁天纲的《谶记》,竟是什么“十八孩儿兑上坐,九州离乱李继朱。”两句谶语和自己扯不上干系,还要李继朱,不吉利。于是,干脆选了一个十八子主神器,就把十八子解释为自己,迷惑一批人应该没问题。 几次大规模演兵后,虞廷纲越发觉着事态严重,越发觉得谷王护卫的训练有“谋逆”之嫌,这怎么得了?自己受牵连搭上性命都不说,谁让他是谷王的长史呢,可阖府上下多 少人的性命都攥在谷王手里,他不能再犹豫,就是死也不能让谷王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他 下定了拼将一死酬苦主的决心。 “臣参见王爷。”待谷王从后宫“沐浴”后走进存心殿,早已等在那里的虞廷纲忙上前施礼。谷王强撑着略显疲惫的身子,吊着个脸,更显丑陋。母亲的美丽在他身上一点都没体现,倒是随了他父皇年轻时的猴脸,两腮无肉,嘴却又尖又长,放在猴子堆里,一时还真不好辨认。 但这副长相却坚定了他“主神器”的信心,毕竟,这是父皇的长相啊!这些日子,他的计划有条不紊,见到虞廷纲,他的心就发堵,恨不能把他打发得远远的。 他也不赐座,自己往王爷的宝座上一坐,很不耐烦:“长史又有何要教孤王?” 虞廷纲身高八尺,器宇轩昂,高大的长史和蜷缩在椅子里的王爷,一个伟岸,一个猥琐,简直就把谷王比没了。谷王可不管这些,若说人生如树花同发,他那朵丑花幸运地坠到了皇家的茵席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生的贵族血统,说不定哪日也要飞上帝畿呢! “臣素知王爷不喜廷纲说话,但臣还要说,” 虞廷纲挺直身子,更显高大,“皇上遣臣到谷府,臣就要尽职:辅相规讽,以匡王失,率府僚各供乃事。臣以为,王爷护卫仅为维护王府,必要时缉捕盗贼,为朝廷鹰犬。但王爷岳麓演兵,湘水造舰,过矣!殿下所为已超乎常理,朝廷若知此情,必降罪于谷府,王爷还能这样自在吗?” 谷王直起身,心中一股怒气,借着酒劲,干脆把要说的话捅出来,省得这个碍手碍脚的家伙时不时饶舌。他瞪起眼睛:“虞廷纲,孤且问你,太祖皇帝打下的大明江山该是谁家的,该由谁来继承?” “当然是朱家的,由朱家人继承。” “按常理,是谁做皇帝?” “建文帝。” “现在又是谁?” “王爷的四哥永乐皇帝。” “是太祖传给他的吗?” “不是。” “怎么来的?量你也不敢说!孤就直白地告诉你,是夺来的,是从建文手中夺来的, 人所共知的事。你个迂腐的老学究,纵然学富五车,古往今来,你听说过谁家老四当了皇 帝?老大有份,老二或许有份,何时就轮到他老四了?他能夺,孤为甚就不能夺?何况有谶言:‘十八子主神器’,孤王只要把这谶语一传扬,举兵一倡,天下必然响应。” 这一惊非同小可。虞廷纲心中一阵拥堵,像全身的热血一时都攒到了心脏里,水涌河 窄,就要决口。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两晃,立住了脚跟。谷王今天已明说要造反了,还扯什么“十八子”的事,可他又不能当面说破王爷的无知,长史失职,长史失职啊!怎么才能规劝他回归正途呢?虞廷纲思忖着对策,一时不语。 谷王哈哈大笑:“你们这些书呆子,就知道‘之乎者也’,哪晓得‘武力’的厉害? 秦皇不举兵,何以服六国?汉高不举兵,何以有天下?此为远者,今老四不举兵,还能当皇帝?说不定早被建文幽囚致死了呢!孤手有谶语,又有一万多精兵,远胜老四当年的八百卫士。孤胜券在握,你若好好辅佐,说不定将来也能弄个六部堂官做做。” “王爷,那是大逆不道的死罪,臣为长史,就是谏死也不能让王爷干犯那遗臭万年的死罪啊!”虞廷纲突然声高八度,往前挪了一步,吓得谷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这一小小的举动使得谷王在虞廷纲心中的位置更加渺小了,如此惜命的胆量,能造得了反吗?但此念一闪而过。铤而走险的人未必都是亡命徒,他相信,话既已说开,以死规劝,陈明利害,不信谷王不回心转意。 “殿下怎就不审时度势呢?今上当年起兵时虽只有区区八百将士,可他长期在边,又屡次出塞,文韬武略,运筹帷幄,边将们服他,故所到之处,一呼百应,一年下来已有十几万人马;其次,朝廷削藩,亲王们被抓、被幽,人心惶惶,恨不能扯旗同反;其三,建文帝年轻懦弱,没有主见,黄子澄、方孝孺迂腐,任用李景隆一类花花公子做什么大将军, 焉有不败之理?“今天又是什么情形?皇上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战阵没见过?再看 他的治绩:天下乂安,庶绩咸熙;待诸王如何,殿下已见;更何况他身边,文有道衍、蹇义、 夏原吉、宋礼等干臣,武有张辅、李彬、陈懋、柳升、陈瑄、薛禄等大将,两度北征,两修运河,纂修《大典》等群书,文治武功,举国称赞,可谓天下归心矣!而殿下身边,张成见过什么世面;吴智、刘信阉竖之辈,又懂什么兵法战阵?而依之若长城,尊之‘师尚 父’、‘国老令公’,此正败亡之象。若扯旗举兵,不是自不量力、以卵击石,又是什么?” “住口!”谷王大怒,一双不大的眼睛里充满杀气,指着虞廷纲,“孤尊你长史,委你心腹,你倒反唇相讥,真不知天高几何了,难道活腻了不成?” “臣一片忠心,上可对天,王爷一意孤行,殃及池鱼,害了自己,祸及全府,今日王爷不杀我,他日也逃不出朝廷的法度。” “孤王就成全了你,来人,推出去斩了。”谷王本没有杀他的意思,毕竟,君臣也已近十年,和尚不亲帽儿亲,可话赶话激到这里,再无退路,虞廷纲的死谏终没有奏效。 “臣最后说一声谢谢王爷,今日一死,他日倒落得个忠臣义士的美名了,是杀是剐任凭王爷。只是,岳麓山下藩王起反,礼崩乐坏,斯文扫地,苍生蒙难;一江之隔,让清丽优雅、粉墙玄瓦的岳麓书院见笑了,让三百年前的朱熹、张拭两位大师见笑了!让岳麓山下、湘水之滨的朗朗书声见笑了!” 带有嘲笑和挑衅性质的几句话,真的把谷王激怒了:“孤看你就是个乱臣贼子,就给你用个最好的死法,千刀万剐。推出去,推出去!” 虞廷纲死了,却被报之以“欲加害谷王,为卫士所杀”的罪名,永乐深信谷王,并不深究。谷王心中高兴,等于用五品官员虞廷纲的性命又试了一下朝廷,看来老四是一门心思信自己了,那就好,那就等着吧,十八子一定会做出个惊天动地的举动来。 早听说礼部主事尹昌隆名气大,建文时就说过请燕王入朝、“周公辅成王”的话,故想请朝廷批准,让尹昌隆继续做谷王府的长史。一则遮遮朝廷的耳目,二则若还有“周公辅成王”的想法,说不定还能为己所用。 尹昌隆早隐隐听说了谷王的所作所为,料是必无好事,宁愿在心性刻忮的吕震属下做 事,也不愿去蹚那汪深不见底的浑水。尹昌隆虽未到任,遇到吕震,也是倒霉,后竟被牵连致死。 第74章 借尸还魂宦竖出招 走火入魔谷王谋逆(1) 刘信带人将数万贯奖励将士的宝钞送到张成的府上。几天来,张成几次派人来催,倒像是刘信欠了他钱似的。交割回来,转过一个街角,前方一行四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居中那个人,步态、身形、一招一式都像极了一个人,啊——建文皇帝,十几年前的影子历历在目,只是佝偻了些,更显颓唐、丧气。再仔细看时,四人已加快脚步,进了一个胡同, 不见了。 见鬼了,刘信揉了揉眼睛,又掐了自己一把,感觉到痛了。建文还活着,跑长沙来了, 早就风传他在南方诸省鼠窜游历,皇帝遣郑和到海外去找,遣胡濙到各地去找,竟跑到长沙来了。来做甚?是报告朝廷,还是…… 刘信犹豫着,踌躇着,对呀!必要时,借尸还魂也是一策,谷王成功了,他和吴智执掌大政,那将是显赫天下、人人羡慕的美差。 刘信没和随从明说,只是追着急急地转了几道街,依然踪迹皆无。想着建文十几年的游历,一定是练出了一双铁脚板,自己又如何撵得上?无奈,只好搁下,转头往王府而来。 虞廷纲死后,他与吴智议论过几次,虞廷纲纵然死有余辜,但他的话也不无道理,今日情势和建文年间大不相同了,单凭谷王三个护卫及招募的人马,一共不足二万将士,要与雄武的永乐皇帝争位,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但箭在弦上又不得不发,此时若劝谷王回 头,那结果必然也是和虞廷纲一样,须知,谷王已走火入魔了。 吴智以善谋着称,二人密议了多日,才想出了一个“擒贼先擒王”的招数。 “奴才叩见王爷千岁、千千岁!” “平身,看座。”见吴智、刘信二人一起来见,谷王有些诧异,但仍然是那副睡不醒的样子,问道,“国老令公一天不知见孤多少次,何必这般拘礼?” 吴智奉承道:“岳麓山演兵,足以见王爷兵法之精妙、兵马之强壮,也不愧当年的‘塞王’之称。奴才虑的是,就是水师都操练好了,王府人马也不过两万多人,比起今上的举国之力来,犹九牛之一毛,兵力如此悬殊,又有何胜算……” “你们是怕死,才和虞廷纲一般劝孤罢手?”谷王瞪起了眼睛。 吴智、刘信对视了一下,证明了自己的猜测:“不、不、不,奴才的命早交给王爷了,死又何惧?吴智说的是如何稳操胜券。”刘信赶忙解释。谷王一张变了形的脸才略显平整些。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既知自己兵不如人,就要想‘兵不如人’的法子,硬碰硬不成,只有智取。” 吴智一步步引出自己的妙计。 “老四当年就不知自己‘兵不如人’吗?打了,且胜了。”谷王反问。《孙子兵法》他读过几遍,他的心里一直以为自己的军事才能一点也不亚于当年的燕王,只是没机会施展罢了。 “殿下,情势不同了。”吴智解释道,“当年建文削藩,亲王或废或囚,那驰马若飞、 志在经国的湘王爷竟阖宫自焚了,那是多大的阴影?而燕王身处风口浪尖,连护卫亲兵都被朝廷调走,反是死,不反也是死,再加上拥兵的亲王们大多和朝廷不是一心,所以他成 了。可今日呢,皇上一方面学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不让诸王带兵了,又迁到内地,失了彪悍的根基;另一方面,对亲王又大加赏赉,还增了俸禄,亲王们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大都心向朝廷,今日之势非彼日之势了。” 吴智说着,朱橞的心中也一直在转着、琢磨着,若不能稳操胜券,何如做个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亲王,可训练了多年的护卫军兵也只当是游戏了?一想到皇帝的宝座,紫禁城的威势,普天之下的臣民,他的心又有所不甘。 “绕来绕去还是劝孤王歇手吗?” “也不是,殿下知道奴才的名字,吴智,关键就在这个‘智’字,智取。”吴智挺挺身子,癞蛤蟆眼习惯性地左右看看,低声道,“殿下记得,今上即位之时,为答谢您的金 川门之功,曾赐予礼乐七奏,卫士三百吧?十几年了,我们要加倍奉还,才显臣对君、弟 对兄的恭敬和亲密,主意就在礼乐上。我和刘信议了,从可信的护卫兵丁中,挑选以一当十、 武艺高强的壮士,教之以乐,习之以舞,一年半载练成之后,献与皇帝,作为内应。我们 加紧操练人马,一切准备就绪,找一个各方防卫都很松懈的节日,大王以献灯为名,率亲 军进入京师,与乐舞壮士里应外合,拿了皇帝,占领皇宫,大王即宣布即位,诏告天下。” “好主意!”朱橞“噌”地站起,异常兴奋,走下宝座,瘪下去的猴脸泛出了红光, 手舞足蹈,“兵不血刃而得位,高!那时候,孤就是威震四海的大明天子,奉天殿里,亲王、 群臣俯首,万国使臣朝拜,那是何等威风?孤,不,朕再设大都督府和丞相府,张成就是朕的大都督,你二人就是朕的左右丞相,哈哈——” 谷王仿佛已当了皇帝,开始发号施令, 开始运用他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了。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见谷王有些得意忘形,吴智心中不悦,却又不敢造次,与刘信对视了一下,说道:“殿下,您看这下一步……” “下一步,你和张成商度,从护卫军中挑选身手拳脚好的壮士,个头不能太高,块头也不要太大,有个二三百人?不,稳妥起见,六百人,多找乐师,教习乐舞,何时娴熟了, 何时就送进宫去。” 吴智心中叫苦,让他去张成军中挑人,实在是难为他了,那张成从不拿正眼瞧他,甭说挑人,就是进去走一遭,都未准进得去。最好,把这事交与张成去办,会省了很多麻烦。 “殿下,选人非一天、两天之事,张成最熟悉护卫军,不如……” “孤明白,此事就交张成,让他一月之内选好。” “谢殿下体谅。”吴智道,“张成那边选人,奴才这边就去找乐师,只是,乐舞排演非一朝一夕之事,奴才尽力就是了。” 谷王眨巴眨巴眼睛,似有所不甘,却又无奈:“就依老令公。”转头望见刘信,才想起他半天不吱声了,遂问:“刘老令公竟无一言告孤吗?” 刘信听出了谷王的不满,虽深思熟虑了一件事,又担心后果,正犹豫不决,见问,遂试探道:“奴才倒有一策,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橞把眼一瞪:“孤尊你们为国老令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什么当讲不当讲,说又何妨。” “遵旨。”刘信往前凑了凑,“奴才记起一事,殿下和代王、蜀王是同母兄弟,那代王荒唐,护卫被夺,又远在山西,指望不上。蜀王近些,皇上又信他。王爷可否隐语致书 蜀王,若能邀得蜀王共谋,我之军兵不就增了一倍了?” 朱橞摇摇头,鼓了鼓腮帮子,叹口气道:“我们弟兄三人虽一母所出,实有天壤之别。 代王就是个胸无大志的玩主,做个王爷都吃力。老婆徐氏又是个悍妇、妒妇,代王身边的女人都被她打跑了。可那婆子是已薨徐皇后的胞妹,看在皇后的份上,皇帝也不愿多说什么。 搁我,早把那婆子悄悄整死了。家有悍妇,内无宁日,无处发泄,老十三百无聊赖,又老没正经,故整日破衣烂衫到街市上去猎奇、犯坏,这样的人还能指望?那老十一蜀王是个书呆子,一天到晚讲学办学,不问世事,他的护卫操不操练都是个事,哪有此等大志?” 谷王明显瞧不上他的这两位兄长,当然,也就更不指望他们能帮忙。可谷王响动越大, 刘信心里就越没底,越觉谷王人单势孤,没有几分胜算,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啊!所以, 他不死心,继续道:“人心隔肚皮,蜀王的真心思又有谁知道?当年,他曾聘方孝孺为世子老师,为释皇上之疑,他把护卫扔在一旁,潜心教化,焉知不是做给皇上看,做给世人看呢,王爷所见,光鲜的一面罢了。” 第74章 借尸还魂宦竖出招 走火入魔谷王谋逆(2) 朱橞虽自命不凡,肚里还真没几根花花肠子,纯属于志大才疏、银枪镴箭头之流,做事既无长远谋划,也无真正的近期方略,三十岁的人,除了认准皇帝的宝座外,就是一步登天的梦想了。如何训练,何时扯旗,怎样多拽几人入伙,还真没往深处想。既然刘信说了,那就试试,行则更好,他连不行的结果,是否会被告发都没有考虑,就爽快地答应了。 “那,孤王就试试,看看这位学究的兄长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写个什么话呢?得是隐语,即使被抓了把柄,也从把柄里挑不出什么,思索了好一阵,才写下了“德苍时不可言桓文之事,桓文时不可言德苍之施”两句,意即识时务之类的意思,又写了些不痛不痒的问候。 刚刚写毕,一抬头,见一个小内侍在殿门口张望,像是有急事。吴智喊了一声,小内侍疾步进来,跪禀道:“殿下,崇宁王得罪蜀王,来长沙投大王避祸了。” 谷王一阵窃喜,说曹操,曹操到。崇宁王来的真是时候,手里有了这张牌,就不怕我那尊贵的十一兄蜀王爷不就范了。朱橞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冲吴智道:“就说孤王外出巡查未归,由吴老令公出面,先安置下来,再做道理。”几人说罢相视一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崇宁王朱悦燇,蜀王朱椿的三儿子,自幼性情暴躁,不学无术,尤喜使枪弄棒,横行街头。温文尔雅的蜀王,在太祖的二十几个儿子中,应该是脾气最好的,却也容不下儿子这般胡作非为。想用自己在全蜀都通用的招数——老师的教化圈住他的心,结果,他把几个老师都打了,没人再敢应教;把他关在屋子里,凭着一把子蛮力气,他竟能破窗而出,去大户敲诈,旬月不归。两个多月前,他当街抢了一个女子,藏在随侍的一个奴才家淫乱。蜀王简直气晕了,下令护卫缉拿,送朝廷治罪。朱悦燇觉着,这回父王是动了真格的,才千里迢遥从成都跑到十九叔的长沙来避祸。 转眼两月有余,张成送来的进入王府乐队习乐的军士,身体、个头都合适,但论拳脚功夫,就很难说了。张成有张成的打算,武艺好一点的都选走,真打起仗来,只剩一群人肉盾牌的窝囊废有什么用?所以他存了私心,把那些体弱多病、个头矮小的尽皆挑出,将来到宫里能不能打杀一阵,那就不是他的事了。 六百人悉数到齐,虽说平日里持枪拿剑惯了,初操琴、钟十分笨拙,但总比武器操练轻松多了,不去问为何如此,倒也乐在其中。王府西门的遵义门这回可热闹了,吹吹打打,每日不断,声乐之声飘到数里以外。也有闲来无事的,堆在城下,免不了一番议论。谷王干脆放出风去,训练乐师,上报君恩。 一切顺顺当当,惟有送往蜀王府的机密信函迟迟未复。不指望了,也就算了,可越是盼着,就越寄予希望。谷王焦躁不安,或去西门看看演奏;或在张成陪同下率数十名护卫到郊外狩猎或干脆狂奔,直到疲惫得不能下马才回府歇息,那个小美人青青早丢在一边了。约摸三个月,他才等来了蜀王的回书,想不到,日夜盼望的,竟是让他从头顶凉到脚心的满纸冰冷,如一篇以长兄口吻切责小弟无礼和大逆不道的檄文,最后是令他息甲悔过,负荆请罪,否则将告到朝廷。 蜀王亲笔所书,虽寥寥数行,犹如兜头一棒,谷王登时傻了,小瘪眼发直,颤抖着,好半天,才咕哝着,他怎的知道孤要起事,还要告到朝廷,告到皇上那儿。 吴智接过信函瞄着,他是到了谷王府才识了几个字,大致明白了信的意思,言道:“殿下莫慌,蜀王说,王爷不悔过,才告到朝廷。这话里有话,也就是说,他还是念一奶同胞之情,没去告发。” 朱橞这才慢慢缓过神来,装起了硬汉,明知蜀王没去告,却煞有介事:“他告,让他去告,我马上杀了朱悦燇,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没人愿接他无中生有的屁话,殿内一阵沉寂。好一会儿,吴智真怕谷王做出傻事来,才不得不劝道:“崇宁王避祸而来,谷府杀了他,或许倒遂了蜀王的愿了,朝廷怪罪,得偿失。王爷不觉着,留着他,比杀了他更好吗?” 朱橞也慢慢冷静下来,走出了蜀王就要告发他的阴影,小眼睛转了几转,暗自笑了。他和蜀王在耍心眼,虽写去信函,却只字不提蜀王的儿子躲到了长沙,即使蜀王问起来,他也会说没见到!直到前几天,他才“巡视”回来,才见了朱悦燇,当时就觉着这小子像极了一个人,一时又记不起,礼节性地见面后也就过去了,后来还是记起了。此时,又提到朱悦燇,尤其是吴智留活口的建议好,他来了兴致:“你们想想,崇宁王长得像谁?”吴智和刘信当年在皇宫里虽见过小时候的蜀王,但单凭崇宁王的长相判断,却一点也不像他父亲,头大眼小,鼻扁口蹙,一脸的苦相。说他像太祖,怕犯忌讳,像别的叔伯, 一时又想不起来,只好苦笑着摇摇头。朱橞得意地一笑:“像不像今上苦苦搜寻的建文君?”吴智一拍脑门:“王爷好眼力,奴才在宫里那么多年,怎就没想起呢!”刘信说:“前些时日,奴才从张成那儿回来,就看前面有个人像极了建文,天色将晚,追了两道街没追上。说不准,就没敢告诉王爷。这一说,倒犯嘀咕了,那人是建文还是崇宁王呢?显得老气了些。” “建文就是崇宁王,崇宁王就是建文。”朱橞咬牙道。“看来王爷是有主意了。”吴智看着他,有些惊讶,难得谷王自己能有个把鬼点子。朱橞点点头,压低声音:“老四遣郑和三番五次下西洋,找谁呢,不是在找建文吗?他又遣胡濙遍访名山大川,颁发御书,拜访仙人张三丰,骗傻子吗,他在找建文。孤就把这小子当成奇货可居的建文君,就说当年,我开金川门乘乱放他出了城,今就在藩邸。为他深明大义,因以号众,比我说什么十八子气势大多了,还怕天下不响应?” “甚好、甚好。”吴智、刘信从心中由衷地说出了一句赞赏的话。王爷的智识瞬间而来,这不是要成功又是什么?二人意气风发,仿佛看到了各地响应、旌旗招展的无数兵丁,簇拥着谷王,就要回到他们已离开了十几年的皇宫。 永乐做皇帝多年了,虽雄才大略,做了不少好事,但在很多士大夫和百姓的心中,“篡”的字眼是抹不掉的。越是抹不掉,他就越想抹,从他即位那天起,就大肆搜捕建文余党,加之陈瑛、纪纲之流的凶残刻毒,攀染乡里,冤案迭出。因建文帝去国之悲,永乐又穷追不舍,百姓同情“弱者”的习惯性心态,使建文在百姓的心中还是有一定位置的。此时若打建文的旗号,比谷王直接举旗造反的影响的确大多了。然而,这些影响也只在人们心中罢了,从当年道衍回乡探亲的遭遇就可以略知一二,但若让这些人真刀真枪跟着谷王干,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正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谷王志大才疏的毛病人所共知,但这一谋略倒也合了愚者千虑的逻辑。但吴、刘二人把建文的影响估计得太高了,以致捧着谷王一步步快速走上了一条一去不返的不归路,反没造成,倒把王爵“做”没了。 “王爷可是一箭双雕啊!”吴智说,“高举建文的大旗,赢得天下的拥戴,留着一个朱悦燇做联络,又把蜀王牵了进来。蜀王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王爷相貌酷似太祖,智虑也远追太祖,他日必建不世之功。” 三人一齐笑了。谁也想不到隔墙有耳。谷府一个朱姓的小内侍那日当值,偷听了这些,吓得魂不附体,哪一项不是掉脑袋的事啊!他谷王或可免死,可这些当奴才的,哪有活命的份儿呢!小内侍坐卧不宁,想起谷王对蜀王信函的态度,而自己又和同为内侍的蜀王的信使攀上了同乡,说与他,报与蜀王,保不准日后还有一条活命。就这样,谷王府的最高机密在不知不觉中不胫而走,随着蜀王信使的回川,飞到了成都。 蜀王朱椿得信,仰天叹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无可活。”他转念一想,终究乱事未发,报了朝廷或可留他一命;事若发了,就再无回旋余地了。他当机立断,立向朝廷上“变告”。 迁都北京已成定局,新都大建在即,永乐心中抑制不住的激动。见黄俨急匆匆过来,知道没什么好事,也不去看奏章,赶回武英殿便殿时,心绪已经大变,冲着黄俨吼道:“瞎了狗眼的东西,想把朕累死不成吗?” 第74章 借尸还魂宦竖出招 走火入魔谷王谋逆(3) 黄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息怒,奴才知陛下累了一上午,不是十万火急, 打死奴才也不敢搅扰的。” “什么事?” “奴才不知,只是做了加急的封识,通政司说是蜀王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黄俨拆开,摆到御案上,赫然入目的就是“告谷王生变”几个大字,永乐一惊,但很快又归于平静。他对兄弟阋墙之事很不以为然,一般是同脉的郡王间乱咬,晋王、周王家都曾出现过,但亲王间各处一方,井水不犯河水,更无利害关系,这类事是极少的。以教 化闻名的蜀王竟告他的同母弟谋反,这可就不是阋墙的事了。 多年来,蜀王椿在川大兴孔孟之学,重礼义,知廉耻,万民乐业,天府安堵,他又怎会无缘无故地指责千里之外的亲兄弟? 永乐感觉事关重大,把折子拿起,慢慢读完,果不出所料,蜀王是得了实证才告谷王橞的。永乐摇摇头,又痛苦地低下,心中很不是滋味。 老十九啊老十九,我当年被逼无奈,冒死举兵,你近在宣府,怕遭连累,偷偷溜回京 师,我不计较,因为,谁胜谁负无法预料。我苦战三年,兵围南京,你见建文大势已去, 就打开金川门迎我入城,少了生灵涂炭,少了战火硝烟,留了一座完整的京城。我欣赏你的义举,待以心腹兄弟,又增岁禄,又加赏赉,实在不薄了。改封长沙,我知你不满,却又不得不这样。 有人说你在藩国侵公税、夺民田、招匿亡命、造弓弩器械,朕不信,不信朕如此真诚相待的小弟会打朕的脸。你的护卫指挥佥事到北京告你练兵、造船等诸多不法之事,朕还是不信,觉着你没有理由这样;他见朕不信,又到南京,涕泪交流告到皇太子那儿,只乞求他日无连坐之罪,皇太子再奏与朕,朕还是搁置一旁,因对你深信不疑。蜀王是你的同母兄,你想攒搡他一齐造反,却不知他是个明事理的人。 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只不过你不自量力,太自作聪明了,就你那一汪小小的湘水, 你的外强中干和色厉内荏,还能掀起什么大浪吗?绝无半点可能。朕一兵不派,你就得乖乖束手,这就是今上——你的四兄和建文的不同之处。 永乐想着,提笔在龙案一张摆放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草写数行,写毕,扔笔在一旁, 对黄俨道:“用印后着马云八百里加急送往长沙谷王府,亲自交与谷王。” 皇帝的敕书只有短短几行字,再没了往日兄弟情谊的热和劲,只有那冷冰冰的“归悦燇于蜀,速来京师朝见”等十几个字格外显眼。就这几个字,已让朱橞看得浑身发抖,如同跌入了密不透风的冰窖里,通身发冷,又喘不上气。站起来,就会滑倒,摸到墙边,光滑滑根本上不去。 朱橞跌跪在地上,连手脚也不会动弹了。其实,那敕书里没有一个字的“杀、剐”的狠话,只是“冰冷”就足以将一个狂妄自大、却胆小如鼠的谷王震慑得不知所措。 这就是永乐的权威。 水师尚未训练,准备送入皇宫的乐舞壮士连一曲也没排成,也就这一万多护卫能派上用场,真要和皇帝真刀真枪打起来,那不是以卵击石又是什么?谷王听敕书的一瞬,走神 了。好半天才想起了安顿马云,接过敕书,打发马云去歇息。 朱橞还是抖得不行,小内侍把他搀到座椅上,心领神会,忙把吴智、刘信找来,二人 一见敕书,也傻了,都没了主意,急着又把张成请来。王爷、师尚父加两个国老令公,屏退左右,共议对策。 张成按剑在手,蚕眉倒竖,古铜色的脸庞上一条刀痕格外亮眼,彰显了一个身经百战的武将应有的沉着冷静的大将风度。他踱了几步,看着黔驴技穷的老令公,看着无所措手足的谷王,一阵心寒,他再不顶起来,马上就要陷入祸灭九族的灭顶之灾了。 张成慨然道:“殿下,既然事已败露,畏葸无用。无论您去不去见那个皇帝,脸皮都已经撕破了。去了是个死,死得也未必不惨;扯旗也是个死,还能死里求生,不如我们就率这一万多人打出去,走一步,算一步,能打到南京,算我们幸运;如不成,就是半路战死也比被凌迟处死要舒服得多。” “老令公以为如何?”谷王把眼睛瞧向吴、刘。他的方寸已乱,更无意拼杀,看得出, 他在找寻动武之外的救命稻草,不经意间的摇头,让张成彻底歇心了。 “师尚父选的都是死路,我们就没有活路可走吗?”吴智循着谷王的思路走。 “说,说你的活路。”朱橞终于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眼睛一亮,人也有了精神。 “世上都传,建文帝带几个文臣云游四方,十几年了,朝廷虽百般寻访,仍杳无音信。 不如,王爷也率我等剃度为僧,四海为家吧。” “不可,”张成早已不耐烦,早知两个宦寺成不了大事,“你以为皇上只派个传旨的马云吗?说不定军情早到了湖广周围的各省都司,想顺顺当当出长沙,恐怕是没那么容易 了。” “天之亡我,奈何,奈何?”朱橞努着劲站起来,仰天长叹,“水军练不成,陆路的万把人,还不够皇帝佐餐的呢!还是不打吧,还能给自己留点面子。” “殿下——”张成大叫,“古语说:苟全性命于乱世,必不能苟全;不求闻达于诸侯, 不闻达也闻达了;且会死得更惨,更没面子。” “就听孤王的,不日孤就随马云进京,把一切都揽下,依皇上的处事,他是不会杀孤的。认了错,说不定还会回来。我湖广地界大,山多林密,你等乔装遁入山中,孤哪日回来,再招你们不迟。” 回来?痴人说梦吧,你以为这是三岁小孩过家家吗?你这是谋反,是大逆不道,即使不死,也会像齐王一样幽囚一生,子子孙孙永无出头之日,就此了断倒落得干净。 张成愤懑,无奈,壮志未酬的悲屈,他拔出佩剑,声音低沉道:“王爷,臣既认准谷王,也就不愿再认什么陛下,随殿下束手就擒非臣之本心,君辱臣死,臣绝不于荒野中苟且偷生,此去泉台,愿以一命佑我主余生平安,千岁,来世再见了!”说着,横剑自刎, 鲜血喷出,溅了谷王一身,谷王一惊,后退几步,吴智、刘信惊得竟不能动弹了。 “皇上,这倒是个不小的喜事啊!”杨荣看着永乐让黄俨递过的几份奏章,都是瓦剌地界一片祥和的消息,有阿鲁台的,有镇守宁夏宁阳侯陈懋的,有镇守甘肃丰城侯李彬的。 他继续道,“瓦剌三部桀骜,皆因顺宁王,今马哈木一死,太平和把秃孛罗就老实多了。” 胡广猛咳了几声,用手捂住胸部,喘着粗气说:“瓦剌与鞑靼虽同为蒙古部落,为争草原大漠控制权,长期刀兵相见,你死我活,两部间的恩怨比之别部尤甚,依臣看来,一 方不彻底败亡被奴役,争斗就永无休止。”说罢又咳。 永乐关切地看了他一眼,胡广忙解释道,“臣这些时日感觉不好,昼夜都在咳,夜间尤甚,也请过太医,每日早晚都在用药,略好一些,应无大碍。” “你等几人都是朕的智囊,一日也离不得,体躬安康最为紧要。” “谢皇上关心。”几人一起说。 金幼孜接上刚才的话题:“皇上前年击败瓦剌,瓦剌三部损失不小,各往偏远之地疗伤,阿鲁台却活跃了,趁火打劫,一次又一次西去邀击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兀自保存实力,也不相救,马哈木连老营都丢了,又气又恼,无计可施,深夜带残兵败将逃遁时竟跌进深谷,一命呜呼,该着瓦剌一蹶不振。” 永乐点头:“蒙古人打狼还拜狼,看似矛盾,实则一致。马哈木、阿鲁台皆狼性使然。 事蹙则伏,摇尾乞怜,一旦势强,马上翻脸。马哈木不就这样,靠着大明的给养,蛰伏十几年, 休养生息,有了体力就和大明明火执仗对抗了。阿鲁台也一样,别看他这几年俯首帖耳,安静得像个处子,早晚南向与我大明为敌。古言,穷寇勿追。故朕以为,瓦剌虽败而不能灭,草原上无以制衡,阿鲁台会挟整个大漠之势,一路南下。为今之计,安抚瓦剌,便是制约, 我大明虽不免边境之虞,然总体安稳。哪一方彻底败亡,我大明之危机也就开始了。” “皇上高见。” 永乐又说:“朕近日就遣海童岀使瓦剌,安抚贤义王太平和安乐王把秃孛罗,同意朝贡,至于阿鲁台,朝廷赏赐时,要把握分寸了,朕观察,这条蒙古狼已经开始翘尾巴,镇 守辽东的刘江已有密报给朕。” 见皇帝不再言语,半天没说话的杨士奇拱手道:“皇上议论军情,臣插不上嘴。陛下令臣等纂修的《四书》《五经》《性理大全》已刊印完成,就等皇上旨意呢。” 永乐一笑:“此类书就像当年皇后写的《劝善书》,是归拢文学士子八方杂念的灵丹妙药,于天下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就依旧例,颁至两京五府六部各衙门、国子监及各府州县学。” 君臣说得正热闹,黄俨来近前禀道:“皇上,马云把谷王带回了。” 第75章 八仙过海诸王幽幽 二魔交手纪府惶惶(1) 永乐登时收了笑容,毫不犹豫地厉声道:“带进来!”语既出口,也后悔了,见他作甚?还让这个使自己伤透了心的家伙在皇帝面前表白吗?可既然说了,也就不得不见。 进来的谷王朱橞,蓬头垢面,一身亲王的冠服也失了本色,肮脏不堪。其实,马云奉差办事,没有皇上旨意,所带锦衣卫兵士根本不敢动手,既不敢脱掉朱橞的王爷冠服,也不敢丁点委屈了这位不可一世的王爷,只是朱橞耍了花招,故意把自己弄得像个丢在猪圈里的落地凤凰,装可怜,想以此博取皇帝的同情,饶过他的大罪。 永乐没有理睬朱橞的三跪九叩,只是把一本奏章扔到了地上,朱橞颤抖着看时,正是蜀王所上。写得那么细,他的所有罪状几乎都罗列全了。朱橞来不及恨,小眼睛转动着, 竭尽全力使用着自己灵机一动的心思,片刻转出了一个以退为攻的主意:“臣弟向来忠贞不二,因受奸人蛊惑,鬼迷心窍,不知天高地厚,忘乎所以,把皇上的信任当成荣耀挥霍了, 把皇上的劝戒当成耳旁风漏掉了,把皇上的亲亲之谊当成权势去用了,辜负了陛下多年来的爱弟之心,犯上作乱,罪该万死,请皇上马上赐臣弟一死。”说这话的时候,他早把“一 切都揽下”的承诺扔湘江里去了。 “你死与不死自有大明国法,”永乐冷冷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让《大明律》 去裁衡,让大臣们去议,让诸位亲王兄弟们去议。带走。” “皇上,皇上,臣弟还有话说,还有话……”不由分说,马云一个眼色,两个锦衣卫力士提起朱橞拖死狗一样拖出了武英殿。 平日里,朱橞仗着皇帝的宠信,作威作福,何时把群臣放在眼里?当年,绕出长沙的茹瑺被他谗言致死,后凡有经长沙的,没人再敢绕道,心中虽切齿痛恨,面上也恭恭敬敬进王府拜谒,用自己微薄的俸禄,奉上一份厚礼。 今日下群臣议处谷王之罪,扬眉吐气,旧日积怨滚滚如潮般爆发。 永乐又将六部、都察院堂官找来,连同内阁诸臣共议谷王谋反之事。履新的左都御史刘观义愤填膺:“封建亲支,藩屏宗社,乃圣王之制。谷藩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以为天 命可以幸求,大宝可以力致,诈为图谶,诳惑黎庶,摇撼人心。且阴养无赖,招纳亡命,私造机弩、战舰,演习兵法,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臣恳请皇上割恩,以正法纪。” 蹇义拱手道:“皇上亲亲之谊、爱弟之心天下共知,谷王虽大逆不道,却未成形,依齐庶人旧例,废了王爵,囚禁起来,也就罢了。” “谷藩之举虽如蚍蜉撼树,不能动摇大明巨树之枝叶,然其恶行昭着,若不严惩,不轨之人效法,皇上一统江山还有宁日否?”刑部尚书吴中道。 谷王当年炙手可热,那年入朝,吴中主动上前行礼,想套套近乎,人家只当没看见, 弄了他一个大红脸,悻悻而退,从此记在心里。 原吉说:“功当奖,过必罚,乃人君持政之根本。谷王当年有功于社稷,皇上奖励尤重;谷王今日有危于社稷,已不是过,而是罪,不严惩不足以快天下人心。” 礼部尚书吕震低着头,习惯性的,左手轻轻刮着眉尾,忽然注意到了皇上的眼神,赶忙放下。但在一瞬间,他的借刀杀人的毒谋就已经形成了。 前些时日,偶然翻看的几宗大义灭亲的故事今日算是派上用场了,连上天都在成全他今天的计谋啊!吕震因而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博学,侃侃而谈道:“皇上,臣考诸故事, 历历在目。周戮管、蔡,汉辟濞、长,皆大义灭亲,陛下纵念兄弟之情,又将置天下于何 地?臣无其他,只建议皇上于犯上作乱者杀无赦,于胁从作乱者予深究。”吕震一改往日的大事观望的风格,语气比谁都坚定,倒让大家觉着他有什么企图了。 永乐沉吟了一会儿,心中虽没有杀掉谷王的念头,但于大逆不道的严惩是必须的,究竟怎么个惩法,再听听各位亲王的意见,让大家议论充分了,面儿越大越好。见别人不再说话,他淡淡说道:“列位爱卿之议皆在情理之中,朕会斟酌参照。然谷王是朕的十九弟, 虽国法不容,但还有亲情在,就令诸兄弟再议上不迟。” 大臣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着,诸王遍布全国,议回来岂不是一年半载过去了? 他们哪里知道,谷王事发,恰逢北京大兴土木,皇帝怕节外生枝,外松内紧,已密诏几个年长且有一定威望的亲王进京,如今都安置在原汉王府里,相机忠告一番。 凭着太祖朱元璋的英武,儿子们至少三之一是有大作为的。因了永乐年间的时势,虽已改弦更张,诸王弃武从文后仍掩映不住浩浩荡荡的气势,令后世刮目相看。 老五周王朱橚,皇上的同母弟,父亲在世时,还时不时撒撒娇,弃了藩国跑到凤阳去 住,父亲很不高兴却又无奈。如今,除皇帝外,在兄弟中他是老大了,虽是骨肉相连的至 亲,且越长也越相像,他却不敢有一点不同于其他亲王的优越感,大智若愚,谨慎小心地打发着自己的日月。知天命之年,已佝偻着背,与日理万机、终日操劳的兄长皇帝相比, 已毫无生气,一摊肉似的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看着头顶上横七竖八的梁柱发着呆。 正是这种难言的孤独,使他在痛苦中慢慢醒悟,慢慢成熟,慢慢习惯了在喧闹的世间淡淡隐去。学着老十七,在与远去古人的对话中寻找自己的精神支点,还真找回了一个真正的自己。终于,他适应了寂寞、淡泊、宁静,回归了广阔、清纯、空灵,在无数次面对 天地、面对世间的沉思中,深藏于灵魂中的为人之善和艺术才情在远去的跃马扬鞭之外无限地升华了,在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芒和普济众生的厚实中,汇成了喧闹外延、善及后世、惠普万民的大气繁华。 他,先是咏叹前朝百余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沧桑巨变,写就了感念历史的抒怀诗集《元宫词》。之后,遍翻药典,多访杏林,留下了为善天下、治病救人的药学着作《普济方》。 他目睹藩邸汴梁水灾连年、流民啼饥号寒毙命荒郊的窘迫,想着能为救济灾民做些善事,也为朝廷分些忧。遂在王府内专辟了一处田圃,遍选天下野生植物可果腹者植于园内。 日日观瞧,朝朝频顾,在查阅大量文献资料的基础上,用神农勇尝百草的胆略去亲身体验, 正写成着图文相配、千古不朽的《救荒本草》,介绍植物的形状、性态和食用方式,以便 灾荒之年百姓食用。本是件利民的大好事,却被人告发为蛊惑灾民,邀买人心。好在皇上 查实了真相,点了头,才免了一场大难。 一伙人总这么沉闷着发呆,不是个事,对皇上不满也好,对谷王痛恨也罢,总要有个态度,皇上要的不就是大家的态度吗!僵持了一阵子,周王才意识到自己作为老大的责任, 坐直,不望藻井了,平心静气,言道:“几位弟弟,皇上看重,召我们前来,是要个话儿, 总当闷葫芦不成,老六,你说说。” 老六楚王朱桢骨子里就为享乐而生,于军事、文学等方方面面都没有兴致,洪武年间, 太祖给他兵他都不带,躲到一旁逍遥,气得先帝差点把他的王冠摘了。今上即位,他仍是旧习不改,日日陶醉在美人和花草丛中,乐此不疲。 “五哥幼时就狡猾,”楚王看看周王,眉毛一挑,端庄的脸庞上挂着笑,“你动动嘴, 弟弟们就往前冲,父皇怪罪下来,你却在暗中窃笑,今儿怎么着,你还是动动嘴,看我弟兄们怎么冲?” 嘿!球又带着风踢了回来。 “那就看你小子怎么个冲法?”周王也不生气,缓缓站起,来到圜殿当中,“我说,老十九花花肠子太多,还自称什么十八子,我在开封都渺渺听了他的风言风语,练水师、 训护卫,要与朝廷为敌,”他突然抬高声音,“干脆,处死算了。” 一句话,众人立刻 醒悟般抬起头,双目直指周王,像是突然发现了一个另类。 是啊!兄弟们幼时玩在一起,你追我跑,你捅我一把,我给你一拳,那是亲兄弟间惯有的亲切表达,如今,各奔东西,各有藩国,多少年不见,弟兄间生分的连话都没了。 他们是先后到的,谁到了,都躲在自己的屋里不肯出来见见面,说句话,不知是因为忌讳,还是习惯了小国寡民的王府生活,好像他们不是兄弟,而是来自不同方向的路人在客栈偶然碰到一起,自顾自住宿,自顾自赶路。 外面冰天雪地,屋里更是奇冷的感觉,一句“处死”的话终于让飘渺的、还有些余温的亲情回归到这间冰冷的殿里。 “有些过了,”老十一蜀王朱椿磨叨了一句,打一进屋,他就抱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着,一副心底无私的优雅。图谋不轨,证据确凿,这又有什么好议的?但要处死,他的心里似乎又过不了这道坎。 大家素知蜀王的为人,相信他不会冤枉这个亲弟弟。可事就怕琢磨,亲哥告亲弟,谁听着都别扭。他是真怕谁把这个捣毁兄弟之情的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 于是,蜀王很不情愿地把书放到几案上,接了周王的话,解释道:“老十九误就误在这小聪明上了。自以为有军旅之才,塞王经历,练兵不是一年、两年了,还要约我共同举事,我去信斥他胆大妄为,速速了了这份心思,他根本不听。我儿悦燇胡闹被我责罚,逃到他那里,竟被他装扮成建文,放出风说不日要为建文申明大义,岂不荒唐可笑?” 有知情的,有一知半解的,蜀王一说,大家都清楚了。 “我意其尚未起事,恶名没出长沙,也未对朝廷构成威胁,还是大事化小,留了性命为好。”蜀王言毕,用目光征询大家的意见,老五周王轻轻点头;老六楚王不置可否,眼瞟着一个过来续水的宫女;其他人还是无动于衷。蜀王又把目光递给代王,希望这个亲弟弟能说上一句话。 第75章 八仙过海诸王幽幽 二魔交手纪府惶惶(2) 老十三代王朱桂很少有穿官服的时候,今天也一样,一副游手好闲的装扮,玩世不恭, 自顾自摇头晃脑,反正有他又爱又恨的老婆做靠山,什么也不怕。他并没直接蜀王的话, 看着几个兄弟,转动着金鱼眼,揶揄道:“给几位盘点盘点,我的难兄难弟们,老七齐王朱榑早废在一旁看大墙去了;老八潭王朱梓的老泰山,洪武年间牵了胡惟庸案,你是皇上的儿子你怕什么,竟自己焚死了,好没见地;老九赵王朱杞早夭,要不,还轮不上老十九 装什么十八子呢;老十鲁王朱檀,非要信那个金石炼丹之药,要不,死不了那么早;老 十二湘王朱柏,自号紫虚子,倒是像个小道人,建文年间被疑,也自己焚死了,不值,不值啊;老十四肃王朱楧,虽也常做些私纳、杀人的事,掀不起大浪;老十五辽王朱植,就 甭说了,搭错了船,老早得罪了今上,削了护卫蔫待着;老十六庆王朱?,年幼无知倒知道忠孝,拿今上当亲爹,规矩得很;老二十韩王朱松,还未就藩就病死了;老二十一渖王朱模,老二十二安王朱楹,老二十三唐王朱桱,老二十四郢王朱栋,老二十五伊王朱鹥, 都是永乐六年以后才就藩的,要么年幼,要么已死了,能有什么作为?还有那老二十六朱楠, 满月就死了。余下的不就是我们这些在座的,老五、老六、老十一、老十七、老十八,再 就是我这个老十三,还有那个犯事的老十九。兄弟什么意思呢,来的人都是皇上信不过的, 最信得过的,就是死了的和没有成事的那几个。” 代王朱桂最后一句结论性的大胆褒贬把兄弟们各怀心事的虚妄梦一下子都唤醒了,一个个都精神起来,警戒地环视四周,看看有没有小内侍侧耳,有没有锦衣卫盯梢,当他们确定屋里屋外还算安全的时候,又恢复了常态,思虑着这个老十三。 谁不知道,打从就藩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老实过。纵戮取财,杀人取乐,甚至,有人说他要谋反,开列罪款三十二条。皇上下诏,他都不予理睬,气得永乐革去了他的护卫。 他的倚仗,也是他的最恨,王妃徐仪范——永乐皇后徐仪华的妹妹。亲兄弟娶了亲姐妹, 论亲戚,还能和皇上攀上个担挑儿呢。不承想,这个仪范迥异于大姐仪华,骄横跋扈,能让王府翻了天,代王内室就不能有别的女人,除非那个女人丑陋不堪。 代王身边有两个长相很一般且和代王很亲近的侍女,引起了她的无限醋意,着人拉过 来,大庭广众扒光衣服,用黑绿的油彩涂成了两个癞蛤蟆,强逼着二人赤身裸体在宫里爬行了三天,还要学蛤蟆叫。打又不敢打,骂也不敢骂,气得朱桂乱砸乱叫,还是没法撒气, 只好带人到街上胡作非为。 他恨父皇给他聘了这么个母夜叉的妃子,退是退不回了,只能以暴躁和不法反抗父亲; 今上即位,他想废掉仪范,皇上坚决不许,还一再袒护,于是,他的胡作非为就变本加厉 了。久聚于胸中的愤懑长期得不到排遣,四十几岁,头发都快掉光了,只剩一个小小的发 髻。因为有着常年受委屈的理由,他是敢说敢做,毫无忌讳。反正破罐破摔了,又不谋反, 你皇上杀不了我,又能拿我怎样? “让几个不被信任的人拿主意,皇上什么意思?”朱桂接着刚才的话,“既是警告, 又是让我们自相践踏。警告我们老老实实蛰居着,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 说着,瞥了蜀王一眼,蜀王的脸立刻红了。他收回目光继续道,“何谓自相践踏?就是兄弟犯了罪,由你们兄弟议,是死是活都是你们兄弟定的。” “有点出圈了!”当年叱咤边塞的老十七宁王朱权已着书成瘾,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越来越轻松、自然、坦荡,也深感做一个文人的藩王远比征战更惬意、更能万古流芳,因而,从江西一路东来,及至南京,他都手不释卷,旁若无人。 老五一句“处死”的话才把他的注意力从一本发黄的书里拉回来,老十三的牢骚妄语,自顾自痛快,于弟兄们无一点益处,会让皇帝疑虑丛生,让兄弟们活得更不踏实。 “皇上下旨,诸王进京,给了弟兄们一个相聚的机会,没甚不好,老十九是不是有罪诸位心里都清楚,十一兄伸张正义没有错,搁我也一样去告,若不扼杀于萌芽,闹腾起来, 会死多少人?不但会牵连上他,恐怕你十三兄也脱不了干系。”宁王虽坐着,挥将十万人 马的大将气概又一次展现,大家知他的才,也知他的谋,早在心里畏葸几分,尤其是代王, 嘴里虽说着他能拿我怎样的话,兀自没了底气。 老十八岷王朱楩,就是从岷州迁到云南,长期和黔国公沐晟交恶的那一位,因为不法, 早被削了护卫,倒落得清闲自在。他虽长了一脸横肉,却也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鸡毛蒜 皮的事还能矫情,政事上既没主见,更怕丢了命。开始,他觉代王说得有理,听了宁王的话,才觉代王话的危险,以在座最小老弟的口吻道:“小弟以为,十七兄洞见分明,皇上叫议论,咱就议论,就按十一兄的意思,留老十九一命,留不留在皇上。有个机会,大家见了面,早完早了,各自打道回府。这南京啊……”他本想说,一会儿也不想待下去了, 又觉不妥,稍一顿,改口道,“夏天酷热,冬天奇冷,在四季如春的云南住惯了,还真有些受不住这里的冷。” “行、行、行,废为庶人是最好的结果。若以图谋不轨、大逆不道的罪杀了,株连起九族,休说蜀王和我,就连当今的皇上也要卷进去了。就这样吧。” 朱桂早已不耐烦,站起嚷嚷,竟自朝外走去。楚王、岷王跟着,宁王看有了结果,也走了出去,屋里只剩周王和蜀王。周王悄声道:“宁王所言在理。十一弟不必担心,你还不知皇上?我等议罪轻了,他的心中未必高兴,我等议的重,谷王的命说不定就保下了。 我去回复时,自然会掌握好分寸。”蜀王点点头,将信将疑。 正如周王所料,有了王公大臣的意见,有了百官的奏折,永乐胸有成竹,端坐武英殿御座,慨然道:“谷王顽狠凶悖,弃灭天伦,诸王、群臣奉大义,维护国法纲纪,朕复何 言?纵使朕想法外开恩,又焉能置太祖钦定《大明律》于不顾,置诸王、大臣数日所议于 不顾,于私亲而废公法?就依列位意见,死罪免掉,活罪难逃,朱橞及两个儿子一并废为庶人,除先行告发的指挥佥事、死难的虞廷纲等几人受褒奖外,谷府官员一律诛杀,谷府护卫官军分调辽东、宣府、山东,以邸报通报天下。” 大殿肃然,鸦雀无声,只有永乐威严的声音还在殿中回荡。 “朕的多数弟弟,奉公守法,扞御一方,藩地军民已有嘉言善语颂扬。周王念及百姓艰难,尝入荒旷之野,考诸庶草中能食用者四百余种,在写《救荒本草》一书;蜀王大兴教化,已把官学办到荒僻的茂州,蜀人安堵,奉礼置业;宁王已修成多部书籍,最近又在写什么《文谱》《诗谱》,为大明留下亘古不灭之财,三王之行,光炳千秋。一言以蔽之, 亲王守法是皇室之福,是社稷之福,是百姓之福。周、蜀、宁三王功高在国,各赏白银 五千两;楚王、岷王也算尽心藩事,境内安静,赏白银一千两;代王曾怙恶不悛,如今也 颇知礼法,爱惜身边之人,故不再惩戒,复其三护卫。” 六位王爷站在群臣之首,完全明了皇上打一巴掌揉三揉的用意,谢了恩,低着头,一 个个想心事。代王心中好笑,来京之前他还与军士博戏,失手锤杀了一名有点笨功夫的士兵,怎就又懂礼法了呢!还是那个让他恨得咬牙切齿又离不得的王妃最管事,有了那层关系,怎么做也都无所谓。楚王、岷王基本上是无功无过,顾着面子,给了点奖励。两人都明显地感觉到在皇上心中的无足轻重,真想像谷王一样扯一回反旗,看他还敢不敢轻视, 可又没有这份胆量,兀自生闷气。 只听皇上又说,“诸王明日起各回藩邸,镇一方之地,抚一方百姓。朕若思念了,就召诸王进京。你们也都知道,朕准备北迁,北京大建在即,国事冗杂,各使一方平安了, 朕就少操了一份心,用更多精力尽心国事。” 永乐居高临下扫视了一眼诸王、大臣,见大家频频点头,像是发自内心的,自然受用, 又接着说,“肇建北京,并非易事,朕若不在那儿,七事八事总来南京禀奏,既耽搁光阴又浪费人力物力,故决定仍以皇太子监国,列位臣工各善其事;朕将于三月由胡广、杨荣、 金幼孜等扈从,到北京督建。有些兄弟远了,有些兄弟近了,但朕和亲王们的心永远都是近的。” 这一次,只有周王、蜀王、宁王略有反应,其他几王连头都没抬。永乐也不计较,换了话题,就通政司所报各地灾害饥馑、减免租赋、赈济多少做了安排方才退朝。 北京,太液池畔一所豪华的、壁垒森严的宅第。 屋内,一声高过一声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喘息在这无风的夜里格外清晰,持续很长一段,才渐渐复归平静。又是好一会儿,才听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千岁好威猛,妾身就像是颠簸在风浪里的小船,又惊、又怕又受用,做梦都想停在那风浪里。” 接着是一个男人淫淫的声音:“是你这山高林密沟深、两座鼓鼓的肉山好像要把孤支撑起来,似天神一般遨游,快哉!快哉!”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女人的浪笑,静夜里,十分刺耳。原来,正是纪纲和新买的尼姑妓女李盼儿在撒欢做爱。 大眼睛、大奶子、细腰如柳、皮肤白皙的李盼儿,虽不满二十岁,却已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了。老鸨所授激涌男人的秘诀被她挥扬得淋漓尽致,只要是她心仪的、肯大把花钱的男人,上了她的床,就像是吃了迷魂药,一步也不想离开了。那日,沈文度慕名来到扬州, 在响水湾里住了三天,在李盼儿的精心服侍下,果然三天没下楼,若无牵挂,他真不想下楼,做一个为花献身的风流鬼也知足了。但他还是下了楼,他的谋划还没有完成。他找到了老鸨,最后以二十万锭宝钞的天价买出李盼儿,打扮成尼姑,送到纪府。 纪纲见了、睡了,何等惬意?如获至宝一般,除了短暂的上朝,连锦衣卫衙门都懒得去了,大小事情都交与指挥同知、敦实的庄敬处理,自己则一门心思陪着李盼儿。才来十几天,这个妖冶的、似乎有着床上点金术的女人已成了纪府所有女人中的佼佼者,原来最宠的钏儿、云儿、月儿都被纪纲扔到一旁睡冷床去了。 第75章 八仙过海诸王幽幽 二魔交手纪府惶惶(3) 除了青楼的身份,李盼儿还真有一番来历。 去年新年前夕,纪纲的亲信镇抚庞瑛说,栖泰寺里新来了个女僧人,玉观音一般,多少男女都一睹为快。纪纲经的女人多了,没当回事,后又在候朝时听得部院大臣们谈起那尼姑如何如何国色天香,如西施再世,才动了心,着管家纪虎去见时,为时已晚,说是已被五军都督府都督薛禄重金“请”到家中去了。 人已经有主了,纪虎就想着三言两语遮掩过去,把事压下来。纪府上下惟有他还算清 醒,主人的女人实在太多,也不在乎这一个。谁承想,纪纲的色心色胆比天还高,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好东西。这大明王朝,除了高高在上的皇上,谁敢和他争风?听了纪虎的话,立马火往上窜,提剑就往外走。休说一个狗屁都督了,就是国公也不在话下。 纪虎拦道:“主子,千岁,使不得。那薛禄是个一品的武官,不说他的武功了得,就是那都督府,你单枪匹马,进得去也出不来。为个女人的小事打起来,朝堂上闹笑话不说, 皇上面前也吃罪不起呀!” 纪纲愣住了,还是犹豫了,这种事能拿到朝堂上去说吗?女人几十个,是秘密的,哪敢让皇上知道,除非有一天自己当了皇上。他恨恨的一剑插在地上,气呼呼地转身坐下。 纪纲还是咽不下这口气。阳的不成就玩阴的,“天香”得不到,这口恶气得出了,叫你这吃了天鹅肉的癞蛤蟆不死也得半残,后半生就让天鹅守着你发呆吧。冥思苦索了多日, 他想出了一个置对手于死地却又让人抓不到把柄的阴招。 这天下朝出来,他和薛禄假意近乎,大声探讨一些武门怪招,让旁人听见,薛禄虽感奇怪却并未留意。出了午门,纪纲故意落后几步,从旁边突然喊了一声“都督接招”!薛禄猝不及防,头上已重重挨了一拳,登时倒在地上。 纪纲大叫:“薛都督,说好了切磋,你的铁头功不成啊!” 别的大臣见了,虽猜度着是纪纲的恶行,又不知何因,便忙着找御医。盛寅赶到,号了号脉,忙命抬回薛府,小心诊视。 人还昏迷着,再看伤势,这一拳从后面砸来,估摸着手里有暗器,用力虽重,大概是薛禄听到风声躲闪不及,忙后仰了一下,便打在了坚硬的前额骨上,额骨虽微有裂痕,却无大碍,若直击后脑或头顶,人就完了。 盛寅为他敷了药,缠好绷带,嘱咐家人要静养,就出去了。薛禄在家养了几个月方才痊愈。皇上听说是二人切磋武艺,也就没当回事。纪纲虽没得到尼姑,却出了恶气,又让李春找沈文度照方抓药,再搜寻一个。 沈文度听说皇上要大建北京,觉着来了机会,跑遍苏、杭、扬等妓院,以身试“妓”, 为纪纲选中了李盼儿这个弱风扶柳、风情万种的绝色女子。送进纪府时,青衣小帽,一副尼姑打扮,一颦一笑,煞是诱人。纪纲心旌摇曳,六神无主,早已按捺不住,沈文度给他行三跪九叩的万岁大礼,都觉耽误工夫,这才知沈文度打的是北京营建的主意,皇上把这事交给薛禄了,真是冤家路窄啊!纪纲还是糊弄着满口应承下来。 如今,纪府上下数百口人,钟鸣鼎食,绝不亚于任何一个亲王府。进得家门,只要没有外人,全府都喊纪纲千岁爷。家有一群仆从和女人捧着,外有锦衣卫一帮爪牙护着,云从水绕惯了,纪纲真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作威作福,称孤道寡, 前两年的风雨似乎是过去了。汉王高煦被皇帝打发走,并未牵连自己,又没了掣肘,他更是忘乎所以,大小衙门无孔不入,连朝见都不在班内了,像一个带刀侍卫,干脆站到了皇帝宝座自己等同于侍卫,可见对皇帝的忠心。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纪纲到衙门理事,从他跨马进门,随着守门卫士一声高喊: “纪掌爷驾到——”衙门内大小官员,以指挥同知庄敬为首,佥事袁江、千户李春、镇抚庞瑛居次,所有属员全部跪于甬路两侧迎接,像迎接莅临的皇上,毕恭毕敬,低头致意, 慢慢的竟成了一种习惯。 所以,每天一早儿,锦衣卫所有人员进衙不办事,七手八脚就为准备迎接纪纲,接了纪掌爷大驾,才回屋理事。纪纲也不吝啬,大把大把的珍奇、银两、宝钞和美人随手转送给属下,众人得了钱财得了人,自然忠心耿耿,多跪几腿也值了。因此,锦衣卫内里的事, 没有一个人往外抖落,衙门上下铁板一块。纪纲习惯了接受叩拜,耀武扬威的劲头也就难免在外面不经意间袒露出来。 北京大建,永乐对此次北巡极为看重,除个别衙门,各部院堂官一并前往,锦衣卫使纪纲也不例外。和皇上一起来北京,带上个女人,他还不敢。陪皇上北来途中的一个多月没沾荤腥,到了北京,纪纲如火中烧,半路就给管家纪虎捎信,于是,他前脚到北京,后脚李盼儿就被家人送到了。 “千岁爷嫌妾身奶子大了,沟太深了,明日找个小的好了,看看她能不能让爷一样逍 遥?”李盼儿故意嗔怪。 “小宝贝说的哪家话,和你的床笫之欢,孤方懂了当年唐玄宗为甚要‘三千宠爱在一 身’了,杨贵妃和你一样,一定是个能让皇帝飘飘欲仙之人。” “千岁若高兴,妾身就陪你过把皇帝瘾,再做一回仙人?” “孤的家伙刚累了一回,喘息未定,还要它去穿云破雾,岂不是难为它了?” 话虽这么说,过把“皇帝瘾”的因由刺激了纪纲,遂又和李盼儿摩挲起来。 早已是春暖芽滋,柳絮飞花,北京城里好似一个巨大的材料场,随处都是堆积如山的巨石、砖瓦、木料、石灰和泥土。人们忙忙碌碌,车水马龙,从早到晚,虽近黄昏,这边众人抬木的吆喝声,那面装卸砖瓦的调侃声依然很响,劳动号子彼伏此起,煞是壮观。这 时,一乘四人抬的轿子从临时的大内出来,左转右绕向西北面的太液池迤逦而去,钻进一个僻静的胡同,最后停在了一座朱漆大门前,匾额上黑底金字颜体的“纪府”二字敦厚威 严。 正是锦衣卫使纪纲的住宅。 建文四年初,还未称帝的永乐就把这所宅子赐给了马前卒的纪纲,后来,纪纲虽在南京丹槛连楹,层楼叠观,皇上升北平为北京后,他还是看到了北京的前景,悄悄把这所宅 子外扩,装点起来。果不其然,就用上了。他不在时,也有十几人洒扫庭除,只要他一到, 锦衣卫就成了他的私家护卫,前庭后院壁垒森严,没有他的点头,就连他的爪牙庄敬、袁 江等也不能私自进入。 早有人递上名刺,门人一见,哪敢怠慢,撒脚如飞往里报,好半天,门人回来,和守 门的护卫打了个招呼,放轿子进去了。 第75章 八仙过海诸王幽幽 二魔交手纪府惶惶(4) “黄公公大驾光临,蓬荜生光啊!”纪纲皮笑肉不笑地招呼着。谁不知司礼监提督太监黄俨的威势和荣耀,皇宫里虽不敢说一手遮天,但他的一个眼色也能让小内侍们胆战心惊,是杀是留只在方寸之间。当年,乔来喜惮于出使西行的危难,找了他留在宫里,几年下来,虽升了职,但胆战心惊,觉着宫里的危险比之西行尤甚,尤其是传旨被汉王打出后,心凉了半截,遂又踏上了西去乌斯藏的天路。郑和、海童、侯显、亦失哈、李达几个大太监都在外跑着,黄俨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皇宫里太监宫女的实际领袖了。 “咱是皇上身边的奴才,算什么大驾,今日造访,怕也是不能让纪府生辉呀!”黄俨想抖威风,纪纲却不买账,站都不站,只在座上欠欠身、拱拱手算是行礼,口中不咸不淡的一句话,黄俨的脸立马拉了下来,回礼的手也放下了,自顾自坐在了纪纲一旁的椅子上。几年来,两个人都在暗暗较劲,虽都阴鸷险毒,因都是皇帝的心腹,各有各的权势,一里一外,分不出高下,暂时,谁也不能把谁怎样。 不过,纪纲略一思忖,还是感觉到了黄俨话中最后几个字的分量,感到了黄俨的大有来头,心下一沉,嘴上却是不冷不热的试探:“公公每日在皇上身边,走前忙后,阳光雨露,我们这些外臣不知怎么仰慕、艳羡呢……” “那,指挥使何不‘一刀斩断是非根’,随咱入宫算了,纪大人真的入了宫,不但可以日沐阳光,外间传言的府第连座、妻妾成群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不等纪纲说完,黄俨反唇相讥,直切主题。犹如一剂神机炮在身边炸响,纪纲一惊,自己这点事黄俨怎么会知道,是皇上知道了?还是他知晓了一些蛛丝马迹,以此来要挟,别有所图?他要干什么,纪纲在心里转了几圈,不得要领。毕竟,他是审过成千上万犯人的“大典狱长”,明白审与被审的心理对抗,何况,这只是隔着一张桌子的平等对话呢!纪纲稳住情绪,镇定自若,避重就轻,附和黄俨的话调侃:“公公的差事虽美,也不是人人做得来,孤那个宝贝家伙,还是留给美人享用吧,个中逍遥,宫里人是享受不到的。”这回轮到黄俨不自在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何曾不想女人,何曾不想颠鸾倒凤,何曾不想一个硬邦邦的物件在女人体内搅动的惬意?可这一切都晚了。净身入宫之时,尚不懂男女之事,这么多年摸爬滚打,有了今天的地位,大把的宫女可以随意挥霍了,他的物件却没了。就像人们常说的花生豆的道理,牙口好时,没有豆吃;信手可拈的时候,牙却不成了。但,他的宫中大太监的威势和位置由不得他没有女人,可那只不过打打牙祭、饶饶舌罢了,勾得身下宫女的欲火烧着了,他却无可奈何! 忽见纪纲有些紧张,仔细回味,就想起了对方像是说了一个“孤”字,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享用的。 “你自称什么?‘孤’,孤字好,”黄俨突然像在平展展的桌子上发现了一个稳健的把手,只要一用劲,就能把桌面掀起来,露出 “什么‘孤’,咱说的是‘故’,称孤道寡岂是吾等所为?”因为在家里,纪纲很放松,习惯了,一不小心“孤”字就溜了出来。黄俨只是凭记忆,虽不敢深究,也验证了平日的传闻,皇上果真是耳聪目明的皇上,洞察一切却静而待之,等他自己跳出来呢!猴子要是识趣,孝敬老爷,就给他通通风;否则的话,受死还不知哪一天呢! 于是,黄俨看着远处,进一步试探:“吾皇圣明,两京内外,天下事务,有谁敢瞒着?风不吹,草不动,无头苍蝇不乱碰,咱虽身在宫中,也知晓一些。这北京,除了皇上早年所赐的,历年所赐大臣的府第并不多,纪大人恐怕是所赐府第里的第一了吧?官家所赐,有这么大,有这么豪华?这且不说,那南京城里比王宫还要排场、还要招摇的也只有纪府了,虽隐饰着,也难瞒众人之眼。我敢说,举国之亲王,没有哪个敢与指挥使匹敌呀!不管大人‘孤’也好,‘故’也罢,再不收敛些,皇上跟前怕是不好搪塞了。” “皇上跟前,还要请公公多美言啊!”黄俨的话越说越清晰,底细也越来越清楚,纪纲听了,不禁毛骨悚然,不得不暂时服软。他再一次在心中盘算着黄俨的来头、黄俨的话,到底是谁的意思,是皇上在敲山震虎,还是黄俨欲携私报复,抑或有别的企图?上次北京之行,皇宫里为表忠贞头破血流后,皇上待己已如从前,应该没什么把柄。 皇上第一次北巡前,黄俨应该是私通敌国,老家伙太狡猾,一瞬间到嘴的鸭子又飞了,胜算在即却功亏一篑,不禁扼腕痛惜。皇上那儿应无大事,汉王不走可以由他间接问问,现在竟无人可求。被狗东西揪了尾巴,一定是深揪来了,目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说些软话,稳住他,万不得已就干掉他。“这些年替皇上办事,”纪纲深深叹了一口气,老调重弹,一副无辜的样子,“执法严了些,没少得罪人,没办法,咱办的就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差事总要有人干。那些仇家恨不能立马置我于死地,所以编出一堆堆谣言来传播,混淆是非,以惑圣听。什么府第连座,就说我这所宅子,还是向广平侯袁容袁驸马借钱整修的,人来客往,得有个二品的脸面不是?咱每月就那几十石米的俸禄,有时多一半还折成宝钞,将就着维持生计就不错了,公公你不也是一样?” 装什么可怜?黄俨在心里很不屑地骂了一句,甭说你个二品的都督佥事、指挥使,就是你锦衣卫属下领十几个人的小旗官也没这么寒酸,你敲诈嫌犯的伎俩有谁不知,那沈文度送美人、送金银也不是什么秘密了,看着他那突然而来的可怜相,黄俨就有了胜利的感觉,心里笑了。 皇上对你的事掌握多少我不清楚,但从上次北京询问之后,皇上对你明近暗远我倒看得清楚,这就是信号,如果你小子不知趣,不把黄公公当神仙供着,我不透皇上的意思,得机再烧把火,你的大限就到了。 黄俨根本不睬纪纲装来的可怜兮兮,嘴里也没有一句安慰的热和话,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皇上跟前要说什么,我自有分寸,纪大人要做什么那是大人的自由,‘做什么’与‘说什么’都连着呢,大人做事周全,黄某自然要美言,数不清的美人和府第之外,若再有称孤道寡的‘僭越’之事,恕黄某也无能为力了。”他故意把“僭越”二字说得很重。“呸!”纪纲在心里使劲骂着,甚叫做事周全,是要我把美人、玉帛和府第送给你? 这不是公开勒索又是什么,还敢有人在老虎嘴里拔牙了!纪纲任锦衣卫堂官这么多年,领着天下第一卫横行无忌,只有别人毕恭毕敬把金银宝钞、绝色佳人悄悄送到他府上,有谁敢跟他伸手?连那死鬼陈瑛也不敢!今日竟有这么个不知高低的促狭鬼上门讨债,看来这小辫子还真是让他抓住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能敷衍他半是要挟、半是乞怜的拜访。 “公公言重了,纪某对人犯是狠了些,自然招来不少物议。公公若是皇上的奴才,咱就是皇上的鹰犬,驱奔在前,一心为万岁追逐猎物,只求主人赏一餐美食,何有其他?公公随皇上高居九重,不解我凡间之忧。今日纪某破例,也奢侈一回,请公公宴乐,席间坐而长谈,纪纲的一肚苦水也就有处倾倒了。” 好歹是低头了,坐也无妨。黄俨心中得意,也不推辞,就想看看瘦猴子到底是不是铁公鸡。 黄俨虑着晚膳后回去必然要晚些,为防意外,唤进一个小内侍轻轻耳语几句,小厮出门打马而去。纪纲虽有些狐疑,料想对自己无妨,小半个时辰后便和黄俨推杯换盏。看着几个其貌不扬的歌伎边唱边舞,黄俨心里一通咒骂,纪纲却暗夸纪虎心领神会的安排。 二人各怀心事,分桌而坐,频频举杯,纪纲的酒一杯接一杯,才半个多时辰,便已经醉得不行了。一则黄俨上门勒索,他心里发堵;二则被揪了尾巴,不知力度大小。遂用劲喝酒,醉后借酒胡言乱语,把几位部院堂官骂了个遍,最后连黄俨、郑和、侯显、李达、海童几个大太监也不放过。纪虎过来,向黄俨行礼表示歉意,命几个人架着,把纪纲弄走了。 一场意料之外、不欢而散的酒宴,甭说美人、宝钞等实的,连酒都未能尽兴的黄俨,劳了一晚的神,末了,丁点好处没得到,却招了一通骂,真是打不到狐狸,还惹了一身臊。看着纪府家人都堆着纪纲走了,心中的火,无处可撒,摇晃着,慢悠悠迈出纪府的门槛,大声骂了句:“千刀万剐的货色,死期不远了,都还与你吧!”猛一回头,“哇”的一口,连酒带饭全喷到纪府的大门和台阶上。珍馐美味经过肠胃加工,味道大变,酸臭满地,狼藉不堪,连守门的锦衣卫士都躲得远远的。 第76章 指鹿为马佞臣玩火 含沙射影春官中邪(1) 转眼已是五月端午,眼见着北京皇宫的建筑每日都在增高,永乐心中高兴,他要与民同乐,便命黄俨传旨礼部在东苑安排了击球射柳的游戏,随他北来的文武群臣、北京四品以上的官员、在北京的皇亲国戚如驸马富阳侯李让、永平公主夫妇、新迁北京的富户代表约三百多人参加。 永乐面南而坐,巨大的伞盖下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胡广、杨荣、金幼孜等坐在皇上身后,一面注视着场中的比赛,一面和皇帝谈论着,作为热身的击球游戏以皇太孙的大获全胜、以海寿率领的太监队灰溜溜出场而结束。永乐很兴奋,马上命人赐了太孙一柄佩剑。 接下来的射柳才是今天的大戏。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各出一名将官,来京觐见的大将出一名代表,锦衣卫出一人,皇族出一人。五军营由武安侯郑亨出阵,三千营由恭顺伯吴克忠出阵,神机营由柳升出阵,皇上钦定锦衣卫由纪纲出阵,回京觐见的大将们公推宁阳侯陈懋出阵。因汉、赵二王都已就藩,如今这皇家出头的重任理所当然落在了皇太孙朱瞻基的肩上。 大婚后的朱瞻基更显英俊挺拔,束腰战衣,大红披风,一副儒将气派,爽亮的眼神中又多了一份自信和成熟。在南京和胡善祥大婚后,很快,善祥就被皇帝册封为皇太孙妃。虽然善祥温婉娴静,进退有据,无奈朱瞻基的心中只装了一个孙兰香,故此次随皇爷爷北巡,按礼制将善祥留在了南京,还是将心爱的兰香带在身边。兰香没有名分,只以皇太孙侍女的身份坐在皇家所在的一个角落,远远看着击球的皇太孙,看着即将射柳的皇太孙,祈求菩萨保佑他三发皆中。 观礼台的贵宾们表情不一。因永安公主辞世,广平侯袁容遭永乐白眼,没有被邀请;富阳侯李让和永平公主坐在距皇帝御座不远的地方。二十年的伉俪,如今坐在一起,却是这样不般配。依然年轻俊美的公主,似是陪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当年叱咤疆场的武将李让,这几年重病缠身,来往密切的汉、赵二王走后,他已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绣着麒麟的大红袍裹着一副枯瘦的身子,不停痉挛的脑袋,摇的顶在头上的梁冠不一会儿就歪了,公主还要给他正一正。 靖难那几年,李让留守北平,也算是一员虎将。李让的父亲因在南京为官,全家和姻亲都被建文所杀或戍边。好不容易熬到燕王打进南京,当了皇帝,戍边的亲戚回来的、被杀的有了说辞,他也晋为驸马都尉了,本该是皆大欢喜的时候,李让却消受不起这份福分,身体每况愈下,如今这不冷不热的天气,还能拄杖出来走走,天冷或天热,就只能蜷缩在府中了。永平公主很贤惠,上下照应,连最负盛名的御医盛寅都请过了,药汤子灌了几大缸,终不见起色,只能叹自己命苦。 或许是长期住在北京的缘故,永平公主夫妇一直和汉王、赵王走得近,和太子高炽却不对眼,皇上北巡时,也说了一些不利太子的话,恨得高炽牙根都痒痒。高炽即位后,因李让已死,儿子李茂芳嗣侯,高炽遂以茂芳母子在先帝时逆谋,废茂芳为庶人,并追夺了其父李让及以上三代的诰券,公主欲哭无泪,悔不该当初以太子为敌。 皇上左后面的几排是随皇上散心的各部院堂官,一个个兴高采烈,全神贯注;右后面是都督府和北京各卫的首领将官,他们既盼着自己的主将获胜,又担心其失手大家会受连累,表情有些复杂;皇帝前面两排和周围百余人以张杌、腾定为首,全是带刀的御前侍卫,年纪在二三十岁,一个个怒目而视,如临大敌,场上的胜利欢呼似乎与他们毫无干系;皇帝的东西两侧则是应邀而来的工商士绅、新迁来的殷实之家,因参与皇家的盛典而倍感荣耀,捋髯观瞧,志得意满。 永乐微微颔首,注视着东南角上就要飘过的精骑,这大致也该是大明最高层次的演武场了。一声炮响,代表皇族的皇太孙第一个出阵,红衣、红马、大红袍,一团火焰一样在场中飘了一回,纵马西去、回奔,未见有拈弓搭箭瞄准的动作,回身之时,三箭已发而三发皆中,全场一片欢呼声。继而,宁阳侯陈懋乘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如旋风掠过,三声弓弦响过,并不看柳上的葫芦,远远地朝皇上和众人拱拱手;武安侯郑亨北征瓦剌时的重伤已完全好了,老当益壮,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上来就是三箭;安远侯柳升大咧咧出场,一样箭无虚发。 三人皆久在军中,弓弦不知扯断多少,三发三中并无悬念。轮到三千营的恭顺伯吴克忠出阵时,这个三十多岁的蒙古汉子竟把一张弓抛向远方的天空,就在紫雕弓落地的一刹那,他像弯腰捡拾物品那样,一个倒挂金钟,藏身马腹,拾起硬弓,在人们的唏嘘声中,载着白衣人的白马已回奔出发点,未见他射箭,远处柳树上的三只葫芦却接连落下,绝了!全场一片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永乐频频点头。 因两次从征,永乐极赞赏吴允诚父子四人的英勇及对大明的忠谨,更喜欢其长子答兰。恭顺伯吴允诚于去年病世,大儿子答兰继立,永乐赐名克忠,袭嗣恭顺伯,就放在三千营里做都督同知。答兰的二弟管者仍在凉州率本部部众,三弟克勤则在京任卫指挥佥事。 最后一个出场的就是声名显赫而又狼藉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了。从他放马出来的那一瞬,就明显的不在状态。彪悍的战马上坐一个红衣而动作生疏的瘦猴子,这场景着实让人发笑。 这些年,纪纲只在女人身上用功了,在搜罗金银玉帛上也没少动了心思,单单在武功上不但未有丁点长进,连旧日的功底也废了不少。前一天,他就探知了皇上明着射柳、实则各营比武的意思,有心装病不出,不知何故,皇上却钦点他出场。他盘算了一下,将计就计,所以,比赛之前他就在现场做了手脚,锦衣卫做这点事,实在是太内行了。既要参加,还要“获胜”,顺便看看群臣反应,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对他的所作所为保持沉默,大多数人这样,他就放心了。 纪纲明显缺乏功力、却又是故意软弱的三箭射向靶子,每一箭离那葫芦丈把远就落地了,根本没射到,而柳枝上的葫芦却接连掉下三个,庄敬、袁江在人群里带头鼓噪,距离看台太远了,大多数人不明就里,全场一片叫好的声音。早有眼神好的人发现了端倪,但慑于纪纲日渐嚣张的气焰,竟低头不语。 然而,纪纲的一切举动,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射柳完毕,礼部开始筹划着由皇上颁赏。胡广转头猛咳了两声,又探身喘着粗气附在永乐耳旁道:“皇上,臣看纪纲的三箭有些蹊跷,尤其是最后一箭,箭还离着老远,葫芦就落下了;再看锦衣卫的庄敬、袁江带头呐喊,臣大感疑惑。” “是吗?”永乐煞有介事地略一思忖,“纪纲还敢当面欺君?”“奴才也看得真切!难怪平日就有风言风语,纪指挥果真敢在圣上眼前造假,他要干什么?”自从上次在纪府敲诈不成,事后纪纲又没有半句歉意的话,一旁侍立的黄俨的怒火早烧到眉毛了,但作为内官,皇上跟前,他不敢妄评大臣,这时候逮了个机会。 他把“干什么”三字说得很慢,拉得长,狠着劲,就这几个字仿佛钻进了永乐的心里。永乐却一改平日暴跳如雷的怪脾气,不置可否,马云过来耳语了几句,永乐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在很多人木讷的表情中,依然为包括纪纲在内的所有获胜者颁了奖,才回宫歇息。 第76章 指鹿为马佞臣玩火 含沙射影春官中邪(2) 胡广、杨荣、金幼孜三人是阁臣也是密臣,三人对皇帝忠心耿耿,皇帝对三人也信任 有加。回到宫中,屏退一应的内侍、宫女,永乐分别召对三人,坦诚询问纪纲的所作所为, 看得出来,皇帝有对纪纲动手的意思了。 皇上有了为天下“除害”的想法,天大的好事。三人心下高兴,实话实说,坦诚相见,将平日所闻一股脑兜出,纪纲之恶、之妄再次超出了永乐的想象。眼见着皇上前额的青筋暴突,扭曲了脸,却压着火,既没有责怪近臣为什么之前不讲,也没有说该如何处置。这 就是他的性格,该你知道的,可以一览无余;不用你去办的,一丝风都不透。所以,永乐 喜欢金忠、蹇义、夏原吉那样缜密的人,下朝而不言朝事,也就对了。 待三人出去,永乐马上将黄俨、马云叫来道:“纪纲于东苑射柳,众目睽睽之下,弄虚作假,欺君之罪,人所共知。此前朕又得悉,其在南京府第连楹,妻妾成群,称孤道寡, 俨然王府气派。上次在北京召对时,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背后一定有隐情。这样, 你二人从宫内各选三几个人分头在南京、北京密访,远远绕开锦衣卫,查实传闻之事,他 是好人,朕不会冤枉他;他是恶人,朕绝不会放过。切记,谨守秘密。” “遵旨。”黄俨脸上立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从皇上对待纪纲态度的蛛丝马迹 中早就看出了皇上的疑心,所以才有了纪府之行,能捞就捞一把,也提醒他收敛些。铁公 鸡不拔毛,死到临头了,你的家产、家眷都归了本公公,还不稀罕呢! 黄俨巴不得早一日掀翻纪纲,风吹草动,也变成了疾风板荡,得意着,便主动提出去南京查证。 结果必然是毫无悬念。 一辈子善于揣摩人心的纪纲,一旦不揣摩了,他的大祸也就临头了。他既没有注意那日皇上的任何细微变化,也不曾打听或臆断皇帝会对他的妄为怎么办,依然陶醉在自己的王爷梦幻里,逍遥自在。 做了十几年私查密访、暗中侦伺活计的纪纲过于狂妄了,没想到,当年对着别人的狮子般的血盆大口瞬间就已调头,转到他翻云覆雨的床前了。 两个月以后,当他正和李盼儿驾着祥云、遨游仙境的时候,永乐密旨刑部、都察院、 大理寺三法司一同执行逮捕命令。黄俨已给都察院左都御史刘观、刑部尚书吴中、大理寺卿虞谦通气,让他们多派些兵士。刘观原在刑部,郁闷多年,多少差事都让锦衣卫抢了, 刑部反倒成了清水衙门一般,一听说有旨抓捕纪纲,立时兴奋起来,让属下点齐一百人和 刑部、大理寺的人会合,趁着黑夜直扑太液池边的纪府,砸门而入。纵有锦衣卫几十人守 卫,三法司奉了皇命,谁敢阻拦?通明的火把下,纪纲被一堆长枪短刀堵在屋里,吓得李 盼儿缩进锦被,反倒露出了两条细白的大腿,瑟瑟抖着。 纪纲定住神,悠悠地半坐起,思索对策。他猴脸拉长,怒目圆睁,想看清楚谁这么大 胆,敢搅了他的鸳鸯梦。他第一个猜到的就是黄俨,可辨认了半天,没有,来的人,一个也不认识。从服饰看,打头的仅是都察院司狱司一个面貌凶横的从九品司狱。 一定是奉了皇命了,纪纲的心中掠过一丝悲凉的哀叹。 但他毕竟是见过大阵势的人,此时,虽深感大势已去,还想用气势镇住对方,为自己脱身努一把。他光着脊梁,手指对方大吼道:“狗奴才,谁给你的狗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就不怕老爷跺跺脚,把你的下巴震掉了。滚出去——” “哈哈,”司狱一声狂笑,这样的阵势他也见多了,“谁掉下巴还不一定呢!老实点, 都省事。” “你们要干什么?” “哈哈,”司狱又是一笑,“我们干什么,先得问你干了什么?看不出来吗,皇上有旨,三法司联手抓人的事可是不多,纪大人是有数的几个。” “我要看圣旨。”虽已料到了是皇帝的旨意,但一听到皇上有旨几个字,纪纲的心还是一震,硬朗劲没了,吆五喝六、横行无忌的霸气也全变成一股股冷汗出了。 七月是北京最热的时节,屋外,纵然是夜间,没有风,热浪也散不去,蒸腾着大地和地上的一切。纪纲屋里的东侧,桌上一块巨冰在慢慢融化,冰水嘀嗒,滴到下面的木桶里, 满屋清凉。屋门洞开,十几人涌入,屋外的热气和每个人身上的各种气味混合起来,原本 清凉干净的屋子早已是诸般味相了。 僵持了片刻,司狱把圣旨在纪纲眼前晃了晃,“哼”的一声,淫笑道,“小的们,他看了圣旨,你们想看什么?” “看光腚!”几个人一齐喊。 “要是不给纪掌爷亮亮相,还真对不起这么好的鸳鸯被啊!” 他一努嘴,一个狱兵淫笑着,突然一枪挑开了二人身上的锦被,露出了两个白花花、赤条条的身子。李盼儿“嗷”的一声,缩成一团,仓促间不管不顾,一个又白又丰满的肥臀朝向士兵,引来一阵浪笑。 纪纲顾不得羞耻,一枕头砸向狱兵,顺势跳下床,想拼死一搏,却被无数杆枪抵住了 前胸后背,有的已刺进半寸深。纪纲疼的打了个冷战,后悔这些年的武功尽皆荒废,对付 起几个狱兵都无能为力了。他叹息一声,颓然坐到地上,竟忘了全身还赤裸着。 “纪掌爷的鸡巴真不短,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一个狱卒好奇,看纪纲的家 伙,果然拖到了地上。“纪大人,皇上有旨抓你归案,小的是奉旨办差。你小子不老实,还要装什么大头蒜, 这才上演了弟兄们饱饱眼福的好戏,这等臀大、腰细、奶子大的魔女甭说他们,连我都没见过。”司狱措着词,也不忘往李盼儿的私处瞄着,似乎是看够了,才挥挥手,让狱卒把锦被扔到了李盼儿身上。 他看着纪纲问,“你是这样走呢,还是遮上点,到了刑部大牢可没人替你思虑服饰, 若这么晾着,你裆下那一尺长的物件说不定半夜就叫老鼠啃去半根,有朝一日出来,再对付女人可就难了。” 司狱的话让纪纲浑身又是一颤,一股热流把屁股、大腿浸热了,小便失禁了。辣椒水、 抽筋、烧红的烙铁、滚钉板,别看他往日里用酷刑整起别人来眼都不眨,但梦里也有无数 次自己受刑的惨相,还真扛住了。眼前又不一样,就他这把被掏虚了的骨架子,连最普通 的鞭刑也禁不住,甭说大刑,就是大牢他也不要待,那儿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他审案、定案外加敲诈勒索,百次千次地出入臭气熏天的大牢,冬天奇冷,犯人浑身上下都是冻疮,受刑的伤口一冻,直往外流黄水;夏天酷热,蚊蝇成堆,伤口腐烂,污秽 遍地,一晚上,十几只巨鼠敢把个昏迷的囚犯啃去半个身子…… 皇帝若无证据,绝不会轻易动手,哀求皇帝已无济于事。墙倒众人推,尤其是自己这 么一扇万人痛恨的烂墙,谁肯为你去皇上跟前说话?此时,他才觉察到与人为善的重要, 但为时已晚。与其在狱中受刑受罪,倒不如一死了之。说,他全说,让说什么就说什么。 若在半路能跳了太液池,就绝不走进大牢一步。他打定了主意,遂斜睨着眼对司狱道:“取衣服,我跟你们走。” “这就对了!大人抓过那么多高品秩的罪臣,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纪纲穿好衣服,回过头,心头掠过一丝温柔的情愫,他深情地望了一眼裹在锦被里还在颤抖的李盼儿,低声道:“盼儿姑娘,陈某此去,有去无回,今生就对不住了。你若能活下来,找个贫穷的人家嫁了,莫入豪门,切记,切记!来世纪某落一个贫贱的家里再与你相会,立卿为正室,永结秦晋之好。”纪纲动情了,眼眶湿润,对他的夫人都从未有过 的表白,诀别之际,却对李盼儿说了,惹得李盼儿在锦被里长一声短一声啜泣,被子一鼓 一瘪,揪着纪纲的心。 纪纲被抓,和当年的陈瑛被抓一样,成为两京乃至全国上下大快人心的第一大事,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们的第一谈资,就像一个每每伤人的饿虎被缚了,一个欺男霸女的恶少被抓了,人们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破鼓滥人捶。朝堂之上,千人所指,大臣们交章弹劾,御史中以陆祯、倪俊尤甚,最后竟至捕风捉影,十恶不赦了。共开列十五大罪状:传伪诏,呼万岁,僣乘舆,服王冠, 构陷大贾,夺吏民田宅,加害大臣,腐数百良家子弟,私纳数十“待年”美人,诱取人犯 金银玉帛数万亿,勒盐四百余万引。多蓄亡命,造刀甲弓弩,图谋不轨,伺机谋害皇上…… 简直是罄竹难书。 别的罪状一目了然,所谓“待年”美人,那是已经御选过,专给皇上准备的待嫁女子, 你敢私纳,这罪就大了。 纪纲不愿受皮肉之苦,进了大牢,他根本就不抱生还的希望,早晚都是一死,早死早 了,故那些平日对他谄笑的人加给他的罪状更多,他全部认下,当场签字画押。虽然如此, 也免不了皮肉之苦,用了几次刑,他就变得疯疯癫癫了,借着还有几口气,一遍一遍哼起在女人堆里逗着女人玩乐的小调。婀娜窈窕的李盼儿就在眼前啊!新披了一件枣花绿的衫 子,淡粉色的玉裙下微露一双纤纤玉足。两弯俏眉,一汪秋水,凝脂一样粉红的脸蛋像熟 透的果子,他心头一热,哭出声来: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 忧;……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依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 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 第76章 指鹿为马佞臣玩火 含沙射影春官中邪(3) 唱着、走着,烂草一绊,他竟一跤跌倒在地上,头破血流,再爬不起来。永乐原以为“罪 状”中的一些不实之词,纪纲会申辩,不想他全部认下,大出人的意料。十几年中竟有如此多的违法劣迹,永乐怒不可遏,再不说“三覆奏”的话,即命凌迟处死,一应家小数百口男丁无分少长皆徙戍边疆,女眷发教坊司或功臣家为奴,列罪状颁示天下。 纪纲的爪牙、锦衣卫指挥同知庄敬刚刚升了都指挥佥事一个月,调出锦衣卫到山东捕 倭,直接被从海边抓了回来,和纪纲一起享受了磔刑。指挥佥事袁江、千户李春、镇抚庞瑛等全部诛杀,连沈文度也于在逃三个月后被抓,以纪纲同谋犯被杀于南京。纪纲的家产大多归了黄俨,家小中只有李盼儿被黄俨悄悄藏匿起来。 纪纲被杀后,永乐多日坐卧不宁。他不是舍不下一个天性残忍的厉爪鹰犬,而是纪纲的所为对他身心的触动太大了。身边最亲近的武臣多年来横行天下、祸国殃民不说,还包 藏祸心,僭称万岁,若不是及早发现,说不定什么时候皇帝会落入他的手中,被幽囚、被 处死,他不敢再往下想。 如果,锦衣卫指挥使是身边的奴才呢,像郑和、海童、侯显、李达一样,不但忠心耿耿,还做出了一番大业,那就试一试。纪纲倒了,死心塌地的爪牙被杀,保不准锦衣卫里 还有纪纲更多的死党会借机图谋不轨。于是,他命黄俨暂时兼任锦衣卫使,对锦衣卫进行 清洗,之后,看情势而定,抑或成立一个直接听命于皇帝、由太监掌控的机构也未可知。 庄敬、袁江等已死,其他佥事、镇抚、千户、百户、总旗、小旗以至士兵,除自述外, 每个人都可以检举、告发他人私交纪纲的恶行。这一来热闹了,每个人都想洗清自己,就拼命地告发别人,弄来弄去,锦衣卫里没有几个人是干净的。 黄俨明知大多数人虽然做恶不少,但不一定能交结纪纲,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撕来咬去,从中渔利。证据确凿的,交与三法司处理;核来核去确无交往的,年长者致仕,年少者调任他卫,再从京卫中遴选一些军官到锦衣卫任职。 谁不知锦衣卫有着“肥差”和皇上“亲军”的名号,又大权在握,黄俨故意放出风去, 广纳贤良,搅得京卫的军官们一个个趋之若鹜。东奔西走,打通关节,以得一美差为幸事。 最后,所有的“苦主”们都寻到黄俨门下,黄俨不哼不哈,只让属下记下所纳金帛、宝钞 数量,最后像取进士看成绩一样,看礼单大小,来了个从高到低的录用,且在几个关键的 岗位、如专管刑狱的镇抚司等安插了自己的亲信,一举多得。 黄俨得意着,但尚未完差,皇上似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要他回宫复命。君威难测,皇上却任命了已被黄俨洗刷走的原锦衣卫佥事刘敬为锦衣卫指挥使,侍卫头领张杌为指挥同知,由刘、张二人负责锦衣卫后期官员的就任和内部调整,黄俨一下子傻了眼。 他蔫茄子一样往司礼监走,猜度着皇上的用意,思虑着锦衣卫后续的事。回宫倒是没 什么,可在宫外许诺的事大多不能兑现让他忐忑不安。送上厚礼的人中,很多都是各部院官员介绍而来,当下虽惧自己之威势不敢造次,说不定哪一天得了机会,也会像咬纪纲一 样把自己咬得遍体鳞伤,一想到纪纲被绑于刑柱上一刀一刀割肉而嘶嚎的情景,黄俨不禁 打了个冷战,一股热流顺着大腿往下淌。 这是他最近新添的毛病,一遇惊吓,小便就失禁。 自永乐十五年下诏营建以来,全国各地的木匠、工匠、士兵、百姓陆续被征调到北京服役的达百万以上,不足十万人口的北京城忽就有了百万之众,冷清的燕京便不再冷清, 安静惯了的,一时却有了人满为患的不自在,各有利弊吧。 围绕宫城工地的东西南北四面住满了为建筑而来的人,而为这些人服务的吃食、蔬菜、 水果、缝补等各行业迅速兴起,人货云集,熙熙攘攘,一环套一环,繁忙、喧闹、嘈杂。 永乐的骨子里就是个大场面、大动作的人,北京多处工程同时开工的沸腾场景和摩肩接踵 的人群,他看着舒坦,用韩信多多益善的话来形容他此时观景的心境最适合不过。宫城、 皇城、京城,从里到外,层层叠叠,到处都是忙碌的役夫、军士,到处都是山一样的料场。 抬木的,搬砖的,砌墙的,上梁的,北京城俨然笼罩在一个巨大的工地下,就像当年文渊 阁开馆修《永乐大典》时一样热闹。 由宋礼、陈瑄分别疏浚过的三千里大运河已畅通无阻,只是比往日更繁忙了,或粮或木或砖或石源源不断由运河运往北京。朝廷有令,不管是漕船还是商船,只要是走运河往北京扬帆的,都有附运北京建筑用料的任务。如苏州、长洲、镇江和临清产的方砖,因为很重,若专船运输也运不了多少,耗时耗力,且效率不高。陈瑄建议搭载后,商船或漕船经过产地时,视船大小,装运一定数量,于船,不是负担;于装卸也便捷了。于是,大量 产自京外的建筑用材的运输,在无需耗费太多人力的情况下,用搭载的方式轻而易举地解 决了。 建筑所需木料还是采自南方人迹罕至的大山中。永乐四年,以工部尚书宋礼为首的几个大臣曾分别被派往四川、湖广、江西等地,因漠北战事,宋礼等被中途召回,采回的巨木一部分用到天寿山长陵,一部分就堆在了通州张家湾的料场里。这一次采木,宋礼轻车熟路,仍把采木民夫分成几路,分别到湖广、江西、四川,重新整修了十年前开辟的道路, 伐倒巨木,修理齐整,推入溪水中,顺长江而下,从运河口截住,随船运往北京。其他用 材如大理石,则采自京畿房山的石窝店,琉璃瓦则就近烧制。 次年五月初,皇帝临时朝会和寝居的北京西宫落成,虽然小了些,一样的气势不凡。 居中最为高大的是奉天殿,两侧有左右二个配殿;南为奉天门,左右为东、西角门。奉天 殿北有后殿、凉殿、暖殿及仁寿、景福等宫,整个建筑群有点像皇宫和王府的混搭。 进入新宫,礼部尚书吕震却是满脸的丧气,没有表现出一点对皇上喜迁新居的祝贺和喜兴。这些日子,皇上在新建的奉天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开科取士,引不起他一点兴趣。 早朝后,几个阁臣和部院大臣留下,继续和皇上说话。 “列位爱卿,朕虽仿南京建设北京,然各类细务也颇令人头疼,礼部、工部要多说话, 户部、兵部、都察院也要说话。你们知道,朕一向鼓励嘉言善行,或言有不当,也是一个 提示,未尝责之。何况,建首善这类大事,属千年大计,一城一池不妥,千年、万年贻笑 大方,卿等不愿朕成为后人笑柄吧?”一席话,把几个人逗乐了。 吕震只是嘴角翘了翘,明明皇上要礼部多说话,他因为心思散乱,一时想不起该说什 么。只听杨荣说:“天下一家,君臣一体,皇上的话正将臣等往门外推呢!”阿谀!胡广 重咳不止,生着病还要上朝,扯什么《周礼》规制。要皇上夸你勤政,鞠躬尽瘁?他自己 实在是心不在焉,思绪飘飞,收拢不来,只得骂阁臣是一群谄媚之辈! 吕震心里阴郁,看谁都不顺眼,一肚子气。虽然他平时和内阁诸臣井水不犯河水,但这些日子,阁臣也罢,其他部院堂官也好,似乎都成了他的眼中钉,莫名其妙的,别人的 一个笑脸都会让他难受一阵子。吕震的变化实在是另有原因,一股自作孽后挥之不去的阴影罩着他,无论走到哪里,做什么,那个阴影都随着,由不得他不郁郁寡欢,魂不守舍。 数年前,他的属下、主事尹昌隆向他禀事,他当时正为一事儿的权衡而焦心呢,左手的中指、食指不停地在眉尾刮来刮去,这是他在思考重大问题时的习惯动作,也是旁人不 得打扰的危险信号。属下们都清楚,一定是堂官因什么巨事未了而郁结于心,正在烦闷、 思考、纠结,每逢这时,天塌下来,大家也不去搅扰,否则,后果就严重了。 这个严重的后果偏偏就砸在了尹昌隆的头上。 长期在太子身边的尹昌隆,因受解缙一案的牵连被贬到礼部,心中的愤愤不平还在起伏着,一是不懂这个规矩,二是不在乎别人的提醒。仗着在太子跟前能说话,并不把吕震放在眼中。尹因为事急,第一次向堂官禀告,吕震头都不抬;过一会儿,他又来啰嗦,气 得吕震拂袖而出。连太子都客客气气,你吕震算个什么东西,尹昌隆的无名火也窜了上来, 摔门而去,直接进宫,取了太子令旨,了结了公案。 尹昌隆的一怒,绝不同于当年赵国自荐的毛遂随平原君出使楚国于楚王前的一怒。同一屋檐下,得罪了心胸狭隘、眦睚必报的屋主人,他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你个小小的主事,没让你跟解缙一起去蹲大狱,你是浑身不舒服吧?吕震一点都不耽 搁,次日,就给尹昌隆安上了“假托宫僚、阴欲树结、潜蓄无君心”等五条罪状。一个小小的礼部主事,哪有资格在皇帝跟前辩驳?尹昌隆就这样明明白白地被吕震送到了大狱里。 遇上大赦,一年之后尹昌隆出狱,也是较劲,他挺胸抬头回礼部找吕震报到,骨子里的耿直和倔强还真不是一年的牢狱之灾所能磨平的,站在吕震面前,双目炯炯,俯视一切, 有着凛然和不容侵犯的成分。 从尹昌隆的目光中,吕震却读出了“有本事,你还把我送回大狱”的挑战,吕震客气地、却是阴险地一笑,敷衍劳慰了几句,却接受了对方的挑战。果然,没过几天,尹昌隆 又被下到狱中去了。 这一次下狱,你就甭想出来了!正愁没机会置之死地呢,谷王东窗事发,当年谷府长史虞廷纲死后,谷王曾奏请尹昌隆为长史,尹在狱中,皇上没点头。 这就好办了,人虽未至,心却一致,于是,在别人议论谷王之罪时,吕震扯出当年不着边际的陈芝麻烂谷子,别有用心地告发尹昌隆与谷王有同谋之罪,还煞有介事地说,见到过谷王的密使多次到礼部和尹昌隆家中。堂堂的堂官举证,这还有假?别看永乐对谷王 只是幽囚,废为庶人,对同谋的案犯就没那么仁慈了,加上尹昌隆的屡次犯罪,就在狱中, 这样的罪臣留之何用? 尹昌隆一死,吕震似是消了心头大患一样爽快,府内府外,连喝了十几天庆贺酒,他本就嗜酒,这回真是喝得天翻地覆了,后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了,死一个主事他为什么会这样兴奋,简直是莫名其妙!或许是他高兴过头了,有点刹不住,酒一旦缓下来,那冤 死的尹昌隆却来了,他的眼前常常浮现出尹昌隆受磔刑时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刽子手用尖 刀割下了尹昌隆眼皮上的肉,想盖住鼓凸的眼珠,却总也盖不住,满脸满身都是血。最怕 的是晚上,睁眼、闭眼都是尹昌隆血肉模糊、直挺挺的躯体。他命人把所有的灯都点上, 又让两个小妾同时陪着,依然无济于事,整夜整夜睡不了多一会儿。 家人建议他找个有仙术的人诊一诊。他先是不愿意,不愿把自己的丑事抖落出去,后来实在没办法,虽然同意了,却无人可找。属下祠祭司郎中周讷最跟他一心,平日说起仙人驱鬼之术时头头是道,到了堂官府上,才看出周讷的“神功”也只是在嘴上,换了仙衣 对着堂官的寝室振振有词地舞了一通桃木剑,夜半时,吕震还是惊醒了,大呼有鬼,不敢 入睡。 他想找黄俨,一想到这类事要是让黄俨嚷嚷的满城风雨,尤其是嚷嚷到皇上那儿,太 没面子了。又想到了老和尚道衍,却不敢直接去找。散班之后,便去灵谷寺拜佛,想和道衍邂逅,老和尚却深藏不露。 一个夜夜惊心、睡眠不好的人,身心受到的冲击太大了,吕震想不无精打采,哪里做得到?礼部衙门里知他害了尹昌隆后中邪了,都远远躲着,这样的光景足足持续了半年多, 从南京来了北京,踢破了庆寿寺的门槛,才略略好些。 第77章 北京城君臣话兴建 庆寿寺道衍驾鹤西(1) 好半天,吕震才算理出个头绪。皇帝留问北京建设事宜,要让他说出个子丑寅卯,他还真说不上来,只知京城建设大致按《周礼·考工记》规划,至于其内容,他就不善其详了。可皇上点了,那就得说几句,清了半天嗓子,扫了阁臣一眼,只能先拿南京说事。 “刘伯温规制南京,依山填湖,为的是造风水。可填了湖,风水就破了,紫禁城低洼之势无可逆转,等于皇帝是于锅底仰头驾驭周边锅沿,于礼于法都有不适,故洪武年间屡有文武大员桀骜不驯,干犯皇权,太祖虽处之重典,亦不能夺其势……” “够了!”无论有多少文武大臣在场,永乐从不给吕震留面子。他对吕震无话找话的做派深恶痛绝,更对洪武年间皇考诛杀大臣的做法讳莫如深。那时,太祖皇帝就像着魔一样,勋至公侯的文武大臣、各部院首领官,杀了一茬又一茬,办了一案又一案,一案比一案牵连的人多。传言连他的老泰山中山王徐达都是为皇考所赐蒸鹅致死,颖国公傅友德,多么爽朗、智慧、忠诚的一员大将,结果也被无端赐死,因各种罪名被处死、牵连的官员、军士、百姓达数万人之多。所以,永乐不愿提及这类事,即使说到了,也一带而过,是誉是毁都不愿别人提起。 他瞪了一眼精神有点错乱的吕震,“南京之宫城规制,就是《周礼·考工记》的实施,卜地于钟山之阳,气势恢宏,何有坑底之说?且北京之建悉仿南京,吕尚书之意是南京、北京都建错了,要别寻蹊径不成?” “不、不、不,”见皇上急了,吕震忙解释道,“臣之意是,北京山水形势更趋完美,虽然仿建,也不要亦步亦趋,若能扬长避短,他日之北京则更巍峨壮观。”偷眼皇上面色和缓了,又讪讪道,“臣见了皇上高兴,一时情急,就词不达意了,还望皇上见谅。” 永乐不再理他,把目光投向别人。履新不久的工部尚书李庆拱拱手,一副天下在胸的气势:“太祖皇帝几十年前筹建南京,也是穷尽智慧、集诸儒之大成。京城之精在皇城,皇城之精在宫城,三大殿而后乾清、坤宁二宫和交泰殿,后三殿左右则东西六宫。奉天殿之意在于人主不敢以一人肆于民上,故曰奉天;华盖乃天宫九星之名,是奉天的继续;谨身则申明自身之修省,意也奉天。乾清、坤宁之意为皇天后土,乾清宫之左右为门曰‘日精’‘月华’,意为汲日月之精华。《礼记》有天子五门之说,从宫城外最南的洪武门,依次承天门、端门、午门、奉天门,此五门以至宫城最北的玄武门,都在一条线上,实际上,这条线就在三大殿中皇上的御座之下,取皇上坐殿,中正协和之意。” 吕震、刘观、方宾都投去了惊讶的一瞥,深感吃惊,这是他们从未关注也从未知晓的,想不到刚任职不到一年的李庆就对宫城建筑布局这样熟悉。 李庆是洪武后期的南京国子监监生,一个穷学生,就以耿直清介出了名。高高的个子,瘦削的脸庞,略有些黑;平素里不苟言笑、嫉恶如仇的性格,只是随都察院官员办过几个案子,还未正经入仕,就被人送了个“小包公”的绰号。太祖皇帝知道后,就将他从太学生直接拔擢为都察院四品的右佥都御史,转任刑部员外郎,迁嘉兴知府,永乐初年召为刑部右侍郎。多年的三法司经历,秉直的青白分明,使他的一招一式都透着廉明和威严。一次偶然的机会,得知属吏收取了人犯钱财,他立命收监,绳以重法。永乐五年就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任职工部后,适逢皇上北迁,大建北京,于是,对工部所存南京旧档中建制规模等逐一翻出阅读,完善自己心中的北京思路,以便随时进言。 此时,见皇上不住点头,他继续说,“有元旧宫之形制,北京建设比之南京要容易一些,首先是不用选址了。就因元之旧殿位置,向南拓展,按南京宫城的形制,所有正殿在一条线上,我们且叫它中线。臣要强调的是,不仅宫城如此,此中线还要纵贯皇城、京城,形成以奉天殿为中心全北京左右对称的三城建设。” “好!此议正对了朕的思路。”永乐对李庆如此快地适应了工部的职责且对北京规制的打算大为赞赏,于是,打破了多年不急于表态的惯例,双目炯炯道,“南京宫城偏于城东南,无法形成全城的中心是实,这是北京建设首先要规避的,此点已经做到;所谓扬长避短不是空对空,而是实实在在的落在实处。‘扬长’系方才德孚所言,中线一贯南北,所有建筑、城门均呈对称分布,登高而望方显北京气势,没有对称的就此对称起来。‘避短’就是避南京宫城偏于一隅之短,即使花再大代价也要使宫城居于全城中心。当然,太祖皇帝当年刚刚建国,百废待兴,财力有限,也不想搅扰百姓,所以南京宫城选在了今天偏于东南的地方,不必多言。德孚此议甚妥,可再议其他。”李庆得了肯定,对旁人自然是个鼓励。何况皇帝的性格,只要他不在火头上,就愿意大臣们知无不言。为此,不知下过多少道求直言的旨意,他身边的臣子,庸碌的少,也深体了皇上的纳言之心,故议起事来,都很投入。 户部尚书夏原吉说:“臣在南京时就已和皇上说到粮饷的运送,去年约四百万石,顺天府各仓有所存储,今北京建设轰轰烈烈,官员、工匠、民夫陆续集结,多于往年数倍,没有五百万石怕是不成。” 他看了一眼皇上,萦绕在心的粮饷转运一直是他这个户部尚书关心的大话题,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建设,馈运不济、手中无粮就会出大乱子。何况,北京建设完毕,匠人、役夫撤了,南京的官员、官属们大部分会来北京,加上各地每年朝觐的官员、新增的官军,粮饷少于四百万石根本不行。 “由此来看,”他扬扬眉继续说,“宋礼、陈瑄两位大人重新修浚的大运河功不可没!皇上知道,从辽之南京、金之中都到元代的大都,北京的人口曾一度膨胀很快,需要大批的江南粮饷。元代因水源问题,大运河的使用甚少,大抵走海路至天津,走一段运河到通州,再走几十里旱路至京城。车马运送粮饷、物料着实困难。其实,这也不仅是元代的困惑。辽代也有。辽圣宗时开挖了一条由张家湾进京的萧太后河,金人因之,因水量不济,也成了摆设。金人便在城西开了条金口河,欲引浑河之水入京济漕。谁不晓得,这浑河本称‘无定河’,携了山涧的峡谷之势,长驱而下,且水势四季不常,要么没多少水,要么汹涌澎湃,焉能济漕?遂以失败告终,如今也只留了个名字。元世祖修建大都城,萧太后河已不能用,于是,水利专家郭守敬打通城东北的旧高梁河东段,修建了与运河相接的坝河,水量有限,运量就有限。郭守敬再修张家湾至城东的通惠河。为解决水源,他依北京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踏遍西北诸山,终于在昌平发现了白浮泉等多处泉水,大喜过望,引入高梁河,遂筑堰截留至瓮山泊,入积水潭并与城内水系相通,由此,北京一段漕运转好,张家湾至京城的几十里路再不用车拉驴驮,然河海两运的年运量加起来也就在二三百万石。” 娓娓道来的前朝故事,天下了然于心的气势,让杨荣们敬佩,也让吕震们嫉恨。一个户部尚书,对北京旧日河系、水系的掌故竟这样详尽,他要说什么?正猜测着,只听夏原吉接着说,“俗语言,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关键是粮草怎么个行法?总人拉肩扛不行。臣之所以兜了这么个大圈子,就是要说一下水源、河道于新京的重要,方略筹划要及早考虑。大运河通了,眼皮子底下的通惠河又不畅了,当下最要紧的,是整修通惠河,最好能找到新水源,才能保漕路通畅,粮饷物料才不致都堆在张家湾运不进来。” 经多而见广,腹阔而藏山,但凡与国事民生相关的,山川水利,人文典故,似乎都是原吉之所虑,夏原吉的心中永远装着国家的大盘子。所以,户部以外的许多事永乐也愿和夏原吉商议。 杨荣拱拱手道:“前次皇上在北京,曾向臣等提及将太液池水南徙,臣下来也思虑了数日,方觉圣上立意久远。洪武初年南拆旧元宫城,今皇上又要将宫城南拓,这样一来显见太液池离紫禁城远了,皇上南徙太液池之举,意在禁中有水,水环禁中,甚好。臣之所虑是,水面扩大了,所挖千百万方泥土运到城外又是一项艰巨的工程啊!” 永乐笑而不答。近两三年的咳嗽不见好转,胡广已略显佝偻,人也消瘦了很多,抬起头,轻咳了一声,屏住气,强说道:“看皇上意气风发,长髯光亮,莫非早有定见了?”“臣猜测必是有了。”金幼孜随皇上北征,君臣言论、大小山川河流都随时记下,于建筑方面却不甚了了,也就附和了一句。永乐又望望兵部尚书方宾、刑部尚书吴中,见二人低着头,也不再问,胸有成竹道: “列位爱卿之言,给朕很多启发。第一,北京宫城就是要居中而建,相度尺寸,在其外建设皇城,再前后左右等距建设京城。朕非常赞同德孚中线之说,所有布局均这样展开。第二,北京水源是大事,没了水源,这通惠河就只能走车走马了。就着工部整修通惠,上溯诸泉,全面修浚水道,别让漕路及朕新开的水域没水呀!” 第77章 北京城君臣话兴建 庆寿寺道衍驾鹤西(2) “遵旨!”李庆诙谐地一拱手,“臣只是疏浚水路,不用像当年郭守敬一样找水源就轻松多了。” “错,”永乐马上纠正,“你虽不是满地界找水源,朕的旨意是上溯诸泉,顺其水道, 若发现新泉并引入京城亦在职责之内。” “这个自然,那也是臣份内之事嘛!” 永乐又说:“勉仁所言甚是。太液池与将来新建之宫城确是远了些,故朕决定将池水南徙,依其地理方位,就称它北海、中海、南海。朕已请廖均卿看过,宫城之后为玄武之 位,必要依山,山又从何来?宫城之北只有一些土丘,算不得山,朕就将疏挖三海之泥土 全部堆放于此,形成全城的最高点,北京城内无山的问题也解决了,列位以为如何?” “皇上之见如日月星辉,光照大地,臣下孤陋寡闻,懵懂不清,世间诸事,还要请皇 上多加点拨啊!”待永乐说完,吕震忙把奉承献上。奉承话虽不能当饭吃,但它每每能说 到需要者的心坎上,古来又有几人将顺附的美言拒之门外呢! 永乐却是个例外。 “是你自己孤陋寡闻吧?”永乐又是毫不客气地甩了一句,“克声的礼部尚书已经十几年了,建设也好,祭祀也罢,何日才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朕在想,你是由乡举入太学,虽说少了一番科考的苦读,但由乡举入太学的不止你一个,原吉是,李庆是,方宾是, 赵羾是,还有许多大臣都是,学问成否关键在后天。你的记忆超群朕知道,为什么就不用 一些在学问上,每日红袖奉盏,把酒临风,这样不妥吧?” 怎么,皇上连他多日饮酒的事都知道?吕震瘦削的脸一时变得煞白,也怕陷害同僚的事露了馅儿,慌忙跪下道:“皇上,臣近日光影错乱,每晚睡不好觉,小酌了几杯,以后注意。按陛下吩咐,多把精力放在学问上。” 永乐本无心再教诲吕震,年近五十岁,知天命的人,什么不懂,秉性早已养成,想改又谈何容易,只是话赶话赶到这儿,说说罢了,和几人议论完国事,他还要赶去庆寿寺看 望老和尚道衍呢。 “众卿还有什么要说的,也不急,建北京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随时想起来可以随时 说,几位堂官事繁,可回衙议事;光大躬体不佳,回去歇息,朕再命盛寅调理;勉仁和幼 孜随朕去庆寿寺吧。” 庆寿寺也算是北京的皇寺了。它位于旧元宫城的西南面,金章宗时兴建,规模不大。 元世祖时扩建,在寺内建了一高一低二座佛塔,专以奉两位国师修禅,因而又称双塔寺。 经过多年的整修和外扩,无论规模还是人气,庆寿寺在元大都都堪称第一。因距宫城很近, 洪武中道衍来北平后就在此居住。 永乐即位,道衍到南京,为避皇上所赐府第及凡尘琐事,便住进了灵谷寺。作为监修或总裁官的道衍在《太祖实录》《永乐大典》等书告竣后,自知年事已高,向皇上告假后便极少参与政事,腾下光景专事着述。一次,皇上来灵谷寺看望,道衍说:“臣追随陛下 三十年,有二十年都在北京,对燕山的山水深有情感,臣老了,也习惯了,有朝一日还是 愿回北京的庆寿寺……” “随少师所愿。”未等道衍说完,永乐爽快答道。话虽这么说,但只要他在南京,他就不愿道衍北往,似乎少了老和尚,他就失了倚仗一样。而且隔三差五到灵谷寺去看望, 但每一次相见,都让他感觉哀伤,老和尚明显一天比一天老,额上皱纹一日日增多,深沟长壑,老态龙钟,先前那形似病虎、眼吊三角、运筹帷幄的干臣之风几乎没了。 或许是无事可做?人闲下来就是老得快嘛!永乐估摸着,忘记了道衍还在写书,笑道: “朕遂少师北去之愿,不日就要迁都北京,以后的北京城比南京还要壮观宏丽。新都就要有个新气象,夕鼓晨钟很重要,元时钟鼓楼的旧钟朕不想再用,想新铸一口声闻十几里的 大钟,得有数万斤之重,监造之职非少师不可,住持庆寿寺,且帮朕监铸大钟可好?” 道衍本想推辞,想想皇上也是好意,再说,那儿一定还有别的官员,自己只是挂个名, 就此北去,也就爽快答应了。 毕竟是皇差,要有所表示。到了北京,道衍规整地换上了正一品绣着仙鹤的大红官袍, 到南城铸造大钟的铜铁厂去巡视了一趟。一则铸造的事自己不懂,不便说话;二则偌大的厂子,几十道工序,工匠们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三则皇上派出的督造——内官监少监海寿在那儿指挥得很好。虽然自海寿以下都对他毕恭毕敬,优礼有加,他还是感觉到了些许的不自在,就没有再去,回到庆寿寺,静下心来,把最后一本着作《道衍余录》整理并最终完成。 道衍一般早起后打坐修禅一个时辰,洗漱用过早膳便开始写作,光景或长或短,主要看状态,写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午膳之前,要在寺内走上几圈。然着述一完成,精神松 懈下来,也就一个多月,整个人似乎都垮了,躺在僧房里竟不能动弹,整日昏昏沉沉,听 说皇上来北京了,想去看看,却起不来,叹了口气,小僧人智礼走前忙后侍应着。 皇上来的时候,他正迷迷糊糊,好像在北固山下和僧人溥洽正谈论着虎踞龙盘的南京, 而他却认定了幽燕之雄的北平。 得了通报,他慢慢回转思绪,听到了一声好听的“皇上驾到——” 嗯,黄俨的声音,是皇上来了。感觉到永乐进了屋,半眯着眼,含糊咕哝道:“恕臣不能叩见皇上了。”嗓子眼里似有痰阻,又无力咳出,呼噜呼噜的。 永乐一阵心酸,竟无半点嫌恶之相,就着干净的大黄袍坐在床前,当着寺里的方丈、老僧们嗔怪道:“朕已说过多少次了,少师年事已高,不用再行大礼,又忘了不成?”他往四周望望,房子很宽绰,也很干净,一张书案,一把椅子规制在窗下,桌上是齐整的一 摞书。 “和朕一样,少师也是操劳的命,着述不停,身子可比以往好些了吗?” 道衍心下一阵酸楚,既是感念日理万机的皇上的挂念,又不愿把每况愈下的真实病恙说出来,让皇上分心。他尽力控制住就要漾出的一掬老泪,使劲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道: “托皇上的福,还好。” 智礼进来,给皇上行了礼,便把一小碗汤让道衍喝下,一股浓烈的气味溢满整个屋子, 道衍的嗓子也不再那么咕哝了。 “是什么灵丹妙药?”永乐好奇地问。 “回陛下,是蜂蜜调制的薄荷汤,清凉解表,清心明目。” 永乐点点头,看看道衍,感觉着他是有话要说。是啊!多么熟悉的眼神啊,当年在北平运筹帷幄的道衍,正当盛年,口到手到,省了自己多大的心。如今病入膏肓的道衍,举 手投足都很费力了。思忖着,眼见着壮年道衍和老年道衍已并成一个人,一个栩栩如生的、 高大的留侯张良的形象。 “朕是来探望少师的,人多了于病人不利,各位高僧请散去,得机朕会一一拜望的。” 君臣要说些体己话,方丈、僧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没奈何,听了皇上的话,找到了出门的台阶,念过阿弥陀佛,行礼后散去。小和尚智礼又搬来两把椅子,杨荣、金 幼孜在一旁坐了。 “每一次回北京,”永乐饱含深情地说,“看到过去的燕王府邸,看到一些旧日的兵 士,就想到了少师,想起了当年大兵压境、围住燕府那岌岌可危的情势,若不是少师运筹 帷幄,劝朕起兵,哪有今天的永乐皇帝,朕和朕的家人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皇上又过谦了,”道衍说,“天道垂青,命中注定的天子之位。那袁珙、金忠从相从卦反复印证,皆贵不可言,臣只是顺应天意、顺水推舟罢了。”刚说了几句,又咳嗽起 来,一发不可收拾。智礼忙请皇上退后,扶起道衍,拿来痰盂侍候。 永乐对道衍的感激不掺有半点虚情。道衍越是把自己当年的作用说得轻如鸿毛,永乐对他的敬重就越深,奠定他江山基础的人他一个都没有忘记,何况是绸缪大计的军师呢! 当年他带兵奔波在外,转战天津、山东、安徽等地,道衍则辅世子朱高炽留守北平,还是燕府仪宾的袁容、李让也乐为所用,加之顾成运筹,后方粮草源源不断运到前方。每一次 面对坚城围而不克时,道衍的书信就到了,是班师、是弃城、是疾进,或旋或否,战守机 宜皆决于道衍。最后,又是道衍审时度势,说朝廷大兵在外,南京单薄,建议他勿下城邑, 直驱京师。那年六月,他就进了南京,登上了大宝之位。道衍后来除监修《太祖实录》、 总裁《永乐大典》外,还辅佐太子和皇长孙,功莫大焉!善莫大焉! 今天,军师、高僧、恩人的道衍,如此病状,或许将不久于人世了,一想到那不愿看到、 又不可避免的结果,永乐不禁黯然神伤,脸扭向一旁,努力控制着不使自己落下泪来。 杨荣、金幼孜帮着智礼一通忙活,偶尔,永乐也搭把手,轻轻拍打道衍的后背,好一 阵子,老和尚才恢复过来,重新躺好。 永乐坐到了椅子上,握着道衍的手,竟像握着一块粗糙的冰块,但他还是故作轻松: “少师当年若是听了朕之言,收下两个美人,盘桓前后,侍奉起居,阴阳通泰,说不定情势会比今天好呢。” 第77章 北京城君臣话兴建 庆寿寺道衍驾鹤西 (3) 皇上又在取笑老僧了。”道衍苦笑着,精神头比刚才好多了,眼睛也亮了。 “广孝十四岁出家,立志做一代高僧,不享世俗之乐,却要做经天纬地的大事。高僧虽世外之人,却在三界之中,不问世事,岂不是枉来人世。少林寺便有武僧救唐王故事, 成就了一代英主太宗李世民,臣很羡慕。袁珙说臣是刘秉忠之流,臣又何尝不想成为元世 祖身边的刘秉忠,协赞一代君王之大事!是机缘巧合让臣来到皇上身边;是皇上慧眼识人, 用臣于鞍前马后,终于能为大明王朝做些事。皇上在位十几年,承太祖之宏膜,纂《大典》,伐残元,修运河,治黄河,下西洋,建北京,海外小邦,不远万里,罗拜阙下,文治武功,迈越前朝,中华之声威远播,岂是他君所能比拟。臣已八十有四,历经元末战乱,太祖开国,辅陛下于潜邸,望秉忠于朝堂,臣虽僧人,陛下恩宠已位极人臣,还有何憾?” 一通话下来,道衍已是气短神昏,似失了元气,闭上眼,大口喘气,好半天缓不过劲来。永乐想离开,不是因为丝毫的厌恶,而是看不下爱臣的遭罪,却又无能为力。心中堵 闷,一腔的酸楚又不能倾出,坐立不宁,似乎比在病榻上的道衍还难受。可他又不能走, 显见,少师的话还没说完,看这情形,若真的没有下次了,岂不遗憾终生? 杨荣看出了皇帝的心思,便主动上来搭讪,轻说起道衍过去的一些趣事,既消磨时光, 又疏解皇上的郁结,直至道衍恢复常态。 永乐说:“朕不忍再打搅少师,可还想和少师说说话。” 道衍明白皇上的意思,明明是想听他的遗愿,却轻松地说成了“说话”,心中想着,一掬老泪顺着眼角淌出:“臣这个样子,劳烦一国之君久坐床前,古往今来,有几个臣子能有如此殊荣?臣愿足矣!来世,还要给陛下做臣子。” “爱卿哪里话?朕尽君职而已。”生离死别,无限感伤,永乐的泪水终于没有忍住, 顺着两腮淌下来,在场的杨荣、金幼孜也跟着皇上一同流泪。 道衍心血耗尽,说话吃力,半闭着眼,没有看到。 隐忍了一阵,永乐继续道,“苏禄国王前日贡了一堆金饰品,其中一只金唾壶,质地上乘,做工精美,说是还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就赐予少师。” “大恩不言谢,臣这把老骨头怕是用不上了。” “少师过谦了,好东西不用才可惜,要用,一定要用。” “一定,一定。”道衍支吾着点点头,皇上一片好意,他不能再违拗,他也再没精力违拗了。 “还想难为少师费力再说说,朕还想听。” 道衍闭上眼睛,又溢出了泪水。 永乐对他一直都这样。 三十多年了,皇上脾气那么不好,对他发火也只那么一次,其实也算不上发火。建文 元年七月,道衍一手策划的靖难之役,万事俱备,正要号令,忽然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噼噼啪啪,连屋檐的青色琉璃瓦也被风雨卷了下来。燕王以为是不祥之兆,瞪着老和尚, 雷霆万钧就要爆发。道衍一笑说,殿下没听说过,飞龙在天,从以风雨?绿檐散落是天大 的好事,那是上天示意,殿下要住黄瓦的屋了! 像外面骤来又骤去的雨,燕王也随着道衍笑了。三年后,他果然走出了绿瓦的王府,住进了天下最为豪华的黄色琉璃瓦殿堂。 三十多年都这么默契。精明的皇帝,知他心里一定有话,也知他轻易不肯让皇上分神。 道衍沉默了一阵,半睁开眼,而后又闭上了。他的举动,没有逃开永乐的眼睛,那么大的功劳,已经是土埋脖颈的人,还不愿有一私嘱托于皇上,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啊! “少师一世无私事告朕,今日朕来探望,绝不能空手而回,你就是编出个私事来, 由朕去办了,也算是了却了朕的一个心愿。” 杨荣、金幼孜连同黄俨、马云又一次落泪了。 “那就难为陛下了。”又是憋了很久,道衍攒足气力,才有些歉意地说,“皇上知道,溥洽是建文的主录僧。那年,外间纷纷传言,是溥洽给了度牒,又帮建文由水道遁去并藏匿起来。皇上将溥洽抓了。皇上想,灵谷寺就那么大的地方,他又能把他藏到哪呢?何况又不是一个人。臣后来得知,南京混乱那阵子,溥洽就在僧录司,那里离皇宫又不近,似是连交通的工夫都没有。臣觉着,溥洽虽有些可疑也有些冤。关了十几年了,也是一代高 僧,在狱中也不忘打坐修禅,臣恳请陛下放他出来。” 道衍不说,永乐早把这事忘到脑后了。道衍一说,他的心中立时就出现了一个憨态可掬的老和尚形象,洪武十五年,时任僧录司的右善事溥洽将并不知名的道衍推荐到北平, 安排到燕王身边,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若是这么一想,溥洽还有功呢! 一想起这些,永乐倒觉有了些歉疚,即使当年溥洽与建文出逃有关,十几个春秋,能跑的早跑了,该领受的牢狱之灾也领受了,又是道衍的益友,早该出来。 狱中的溥洽是道衍挂念了多年的心事,那是皇上点头的钦犯,此前,他没能力让他出来,也只能尽心保护罢了。看在他的面上,纪纲一伙对溥洽也不敢放肆,老和尚也才有工夫、有心思在狱中念经。 此事一了,西去见佛祖的路上,道衍真就心无旁骛了! 不,还有一事,那就是身后事。他离开家乡七十年了,先是云游,后是基本上都在北京,皇上要迁都,他的心中却感到了莫名的巨大荣耀。虽然是南方人,虽然身居北京不足 三十年,但他内心对北京的眷恋远胜于南京。在南京的十几年,除了上朝下朝,回了一趟 家乡,他哪儿也没去,一心一意在灵谷寺参禅、着述;在北京的二十几年就不同了,他几乎走遍了北京的山山水水。居庸关外的长城他走过,皇上选中的天寿山陵寝他去过,燕京 八景他逐一考察过;连涞水的拒马河、房山的石窝店和周口里的金陵,他都几次走到;大 韩继村的护国香光寺是皇上赐给他的“别业”,后被称为少师园。他把北京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百年之后也不再离开了。 选择北京是他的心愿,也是他的无奈。 落叶归根,故土长眠,乃人之常情。但他不是不想回,是回不去了。当年代表朝廷巡视浙西,赈济苏、湖灾民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同胞姐姐闭门不见,骂声连连;年轻时的挚 友,也一样闭门不纳,大叫着:和尚误矣,和尚误矣!他道衍又误了什么?! 偶然的机会,他选择了燕王;必然的结局,他扶起了一代雄主。想不到,从此却招来了累累骂名,骂声里的长洲故土,能是他的安眠之所吗?但这些讳莫如深、永远要咽进肚 里的话,他不能对皇上说,否则,又不知要有多少人头落地了!建文遗臣案转相攀染十几 年,已是鸡犬不宁,他和众臣建议,皇上虽也有旨禁止,却禁而不止,每有小人衔恨负气, 意欲报复,往往指某某为奸党。而事情的结局,当然指向皇上,指向他道衍。所以,他宁 愿找理由远离故土,也再不愿因为自己折腾乡邻和亲人。 永乐说:“北京所辖八府、二十九州、一百一十六县,一任卿选。” “谢皇上了,臣不敢。早年,臣随皇上巡视时觉房山县东北一带人烟稀少,山岗峰峦秀美,还有一汪碧水,倒还自在。” “就依少师了,详址由礼部去踏勘斟定。” “皇上之恩也只待来世去报了。”道衍言罢,又是两行浑浊的泪水。说了这半日话,他早已挺不住,上气不接下气,依然咳不出,智礼忙将他扶起,轻舒后背。 永乐站起,走到几案前,一本本翻着一摞新旧不一的书:《净土简要录》《佛法不可灭论》《道衍余录》;诗文《诸上善士咏》《逃虚子集》《外集》《类稿补异》;几案正 中放着道衍的一张肖像,像下是他的《自题肖像》诗: 看破芭蕉柱杖子, 等闻彻骨露风流; 有时摇动龟手拂, 直得虚空笑点头。 卧病不起的人,竟还有这样的心胸,永乐感极而悲,又一阵心酸,走到床前,拉了拉道衍的手,准备告辞。已近夏日,刚放下这么一会儿,他的手又如此冰凉了,难道,这盏曾决定了大明走向的智慧之灯就要熄灭了吗? 第77章 北京城君臣话兴建 庆寿寺道衍驾鹤西(4) 释溥洽出狱的圣旨还没有到南京,道衍圆寂的消息就送进皇宫了,永乐正在右殿和杨荣、金幼孜议事,登时就愣在那里。虽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随即,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两颊滚落下来。两人还想劝皇上,却也不禁潸然泪下。 道衍于北平时和燕王的关系他们虽没见过,但十几年来君臣的默契他们耳闻目睹。道衍于朝臣中年纪最长,在皇上的靖难功劳中也最大,他的每一句话皇上都言听计从,从不含糊。然而,却从未见过老和尚功高震主、位尊倚尊的一丝一毫骄纵。上朝时一身冠服, 位居文臣之首,谦逊有度,连解缙那么狂放的人,他也只在心里有过暂时的不悦;退朝后 一袭袈裟,安居佛寺,着书立说,和一般僧人谈经论道,看不出他是朝廷的一品大员。 “诸德圆满,诸恶寂灭,诸佛列位,宏愿庄严,由他吧!”好一阵子,永乐才慢慢停 止了哭泣,还是未从悲恸中走出,含泪道,“少师一生潜心修佛,然功在社稷,何以计量? 兹辍朝二日,朕要在宫中专意祭奠。传旨礼部治丧,按少师遗愿,以僧礼赐葬房山县东北, 追赠推诚辅国协谋宣力文臣、特进荣禄大夫、上柱国、荣国公,谥恭靖。下葬之后,墓上建塔。佛家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语,少师救了朕全家老少、救了朕麾下护卫数 百将士,救了大明江山,要给他造九级浮屠,朕要亲制神道碑文以志其功。”永乐还要说什么,已说不下去,心中的哀痛又涌上来,泣不成声。 黄俨出去传旨,杨荣、金幼孜忙来解劝,说了多时生老病死、道法自然、六世轮回的话,从老庄说到释迦,总算是把皇上的情绪控制住了。悲极心碎,神志模糊,永乐忽然大 睁着眼,看看左右,又看看杨、金二人,竟有了一种奇怪的念头,担心身边的人都要离他而去,孤零零把他自己扔在世上。 “胡广哪儿去了,为甚好多天不来见朕?有失人臣之礼。” 杨荣很无奈,看皇上的劲头,不说真话不行了,便上前一躬,拱手道:“皇上忘了,光大咳嗽甚厉,已告病几日,臣二人已代陛下到府中探望了。” 永乐似是记起了这码事,怔怔的,怅然若失。 忽见黄俨又跌跌撞撞进来跪禀:“皇上,胡大学士也殁了……” “再说一遍!” “大学士胡广也走了,奴才刚收的讣告。” 如五雷轰顶、冰水浇头,永乐僵在那里,两眼发直,一动不动了。杨荣喊了两声皇上,没有反应,一面轻掐人中穴,一面叫黄俨速传太医。 这一日,恰好盛寅在奉天殿外的西角门当值,听了召唤,三步并作两步往右殿赶,边走便问病状。他是皇上最为宠信的御医,宫里很熟,又有黄俨陪着,一路顺畅,进殿之后, 顾不上君臣礼仪,看了皇上气色,不再掐按,直接用银针刺在人中穴上,不一会儿,永乐 长吁一声,醒了,眼含泪水,一脸的茫然。 永乐闭着眼,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想起方才的事,不禁感伤之情。盛寅为他切脉后,摇摇头,小山羊胡子抖了抖,轻揉着皇上左手的合谷穴道:“陛下常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又何劳自苦?姚少师功德圆满,驾鹤西去,也是自然;而胡大学士无福消受皇上所赐的福分,留也留不住。” “好好的,怎的就去了,”永乐自言自语喃喃道,“还不到五十岁呀,谁再为朕挥毫勒铭, 吟叙古今书法之名帖?谁再与朕纵马塞外,议论山川要塞之形胜?……” 离了胡广,似乎皇上身边就没人可用了。 “皇上,”同为文人的杨荣、金幼孜不好插话,盛寅忙打断皇帝,不愿他再顺着这个思路哀伤下去,以致不能自拔。刚走了一个道衍,胡广也来赶场,皇上也是奔着一个甲子 去的人,悲伤心,思伤肺,忧伤脾,怒伤肝,他平时就是一个易怒的人,已伤的不轻,皇后、皇妃、公主、金忠相继离世,如今又有两位爱臣故去,想要他的命吗? “皇上,胡广也病了两三年了。第二次随陛下御驾亲征回来,他就咳声不断,臣奉旨为他诊治,便发现他肺部有恙,臣写了药,嘱他长期服用,他却说是偶感风寒,全不在意。 及至去冬,病情加重,痰中有血再找臣时,臣已无力回天了。是他不念皇上眷顾,一意孤 行,才致归西,弃皇上而去,他心里没有皇上,皇上又何必为他撕心裂肺?” 盛寅原想把话说得更狠一点,又担心杨、金二人接受不了,见皇上略有转意,也就作罢。初听时,杨荣心下还是真不受用,待盛寅看了一眼皇上,他就明白了。想起多年的同 僚和两次北征的日日夜夜,百感交集。皇上每一次立马山川,谈笑风生,不都是三人在侧 相伴吗!皇上每要勒铭,不是杨、金二人和皇上斟酌词句,胡广挥毫,再刻于石上?皇太 孙从征之时,哪一次不是三人共讲经史,或至夜分而无倦意;最让他服气的还是胡广的缜 密而识大体。内阁之地,机密所系,然皇帝跟前所言或某升某降,从不言及他人;奔母丧 还朝,皇上问及百姓安否,他都据实以告,心忧天下,不为一时、一人、一地而隐晦;最 让人称道的,是他敢言当下之大忌,说一路的郡县还在穷治建文时的奸党,殃及支亲,为害犹大。皇上为此又一次下旨禁绝。 往事不堪回首,若说到这些,皇上岂不是更加忧伤?还是杏林高手的盛寅技高一筹啊! 慨叹之余,忽就想到了最初的七人内阁。胡俨最早出为国子监祭酒,解缙因罪去职,黄淮 因罪下狱,胡广辞世,如今在皇上身边的,就剩他和金幼孜以及辅佐太子的杨士奇了。 虽说是伴君如伴虎,就看你是怎么个伴法,帝王盛怒之时,以死争个是非长短再愚蠢 不过了。杨荣正兀自遐想,永乐已止住悲痛,用略带伤感的语气说:“光大为翰林院学士、 文渊阁大学士,奉陈规诲,点检题奏,实难得之人才,官秩正五品,有些低了,朕要赠他礼部尚书,还要赠谥,帮朕斟酌一下,用何字为好。” “陛下英明,光大于九泉之下也会感恩戴德了。” 除了皇上心中第一人的道衍和尚,一般文人,哪有赠谥的优隆啊,天大的恩惠,金幼孜忙接话说:“臣以为,光大一生虽短,然文采飞扬,《圣孝瑞应颂》一文,皇上缀为佛 曲,令宫中编为歌舞;《却封禅颂》一文,至今在文人士子中传读,故臣认为,谥字中应 有个‘文’字。” 杨荣说:“再加个‘穆’字,穆者温清、恭敬,光大为人严谨,光明磊落,此字正合其性格。” 永乐点头:“就依爱卿所言,谥曰‘文穆’。朕在想,光大一去,胡家生计怕有些难 了,传朕旨意,就让他的儿子胡种到翰林院任检讨,总算有些补给吧。” 杨荣、金幼孜一齐跪下:“臣二人代光大谢皇上了。” 说到文人的事,盛寅插不上嘴,但皇上的爱臣敬文之心很令他敬佩,阴差阳错,自己就成了医生,成了御医,没赶上文人享受尊崇的好光景。不过,作为御医,同样受到了礼 遇,他也心满意足了。见皇上已完全恢复,盛寅便收拾药箱道:“皇上旧有风湿症,难以 去除,受寒受冷都会加重,极度悲恸或可使病灶转到心肺,万望陛下珍重龙体,不可再忧思成疾。臣告退了。” 盛寅行了一个大礼,慢慢退了出去。 门外的黄俨见盛寅出来,打了个招呼,知道已无大碍,便又悄悄进来禀道:“皇上,胡濙回来了。” 第78章 胡侍郎奇闻飨圣上 吕尚书卸责罪同僚(1) “微臣户科都给事中胡濙拜见圣上,请皇上恕臣多年不能侍奉左右之罪。”待杨荣、 金幼孜出去,胡濙晋见,眼噙泪水,行大礼,声音发颤,着实动情了。 一别十余年,皇上苍老了许多,自己也已经三十多岁了,他还不知少师道衍和胡广离世的事,一门心思只诉离别,个中伤感,也应了皇上续延的哀伤之情。 “源洁辛苦,快快起来,赐座。”奉旨颁书、十几年不见的人回来,永乐就有些激动, 目光平静而忧郁,缥缈中带着些许苍凉,“源洁似乎比旧日更精壮了,不像一个书生,倒像是一个江湖游医。” “那,臣就做个江湖游医,”胡濙在永乐左手的下方,拣个椅角坐定,已恢复情态, 打趣道,“皇上赏微臣一个官费游山玩水的好差事,还有一班随从照应,虽不免风吹日晒, 雨雪风霜,但这名山大川,天光地景,美不胜收!每日里心旷神怡,陶冶性情,着实让臣 心里敞快着,再有这差事,还应是非臣莫属啊!” 胡濙虽说得轻松,但每日里身不离马,人不离鞍,夏战酷暑,冬迎寒风,又兼有数重重任, 岂是“辛苦”二字可以概全,但永乐就喜欢他这股乐呵劲,笑着点头道:“自然是跑不了。 你回之前,朕又将《五经》《四书》《性理大全》颁与两京、六部、国子监和天下府州县, 使天下文人溯本正源,皆通孔孟之学,以教化世人。给朕说说你的游历、感观见闻吧。” “皇上给臣的职责不是奉旨颁书天下吗,怎的就成了游历了?” 永乐也笑了:“张嘴闭嘴游山玩水,倒让朕把你的正差忽略了,那就说说颁书。不过,你这一来,倒把朕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了!回的好。” 说到阴霾,胡濙便知皇上心中有事,又不便多问,遂收了笑容,严肃起来。一去十几年,一走十数省,大河上下,峻岭群山,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沉寂了一阵,才慢慢说:“臣 由南京到安徽,由安徽入江西,再到湖广、贵州、云南、四川,进乌斯藏,由西宁、宁夏、 陕西、山西回北京,皇上关切的重要省份,御书则直颁到县,其他或至布政司,或至府一 级,全国十三布政司,臣走了大半,司马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臣是奉旨颁万卷书、 又认真读所赐御书,真真的不止行了万里路呢,正所谓一举三得,长了不少见识。”见皇上已陷入沉思,他不敢再扯笑话,话题随之也就沉重起来。 “臣的第一道密旨是寻访仙人张三丰和建文,臣到了武当山。道观依山而建,巍峨险 峻,千年古刹,如仙境一般,虽有些破旧,观内香烟袅袅,弟子们个个敬业如笃,别有一 番仙山琼阁的味道。只是张仙人到外游历,久已不在观中,道长孙碧云很是友好,将仙人 的两部书赠与了微臣。”说罢便将张三丰的《金丹直指》《金丹秘旨》呈上。 永乐仔细翻看着,不住点头:“朕虽没有去过武当,但知那里为上古真武神得道飞升 之地,故名。如此一座道观,颓败了实在可惜,朕早就有重修之意,已下旨驸马都尉沐昕 前去督修,湖广布政司配合,要以一个全新的道观迎接张仙人归来。” 想到残垣断壁的五龙观、南岩宫、紫霄宫,胡濙的心中也不禁翻腾了一下,说来简单, 可那修缮又将是多么浩大的工程!大事一件接着一件,百姓的徭役实在太重。就是这么个 闲不住的皇帝,又能奈他何? 一想到榔梅挂果,古树显灵,皇上要下大力修缮的举动就不足为怪了。 “臣一路走来,一直是一明一暗两手做着。在武当,一面明访,一面令几个弟兄装成游山的百姓暗查,张仙人确实不在。此外,数年来,也未见任何可疑僧人入住……” “僧人入住?”永乐疑惑了一下,只想着查访,倒忘了建文以什么身份在外云游了。 “不是传言建文当年剃度为僧,由鬼道遁出吗?为隐藏自己,以游方僧的名义住进道观、寺院也未可知,所以查访了新僧入住。” 永乐恍然大悟,点点头。 只听胡濙接着说,“我让宋塔潜入了道观的文书房,偷看了登记簿,的确未有任何疑僧入住的记录。流言建文在云、贵一带游历,皇上圣旨也意有所指,臣抵达二省,仍是明 暗两路,逐县寻访,连一些土司都去了,既去知名寺院,也访山野小庙,还是没有蛛丝马 迹。数月后由滇抵川,由川抵藏,就这么走了一圈,虽未能得到皇上想要的消息,但也未 必就是坏事啊!” 胡濙不露声色,他太了解建文的为人了,哪怕是传言中的活着,他也不会有太大的作为。当年,坐在皇帝的宝座上,举全国之力,竟对付不了区区一个燕府。今天,就是给他十万兵马他会指挥吗,他敢指挥吗?可十万兵马在今上的眼里也就是小菜一碟,多少兵马也就是个想象。既然如此,他就觉着这种查访毫无意义,他从心里希望这样漫无边际的寻 访早日结束,可又无法对皇帝说。所以,也就隐匿了武当山小草房的一段。 “何以见得呢?”永乐不知胡濙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刨根问底。 “臣估摸,音信皆无,说不定当年那具尸体就是建文;一些传言或许是暗中和皇上作对的人,故意放出风来搅扰视听呢。” 永乐并不怀疑他的真诚,但无风不起浪,越来越多的传言和迹象表明,建文在和朝廷兜圈子,他的影子似乎无处不在,连那个谷庶人还要为建文伸冤呢!只要他在外一天,自己就不安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怜的竖子,你也把朕折腾得够苦的了! “说说其他吧。”永乐有自己的想法,人还是要找下去,无论是郑和还是胡濙,早晚要有个结果,一会儿他再安排。 “臣的第二道密旨是代皇上问候诸王。臣之所至,率先拜见了各位王爷,臣说说臣的 感受。在南昌,见了宁王。宁王已没有了当年的英武之气,真像是故纸堆里一个地道的学 究了。他给臣看了这些年修的书,摞起来真有半人高了。臣察言观色,宁王醉心文史、潜心修书当为不假。”谷王事件中,宁王来京陛见,皇上已有同感! 胡濙的内心里,既不愿看到当年的建文削藩,及因“削”而起的长达三年的靖难之役, 也不愿看到如谷王朱橞一样、无事生非的谋反,战端一起,于国于民都有百害而无一利。 兄弟阋墙的事常有,一般人家翻不起大浪,而在握有兵权的皇族间就很难说了。所以,他的本旨就是尽可能调和皇上和诸王矛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南昌,因和宁王海阔天空,侃侃而谈,狡黠的宁王虽一再掩饰,甚至装得老态龙钟,说他韬光养晦也罢,只要今 上在位,宁王决不会再有一点点“不恭”的举动,一辈子踏踏实实当他的癯仙。 “在武昌,见了楚王,正如陛下所知,楚王于世事都了无兴致,却在念叨,皇上给了 他一个管理宗室的宗正之职,宗室却又无事可管,一天天散漫,除偶尔出城围围猎,就是 在府中斗鸡走狗,和一群姬妾嬉戏了。在荆州,臣见了辽王,王府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辽王半躺半卧着见了臣,似是病的不轻,先是问了皇上安康,又说了荆州如何安逸,再没了当年广宁边塞的风沙苦寒,打内心里谢谢皇上等。” 永乐头也不抬,他对这个十五弟一点兴致也没有。改封他到荆州,又嫌之于己久有二 心,遂削了三护卫,仅留军校、厨役三百人以备使令。辽王恨自己没眼光,没看好四皇兄, 如今也只有忍气吞声,在孤寂中打发时光,因而郁郁成疾。 胡濙继续说,“谷王之事已败露,臣就不多说了,臣至长沙时,的确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因事涉亲王,无真凭实据,不敢贸然,也就没有上奏。在云南,臣见了岷王,虽念念不忘和黔国公的仇怨,但已收敛多了,十天半月不出王府一次。在成都臣见了蜀王,名副其实,真真一个儒雅之士,礼义教化遍及全蜀,连蛮夷土人杂居的地方也建了学府,有王若此,皇上夫复何忧?此外,臣知方孝孺曾为蜀王世子之师,蜀王于方孝孺只字不提, 臣故意提及建文,他也不屑一顾。察言观色,暗访王爷亲近之人,结果是一样的,从谷王败露之事也可看出蜀王的诚敬忠贞。” 说了这么多,永乐方才点点头:“蜀王之举,朕自知之。西北几个亲王,就不用说了, 二哥秦王、三哥晋王已故,子嗣承位,虽屡有不法之事,朕北征归銮,已多面训。兰州肃王以不法,长史被逮,正在途中;宁夏庆王忠孝好学,朕甚喜之,无用多虑。” 胡濙知道,剩下的几个王爷碌碌无为,皇上并不上心。中原各王,自己没到当然不说。 “臣的第三道密旨是于所到之处,见一见省、府、县官员。臣的感觉,虽不尽如山东模范知县史诚祖、贝秉彝辈,但绝大多数官员如皇上所期,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能够尽 职尽责,牧民一方。臣查访了一下,前者,御史们向皇上所举之地方循吏,如夏升、谢子襄、叶宗行辈,皆实有其过人之事,并无半点虚妄。而一小部分人已露贪鄙之象,侵占良田,盘剥百姓,坏茶盐之禁,饱一己之私,以武臣尤甚。尚书李庆历年所劾的,正是这些人。还有一点请陛下留意,各地正在滋长着的奢靡之风。官员间宴请相拜,迎来送往,席上佳肴已远非昔日可比,更有甚者,吃花酒,逛妓院,私纳良家妇,夜推暗娼门,臣深感世风日坏。莫非皇上多年奖励耕种之策,内外府库充盈,真个就饱暖思淫欲不成?” 胡濙想着皇上会动怒,故把话题扯到了府库充盈上。的确,大明王朝建国五十多年来, 整体上轻徭薄赋,奖励农桑,官员大致勤廉,百姓生计尚可,朝廷本色税粮每年达三千余 万石,宝钞等二千余万锭,连屯田籽粒粮都在一千万石左右。地方府库确有存粮太久,至红腐而不可食之事。 第78章 胡侍郎奇闻飨圣上 吕尚书卸责罪同僚(2) 胡濙这么说,是以报喜的方式报忧,既要说明多年来皇上治国有方、百姓乐业安居的成效,还要渗透着国家不得不防的隐忧。永乐的思绪却不在府库上,每一年朝廷征收的税粮户部所报的底数他清楚着呢!他的思绪完全关注到了正在滋长的贪腐和奢靡之风上。 “除十三道监察御史,”永乐愤愤然,“朕每年还要派出几批巡按御史到各地巡视, 查官员赃否,查风纪如何,随查随纠,也惩办了一批人,如陕西按察司官员花酒案、纪纲 受贿、僭越案及数个布政使的渎职案,然贪鄙、奢靡之风却屡禁不止。你这一说,又提醒朕了,朕会叫都察院,拿出一个惩治这类官员的详细办法,不信遏不住这股邪风。” “皇上圣明!”胡濙虽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句。但他却不看好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刘观, 上梁不正下梁歪,刘观自身就不干净,贪纵享乐尽人皆知,他胡濙虽在千里之外也早有耳 闻。指望他拿出个惩治办法,岂不是与虎谋皮?胡濙心中如此,但刚回朝中,哪有切实的 凭证指责堂官,也就不好对皇上说什么。 永乐瞥了他一眼,又把话题拉回来:“还有甚事要告朕吗?” 胡濙见皇上有些乏了,忙收神敛气,挂着笑意,从容道:“臣由四川经雅州、打剑炉进入乌斯藏,真真地看到了一片世外桃源,天蓝水绿,马壮牛肥,一路西去,虽道路险峻,呼吸不畅,却处处人间仙境,美不胜收,仿佛那悠悠的歌声、翩翩的舞姿还回响在耳边眼 前。有一座奇高的雪峰直入天际,那该是天下最高的山峰了,壮观无比,湛蓝的湖泊像宝石镶嵌在环绕起伏的山峦间。藏民们说,那里居住着天下最高的山神,力量无穷,神力无穷,它以无与伦比的气势激荡风雷,远在万里之遥就能感觉到它巨大的魔力。所以,他们会如此虔诚。” 永乐认真地听着,随着胡濙的思路想象着那远在天边的藏民,想象着他所敕封的几个大宝法王坐禅的模样,他这一生也只能是听侯显、胡濙们和前来朝觐的法王谈那个美丽地 域的神奇了。 “皇上知道,藏民笃信喇嘛教,大人小孩绕足顶礼,痴迷至极。他们可以用一生的光 阴不远千里、万里到大昭寺所在的圣地惹萨朝拜。可以衣不蔽体,可以食不果腹,一步一 叩首,用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丈量那冰冷坚硬、无比险峻的漫漫长路,历雨雪风霜,寒痛 疾苦而虔心不改,其心可敬,其诚可悯,仅这虔诚,就是一奇。” 永乐颔首不语。 说实在的,他信奉儒家之说,却不排斥佛教和道教,为给父皇、母后祈福,他在灵谷寺建普度大斋,躬自行香;他大力改造几将废弃的天禧寺,准备在寺内建成一座二十六丈高的琉璃塔;同时,又对武当山的道教予以关注,已开始大修道观。但他内心里还真不敢 说有多少虔诚在,儒道佛,只不过是他手里的工具,为皇家、为皇权服务罢了。 “臣去了乌斯藏才知道,喇嘛教又有红教、白教、花教之分,皇上于登基之初延请的 是白教领袖哈利麻,并封为大宝法王,其实,花教和黄教在乌斯藏影响也很大,并愿意接受朝廷的册封。故臣督促花教领袖昆泽思巴、黄教领袖宗喀巴到京师晋见皇上,皇上封了昆泽思巴大乘法王,宗喀巴因身体不适,不得已派弟子前来。臣看得出来,宗喀巴的两个 大弟子非寻常之人,将来必于藏地立不世之功。” 永乐目视前方,使劲搜寻着几年前的那场晋见,似乎想起了那两个眸子发亮、器宇不凡的僧人。结果也证实了胡濙的猜测。宗喀巴死后,由他的两个大弟子世世转生,选出黄教的领袖,这就是后来人们尊崇的一世达赖和一世班禅,黄教便逐渐取得了在全藏的宗教和政治统治权,沿袭长达数百年之久。 “皇上在乌斯藏先后册封了阐化王、阐教王、辅教王、护教王和赞善王等各有封地 的五王,因为地域的关系,臣只见到了阐教、护教、赞善三王,受了皇上的谕旨,三王和四川雅州、打剑炉等地官员、官军一起,尽心竭力于进藏驿路及驿站的修建和维修,臣此次进藏,多亏了这条驿路,才到达了惹萨大昭寺,乌斯藏地域太大,驿路实是难达各地,建文是到不了这里的。” 皇上没有反应,胡濙又说,“驿路的修建,大大便利了藏民和内地的往来,雅州、打剑炉等地汉、藏商人都不少,各取所需,互通有无,倒是一派兴旺景象,大多商人奉公守 法,依我大明律令平买平卖,也有一些不法之徒走私盐茶,臣在威茂所获便是其中一例, 已有专折上奏。估计边境之地还有不少,应大力惩治,否则,朝廷真就得不到好马了。” “朕已注意到了,所谓茶马古道,茶出去不少,马却少多了,朕已严了茶盐之禁,处置了纪纲之流及一批贩私的功臣、武臣,现在情势应该是有所好转了。” 还有一点,永乐没说,那就是,外来的马少了,但由于牧马法的实施,几年来,官民的积极性很高,到去年的统计,官家的大小马匹已有五十多万了。 “臣想到的,皇上早已想到了。”胡濙感叹,“话题太沉重,让陛下劳心了,说个趣闻吧。 臣在武当得了一株珍贵的灵芝,干五条,叶五片,全株呈紫色,中间一叶最奇,紫近红色, 红中有粉,如凝霞映日,因长在武当着名的榔梅树旁,故臣叫它‘瑞光榔梅灵芝’……” “好名字!”未等胡濙说完,永乐就接过了话题。 传说,榔梅是真武大帝下栽武当的仙果,不知多少年已没有开花结果。但自永乐登基以来,榔梅便开始挂果,且逐年增多,武当道长孙碧云千里迢遥把榔梅送进皇宫。通过三 年征战得来的皇位太需要这样的祥瑞去呼应了,所以,永乐坚定地相信真武大帝在庇佑, 那时他就下定了大建武当山宫观的决心,只是碍于刚刚即位,不便重劳民力,故在十年之 后的永乐十一年春开始敕建武当山宫观。 据说,那一年,榔梅发花,色敷红白,成果之日,珠玑错落,翡翠交辉,喜坏了驸马 沐昕等一应敕建大臣和山中道士。喜出望外的天人感应让永乐美不胜收,从此将榔梅果定 为皇宫的御用贡品,又移书沐昕等加紧修建。如今,这榔梅树旁又现了灵芝,怎不令他心 花怒放呢! “速取来,让朕先睹为快。”他迫不及待就要见到那亦如仙果般的瑞光榔梅灵芝。 “臣对不住皇上。”胡濙却很沮丧,榔梅的奇事和皇上的反应他是猜到了,却想不到皇上会有这么大的兴致,只得遗憾地如实以告,“当时,臣就想到了一定要把这世间难得 的珍奇仙物献与皇上。宋塔小心翼翼,将灵芝取下,放在锦囊中,生怕有什么闪失。然一 个意外,灵芝消失了,臣焦急万分,左寻右找,终未能见。大致那宝物不愿离开仙山琼阁 吧,臣只得遗憾而回,但心里却总也放不下,故凭着记忆,画下了那枚灵芝。”说着,从袖中取出瑞光榔梅灵芝图递与皇上。 永乐表情复杂,先是喜,后是皱眉,见了那图又慢慢高兴起来,不住点头:“大抵仙灵宝物是不愿轻至凡间的,朕虽贵为天子,亦不可轻得。榔梅结果亦如铁树开花,已是真 武显灵,朕得了这张惟妙惟肖的瑞光榔梅灵芝图,也是喜事一件,要在朝堂展示,以示我大明得天道之佑,皇祚绵长。” 说了一个时辰,该说的都说了,尤其最后这张图,更让皇上高兴。奔六十的人,竟像三月的春风荡漾,举着那张图,仔细端详,爱不释手,以致忘了眼前的胡濙,忘了下面还 有一些事。 胡濙的母亲于十日前辞世,昨晚家人才把信报至北京,因不知胡濙所在,本想直接报与皇上,真是母子连心,恰好他回来,说与他,就由他向皇上禀奏和告假了。 “皇上,臣皇命在身,常年漂泊在外,未能侍母亲于床前,如今去世,恳请皇上允臣归家守制,尽孝子之道。” 永乐还在兴奋中,全没有注意胡濙的表情,突然听了这么几句,让他有些蒙,将灵芝图放在御案上,愣愣的,方才还谈笑风生的胡濙和眼前低眉垂泪的胡濙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不得不佩服这个三十多岁的臣子把尽忠和尽孝摆在了何等的位置,定了定神,劝道:“爱卿之痛也是朕之痛,几年来,朕也连失了几位亲人,你进宫之前刚接报,道衍、胡广也弃 朕而去,让朕痛彻心扉。朕和你一样,也把国事放在前面,悲痛之中,亦不敢忘天下臣民, 水旱饥馑都是朝堂大事啊!” “臣失态了,请皇上谅解。” “人伦大礼,何谈失态?卿守制之事朕思虑一下,是否夺情明日朝堂再定。” “谢皇上体谅了,臣告退。”说罢,胡濙行礼,慢慢退了出来。 “北京城大建之中,眼见着宫城拔地而起,一些城门依新定位置重建,各段城墙重新 连接,列位臣工不避烦扰,薛禄指挥军兵有方,恪尽职守,朕甚欣慰。恰董建新都之时, 户科都给事中胡濙颁书天下的差遣完毕,前日回到北京,又给朕带来喜讯,继武当山榔梅 挂果之后,榔梅树旁,又发现了世间少见的瑞光榔梅灵芝,今图形在此,黄俨,拿给列位 传看。”奉天殿中,回荡着永乐洪亮欢快的声音。 黄俨躬身从皇帝手中接过那张图,偷觑了一眼,甚是惊讶。做了司礼监提督太监,这 些年,跟在皇帝身旁,没见过、没得到的稀罕物件有吗?可这等漂亮、罕见的灵芝真真的 没见过,心中未免产生了据为己有的非分之想。一张图,灵芝呢,灵芝在哪儿?吃了这等 天下珍奇的东西,胯下那被割去的家伙会不会长出来?心里想着,慢悠悠移步把灵芝图交到左班文臣手中。 吏部尚书蹇义接过来,不住点头,传给户部尚书夏原吉,原吉不动声色,又传给礼部尚书吕震,吕震左右端详了一番,下意识地刮了一下左眉梢,喜滋滋出班禀道:“天大的祥瑞,天大的祥瑞啊!可喜可贺。臣没记错的话,洪武三十五年六月,皇上在南京登基, 那榔梅怕是感应到了,一年以后,开花结果,永乐元年六月二十五,南京城火炉一样热的 时候,偏偏有武当山孙道人百里千里为皇上送来了祛暑的榔梅,不为陛下又是为谁?据臣所知,那榔梅已是数百年不挂果了。永乐十一年夏,皇上下旨敕建武当宫观数月后,榔梅树似有所悟,果实累累,如今这榔梅灵芝又现,不是为皇上即将迁都北京而降之祥瑞又是 什么?臣为礼部尚书,该率群臣表贺才是。臣率……” 第78章 胡侍郎奇闻飨圣上 吕尚书卸责罪同僚(3) “慢着,慢着,”今天吕震的话永乐句句都受用,只是嫌他性急了些,“总是沉不住气,且把灵芝图形让大家传看了,再贺也不迟。” “灵芝出于山野,经风雨蹉跎才是奇珍;方士居于民间,千炉万炼才出仙丹。臣以为,不妨一试,若真奏效,皇上千秋不老岂不是我天下苍生的福分?” 第79章 运筹帷幄北京大建 蹑足潜踪石窝微访(1) 眼见着宫城北面的土山一天天堆起、长高,永乐无比欣慰,带着夏原吉、李庆、杨荣、金幼孜、黄俨、马云和张杌、腾定等侍卫乘一艘大船游弋于太液池上,巡视全貌,思虑着整体建筑和下一步工程。 第79章 运筹帷幄北京大建 蹑足潜踪石窝微访(2) 蒯祥不仅活干得利索,因念过几年书,说话做事都透着些书卷气,小小年纪曾跟父亲走南闯北,因屡有奇谋,年岁不大已在匠人中享有了很高的威望。尤其天生的画家功底,画起图来就像是神来之笔,不假思索,意到笔到,无一点矫揉之感。李庆看了他的木工图和图下的小字,又聊了一阵,就像是在茫茫大山里发现了一株千年灵芝,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便把宫城的形制说与他,让他来作紫禁城的全图。 其实,蒯祥早从父亲那里知晓了紫禁城内的所有设置,通过李庆的描述,了解了皇上的意图,只两个月工夫,一幅完整的宫城全图即告完成,交与李庆,李庆仔细端详了一阵,如获至宝,但转念一想,由自己呈与皇上,若皇上问起,个中缘由不一定能说清,倒不如找机会让蒯祥直接把图纸交与皇上,也不枉了多日的推荐,于是才有了今天的一介草民与皇上的同船同游。 永乐认真看着,不住点头,宫城的第一重门——承天门的式样虽说与南京的承天门大致一样,可说不清什么地方做了改进,更显大气磅礴,壮观巍峨,这才是他心目中的中华之气势!从承天门向北到端门,有笔直的御路相连,御路两侧的六科值房和路的距离非常合理,就像是在两侧镶上了无数双眼,盯着每一个走进皇宫的人,随时对犯错的予以纠正,倒也符合了六科的职责。御路再东是皇帝祭祖的太庙,主体建筑为前、中、后三殿;御路西侧是祭祀社稷之神的社稷坛。太庙和社稷坛的大胆设想,既扩大了宫城的空间,又突出和拉伸了通向皇宫的中心御道,增强了皇宫大内的神秘感。 从端门向北,第三重门是午门,在设计上突出了朝廷盛朝大典、颁布诏令、接受大将军露布奏捷、阙下献俘等仪式的浓烈氛围,既肃穆庄重又不失喜庆祥和。第四重门是奉天门,也就是进入奉天殿的正门,东西有左、右顺门。左顺门内有文华殿,是东宫太子处理政事的地方;右顺门内有武英殿,专供皇帝斋戒时居住。奉天门内前三殿、后三殿、慈宁宫、东西六宫、御花园、玄武门,东面的东华门、西面的西华门等一应设计栩栩如生。看到图纸,似是看到了一个业已建成的紫禁城。 “这才是朕心目中的紫禁城,一应宫殿、廊庑及城门设计巧夺造化,甚合朕意。小小年纪,技艺超群,难怪李庆几次推荐,日后必会为我大明立下不世之功,朕即封你为工部营缮所丞,协助李庆再给朕拿出皇城、京城的舆图来。” “谢皇上恩典!草民,不,微臣,还有事要禀。”蒯祥犹豫了一下,一张小小的娃娃脸上洋溢着被皇上赏识的喜兴。畅言国家大事的话语中,一招一式的行礼中,还偶然流露出孩提的稚气,也难怪,他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翻阅典籍,天下有几个匠人能被皇上接见,又有几个会被授予官职?蒯祥做到了,且无论技艺和官职都超越了他的父辈、祖辈。自此以后的几十年,他还参与了王府、官衙及皇帝陵寝的设计建设,名气越来越大,官运也一直相伴,直至工部左侍郎,还被继任的皇上特赐为享用一品俸禄,恩宠备至。历数亘古以来的匠人,就是半人半仙的神匠鲁班也没有他的荣耀啊! “其实,”蒯祥一顿,又严肃起来,“李大人虑事周详,看了微臣宫城的草图,甚为满意,又指点一番,二个月前便命臣绘出皇城、京城之图,今儿也一并带来了。”蒯祥说着,从随身的锦囊中又取出了两幅卷轴,由黄俨、马云一件一件呈与皇帝。 李庆在一旁听着、看着,先是吃惊、脸红,后是欣慰、赞赏,庆幸那天随意到工地一走,就走出了一个大明的匠家奇才。他并没有交代蒯祥去画皇城、京城的图,皇上虽曾催要,也只是闲话时偶尔一提,倒是蒯祥冰雪聪明,真真的举一反三,同时拿出了另外两张图,一并上呈,还说是自己安排的。好一个蒯鲁班,有高超的手艺,还有伶俐的为人,日后吃不了亏。 永乐的注意力全在图上,没有注意李庆和蒯祥的表情。他先看皇城舆图。沿承天门向南,是同在中线上的大明门,也就是皇城的正门,它与承天门之间有一条宽而平直的石板御路,并与承天门前的东西御路形成了一个“t”字形的长廊。广场的东、西、南三面都修有围墙,把广场完全封闭起来,大明门东、西两端各有一门,东称长安左门,西称长安右门。 长安左门后来成为“殿试”后新进士的看榜之处,一旦金榜题名,穷书生成了国家官吏,人们称之为“鲤鱼跳龙门”,故长安左门又称为“龙门”。 长安右门是朝廷一年一度秋审要犯的重地。每年霜降之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要在这里会审重囚,并对已定刑的罪人复审定案。进入这里的囚犯如入虎口,极少生还,所以,长安右门又被称为“虎门”。 大明门一直向北至承天门,石板御路两侧配有非常整齐的廊庑,称作千步廊。千步廊外是朝廷的衙门和都署。东侧是宗人府、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工部和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等,西侧为五军都督府、通政司、太常寺、锦衣卫、三法司等。皇城的东面有东安门,北面有北安门,西面有西安门。一如南京的皇城,皇家的司设、酒醋、皮房、内织染、巾帽等宫内用品都安置在皇城的各府、各司、各厂制造、生产,各个私设鳞次栉比,大都集中在了东城、北城一带,惜薪司、钟鼓司、浣衣局、巾帽局、针工局、酒醋面局等名号细字比比皆是。 东安门外一条繁华的街衢,是比肩接座、拔地而起的十五座豪华府第,供亲王们就藩前居住,北京的王府井由此而来。东安门、西安门、北安门附近,每个门内都有上千间房舍、院落,以供官员、民商居住。仿南京旧制,西安门外安放了一座登闻鼓院,小厅三间东向,旁边一座悬鼓的小楼。概因深有冤抑、而有司不与审理、通政司又不为转达上奏,便可以击鼓鸣冤,直达天听。每天,科道官一员、锦衣卫官一员轮流掌事。当年李贞的案子就是李贞之妻愤懑不平,猛击登闻鼓而惊动了监国的太子朱高炽,宫内御审才大白了冤案。北京的登闻鼓永乐末年也使用了一次,那是救了皇帝性命的一击。 思虑如此周全,永乐心花怒放,此前,他千遍万遍想过宫城、皇城各处的布局,虽有南京的格局可以模仿,但北京皇城的全貌依然没有在永乐心中清晰起来。看了蒯祥的皇城全图,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说道:“朕曾多次微服亲临各处工地,听匠人、民夫们谈论什么蒯鲁班,还以为另有其人,名字就叫蒯鲁班呢。”“一帮匠人厮混熟了,山南海北的,口无遮拦,有染圣聪了。”永乐不置可否,又问:“宫城属皇家禁苑,皇城之一应设置也不是百姓臣民所能尽知的,你如何能思虑得如此周详?”蒯祥偷觑了一眼皇上,皇上没有表情,他不知何意,心下有些紧张,忙看了一眼李庆, 李庆肯定地点头,示意他大胆说下去,蒯祥深深运了一口气,说道:“微臣世代为匠人,父亲于洪武初年曾主持了南京大内的营建。起初,父亲想让微臣成为一个读书人,将来常在天子身边,故读了几年私塾。但臣不是读书的料,圣人之语屡记不住,父亲有关大内、南京建筑的图纸、尺寸却过目不忘,虽未进过紫禁城,但南京大内的格局臣幼年时已了然于心。父亲也是个开通人,眼见臣读书无望,干脆就命臣辞了学,一心一意和他学起了木匠。臣命里就该是个手艺人,幼年时随父到南京修缮紫禁城,这大内的布局已似曾相识,完工之后又在皇城、京城走了几遭。回乡之后,心事萦绕,盼望着有朝一日能为皇上尽绵薄之力。 永乐十五年,皇上一下诏,臣摩拳擦掌,热血沸腾,安顿了年迈的老父,带着匠人们就来北京了。承蒙圣恩,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蒯祥越说越激动,言毕,跪在永乐面前。大船行在水中,岸上绿柳婆娑,已为夏日的人们带来了不少清凉,怎奈蒯祥言语轻松, 内心紧张,更不晓不知祸福的回答会不会惹怒皇上。永乐看着远处影影绰绰建设的工地,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蒯祥:“群贤毕至,风调雨顺,有这样好的臣民,何愁大明盛世不至?铁树开花,榔梅挂果,瑞光灵芝,山呼万岁,我大明盛世真的来了?鞠躬尽瘁而已,为何要死而后已?起来,都给朕好好活着,和朕一起建造一个前无古人的大明盛世!” “臣遵旨!”蒯祥还没起来,夏原吉、李庆等诸臣、太监又一起跪下。看似平常、实则心高的夏原吉也为蒯祥的过人之举折服了。他敬佩那些勤勉王事的,敬佩那些忠肝义胆的,敬佩那些才高八斗的,今天,他把所有的敬佩都集中在了眼前这个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毛头小子身上。看得出,宫城、皇城乃至尚未打开的京城全图都是聪明的蒯祥仿着南京揣摩并绘就的,李庆有没有点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全城的图纸一出来,尚未确定如何建设的地点就能确定了,北京的建设会大大加快了,有雄厚的财力做证,以他的推测,三年左右的工夫,北京新城就可能基本完工。 黄俨和马云又展开了京城的图卷。北京皇宫的地理位置优势,彻底克服了南京宫城偏于东南一隅的不足,使之成为全城的核心,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它,一圈一圈放大。 京城仍按照左右对称的布局而建。大明门正南的中线上是丽正门,丽正门东有文明门,西为顺承门;京城东南有东便门,西南有西便门;正东面有齐化门,正西面有平则门;京城东北有东直门,西北有西直门;京城的北面,东为安定门,西为德胜门。京城的东西各门相对,相对的两门之间有宽广平直的大路,几条大路交织的地方构成了许许多多纵横排列的街头巷尾。车辆行人的往来都汇集在几条主要的干线上,住宅区只有小胡同与主要街道相通,虽不利于交通却保证了住宅区的安静。大路两旁、密密麻麻的胡同里是一排排整齐的树木,整个京城掩映在一派清翠的芳树丛中,看着还在纸上的画卷就使人有了心旷神怡的感觉了。 永乐说:“方方正正,绿色青葱,如此的京城让人感觉舒适。安定门和德胜门虽在中线两侧,但给人的感觉,体现的不甚明显,朕的意思是,在两门中间,也就是玄武门、北安门往北、中线的北延线上建一座京城报时的钟楼,新铸大铜钟一口,前日曾令荣国公姚少师监造。朕对他们说,规制要大,海寿曾报朕,钟体通高二丈三尺,口沿直径一丈有余,朕要他们估算了一下,总重量要到十几万斤,倒还令人满意。我大明将要定鼎北京,若无这等万古不朽之信物,又何以示大明定鼎之所重?” “皇上明鉴。”杨荣、金幼孜答道。 十几万斤的报时大铜钟,闻所未闻,造出来得有多大啊!现虽由少监海寿督造,但它实实在在花的是国家的钱,地方每每上报发现铜矿,但夏原吉更担心的,是开挖铜矿而滋扰当地百姓,能拦他就给拦了,皇上也没说什么。今日才知道,皇上正在铸一口用铜十几万斤的大钟,而国库每年的余铜才几千斤,这么大的缺口要如何去补。 他正要说上几句,提示皇上适可而止,却见皇帝又说话了:“黄俨,传旨海寿,朕还要铸一口略小于报时钟的铜佛钟。既是佛钟,大钟通体都要铸上汉、梵佛经铭文,朕要亲自写序,日后就安放在皇城之内,供皇家及百官佛事所用。夏卿以为如何?” 永乐明知夏原吉不喜佛事,不拜佛祖,偏偏问他。“又是十几万斤黄铜,皇上,臣想的是铜从何来?”夏原吉答非所问。永乐诡秘地一笑:“朕着内官们去各地采办,发现了几处铜矿,新采之铜就直接运到北京了。”“这——”皇上绕过户部、工部,由内官直营采矿,夏原吉莫可奈何,又不能指责,尴尬了片刻,遂以自责的语气正色道:“臣为户部堂官,经划无方,度支不力,以致皇上另辟他径,劳倦圣心,恳请陛下降罪。”言毕,跪下,一副等待处罚的惴惴样子。 虽是自责,永乐也听出了夏原吉话中的分量。但不另外采办,国库的开支不知又会增加几何,一面安慰,一面自嘲:“夏卿外兼部院,内参馆阁,谙练章程,善筦度支,通达政体,不避繁剧,十几年如一日,实我大明难得之人才,何罪之有?快快起来。倒是朕虑及北京建设,有些急功近利了。” 第79章 运筹帷幄北京大建 蹑足潜踪石窝微访(3) 皇上既已自罪,原吉又有什么话说,迁都本就是件靡费巨资的大事,朝堂之上已专事议过,皇上此为,至少算是开源吧,他说:“陛下过谦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上珍禽,地下宝藏,哪一件不是皇上的,如何使用,自然皇上说了算,皇上自责,臣就无地自容了。” “罢、罢,不谈这些,还说建设。郊祀是国家的大事,也是皇家的盛典,故京城之南、郊外之地,还有两个场所要一并考虑。朕说,蒯祥出图。丽正门的正南偏东一些,也就是中线的东侧要修建天地坛,朕每年正月、四月、冬至要驾临三次,为子孙示范,祭祀天地之神,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圜丘、祈谷的建筑中一定要体现出天象和地象。在丽正门的正南偏西一些,也就是中线的西侧,对应着,要修建一座山川坛,朕每年春要躬率群臣一至,举行藉田典礼,祭祀先农、大地、山川、太岁诸神,以不忘先人尝百草、辟农耕,开万代立国之本。” “皇上圣明。”这一次,从夏原吉以下,全都跪下。永乐叫大家起来,又问蒯祥:“何时能给朕出图?” “有南京的图样,微臣全力以赴,一个月之内一定让陛下尽揽两坛风貌。”大船在太液池中兜了一大圈,永乐指指点点,不时议论着,兴趣盎然,全无倦意。正午的日头洒满天际,天地间一片灿烂。众人下船后,却见一只孤鸟落在船舷上,不安地鸣叫着、躁动着,夏原吉、杨荣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一下子就想到了南京的皇太子,心中竟生出了无限怅惘。 北京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盛夏一过,金秋就送来了清凉的爽气,不冷不热,正是出门的好日子。胡濙装扮成商人,只带了宋塔、李麟、张萧三人出了北京城往西南而来,只半天工夫就穿过宛平、良乡进了房山境内。 畿辅一带的秋庄稼早已割尽,农户们正忙着犁田种麦,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人头攒动,生机勃勃,满鼻里都是泥土的芳香,倒也有些兴致。那次大朝后,皇上单独把胡濙留下,足足交代了半个多时辰,大致有这样几层意思。 第一,带二、三人继续寻访天下,此次重在南京和江浙,最好是每一个镇子都走一走。第二,以钦差的名义虽直来直往,毫无羁绊,但树大招风,风起时,连小鸟也知蜷缩羽毛躲藏起来,故要换一个身份,最好是士、商或游医。第三,在南京要多停留一段,先悄悄观察,再参与上朝下朝,到礼部走走,六科敢留奏折,必是有人授意,你心里清楚是谁,要仔细看他是何居心。第四,古人有云,灯下黑。郑和虽屡下西洋,到过不少地方,但始终没有建文踪迹。然传言讻讻,或许就在畿辅,要如篦头一样,一镇镇地走,他若在,不会没有个蛛丝马迹的。 说过正事,永乐想起了胡濙的家事,略有歉意道:“卿遇母丧,本该在灵前尽孝,然忠孝不能两全,相比于国事,卿的家事只能算小事了。这样,明日卿就离京回乡,朕许你两月之内,处置好慈母丧仪,莫再提守制三年之事,为皇帝夺情,为国家夺情,两月期满,仍回北京,由北京走起。你家在常州武进,属畿辅之地,理丧期间也不能忘了国事。”就这样,胡濙回乡理毕丧事,再回北京复命,在北京准备了几日,便以一个商人的身份出京了。 一路出京,胡濙胡思乱想。人生的吸引力是由一系列悬念构成的?也是,也不是。皇上修书,治水,修河,北征,建新都,修武当,建报恩寺,诸事已很繁忙,为着一个无论如何也成不了气候的建文动用的心思也太大了!而他的一生似乎就是来替皇上解谜的,在外十几年,也没有找到建文的踪迹,倒是一些奇闻满足了皇上的好奇心。他不知道这趟差事后,皇上还会不会继续给他巡游的差事。想着心事,已进了房山东关。 胡濙在房山县城转了一遭,城西山坡的秋草已经泛黄,赶上秋收秋种,街上行人少,无甚稀奇之处,便在城中寻了一家馆子胡乱吃了些东西,又上路往西南而来,出周口里,傍晚时来到石窝店,站在街口了望。这也是皇帝的特旨。盖因大建北京,官员苛刻,江西等地已有几处百姓聚众闹事,房山,尤其石窝店一带,为紫禁城汉白玉供料之地,大大小小的石料日夜不停地运往北京,永乐担心官员假公济私、刻剥过急而激起民变,嘱他来瞧瞧。 “胡大人,我们走了一天,这里就是有名的石窝店,看看满街的石头和石雕,说它是大理石之乡不为过呀!您看——”大块头宋塔提醒道。 胡濙虽也是十几年的马上生涯,但今日已是百余里的路程,一路上总在想着皇上的话,宋塔一叫,才回过神来,顿觉有些劳乏,几匹马也慢下来,不时地左嗅嗅、右嗅嗅,想寻些吃的东西。 街上人来人往,倒也热闹,若想发现点什么,住在石窝店最好不过,胡濙打定主意道:“我们慢慢往前走,边走边寻家可靠的客店。记着,叫‘官人’。” 宋塔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天近傍晚,一些门店已挂上灯笼,早有几个打尖的伙计上来揽生意,胡濙也不搭话,见一个憨实的提了个“三晋客栈”的灯笼,身后不远处便是一座略显考究的门房和招牌,就对身后的张萧说:“就住这家吧!”说罢,几人跟了伙计向前走,果见门额上蓝底金字、厚重敦实的“三晋客栈”四个颜体大字,让人看上去就觉得踏实。 伙计把马匹接了从旁门牵到后院喂上草料,又把胡濙等四人让进里院的上屋,开门点灯,抹桌布凳,打水上茶,忙个不停。手一份儿,嘴一份儿,人很刷利。李麟一面收拾东西,一面问:“这地儿叫石窝店,就因它出产大石头?” “还真叫客官问着了,咱这地界就是藏着数不清的大理石、汉白玉,才得了名的。西北离这儿不远,有一座云居寺,从隋朝的静琬大师开始在石板上刻经,历代不辍,如今也不知有多少块了,可那石头都是咱石窝店的。听老人们讲,北去五十里的周口里,不,再北十几里山沟里有金朝的皇陵,那石阶、石碑、殿宇、牌楼的大石头也都是咱石窝店的。咱这地界风水好,有神人庇佑,石头是采了一茬又生一茬,任是百年、千年也采不完、挖不完。” 伙计一席话,倒中了胡濙的下怀,这不正是他要知道的吗?他对金陵无甚兴致,却有了到云居寺一览的想法,遂问:“云居寺的香火如何呀?” 小伙计阅人无数,早见此人商人打扮,官人做派,想着伺候好了,出手也会大方阔绰,快人快语道:“云居寺一年四季香火都旺,求子得子,求财得财,灵验着呢!多年前,咱这村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结婚十几年膝下无子,访遍了四邻八乡的郎中,连顺天府都去了,结果,那女人的肚子还是瘪瘪的。一天,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和尚,要去云居寺挂单,说来也奇,路过他家,到门口讨了口水,聊了几句,就看出了二人的难处,遂指点夫妻到云居寺一试,谁知,不到一年,那女人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打那以后,这云居寺又成了送子观音寺,一传十,十传百,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街上的客栈、酒家自然受益。” 小伙计不胖不瘦,中等个头,手脚和嘴一样利索,里出外进的工夫,绝不耽搁了下句话,“云居寺最热闹的日子,就是四月初八的浴佛节。前后十天,人山人海,万头攒动,烧香、拜佛的、求子求财的、求福求寿的、做点小买卖的,把寺院内外挤得水泄不通,谁不想结个善缘、图个吉利?那几天,我们这客栈总是秋后的核桃——满仁(人)。不过,到这个时节,客官怕是看不到那场景了。” 伙计说着,麻利地将胡濙的洗脸水泼到外面,换上新水,又回到桌前,为四人各倒了一碗茶。胡濙落座,细细品了一口,茶一般,水却带着丝丝甜味,细细琢磨着伙计的话,有意无意道:“石窝店的水很甜,小和尚算是讨着好水了。不过,听你这话,该是那和尚的道行不浅啊,能有多大年纪?” 见胡濙说到和尚,宋塔、李麟、张萧立时机灵起来,六目四周睃巡一圈,但面上仍然若无其事的样子。 “听说也就三十左右岁,操一口南方口音,南人精明,干的都是细事,你看这打卜卖卦的、走江湖看风水的、修园子、建庭院的,连高僧也大都出自南方。我看几位客官也都是南方的,眼神里透着精明。行了,不说了,这就给几位备饭去,客官单点还是我来安排?” “你掂量着来,够吃就行了,大家走得累,来一点儿酒解解乏,就要顺天府的老烧酒吧。”“得嘞,四凉四热,荤素搭配,外带烧酒一壶。”伙计喊着,出门往后堂去了。“整个一个话痨。”宋塔天生的闷葫芦,半天没搭上一句话,不满地磨叨。李麟白了他一眼:“你不说,还不兴别人说,他要不话痨,胡、胡大官人怎么知道云居寺和那个小和尚。”胡濙一摆手,制止了二人的斗嘴,悄声道:“共事了十几年,皇爷的密旨我从不瞒你们,所以来这里,一则此为皇家的石料重地,不得有任何差池。别府已有暴民不满朝廷采木、采石、烧砖而闹事,天子脚下,顺天府不该有。饭后到街上走走,看看有没有煽惑的,重点看人心,听对京城用料的评论,是官府的毛病就直报皇上,是有人惑众就告诉县衙,总之,石窝店不能出事。这里平安了,皇上的宫城才建得安稳。二则伙计说起小和尚,年纪长相都和‘他’有几分相像,这是皇爷的心病,也是我们的重任,没个着落皇爷终生都不会安生。明日上午还在石窝店转,午后就去云居寺,分两路,我和宋塔一路,李麟、张萧一路,逐殿暗查,没有,当然是好事,若是我等失误,不要说你们,连我老胡的脑袋也要搬家了。”几个人嘿嘿一笑,看了看大官人聪明的脑袋。胡濙升任侍郎,并没有忘了一同患难的弟兄,向皇上奏报后,把名单呈给了吏部尚书蹇义。数日之后,果然是如他所愿,皆大欢喜,每人官升二至三级,宋塔已任百户,李麟、张萧到礼部任了六品主事,连朱祥、苏喜儿也因和胡濙学认了不少字,在大内内官监和御用监分别任了从八品的典籍。胡濙心里装着大家,和每个人处的也好,所以,这些人甘愿为他驱使,这次没被选来的,还闹腾了一阵子呢! 第79章 运筹帷幄北京大建 蹑足潜踪石窝微访(4) “大官人放心,我等见机行事,细细筛查,一定不负皇爷所托。”说话的工夫,四人又各喝了几口茶,也确实渴了、饿了。伙计一上菜,各倒了一小碗酒,不紧不慢吃起来。问到主食,伙计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客官用茶时已经品出,俺这地界儿的水是甜的。就因离这儿不远的山下有股很大的泉水,一年四季,喷涌不断,方圆十几里的人家喝它、用它,余水还是汇成了一个很大的水面,当地人就把它引来浇灌稻谷,不承想,泉水浇出的稻谷做熟了饭都喷香喷香,蒸三次、煮三次都不烂,客官,就尝尝咱这儿的米吧,保你吃了第一碗还想第二碗。有了这股子泉水,别处不敢说,俺这地界年年收成都不错,永乐爷将俺从山西迁来,算是来对啦!” “行,就按你说的,用米饭。你是山西人?”胡濙这才注意到他的口音,似是和当地言没有太大区别。 “是啊!山西洪洞大槐树。永乐爷刚即位的那年七月,朝廷赐宝钞,山西无田的几千户就来北京了。永乐二年九月,又有万余户晋民来北京,我和我们东家就是永乐二年过来的;听说永乐三年九月又迁来了一万多户,别的州县咱不知道,方才说的北面的周口里、再远一些的大安山,许多人都是从山西过来的。” “你方才说,来这儿‘算是来对了’,那就是说,你们很愿意过来?”胡濙心下欢喜,一个“话痨”帮他知晓了不少社情民意。 百姓们安土重迁,无地可种,宁愿过拮据的苦日子,也不愿离开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据说,很多人都是被驱赶着上路的,民间甚至传言,长长的绳索绑缚着每一个人,内急时需要出恭了,才解开双手。今天所称上厕所为“解手”就是这么来的,当然,这只是传言。百姓的怨气朝廷很清楚,那么,十年以后他们的情绪又如何呢?这不正是他胡濙、主要是皇上想知道的吗! “安稳过生计,虽苦了点儿,也不愿走。”伙计眨眨眼,擦了一把汗,顺手把一条发黑的白毛巾搭在肩上,笑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可县大老爷就说了,皇上还要迁多次呢,越晚越没好地儿,叫咱趁早儿。大家一想,早晚也是个迁,皇命难违,晚迁还不如早迁呢!还听说什么,判了流刑的罪犯来北京三年内都无租赋,还犹豫甚?永乐二年我们就过来了。朝廷又是给粮,又是给盘缠,俺就落户在这石窝店了。俺东家原是个小财主,有一些积蓄,落户之后,闲逛了半年,倾其所有,买下一处石料场,十几年的工夫,撑起了这个家业,竟扎了根,如今有了两处料场,一家客栈,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俺这一族的乡亲在料场和客栈做事,都跟着沾了光。” 胡濙这才明白叫“三晋客栈”的原因,除了不忘祖上,还把好奇的人和过往的乡亲招来了,真是会做生意。都说山西人是天生的生意人,果然是名不虚传。 “几位先喝着,我给客官备饭去,管保吃个滚肚溜圆。”伙计说着,一溜烟地去了。至少,一大部分百姓安居了,皇上听了,不知要有多高兴呢!晚饭后,胡濙四人换了衣服,来到院中。一轮月光穿过一棵叶已稀疏的大树细细碎碎地洒落院中,透出了寒意。天虽有些凉,还算宜人,胡濙按事先合计好的,带了宋塔等三人来到街上。镇子不大,盖因隋唐以来这里出产大理石、汉白玉而形成村落、衍生成一个中心镇子。历代延续,金代修建祖陵和皇陵,料石的开采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大规模的开采还是元、明,除了一些特殊的材质,元大都、明北京的大理石、汉白玉基本都采自这里。 街上,大多数商家已经打烊,只有酒家、客栈等晚间还有营生的店家带着幌子的灯笼高悬着,还在招揽生意。月升中天,街上很亮,石家们堆积的大理石、汉白玉石料比比皆是,也有做成石狮、石马、石人等各种造型的。见一家大的料石摊前几个人在谈着什么,胡濙想知道的,就是各类人说话,从他们的言谈中了解百姓的所思所想。 一个矮黑的汉子道:“这块汉白玉巨石比原想的要大得多,只开采就用了半年多,搬运上来摆放在这儿,又是足足两个月,二十几个人,八个月,你说说那是多少人工费,且这石头又价值多少,五千锭宝钞就想买走,不行,不行……”他忽然压低声音,“三千两银子还差不多。交了银子,立马弄走,明日再运都不成。” “你这是做买卖吗?二万多斤的东西你让我今晚就拉走,这石头我不要了。”一个红脸庞的汉子吵嚷着,转身就要走。 “慢着,”矮黑汉子喊了一句,马上朝一个伙计模样的小伙子道,“麻五,去柜上取五百锭宝钞,还他的定金。” 不知是卖方涨价了,要强人所难,还是买方毁约了,居然还收回了定金,胡濙觉得蹊跷,待红脸人走后,上前搭讪:“掌柜的,五千锭宝钞你嫌少,三千两银子倒出手,你赔本的买卖他竟然不做,真是件怪事。” 矮黑汉子转头,见几个士子打扮的人,并不像谈买卖的,也不在意,随口道:“去北京赶考的吧,到了顺天府,就知这宝钞的官价了。五千锭宝钞,官价是二万五千两银子,私下的价码,也就是官价的十之一,那五千锭能值二千五百两就不错了,我说三千两他不亏。” 胡濙心中诧异,想不到为交易方便,严禁金银流通,朝廷一再推行的宝钞竟贬到了这个份上,这可是朝廷没有想到的。但面上他仍打趣道:“果然是买的不如卖的精,可你知道,朝廷是不允金银交易的。” 矮黑汉子白了胡濙一眼:“看你是个秀才书生,实不相瞒,我根本不打算卖给他了,但人家已交了定钱,我又没办法,知道他晚上弄不走,才出此下策,要银子搪塞了事。”“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书生究死理,见谅,可否请我等到里面一叙,兴许我们还能做成些小买卖。”“那就请吧。”店家迟疑了一下,送上门的生意,也许不大,到底不便将人家赶走,遂请四人进了屋。屋顶虽高悬着一盏豆油灯,一闪一闪的,影大影小间,倒衬得屋里玄妙怪异、神秘不测似的。宋塔、李麟、张萧警觉地四下看看,虽没见什么,弦也紧绷着。灯下一张桌子,胡乱堆了些茶盏,靠墙的三面堆的都是些半成品的石料,南面临窗处是边角料制作的佛像、镇尺、石狮子及各种微小人物造型。 为打消店家的疑虑,胡濙随意看着,先是挑选了一尊佛像,再选了一对镇尺,价也不还,就让李麟付了五锭宝钞,矮黑汉子立时堆起笑容,吆喝着端水上茶,请几人坐了下来。胡濙夸着、把玩着手中的物件,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更让店家心花怒放:“公子乃大家望族,出手阔绰,明年乡试一定高中的。” “借你吉言,”好一阵子,胡濙才说话,“只是不知佛祖能否保佑我高中,你要是雕个孔圣人、文曲星什么的,多高的价我都会请走了。看你这买卖,有石料、有成品,还有半成品,经划的不错!” “小打小闹,不过混个肚圆,打发日子。”矮黑汉子赔着笑,心里话,卖出一件是一件,干了十几年,也就您这一位要孔圣人的,雕多了,我卖谁去? “店家过谦了,一方物料就是五千锭现钞,‘小闹’可闹不起来。”宋塔插话道。油灯下,矮黑汉子的脸更显黑了,且满是苦相:“客官有所不知,我方才说了,从开采到运出要八九个月,二十多人,您算算我这人工多少钱,扣了人工,石料没几个钱。今年,皇上一建北京,嘿!人工费又涨了,我要是五千锭给他了,自己这大半年差不多白忙活了。所以说,荒料不挣钱。干了几年后,干出些门道,手头有了些小积蓄,才弄些半成品和边角料,做些精致的小活计,倒比那些大的来钱多也来钱快。”胡濙望着眼前雕工不错的佛像,点点头,心思却在他的差事上,问道:“朝廷征用的石料很多吗?”“不少呗,阴错阳差,方才的买家是去春下的定金,今年初,县衙就传了皇上要征用石料的圣旨,我好不容易开出这一方巨石,让别人买了怎么交皇差?所以,借着亏本才耍赖留了这石头,再过三两个月,天大冷了才往北京运呢。” 敢情还有这么点弯弯绕,胡濙又一次打量他一眼,黑黑的脸膛,矮矮的个子,胖胖的身子,的的确确,一个地道的手艺人。他的话,虽不能完全代表石匠们,至少也反映了一大部分人的心思。 “我不大懂行,倒被你的话弄糊涂了,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把这方石料留给朝廷?”“哪敢不愿意!”黑脸汉子白了他一眼,“见你也不是什么恶人,我就直说了吧。方才若卖了,虽不挣钱,可这大半年投出的钱基本就回来了,我也用不着总拿自己的钱往里垫了。话又说回来,完不成皇差,饭碗没了,弄不好还要坐牢,你说我该怎么办?”“其他店家都派活了?” “家家都派了,看店大小而定。”“看样子,大家是不大愿意了?”“有一点,主要是朝廷的钱来得晚,石料送到了,验了货,钱才一层一层拨下来。我估计,冬季送了石料,明年夏季能见钱就不错了,朝廷钱虽晚,但比自卖略多些,往长了算,倒不吃亏。” 店家的表白话里话外虽透着无奈,怕饭碗丢了,怕坐牢,有个“怕”字当头,就是实实在在奔日子的好百姓,个把怨言谁能没有呢,包括自己在内的大臣们,对朝廷、对皇上就百分百毫无怨言吗?肯定不是,藏在心里,不敢说、不便说罢了。石匠一句发自内心的“不吃亏”,虽表达出了一种无奈的心态,但还是基本满意的,民心如此,皇上对这石窝店也该放心了。这一晚没有白来,他把手中的茶盏举了举,抿了一口,又让李麟挑了几个小物件,才笑吟吟出来。 第80章 秦淮河畔鱼龙混杂 太液池边宫殿林立(1) 永乐的重心虽都放在了北京城的建设上,举国上下也都知道皇上就要迁都北京了。迁 不迁,似乎跟百姓干系不大,南京城的行商坐贾们依旧挑帘入市,街头小贩、送水、送菜、 送柴的,一如往常,连死了公主,杀了纪纲、沈文度这样的大事,街头巷尾也没议论几日就过了,六朝古都,曾经沧海,多少个皇帝都被雨打风吹去了,淹没在烟雨中的楼台又不知会堆出多少个紫禁城呢,又有什么稀奇? 岁已深秋,聚宝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秦淮河畔风暖弱柳、人醉花丛,没有个就要入冬的迹象。就连洪武时的官妓——富乐院也打武定桥东搬来这里凑热闹,前前后后十几家“春院”把个秦淮河变成了胭脂河,哪一家秦楼楚馆没有几个挂牌的绝色佳人?雕梁画栋,张灯结彩,笙簧琴瑟,丽色纷呈,惹得那些王孙公子、阔佬富少终日如蜜蜂般勤奋, 采花不辍。好一座南京城,洗尽铅华也难褪妖冶繁荣之象。 日暮云天,华灯初上。一湾碧水清澈见底,一轮残阳缓缓西沉,昏鸦入林,倦鸟归巢, 却见一顶顶大大小小的轿子陆续抬进了河畔的庭院中,龟头躲在暗处,老鸨们浪里浪气的招呼声响成一片。 奇了怪了,太祖、今上两代皇帝倡言的骑马,到这儿的人就不见一个。眼见着一乘八人抬大轿进了翠拂院,望见轿子,老鸨老远就踮起小脚跑过来,嗲声嗲气:“我的定国公 大人噢,你可是想死老身了,想死青灯了,姑娘天天在楼上想啊、盼啊,望眼欲穿呢,可把大老爷您给盼来了。” 轿帘打开,一个四十左右岁、书生模样的人一步跨出轿子,调笑道:“连你也想徐爷 了,怕是想爷的宝钞了吧?” 老鸨扭动着肥臀上前搀扶,丢了个媚眼,赔笑道:“人也是想,可长了几岁,没那个 鸳梦的福分了,也只能想想老爷的宝钞了。” “你倒是实在,爷就赏你个‘福分’。”说着,在老鸨颤巍巍的胸前随意抓了两把, 老鸨还未醒过神来,那人早已进门上楼。 一个素衣僧袍的清秀姑娘迎上来,敛衽屈身,道了个万福。上楼的男人一把将姑娘搂在怀中,顺手将她的尼帽摘了,一头青丝蓦然垂下,进得房中,几把又把她的僧袍扯下,一个身着水清色月白裙装的漂亮女子立时呈在眼前,貌若天仙,却扇一顾,倾城无色。但姑娘眼中那幽艳独绝、凄婉哀怨的神情溢于言表,见了客人,不卑不亢,不喜不骚。 “哈哈,这才是徐爷喜欢的青灯姑娘,天琢翠玉,秀色可餐。揭了僧袍才见水葱,揭 了水葱,才见真身,老鸨子还挺会吊人胃口,老爷我只好今夜无眠了。” 青灯的脸微微一红,怯怯道:“妈妈教的,不知从哪学的,二楼的姑娘们一顺儿的青衣僧袍。说了几次,老爷就是不听,我才内里衬了水清裙子,妈妈见了,我又要受罚了。” “呸!什么鸡巴老鸨子,用‘翠玉’作‘拂尘’,叫什么‘翠拂院’,亏她想得出, 没有姑娘你,她敢说个‘不’字,我就把她个翠拂院砸了,直管叫她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朝廷咱都能当半个家,休说她一个小小的勾栏坊了。” 有人敲门送上了香茶,青灯接过来斟上,没有说话。 几家欢乐几家愁,十几年前的一场“靖难”,当今的永乐皇帝坐了江山,一批新的皇亲国戚文臣武将产生了,而建文皇帝的忠臣们,一大批人被抄家、灭族,青灯一个不知多远的大官亲戚景清竟假意奉迎,上朝时手持利刃欲行刺皇上,哪能成功?自身遭了磔刑不 说,景家被灭族,全村人被抓,转相攀染,连自己家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被抓了,男 人一律流放边疆,女人们被发往教坊司下属的官妓或军营为妓为奴。青灯因为年幼被卖来卖去,最后落脚在翠拂院。景姑娘青灯的名号也就是这两三年才在秦淮河畔叫响的。 那姓景的亲戚当大官,照拂不到自己家;那大官遭殃了,沾亲带故的跟着一起遭难。 新皇帝登基,一批新人上朝为官,这个定国公,来了多次,青灯知他是当今皇帝国舅爷的大公子,姓徐,袭爵为定国公,话里话外说他父亲是为今上才被建文杀死的,皇帝欠着他家的,似是整个朝廷都欠着他家的。从来就没听他说过什么正事,他的唯一正事就是这十 几里内的秦淮春馆,哪家的头牌如何如何,如何做那事,如何快活风流,直教人倒胃。 定国公刚稳了神,灌了一盏水,已是迫不及待:“快给老爷宽衣,先做第一个鸳鸯梦, 再慢慢品茶、用膳。”他瞟了瞟青灯,淫邪地一笑,“一会儿就知道了,刚学了一个妙法, 保你也跟着老爷乱山飞度,腾云驾雾呢。”说着,拽了青灯就往床前拖,青灯回身要把窗饰拉严,把灯熄了,定国公哈哈一笑:“你不想看看大老爷的金刚宝刀,老爷还想看你的纤纤玉体呢,来吧!”他轻轻一拽,就把青灯拉到床上,随手扯下了帐幔…… “大人,方才八抬大轿进院的可是徐景昌?”李麟望着那进进出出、热热闹闹的院子, 不时传出的隐隐约约的浪笑,疑惑地问。 “正是此人。”胡濙叹息道,“皇上三令五申,整肃官风,虽未有官妓之禁,但也未准出入章台柳巷,陕西按察司官员吃花酒一案通报天下,对这些人竟没有一丝触动,规矩都叫皇亲国戚们踏破了。你看那宫灯上定国公的‘定’字、徐府的‘徐’字,多显眼啊! 连到平康、章台这样的肮脏之所嫖娼都这么无所顾忌,又何遑他事?大明开国之初的俭朴 之风就要被这帮子人搅没了。”胡濙再不去看河岸上一路的灯光,如果说大明的繁华都要 靠灯红酒绿的淫荡奢靡来支撑,这种颓人心智的繁华宁愿不要。 胡濙一行在北京畿辅房山县石窝店和云居寺转了两天,没有发现什么,还听寺里老僧讲了开山祖师静琬首倡石板刻经的故事,继任者数百年不辍,甚是感动,更觉石窝的大理石、 汉白玉非一般等闲之石。又听寺内僧人谈起,北去十余里还有个九洞、十二峰、七十二庵 的上方山,顿时来了兴致,又去了两天,虽然一无所获,但这幽林涧水的圣境却让他难以 忘怀。 离开上方山后,出张坊,奔易州,一路南下,由保定到衡水,再到德州,走运河,在 运河沿岸的临清、济宁、徐州、淮安、扬州等城市逗留,最后从扬州到南京。一路上,和登岸的运粮官兵攀谈,和捎带木料、砖瓦的船员搭讪,言谈中众人总体情绪平稳,尤对陈 瑄统领的漕运官军的部伍整肃、纪律严明甚为钦佩。 进南京后,胡濙等商人的衣装不变,他想着在应天府转上个十天半月,从暗处看看官员的举动,听听民间对皇太子的反响,再上朝向皇太子面陈。结果,这第一天就看见了定 国公徐景昌的劣迹。十里长河,夜明如昼,丝弦笙篁不绝于耳,红烛绿影摇曳水中,哪一 家春馆前都停了几乘大小不同的官轿。 朱雀桥边,乌衣巷,旧时王谢,桃叶渡。千百年来,承载过多少文人墨客的梦想!东晋名相王导,大书法家王羲之,东山再起的谢安,唐代诗人刘禹锡、杜牧,留取丹心的南宋丞相文天祥……只可惜,斯人已去,越往下,就越是烟笼水寨的模糊,直至那夕阳西下、 犹唱后庭花的亡国商女。 胡濙一行人默然无语,慨叹皇上征战沙场,日夜操劳,权豪贵胄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有了这般人的榜样,世风日坏更待何时?由徐景昌联想到他的爷爷中山王徐达,那是何等谨慎的一个人?有一件明智得让他这个文人永远望尘不及、永远难以忘怀的旧事。 不知是真心诚意,还是有意试探,太祖要把自己做吴王时的王府赐给第一功臣徐达, 那也是潜邸啊,徐达说什么也不要。一日,皇上把他带到府内饮酒,有意将他灌醉后,睡在了王府的后宫里。一觉醒来,徐达惊慌失措,见了皇帝大呼死罪。太祖哈哈大笑,不置可否,后来便在王府的对面建了一座魏国公府。 徐达四女、四子的性格竟是千差万别。长女仪华,嫁燕王朱棣,也就是永乐的徐皇后。次女仪范嫁代王朱桂,也就是我们前面说过的那个把丈夫的侍女都漆成癞蛤蟆的妒妇。三 女妙修嫁安王朱楹,朱楹早丧,连个儿女都没留下。四女妙锦是个传奇人物。据说,徐皇后病逝前,想把四妹许给丈夫做继后,永乐也看上了妙锦的天真聪颖和漂亮,但永乐的老岳母不同意,妙锦也不同意。永乐说,不嫁皇帝,还有旁人可嫁吗?妙锦一怒,干脆剃发出家了。 第80章 秦淮河畔鱼龙混杂 太液池边宫殿林立(2) 徐达的第二子早夭,老三徐膺绪在都督府任职,还算规矩。长子徐辉祖袭爵魏国公, 幼子徐增寿以父荫官至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这兄弟俩算是两个人物,两个秉性、两个做派、 两个心眼。老大外柔内刚,对建文皇帝忠贞不二;老幺含而不露,看好姐夫燕王朱棣。靖难之役关键之时,老大率京军曾大败燕军。燕军渡过长江,攻入南京,老大还在力战;老幺常在建文帝前为燕王遮掩,还把京师虚实秘密报燕,最后竟被建文帝手刃于殿上,这是建文帝在位四年亲手杀的唯一一个人。燕王入京,老大躲回魏府,拒不出迎;老幺却尸陈皇宫,燕王抚尸痛哭;继而,老大魏国公徐辉祖被削爵幽之私第,永乐五年忧愤死去;老幺左都督徐增寿被追封武阳侯,再进定国公。看在老岳父徐达的份上,徐辉祖死后,永乐命徐辉祖的长子徐钦袭封魏国公;徐增寿已死,定国公的爵位自然就落在了其长子徐景昌的头上。 徐钦、徐景昌及成国公朱能的儿子朱勇,身为高官,且在都督府任职,却从未上过战场,更不知战阵为何物,只知道花天酒地,鱼肉百姓,常常做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都督府正在进行武举考试,因为徐钦推出的几人未能入围,他竟纵家奴将科考的弓槊一抢而空, 搅了考场,官府追查下来仍不与归还;至于平时,凌虐平民、邀夺官粮之事时有发生。刑科都给事中曹润倒是一条硬汉子,他把这些国戚所为统统捅到了皇上那儿,要求法司予以惩处。永乐苦笑一下,命把其家僮送法司正罪,让徐钦回家读书了事。 想到开国的徐达,又想到他的后人,胡濙无奈地摇摇头,连皇帝都不愿开罪功臣子弟, 别人又能如何?他又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阑珊中的翠拂院,心中充满矛盾,回过头来,天香楼前又是几乘豪华的大轿。 胡濙不愿再看,轻轻一夹马镫,那匹雪白的骏马小跑起来,转过一个街口,在一所在建中的寺院旁慢下来。外墙还没圈,建筑物料东一处、西一处,倒也齐整,十万工匠、民丁们已经歇息,若明若暗的灯光中,半起的殿群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一座巨塔在无数木架的簇拥下钻入黑漆漆的夜空。 宋塔提马上前道:“大人,这不是天禧寺吗?”胡濙深邃的目光望着旁边影影绰绰的建筑群,无限感慨:“是啊!是皇上为荐福高帝、高后在被火毁天禧寺的基础上敕建的寺院,已敕名大报恩寺了。皇上说,太祖、太后少时贫贱,于群雄混战、割据中奋起江左, 一十七载奄有天下,实在不易,故在永乐十年北巡后重建毁于大火的寺院,敕名大报恩寺。 新寺殿芜全仿皇宫殿阁修建,并要在寺中建一座天下最高的宝塔。” 说来话长,大报恩寺前世今生的故事太多,有点让人扑朔迷离。 大报恩寺原址最早是建于东汉献帝兴平年间的阿育王塔及建于三国时吴赤乌三年的建初寺,史称江南塔寺之始。千余年来,屡废屡建。晋太康年间称长干寺,佛教鼎盛时期的南朝又称报恩寺,宋改称天禧寺、建圣感塔,元改为慈恩旌忠教寺,永乐六年再毁于大火。 这场大火烧得是时候,而后就烧出了一个天下第一的寺塔。 早有人私下议论,大报恩寺是永乐为纪念生母、也就是朱元璋的蒙族碽妃而修建的。 永乐的心中早有疑惑,于是暗暗查访自己的生母。 人类是有感情的动物,每一个人都在亲情的包围中长大,他的每一天的成长也在不断丰富和完善着自己的亲情,尤其是对父母。有一天当他发现,自己的父亲或母亲不是自己 的血亲时,一种原始冲动的血亲情结驱使着他会寻找自己的至亲。普通人这样,至高无上的皇帝也一样。实际上,历朝历代皇帝因为自己俯视天下后而找寻生母的事件屡见不鲜, 有的大张旗鼓,有的暗流涌动,只是永乐的情况特殊了些,才给后世留下更多的谜团。 世人的眼中,永乐的即位是所谓“篡”来的,所以,他当皇帝无论如何要人们觉出是顺理成章。怎个顺理成章呢?首先是皇后所生嫡子的名分不能丢,其次是他的三个哥哥都病死了,轮也该轮到他了。基于这两点,他既要对自己的生母表达一个九五之尊的儿子的孝敬之心,又不能堂而皇之地把生母端出来。第三则是出于宗法礼制的考虑和皇家的忌讳。 太祖在世时他不能认,太祖不在了,哥哥们不在了,他是老大,从靖难到即位,他这个嫡出的身份就不能再改,庶出哪来的名分?然而母子间天然的血脉亲情又怎能割舍呢!随着年龄的增长,地位的稳固,他的这份亲情就越发浓郁,故在永乐十年于天禧旧寺废墟上建 报恩寺,对外说的感恩是高帝、高后,实际上,永远怀念的是那位音容笑貌一直都很模糊的生母碽妃。 第一次北征回来,永乐似是从鞑靼人的口中得到了某些验证,便以祈福高帝、高后的名义开始了大报恩寺的兴建,真实的缘由无人知晓。总监工就是他最信任的、且屡下西洋而颇有见识的大太监郑和。 像郑和下西洋、敕修《永乐大典》的举措,永乐一个主意,又弄出了一个天下第一, 世界闻名。到他的孙子朱瞻基即位的第三年,经过十六年的光景,大报恩寺才告竣工。标志性建筑就是这座九层八面、高达二十六丈余的琉璃塔。塔外身白瓷贴面,塔内壁布满佛龛,拱门是琉璃门券,门框是饰有狮子、白象、飞羊等佛教题材的五色琉璃砖,刹顶镶嵌 金银珠宝,角梁下悬挂风铃一百五十二个,日夜作响,声闻数里。 明清时期,一些欧洲商人、游客和传教士来到南京,视为奇观,称之为南京瓷塔。 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安徒生在《天国花园》中提到:“我(东风)刚从中国来,在瓷塔周围跳了一阵舞,把所有的钟都弄得叮当叮当地响起来!” 自建成之日起,瓷塔就点燃了长明塔灯一百四十盏,金碧辉煌,昼夜通明,它与罗马斗兽场、亚历山大地下陵墓、比萨斜塔相媲美,并称为中世纪世界七大奇观,且被西方人视为中国文化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清军攻克雨花台后,刚刚占领南京的太平军为防清军占据大报恩寺制高点对城内造成威胁,遂 “ 用火药轰之,复挖空塔座下基地,数日塔倒,寺遭焚毁。” 世界知名的奇观瞬间没了! “十万民丁、军兵如此安详,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之事。”更深层的话胡濙不好讲 给三人,遂转了话题,“我等长期在外奔波,与家人聚少离多,妻儿老小一定盼星星盼月亮般望着。在南京的时日,只要方便,我们都回家住,出入家门暂时还隐秘些,待我上朝 见过太子殿下后再公开不迟。另,明日上工后,你三人悄悄到寺院里面转转,怎个装扮随你们,看看监工官员的举动,听听民丁的反应,总之是大家心绪平稳就好,明日巳时我们 在北安门内聚齐。” “遵命。”宋塔等三人也乐得回家自在,拱了拱手,悄悄散了。 胡濙家在通济门内,路最近,故把马交与李麟,他则沿秦淮河北岸往前走。看到在建的大报恩寺,想起自己离世的母亲,竟也生出许多感慨。亲人在世时,未离京前也多次回家探望;故去后,虽未能守制三年,但为母亲办了丧仪,略尽了孝子之道。可皇上呢,出 生之时太祖已在应天府立足,号令一方,府内姬妾成群,奴婢答应应有尽有。据传,今上出生后一个月就被太祖的结发妻子马秀英抚养,所以他无从知道生身母亲。年长以后,方听人隐约谈起生母,大明立国后,曾被封为碽妃,早早就死了。 仿皇宫建设寺院,造九级琉璃宝塔,哪一个佛家寺院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但大报恩寺这样做了。据工部官员讲,完工的寺院将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殿院,它的地位也是灵谷寺等无法相比的。胡濙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已到了家门口,自上次与家人相别,又是三个月有余,此次突然回家,全家上下又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他轻轻叩响了门环。 锦衣卫到了南京,招呼都不打,直奔皇宫,杀礼科都给事中,逮东宫官属梁潜、周冕,前日宽宥的小旗朱兴也被抓起杀了。皇太子朱高炽刚刚稳当了几天,又一次明显地感觉到 了来自父皇异样的目光,不由得心惊胆战,噩梦连连。 当了十几年皇太子,揪心了十几年,几乎就没有一天踏实过。父皇第一次北巡,老二高煦在南京闹事,老三高燧在北京进谗,把个解缙搭进去了;皇上二次北巡,高燧助纣为虐, 高煦变本加厉,在南京制造事端,父皇不问青红皂白,逮黄淮、杨溥下狱,回来就处罚自己,若不是金忠妙计使自己小病大养,太子妃晋眉说动王贵妃帮衬,这皇太子的位子还在不在自己这儿还真难说了。待真相大白,汉、赵二王就藩出去,忠心耿耿的金忠也去世了。 原想着汉、赵二王走了,该轻松一些了,想不到皇帝第三次北巡,南北两京千里相隔, 似乎又把这父子之情隔开了。抓太子身边的人,不就是在收拾他朱高炽吗,这叫什么监国啊?叫煎肉还差不多。又是谁在父皇身边嘀咕,倒腾出许多莫须有的烂事来!留守的辅臣们义愤填膺,来到文华殿,为太子鸣不平。 “好一个以邻为壑的吕震、吕克声,” 杨士奇一进门,不管不顾,照直了说,倒是他先知了内情,“礼部早就定好的事,常规章奏留在南京六科的,皇上忘了,他就装疯卖傻,一脸无辜,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白白冤杀了礼科首领官,逮了梁潜、周冕,这样一来,倒成了殿下旨意留的折子。” 杨士奇一反往日的沉稳,两眉倒竖,原本白净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高炽一下子明白了,症结在这儿,在吕震的卸责上。他胖胖的脸上浮过一丝愁云,眉头紧锁,喘着粗气,想起吕震那个熊样都恶心。 早在北平,他就和吕震熟悉,前几年监国时,也没少为他办了私事,包括他儿子任职, 遮掩他女婿朝参失仪,为此还遭了父皇的痛斥。可今天,他吕震自己腾清,竟把屎盆子扣到了东宫头上,好一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半晌儿,高炽才有了主意,脸上的肥肉抖动着:“他吕震能这样,我们就不能以牙还 牙?把史官的记载拿出来,送到北京,看他吕克声如何下台!” “这样不妥,”老练沉稳的蹇义摇头道,“臣在想,皇上突然问起,吕震只是想卸责, 其用意并不一定针对殿下。真如太子所言,拿出史官记录,岂不是把他放到了殿下的对立 面,也让皇上下不了台。此人属小人之辈,佞谀倾险,有奶就是娘,对太子没起好作用, 但至少没直接说过太子坏话。小人只能利用而不能得罪,得罪了小人,还不知他会生出什 么枝杈来。而今,死的死,抓的抓,已无可挽回,以后再寻机会,何必要赶现在?” 杨士奇接过话茬:“一时激愤,臣方才的话也唐突了。蹇大人说的是,树敌不如化敌,化敌不如无敌。殿下一路走来,都以宽宏的仁者为众人叹服,又何必纠此一事?给皇上写奏疏,承认在章奏事件上失察,此事也就作罢。以后大事小情都报北京,附上处理意见, 叫小人无缝可钻就是了。还有一件事,殿下应该重视,胡濙新任礼部侍郎,此次又受密命巡视江浙,必来南京,他的话可直接左右皇上视听。 第80章 秦淮河畔鱼龙混杂 太液池边宫殿林立(3) 高炽没有表情,他虽和胡濙没有什么接触,但大致也了解一些。蹇义说:“胡濙这人 我清楚,虽屡受密命,但所到之处,轻车简从,无一索取,进京述职或考满官员有口皆碑。 再者,此人人品也不错,襟怀坦白,不会做对太子不利之事。” 高炽的脑海里怎么也浮不出那张模糊的脸,倒是呈现出便装穿梭于大街小巷的胡濙, 总体感觉,此人还是秉公办事的。 高炽的心思转得很快,不知怎么,又由胡濙联想到朱兴。当年若没有个冒死揭露孝陵 案的小旗朱兴,自己也一样跳进黄河洗不清。孝陵案后,他将朱兴调到了远离孝陵前卫的 龙骧后卫任总旗,后又升到百户。朱兴实在是不检点,仗着皇太子庇佑,一日到酒肆喝酒, 酩酊大醉后竟砸了酒肆,把人家珍藏的几坛老酒也搬回营中。应天府尹顾佐接了案,一看是朱兴,就直接报给了皇太子。高炽一气之下就把他贬到云南,后又觉得处罚重了,赦免回来,想不到竟害了他。 高炽的手头上还有几件棘手的事,处理不好也会留下后患。一件是羽林前卫指挥使子侄等三十一人因父功,免试将优给袭职;第二份奏折说定国公徐景昌带着仪仗去嫖娼,实 在有伤朝廷大雅;第三份说聚宝门守卫千户检出入城百姓私藏金银;第四份说广东雷州府县隐灾不报云云。 放在父子关系和谐的时候,除定国公、聚宝门二事稍难处理一些,其他二事都是一般政务,袭职子弟必须考试,隐匿灾情者必须严惩。今日却不同了,他不能依照法度、惯例, 必须揣摩父皇的心思,颇有些投鼠忌器的忧虑。 高炽把折子递给蹇义、杨士奇,二人传看了一下,杨士奇说:“武臣子弟袭职依惯例要比试一下,但皇上有时也直接命其袭职,此事还依惯例而走,处置结果报与皇上。雷州府遭飓风暴雨,遂溪、海糜两县坏庐舍千余间、田禾八百余顷,溺死百姓一千六百余人, 自以为天高皇帝远,不会有人知晓,故如此大灾府县两级官员敢隐匿不报。一要速派官员核查并安抚赈济,二则令御史按视鞠治有罪官员,此类事迅捷处置皇上不会说什么。聚宝 门民藏金银一事臣一时还说不好。” 听杨士奇一说,高炽心境踏实下来,也有了主见,言道:“前两件就依爱卿。定国公也算是孤的至亲,国戚当首先奉公守法,他不仅如此妄为,还累次纵家奴犯法,当街抢夺。 你看他上朝时那个乖张劲儿,似是皇上要把天下让与他才行。父皇宠他,孤也不好说话,一并据实上奏,请皇上裁处。这聚宝门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真难为人。” 蹇义说:“大明律法明文规定不得以银交易,百姓不得用金质首饰。然禁民交易、使用,却又没有说禁其私藏,守门千户从百姓行李中搜得,说明其并未交易,何罪之有?硬 要说其有罪,也无不可,就说其带了白银数锭要去交易,被拿获了。本是个可左可右的案 子,息事宁人地处理了,到了皇上那儿,还不知会被一些别有用心之徒说成什么要紧的事 呢,还是上奏吧。” “那就这样,问清当事人来龙去脉,先把金银没入兵马司,待皇上定夺。定无罪,发还金银;定有罪,就逮其归案。”高炽一脸的无奈。 已是初冬天气,晨风中透着股股寒气,摇曳着路两旁的树木枝条,煞是冷峻。太阳刚刚露头,因为天冷,街上鲜有行人,倒是有不少挑担、推车、卖杂物的,从四面八方陆续 聚往朝阳门、太平门,最后赶往北安门,越聚越多,一摊挨一摊,在门外摆起了长长的摊位。 胡濙早来了半个时辰,实在是想逛逛集市。考中进士后,他就在南京住了下来,掐指一算已是小二十年,而他真正在南京逗留的光阴也就几年。眼见着一个个摊位鳞次栉比排开,各种货物用品布满街衢,看到一张张平静的脸,守着赖以为生的货物,一副奔生计的 样子,很是满意。摆放的地点也因长期出摊而形成规律。 先是扫帚、笤帚、簸箕、铲子、锤子、瓦罐、木桶、竹篓等各色杂物;接着是布摊, 大都是当地人织的黑、白土布,也有花色的,印染的很粗糙,也便宜,偶尔才见苏杭等地 的低端绸缎。也难怪,太高档的布料在这等摊位上哪能卖得动?紧挨的是女人用的脂粉、 梳子、篦子和针线、女红一类;隔了一个路口是菜摊、肉案,菜摊上鲜有蔬菜,只有一两 户卖白菜的,倒是肉摊热闹些,摆着各色的猪肉、羊肉和鱼类,摊主们扯着嗓子叫卖着。 胡濙高兴,不觉中已走出一里许,看看天色,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往回走。转身工夫, 远处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一闪就消失在越聚越多的人流中。他心下一动,难道被人认出、 跟踪了?应该不会。但多年来的暗访经验提醒他,任何事件都不可疏忽,遂匆匆赶回北安门。 宋塔、李麟、张萧已在那里等候,他从李麟手中接过缰绳道:“方才像是见到杨士奇 了,我等刚到南京,就被太子爷知道了?” “不会的,”宋塔以他锦衣卫特有的敏感,瓮声瓮气道,“太子爷设眼线也不会是杨 士奇,或许偶尔遇上的。大人早晚要上朝,早见了也无关紧要。” 道理胡濙明白,他只是担心高度紧张的太子知道他的行踪后会不会产生误会,落一个暗中监视太子的口实就太冤了,毕竟,皇上、太子是父子,是今天大明数一数二的人物,哪一方他也得罪不起。他又朝方才的方向望了望,觉得自己或许想多了。尽快吧,手一挥, 招呼三人上马,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北安门外远去的尘烟中。 胡濙等从应天府所在的上元县走起,又开始了连续一个月围着南京转悠的马上生涯。 他们经江宁、句容、溧阳、溧水、高淳、江浦、六合等七县,走钟山、鸡鸣山、覆舟山、 幕府山、聚宝山、牛首山、慈姥山、长荡湖等山、湖,二十几天的工夫,纵然马蹄快些, 也无异于走马观花,蜻蜓点水。但皇上的旨意,又不得不走这一遭。 大概是天气渐冷的缘故,山水林田都睡在了一片寂静中,有的整座山也不见一个游人。 倒是有寺庙的覆舟山等稍热闹一些,正午时分,天暖的时候,三三两两便来了一些上香的, 恭敬中不乏虔诚之辈,从山门口开始,一跪一匍匐,用身体量进殿中。 胡濙等装扮成上香的游人,祷告之后,便分成几路,把个殿里殿外、僧舍僧堂都游了个遍,既没有建文的蛛丝马迹,也未见百姓对京师将要北迁的反感。倒是有对皇太子绳治出宫公干、却行不法的内侍的议论,胡濙心下高兴,却又为皇太子捏了一把汗。 小内侍们若无黄俨等大档罩着,有几个敢放肆?惩治了他们,岂不是得罪了黄俨们, 皇上三番五次怀疑太子,说不定和黄俨兴风作浪有关呢。临别时,皇上的话犹在耳边:“人言东宫多过失,你到京师后可多留数日,从朝堂、从里坊多走、多看、多听,看看究竟如 何,密奏直达朕处。字要大,晚间至则晚间看,朕已近花甲之年,实在放心不下这个屡屡 出错的皇太子呀!” “人言东宫多过失,”这个“人”是一个人还是多个人? 言官出身的胡濙,做言官的光景不长,也几乎没有和太子打过交道,但太子的宽仁厚德他已在积年的官场生涯中有所领略,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从五府六部到府州县衙, 官员、百姓的议论基本上都还是正面的,并不像皇上说与他的那样。 品行端正的胡濙,既要对皇上负责,多所观察,描述一个真实的太子;还要对东宫负责,君臣共事,以其朝堂之上秉决国事的处事能力,释疑皇上。说实在的,为官十几年还真没单独和皇太子同朝共过事呢。 一个月后,胡濙回到南京城,第二日便上朝了,按皇上旨意,准备在南京住上个十天 半月。待整体的朝见礼完毕,通政司及部分大臣奏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后,胡濙出班道:“臣礼部左侍郎胡濙参见皇太子殿下。” 高炽端坐于文华殿须弥座之上,早就见到胡濙了,因而对他的出班并不惊讶,心平气和道:“平身说话。”待胡濙礼毕,又说,“爱卿受皇上差遣颁御书于天下,一走就是十几年,食不甘味,眠不安寝,个中辛苦怕是旁人无法体会。回来之后,又遭丁忧之痛,为大明社稷不得不夺情视事,卿之劳苦孤实知之。” “谢殿下体谅、挂牵,微臣感激之至。” 太子虽像是早已准备好的一席话,也说得胡濙心里暖融融的,回起话来都有些颤抖,稍稍平静了一下,便想着将皇上差遣冠冕堂皇的部分和盘托出,既是说与太子,又是安慰 同僚,免得大家胡乱猜疑,让他的身份更加神秘。 “蒙皇上不弃,命臣夺情,巡视江浙。江南本朝廷财赋重地,皇上甚是看重。也是这些年,东南一带先是李法良为乱,继而倭寇猖獗,多犯要塞,濒海军民屡受其害。一些卫所,无战事之扰,安逸惯了,养尊处优,不修武备,倭寇突然打来,或仓促应战,丧失城池;或视同儿戏,督袭职之幼军出战,焉能不败?再者,皇上之忧还在于军民利病未能上 达。年初,皇上曾命朝觐官员言民瘼,殿下也知道,一千余人仅有百余人说话。皇上很生 气,他说,一郡一县竟无一事可言,无一民不安,朕就不信了。每人都要说话,不说的一 律论罪,于是,官员们才不得不说说境内百姓之事。事后,皇上让六部议行,便民者速行, 言有不当者不问。皇上跟前他们尚且如此,回了治地还不又是捂着、盖着,一美遮百丑? 故皇上着臣巡视,意在知晓民间隐情。” 慷慨激昂的一番话,句句在理,着实打动了不少人,众人知晓了胡濙来意,都舒了一 口气,生怕他有什么密命,监视群臣,自己稀里糊涂地就被告到皇上那儿。只有蹇义、杨 士奇一直观察着胡濙的表情,对他的话将信将疑,或者说他只说出了一半的意思。历年来, 皇上没少遣御史巡视民瘼,纵然他们怠惰,毕竟是言官,十之三四的人该是勤奋的,上达之事该是不少的,仅凭一个胡濙天天不停地走,又能知道多少事? 虽知胡濙的心底之宽,毕竟,人心隔肚皮,杨士奇也不敢实保他胡濙不把太子的个别过错凿实了报与皇上,所以,他一天也不想让胡濙多待,恨不能他今日朝见了明日就上路, 奔他的江浙去。故他试探着问:“皇上信任,侍郎重任在肩,怕是在南京也留不了几日吧?” 嘿!胡濙心中顿觉别扭,好意多留几日,给太子的溢美之词也要有溢美的背景啊,这就在赶我走了。不过,他也理解,身为辅臣的杨士奇此时的心境,他哪知道他胡濙什么心思呢! 第80章 心猿千重太子理政 胸中万卷蒯祥献艺(4) 杨公果然好眼力!”胡濙语意双关,既有不满的意思,也有对一个月前擦肩的提醒, 都是给朝廷办差,相互理解罢了。他说,“胡某南来时,家人未知,天气转冷,冬衣尚未备齐,还会耽搁几日的。” 杨士奇一笑,都一个月了,要备怎样的冬衣呢?那日在集市,他见到了胡濙,猜想胡濙也看到他了。胡濙必是受了皇上密命或可查访太子,否则就不会耽搁这么久了,他更坚信了自己的猜测。但这层纸是不能捅破的,纸留着,大家相安无事;捅破了,下不来台, 对谁都不好,暗中提示太子注意就是了。观察胡濙的为人,应该不会编些子虚乌有的事上 奏的。 “那太好了,”杨士奇将计就计,一脸的兴奋,“一些事情如何处置,我们还真拿捏不准,没法让太子殿下作出决断,胡侍郎见过大世面,又是代皇上巡视,您一上朝,太子的庶务都好处理了。” 胡濙可不想被拴在具体事务中,刚要推辞,心领神会的高炽给小太监张兴使了个眼色, 不等胡濙说话,张兴高喊一声:“散朝——”接着,就把胡濙延请到了便殿。 皇太子战战兢兢,每日里废寝忘食,千辛万苦为皇上打理庶政,可传到皇上那儿,却 不知把个太子监国说成什么样子,身边人被逮、被杀,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罚的是臣子, 打的是太子。下一步父皇会怎样,他不敢想,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父皇的那张喜怒无常的脸,在他面前似乎从未喜过;那副世人公认的美髯,他怎么看 都像是阎王的钢叉;那双威严、冷峻的眼,更是可怕,一次次把他打入深不见底的地狱, 遍观鬼神们如何折磨人。有人说,高炽不长寿就与他二十多年心惊胆战、朝不保夕的日子 有关,也不无道理。当太子二十年,心悸了二十年,一朝即位,大权在握,心结突然打开, 反差太大,心脏承受不来,再加上他好色的天性,真就不成了。 如今,虽没有金忠那样有资历的燕邸老人为他保驾了,但蹇义的推诚、杨士奇的精明, 还是让高炽有了可恃的依赖,虽不如金忠在皇上跟前敢说硬话,但二人基本上让皇上挑不 出毛病,惟有这一点他是踏实的。那么,让皇上知晓他处事的周密,正好借胡濙的嘴,说 出自己的心里话。 几人落座之后,杨士奇很快切入主题,把皇太子处置的大事林林总总说了一遍,说得胡濙频频点头。委任官员诸事,处置各地天灾,尤其是雷州暴风雨溺民事件,雷厉风行, 颇有皇上爱民之风范。此外,代皇上祭祀天地日月、行藉田之礼,尤其对两个横生事端的 弟弟无半句指责,还故意遮掩等。 杨士奇只说事,并无故意褒奖,任谁听了也舒服。蹇义的身份在那儿,不便向胡濙叙 事,只频频点头。胡濙早已被杨士奇打动,虽知道太子监国不易,但他的内心也不便外露, 说道:“殿下虑事周密极像皇上,诚敬孝谨无可挑剔。因还要耽搁几日,既蒙殿下垂青, 臣会天天上朝,把太子的练达、诚孝作为一件大事适时奏与皇上。” “胡侍郎果然中直友善,父皇慧眼识人,孤也代皇上谢你了。”高炽道。 “不敢,不敢。”胡濙慌忙起身下拜。 听是一方面,胡濙也确实想看看太子监国的过程。泱泱大国,垂范天下,若不得体,岂不是贻笑大方?所以,胡濙上朝的理由更加充分。从次日起,他每日上朝,悉心观察, 杨士奇得了底,也不再催他走了。早朝时,通政司奏报了一些各地修塘、整堤、建桥的小事,皇太子一一准行,令各部或移文布政司或相度措置,驾轻就熟,无可挑剔。 这一天,皇太子的一应政事处置完毕,正要退朝,张兴来报:“吏部员外郎陈诚、太监李达岀使西域归来。” “宣他二人进来。”太子不假思索,十分兴奋,好像有了一个胡濙,他就有了依靠似的。 因西域地域广阔,故永乐命陈诚与傅安分道岀使,每一去都是五六年的光景。 第81章 心猿千重太子理政 胸中万卷蒯祥献艺(1) “臣陈诚、奴才李达参见殿下。” “免礼平身。” 多年不见,望着风尘仆仆、犹有风沙洗面之征的两位使臣,高炽竟有些动情。虽然他对皇上屡遣郑和下西洋、侯显出使乌斯藏、海童出使鞑靼、瓦剌、亦失哈出使奴儿干、苦 夷等偏远之地不甚理解,但使臣们万里归来,他还是给予了很高的礼遇。 “臣奉旨和神宫监太监李达岀使西域,历哈烈、撒马儿罕、俺都淮、八答黑商、迭里 迷、沙鹿海牙、赛蓝、渴石、养夷、火州、柳城、达失干、卜花儿等十七国,宣谕吾皇圣 德,教化土民,各国莫不仰慕我天朝大国之尊威,莫不以到中国为荣耀,今列国均遣使随 臣前来朝贡。” 李达和太子接触不多,但他知太子素不喜内臣预政,此时想说上几句,又怕惹了太子, 两个小眼挤了挤,没说话。 “贡使何在?” “已安置会同馆。”陈诚瞄了李达一眼,想让他说说。一路上,山高路险,坡陡谷深,沙海茫茫,天涯漫漫,二人默契配合,带领使团完成使命,功劳就该是二人的,见他不言语,自己只好又补了一句。 “爱卿辛苦了!十七国贡使同时到京,乃我大明之盛事,皇上听了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先要觐见皇上才是。如今皇上北巡,在北京主持新京建设大计,爱卿还要辛苦一趟,速带贡使去北京觐见,不得耽搁。” “是臣下失礼了,”陈诚语含歉意,“臣由甘肃、陕西、河南到南京,也是怪了,一 路就没听说皇上在北京。就按殿下令旨,臣马上启程。” 望着陈诚、李达出殿的背影,胡濙深深点了点头。 高炽回到便殿,东宫辅臣蹇义、杨士奇又邀了胡濙进来。恰逢国子监司业赵季通、董子庄前来。二人的新差事和心里的苦衷实不便在廷上议论,故在散朝后也来了这里。 行过大礼,高个黑脸的赵季通道:“想必殿下也知道了,皇上有旨,令我二人到彰德赵王府任长史,从正六品一下到正五品,从不预世事的司业到亲王府的长史,是件天大的好事,实话实说,就是高兴不起来。尤其皇上说,赵王年少,不务学问,所言所行多有悖 于礼度,晓谕臣多加教诲。臣二人深感学问浅陋而责任重大,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高炽听了,心中又是一惊,虽已是初冬了,脸上还是有了发烫的感觉。 选人教导赵王本是件好事,可皇上绕过了监国的太子,这件事他丁点不知,国子监近在咫尺,这让他心中很不是滋味。但在两个臣子面前,他又不能说不知道,只好以不露声色的微微颔首来掩盖不知真相的尴尬。好在白净的董子庄快人快语,续上话,才让高炽的 心绪渐渐平静。 “皇上圣旨上说,要使赵王千岁博穷经史,知古先贤之行事,明修身、齐家、治国之 道。还要使王爷屏绝邪佞,亲近忠良云云……蒙皇上垂爱,厚望所寄,简我二人入选,真 怕是力不从心,有负于皇上,特来向皇太子讨教。” 二人起家就在国子监,虽从未接触过赵王,但十几年来南京、北京发生的事,哪一件 也没瞒了能知天下事的秀才。太学生们有出任观政、或临时差遣的,也有做了六品主事的, 回去见了同窗、师长,谁不说说自己的见闻,皇家的这点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闹腾最凶的汉赵二王,更是众目睽睽之下街头巷尾的谈资。 这个赵王,不学无术还自以为是,风言风语中还说他也想夺嫡。做个守成之主也就算 了,偏偏不老实,像谷王朱橞,阖府的人还不一起完蛋。所以,二人过来是想探探太子的 口风,哪怕是拐着弯劝上一句,想个辙辞了差算了,不做官也不至于有杀身之祸。 像是故意在胡濙跟前考验高炽的为政能力,一件棘手的事又毫无征兆地推到太子面前, 高炽看看周围的几人,胸有成竹,不假思索道:“皇上赏识是两位爱卿的福分,也不是什 么人随便都能到王府任职的。长史,掌王府之政讼,以匡王失,那就是王府的宰相。翰林 院、国子监少说也有几百号人,偏偏就定了二位,那一定是皇上和辅臣千挑万选的结果, 爱卿就不要谦逊了。孤的三弟赵王年少顽皮,痴玩之天性未改,这么多年了,总拿他当孩 子,父皇母后宠着,哥哥、姐姐哄着,顺风顺水惯了,不经意间便做了一些出格的事,并非出于本心。故父皇要二位爱卿悉心辅导,随事规诲,教以德义。孤相信,假以时日,三弟赵王也能成为像二位爱卿一样的谦谦君子。” 传言终究是传言,看到太子如此呵护弟弟,倒让二人感动了。于是,董子庄拉了赵季通跪下磕头道:“殿下仁明,高瞻远瞩,我二人一定尽心尽力,使赵王成为像殿下一样庄重仁厚的人。” 胡濙早听说了赵王的一些劣迹,相信高炽也未必不知,但皇太子的言谈却透着一个大哥对顽皮、甚至顽劣幼弟的疼爱和胸怀,看不出任何裂隙,同时又对新任官员寄予了无限厚望,言辞恳切中带着真诚和分量,叫人无以辩驳,又无可推脱。看着赵、董二人不大自 信的表情,他不得不叹服皇太子的为政和处世之道了。 “皇上,皇太子奏来的几件事还真把臣给难住了。”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艳丽的山桃花,略带沉重地微笑起来。午朝后,杨荣拿着奏章对永乐说,“一份说羽林前卫武臣子弟免试优给袭职,皇太子按惯例处置,必须考试;第二份说定国公徐景昌带仪仗嫖娼, 事涉国戚请皇上定夺;第三份说聚宝门千户检出入城百姓私藏金银,不好定论;第四份说广东雷州府县隐灾不报,溺死百姓,已放赈并逮捕有罪官员云云。” 永乐一捋长髯,微微一笑,他愿意享受太子处置庶务后再由自己决断的过程。临时监国,基本就为万急之务而设,国家又哪有那么多火烧眉毛的急务?以故,这监国就是个名 分,看得重了,管得多了,难免和皇上意见相左。但皇太子一股脑的都推到他这里,他也不满意,实际上,他要的就是太子的一个恭敬的学习态度。 “武臣子弟袭职,老弱残疾优给,乃国家体恤军人之道。”永乐侃侃而谈,“朕多次说过,袭职之人何知前人建功立业之难,习于骄惰,骤享厚禄,却不能见阵。太祖皇帝设置武学,就是要武臣子弟于习武之时,知礼义、晓古今,以图为国家之用。然岁月久了, 人心玩惕,军官子弟安于豢养,武艺不习,礼义不谙,武学不振,焉能报效国家?皇太子 此议处置得当,再次申明武学旧规,严其课绩,武臣子弟必进武学,考试之后方可袭职。” 实际上,永乐还是对武臣子弟袭职的尺度越来越宽了。 最初的进学和考试是,一试不中就戍守开平,二试不中则远戍交趾,三试不中就到了烟瘴之地,别想再回来。后来改成支半俸、再减半,三试不中则充军。对于出自田间和部伍的则稍有区别。看得出,皇上今天心情好,面色温润,说话处事都很平和,议论风生。 “徐景昌一事已无话可说,居了要职却只会干些诲淫诲盗之事,曹润还奏他趋朝不循礼度,屡纵家奴犯法,甚是可恨。然其父于朕有恩,他又是皇后的亲侄,是皇亲,能奈之何?也像徐钦一样,回家从师学习,不再参与政事。” 他看了一眼杨荣、金幼孜,二人深明皇上于功臣和国戚的态度,一般不好说话,也就不言语。 永乐继续道,“雷州府县隐灾不报一事处置得体,聚宝门千户检出百姓私藏金镯、银锭之事,倒是耐人寻味。大明律法定的是不得以银交易,百姓不得用金质首饰。然禁民交易、饰用,却没有禁其私藏,硬是从行李中搜得,还要定罪,岂不荒唐?百姓无罪,归还其金银;倒是那个守门千户,越职管起了民事。告诉他,千户之职是察谙奸细,百姓违法又与他何干?此事暂与宽宥,若再越权,严惩不贷。” 聚宝门一事果然在皇帝这儿读出了另一个版本。 “皇上圣明!”金幼孜道,“臣也被绕了进去,理不出头绪,竟不知孰是孰非,皇上一点拨,道理一目了然,难怪皇太子和东宫辅臣不敢妄断,也就是了。”金幼孜故意拉近皇帝父子二人的关系。 永乐也觉得意,暗露喜色:“看来皇太子还要历练一番,何时能像朕一样熟知律法、 轻车熟路,朕才能放心。” “皇上,陈诚、李达由南京而来,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了。”黄俨远远听见皇上的话告一段落,遂进殿禀报,把个“南京”二字说得很重。 “由南京而来?”永乐自言自语,嘟囔着,满面春风的脸登时拉下来,变做了乌云滚滚,“朕命他岀使西域,一去数载,他不到北京觐见,跑去南京作甚?”皇上突然发怒, 跪在地上的黄俨虽不敢起来,但心中窃喜,他多么希望接下来的一个响雷骤打在南京的太子头上,既帮了汉、赵二王的忙,又回敬了朱高炽多年来对自己及爪牙的限制和冷言冷语。 看准时候,他还得烧上一把火。 这个火不能发下去,杨荣思忖着,劝道:“陛下息怒,陈诚、李达万里之外归来,若在蛮夷数年真个就忘了中华礼法了,先见太子,再见圣上,臣马上就参他。若有缘由,且听他说说。” 永乐垂着脸,像是点了个头,杨荣给黄俨丢了个眼色,黄俨磕头,略带嫉恨地爬起出去,把陈诚、李达带进殿中。二人虽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足足有四十多岁,皮肤黝黑,跪在地上行礼时满眼含泪,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永乐一下就动了恻隐之心,语气也就和缓了。 第81章 心猿千重太子理政 胸中万卷蒯祥献艺(2) “起来说话。” 陈诚、李达起来,竟还是泪眼模糊,眨巴了半天,方才克制住。陈诚颤声道:“臣于永乐十年受命岀使西域,历哈烈、撒马儿罕、俺都淮、达失干、卜花儿等十七国,宣谕皇上圣德,教化土民,各国无不仰慕我中华之文化,恨不能即刻朝见大明天子。臣东归之际, 千人空巷,十里相送,纷纷遣贡使随臣来朝。因我使团不足十人,却要带数百人的贡使, 驿站房少,有时还要租住驿站附近的民房,疲于奔命,只顾赶路,一路由甘肃、陕西、河 南抵南京,竟不知陛下在北京。进了皇宫才知道,已经晚了,于是见了太子一面,太子殿 下就令臣速速带人星夜赶路、一路奔波到北京,贡使已安置了,何时陛见请皇上圣断。” “不急,不急。”永乐的怒气来得急、去得快,陈诚一席话早已让他心平气和,不是陈诚不懂礼法,也不是太子故意留人,一切都是误会,误会。他说,“郑和屡下西洋,波涛万里,所历三十余国,风土民情,奇珍异兽,奇技淫巧带回不少,他等大开了眼界,也 让朕见识不少。前者傅安已给朕说了一些西域诸事,你等还有什么山川风物可以告朕和大臣?” 一听这话,李达来了兴致,别看他在太子面前拘谨,在皇上跟前就轻松多了,便如数家珍般把一路见闻一股脑道出来。 “西域地域辽阔,山水林田大致皆如我中国。出阳关以西,既有浩瀚无际的大漠狂沙, 漫天黄尘滚滚,满脸、满嘴、满鼻子都是沙粒,走在沙海中,若无这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真真是走不出来的。穿过沙漠,有时也能见到一望无际的绿洲,当地土人也种粮食, 但大多是瓜果,如葡萄、哈密瓜等,虽是上佳食品,却不能带回,因路途遥远,没几天就会腐了。所以,那葡萄制成了葡萄干,想必哈密早已进贡过了,奴才也带回了一些……” 一面说着,一面解下布袋,取出一些由黄俨递到皇上和阁臣手中。金幼孜吃了几颗, 大为惊讶:“这小小的如蚕蛹一样的东西,真是比蜜还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杨荣细细品尝却不作声,常在皇上身边,虽也常常被赏赐一些东西,这葡萄干还是头一次吃。永乐吃过后道:“比朕上次吃过的要甜,大概不是一地所出吧?” 陈诚说:“极有可能。”陈诚接过话题,“这东西受土壤、气候、水分、日光影响极大,十里不同乡,概是因有所指。再往西,既有逐水草而居的草原人,也有依城池而居的商人、土民,依土地而居的农人,服饰千奇百怪,语言千奇百怪,风俗千奇百怪,一时难以详尽, 故臣在西去之时,于所历国家之风土民情、山川风物、所见所闻一一记载,将来想刊成一书,连名字都想好了,《使西域记》。” 永乐认真地听着,笑逐颜开,他在想,设若此书提前十几年面世,说不定也会收进他的《永乐大典》里呢! 杨荣打趣道:“皇上即位就修书,从大类书的《永乐大典》到儒家经典的《性理大全》、 再到政务得失的《历代名臣奏议》等,不下十几部。皇上武功盖世,论文也远迈前朝,臣下们更是亦步亦趋,连这风沙万里的陈诚,也于匆匆行程中想着修书,人言‘盛世修史’, 我大明的盛世就在眼前了,我等还浑然不觉呢!” 几句话又说到了永乐的心坎上。励精图治十几年,期望着出现盛唐时的贞观之治,他感觉着,应该离这个目标不远了。虽这么想,嘴上却谦逊道:“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 方才我等还议起雷州水灾。去秋,河南、山东又遭了旱灾,尤其是山东,官员们虽未报颗粒无收,朕揣摩着已是非常严重,令其发粟赈济,果真饥殍遍地,焉敢称‘盛世’?” 金幼孜说:“皇上三令五申,谕外臣不得隐匿、瞒报,虽偶有犯者,大多数官员还是体恤百姓的,盛世不一定就没有灾荒啊!” “臣也认同,皇上莫再谦逊了。”杨荣又把话题拉回来,“陈诚万里归来,理应劳慰, 另外,还有许多贡使在会同馆呢,皇上是否要遣人看视一下?” “你不说,朕倒忘了,跟吕震说,在礼部设宴款待陈诚、李达一行,另让他遣侍郎到会同馆看视,并告贡使们习礼,三日后早朝时陛见。” 陈诚、李达刚下去,黄俨又把李庆、蒯祥带了进来。因已和皇上熟识,蒯祥便没有更多的话,行礼毕,从锦囊中取出了天地坛和山川坛的两幅图,一点点打开,两坛掩映在苍翠之中,皇家的威严和庄重、祭祀的虔诚和恭敬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两幅素笔的图中,高下、 左右、台阶、殿廊等各处尺寸一清二楚,看着这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由不得永乐不 打心里喜欢。 个子不高的蒯祥,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娃娃脸上一双不大、却有着透视般的 眼睛,一颦一笑都流露着炯炯之神,既有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还不乏胸有成竹的信心。 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看一眼就愿和他打交道。 蒯祥出生于洪武末年的苏州香山,世代以木匠为业,从爷爷蒯思鹏开始,蒯家就因技艺精湛而成为当地香山帮匠人的首领,带一帮匠人凭着不同寻常的超凡技艺走南闯北,誉满全国。到他父亲蒯福时,还参与了南京紫禁城的修建。蒯祥自幼就受了祖辈匠人的熏陶, 到十几岁时,技艺就和父亲打成了平手,尤其是在用料的尺度计算上似有神来之能,远迈 前人。他的心中,影影绰绰着轻车熟路的匠人,他的眼前巍巍峨峨着鳞次栉比的宫殿群。 而他自己则像高居于远方一处显要的仙人,看匠人们实施自己的蓝图。父亲几近老年得子, 及至蒯祥弱冠,他已是六十多岁,乐得把这副担子交与儿子。匠人们最认手艺,一则蒯祥世家都是首领,二则蒯祥的技艺远非他人能比,他虽年轻,在江湖的名气却大,跟着他, 大家根本不用为生计犯愁。 永乐把图纸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好一阵,才交还蒯祥,眼中流露出明显的爱才之意。 “依皇上所言,既是天地坛,就要体现出天地之象,”蒯祥很平静,“故主祭的大祀殿殿顶是圆的,以体天象,殿庑是方的,以体地象。山川坛则在外形上巧合山川之形,建天神地只坛,以祭祀大地和山川诸神,建观耕台等方便皇帝举行躬耕藉田典礼。” 永乐频频点头,感慨道:“朕心中虽有南京两坛的全貌,却想不出北京二坛的样子,如此之图,真是画到朕的心里去了。依图形尺寸,就在丽正门外东南和西南择址建设天地坛和山川坛。皇家祭祀和耕藉之地,要凸显富贵、大气。” “遵旨。”李庆应了一声,“承天门和三大殿已经封顶,巍峨壮观之象已见端倪,皇上要不要过去看看?” “就去看看,朕要看蒯鲁班把朕的京城第一门建成了什么样子?不成,就得拆了重建。” “那就请皇上治微臣的罪。”蒯祥有些紧张,慌忙跪下。永乐只是开个玩笑,李庆心里有数,见皇上已往外走,就拉了他一把。 汉白玉的须弥座上,是四丈多高的砖台,上面是依次相连的五座木牌坊,三层楼阁式的巨大门楼耸立在朱色宫墙的连接点上。黄瓦盖顶,飞檐插天,正脊和垂脊的鸱吻口形放纵而身形内敛,活脱脱一群守望的神兽。承天门整体建筑气势恢宏,凝重大气,作为紫禁城的正门,深体皇家承天启运、受命于天之意。 李庆说:“承天门和三大殿之意义非凡,臣庶务缠身来得少,只是蒯祥没日没夜地盯 着,从设计到施工,一砖一瓦、一石一木都有他的心血在里头,他定下的尺寸,没有一丝一毫的误差,既节约了物料,又加快了进度,估摸着到明年夏天皇上心中的承天门就会以它的壮观宏丽展现在北京,绝不辜负这京城第一门,不,应该是天下第一门的美誉!” 永乐一笑,看着高高的承天门楼道:“朕还算满意,营缮所丞称职,就不用治罪了。” 李庆又带着几人从承天门下进入已建好的端门、午门、奉天门,院墙虽未垒起,却也足显了帝王之家壁垒深宅的威严,看得永乐不住点头。 进了奉天门,就是三大殿之首的奉天殿了。汉白玉砌成的约三丈高的土字形基台,一下子就把奉天殿从人们的视线中抬高了许多,三层重叠、向中心聚拢的基台,装饰着汉白玉雕刻的栏板、望柱、龙头,平地渐升、望不到尽头的玉阶,殿前无限宽阔的丹墀,把奉天殿捧到了人们心中无以复加的高度,这不正是皇上所想要的效果吗?侍卫张杌、腾定等 在确认绝对安全后,才允许李庆带皇上进了奉天殿。 主体建设已经完成,漆工们正在进行后期的装饰,描龙绣凤,漆刷那几十根支撑殿顶 的巨大木柱。见皇上进来,全都齐刷刷跪下。永乐摆摆手,黄俨高喊了一声“平身——” 大家才继续手里的活计。永乐来到御座前,高约六尺的台基上,安放着雕龙宝座,龙形已 成,只是还没有描绘金漆,背后的雕龙屏风上半部才刚刚雕完。御座周围是六根盘龙柱, 柱顶是盘龙藻井,罩着御座。上面的活计已经完成,只是六根盘龙柱的龙还没有画上。 “皇上,这蒯祥除有绘图和精算的功夫外,”李庆想向皇上展示蒯祥的绝活,“像 有些人的双手写字,他还能双手画龙,要不就让他画给陛下看看?” “朕也听说了他有这般手艺,正好见识见识。” “这——”蒯祥立刻紧张起来,涨红了脸。双手画龙不错,但那是在平时,在一般木工面前。在手艺人中若没有两手绝活,别人是不服气的。今天不同,在皇帝面前,万一有个闪失,或许就前功尽弃了。他知道李尚书的一番好意,不好再说什么,跪下谦逊道:“皇 上,那只是微臣偶尔玩的雕虫小技,唬一唬属下的匠人还行,在皇上和大臣面前臣万万是画不得的。” “朕若一定令你画呢?”永乐虽面带微笑,但语气已不容置疑。 “这——”蒯祥看看李庆,李庆瞪了他一眼,看着旁人。 只在锦衣卫挂衔的张杌说:“所丞有如此绝技,不想让我们赏一赏?”连腾定也操着生硬的汉语鼓励他画一个。蒯祥无路可退,心一横,反倒镇定下来。 “皇上,臣百倍努力,万一不成,只当没这门手艺,请恕臣不恭之罪。” “恕你无罪。”永乐也明白一个匠人在皇上和诸位大臣面前的紧张心态。他知道,有多少大臣在堂下口若悬河,奏对时就语无伦次了,若再问上几句,早结结巴巴、汗流浃背了。 蒯祥叩头起来,一不做,二不休,指挥几个匠人备好红、黄、白等多种漆彩,登上御座前搭好的架子,三下两下攀到上面,助手递上漆和笔,蒯祥端详了一下,勾了勾尺寸, 随后,双手各握一款巨笔,似看非看地同时画起。随着木架一层一层撤掉,飞龙渐渐成形, 别人要一天的活计,他只小半个时辰,两条在祥云中飞舞的盘龙就展现在众人面前,活灵 活现,栩栩如生。 永乐叫声“好”,李庆、杨荣、金幼孜、张杌、腾定等一齐叫好。再看蒯祥,已累得瘫靠在柱旁,大喘着粗气,自顾不暇,更不敢去看画的如何。稍歇息了一会儿,顺势跪在地上道:“微臣这、这副模样,实在不像一个——臣子,皇上跟前献丑了,请皇上——治罪。” 永乐面带笑意:“爱卿起来说话。北京建筑的匠人、民丁和官军约有百万之众,若有 百之一、不,千之一能如爱卿一样,北京会提前一年或两年建完的。正因绝无仅有,你蒯祥之功实不可没,着升正七品营缮所正,主持北京皇宫、天地坛等一应重大设计、建造; 杨荣、金幼孜伴驾有功,着任正四品文渊阁大学士,杨荣兼掌翰林院。” 第82章 思贤妃永乐梦春晓 勾往事大档泄私愤(1) 已是午夜时分,万籁俱寂,只有巡更的内侍偶尔传来报更的声音显得很响。北京西宫的后殿里,灯火通明,永乐还在那伏案疾书,批阅着各处的奏章。六十岁的人了,身疾眼花,每天全国多少大事?每一件都亲历亲闻,不累死才怪呢!亏得有内阁阁臣佐助。愿意细看的,就看看原折;不愿的,就看看节略。眼见那小山似的文牍被一点一点搬掉,看完最后一份,黄俨悄悄进来,端上一碗参汤,低声道:“皇上,子时已过,喝口热汤,该歇息了。”永乐放下朱笔,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站起来舒了舒身体,慢慢喝下那碗汤, 开始在殿中踱步。 由于体内难以启齿的原因,他是越来越不愿到后宫去了。也难怪,王贵妃疾病缠身, 虽勉强随他来了北京,也是力不从心;张贵妃留在南京主政六宫。来北京的除任顺妃、李 昭仪、吕婕妤、崔美人、鱼美人外,其余都是新近从朝鲜选来的,大都十六七岁,有个娇弱的韩美人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在家里都是千金小姐,初为人妇,竟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们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永乐自己。合该他没有子嗣繁茂的命。自永乐十年起, 不,确切的说应该是从永乐八年贤妃权映月辞世起,他的身心就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往日的一往情深终化作一抔黄土,淹没在当年白雪皑皑的峄县了。打那以后,他的床笫之欢就开始大打折扣,后来,除王贵妃等几个人外,和其他妃嫔,再举不起来。 越是在女人堆里,他就越发痛苦,血腥残酷的疆场上他可以驱马挥剑叱咤风云,温柔乡里的床榻之上他却不能一展雄风。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干脆哪儿都不去,就在处理政事的后殿里独自安寝。 往往这个时候,人之固有的情愫却又悄悄回到了体内,让他渴望女人的温存,渴望女人的身体,更渴望与女人的如胶似漆。欲罢不能,欲动又止,每每想起那些失败的难言之 痛,他又沉寂了,默默地闭上眼。 那不是映月吗?月光下,和煦的春风里,权妃飘飘欲飞演奏玉箫的身影仿佛广寒宫里的嫦娥仙子,那“散入春风满洛城”的天籁之音,竟久久萦绕耳畔,是梦,非梦?竟混沌 一片,无从明了。 梦中与思念中的卿卿我我,携手相拥同游重霄的惬意,乘云踏雾云霞中共赴鹊桥的喜悦,忽一声冬雷,从此鸳鸯两隔,天各一方……鹊桥两侧的挥手,泪水有如断线的珠子流进那波澜不惊的银河里。 清晨,宫女们整理床饰时,每每见到皇上枕边湿湿的一片。晚间本就睡得晚,加上思念,加上失眠,再加上老病风湿症的回顾,永乐的脾气暴躁到难以复加。大臣中除对夏原吉、李庆等几个尚书和杨荣、金幼孜及事事称意的蒯祥还算客气外,其余的不论是谁,动辄光火,乃至将人骂得狗血喷头,嫔妃们能不害怕吗! “皇上,胡濙的折子到了。”这是直达皇上的,当值的黄俨当面开了封,躬身递上。 那是厚厚的两本,永乐打开后,迫不及待读起来。字很大,他看着舒服,胡濙事事都能想到做到他的心里。 臣胡濙奏畿辅物料之地及沿路官民议论五事。 臣胡濙奏皇太子殿下诚敬孝谨七事。 他把“官民议论”的折子放在一边,忙打开了有关皇太子的折子: 臣于新年前抵南京,先乔装在应天府各县走了一遭,继而随大臣上朝,前后阅月有余,无论民间抑或朝堂皆对太子监国褒誉有加。一则勤勉谨慎,闻鸡起舞,早朝、午朝无一缺 漏,善政之举一如陛下。二则躬心监国,所剖庶务,秉断入理,深孚官民之心。三则时时挂念陛下,惦念皇上旧日之疾,嘱御医闲暇之时多动心思,为皇上配得根治之药。四则祭祖、祭天地…… 接下来,永乐一目十行,虽是官样文章,但也厘清了近日对太子的误会,再看另一份折子,也令他满意,他信胡濙。 十几年来,除建文的踪迹外,胡濙的密奏涉及到包括亲王在内的众多文武官员、民间隐情,尤其是盐政、茶政等政务执行之中一些人的乖张之举。此次又言及宝钞贬值、石料产地石窝店及漕运官军、沿途士商人心稳定等,拾遗补缺,周知天下,为他及时措置提供 了准确的一手情报。将心比心,似是比御史、给事中们更为得力。 他表面上还在翻看着胡濙的密折,心里已在思忖着皇太子的所为,虑及自己是不是过 了些;更深的一层是,如果有一群人能像胡濙一样秘密或公开游走于官府或民间,周知天下隐情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那么,由谁去做呢,又该是一个怎样的机构呢?他没有想好。 心腹之臣锦衣卫使纪纲的奸佞、僭越乃至谋逆,对他是个极大的刺激,新的机构若是遇到 这类人还不一样不顶用?他扫了一眼黄俨,忽就想到了郑和、侯显、海童、李达、亦失哈 一批忠心耿耿的内官,若是建成一个由内官指挥、由皇帝直接控制的机构,撒下天罗地网,明里暗里监督,天下还有敢隐匿不报的灾情、欺骗朝廷的假折子吗?他在心里暗暗点头,为胡濙此时到来的折子、也为自己心中的新谋划。 皇帝半天不说话,又无不悦之色,黄俨偷觑了一下,见皇上的心思并不在折子上,胆子略大了些,就想把一盆预谋好的坏水泼出去,借皇帝之手,撒出心中的一口恶气。 黄俨往前挪了挪,在永乐的茶盏里添了些热水,弓着腰,低声说:“皇上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奴才看着心疼啊!还是歇一歇,天下的事一个晚上哪能理得完?” 永乐的心里正兴奋着,黄俨的话很是时机,让他感觉热乎乎的。 “搁在几年前,权妃在的时候,早三番五次劝皇上歇息了,今儿,也只有老奴了。” 一听到权妃两个字,永乐的心头就是一震,瞬间,多少柔情蜜意一下子涌上来。映月走了快十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长期留在了他的心里,飘在他的眼前,别人以为这是不好 的征兆,而他却欣然接纳,恨不能她起死回生。这些年,王贵妃安排又在朝鲜选了两次, 却再也没能选到像映月一样让他心仪的奇女子。每年清明,他都要礼部到山东峄县,祭奠他的贤妃,看望他的映月。他往返北京南京时,只要路过,必要到坟上祭一祭,仿佛她没 有走,只是换了个住的地方。 “奴才真是为权妃鸣不平,那么年轻,那么懂事,那么不该走!”黄俨见皇上不说话, 便知他中招了,故意自言自语,慢慢往后退。永乐打量了他一眼,“鸣不平”三个字一下 子就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不平,什么不平,他的映月死得不平?二十一岁就弃朕而去, 是有人故意所为吗?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在权妃身上打主意?他的疑心就因为这三 个字而无限放大,近日食用仙药的药力冲击着,心中的怒火瞬间就被点燃了,此时,知道 事情的真相比什么都重要。 “有什么话给朕直说,少在这儿吞吞吐吐卖关子。” 跟了永乐十几年,黄俨深知皇上的脾气,见他一下就被点中了死穴,心中窃喜,眨眨小眼睛,左右望望,他要给自己留下足够长的后路。走了几步,跪下,一脸的无辜:“奴才只是听闻,没有凿实,还是先请陛下恕奴才妄言之罪,要不,奴才不敢说。” “恕你无罪。”永乐被黄俨牵着,在一条阴暗鬼魅的小路上越走越深,直至看到的都是子虚乌有的乌七八糟。 “前些日子奴才当值,”黄俨窃窃私语般,“伺候完皇上,奉旨巡视后宫,走了一遭, 当然平安无事。便打发几个小厮各去值殿,臣一人回来时,路过吕娘娘住的景福宫,已近子时,却听见两个宫女说话,甚是好奇,蹲下身子,仔细听时,竟听出了一个惊天的大秘 密。一个说,如今皇上宠着王贵妃、张贵妃,都半老徐娘了,也不知皇上喜欢她们什么,把一些年轻貌美的妃子们晾在一边。另一个说,专宠了也不一定是好事,当年皇上宠权妃,连出征都离不了,结果呢,回来就死了。你看那王贵妃,病病歪歪的,说不定也跟权妃一 样,让人下药了……”黄俨顿了顿,观察皇帝的表情,继续道,“这可是大事,奴才甘愿当窗下之小人,也要把话听全了。” 第82章 思贤妃永乐梦春晓 勾往事大档泄私愤(2) 章节等待处理或审核未通过 喜欢武英殿请大家收藏:()武英殿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82章 思贤妃永乐梦春晓 勾往事大档泄私愤(3) 一想起继父那张丑陋的脸和扒她衣服的丑行,她就恶心的不成,做了嫔妃,她却天天忐忑着不知所以。半年过去了,皇上一直没来,她正暗自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时,皇帝突然来了。 别人眼里得沐天恩的幸事在她眼里就成了难以启齿的丑事,本能的心理厌恶和现实的无法反抗,让她手足无措,从心里往外抖,用膳,沐浴、更衣,一切听凭黄俨安排,小丫头鸣翠倒是挺配合,走前忙后,里外照应,可她简直都不会迈步了。 当山一样的男人压在她身上,那是在哭不敢哭、叫不敢叫的窒息和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度过了和皇上的第一夜的,血,弄了满床满身,她害怕极了。害怕皇帝,更害怕男人,甚至见了皇上身边的小内侍心里都在抖。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再次临幸,她还是在无限惊恐的煎熬中度过了第二夜,第三次、 第四次依然如此。永乐嫌她不解风情,后来又赶上徐皇后病重及病逝,一年半载都不一定来一次了。同床共枕过的男女之间的这点心照不宣的秘事,黄俨怎么会明白呢? 不做那在她心中丑陋无比的事,她倒像解脱了似的,心情舒畅起来,每日里抄写佛经, 全不管阖宫上下的寒凉暑热。春日里,她愿意抚弄着花草散步,默默无语,走上一个时辰也不累,婆娑的绿柳、潺潺的流水、绿鸟的鸣翠对她却没有一点触动;冬日里,站在一株 盛放的腊梅前,欣赏着结蕊枝头、先木而春的冰心玉骨,一动不动,也一个时辰。窗明麝 月,宝霭檀云,是看它的傲然挺立,凌霜励雪,还是看它的自强自立,花不朝天?抑或是暗香扑鼻、坚忍不拔?总之,枯木能春而生机盎然,清幽雅逸而不屈不挠。 画梁春尽,独抱幽芳,这不是她身如束锦、一帆风雨的任性吗?宫女不解,别人都不解。楚楚动人,委婉清丽的一个女子,怎就不解风情,甘愿把自己禁闭在幽帘茶闲、不见 天日的自作的冷宫里? 景福宫院外的阵阵敲门声惊动了宫女鸣翠和菊香,晚间从未有过的声响把二人都吓了 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风风火火来到大门后,才听外面是近些日常来的司礼监孙狗儿 低低的声音:“黄公公大驾光临,忙里偷闲,带礼品躬自看望吕娘娘,请鸣翠姑娘通禀一声。” 宫内第一大太监星夜看望吕婕妤,这一惊非同小可,二人忙回屋报与守玉,吕氏浴洗完毕,刚要就寝,听了鸣翠的话,才想起数月来黄俨的殷勤,一次次送珠宝,一次次格外关照。立时明白了黄俨的意思,嫩白的脸登时变得通红,身体颤抖着,百般纠结。 连无根的阉人都来欺侮,多年来的清净似乎一下子被打破了,一股子仇恨的怒火海浪般从心底泛起,她的脸色由红转白,连嘴唇也没了血色,亮亮的眸子里燃烧起一团被恶狗 踪迹的怒火。一仰脖,险些将晚膳的汤水从嘴里喷出,刹那间,她恨不能将那只丑恶的老狗放进来泼上一盆污水,再一顿棍棒砸个狗血喷头。 思忖了好一会儿,守玉拿定了主意,眉毛一挑,两个好看的大眼睛倒有了难得的喜色, 很温婉地对鸣翠道:“告诉黄公公,就说我正在沐浴,让他在门外等一等,沐浴完了,我要亲自开门迎接。” 鸣翠不相信地盯着她,连小着几岁的菊香也觉不是好事,疑惑地看着主子。守玉又一次深深地点头,鸣翠才去通报。 黄俨的欢喜劲就甭提了,几块美玉,几件衣服,就能把个皇上的女人弄到手,看来皇上是真不行了,久旱之地,星星点点的甘霖也是雨啊!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没有甘霖。那就雷声,听到雷声也就感觉到风雨了,曹操说望梅止渴,我又岂止是让她望,而是让她感受 了。黄俨得意忘形,心里又嗔怪起那妮子假捏酸,让公公帮你沐浴,岂不更有情致? 黄俨想错了,吕守玉的这道门,他用权势、用珠宝是永远打不开了,最后不得不借用皇权,用近水楼台、无可阻挡的威柄,来报这晾在门外的一箭之仇。 大太监黄俨被吕婕妤诳得在门外胡思乱想做美梦,憧憬着就要到来的美好,瞪着门, 等着里面天仙的开门。天上是笑意吟吟的繁星,地上是如饥似渴的太监,一笑一颦间构成 了一道很不协调的风景。夜空深邃,深不可测,这样风景的背后将意味着什么?不会是小 白兔、大松鼠一类的童话了,一定是血肉模糊、人头落地的惨剧。小人只能防而轻易不能惹,惹了小人,历史也会为他临时改变走向。冰清玉洁、几近不食人间烟火的吕守玉,直接、决绝、冰冷和没有丁点智慧之光的为人处事将自己逼进了死胡同,也将自己的家族送 上了绝路。 初春的夜,不时袭来阵阵寒意,黄俨冷得身上发颤,又担心常值巡夜的太监看出什么破绽,于是,等一阵便也假意巡一阵,从亥时到子时,再回到景福宫门前,已进入丑时了, 眼看天就要亮了,他的内心一阵被耍弄的焦躁。 孙狗儿扒门缝儿往里窥,灯火辉煌依旧,却没有任何动静,又敲了一通门,却悄无声息了。黄俨这才感觉出了上当,火往上涌,直冲头顶,涨的猪肝一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额头青筋涌动,从牙缝里愤愤挤出了几个字:“不识抬举的小娘们,我看你是活到头了。” 荡漾了一晚上的春心早化作一团怒气散发到夜色中了,黄俨大步往回走,正没处泻火, 吴奇在后,孙狗儿碎步上前打灯笼照路,黄俨抬脚踢了他个狗吃屎,怒道:“没用的东西, 回去给我跪到天亮。”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白白搭进些珠宝翡翠不说,就这一夜的苦等要传出去,旁人会笑掉大牙的;皇上知道了,不把他点天灯也会把他千刀万剐了。一刻也不能耽搁,不将她置之死地,自己就死定了。黄俨气急败坏,回到司礼监,翻来覆去,没一点困意。他的坏水 一瓮一瓮的,他的坏主意也一篓一篓的,否则,他就不会在千百个太监中出人头地,成为实际上的大内总管。 从吕婕妤想到了与她同来的任、崔、鱼几个嫔妃、美人,又想起了已死了近十年、皇上至今念念不忘的权妃,对呀!她们不都嫉妒权妃吗?嫉而生恨,恨而投毒,很自然的事, 就从这里下手。几个昼夜的绞尽脑汁,搜索枯肠,终于想出了这么一条一箭双雕的、所谓陋室听风的投毒之计。 永乐方才是在气头上,深信不疑,思虑了一阵儿,想起那个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 美人,虽不讨人喜欢,但并非争宠之辈,又将信将疑了。皇帝若不点头,狐假虎威的黄俨 便没了着落。决不能让计谋中途而废,否则,大祸临头的就将是自己了。 “依奴才看,”黄俨无限悲戚说,“是权妃娘娘地下有知啊!权娘娘随皇上到北京也 是春天,掐指一算,十年了,怎的那两个宫女就这时扯天,扯出了弥天大案?一准是权娘娘显灵,恳请陛下为她伸冤。老百姓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不整整十年吗!想起 权娘娘的冤,奴才的心都要碎了。” 两个宫女聊的所谓投毒,恰与当年权妃临终前剧烈的腹痛相印证。权妃的早逝是永乐心中永远的痛,当年她那无限痛苦的抽搐又在眼前,永乐的心为权妃横了下来,不再考虑黄俨所言的真实性了。 “查,给朕细细地查,先把两个宫女拿到宫正司,一旦查实,朕绝不轻饶。” “奴才也想,这类杀头的案子不仔细审是不会招供的。就从两个宫女审起,若得了实,权娘娘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黄俨讨的就是皇上的圣旨。有了这道旨意,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审案、结案,随心所欲地整治他想整治的任何人。你个姓吕的小娘们,你就是天鹅,我也要把你射下来,变成锅里的烧鸡,到那时,你就是跪下求我,赤条条躺在我面前,请爷玩,爷也不会有半点怜悯之心了,想放你,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 可怜鸣翠、菊香,一个二十出头,一个才十七八岁,焉能经得住黄俨授意下的皮肉之苦,两人被扒光了衣服绑在木桩上,就已吓得半死,不问青红皂白的一顿皮鞭,人早已昏死过去,被一盆凉水泼醒了,才勉强半睁开眼。大太监黄俨迈着方步走进来,在二人的对面坐下,后面跟着孙狗儿和吴奇。 望着两个瘦小的、血淋淋的身体,黄俨眯着眼,从上到下看了半天,慢吞吞道:“这 样可不好,脏了本公公的眼睛。说说,当年,是不是吕守玉着人在权娘娘药中投毒,致皇上的爱妃不治而崩?” 天哪!二人这才知道为什么会被拿到这里遭此重刑和羞辱,是主子那晚得罪了在宫里 一手遮天的黄俨,被扣上了毒死权妃的罪名。 鸣翠、菊香浑身的伤口被冷水一浸,钻心的疼痛,哭着,呻吟着,哪有力气说话。黄 俨一点都不担心她们不说,宫正司的刑具还没派上用场呢。 “来呀,”他那原本好听的声音竟变得狼嚎一般瘆人,让整个行刑室都颤抖了。“用那头号的大针给这两个死东西做做针灸,不扎疼了,不让她清醒了,不会说话啊!” 两个小太监应了一声,两枚大针分别被扎进鸣翠、菊香的乳房里,两个人惨叫一声又昏死过去。 几盆凉水又让她们清醒了,乳房淌着血,模糊的双眼中,见两枚大针还在眼前晃着, 鸣翠耷拉着头,像是从嗓子眼里生挤出的声音,断断续续:“是、我,是、是我投的毒。” “是不是吕守玉指使的?”黄俨还是慢条斯理。 “不是,是我忌恨权妃专宠,皇上不、不来,我们也无出、出头之日。” “死东西,还敢扯谎,孙狗儿,赏你个差事,用那红红的烙铁,把她胸前的两包肉给我烙平了,看她说不说实话。” 孙狗儿头一次见这阵势,既兴奋,又紧张,心里还有点后怕,哆哆嗦嗦从炭火中取出烙铁,就奔鸣翠而来。菊香尖叫了一声,哭道:“是吕娘娘指使的。”黄俨阴狠的脸上滑 过一丝冷笑,叫吴奇抓住二人的手,在口供上画了押,便扬长而去。 两个贴身的宫女不明不白被带走,吕守玉明显地感到大难就要临头的危险了。宫中十几年,只想着洁身自好,离皇上、离所有的男人远远的,以致,她的宫里,连个小内侍都没有,只有几个宫女。天性使然,她不会交结攀援,不懂人情世故,乃至把个大太监黄俨 的非分之“礼”都当成了各宫均沾的常品,待她知道黄俨用意的时候已经晚了。 只图一时畅快,晾了那只老狗,却没想今日的后果啊!她不像别的女人,亲近皇上以求荣华富贵,她的骨子里就似和男人阴阳两隔,不愿亲近以致根本都不想见任何男人。倒是皈依佛门,青灯一盏,每日里诵经、抄经、做一些庭除洒扫的事更能如愿。然而,惹了 黄俨这样的小人,连最简单的愿望也不能实现了。 鸣翠、菊香凶多吉少,窗外之事,她虽充耳不闻,也知自己已在悬崖边的处境了,与其被他摧辱,哪如自己了断了干净?于是,她安静地走到外间,嘱托另外两个宫女,说自己累了,身上不适,要睡上一觉,不要打搅。 一个时辰后,景福宫里狼一般闯进了一群人,直奔内室,两个宫女哪里挡得住?但进到里面,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高高的殿梁上,一束白绫下,挂着一个白衣女子,吕守玉用 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或许,她的魂灵带着她与生俱来的凝露清香从冰冷的殿堂飞向西方,了却她在人世未了的遗愿,去极乐世界修炼佛法去了。 黄俨想着吕守玉跪求的情形,想象着自己如何太师椅高坐,那二郎腿翘到吕氏头上的情形,想着也把她赤裸裸绑在柱上受刑的情形,不禁得意,吴奇伺候着,品着茶,无限惬意。 直到孙狗儿来报吕守玉已自尽的结果,黄俨泥塑木雕般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了,百次千次设想的羞辱吕守玉计划一下子落空了,想直接撒在吕守玉身上的恶气成泡影了,他恼羞成怒,窜起来,疯狗一样在屋里乱转,还过不去,一脚踢翻满是茶具的八仙桌,茶水、瓷 片直奔了站在一边的孙狗儿,孙狗儿吓得顺势跪在污浊的地上,吴奇也跪下了。 黄俨大骂道:“没用的东西,连个活的都带不来,要你何用?倒不如陪她去西天算了!”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小的知错了,下回一定早下手。” “瞎了狗眼了?”孙狗儿、吴奇抬眼看看黄俨,忙起身扶起桌子,把地上的碎片扫成一堆,撮走。看着二人的动作,瞬间,黄俨的一条计谋又告完成:扫地一般,一网打尽。 毒死权妃的大罪,景福宫阖宫上下谁都跑不了,吕守玉远在朝鲜的家人、家族一个也跑不了。任宜安封了顺妃,崔珠绣病入膏肓,先放在一边,绝不能便宜了尚膳监李直那个王八,连那个美人鱼逢春也一并扫了!鸟男女,下地狱吧! 他由嫉生恨,心中骂着,一不做,二不休,免得堵心:“孙狗儿、吴奇,” “奴才在。”二人折跟头一般滚爬过来,“吴奇,把鱼逢春的永寿宫给我封死,一干人等一概不得出入;孙狗儿,继续提审那两个小死东西,就说吕守玉、鱼逢春嫉恨权妃, 串通尚膳监李直在膳食里下了药,以致权妃崩前痛苦万分……” 第83章 邪魔侵正帝用仙丹 沉疴迷真妃辞故人(1) 永乐本不信什么长生不老,这次初来北京时,还拒绝了道人千里之外送来的所谓仙丹, 并把事情当成故事和借鉴讲给了众大臣。皇上的话就是嘉定宝山上的风向标,他那么坚定地打发了献丹之人,谁还再敢给他引荐此等道人? 随着年龄一天天大了,特别是二次北征归来,塞外风寒的侵袭,他的风湿症开始反复发作,四肢骨关节疼痛难忍,药力作用大不如前了。加之国事繁忙,家事纷扰,胸中郁结, 身心疲惫,时常出现恍惚情形,稍不如意的些许细事都要怒火冲天,以致长期以来肝郁气 滞,老眼昏花,记忆力也衰退了,浑身上下就没有个舒坦的地方。盛寅使尽浑身解数再不 能明显见效。 瞧准时机,还是有人给他引来了仙药,这个人就是礼部郎中周讷。 前些日子,周讷从福建奉差回来,先见过堂官吕震,因知皇上的病况,备述了闽人排起长龙于灵济宫祭祀南唐徐知谔、徐知证,求取仙药治病的过程,还大谈仙药之灵验,悄 悄带回了一些。他这个祠祭司的郎中,本该巡察的是民间有多少淫祠应该捣毁,但他却对 同样是淫祠的灵济宫深信不疑,想着搬到北京来。 碍于皇上旧日对仙丹的态度,吕震也不敢贸然劝进。说了一会儿话,吕震又煞有介事地刮了一通眉,才计上心来,散朝后让周讷单独陛见,然后以奇闻的口气讲给皇上,听得进,就上;听不进,就搁置一旁。 永乐正为痼疾不治而大动肝火,听了周讷添油加醋、百治百愈的美言,居然破天荒地赞开了二徐的仙气,遗憾自己不能亲临,给二徐上炷香。永乐的表态终于让周讷找到了鞠躬尽瘁、聊表寸心的感觉,马上奉上了他千里万里为皇上求取的仙丹。 永乐用过,果然奏效。这下,他似乎是找到了解除痛苦的灵丹妙药,也不计较周讷反复劝他去泰山封禅的事了,一门心思相信起周讷,相信起仙药来。他命周讷再去福建,一 是求药,再就是迎请“二徐”神灵到北京供奉,把仙人请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以便随时讨教。 仙人来京,还有侍奉仙人的一大群通灵之人,总要有个住处,于是,他从建造宫城的工匠中拨人在紫禁城的西华门外承建灵济宫,安置仙人,大张旗鼓地准备长期服用仙丹了。 夏原吉等大臣们明知是吕震、周讷邀宠的骗局,但皇上如获救命稻草一般,大说见效, 一时还无法劝谏;盛寅更是气愤,他明白,求来之仙药所谓灵验,多因药性刚猛而燥热, 于祛风驱寒很有效,但服用稍久,热性上涌,必至热火攻心,痰淤气塞,以致连说话都费 劲了。这对一个火爆脾气的皇帝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更会狂躁不安。 果不其然。 听到殿内稍稍平息,黄俨进来,带着得意,也带着些许遗憾,跪禀道:“皇上果然明察秋毫,看出了一个惊天大案。景福宫的两个宫女鸣翠和菊香已经招供,是吕婕妤、鱼美人妒忌权妃,勾结尚膳监管理太监李直在其膳食中投了慢毒……” “啪”的一声,永乐一拳砸在御案上,震得茶盏、砚台跳了起来,他手指宫门,颤声 道:“快、快把几个小贱人抓来,朕要亲手杀了她。” “皇上,吕婕妤已畏罪自杀,奴才已着人将鱼美人的永寿宫团团围住。” “最毒妇人心,”永乐缓了口气,仍然怒不可遏,“为一己之私欲,竟要加害于朕的贤妃,若不上下串通,哪有这份胆量?景福、永寿两宫所有人都拿了,吕、鱼两个家族、 姻亲,亲近宫女的家族也都拿了,十日之后绑缚西市,朕要亲自监斩。” “皇上,吕氏、鱼氏家在朝鲜,十日之内恐怕……” “朕都气糊涂了,让内阁拟一道旨意给朝鲜国王李芳远,叫他就地将人犯家族、姻亲正法,千里之遥,不用押来北京了。” 直到要拟旨将后宫吕、鱼两家族及姻亲正法,杨荣、金幼孜才知道西宫内发生的巨大变动,吕婕妤、鱼美人十年前勾结尚膳监投毒害死权妃,全被司礼监提督太监黄俨侦伺, 任谁也感到蹊跷。马云把旨意传到内阁,转身要走。 “马公公留步。”因平时接触较多,知此人的正直实在,杨荣也不客气,问道,“三天之内,宫中就有如此之变故,令人不解。怎的就勾起了十年前的往事,此二人只因嫉妒就要加害权妃?” 马云似有若无地摇摇头,眼睛眨了眨,无可奈何地低声道:“二位大人也知皇上近日 服了许多仙药,脾气暴躁且不能自抑,王贵妃病重,自顾不暇,劝不住皇上,故有人借机泄了私愤,一言难尽,在下也无能为力,大人还是想法子劝皇上别再服用仙药了,根子就在这儿。” 看他那风风火火来去匆匆的劲,也是担心有人盯他交接外臣。 虽只有几句话,杨、金二人马上明白了马云的意思,狐假虎威,黄俨已经成了宫里的第二个“皇上”了。但此竖子隐藏极好,想弹劾他都难。正如马云所言,当下,只有劝皇上停服所谓仙药,厘清神智,诸事才有转圜之地。可又有谁能说动皇上呢?二人不约而同 地想到了袁忠彻。 皇上越发多疑、猜忌,事事敏感,有个风吹草动就说老天爷不眷顾,所以,杨荣、金幼孜也不敢直接去找,借早朝候朝之机、百余大臣们三三两两谈天的时候,挤过众人,才和已晋升尚宝司少卿的袁忠彻悄悄说了几句。日见皇上暴怒和苍老,袁忠彻心中也不是滋味,却又使不上劲,几人联手或可奏效于万一?于是,他又约上了盛寅。 朝堂上,通政司奏了几件事,永乐嫌他们太琐碎,说了一半就不让说了。广东朝觐的官员奏了倭患日甚、袭扰州府的事,永乐大骂巡海的李彬无能,要赐敕书严加斥责。实际 上,李彬早就去了交趾前线,皇上忘了。说着说着,声音开始嘶哑,竟说不出话来,杨荣给黄俨使眼色,一声“退朝”,早朝草草散了。未奏完事的大臣还得把奏章递到内阁,一 连数月都是如此。朝堂之上随时可以圣断的事断不了,堆到皇上面前的奏章必然多起来。 永乐回到后殿,杨荣、金幼孜、袁忠彻、盛寅跟了进来。马云奉上一盏茶,永乐使劲清着嗓子,声嘶力竭咳了几声,青筋暴突,呕心沥血地折腾,终于吐了几口痰,才有了声音。 袁忠彻关切地说:“天下郡县,事繁如海,圣躬欠安多日,依旧日理万机,是为臣之过啊!” 永乐瞥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杨荣说:“皇上龙体系天下百姓,一日不康复,臣就揪心一日!还是请盛寅为陛下诊治一下。” 永乐摆摆手,没听见一样,叫进黄俨道:“去灵济宫,把朕的境况说说,再求一些仙药来。” 两个人被晾,有些尴尬,殿内一片肃静,因为对服用所谓仙药的看法不一,君臣默默相对,都不知该说什么。还是盛寅仗着往日恩宠,鼓足勇气,横下心,打破了沉寂:“臣为医者,最知药性之顽烈。皇上风湿之症久侵肌体,适当用些热药还可以。臣已查明,仙药中大多为人参、鹿茸类的热补之物,短时见效,久用非宜!臣之处方在于温补,中和阴阳,因而……” 永乐一门心思信仙药,颇有些走火入魔,在他看来,太医们的凡药根本治不了他的病, 小小的御医敢出来反对,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永乐狠狠瞪了他一眼,充满了怒火的杀机, 盛寅忙敛口后退,不敢再说。 第83章 邪魔侵正帝用仙丹 沉疴迷真妃辞故人(2) 因和皇上关系久远,袁忠彻更为亲近,大着胆子说:“皇上易怒,秉性使然。臣伴圣驾于潜邸,略知一二。然永乐十六年皇上到北京以来,尤其去载以来,笃信仙药,暴怒次数远非昔日可比,长此以往,圣躬何安?臣于本草也略知一二,正如盛太医所言,仙药中热物太多,以致痰壅气塞,肝火上行,盛怒无常,外者使陛下失音,内者伤及肝脾,凡此种种,微臣以为都是灵济宫符药惹的祸,皇上若是断了丹药恐怕就不会……” “不会什么,你以为朕愿意暴怒,愿意失音?朕明日就死于宫娥之手了,今日先要她死,有悖常理吗?你不是想要朕被人害了都心甘情愿、一脸微笑吧?” 袁忠彻闻言,“唬”地跪下:“臣万死不许陛下说那个‘死’字!”说罢,伏地痛哭道, “淫邪进妄,惑乱圣主。光阴久了会使皇上元气大伤,气血两亏,后果不堪设想……” “够了!”永乐大怒,吓得一屋子的人、连同宫女、内侍全都跪下低声啜泣。呜呜的哭声盈满殿堂,真像是举丧一般,听着都瘆人。一个怒火万丈的人看着一群人跪在面前哭泣,邪火更旺了,心绪也更加烦乱,他使劲一礅茶盏,茶盏碎了,瓷片刺破了他的手指, 鲜血和着茶水流到地上。 “都盼着朕死呢是不是,朕还坐着,就来哭灵了?” 天大的罪孽!哪一个敢这么想?殿堂内霎时没有了哭声。盛寅眼尖,看见了血液,悄悄抬头看见了皇上流血的手指,慌忙磕头起来,打开药箱为永乐包扎。其动作之轻、之敏捷让永乐动心了。处理过伤口,盛寅直接跪在了溅到地上的茶盏和流水上,那意思分明就是,君忧臣辱,君辱臣死。 永乐又一次被感动了。 “朕知道你们的心,” 流了一些血,永乐的火似是出了,心也平静了,转换了语气, “卿等知道,朕一贯不信仙药,然盛寅的药已不见效,近来服用丹药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难道要朕弃了有疗效的仙药,再回过头来服用无效的凡药吗?” 被说成庸医一样,盛寅跪在那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能地上的碎片也刺破自 己,流血死了算了,纵是春天,浑身上下也被汗水湿透了。 当年被皇上钦点为御医,为皇家老少医治过多少疑难杂症?如今面对皇上的病症,是治了多年,可皇上寻常不大注意,屡受风寒,因而屡治屡犯,如今竟被说成“无效”,羞死人了! 皇上的病根和心气他焉能不详?风湿之症首当其冲,后来的阳痿之症越来越厉害。整体用药虽应以热物为主,但热药多了,虽一时显效,关节不再剧痛,阳衰也略好一些,但长久下去于身体却极为不利,就和冻伤要搓雪而不能用火烤是一个道理。所以,他的药中, 热药、寒药相间,以温补为主,意在调和阴阳,温润适宜,故不似所谓仙药那样马上奏效。 永乐是个急脾气,几剂药不见效,就火了,一忙起来又不按时服用,以故疗效不佳,被丹药钻了空子,成了今天这样。 盛寅实在痛心,此时又能说什么,又敢说什么?皇上点了,这个谈医论道滔滔不绝的杏林中人此时竟无言以对。 杨荣看在眼里,已思忖了一大阵儿,想着怎样降火、平息尴尬局面。 “民间屡有奇人、奇方不假,当年盛太医也是行走江湖,被推荐到皇上身边。皇上是个以国事为重、闲不住的人,忧而忘我,两度北征。谁不知塞外寒凛,雪刃冰刀,以致风湿症去而复返,平时又没日没夜,忧心操劳,不大注意圣躬安康,故又添了新病。依臣猜度,不是盛太医药效不显,而是他想在温阳间找到出路,全面调理皇上肌体,所谓‘慢工出细活’。皇上所服‘仙药’,并非民间奇方,而是一方百姓多年来相沿成习的东西, 臣就听说过山间泉水、庙里香灰都可入药的事例,不能说毫无道理。而所谓仙药,是以急功近利为要,怕人说它无效,故剂量大、药性烈,以致皇上烦躁,及至失音。臣以为,可 以二者兼顾,以盛太医之方为主,固本祛邪,以符药为辅,疗治顽疾,不知盛太医以为可否?” 言毕,杨荣转头去看盛寅。盛寅刚要反驳,见了杨荣眼色,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遂无奈道:“若皇上信臣,可以试试。” 杨荣一席话,永乐的心态稍稍平和,想起以前讥笑秦皇汉武为方士所欺、自己也骂走 了方士的旧事,也不禁感慨“老而迷途”的无奈:“就依勉仁之言。” 杨荣等走出后殿,盛寅已是迫不及待,拉了一把杨荣:“杨大人,您这个主意不伦不类啊,两股药到一起,冰火不容,皇上岂能承受得住?” 杨荣微微一笑:“盛太医聪明之人怎就糊涂了?我岂不知那灵济宫符药是些什么东西, 无非一些热猛壮阳之药,你对‘药’下药就是了。看皇上那架势,完全绝了符药根本不可 能,二者兼服,只是缓兵之计。今日话既说了,你长期侍奉皇上身边,细雨润物,以正攻邪, 慢慢述说符药之妄,适宜之时,把那‘二徐’的老底也揭了,盛太医不知‘二徐’吗?” “说动皇上不易啊!”盛寅面有难色,于杨荣的话题淡淡说道,“二徐是什么货色我 岂不知?兄弟二人为南唐时的江王、饶王,分别叫徐知证、徐知谔。二人壮年而卒,死前 尝曰,人生七十为大限,吾生长王家,穷极欢乐,一日可敌世人二日。忽一日死了,众人 觉得离奇。闽人愚昧,竟莫名其妙地慕戴,相率建祠,又传言二人羽化为神,在上帝帐前 列职斗宫,以佑下土,故闽人建灵济院以祭,还上雅号九天金阙大仙真人、九天王阙上仙真人。民间之淫祠不知怎么就传到皇帝那儿了,稀里糊涂的宋高宗竟赐匾额为‘灵济宫’。 皇上一认可,可是了不得,‘二徐’的神力和名气无限膨胀。说实话,这么两个尤好奇珍异物、穷奢极欲之人,与道教何干呢?然愚民趋拜成风,相率成习,延至今日竟有了五百 余年,今上信之如此,岂不荒唐?” 杨荣说:“这个故事我也听过,还说二人曾靖灭群盗云云,哪有的事?关键就是如何在春风化雨中将故事讲给皇上,或是你借疗病之机,讲给王贵妃,由她转述给皇上。” 盛寅无奈地摇摇头,好半天才带着哭腔道:“宫闱之事,讳莫如深,本不该说的,然 事已至此,二位大人又是皇上身边的人,不得不说了。如今王贵妃已卧病数月,景福、永寿宫事发,贵妃不信,婉言相劝,皇上正在火头上,当时雷霆震怒,日薄西山之贵妃又如 何经得住?急火攻心,登时昏厥,再醒时已奄奄一息了,怕是熬不过这一两天,任何之嘉 言善行再无法转述了。” 杨荣、金幼孜、袁忠彻又是一震,愣愣地站住了。如今后宫中能说动皇上的唯一一个 女人又要西去,以后,还有谁会向皇上委婉进言啊!此时,马云从后面追过来,叫道:“盛 太医留步,速往仁寿宫,贵妃娘娘病重。” 这一次,她病得太重了。自打前日景福、永寿两宫之事和皇上意见相左,皇上摔门而去,当众多太医把她从死神手中抢回时,她就感觉自己已不是自己了,浑身颤抖,头痛欲裂,整日里浑浑噩噩,甚至都不知身在哪里。喝不了水,用不了膳,一口饭下去都会呕出来,只靠细水慢流的几口参汤维持着。偶尔清醒时,渺渺知道了吕守玉、鱼逢春二人自尽的信儿,似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又闭上眼睛。 皇后徐仪华、贤妃权映月之后,阖宫上下,几乎没人敢说句劝慰皇上的话,尤其是近年来。因为她懂皇上,皇上也懂她,几十年夫妻的相濡以沫,患难与共,那是心与心相连的默契,是情与情交流的坦然,为什么那样无拘无束,为什么那样返璞归真?那是因为, 双方所给予和呈现的都是真性情。皇上的高兴不高兴,皇上的一切她都能领会,都能接受, 皇上在她面前也不必像在大臣或其他妃嫔面前那样端一副万岁爷的架子。可,这两年,她 和皇上意见相左的地方太多了,服仙药她不赞同,说清高自闭的吕守玉毒死权妃她更不信, 对吕、鱼二人之死及后来宫里的上百人之死,她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是自己病了还是皇上病了,抑或二人都病了?作为总摄六宫的她,使出浑身解数,调动每一缕可以调动的 记忆,想自己的所在,想自己的身份,想眼前的宫女,终于,她明白了,皇上老了,疾病缠身;自己也不行了。行将就木的她,除了皇上,已别无亲人。 一阵剧烈的头疼把她从魂灵游离的昏迷中叫醒,太医院使陈克恭赶来隔帐把脉时,她又不省人事了,弄得陈院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83章 邪魔侵正帝用仙丹 沉疴迷真妃辞故人(3) 永乐惦记着王贵妃,也为那天的负气而后悔。 本来就身心疲惫,又翻腾出权妃的事,简直要五内俱焚了。后殿再待不下去,移步出 来,想去仁寿宫,看看王贵妃,再念叨几句权妃的事,痛斥吕氏、鱼氏之歹毒,也算是一 个解脱。不想,王贵妃不信,还说此为无中生有,要他别信。后宫的事,他就想得到她的支持,兜头一盆凉水,他承受不住了,才燃起了雷霆之怒。 怒后,他就后悔了。一直让马云打听着她的病,听说又重了,便急忙从后殿赶来。因怕惊扰了她,进去后示意宫女、太监都不要说话。他悄悄进来,见帐帘紧闭,一只玉臂伸出来,臂上是一方丝巾,陈克恭把着脉,半天不说话。 永乐火起,低声骂了句 “滚开”!其余的人才知皇上来了,慌忙跪下。永乐轻轻撩开帐幔,见贵妃脸色发紫,大张着口,说不出话,这才叫马云把盛寅追了回来。 盛寅匆忙进宫,请示过皇帝,用一枚钢针在王贵妃右耳垂猛刺一下,王氏浑身一颤, 一股乌黑的浓血流出,他又让贵妃的贴身女官沈星儿挤了挤,工夫不大,王贵妃的脸上恢复了常色。此等荒蛮的治疗方法,陈克恭闻所未闻,一旁站着,不得不佩服盛寅的胆量和医术,但也难免泛起妒忌的酸意。毕竟,他是掌院,盛寅只是他属下众多太医中的一个, 竖子竟不知天高地厚,随处卖弄,若不是皇上罩着,罚他庭除洒扫都不值一提,撵出太医 院都是他的幸运了。 盛寅的心思全在贵妃的病上,早忘了一旁的首领官。他紧蹙双眉,两眼微闭,全神贯 注,生怕遗漏了贵妃手臂上的一点点脉象。 “皇上知道,贵妃娘娘寒壅血滞,已有经年,即扁鹊所言之病入骨髓,微臣怕是无力回天了。” “一点法子都没了?”永乐瞪起眼睛,长叹了一声。失了皇后仪华、失了贤妃映月, 再失了贵妃秀娥,还有逝去的大臣、女儿,他的生命仿佛也要走到终点了。 盛寅跪下解释:“血崩于口鼻,尚能救治,一旦崩于颅内,即使扁鹊、华佗在世,也毫无法子。” “从院使到御医,太医院里养了一群只会把脉的废物,人真病了,就束手无策了。朕 告诉你们,救不下贵妃,你们一个都甭想活!” 永乐的骂虽冲着盛寅,主要是给一旁的院使陈克恭听的,陈克恭慌忙跪下了。太医院 虽是个正五品的衙门,品秩不高,但因事涉皇家私密和生命,也就显得尤为重要了。所以, 今日太医院的班底主要是当年燕府府医的班底,加上永乐信任的原太医院御医。戴元礼走 后,韩公茂继任;永乐九年,韩公茂病逝;作为燕邸的老人,陈克恭继任院使。陈克恭虽知道自己没有顶尖的医术,水已经到了,安有渠之不成?作为院判,院使的助手,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做了院使。但这个院使并不好做,奇了怪了,近年来,皇家的疑难杂症层出不 迭。从代王妃的不育到公主的英年早逝,从太子妃的血污腹痛到皇上久治不愈的风湿症, 从权妃的病故再到王贵妃的奄奄一息,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他和前任也没处理好,倒 是这个晚来的盛寅在一些医案里大出了风头,让他这个院使无地自容。他又恨恨地盯了盛寅一眼,不知皇上会如何发落他们二人。 “是皇上来了,恕臣妾无礼了。”经方才的诊治和皇上大喊大叫的刺激,贵妃王秀娥清醒过来,眼睛似乎也亮了。见皇上夫妇要说话,黄俨忙使眼色,带着陈克恭、盛寅出来, 到门外候着了。 贵妃用微弱的声音恳求,几近自言自语:“像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听见了,皇上又要杀人了?是盛寅吗?不可,千万不可。若没有他,皇太子妃早死了,臣妾怕也是早死了, 他还为皇上医治着几十年的老病啊!” “这个朕知道,”永乐轻抚着王氏的额头,安慰道,“他如今的医术是第一流的,杀了他,太医院就失了顶梁柱。朕只是拿话唬他,唬那个陈克恭,叫他们殚精竭虑,使尽浑 身解术为贵妃治病。”说话间,永乐又把椅子往床前挪了挪。 看着贵妃憔悴的面容,攥着她那枯枝一样冰冷的手,再想想锦被下那副骨瘦如柴的身 躯,永乐扭过脸去,禁不住老泪纵横。十三年前,他就这样送走了结发妻子徐仪华,十年 前他这样送走了红颜知己权映月。今天,王贵妃又病重,难道这个品貌并优、唯一能说心里话的女人又要离他而去了?远远站着的沈星儿泪汪汪递上一块丝巾,又悄无声息地退了 回去。永乐一哭,引得王贵妃也伤心起来,他只好强忍着止住悲痛,看着她。 王贵妃轻咳了一声,叹了口气,气若游丝:“知皇上是玩笑就放心了,臣妾命薄,再搭上几个人,到了地下心也不安哪!” “爱妃哪里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能治愈爱妃的病,杀他几个又有何妨?既是天卿有话,朕依你就是了。”永乐紧握着那枯瘦的小手,似乎要通过这手的连接,把自己的生命嫁接给她,用自己的体温把她再一次温暖过来。 尽管是意料之中的事,看着贵妃痛苦的神情,永乐也像挨了当头一棒。虽然才几天未 见,人又瘦了一圈,他心中的酸楚又该向谁去倾诉啊!他的心在颤抖,带着嘴和面部一并 颤抖,无可名状。平时出口成章的他此时好半天才想起一句劝慰的话。 “天卿,莫再胡思乱想了,”天卿,那是皇帝送给她的雅号,是他们二人共有的美好, 多少日不听皇上叫起了,一声呼唤,几多沧桑,几十年的夫妻情分潮水般涌上,两行热泪顺着她的两颊淌下来。 “朕去了一个皇后,失了一个权妃,已是五内俱焚了,你也如此绝情,要弃朕而去吗?” 她的眼角又滚出了一串泪珠,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笑意:“谢皇上记挂,臣妾何尝不想为皇上案前添香呢!只是,再没有这个福分了。” 永乐已说不出话,锦被下紧握着贵妃的手。再说什么,再怎样挽留,也都是虚伪。人生有命,命该如此,一国之君也无回天的本事!天卿看得这样开,一时,又让他语无伦次了。 “朕这些日子政务军务繁巨,交趾屡服屡叛,北京建成在即,朕想着要带天卿各处走走呢!”话虽洒脱,心却酸涩,强作欢颜比泪雨滂沱更让人难受。说完,他又怜爱地抚 了抚她干涩的头发。 第83章 邪魔侵正帝用仙丹 沉疴迷真妃辞故人(4) 病中的贵妃也没有丢了自己一生的洁净,只要醒来,就嘱咐沈星儿,无论她醒着还是昏着,每天早上,必要帮她梳洗,就是走了,到另一个世界,她也要干干净净。沈星儿跪 着,已泣不成声。到北京后,因为贵妃的病情不断加重,日夜守候,她连宫正司宫正的差 事都扔在了一旁,以致黄俨肆虐,屈打成招,酿成了皇宫内一桩巨大的冤案。 打做燕府宫女那天起,王秀娥命里注定就是朱家的人了。两三年的工夫,燕王就为她不辞辛苦的勤奋和天生的丽质打动了。她的雍容大度,她的温良恭俭,她的尊卑有序,让 王妃徐仪华赞不绝口,也让王爷心满意足。在以后的岁月里,她从燕府到皇宫,由妃子而贵妃,上下爱戴,并被徐皇后倚为左右臂。徐后崩世,她主摄六宫,勤俭自持,上孝下恤, 一如徐后之时,后又揽太子妃张晋眉协理,阖宫上下无人不心怀感念。后宫相安无事,皇 上专阃于外,少了多少后顾之忧?天卿若去了,贵妃张沄秋拿得起后宫的事吗?永乐再不 敢往下想。 “臣妾与北京有缘,”王贵妃忍受着剧烈的头痛,一字一板,尽量把话说得平静,更 平静,“在北京,臣妾伴驾十几年,今又到北京,真想看看皇上描绘的新北京啊……” “新建的紫禁城和南京的宫城大致一样,壮丽过之,也是象征我大明王朝如日中天, 一年强于一年,过不了几日,东西六宫就要建成,爱妃坐上步辇就可巡看了。皇后之下, 天卿第一,十二宫一任你选。” 她费力地蠕动一下身躯,微颔:“大恩不言谢,皇上的美意臣妾心领了。住在这里, 已是幸运,陛下一说,妾能神游新宫就足够了。朝野上下多少事等皇上处置,可陛下也是年届花甲的人,龙体欠安多年,该歇歇了,千万别垮了。太子仁厚孝谨,陛下也该放心。 还有,” 她稍顿了一下,遣词造句,“这些年,我和晋眉的心思都在后宫,内里也像表面一样平静,全无大事,请陛下勿听聒噪,也不要再动肝火,圣躬要紧。” 顺带着,连前些时日的后宫之祸也谏了。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若不是探病,若不是怜爱,若不是心痛,永乐的泪水又要下来了,尽管他不完全同意秀娥的意见。 “看着爱妃慢慢好起来,朕就放心了,多吃些东西,勿再忧心外间的事,朕移时会再来。”他轻轻攥了攥她的手,站起来,依依不舍。他不敢再坐下去,多坐一会儿,他怕自己又抑制不住,涕泪横流。那份神情的绵软,仿佛,他不是皇帝。 王贵妃嚅动了一下嘴唇,闭上眼睛,泪水如两串珠子,顺着眼角淌下来。此时,她异常的清醒,冷静,这大概就是和皇上作别了,两个女儿先她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 打击是常人难以承受的,实际上,她的心思就没从女儿的离去中走出来,这个痛盘桓在她心里,多年了,也无法抹去。女儿,为娘知道那个世界凄苦,你二人孤苦无依,娘就要伴你们来了,娘到了,母女团聚了,家就温暖了。 入夜,远处滚过了阵阵雷声,铅云低垂,仿佛就覆盖在西宫的殿顶上,没有一丝风, 一切都沉寂了。王贵妃的呼吸越来越粗重,突然睁开、瞪直流尽了泪水的眼睛,在胸脯大幅的一起一伏的波动中,大张着嘴,再也喊不出声来。 她挣扎了几下,似是带着无限的眷念,无奈地闭上了眼睛。一道闪电划过了死一般寂静的夜空,一声霹雳撕开了厚重的浓云,大雨倾盆而泻。她的魂灵终于在一场不期而至的 瓢泼大雨中回归了故土的江南水乡,找寻她日思夜想的爱女去了。 暴风雨把建设中的宫阙和远山近树全部笼罩在一片迷雾中。 到北京的二三年中,永乐对王贵妃的依赖远胜于他人。他在后宫那些年轻女人那儿不能说的话、得不到的乐趣,在他的天卿这里就如饮一盏茶那样简单,甚至对皇太子不满、 和外臣动了气,无处发泄时,他的天卿只简单的几句话,就让他心平气和了。正如他开科取士、谕旨礼部和考试官常说的那样,“收散木累百不若得良材一株”,三春怎及初春景, 一群嫔妃也抵不上天卿一人,这倒不是三千宠爱的复制,而是特定时期的情之所致的寄托。 王贵妃的病情越来越重时,他让马云到庆寿寺许愿设醮,恩赦死刑犯到北京种地、牧 马,蠲免各处逋赋,全力赈济灾民,想用全心全意爱民的诚意感动上苍,哪怕只为他留一 个阅世的枯形,只留个能说话的人,他也心满意足了。但,良药用尽了,乃至想用仙药, 百般法子都用过了,人还是要去。这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寒冷,感觉到了 玉消香碎般的惊悸,似是严冬的凛冽替换了窗外的阳春三月,一池萍碎!他在心里叫声不 好,随着那一声炸雷,眼前的春色不再! 虽还没人报信,永乐的心已碎了,后殿里他再也呆不下去,叫了黄俨、马云就往外走,连步辇也来不及备,便冒雨直奔仁寿宫。院里,原本绚烂的桃花早被骤降的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满地残红随雨河,只留下几株孤单单的桃枝。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 宫灯下,陈克恭、盛寅等几个御医脸色惨白地跪在殿门口,里面隐隐的哭声已经传出,他的身心像一堵失掉根基的墙一样“轰然”倒塌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黄俨、马云一下 子把他架住。他稳了稳神,甩开二人,掀开王贵妃的寝帐。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殿外轰隆隆的雷声犹如滚在他的心头,泪水像雨水一样突然倾泻下来,大滴大滴滚落在王贵妃的凤 榻上。从此,隔一纸山水,他和她就将永远永远相望于光阴的两岸了。 若这铺天盖地的雨就是上天为她倾泻的泪水,也无法减轻他半点的痛。匡扶社稷的金忠走了,运筹帷幄的道衍走了,掌上明珠一样的女儿走了,心爱的女人也一个个走了,独留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在世上经受思念的磋磨,为什么,为什么?他问上苍,飘着劲雨的苍天没有说话,回答他的是更响的雷声和更强的风雨。暴雨如注,响声如盖,连哭天抢地的悲痛都被淹没了。偌大的西宫、偌大的北京仿佛只剩他一个人。 从此,他彻底崩溃了,更加歇斯底里,不可理喻。 第84章 奴儿干康同知凝心 金州城刘都督设谋(1) 王贵妃辞世对永乐的打击一点也不亚于徐皇后和权贤妃之殇。此后,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幻觉,怎么自己钟情于哪个女人,上苍也钟情于她,非要急急地招走不成?邺地的河神喜欢天真幼稚的小姑娘,西门豹来了,好色的河神也只得接受三老和女巫的报告,扳一扳旧日的任性,再不敢随意喜欢。永乐真的希望自己身边也有一个西门豹一类的人,他知心的女人就不会带着他的春梦去了。 第84章 奴儿干康同知凝心 金州城刘都督设谋(2) “卑职也这样认为,”康旺道,“亦公公思虑颇周,碑正面是汉文,背面有女真和蒙文,侧面有汉、蒙、藏、女真四种文字,十分庄重。大致记载了他率官军开设奴儿干都司 的经过,也提到了我和他宣谕招抚土人的大体情况。寺碑落成之日,还搞了个隆重的大办 佛事的仪式。卑职明白他的意思,皈依佛门,野人的野性就会慢慢收拢。之后,我陪着, 都司周边的部族他一个个地走,又赠银子又赠衣物,那是代表皇上啊,激动得各部族头领 手舞足蹈,发誓效忠皇上,永保边疆安宁。临了,头领们几十人又随亦公公回京觐见皇上, 各卫又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我叫得上名字的有:爱河、把河、克默而河、禾屯、吉失 里木、乞答河、伏里、乞勒尼、阿伦、塔麻速、札肥河、撒里干、甫儿河、使访河、亦麻 河、法用河、兀应河、占木河、乞忽、古里、兀里、奚山、乌列河等不下几十个,加上先 前的各卫,总共得有一百七八十个,布列于黑龙江下游的两岸和苦夷一带,铺陈数千里, 我是真忙不过来啊,所以没能及时回辽东拜见,还请大帅海涵。” 刘江哈哈一笑:“你知道,我刘某是个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识一升,没那么多弯弯绕, 开个玩笑,别当真。这几年的感触,一定是千辛万苦吧?” “知我者大帅也!”康旺站起来,看着东北方的远处,既有欣慰,也有遗憾,但更多 的是信心和坚定。 “各部中有狩猎的、有打渔的、有放牧的,居住虽然分散,虽然几十里望不见人烟, 有时也会因地盘之争而起纠纷,不是你占了我的草场了,就是他占了谁的猎场了,由部民纠纷到部族纷争。这些人性子烈,动辄舞枪弄棒,你死我活,毫不相让。我的都司每每都 要为这些琐事纠缠,倒使我和属下有机会到各部去了。再就是朝贡,按朝廷规矩,三年一 贡,可他们的心思活着呢,都知道皇上的赏赐要比朝贡的东西多多了,每个部族都争着去, 为此也有纠葛,都司还得出来安抚,排定顺序。” 康旺举碗咕咚咕咚喝了一阵水,一抹嘴,接着说,“说到征战一事,可就不好弄了。 永乐十二年皇上亲征,连大帅你都为先锋随皇上亲征了,你问我是否能组织一些兵马,真 是为难。别看这些部族平日里带刀佩剑,弓不离手,马上技艺娴熟,可散漫惯了,聚到一 起,说东道西,很难令行禁止,无能为力呀!若要训练有素,招之即来,除非武力强制从 军,可这又不符皇上安抚的初衷。好在朝廷识人用人,当年亦公公送我上任打了个好底子, 如今的王肇舟千户也是个干才,又因是女真人,懂土语,为我摆平了不少事。我出来,就 由他坐镇奴儿干都司,此次正要请大帅奏明皇上擢升他为都指挥佥事呢。” “皇上不是给你任命了几个佐官吗?”刘江问。 康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任是任了,都是部族头领兼着,像建州卫的阿哈出,能到衙里视事吗?” 刘江也就更明白了康旺的难处,他镇守辽东十年了,最难处的就是边疆部族间及其与朝廷间的关系。洪武年间,辽东设都司,汉军各卫,一面屯田,一面戍守,耕时为农,战 时为兵,令到旗到,哪有半点疏忽?辽东还曾是屯种的模范呢!因归顺光景不久,蒙族各 卫心有余悸,小心翼翼,耕牧自在而收敛。今上即位以来,兀良哈之地的朵颜、福余、泰 宁三个蒙古卫因仗着随皇上南下靖难的战功,颇有些居功自傲,与其他各部相处则沾沾自 得,忘乎所以。谁都知道他们和皇上的关系,一方守将又不能束之太过。近年来,鞑靼的阿鲁台渐渐恢复了元气,在草原上开始横行,那是朝廷钦封的王爷,连辽东的总兵官都让 他三分,三卫受了气,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今日被占一片草场,明日又被掠了一群羊,慢 慢也就屈从了。也有一些部族或是千里百里来将军府告状,或是直接投到刘江的旗下,接受大明的保护,这就引来了大明和鞑靼的新一轮争端。阿鲁台硬说是他的部属,三番五次来要人,当然会被顶回去,于是,随着实力的恢复,鞑靼开始从向大明朝贡的蜜月中走出来,双方出现了裂隙。 “王肇舟我替你保举就是。”刘江由彼及此,从康旺的奴儿干想到他的辽东,想远了就忘了眼前的,待他回过神扫到眼前的康旺时才记起方才的谈话,“皇上知你难,也知我难,你可能已经风闻,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阿鲁台又在蠢蠢欲动了,十年生聚,他已从永乐八年被打败的沮丧中走了出来,看他那架势,早晚还要和大明开兵见仗。” 刘江顿了顿,向东望望,继续说,“我这里不光是与其他部族间割不断、理还乱的琐事,还有一个面对倭寇的大事。辽东东南面临大海,海上有漕船、渔船、贡船,樯帆林立, 倒也惬意。然风平而浪不静,这些年,日本倭寇越来越猖獗,除偷袭船只外,还时常乘虚而入登陆劫掠,海边早没了安宁日子。上个月,倭寇在图们登岸,朝鲜二万多人束手被杀, 皇上降旨各海疆总兵、都司、卫所严饰海防,相机痛击倭寇。我这二三年极少在广宁帅府, 为着下海巡视方便,更能了解和接近倭寇,便把行辕搬到这金州来了。” “我在东宁的时候,还极少有倭寇袭扰辽东,看来,您这辽东镇守将军的担子又重了。 大帅已是快六十的人了,还要注意身子。” 刘江又是一笑:“身为朝廷命官,守土有责,若能保得辽东一方安宁,我这一百多斤就是撂这儿了又有何妨?” “大帅言过了。” “人活七十古来稀,我已征战了四十年,如今都要奔六十数了,岁月不饶人,若能与 倭寇打个大仗,灭灭他的威风,也就知足了。哎,”他忽然想起什么,“多年不见,话就显多,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毛病,我这辽东将军还没听听你的下步想法呢。” “竹筒里倒豆子——直来直去,我就喜欢大帅的办事风格,”康旺胸有成竹道,“一 则请大帅尽快保举王肇舟为奴儿干都司都指挥佥事,我身上的担子就会略轻一些,更能分 出精力思虑全局;二则选人练兵。我想了,都司常年直辖的仅五百官军,人太少,真遇战事,还真就力不从心。所以我琢磨,从土人各卫所中选拔部族头领的子侄,集中训练,这 样,既体现了朝廷的恩恤,培养他们的子弟,同时对各部族也是一个约束,亲人在此,他 们轻易不敢胡来。我筹措着每部选十人左右,百余部就是一千多人,练个三年五载,不惟 我的常备军增加了,皇上再调兵时多少也有了一支生力军。再者,人是有感情的,长期厮混在一起,就是回部族接替老一辈,心还是通的。” “好主意!”刘江赞道,“你真是得了皇上的真传,皇上身边,忠诚的蒙族卫士不知有多少,如今的辽东都指挥使火赤就是从皇上身边下来的。还有那个已逝的恭顺伯、蒙族左都督吴允诚,连他的妻子和儿子都能处变不惊,擒获叛逃之寇,一副忠肝义胆。你这样一练,也会得一批像恭顺伯一样为朝廷尽心的敢死之士。” “谢大帅抬爱。第三件有点犯难。归顺的部族日多,到各卫所的路太远、太多,有些地纯粹就没路,交通起来很困难。元代的一些主干驿路也已破败不堪了。我想着,几个事一并上奏皇上,等雨季过去,今秋明春,朝廷支持,我再发动各部、各卫所,把主要的驿路整修一遍,能延长的就延长一些;不能延长的,也重新铺垫铺垫;原来没路的,也要修出路来,土人到都司、去朝廷,都司去各部及到辽东也都方便了。” “可以办,我再奏请皇上,由户部多拨一些粮饷和衣物予以补助,事就更好办了。” 正说着,外面进来了一个二十来岁、低级文官打扮的小伙子,朝主人、客人跪下行了礼,站起道:“大帅,给朝廷的整饰海防的折子写好了,再读给您听听。” “不用了,不过,又有两事需同时上奏:一、保举奴儿干都司千户王肇舟为都指挥佥事。二、奴儿干都司全面整修驿路多少里,需朝廷予以支持。你先下去,细事因由一会儿询问康同知。” 第84章 奴儿干康同知凝心 金州城刘都督设谋(3) 遵命。”小伙子下去了。 看着小伙子的背影,刘江说:“知道解缙、解大学士吧?”见康旺点头,又道,“永乐八年遭陈瑛、纪纲等人陷害致死,全家被徙到了这天寒地冻的辽东。那解缙也是一代才子,只因少年中第,口无遮拦,轻狂了些,家属、亲族又何罪之有?我虽是个大老粗,但我惜才。那年到任后,我着人费了好大气力才在鸭绿江边的镇江堡找到解家,做了安置, 几年前,又把解缙的长子解祯亮找来做吏目。今日说来,皇家的事解缙掺和的太深了。也难怪,身在机枢,不说也不行!” 康旺虽远在边鄙,朝中的事也略知一些,知道阁臣、翰林学士解缙实为二皇子汉王构害,大帅只是不愿说透罢了。 午膳后议过事,康旺回东宁卫和原部下叙旧。送走康旺,刘江踱步到海边,坐在一块潮湿的礁石上。 皇上的信任有时也是负担,这辽左,多大的地界啊!南迄旅顺口,北至黑龙江,除了各卫镇守的官军,莽莽苍苍数千里,几乎都是蒙人或土人,和他们打交道,既简单又复杂。 一句话就可能让他终生信你、服你,一个举动也可能让他立时与你反目。必要的军政事宜 外,他这一年中的大部分光阴都巡视在了各部间。及时地嘘寒问暖,及时地下达上传,及 时地疏解纠纷,及时地排忧解难,四个“及时”让他在土人中享有崇高的威望,他刘大帅 一个字条,土人们就敢为他两肋插刀。皇上北征瓦剌时,他先锋中的精锐都是由土人组成 的,勇往直前而无所畏惧。近些年,他辽东将军的肩头等于又加码了,倭寇们数十到数百 不等的一群又一群,频繁在他辽东的海域活动,海岸线太长,防不胜防,虽没造成损失, 却是他的心病,所以他去年就亲至金州,想彻底摸清倭寇的活动轨迹,寻机痛歼之。 中军徐刚和刘江之子广宁右卫指挥佥事刘湍率卫兵们远远地站着,每当这个时候,属下们都知道大帅在思虑大事,没有极特殊的军务,谁也不去打搅。远处,海面上几叶小舟, 悠悠荡荡,悠闲地描绘着一幅从容、亮丽的季春之景,没有倭寇的袭扰,这该是多么娴静、 安逸的一湾碧水,该是多么厚重、累实的一个渔湾。 咸咸的海风夹杂着淡淡的雾气吹过初夏的海岸,附着在礁岩上的几株柔弱的绿植摇摇 身子,似乎又长高了一点点。海风之后,海浪由远及近,扑打着刘江身下的岩石,又缓缓 地退去了。千百次,千百年,亘古不变。与苍茫的有着悠久历史的大海相比,再长的人生 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刘江心中暗暗一笑,快一个甲子了,六十年的风风雨雨,近来, 过去的影子总一幕一幕真切地浮现在眼前,多少战阵,多少磨难,多少坎坷,连他自己都 说不清,甚至,连颈上的人头也两次险些被皇上拿走。 他是南直隶宿迁人,早年,父亲随太祖举义,在徐达麾下当兵,后因重伤在家疗治。 十二三岁的他,已经懂事,实在不忍体弱伤重的父亲再回到血淋淋的疆场拼杀了,几次商 量不通,他就偷着从家里跑出来,冒父亲之名毅然代父从军了。小旗官虽嫌他年小,却总比一个不能上阵的重伤号要强,也就点头默许。从此,他跟着大将军徐达战灰山、打黑松 林,几年下来,从士兵到小旗,又升为总旗,后来就留在了燕王麾下的燕山后卫。 又是多年的历练,燕王发现,这个三十岁左右、体貌伟岸的小军官,不仅敢打敢拼,还有一些小谋略,便擢升他为百户。他身上的功夫也随着多年的实战历练而大有长进。靖难中,常为军锋,大小数十战,连朝廷大军、南军中的第一猛将平安也败在了他的手下, 再升为指挥使。但有两次致命的错误使他未能像朱能、李彬一样封公封侯。 靖难末期,南军驻守的宿州,屯集军粮数十万石以阻燕军南下,燕王命刘江率三千人截断南军饷道。燕军本身就已孤悬敌后,刘江说三千人太少,五千人将就成行,因而趑趄不前。瞬息千金的决战时刻,有令不行乃军中大忌,雷暴脾气的燕王勃然大怒,立命推出斩首,诸将跪倒一大片,才保全了他一条命。燕王登基后即以此过只给了他个都督佥事, 几年后才升为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出镇辽东。皇上第一次北征阿鲁台,他先是做前锋,回师后又率军殿后,勇冠三军,永乐即军中晋他为左都督,再镇辽东。当他还陶醉在胜利中、 对所履新职毫无认识的时候,大宁前卫却被一小股鞑靼游骑夜袭,死伤百余人,皇上震怒, 命锦衣卫缚他进京,又要斩首,经众文武多方解劝才予宽宥,永乐九年回辽东任上,从此小心谨慎,使敌虏再无可乘之机。 皇上下旨严饰海防。其实,数年前他就已经注意到,濒海郡邑倭患愈演愈烈的势头, 早在洪武二十七年倭寇就曾在金州登岸。连这样大的金州都敢入犯,还有哪里不敢?所以, 从永乐十二年随驾北征再回辽东后,他就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了辽东的海防上。 拔地而起的礁岩下,浩渺无际,白浪点点,金线、马雄、白山等诸岛在影影绰绰中点 缀在大海深处,在湛蓝色的天际下倒像是几只观潮的大眼睛,日夜注视着海上的动静。继而, 海天之间樯帆林立了,五颜六色的旗帜斑斑斓斓,各类兵器闪烁着耀眼的光点,座船上“刘” 字大旗分外醒目,辽东将军、总兵官、左都督刘江开始率水师在一望无际的海上巡视了。 他曾多次下海,走遍了金州附近的大小岛屿,并在金线、马雄、白山、王家山等十几座小岛上都布下斥候,修建秘密烽火台,侦伺倭寇的动静,基本摸清了倭寇的大致人 数和活动规律。盘算着选一处有力的地形给倭寇以重创。金线、王家山地势平坦,林木 较少,不宜设伏,且距金州太远,也不易调兵,而马雄岛是登陆金州的咽喉,为倭寇必 经之路,岛上的望海埚地势险峻,且有树木做屏障,最宜设伏。他已胸有成竹,要把大 股倭寇引到马雄,来一个干净利索的瓮中捉鳖。于是,谨斥候、修烽台、得机伏击倭寇 的折子递进了皇宫。皇上点头了,他就可以相机而动了。 海上起风了,一阵又一阵层层叠叠的海浪相拥着由远而近,扑打过来,越溅越高,就要拍打到礁岩上了。干练的中军官徐刚远远喊道:“大帅,再不往后退,一会儿就要游回去了。” 在他身边十几年,徐刚深知大帅的为人,于归附的各部族恩礼有加,于麾下的军兵士卒恩威并重。北征归来,看到几个士兵因腿伤行走艰难,便把座骑让给士兵,随之,卫士们纷纷下马。两军对峙之时,他冲在最前面,将士们紧追大帅,无坚不摧。论功行赏之时, 他几乎把自己所获的宝钞和丝帛牛羊全部送给部下,这也是他深得人心的所在。在部下的 心目中,刘江不仅是他们的大帅,也是他们最亲近的长辈,更是值得他们信赖的人。 刘江站起来往后走了走,说道:“洪武二十七年倭寇袭掠金州,永乐初年曾犯过辽东, 这样算起来已是多年不来了,越是这样,我就愈加担心。一者,我们的斥候、烽火台虽然隐蔽,毕竟倭寇狡猾,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二者,倭寇会绕过金州外的小岛,绕过我们的斥候,乘夜直接在金州登陆吗?” “大帅无时无刻不在思虑着倭寇的事,真是入戏了。”徐刚说,“您想,他们从对马 等地远道而来,船又不大,必然疲惫不堪,一定会在金州外的岛屿上休息一下,做好突然 登岸准备,绕道的可能性不大。只要他一落脚,我们就会知晓。再说,即使直接登陆金州, 金州沿岸的堡垒也能抵挡几个时辰,这一打起来,金州各卫所的官军就会悉数赶到。故卑 职以为,没有十分把握,倭寇不敢轻犯金州。” “我现在是要他有十分把握,”很明显,徐刚虽在刘江身边多年,远没有追上大帅的 思路。刘江说,“我们未曾交过手,还不摸他的脾气,尤其那个惯寇,叫什么山本一郎。 我们在各岛放斥候、设烽台,纵然是秘密,他也不一定听不到风声。怕是各岛他们也都走 过,甚至连金州也会有窝点。我已琢磨好,下一步,就让他的把握越来越大。明日起,你 从中军里选些伶俐弟兄,三五人一群,乔装到金州街上走走,多和商家搭话,看看有没有 个蛛丝马迹;再安排一些士兵转转,故意散漫一些,话里话外说官兵们都随刘大帅去兀良 哈平叛了,十天半月回不来;再过两三天,让沿海城堡里的士兵也出来走走,放风说当官 的走了,大家也轻松悠闲几日。用此三策主动引他上钩。千万记住,军营和城堡里的官军, 平日只出来三成轮流操练。倭寇见金州空虚,若有偷袭之意,必会乘虚而入。” “大帅高见,我今晚就安排,明早就把人撒出去。”徐刚的思路一直在防上,想着有了诸多的防卫办法,倭寇就不敢来了。倭寇不登岸,辽东也就平安无事。现在想起来, 那么做早晚是隐患,就像用一道纸屏障对付蚊蝇一样,一不小心,纸破了个洞,蚊蝇就会涌入,逮住毫无防备的人们吸吮鲜血。大帅的诱敌灭敌之计,是釜底抽薪,是根绝倭患的好办法。 第85章 对马岛大海枭起家 望海埚众倭寇覆亡(1) “山本老爷,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眼线说,鞑靼阿鲁台的一部袭了官军,逃到福余卫躲藏起来,大明一个千户去要人,竟被骂了回来。辽东总兵官刘江火了,亲去兀良哈,担心打起来,带走了不少官军,连金州都显空虚了。” 一个三十几岁的日本浪人躬身低头。榻榻米上盘腿而坐的倭枭山本一郎斜睨了他一眼, 轻轻抿了口茶,示意他坐下。 山本示意的举动,那一眼狰狞,若不是熟悉的人,非得吓个半死。而浪人恭恭敬敬走过来,跪坐在桌前,低头等候训示。 “丰臣君,辽东总兵官刘江可不是好惹的,我斟酌过此人,从军几十年,有勇有谋, 几无败绩。他到辽东后,谨斥候,设烽台,建城堡,大有一举灭我于海上的气势,关键节点,却突然远走兀良哈,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中国有句古话,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们宁打图们,不攻辽东,就是让他 产生有他在、我们不敢登岸的错觉。所以,允他放了那么多斥候,建了那么多烽台。连着几年,金州外海平安无事,连一处海警也没有,搁谁也会觉着,斥候、烽台的震慑作用不 小了。再者,在下刚从金州回来,已见他的城堡、军营里空空荡荡的,晚间只是渺渺的几 缕炊烟,了无生气;海边城堡的士兵也少了,这几天频繁往金州城里跑,吆五喝六,毫无 纲纪,我还亲见他们为抢一个自卖的年轻女人大打出手。所以我敢说,大老爷,即使武士们今天打到金州去,也保管十拿九稳。” 浪人丰臣豢的话不能说没道理,若是连亲历亲为的侦伺都不信,还能信什么?山本脸 上外翻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没有急着回答,几十年风雨坎坷的生命历程,十几年跌宕 起伏的海盗生涯一直在提醒着他,遇事三思而后行,先沉稳而后果敢,如同捕食的海鸟, 看好了一条浮出水面的小鱼,稳准地一口衔住,而不使其有任何逃脱的可能。刘江所辖的 辽东不是一只孤单的海鸟,而是驻有十数万大军的战略要地,捉不住小鱼可以再来,若进 袭辽东失手,不仅连小命会搭上,还有可能全军覆没。和中国军人打交道,他的教训太深 刻了。 永乐二年,山本一郎随日本贡使团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宁波登陆前,虽然上峰一再嘱咐大明规矩甚多,不得携带武器等违禁物品,但他还是故意将两把短刀藏在了较大的 漆器里,就是要试试守岸官军的戒备程度。混过了巡检司的检查,他的心里一阵忐忑后的 窃喜,说的很怕,真正做起来就没那么怕了。 上岸后,要进行交易他还是有些不安,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能不能卖钱他不 在乎,他在乎的就是有没有人严管,投石问路。当他把刀摆在摊位上的时候,正好巡检司 的巡检经过,见他是日本人,还是客气了些,嘴说手比划着让他收了,就到别处去了。待 巡检一走,他换了个地方,还是把刀以每柄十贯宝钞的价格卖了出去,赔了赚了他也不清楚, 他不知这十贯究竟能干什么。后来,当他在当地购物准备带回日本的时候,才觉着十贯还 不少,中国人没有坑他这个日本人。是畏葸他那副怕人的长相,还是对远道而来的人更加 通融?他不得而知。一趟中国之行,离他心中的海盗梦越来越近了。 山本一郎出生在日本九州一个破落的武士家庭,父亲在为藩主的效力中被杀,刚刚 十三四岁,下有三个妹妹,为生计所迫,他就不得不背上父亲的大刀,为藩主卖命去了。 在决斗中学习,在拼杀中磨砺,由于他善于琢磨每一个套路,又训练刻苦,虽多次受伤, 却保全了性命。小有名气之后,有了积蓄,遂找名师指点,十几年下来,不但练就了一身 好武艺,还练就了一副心硬如铁、把杀人当游戏的性格。 他成了有名的武士,也有了自己的追随者,但他的差事就是个赌命的行当,在替藩主披荆斩棘的路途上,充满着血腥、屠杀以致被杀的风险。他的身上,大小十几处刀伤,尤 其是脸上的一块,凸起着,阳光下呈现血红色,总给人一种血淋淋的感觉,加上浓眉下一 对三角眼,正所谓凶神恶煞,常人没有人敢多看他一眼。在崇尚武士道精神的日本,他把 疤痕当成了自己的骄傲,他的追随者也把这当成了豪侠、勇敢、无畏的象征,因而赢得了不少人的尊崇。 但二十年的武士豪侠,也让他腻烦了。藩主所给予的有数的钱,时时刻刻还有被杀的危险。山本早就听说有不少武士和浪人活跃在中国和朝鲜的海岸上,瞧准时机登岸劫掠, 从女人到各种金银珠宝,应有尽有。武士和海盗一样,都是拿生命做赌注,而游侠的武士付出更大而收入少,还要看藩主的脸色。如果隐姓埋名做一个海盗头领,只要得手,金银 珠宝就要车载斗量了。于是,他下定了做海盗的决心。 山本的心里虽痒痒,但二十年的刀光剑影却使他成了一个深谋远虑、谋而后发的人, 所以,进入新行当之前,他要找机会探个究竟再说。 偶然听藩主说起国王原道义要组织贡使去中国,这可是个千载难逢、实地踏勘的好机会,他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打点藩主,疏通路子,终于得了一个去中国的名额。宁波登岸后,除了有意弄一些违法交易,在等待大明皇帝召见的日子里,他把大部分精力都用 在了观察大明的海防上,还真发现了不少海防松弛的漏洞。一不做二不休,回日本后,他 把属下的随从们召集到一起,说了自己的打算,十几个亡命徒巴不得这样的发财机会,一 呼百应,悄悄脱离藩主,到海边劫了一条船,从此干起了在海上杀人越货的勾当。 山本一伙先是尝试着在日朝海域的对马岛一带小打小闹,幸运地躲过了两次大海盗群 体的吞并,两三年后发展到几十人,便有了吞并别人的想法。遇到海盗团伙,先假意周旋, 麻痹对方,继而突然袭击,掠人掠物,满载而归。 尝到了兵不厌诈的巨大甜头,接二连三实施,几无失手,遂在对马建起了自己的老巢, 也有不少小的海盗团伙慕名加入。随着他在一次次火拼中的不断得手,山本的势力越来越 大,只三五年工夫就发展到近千人。 中国和朝鲜沿海是他主要的剽掠目标,特别是中国沿海,每一次得手都收获颇丰,因而,他甘愿冒着比去别处更大的风险登陆这片膏腴之地。所以才有了中国的南到两广,北迄辽东,几乎没有他和其他倭寇团伙不染指的海岸了。想不到,他的第一次挫败是在辽东 外的沙门岛,为平江伯陈瑄所败,刚刚聚拢的家底几乎赔光。屋漏偏逢连阴雨,在他率残 兵败将逃回对马的途中,又遇到了飓风,两丈高的巨浪又掀翻了他的几艘小船,又是十几 个弟兄葬身鱼腹。回到对马,连守营的老弱伤残算起来才剩了不足五十人。 替藩主拼杀的每一次挥刀都深思熟虑的山本,在求胜的血腥中早就修炼出了百折不饶 的韧性,他丝毫没有气馁,反而压抑着心底的巨大哀伤平静地优恤那些远去的不归者,祈 祷他们在天照大神的庇佑下在另一个世界享受世间不曾享受过的荣华。他逐个慰问了受伤 的弟兄,归拢起身强力壮的,组成多股小船队,分散性地继续出没在中国上万里的海疆上。 在与中国军人的交手中,他越来越了解了这个庞大帝国的种种漏洞,在他偷袭呐喊和攻击 时,海岸的军队有临阵脱逃的,有见死不救的,甚至还有驱赶一群孩子上阵的,真是丑态 百出,所以才有了他的屡屡得手,短短几年的光景里就恢复了元气,又拥有了三十只大船 和近两千个武士。他的心底也有了一丝丝骄傲和对辽东的长远打算。 第85章 对马岛大海枭起家 望海埚众倭寇覆亡(2) 实力强了,就想着把生意做大。他派出了不少探风船,想摸索出陈瑄海运船队的规律,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既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此后多少年也不用筹集粮饷了。可观察了 一年多,探事的说,再也见不到一条海运船,他感到奇怪。一次偶然的机会,从俘获的明 军士兵口中得知,大明内陆的运河开通,海运已废,全部改河运了。他的势力再大,也不敢去运河里劫漕船,一气之下,突然袭击了朝鲜图们,杀掉二万人,手心虽痒痒,也没敢对辽东动手。 人的贪欲是随着人的本事的增长而不断增长的。十几个人小打小闹时,山本没有蚊子对一个庞然大物敢于下嘴的胆量,没有设想过截击大明的海运船。势力大了,下手了,失败了,恢复了元气,就有了更大的胃口。找不到陈瑄的海船复仇,他的全部复仇的火焰就 集中到了辽东,而且越燃越高,这把火一旦烧起来,就会把富裕繁华的金州城变成一片残 垣断壁和瓦砾场。 刘江和陈瑄两个大明的将军,他最仇视的敌人,交叉着、替换着在他的心中、在他的眼前晃动,无论打了哪一个,都是给大明朝廷一点颜色看看。至于日本国王,虽接了中国 皇帝一次次愤怒的敕书,除了多年前派兵下海抓了一些浪人蒸了煮了做样子给大明看以外, 后来也就敷衍了。说明什么,说明他直接、间接送进王宫的天下奇珍奏效了。 刘江的戒备变得越来越严密,外表的壁垒森严必然有他内里的疏漏,灯下黑的常理不信在他刘江的大营里不好使。山本派人悄悄拔掉了辽东海面几个岛上的大明眼线和烽火台, 就是要伺机打进金州,羞辱大明。若能抓了刘江,一定把他的脑袋送到北京的皇宫里,就说是替皇上惩罚了这个无用的将军,讨个封赏。 越想越喜,越想越急,不惟丰臣豢想马上偷袭金州,就是老谋深算的山本一郎也恨不 能立刻把他的倭旗插到金州的城楼上。明军大营的突然松懈是他既喜且忧的关键。喜的是机会来临的千载难逢,忧的是万一落入圈套的灭顶之灾。 “老爷,我也知道刘江那个老家伙一向诡诈,可如今,他是事生肘腋自顾不暇,机会稍纵即逝。您也见了,这金州真个是八方云雨所汇,海货自不必说,南有中国的丝绸、布匹等顶尖的货物,西有鞑靼、兀良哈的皮货,北有女真等土族的世人罕见的山货,满街店铺,配上腰包鼓鼓的商人,真让人垂涎欲滴啊!” 丰臣豢还在遣着词,搜肠刮肚,恨不能把金州描绘得金砖铺地、珠宝漫街,让大头领山本马上同意他登陆金州的主张,也不枉了在那座城里点头哈腰,以个小伙计的身份侦伺 了三个月的辛劳。 山本还是不说话,愣愣地西望着中国的辽东方向,他何尝不想大快朵颐地敛取那满街的肥肉?他的目光似是穿过了烟涛微茫的大海,登陆金州,正指挥属下扫荡着那些觊觎了 多少年的货物。前年,就在刘江的眼皮子底下,丰臣豢陪着他乔装在金州走了一遭,中国海边的一个小城,比他日本幕府将军所在的京都一点不逊色,若能拥有这么一座城池…… 丰臣豢的话一而再、再而三地诱惑着他,刺激着他,他的思路忽然就近了,忽然就想着离 开对马岛那个简陋的老巢,到金州安家。 “老爷,再不要犹豫,机不可失!”丰臣豢有些急,想着那琳琅满目的货物,街上偶尔走过的漂亮女人,口水都要流下了。 “明天,”山本终于说话了,“你明天就走,回到金州的店里去,你亲自出面,再和那些士兵套套话,最好找个军官,给他些小恩惠,反复确认刘江北去的消息是否准确,晚间再到中国军营外走走,若能以送货物的名义混进去,再好不过,到底看看有没有异常。 是不是有人亲见刘江带人走了,这个很重要。万无一失了,着人送信来,我率战船,试探 着先在王家山岛登岸,第二站再到马雄岛,由马雄突然登陆金州,你到马雄等候。其间, 若发现海中有任何可疑信号,我立刻撤兵。孙子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金州是个大州,驻军不少,我们不孤注一掷不行,可是输不起,再有一次‘沙门岛’,我就无颜回对马了。” 两千人,那是山本十几年的家底,事关重大,这一注都押上,胜了,说不定势力一大, 他就真有可能扎在金州不走了;败了,能不能回对马都很难说了。武士决斗,哪一次是十拿九稳的?没有,一次都没有,三分智慧加七分功力,这就是他多年来取胜的秘诀。所以, 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那种冒险精神又一次诱惑着他下定了袭击金州的决心,但冥冥之中总感觉到哪一点有些不自在,所以,他才犹豫,才前瞻后顾,以致自己都觉得唠叨了。 “老爷言重了!”丰臣豢挺直身子,低头道,“您四十多岁,刘江已近六十岁,论年龄他就败了,且我们多年观察,胜券在握,您又何故自轻呢?至于战术,在下以为不必步 步为营,不若直驱金州,打他个措手不及……” “八格!”不等丰臣豢说完,山本“霍”地起身,就像武士决斗时大吼一声的突然出 招,吓得丰臣豢忙低下头,一副引颈就戮的奴才相。 “初出茅庐,乳臭未干,懂得什么战术?二千人奔波上千海里,疲惫不堪,一个女人都会把他们撂倒,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 “不、不、不,在下复仇心切,求胜心切,恨不得这就攻进金州,灭了大明,为祖上胡丞相出了那口恶气!” 他说的胡丞相就是洪武时期的废丞相胡惟庸。为祖上讳,他不愿叫出祖父的名字。洪武十三年,太祖朱元璋以擅权、违法、乱政和交通日本的罪名杀了丞相胡惟庸一家,受牵 连的功臣有十几家。胡惟庸儿子的一个外室小妾林氏还没有被网罗进去,偷偷抱着刚满一 岁的儿子胡华中离开南京,回了家乡宁波。担心受牵连,娘家父亲帮忙找了一条小船,茫无目标地驶进了浩渺无际的大海中,听天由命了。三天以后,被一座岛上的中国海盗所获。 同是天涯沦落人,说明原由后,因婴儿太小,在海上难以生存,遂又辗转将这对母子送往密切来往的日本海盗丰臣俊二手中。林氏以身相许,胡华中也就随了继父的日姓,取名丰臣豢,慢慢在日本长大。母亲关于祖父、父亲、乃至全家之死的灌输使他自幼就对大明充满敌意。山本一郎吞并丰臣所部后,他也二十几岁了,遂投向山本,因受母亲影响而熟悉汉语,便于登岛刺探军情,使他很快成为山本属下最为得力的干将。 经过反复的侦伺和确认,山本一郎才相信了刘江率军远去兀良哈的说法,但他发出的命令还是到王家山岛集结,至于攻击目标,他没有说,还在预防着分散在不同岛屿上的属 下因出现意外而走漏消息。为使行动更加隐秘,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用不同的火光作信号, 而是命传令兵分乘小船多路去口头传达,十天之内齐聚王家山。之所以选择这个小岛,一 则这里距金州尚有三四百海里,不易被察觉;二则岛上大明的斥候点已被端掉;三则岛上有居民,也有他的暗窝点,可以补充淡水和食品,只要不准任何人出海,消息就不会走漏。 到了第八日,山本的几十艘大小船只,约两千人陆续到达王家山,休整、准备了两天, 第十天晚间的夜幕降临了,就像是事先预计好的一样,刮起了东南风,山本狰狞地朝天笑着,庆幸自己的神机妙算,脸上外翻的肌肉在淡淡的月色下泛着银光,再配上一圈长短不 一的络腮胡子,活脱脱一个海怪相。 看着倭兵们有秩序登船,想着就要到手的胜利,他的心里充满了兴奋。约一个多时辰后,海盗们陆续登上了岛东南角呈半弧形排列的三十艘崭新的大船,正准备升帆起航,突然,岛中的居民区内火光冲天,刚登上座船的山本立时恼羞成怒,一面大骂着“巴格”, 对着跟前的属下劈头盖脸几个耳光;一面命所有船只原地待命。自己则带着几个亲随亲自回岛上勘验情委。 尖利的哭叫声由闪着光亮的地方弥漫到整个黑夜中,甚至,连海面的涛声也盖住了。 火光下,一个醉醺醺、凶神恶煞般的男人用树条狠命抽打着两个满地翻滚的女人,嘴里还不停地叫骂着,一会儿土语,一会儿日语,两个女人撕心裂肺般的嘶喊声却越来越弱,最终,趴在地上不动了。 山本努努嘴,一个亲随上前把男人揪到一旁用土语问话,那男人也用土语费力地回答着,时不时蹦出一两句流利的日语。大致意思是,他出海回来很劳乏,因明天还要赶早, 吩咐两个婆娘洗净并烘烤湿漉漉的衣裳,自己出去找朋友吃酒。想不到,两个婆娘在屋里搭了架子烤衣服,自己竟去睡下,衣服烧了,木房子烧了,两人也被烧伤了,还引燃了房前用来修理渔船的木板,等他从朋友家回来,已无可挽回。 山本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是偶然的火灾还是给辽东报信的火光。虽然此人会说日语, 但不一定就是日本侨民,他的思维定势就是总把事情想得更糟些,只当他是报信,中国的斥候,留他何用,见那男人还在不停地用日语唠叨,说着酒话,山本大骂了一声“巴格”,一刀将男人劈死,命把两个被打昏的、带着烧伤的女人拖回了倭点中。 回船的路上,山本走得很慢,不足一里的路程,他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他在考虑着是撤兵还是继续进兵的生死攸关的大事。如果撤兵了,那何时进兵呢?往后搁上半个月或 一个月,千百号人、几十条大船齐聚一岛,需要多少粮食,隐蔽再好,目标也太大了; 二三十天后,最短几天后,刘江是不是带人该回来了,辽东的守备还会是今天的松弛样子? 或许就错过了等待了多年的大好时机。 第85章 对马岛大海枭起家 望海埚众倭寇覆亡(3) 那么,如果那火光就是信号,也是刘江以前部署的,那些群龙无首、为女人而大打出手的兵士们会做何反应呢,是立即警觉起来全面备战还是像往日一样一盘散沙?他进一步想,就算是警觉了,一半的醉汉又能怎样?没了刘江的指挥,也不会遇到大的抵抗,何况自己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有一阵子,他甚至想象着是刘江部署了这一切,是刘江在金州等着他入瓮呢,但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了,被丰臣豢的侦察否定了。一番分析,虽坚定了山本一郎突袭辽东的决心,但他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就像过去的决斗前他要把对手仔细研究透了、严加戒备一样,他对随从道:“带五只小船、五十人,现在出发到马雄岛, 悄悄登岛侦伺,无异常,不发任何信号,有异常,马上举火,大军就撤了。” 倭寇的前锋没有发现明军伏击的任何动静,山本确信了自己的判断。两个时辰后,他的三十艘大船起锚扬帆,借着东南风强劲的风势,很快在马雄岛登陆,这就等于到了金州 了。说来也巧,丰臣豢晚出来半个时辰,正好错过了岛上举火、明军乘着夜色埋伏的过程。 否则,这次伏击说不定就要变成海上之战了。 丰臣豢到马雄岛的时候,还是早了些,四周打探了一番,扔了扔石头,除了一遍遍海浪拍岸的涛声,他什么也没见到,突然撞见山本的前锋,虚惊了一场,一起再往岛的深处走了一阵儿,仍然死一般寂静,他们再一次确认了,这是一座空岛。 折腾了一个晚上,天还不亮,山本的倭兵和船员都有些疲惫,慢吞吞下了船,来到岛上,因知道有接应的人先登岛了,很松懈,横七竖八躺着、坐着,等着主帅集合的命令。 乘着航行的工夫,山本在座船上休息了一阵儿,登岸后便和丰臣豢再一次巡岛,察看地势, 思虑着天光放亮前如何从这里闪电般突然打进金州,在人们睡眠最深的时候,把那些明军兵将杀死在被窝里。 影影绰绰中,原先拆毁的大明烽火台里竟然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而且不是一两个人。 不管什么人在,都是威胁,山本立时紧张起来,如临大敌,顾不得丰臣豢的解释,迅速退回,集结士兵。不大工夫,方才还毫无秩序、东倒西歪的倭兵马上结成了十个战阵,留下一阵守船,其他则拉开距离,前后呼应着慢慢前进。 五六个明军士兵尚未接战就在一片鼓噪声中逃离了烽火台,向后山退去。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不是被绊倒就是栽在岩石上,大声哭骂着狼狈不堪,应该是守岛的。一瞬间, 山本竟有了些许的得意,料想是明军新增的驻岛军士,因见大队人马登岸,寡不敌众,仓皇后退。他率队在后面追赶,竟忽视了登陆金州的目标,开始还压着步子,渐渐望不见前面的人影了,属下拥着他跑了起来。 追了小半个时辰,晨光熹微,东方已露出奇幻般的色彩,给了荒岛一个扑朔迷离的映 象。山本一郎一惊,追他干什么,本是要在这里集结进攻金州的。再看自己的队伍,前后九个方阵已钻进锅底一样的峡谷中,两面均是高而艰险的峭壁,这就是有名的望海埚。 山本发觉上当的时候,“撤”字还没有说出来,“轰!”“轰!”“轰!”三声火炮的巨响震得大地都颤抖起来,火铳一堆堆在头顶炸响,滚木礌石呼啸着从上面砸下来,箭支漫天飞舞般落下,可怜倭兵,躲无处躲,藏无处藏,手里的短兵器又派不上用场,霎时间死伤无数,一些没被伤到的,堆到崖下,“嗷、嗷”怪叫着,往上攀爬。 山本也被这突然间的袭击打蒙了,但他很快清醒过来,发现丰臣豢等几个人护着他正往后撤,随处都是哭爹喊娘的兵士。中了刘江的埋伏了,后面哪有归路?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前面打出去,多保住一人是一人。 “站住!”山本大吼一声,甩开丰臣豢,命令道,“跟着本老爷,沿着崖壁往前冲, 冲出去,有重赏。”言毕,掉头往前跑。天已大亮,滚木也用得差不多了,弓箭手们便朝 着崖下射活靶一样射击倭寇,大多数倭兵没有盾牌,惨叫着倒下,只要有幸不被射中,就没命狂奔,也不知走了多久,逃出锅底一样的山谷时,一千多人的队伍才剩了五六百人, 山本一挥手,指挥众人遁入一座破旧的空堡中,随即被明军团团围住。 刘江命辽东指挥使火赤带五百军兵封住了敌兵的退路,自己亲率三千官军埋伏在望海埚,派儿子刘湍领六百官军去解决护船的倭兵,得手后把所有船只全部驶离海岛,断绝敌兵归路。刘江的这一计谋筹划了多半年。从开始所谓自己率军离开金州的障眼法,士兵的戒备松懈,骗得山本一郎下定集结群倭进攻的决心,到王家山岛最隐蔽的斥候醉汉的举火为号,他率大军乘夜埋伏到望海埚,待倭兵钻了布袋子,然后左、右、后三面夹击。 樱桃园空堡是洪武年间修建又遭倭寇破坏的半地下岩堡,依岛上山势而建,设有东西两处通道,虽然破旧,但居高临下,便于防守。当年曾驻扎过百余明军,因作用不大,给养又困难,永乐初年这百余人就撤到了金州外的海滩上了。刘江几次悄悄登上马雄岛,最终选择了设伏望海埚的策略。 中军徐刚、吏目解祯亮陪着刘江站在距空堡的一箭之外的地方。徐刚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大帅,倭寇进了樱桃园,算是死定了,这回我们可要瓮中捉鳖了。” “没你说的那么简单,”刘江倒觉着自己失算了,原计划望海埚一役,基本能将山本的倭兵一网打尽,剩个百八十人往后撤,必是死路一条,可他狡猾,遇到埋伏,不向后撤反向前冲,百十人钻进空堡里还不是死路一条,想不到,竟还有几百人保留下来。 “倭兵还有不少人,有很强的实力,困兽犹斗,硬打硬拼,得死伤多少弟兄?你得琢磨山本在想什么。” 解祯亮说:“大帅,卑职以为,山本想的就是快些逃走。他躲在空堡里,一无救兵, 二无粮米,待久了,渴也要把他渴死。” “就是这个理。没了办法,慌乱中才钻了空堡。那好,他想走,我们就放他走……” “放他走?”徐刚诧异。 刘江说:“既然不好进攻,那就放他走。祯亮不是说过叫什么‘网开一面’吗,咱就开他一面。”见徐刚还在疑惑,又道,“你带六百军兵堵住东口,祯亮去通知刘湍,在岸边放几炮,点几堆火,我们就撤军,让山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率大部官军埋伏到西壁外茂密的林木中,等他一出来,再来个前后夹击,管保倭兵插翅也难逃出马雄岛的天罗地 网了。” 徐刚喊了声“得令”,便和解祯亮分头去了。 岸边传来了几声沉闷的炮声,接着,喊杀声也隐隐飘来,眼见着围堡的明军慢慢撤走。 山本一郎仗着胆钻出空堡了望,百思不得其解。败局已定,被刘江算计得好惨,能保住眼 下的几百人是他最大的愿望。他正为置身空堡而懊恼,望眼欲穿能有人搭把手,不巧,这机会真就来了?肯定不是自己人,他心里清楚,不管是什么人,哪怕是明军认错了旗号自 己杀将起来,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和丰臣豢带人试探着往出打,东口的明军仍在那严严地守着,西口只有少量的士兵,被他一下子冲散了,倭兵们猫着腰、提着刀,一字长蛇,飞也似的出堡,直奔海边而去。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林木中呐喊着杀出了无数的大明官兵,那千军万马的排山倒海声势,吓得倭兵兜头就往回跑。徐刚率领守东口的明军从背后掩杀过来,山本的几百人被围在当中,很快被截为数段,被围着厮杀,再没了生还的希望。 山本一郎手中的大刀上下翻飞,在潮水般涌来的明军中冲杀着,一条血路在慢慢向前推进。一声箭羽的尖利叫声袭来,丰臣豢发觉不好,一个箭步窜到山本前面,用身体挡住 了不远处飞来的三束箭羽,那三只箭呈三角形插在他的前胸上,足有两寸多深。 第85章 对马岛大海枭起家 望海埚众倭寇覆亡(4) 丰臣豢趔趄了一下,拄着刀,单腿跪在地上,山本要扶他起来,被他一把推开,看着山本往前杀去了,他微微一笑,挣扎着把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还未等他扑上去,一个大明士兵从他后面冲来,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借着砍下的刀劲,丰臣豢的身子扑在了自己的刀上,那刀尖从他后背穿出来。 逃亡日本几十年,也没能报了他爷爷胡惟庸的仇。 人人都在厮杀,随着喊杀声、刀剑的碰击声、绝望的惨叫声,六月里狂涌的血雨汗雨随着尸体的增多淤满了小树林,这片林子作为数十年扰攘大明倭寇的坟墓也算对得起他们 了。 半个多时辰,除受伤、举手投降的,山本身边只剩下浑身淌血的十几个人,连他本人也多处受伤,从污垢不堪的衣服上往外渗着血。就要到海边了,他松了一口气,又砍杀了 一阵,再回头看时,身后只剩下三个人一瘸一拐跟着,他的心头一阵酸楚,正要鼓鼓劲, 猛一抬头,一个彪形大汉手持长枪挡在前面。 “辽东总兵官、左都督刘江在此恭候多时了!”山本一郎驻足之际,已被明军围住。 刘江摆摆手,示意大家后退别动,他往前走了走,笑道:“念你也是一条好汉,海上打拼十几年,降我大明,也不算折辱。看在你们国王原义持也曾出兵剿倭的份上,说不定我皇上会饶你不死……” “看刀!”纵不知刘江说了什么,料定不是好话,山本喊着,使出浑身气力,一个空翻奔到刘江面前,鬼头大刀自上而下直奔头顶,刘江敏捷地跳到一旁,回身大枪一抡,横扫千军,山本弯腰躲过,站定之后,又挥刀斜刺里劈过来,刘江迎上,长枪磕开了致命的大刀。一柄枪如出水蛟龙,一把刀似风驰电掣,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明军和几个倭兵都看呆了。 毕竟刘江已是年近六旬的人了,虽几十年手不离枪,工夫长了,也感到力弱,所以他决定智取。 山本一郎祖辈武士,又正直壮年,风雨沧桑,练就了一身硬功夫,凭着这把鬼头刀闯荡江湖,不知削掉了多少海盗和中国官军的头颅,才换来了今天几十条战船和二千多人的倭兵队伍。十几年来,北到图们,南及闽粤,何遑月黑风高,波涛汹涌?遇船劫船,寻机登岸,大肆劫掠,除偶然败于平江伯陈瑄,他就没有失手过。 今天算是遇到对手了,和刘江过了几十招,他也不得不佩服这员老将的名不虚传。毕竟被明军围着,他心里发急,连续进招,都被刘江化解,更加焦躁,便使出了最后的杀手 锏。这一招,曾让他在多次的搏杀中快速取胜或绝处逢生,这是他的幸运招,也是他几十年积淀的致命绝杀。 只听山本突然大吼一声,腾空跃起,跳到了刘江头顶的前上方,刘江正要从上面接招, 而山本却虚晃一刀,落地的瞬间,鬼头大刀扫向了刘江的双腿。智取的机会来了,刘江腾地跃起,让过大刀,自上而下,就空中刺向山本持刀的手臂,他要把那只对中国人和海上无数屈死生灵犯下罪恶的手臂牢牢钉死在马雄岛上,山本果然被钉牢,动弹不得,一瞬间, 刘江的大脚则以千钧之力从空中落下,踩向了山本的心窝。山本一郎惨叫一声,五脏六腑都被挤了出来,场上一片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众人一拥而上,结果了跟在山本身边的三个倭兵。 “徐中军,打扫战场,看看倭寇到底来了多少人,就敢在老虎嘴上拔须。”日头已经升起,映照着立在大刀旁的大明统帅刘江威风凛凛、老当益壮的身姿,几缕长髯在海风中 飘拂,苍劲有力。 “得令。”徐刚按照大帅的吩咐去执行。数队人马从望海埚、樱桃园到西壁外林中, 再到接近海滩的交战点,连同刘湍伏击的守船倭兵,只半个多时辰,就统计完毕。 “报大帅,共毙杀倭兵七百四十二,受伤及投降八百五十七,还有一些守船的跳到海 里了,无法统计,我官兵也伤亡四百余人。”徐刚报告着。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古来征 战一向如此。但今日一战成功,全歼来犯之敌一千六百人,估计那逃进海里的,也葬身鱼 腹算了事,共约两千人,这是大明开国以来御倭之第一大捷,一定会彪炳史册了。 “我辽东官军有勇有谋,英勇善战,不负朝廷厚望,刘某即日就上奏皇上为诸位请功。” 又是一阵涛似连山的欢呼声。 降倭的手被反剪着,一个连一个,有的瘸着,有的耷拉着胳膊,像驼队一样从眼前经过,刘江站在一处凸起的岩礁上,欣赏着他精心策划后的胜利成果。 这是他期盼了多少年的胜利,比两次随驾亲征充当先锋的战果还辉煌。比他以往的多少次凯旋的分量都重,重在了哪里他也说不清。他只知道,几十人、百八十人的小股倭寇 历年来频袭大明海疆,朝廷发水师、遣重兵巡海,大都无功而返,且顾南顾不了北,虽疥 癣之疾,却让皇上很头疼。这样的大捷一定也会让皇上有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看那个日本国王原义持怎么说? 大功告成,刘江的心思一下子轻松下来,反倒觉着自己苍老了,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归 隐田园的想法。这一生,经历了无数战阵,也经历了无数恶仗,今日一役既算不得大仗, 更算不得恶仗,怎的就会冒出这么多想法呢?是经不起什么,该告老还乡了? 永乐近在北京,由解祯亮起草的六百里加急的上奏折子才三天就有了回复。皇上盛赞望海埚大捷,下旨刘江亲自押解倭寇回北京,献俘阙下。 刘江到京后,北京军民十里长街夹道相迎,敬慰劳苦。但皇上对倭俘的处置让众人不 解,仍按“威之以刑,不若怀之以德”的惯例,分批将被俘倭兵遣还日本,还给日王原义 持发了敕书,责之为政之本在于爱民育民,莫使其流落海岛为害云云。 永乐这边则对刘江及部下大加褒奖,仪式之隆重,恩礼之优渥,仿佛不是望海埚一役的胜利,而是要对他几十年征战、戍边的褒奖,连杨荣、金幼孜等阁臣都感到奇怪,皇上的火气没了,病魔消褪了,几天来都是欢声笑语。 除了宝钞、金银玉帛的奖励外,诏封刘江广宁伯,世代延袭,禄米一千二百石,并予以世券。世券上要写上祖辈的名字,刘江这才说出了自己本名刘荣,自幼冒父亲之名、替 父从军之事。 这类事太多了,永乐也不计较,并在都督府大排筵宴为刘荣庆功,刘荣以下都督、指挥使直至士兵,但凡参战者都有不同奖励,众人皆大欢喜。然而,这面庆功宴还没有散席, 有人来报,山东妖妇唐赛儿反了,裹挟良民,洗劫州府,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第86章 逢萍水赛儿得夫婿 聚蒲台香众起益都(1) 孔孟故里,运河咽喉,山东堪称人杰地灵。细说起来,东方朔、李清照、张择端、辛 弃疾等都是山东名人,一座东岳泰山又把山东的名气抬高了不少。及至眼下,山东还出了 史诚祖、贝秉彝两个模范天下的知县,又全力支持朝廷整修了大运河,按说这劳绩不小。 可偏偏左布政使储诞的官运好像是到头了,永乐七年从西安知府到此任职,十几年的光景, 坐稳了钓鱼船,就没有个挪动的迹象。 储诞在藩司的任上实在是干腻了。风灾、雨灾、雹灾,黄河决口,运河枯水,百姓流离,这山东好像就没个消停的时候,让他张心的事太多、也太烦了。还有更糟心的,乐安来了个今上的二太子,虽说是被贬来的,削了两个护卫,可那跋扈劲绝不亚于从前,乐安俨然就是他的天下了。州县官们一个劲往储诞的后衙跑,捅宝钞,塞银子,千方百计要离开乐安,求他把这份“福气”还给朝廷。他敢吗?自己一再想离都离不成,你们,就凑合忍着吧,烦事、琐事、闹心事简直要让人少活十年哪! 刚刚五十出头,老态龙钟一般,晚间,任凭三夫人如何百媚千生,柔肠万转,储诞一 子兴致都没有。因为,今年的事更棘手。青州、兖州、高苑、青城、邹平等州县大旱, 百姓几乎颗粒无收,秋季一过,三五成群逃灾避难的人就要上路了。不催缴田赋,完不成官差,朝廷不干;你去催缴,两手空空的百姓又拿什么给你缴?天哪!简直是要把人愁死。 储诞翻了个身,把三夫人撂在身后,装睡,继续想他的心事。 最近,在要不要向朝廷报灾赈济、要不要上报白莲教之事,布政、按察两司会揖时, 储诞和右布政使张海、按察使刘本各怀鬼胎,都在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储诞想的是,一则朝廷即将北迁,朝局必然有所变动,自己辛辛苦苦十几年,又打点好了山东籍的尚书吴中, 借机赶紧回京,哪怕就任个侍郎都认了,省的在这里担惊受怕。二则山东的白莲教徒有漫延之势,这件事更棘手。据青州所报,已有数千余众。尤其这灾后,教众还在紧要路口提供粥食,一个冬春下来,百姓趋之若鹜,都成了教徒,又如何得了?这两件事中哪一件上报了朝廷,他都走不了,守土有责嘛。他的心思是瞒着,瞒一时是一时,瞒到自己走了万事大吉,瞒不到那时,就在这火山口上坐着吧,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把小命搭进去。 右布政使张海由吴中所荐,虽从刑部刚来了几年,可上行下效,学着吴中,宝钞开道, 早已是官场上混油了的那种人,看透了储诞急着离开的心思。所以,他既盼着储诞走,自 己升任左使,又不想让他这么快走,自己去承担瞒报的责任,所以只看着窗外不说话。按 察使刘本来了多年了,更是一个事不关己的主儿,把玩着手里的一只玉如意对着房顶发呆。 “二位大人,事就摆在这儿了,山东出了事,我们三人谁也脱不了干系,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啊!”储诞挪了挪矮胖的身子,白皙面孔上,新添了无数横纹,一双眉毛在询问时斜上挑起,眼睛略显浑浊,嘴角微微翘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脱不了干系的话还真对其他二人有所触动,大脑袋的张海开口道:“储大人的心思在下知道,这些年,无论人力、物力,山东于朝廷的贡献都是靠前的,吏部也好,户部也罢, 还有工部,‘模范’我们出,赋税我们交,劳烦费力的事我们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五 府、六部、都察院都该清楚。即使有些小过错,朝廷当不会计较,也不应该计较。至于几 个州县的旱灾,我们自行解决岂不更好?” 瘦削的按察使刘本狡黠地一笑:“自行解决?官仓的粮食动一粒都得上报朝廷,各州 县的义仓吗?我还真是去看过几个,恐怕就剩个义仓的壳子,至于粟米,早不知哪儿去了。” “我到过济南府下德州、泰安几个州县,义仓还是有一些粟米的。”张海道。于是, 话题又扯到了义仓上,就如何充实义仓说了个没完没了,至于报灾与否、白莲教徒一事都抛在了一边不提了,那次商度也就那样毫无结果地结束了。 最拖不起的就是这岁月光阴。布、按两司既没有明确的救灾主张,又不上报朝廷,寒露节一过,山东全境包括几个受灾州县催缴起赋税来便一如既往,交不出就拿人索人,逼 着更多的人变卖了家徒四壁的几间草房,背井离乡,走上了乞讨活命的流离路。州县的集 市上插着草标的男男女女比待卖的货物也少不了多少,有的竟人粮同价,三十斤的女孩只能换回三十斤的粟米。 储诞大睁着眼,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山东蒲台县郊蒲西村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林三病死,这在染瘟的村里已习已为常。今 天东家哭,明天西家丧,后天说不定就轮到自己家了。纸钱满地,悲声漫街,用万户萧疏 来描述遭瘟的村落一点都不为过。奇怪的是,村西唐家女儿唐赛儿在埋葬了父亲、母亲、 丈夫后,很快就从连失三个亲人的悲伤中走了出来。 更为奇怪的是,葬夫回来,还是一身孝妆的俏妇唐赛儿莫名其妙地就被人们传为专治怪病的高手了,也是蹊跷,经她手救治的病人,哪怕是染上瘟疫的,都妙手回春般手到病 除。先是远处十里八乡的,后是近处左邻右舍的,小小的院落每天都要被慕名看病的人挤 得满满的。人们还越传越神,说她曾得了仙人救世度人的旨意和妙法,因而成了蒲台一带 凡间的活菩萨。说实在的,夜静的时候,独在灯下思索,连唐赛儿自己都觉着自身的功法 不可思议了。 唐赛儿出生于济南府蒲台县西关蒲西村的一个农家,父亲唐六九膝下无子,老来得女,因为只有这么个独生女,就希望她赛过男儿,能撑起家里的重任,便取名赛儿。蒲台民间有尚武的习俗,赛儿自幼和上过几天私塾的父亲习文练武,又兼有耕田织布的劳作, 十六七岁的她已出落成一个身手矫捷、远近闻名的美人。 赛儿白皙红润的脸庞上,一双又亮又圆的眸子顾盼有神,透闪着别的姑娘少有的灵气; 一头发亮的青丝,迸发着青春的活力。到了婚嫁的年龄,也来了不少提亲说媒的,可她一 个也看不上,爹娘不得不由着她,晃到了十八九岁时,按当地习俗,婚龄已过,一朵鲜花将不再娇艳,也只有冷落的份儿了。因她住家在县城边上,倒是有一些浮浪子弟,觊觎她的美色,有时就等在田间路口,也有时等在家门口,千方百计想搭讪几句。怎奈父女武功在身,无赖们只能远远地望着,不敢造次;也有不知深浅的,才凑到近前,下流话刚说半截,早被一股子劲风推了出来,倒退几步,栽在地上。父亲既为女儿的婚事着急,也为女儿的安危担心,出出进进他都陪着,生怕有丁点儿闪失。 一个夕阳西下的初秋晚间,父女二人下田回来,说着话,走在一条田间小路上,灿烂晚霞中的父女,扛着锄头,在绿油油的树木庄稼映衬下,更像是一幅诗意的采菊东篱的山水画。 “爹盼你赛男儿,又由着你性子,这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男人的英武,身手又了得,怕是没人敢娶了。”唐六九叹息一声,无奈地摇头。 赛儿眉毛一挑,俏皮地说:“那我一辈子守在父母身边,赶老了,就做个道姑信女。” “快不要胡说,”唐六九呸呸两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女儿一天不嫁,为父就为你担心一日啊!”说罢,又下意识地左右看看,怕又有歹人躲在暗处打赛儿的主意。 第86章 逢萍水赛儿得夫婿 聚蒲台香众反益都(2) “父亲要赶我,也没有这么着急的。”赛儿嗔道。 “爹爹只盼你早日找个好人家,可不是赶你,瞧着有合适的,就应了。” 赛儿一笑,大大方方:“有了父母之命,就不用媒妁之言了。您二老都六十多岁了,还是那句话,我哪儿也不去,就守在二老身边,有缘千里来相会,赛儿碰不到如意郎君真就从佛了。” 一想到女儿枕边总有一本佛经放着,还见她时不时研读,唐六九就有些紧张,唐家唯一的一脉不能就这样断了:“不、不、不,我赛儿这么好的姑娘一定会有个好人家的 !” 父女二人说着笑着早拐上大道,转过一条街,快到家门口了,忽见前面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削汉子,手拄一根木棍,摇摇晃晃走着,脚下不稳,竟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二人忙上 前救助,唐六九取下随身的水袋往他嘴里灌了几口水,那人渐渐恢复,谢过了,拄杖就要继续走,刚刚站起,又摔倒了。 唐家父女很费力地将他扶到一块石头上坐下,细问缘由和名姓,从他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才知道青州等多州县今春以来遭了旱灾,颗粒无收,父母身体弱,饿死了, 只有他勉强活了下来。昏昏沉沉毫无目的地走,靠乞讨到了这里。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唐六九不再犹豫,给赛儿使了个眼色,将满脸汗渍污垢的年 轻人搀起往家里走,赛儿扛了工具,先到前面准备去了。 唐家侍弄着三亩薄田,没有天灾,家计倒还不难。三间正房住着一家三口,去年年景好,两侧又添了两间草房,堆放着杂物。看着一家之主有留人住一晚的意思,赛儿的母亲就把西配房收拾出来。那个叫林三的小伙子实是饿昏了,吃了饭,又休息了一晚,虽还是 那身破旧的、脏兮兮的衣服,早晨洗过脸,分明是个二十左右岁的标志小伙,只因饥饿和 多日疲劳,人显得单薄了些。 赛儿偷眼看了,心里一动,莫不是缘分到了?“爹呀,眼下就要秋收了,”她红着脸悄悄对父亲道,“那人既无家可归,不如先让他留下来,打打短工,收完庄稼再打发他走不迟。” 唐六九似是看出了女儿的心思,莫非这就是赛儿说的“缘”?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啊! 昨天,从见那晚生的第一眼,唐六九心里就有些喜欢了,甚至突然有了一个上天送他 个上门女婿的想法,然而这意念只是一闪就过去了。萍水相逢,救人而已,不知根不知底 的,姑生妄念,早上就准备打发他走了。听赛儿说起,留一段看看,倒是个法子,但还需慎重,遂叫老婆找了几件旧衣服道:“我去问问,看他的打算。” 小伙子无家可归,正为下一步犯愁呢,见老爹有留他的意思,千恩万谢:“晚生有的是力气,老人家只要管我一日三餐,当牛做马我心甘情愿。” 林三就这样留了下来,从准备秋收到秋种的两个多月里,林三以他的勤劳、质朴和憨厚赢得了赛儿的芳心。唐老爹还悄悄找人推演了二人的生辰八字,一切如意,更令人惊讶的是,两人居然是同年同月,这不是天赐的姻缘又是什么?赛儿一家三口真是又惊又喜。 檐下住着个陌生的外人会招来邻里的非议,唐六九找到里上的老人做媒,林三和赛儿很快结亲。村西美人唐赛儿要结婚的消息也把全村人的热情激荡起来,欢快的唢呐伴着在村巷里转悠的花轿使这个长久寂静的小村热闹起来,炒喜的、看热闹的、帮忙的,眼热的 小伙,羡慕的姑娘,来来往往,人们潜藏在心底生计的奔头似乎在这一刻又被叫醒,整个 村子都灵动起来。 因了这种入赘的方式,一般年纪相仿的人称林三为三郎或三哥,称赛儿为三姐或直呼她赛儿,小夫妻恩恩爱爱,老夫妇俩喜在心上,一家四口的小日子和和美美。 进入腊月,唐六九到县上采买了过年的物品,回来不久,就觉得身体不适,继而高热不退,卧床不起,赛儿娘急火攻心,也病倒了,后来竟和老爹一样高烧,附近的郎中已无能为力。林三找了辆平板车,拉到县城医治,非但没有治好,因背来背去,连他自己也染 上了,再无气力带二老看病,三个病人躺在两个房间里,赛儿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接二连三的,村里的许多人也病倒了。 “赛儿,离我远一些,县上的郎中说这是时疫,县东的几个村子都染上了,死了不少 人。我们全家就你一个好人了,你可千万当心啊 !” 赛儿噙着泪看着丈夫,咬着嘴唇,摇摇头,努力不使自己哭出来。她还像以往那样, 照顾父母,照顾丈夫,把熬好的汤药自己尝过了再端给三个亲人。 六十多岁的两位老人, 哪经得起这般忽冷忽热的折腾,后来竟连汤药都喝不进了, 每天只靠一点点豆汤维持,人也脱了相,蜷缩在炕上,已经不行了。眼前的丈夫也没了往 日的英俊,吃不下东西,一天天瘦下来,甚至比他刚来时还要差。都是亲人,至亲至爱的 人,她没日没夜地忙,只盼他们好起来,但事与愿违,看着他们一天天垮下去,赛儿的泪水只能往肚里咽,恨不能自己也染病随他们去了。 父母双双去了,情急之下,丈夫也走了,一个红红火火的家在十几天的光阴里就剩了 一个空壳子,结婚不到半年,这个冬天的冷不只是身体,那一片片飞雪,那一阵阵寒风, 都直接灌进了赛儿的心里,令她寒彻心扉。眼前的三座新坟就像三座大山一样压在她的心 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先是站着,后是跪着,跪都跪不住了,便坐下来,周天一片凄冷,她已完全麻木, 像冰雪寒风中一棵飘摇的枯草,随风摇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随风去了。寒风呼啸着掠过, 摇动着满坡的干枯枝条,扬起一股股浮尘,坟上的白纸随风起舞,掀起阵阵凄凉。 “姑娘,节哀吧,你就是坐上一月、一年,亲人也回不来了。”一个浑厚、苍凉、空灵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赛儿一惊,这荒郊野岭的,坟茔林立,怎么会有这么关切的劝慰,莫不是自己产生的幻觉?但她还是好奇的、带有几分怯意地四下望了望。 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白衣老者立在右后三丈远的土坡上,五绺长髯随风飘拂,一派道骨仙风。赛儿虽多日积劳,疲惫不堪,但她有御敌的武功在身,心里还是不怕的。她转过身,仍就坐着,看着白衣人不说话。 老者又道,“你叹自己命苦,数日之内三位亲人离世,你可曾想过,全村乃至蒲台县, 那么多人都走了,有的是一家人都走了,连个入殓的人都没留下,他们不苦吗?你可曾想过, 你整日伴着三个染上瘟疫的亲人,为什么你能避过灾祸、百毒不侵呢?告诉你,你有佛缘, 有西天的弥勒佛庇佑,你的前面一片光明,这两样东西留给你,去拯救苦海中更多的人吧。” 说罢,一柄入鞘的宝剑和一个精致的石匣轻轻从老者的手中慢慢飘到赛儿面前,又轻轻落在地上。再看老者,已踪迹皆无,布满阴霾的空中隐隐传来了:“我乃元末刘福通之后也!” 赛儿惊呆了。 刘福通,多么响亮、又多么熟悉的名字!元末红巾军的领袖,白莲教首领,在颍州举义后,天下响应,十年征战,三路北伐,曾多次大败元军,震撼了蒙元朝廷。要说今日朱明的天下,应该少不了他当年所率红巾军的功绩呢!刘福通的后人,对于自幼就对佛经有着浓烈兴趣的唐赛儿来说那么亲切,她反应过来,想多看一眼,天色已晚,只有微弱的月牙钻出了涌动的云层,再没了皓首的老者。 茫茫夜色,微微北风,唐赛儿一身孝服,仰望苍天,站立在大大小小的坟包中,一片萧凉,一派阴森寒冷。她抽出宝剑,剑锋在月色下闪着锐利的寒光,咄咄逼人。她不冷了, 她的心头涌起了股股热浪。她向父亲学的只是拳脚上的功夫,未曾接触过任何兵器,但今天握住剑柄的时候,她却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用手指轻轻拂拭着清幽幽的剑身,那么奇妙,竟有丝丝暖流涌遍全身。她又打开石匣,原是一本书,对着月光,模模糊糊中,是 一本发黄的古书,她随意翻开一页,密密麻麻堆成一列列的小字,虽然看不清,字字句句都像渗入了她的心里。 第86章 逢萍水赛儿得夫婿 聚蒲台香众反益都(3) 剑入鞘,书入匣。她擦干泪水,重新跪下,对着双亲、对着丈夫就要永歇的、冰冷的坟茔各磕了三个头,起身,坚定地往回走了。老者的指点,使她仿佛看到了前方的光明之火,生命之火,她步履轻盈,飘飘欲仙,连自己都不知怎么这么快就到家了。 回到家里,她取出古书,仔细研读,书中既有不满现状、憧憬未来、崇尚光明、崇奉明王的咒语,亦有周济乡邻、与人为善、普度众生、符水治病的典方,还有幻化世相、接通天地、撒豆成兵、驱使鬼神的魔咒。她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她是读过书的人,不仅知道刘福通为何许人,她还知道曾在山东活动的红巾军大将毛贵,更对白莲教教义中“明王出世”的话深信不疑,只几天工夫,她就走火入魔般钻进书里,越读越兴奋,似乎早已成了立在云中呼风唤雨的仗剑者。 第三天,家里就突然来了几个远道而来的问病者,她这个从未做过郎中的人并未惊慌失措,鬼使神差般居然讲出了一些仙界的道道,写个符燃了,随水喝下,病者很快痊愈了。估摸是那老者的襄助,来的人越来越多,几个月工夫,唐赛儿就成了蒲台县西知名的治病高手,时疫也好,妄症也罢,到了她这里,基本都手到病除,顺带着向众人宣扬小明王出世一类的白莲教义,信她治病的人,也就信了她的箴言。 唐赛儿刚满二十岁,人又生得漂亮,难免名声远了一些。无赖借问病之机轻言慢语,虽不敢动手动脚,也是心病,她本不愿再嫁,干脆落发为尼,青衣青帽,为登门者疗病。为显示自己年纪很大了,还自称“佛母”,这一招果然灵验,一些慕其美色之名准备来“求医”的,一听“佛母”坐诊,想来那“美”也是传言,还真就望而却步了,但慕名看病的却络绎不绝。 家里放不下了,便到街上、县上和别的州府设起香堂,焚香祷告,共拜明王,由刘俊、宾鸿、董彦升等几个比她年纪大得多的弟子分任堂主,尊奉赛儿为总堂主,各堂一样为人治病,教习拳武,扶危济困,半年下来,趋之若鹜的信众又不知几何了。 “总堂主,我的几个弟兄正为人治病,县上忽来了一伙差役,说我们聚众闹事,不由分说把人拿了。同是生于天宫的人,同是无生老母的儿女,哪能让弟兄们遭难,我带了几十个弟兄,半路把人抢了回来,还打伤了三个差役。”在县城设堂的黑大汉刘俊愤愤道。赛儿犹豫了一下,半年多的工夫,她的香堂、教众就遍布蒲台和济南、青州、莱州等州府了,饥民们一批批涌入,势头太大,掩也掩不住。干脆,就把他们聚集起来,共创美好的明王天国,借这个机会,把话挑明了,看看大家的意愿。看着外面黑压压几百号人,她站在檐下,杏眼圆睁,大声说:“咱的香堂抢了人又伤了官差,如虎如狼的县衙岂肯善罢甘休?那时候,抓了、打了、甚至杀了都未可知!坐着等死还不如学教义里的刘福通、刘大帅,共举义旗,拼将一死,迎接明王出世,打出一个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的新世界。” 元末的红巾军起义,就是在杂糅进佛教教义的基础上创建的白莲教、弥勒教,期盼一个明王出世的新天国。真应了刘福通、韩山童在挖河的河工中制造并流传的“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谚语,天下大乱,群雄蜂起,互相征伐,外抗蒙元,最后一一都被朱元璋领导的红巾军削平。回应民间普遍流传的“明王出世”的谶语,朱元璋称帝,为自己建立的王朝取国号“大明”,意即“明王”已经出世,人人都要尊奉,并各安其业了。但白莲教在民间仍悄悄流传着,他们还在期盼着“明王出世”,且早把刘福通这样的开山祖师奉为神明了。 先是片刻沉默,继而是一阵涤荡魂灵的低沉的附和声:跟着总堂主,生死不弃离。刀山也敢上,火海更敢闯! 赛儿点头,会心地笑了。有了一群生死相依的弟兄姐妹,她什么都不怕了。但是,这么多人,终归要有一个安全的去处,只是这蒲台东濒大海,一马平川,无任何天险可依,官军来了,拿什么抵御?鲜灵灵的生命莫不是又要葬送了? 她感谢、安慰大家几句,就叫身边的姑娘追日和望月把众人安排到村里的教众家中,他要和几个堂主共议一个去处,这是关系数百人、乃至更多人生死存亡的大事,必须慎之又慎。 正好另两县的头领宾鸿、董彦升也来找赛儿说事,于是和刘俊等坐下来,围着小炕桌议事。浓眉大眼的宾鸿说:“我的老家诸城虽有琅玡、常山、马耳山,但山都不险,若和官军对抗,怕是抗不住。 白净的董彦升念过几天书,文绉绉的,他说:“莒州地势也不甚险要,西面的浮来山,西北箕屋山,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山,不必考虑。” “总堂主,”刘俊扯着大嗓门道,“这样看来,我的老家益都就是上上之选了。”几个人一齐把目光投过来,刘俊起身戳到地上,黑塔一般,边说边比划,“益都县南有云门山,东南连劈山,西南有石膏山,西有九回山,西北有尧山,放眼一望,真可谓群山连绵,是个藏兵的好去处。更奇的是这石膏山中有一座卸石棚寨,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留下的,还有寨墙,形势险要,易守难攻,小时候常去,休说几百号人,备足了粮草和饮水,就是一两万人也没有大问题。” “估计天一亮,县衙就要来抓人了!”久议不下,安置完教众的追日进屋就有些着急,催促几个头领。 “刘堂主所说,是个好地方,几位以为呢?”赛儿首肯,瞥了追日一眼,怪她不该催促,但也虑着事情紧急,没有太多的工夫详议了,遂忙着征询董、宾二人意见。 “总堂主定吧,你到哪里,我们就带着弟兄跟到哪里。” 赛儿坐直,眉毛一挑,目光坚定:“就这么定了!乘着黑夜,刘堂主带众人先走,董、宾二位堂主回乡集结弟兄,我收拾一下,随后就到。几百里路程不短,叫大家带足水和干粮,就装扮成到外乡乞讨的受灾百姓,分成几拨,零零散散,越无序越好,千千万万不能惊动了沿途官府和官军。” “得令!”刘俊一拱手,招呼二人往外走。赛儿把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连同房子托邻居变卖了,充作军费。 卸石棚寨位于青州府益都县西南林木茂密、峰峦叠嶂的石膏山中,岗阜起伏,山势险峻。依山势在山顶自然形成了东西南北四处较平缓的坡台,也不知哪朝哪代还把南北两座山顶垒上了高大的寨墙,至今仍坚固无比;东西两山虽没有寨墙,却是个依悬崖为天险的直上直下的险地,各有一条羊肠小路通向山中腹地,确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关隘。赛儿虽不懂军事,但她在四寨走了一遭后也明白了,诚如刘俊所言,备足水、粮,就是有十万官军也奈何不得。心里有了底,好看的脸上便露出了多日奔波后疲惫而灿烂的笑容。 静谧的山乡傍晚,夕阳西下,绚烂的晚霞将四座山峰点缀得色彩缤纷,众人来到了地界较大的南寨,赛儿登上一块巨石,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更显俏丽、英武。 “兄弟姐妹们,我们不想与官府为敌,可留在蒲台,老老少少就会把蒲台县的牢底坐穿,几间房子、几亩薄田搭进去不说,早晚会死在大牢里。我们不愿做冤死鬼、屈死鬼,就到了卸石棚。可上了卸石棚,就没有退路了,就是与官府为敌了,就是官府眼中的贼了,官府的大军早晚会来征剿。大家也看到了,这是个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好地方,只要备足粮草和用水,足可以和官府周旋一年半载。若攻下济南,我们的地盘就大了,就可以像当年的红巾军一样走出山东了。当下要做的,就是赶快把破旧的房子收拾好,安置好兄弟姐妹。堂主们辛苦些,就地取材,组织大家一齐动手,有了遮风避雨的房子,众人的心才能踏实。等我们再聚集一些人马,破他几个州县,日子就没这么难了。” “总堂主,今日就把起反的大旗树起吧!”人群中有人喊。“树旗吧!”是一片嘈杂的声音。“不,现在还不是时机。”赛儿说,“树大招风,人高招事。立足未稳最易被敌人击破,大家先扎好营盘,安顿下来,假我以时日,大旗树起之日,就是官军溃败之时!”“官军溃败!官军溃败!官军溃败!”几百人的喊声在丛林间、山谷间回荡,连大地都震颤了。随着陆续聚集的队伍,赛儿的人马有了一千多人,山上的粮草、饮水真就成了问题,一个智取益都县城的计划业已形成,并约董彦升、宾鸿等相继举事。 这天下午,除留一小部分弟兄把守山寨,刘俊带三百多精壮从几个城门装作送柴的、赶集的混进城内,赛儿带剩余弟兄埋伏在城外。后半夜,全城都睡熟了,连守城的官军也抵不住飒飒秋夜的凉风,躲进屋里打瞌睡去了。 刘俊带人从里面解决了守城门的官兵,大开城门,赛儿带人呐喊着从外面冲了进去,守城的几十名官军大多在被窝里就束手就擒了,攻取益都前前后后还不到一个时辰。第二日、第三日,董彦升拿下莒州,宾鸿、赵婉率众拿下诸城,一时间捷报频传,卸石棚寨的“唐”字大旗遂在四寨中最高的南寨上空随风招展,饥民如潮水般涌入卸石棚寨。几路分兵出击,又连下胶州、即墨、寿光等县,青州府的官军再也坐不住了,青州卫指挥使高凤带五千人马向益都县西南杀来。 第87章 古朴劝降卸石棚寨 柳升谩语安丘大营(1) 高凤也是个久历战阵的人。五十左右岁,个头不高,敦敦实实,曾两次随永乐皇帝北征。按他的本意,步步为营,将暴民困死在无粮无水的山中是上上之策。无奈,省里藩司、臬司、都司传话,要他星夜进剿,速将叛贼一网打尽。他一听就明白了,这么大的事,快刀斩乱麻,私下了了,想直接给皇上报捷。这样也对,否则,贼众攻县破州的,作为指挥使,自己即使不受责罚,也没有面子。 高凤来到益都山下时,天色已晚,深山峡谷都掩映在一片黑暗中。山势险要,山路崎岖,山上却异常静谧,想是贼人慑于官军的进剿,该抖成一团了,遂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突袭卸石棚寨的计划。 他将人马分成前后两队,前队偷袭,得手后,后队鼓噪和驰援。高凤居中随前队向山上摸来,一路顺利,及至山顶时,寨上突然点起一片火把,忽明忽暗中,一个魔女一般的人仗剑立在半空中,左右各有一个女童,口中振振有词,但见无数青面獠牙的鬼怪,张牙舞爪,向官军扑来,前面的几个士兵大叫着,便向后退,后面猝不及防,脚下不稳,羊肠小路上,十几个人裹卷着滚下了山崖。 高凤早听说唐妖善使妖术,只因仓促未作准备,见状,他大吼道:“妖妇的妖法都是些纸人纸兵,无甚可怕,冲上去,本帅有重赏!” 然而,带着恐怖的狰狞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妖魔鬼怪,使高凤的话没有任何作用,前军全部掉头往后跑,相互冲撞着,多人失足跌下山崖。一部分官军还是逃回崖下,懵里懵懂地冲进了后队的营垒,正在混乱时,就听得杀声四起,鬼怪们隐身了,滚木礌石却从山上劈头砸下,一束束火把齐刷刷从山上投下,点燃了杂草和滚木。崖下灯火通明,崖上箭无虚发,董彦升率队又从后面杀来,可怜青州卫五千官军前来平叛,未能见到叛民什么模样就已命丧黄泉。 高凤左臂中箭,战马也死了,身边只剩了几个带伤的卫兵,他强忍剧痛,舞动宝剑,徒步左刺右砍,还是想冲出去,把妖势上报都司和省里,但已没有可能。董彦升纵马持枪劈胸刺来,他用宝剑狠命挡开,往前一步砍倒一个敌兵,而董彦升已回身,一枪刺进他的后心。他趔趄了一下,单腿跪地,拄着宝剑,望了一眼星空,便扑倒在地上。 赛儿义军全歼青州卫来袭兵马,大获全胜。山东三司震惊,再也瞒不住,不得不将匪情夸大数倍,八百里加急报往北京。 奏折到京时,都督府的捷庆大宴还没有散,夜色朦胧,赶上杨荣当值,见是贼匪陷了州县、起反的折子,他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到了后殿递上,自己在殿门外等待旨意。 不一会儿,太监马云便出来命立刻见驾。永乐早把奏折扔在一旁,火冒三丈:“一夜之间几万人起反,连陷益都等七个州县,唐妖真个是神仙不成,朕就不信了。山东藩司、臬司、都司都在捕风捉影,信口雌黄,意在搅扰视听,推卸责任,朕要大开杀戒。” “陛下先别急,纵然是捕风捉影,一定有风在前,臣猜度这‘风’应该不小。情势已然这样,臣建议把兵部尚书方宾、户部尚书夏原吉和阁臣金幼孜找来,先议如何灭贼,再究地方有司之责。” “朕倒让几个狗官弄糊涂了,马云,速去找人。”“遵旨。”马云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哪敢怠慢,又一路小跑,出了后殿。不到半个时辰,几个人到齐了,途中已听说了妖妇唐赛儿起反山东的事,一脸严肃地进了西宫后殿,见皇上和杨荣说话,行了礼站在一旁传看折子。“折上说唐妖年方二十岁,颇有些姿色,朕就不明白,一个弱女子,凭着姿色就能蛊惑起数万之众?”“民间淫祠邪术不少,臣估计是白莲、弥勒教余孽作祟。这些人,本有一些妖术在身,能请神驱鬼,为人祈福消灾,其中有郎中者,又以草药为人祛病,兼传一些拳法。折子说,那唐妖自身便有着多路邪术,撒斗之际,能聚虎豹豺狼、各路鬼魅,因而蛊惑着一些愚夫愚妇各处设堂。州县衙门只当是民间社戏,并不留意,起了反,聚到一起,才晓无知愚昧之徒竟有数万之众。”杨荣回复着,也在思考对策。 见众人到齐,永乐说:“山东唐妖起反的事你们也知道了,煽惑数万之众,陷了七个州县,动静不小,都说说办法。” “小民造反并非易事,谁不知造反是个死罪,若无生计所迫,断不至如此,臣以为派员安抚最妥。前些年,皇上安抚的圣旨在江西、在海岛不是发挥了奇效吗?”夏原吉主张以抚为主,朝廷大兵一出,又不知多少人死于兵连祸结呢! 的确如此。那一年,地方都司报江西永新起反和缘海民众起反遁入海岛要求朝廷派大军征剿。永乐以为,说不定是官府所迫,民不聊生,官逼民反,遂将地方官员调查革职,并派员到永新和海岛进行安抚,答应既往不咎,回乡务农者皆为良民。果然,两地的暴乱马上就平息了。夏原吉一提醒,永乐的心里立时敞亮了。 方宾肥肥胖胖,没站多会儿脚就有些酸了,挪了挪,拱手道:“夏大人言之有理,但臣觉着,唐妖瞬间纠集数万之众据险作乱,愚民冥顽,不是一纸圣旨所能奏效,只有速发精兵,尽早荡平,千里之堤才不至毁于蚁穴,请皇上明察。” 在皇上身边历练了十几年,金幼孜早已由从最初的对军政的一窍不通变成了处事的行家里手,他深知百姓不易,对抗朝廷必有深层原因,所以,他也赞成原吉的意见:“先不讲两军对垒会死多少人,大兵所到之处,必是废墟一片,没有个三年五载是无法恢复的。” 杨荣朝几人点点头,面向皇上:“几位大人的话都很在理。臣以为抚剿并举最为妥当。朝廷既派员安抚,同时又秘密出兵,一旦安抚不成,大兵已到,也不至贻误战机。” “勉仁之言甚合朕意。”永乐一捋长髯,接过话题,“若叛民下山,各务农耕,千家万户,炊烟袅袅,岂非朕之赤子?若执迷不悟,朕也决不手软。户部侍郎古朴,以清介恤民为着,又能言善辩,朕即命其星夜赶往益都安抚。叛民倘能下山,便是我大明社稷苍生之福,免了山东生灵涂炭;若不听我良言,顽抗到底,必是死路一条。山东都指挥使刘忠先悄悄进兵,朕再命安远侯柳升率京营将士为继,若不听抚,一鼓荡平之,以绝后患。” 朝廷派大员进山招抚,义军大营中不少弟兄心动,唐赛儿先稳住古朴,静观时局变化。然而,坏消息一个个传来,宾鸿、赵婉在安丘受挫,山东都司刘忠已密率人马逼近益都,又听说朝廷的京军也悄悄向山东开来。这哪是招抚,明明就是个缓兵之计。 赛儿把古朴找来,怒斥道:“古大人演的好戏!你奉旨上山招抚,意在稳住我众家弟兄,京军和刘忠却奉旨进剿,你想里应外合,一举歼灭我数万义军?” “不、不、不,女侠一定弄错了。”古朴见情势突变,也有些惊慌,但他还是尽力镇定,“本官奉圣谕出京,皇上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说服女侠率众下山,各回本乡,既往不咎,怎会有大兵压境?我敢以性命担保。”的确,永乐御前方略的全部并未告诉古朴,只对他说了其中的一部分,既担心他不同意剿抚并举,还担心他在卸石棚寨万一说漏了嘴,不好收拾。因此,除了火速赶往山东、招抚叛民外,他一无所知。 赛儿杏眼圆睁,讥笑道:“几路斥候来报,还弄错了不成?听你的,就是束手就擒,任人宰割;打下去,虽也是死,却是鱼死网破。青州、兖州连年大旱,朝廷不放赈,却发来大兵弹压,逼着小民和他刀枪相抗,那就来吧。” “大灾?”他这个夏秋两季收缴赋税粮的户部侍郎都不知山东灾异的事,来时也没见啊,怎么回事?“朝廷确实不知青、兖大旱,故……” “住嘴!姑念你算个清官,留你性命下山看看,若再拖延,佛母的宝剑就认不得清官、浊官了。”舀尽三江水,难洗今日羞!为官三十年,古朴清廉自持,爱民如子,无论在地方还是京城,从未遇到过这样尴尬的事,被一个妇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妇人一顿痛斥后赶出来,还是给了他好大面子。但他又不得不信那妇人的话,朝廷的大兵一定是到了。那,皇上到底是什么心思?不明就里的两头受气使他的心绪坏到了极点。 第87章 古朴劝降卸石棚寨 柳升谩语安丘大营(2) 失州丢府的累次败绩使山东三司声名扫地,都指挥使刘忠义愤填膺,想带兵杀个痛快, 无奈储诞、张海等劝阻,加上高凤战死,也就不再急速进兵,慢吞吞等待京军到来。安远侯柳升率两万大军来到山东后,根本不把地方有司放在眼里,带兵直驱益都县,等在界上的储诞、张海、刘本等官员又灰溜溜追到益都西南,在京军大营里参见了柳升。 柳升端坐于中军大帐之中,半眯着眼,看着远方,接受地方大员拜谒。两列将校军容 整肃,看戏一般看着储诞等行礼,全不为意。礼毕,见两侧没有位置,储诞等只好退到接近帐外的地方,排在将校们的最后。都指挥使刘忠则挤站在了第一位,他的正二品的品秩使他认准这里。 柳升看也不看,待储诞等三人站定,方惊讶道:“藩台、臬台三位大人何故自轻如此, 快快和刘都使一样站到前面。” 三人犹豫一下,这才乖乖地走到前面。被人耍弄,虽心里不是滋味,然败军之“将”, 等着人家来解困,又何颜辩驳? 柳升大大咧咧道:“本侯奉皇上圣谕率京营将士来山东平贼,千里行军,人困马乏, 来时匆忙,军资军帐未能备齐,弟兄们都是看着青天睡在山坡上,还望地方各位大人慷慨 解囊,方能一举破敌。” 谁不知京营将士装备最好,出京之日,盔明甲亮,辎重齐备,到了山东就缺东少西睡山坡了?柳升为皇上所宠,又训练了神机营,骄横惯了,一定是狮子大开口。储诞心里有气,却不得不低声下气,曲意逢迎:“柳侯爷乃皇上御前第一大将,火器营打出了大明国威,就是那强悍的瓦剌都闻风丧胆,休说几个毛贼。至于军资,侯爷不说,山东也要解囊, 为大军备上宝钞一万锭,军帐一千顶,粟米一万石,干草两千担,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柳升转了转眼珠,想不到一向抠门的储诞今日会这么大方,满意地点点头:“储大人如此仗义,弟兄们一定会奋力杀贼。军帐急些,三日内到齐,粮草等十日内到齐。开春了, 有了青草绿叶,军马也算是有了依靠。” 山东都指挥使刘忠早就不耐烦了。虽见不得柳升狂傲,但大敌当前,不得不忍着,见有了说话的缝隙,不情愿地憨声奉承:“柳侯爷常伴御驾,对付几个毛贼,想必是成竹在胸了……” 柳升哈哈一笑,瞥了一眼刘忠,朗声道,“柳某袭职从军,随皇上靖难,大小数十战,战无不胜;随英国公讨伐交趾,率水师大战奇罗海口,活捉贼首黎季犁,奉露布献俘,功封安远伯;备倭于青州,大败倭寇于海上,这个你们该知道;随皇上亲征漠北,万铳齐发, 又因功晋侯爵。圣上属意,才遣柳某来山东,务必一举破贼,不留后患。” “皇上用人有方,侯爷功高盖世,唐妖等几个毛贼自然不在话下,我山东有望了。” 张海又奉承了几句。 刘忠不得要领,已按捺不住,刚要说话,柳升把手一摆:“柳某粗通文墨,知一些历 史典故。东汉之黄巾、隋代之瓦岗、唐末之黄巢及近世之红巾贼寇,莫不以妖言惑世,以妖法惑民。来益都也听说了,唐妖有一些鬼魅伎俩,煞是了得,无非撒豆成兵,驱纸为鬼, 都是些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今日京军和山东都司各卫三万多兵马就将卸石棚寨团团围住, 纵是一只飞鸟也不能放过,不出十天半月,贼寇饥渴交加,必然下山,我等布下口袋,如此羊肠小路,来一个逮一个,来两个逮一双,那唐妖年方二十,又有些姿色,储大人连姓氏都要‘杵’,就送与储大人做个小老婆,好好杵一杵,她再时常弄点邪术,管保布政使筋骨松软,日上三竿尤嫌早呢!” 堂堂布政使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拿来嘲笑,山东官员一脸的愤怒,无奈因败而授人以柄,大帐内又基本都是柳升的京军将士,弹压不得,也没有能力弹压。储诞怒火冲天,恨不得举剑将帅位上的柳升捅了,可他自从考中进士从观政做起,就没摸过剑,真给他一把剑,他都不知怎么用。虽然忍气吞声,但还是回了一句软中带硬的话,半开玩笑道: “柳侯爷降服的妖孽,只有柳侯爷才能镇得住,放在侯爷身边一定是个乖巧女子,还是请大帅笑纳吧。不过……” 他故意迟疑了一下,明显看出了柳升的轻敌,又拱拱手,提醒道,“卑职还是觉着, 只有破了她的妖法,柳侯爷才能把她收在身边啊!” “看来,储大人是被小唐的妖术吓破胆了,”柳升并没有听出储诞的话中话,又是一 阵大笑,“我柳升自有降服之道,藩台不必小题大做。你既不敢收人,那就归本侯爷,任她是一匹神马,也要训成一副得心应手的好座骑,驮着本帅星夜去施法。” 又是一阵军人特有的浪笑声传出大帐,传遍整个营地,柳升的京军大营中氤氲着骄狂和焦躁的浮气。 赛儿的义军发展很快,每攻下一座城池,便有大批饥民涌入,队伍很快就有了一万多人,卸石棚大营粮草不足,饮水也发生困难。她便命宾鸿、赵婉率两千余人攻打安丘,又遣人四处打粮,想不到在安丘受阻,打粮的队伍也被官军识破,拦截。日用见绌,又被古朴耽搁了几日,朝廷大军围了山寨,眼看着就要断粮断水了,赛儿心急火燎,设下三计, 首先是主动寻求与官军一战,以解眼前困境。她还是想先用法术破了柳升的重围,再打粮取水,万不得已时只能离开山寨,遂安排一应弟兄乘夜悄悄到山下埋伏。 又是一个响晴的天,旭日东升,万里长空,只有絮状的几团白云悠悠地浮在空中,随清风南去。突然间,狂风大作,刚才还碧蓝如洗的天立时乌云滚滚,飞沙走石,空中似有无数人马呐喊着向石膏山下的官军袭来。然而,柳升的营盘在暴风中却稳如泰山,未见任何动静。只听三声炮响,工夫不大,黑云散尽,怪风停息,方才的蓝天又恢复了,只是几朵白云已飘得无影无踪。 赛儿作法失败,只得射出三支响箭急呼下山的弟兄悄悄回寨。至此,山东三司官员才佩服了柳侯爷的功力,胜利在望,恭维的话说了一箩筐后,布、按两司遂回衙理事,静候佳音;都司刘忠继续听用,他也开始对柳升钦佩起来。问道:“妖法通天,高凤稀里糊涂就死了,侯爷只是命人放了几炮,就天晴日朗,也用了法术不成?” 柳升更是得意,也不掩饰,淡淡道:“柳某刀枪箭雨里钻出来的,哪懂什么法术?但 知贼人妖法最经不住污秽之物,便密命兵士备了猪血、羊血,待妖风刮来,随炮打出。” 刘忠半信半疑,也不便多问,遂遵柳升将令,继续围困卸石棚寨。 天将傍晚,巡营士兵把一个从山上下来的嫌疑人押到柳升的大帐外。 “禀侯爷,抓了一个自称是投诚的,说是有要事禀报。” “带进来!”柳升正想弄清山上的底细,不管此人诈降与否,先见见再说。侍卫带进 一个精瘦的、浑身是血的人,左手臂耷拉着,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 “干什么的?”柳升咬着牙问。 “大老爷在上,小的是来投诚的。” “有什么要事禀报?” “小的高羊儿,因家乡遭灾随了唐赛儿上山,只想有口饭吃,可从昨儿晚上就断顿了,人太多,连山上的野菜也挖没了,我一天没吃饭,心中怨愤,就悄悄约了几个弟兄下山, 正被那妖妇撞见,拼杀起来,几个人都死了,我也挨了一剑,边打边跑,匆忙中一脚蹬空, 滚下山崖,也是命大,落到一棵树上。大老爷赏口饭吃,我一定回山报这一剑之仇。”言毕,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受伤的左臂膀一个劲颤抖着。 柳升扫了一眼来人,倒是有滚下的痕迹,想不到他却突然变脸,大喝道:“一派胡言!山野村夫也敢来本帅大营诈降,推出去,斩了!”上来几个侍卫,揪着高羊儿就往外走。 高羊儿大叫:“话没说完,就杀人,好坏不分的昏官,这世道,活着还不如死了。” 眼见着就推出辕门了,那人虽踉踉跄跄,却没有畏惧的意思。 “推回来,看他还有什么话说。”柳升似是改变了主意。 “大老爷先给口膳食,死也做个饱死鬼!”高羊儿虽然跪着,但语气比方才强硬了。 柳升一努嘴,不一会儿,有人拿来个馒首,高羊儿右手一把抢过来,猛吃几口,卡在食道里差点噎死,倒腾半天才下去,抹抹嘴,看着那人,意犹未尽。见没人搭理,好半天才不得不对柳升说:“你要是把我杀了,最重要的就听不到了。” 他又左右瞧瞧,煞是委屈道,“说我诈降,冤枉死了,大老爷不杀我,这么重的伤, 也快死了。” 高羊儿脏兮兮的脸上已没有血色,臂上是深深的、血肉模糊的剑伤,身上的衣服被树枝划得零零落落,连脸上也满是划伤,由不得你不信他跌下山崖的话,柳升静静地听着, 思虑着。 “其实,谁愿意为寇?上山第一天,我就后悔了,有了投诚的想法,怕你们怀疑,想找个见面礼。从唐赛儿的房后经过时,听里面正在议论军情,就停下偷听。大致是说,那女人作法失败,再无破敌之策,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只有强行突出才有出路。” 柳升虽有了几分相信,还是用怀疑和问询的眼光不断打量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既不想听他所言,又不得不听,所以,他尽力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似听非听的样子。 “他们计划今晚就鼓噪下山。”高羊儿正是唐赛儿施下的第二计,诈降,目的是把官军引到一旁,使山上众多的兄弟姐妹安全突围,所以,他的话一半是真的。 第87章 古朴劝降卸石棚寨 柳升谩语安丘大营(3) 看着柳升毫不在意的样子,高羊儿也着实为赛儿的计策捏了一把汗,生怕官军不上当, 他继续说,“东面山路是汲水之道,知大老爷有重兵把守,便想在那里猛击锣鼓,虚造声势,而把大部人马都聚到西面。东面一打起来,西面也一齐往外冲,牺牲一小部,保全大部人马。” 柳升诡佞地笑了笑道:“一派胡言!你以为本帅那么好诈吗?带下去,等破了唐妖, 再杀你不迟。” “大老爷,我说的话一顶一是真的,我只想有口饭吃。”高羊儿挣扎着,声嘶力竭, 已被拉进另一个帐里。 拉走高羊儿,柳升立命中军把刘忠等几个都指挥、指挥、千户找到帐中,说了方才审问降人的经过,郑重道:“妖法一破,妖妇无可奈何,山上粮尽水绝,今夜就要从西面突围。降人的话不可全信又不能不信,我们就来他个两面张网。刘都使,你率本部五千人马围住东寨山路,不管他是虚是实,来一个杀一个,勿使一个逆贼溜掉。” “得令。” “我率全部京军人马就堵在唐妖重兵下山的西寨口,管保盗贼都入天网。” 入夜,浮云被山风撕扯得七零八落,没有月亮,远方的天际只有几个星星闪闪烁烁,黑黝黝的夜空伸向远方。唐赛儿的第三计开始实施。突然,卸石棚寨东面山路人欢马咤, 火光冲天,董彦升率领义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官军围寨的大营,鼓声大作,刀枪相 碰,杀声震天,刘忠虽说有备,却没有料到人越涌越多,一个个拼死冲杀,他的阵营陷入 了一片混乱中。 与此同时,刘俊率领的几百人马从西寨门杀出。几百人虽以一当十,但冲入几万人的 阵中也只是一股溪流进入大河,很快被淹没了。第二队二三百人再杀出来,同样如此,两队六七百人在小半个时辰的苦斗后,全部战死,官军随即占领了西寨门,但冲上山寨时已 是一座空寨。 东路的刘忠提马挺枪在营中左冲右突,还不时大吼着,他是想把被分割的队伍集结起来,挡住如洪水般涌来的敌兵。他已识破了妖妇声西击东的诡计,三次派人向柳升援, 只有一路回来说,安远侯正在和贼寇苦战,见了分晓就带人杀到,让他守住就行。 憨憨实实的刘忠这才明了柳侯爷的“谋略”,到现在都分不清孰轻孰重?难道是见死不救,看着一只螳螂舞着刀臂被群蚁围攻,力竭而死?他长叹一声,一股为国尽忠的悲凉袭上心头。他挥枪直入义军的后队,与董彦升撞到一起,打了十几个回合,董彦升拨马便走,赛儿率军赶到,舞动宝剑直奔刘忠而来。 刘忠一枪直刺赛儿前胸,赛儿侧身躲过,右手挥剑向侧后划了一个弧形,那刘忠早已抽身远去。赛儿兜了一个大圈,指挥众人对着杀回的刘忠一顿乱箭,可惜刘忠和战马刺猬般栽在地上,万余义军破营而出,不知去向。 围攻安丘的宾鸿、赵婉算是啃到了一块硬骨头。 知县张旗是个有头脑的老官吏,四十多岁才考中进士,来安丘也快六年了,皇上定汶上史诚祖、东阿贝秉彝为模范知县后,闲暇时候,他也偷偷去汶上、东阿走过几遭,也仿 着两县要把安丘建成一个安居乐业、夜不闭户的模范县,这几年成效不小,盼着皇上什么 时候能从安丘绕上一圈,看看他的治绩。青州府所在的益都闹变后,他生怕贼势蔓延到相 邻的安丘,与守城官军总旗赵迪商定,白天严格盘查,夜间紧闭城门,多路巡视,不使一个贼人溜进城里。这些日子,他和县丞马撝一起,白天分头在城门口转悠,晚间也要到城上走走,劳慰官军,嘘寒问暖,安丘县城真如铁桶一般了。 这天,宾鸿如法炮制,悄悄来到城外,准备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安丘。他哪知安丘戒备如此森严,乔装进城卖柴、卖菜的数十弟兄,都被张旗识破,放进城后就被逮入大牢。所以,他们与宾鸿相约的破城光景竟未见城头有任何动静。 与他携手的是他的妻子——三十多岁的赵婉,一个精明的女人,她以女人特有的直觉和细腻对宾鸿道:“一定是入城的弟兄被识破了,才没有动静。” “应该不会呀,我们和总堂主一起,内外呼应攻下了几座城池,到这儿就不好使了?” 宾鸿有些沮丧,回忆着这几天的部署,想不出什么地方有了破绽。“随总堂主蜂拥而起时,各州县哪有戒备?”赵婉说,“起事两个多月了,一个法子攻破了几个州县,全省都知我们闹上了卸石棚寨,再无防备,除非是傻瓜。” “真是进退两难了。”宾鸿深感肩上的压力,他和赵婉下山后,官军已重兵围困了卸石棚,回是回不去了,估计总堂主那里也是凶多吉少。撤走,撤到诸城去?人心思进,往后一退,二千人马上就敢散了。若强攻拿下安丘,在这里鼓噪,兴许还能减轻卸石棚寨的压力。 主意已定,宾鸿对赵婉说了自己的看法:“既然只有攻城一路可走,那就只有强攻了。” 赵婉说:“只是没了内应,硬攻会吃大亏的。” “尽力减少伤亡,先派出两路弟兄,带着柴草烧它南北两个城门,趁他顾首不顾尾时,我们再选弱的攻上去。” 安丘县城南北两个城门同时火光冲天,知县张旗、县丞马撝措手不及,不知义军要从哪儿进攻,城内只有总旗赵迪的五六十名官军,究竟派往哪里他也很难决断,最后决定两面各派二十多人。然后又让马撝到街上鸣锣,召集昨日募集好的八百余民兵各带了家中水桶到两个城门救火。 大火还没有扑灭,宾鸿率数百兄弟潮水般向南门冲来,边跑边放箭,城墙上担水的人立时倒下好几个,宾鸿的后队三四十人抬着一根巨木撞向城门。那门本就被火烧残了,再经巨木一撞,已是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撞开了。张旗并不慌张,指挥众人又是放箭,又 是将备好的滚木往下扔,宾鸿死伤了几十个弟兄,只得弃了巨木,退到安全地界。 城墙那么高,又没有攻城云梯,只有在城门上打主意。宾鸿为无计可施犯愁,来回踱步, 抓耳挠腮。他一个种地的,仿着旁人的作法拿下诸城已十分偶然,打开府库,收了军资, 为百姓分了粮,就命部将驻守,自己来攻安丘。安丘这么难攻,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 赵婉在娘家时读了一些书,特别是看过家里珍藏的一部《三国志通俗演义》,于攻埋战取略知一二,所以,才配合丈夫来攻安丘。 她说:“我意继续猛攻,再不能耽搁了。光景一久,他搬来了救兵,我前有坚城,后有追兵,腹背受敌,两千多弟兄的性命瞬时就完了。” 宾鸿点头,部下将领因伤亡太大,想围而不打,赵婉的话提醒了他,与其等死不如拼死,若能拿下安丘,兄弟们也算有了临时栖身之地。 宾鸿下令:“各营的弓箭手都集中到一起,备足箭支,一排一排射,不让城上露头,我亲自带弟兄用巨木撞开城门,城里兵肯定不多,城门一开,安丘就算拿下了。” 第二轮进攻更猛烈展开了,密集的箭镞射向城头,城上似是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了,静悄悄不见动静。其实,知县张旗已看出了义军主攻南门又急于求胜的心态,他只留招募的三百民兵把守北门,把五十多名官军都集中到了南门,再加上五百民兵,万无一失。他已发现了城门的危险,义军二次攻城前,他把挑水灭火换成了担土,马撝带头,五六百人用土石从里面把城门堵死,城门即使被撞坏,从外面也无法进入了。 第87章 古朴劝降卸石棚寨 柳升谩语安丘大营(4) 宾鸿不知里面换了招数的严防死守,还是按千方百计洞开城门的办法进攻。张旗先是不予接仗,片刻工夫,足足收集了几千支箭,听到了把可劲往城门下扔,城门虽已撞出了一个大洞,但有土屯着,义军根本进不去,又不得不退了回去。 天已大亮,两次进攻都未能得手,还死伤了二百多个弟兄,义军士气顿挫,想再发起第三次冲锋已经很难了。正在踌躇之际,五里外的哨探来报,远处一千多人的一彪人马疾驰而来,烟尘蔽日而部伍整肃,隐隐约约像是官军。宾鸿的心理防线彻底垮了,一群乌合之众怎能应对“前有坚城、后有强兵”的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迅速撤走。于是,他吩咐部将把各营的伤号都隐藏到附近的僻静处,每人留下十锭宝钞,听天由命,自己则带大部人马向诸城退去。 城头上张旗、马撝见义军没了动静,顿感蹊跷,徘徊之际,见了远处的人马,料是 己的书信送抵,于海上备倭的都指挥佥事卫青带人马来了。张旗大为兴奋,命人打开城东门,出城迎接,指点着卫青的将士追击义军。人困马乏、缺乏训练的义军队伍,纵然和卫青官军的人数相当,却经不住训练有素的官军冲击,且部卒又多,很快被撵上,一接阵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宾鸿、赵婉身边只剩一二百人,拼命往诸城退去,不承想前面又来了数千人马,迎面截住厮杀,又是前后夹击,义军全部战死,宾鸿、赵婉也死于乱军之中。 战事结束,卫青立于路左山丘之上,一个胖胖敦敦的军官来到卫青马前,原来认识,是鳌山卫指挥使王贵。二人官阶虽都是正三品,但卫青在都司任职,王贵是下属,故上前抱拳道:“卫帅早我一步,我是听说安丘告急,没得将令就率队打来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卫青还了礼,笑道,“贼势汹汹,救城如救火,相信皇上不会责怪,或许还会奖励呢。”二人幷辔而行,卫青说,“安丘受了惊吓,我们去安慰安慰,到县衙走一遭,给张旗吃颗定心丸,这小子不简单。安远侯那边应该无甚问题,以二万精锐围剿一万多乌合之众,当无大碍。” 王贵道:“谢卫帅一片美意,贼兵已败,我的职责在鳌山卫,诸城也是我的辖区,我乘胜前进,一鼓作气,收了诸城再见侯爷不迟。” 既各有公干,卫青也不勉强,二人拱手相别。 来到安丘城外,知县张旗和县丞马撝议过,特地在北门给卫青搞了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既是感谢卫青长途奔袭的辛劳,也是给城内百姓一个踏实的安慰。 柳升带两万人马追击赛儿义军,竟不知所往。找来几个俘获的贼兵一审,也不明就里,有的说是围攻安丘去了,也有的说是到诸城去了,弄得柳升无所适从,连斩了几个人也没有确切消息。这时,他想起了那个诈降的高羊儿,立命左右推来,结果,那小子竟乘乱挣断绳索逃了。 上当了不说,追人又追不到,连一个诈降的贼兵都没了踪影,气的柳升在马上怪叫。 没有办法,只得一路南下,往安丘、诸城而来,并分兵收复了莒州、寿光、胶州等州县。 同时,命人约山东布、按两司官员共来安丘议事。 接近安丘后得知,贼兵已平,是山东都指挥佥事卫青解了安丘之围,鳌山卫指挥使王贵协助共灭了贼众。一股无名大火又一次直灌柳升的脑门。唐妖万余人不知去向,自己拿下安丘也算是对皇上有个交代,可以上报为灭了教贼,唐妖尚在追逃之中。如今倒好,死了大将刘忠、高凤,一个不知名的小佥事还夺了他的安丘之功,两万京军远道而来竟没打 一个漂亮仗,实在恼火,恨不能一下子翻个遍,把女妖抓住,一把捏死。所以,尽管卫青、 张旗、马撝抓紧光阴修缮了城门,准备了更隆重的欢迎式,柳升根本不进,自己随大军把行营扎在了城外。 天高皇帝远。京城来的人,不要说是皇上的宠将,就是个一般将领谁惹得起?卫青和张旗只得到城外的京军大营去拜见柳升。卫青先入,高大的身躯,挺直的腰板,身着绣着虎豹的三品武官红袍,大步进入柳升的大帐,趋前,跪禀:“卑职山东都指挥佥事卫青参见安远侯、钦差、柳大帅。” 柳升不进安丘县城及满脸的怒容,卫青已察其端倪,但无论如何,下属也要见过长官,不能失礼,特别是对钦差的礼秩,那就是对皇上的敬重。 柳升宽大的身躯端坐在帅案后,眯着眼望着大帐外,既不说话,也不叫对方起来,帐内鸦雀无声,谁都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好一阵子,柳升黑红脸膛上的眼角微微动了动,似是从胸腔里挤出了几个字:“卫佥事,皇上给你的职责是什么?” “备倭海上,巡视海防,严防倭寇偷袭。” “你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柳升的声音突然高了一倍。 “安丘告急,应张知县之请协助灭贼。”卫青也不示弱。 官军守土有责,何况是于危难之际赶来灭贼,朝廷应该褒奖才是。但柳升泄的是火,出的是窝囊气,似乎不这样,就不足以彰显他京官的威势。他已然疯了,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和疯狂的后果。 “张知县有调动你大军的权力?”柳升步步紧逼。 “社稷有危,卑职有救危的职责。”卫青慷慨陈词。 “呸!”柳升突然跃起,狠命地朝跪在案前的卫青啐了一口,双手扶案,怒不可遏,“皇上所重的备倭之责放在一旁,假公济私,邀功冒赏,干扰了本帅的灭贼大计,你真把自己当成了西汉的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了,恬不知耻!来人,赶了出去!” 上来几个柳升的护卫,就带卫青,卫青“嚯”地站起,两臂一抡,将来人甩开,转身大步走出大帐,率部回了海防营地。世间自有公理在,你安远侯打了败仗,就想一手遮天、 瞒天过海? 安丘知县张旗见都没见上柳升,足足在外晾了一上午。 第88章 捉首犯天下逮僧尼 查隐情皇帝建东厂(1) 布、按两司官员紧急到齐,列于大帐之内。柳升铁青着脸,再也没有寒暄的心情了。他环视了一下,直切主题:“唐妖销声匿迹,一万多人风一样散了,散得这么干净!可这不是风,是火,是散在墙角旮旯的火种,不知什么时候还会燃起,要是漫出了山东,你们吃罪得起吗?” 第88章 捉首犯天下逮僧尼 查隐情皇帝建东厂(2) 正如永乐所料,山东真是怪事迭出,到各县衙自首的人不少,唐赛儿、董彦升等首领却没能抓到,问来问去,谁也不知他们躲到了哪里,不知从什么人嘴里竟说出了唐、董等人随一个叫朱建文的人隐遁江湖了,还有人说是一起来北京了。 夏原吉一听,头都大了。洪武时锦衣卫猖獗到无孔不入的情景历历在目。太祖皇帝用锦衣卫侦伺大臣,国子监祭酒宋讷在家中生气的细节被人画了像送到太祖手中。太祖问他昨天为什么生气,宋讷心里暗惊,老老实实回答说,臣匆忙中打碎了一件茶器,因为惭愧才生了闷气。 第89章 拱新都北京重设防 祭祖陵凤阳慰耆老(2) 那年,父皇逼着他瘦身,在膳食上严加节制,加上午门外的榜文事件,他还真瘦了一圈。可事情一过去,病好了,父皇一走,一阵猛似一阵的饥饿感搅得他的肠肚地覆天翻,实在是受不了了,又放松了饮食控制,那些赘肉又呼呼地蹿了出来。从此更是一步不想走,越不想走,赘肉就越多,两条腿支撑起来就越困难。唉!见了父皇,这身肥肉又不好交差了。 还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那就是女人。抚慰女人是男人的天性,可他高炽虽肥胖,却有着比别的男人更强的色欲,像一只公鸡护着一群母鸡那样,他就愿时时护着,时时播种, 绝无力不从心的时候。但后宫里添上几个美人皇上都知道,还要把人赶走,一想起和那些女人缠绵的日夜,他的心就痛,看也不敢看地任凭她们走了,又能有什么办法? 父皇训斥后,稍有些姿色的宫女还调换到了别的宫中,皇上特地从浣衣局调来了几个长相平平、粗手粗脚的丫头充实文华殿,让人看着就倒胃口。百无聊赖的他,只得把满腔的爱给了太子妃张晋眉及李、张、郭等几个皇上认可的女人,几人也是不负厚望,陆续给他诞育了十个儿子、七个女儿,几乎比父皇多了一倍。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有朝一日他当了皇帝,一下就选一群年轻貌美的女子,他那宽敞肥胖的怀抱里,有的是搂着那些温香暖玉的女人飘飘欲仙的空间…… “父亲殿下,凤阳祖陵到了,我们当前往拜祭。”朱瞻基喜欢骑马,他一直和蹇义、 夏原吉、杨士奇等大臣骑马走在前面,进到凤阳府地界后,杨士奇提醒该拜谒祖陵了,朱瞻基点头,待车驾到了陵门外,他才来到父亲的金辂前搭话。 “一定,一定。”高炽似是刚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喊道,“来人, 给孤家更衣。”立时有两个小宫女取了祭服,跪行到高炽前帮他换上。 高炽扫了其中一个宫女一眼,眉眼俊俏却有些面生,心下一动,什么时候上来的?或许是整个皇宫都要搬家,临时调换的?来不及多想,小太监张兴和侍卫早等在金辂外。 辂门打开,一股寒风打过来,他下意识地往里一缩,却见张兴猫着腰,等在那里。他试探着出来,踩着张兴的后背搭了侍卫的肩膀下了金辂,早有两个体壮的小内侍接过来, 一人架一侧,架着皇太子往祖陵走去,后面是皇太孙、蹇义、夏原吉、杨士奇等上百从祭的人,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把仪仗中的各种旗帜吹得哗哗作响。 按照皇家繁琐的程式化祭祀礼仪,约摸有半个时辰,朱高炽才从陵园走出来。他监国的这些年,做的最多的就是代父皇祭祀了,祭天、祭地、祭祖先,祭山河,祭社稷,礼部和太常寺总把祭祀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对于这些,他虽心存厌烦,却只字不敢表露,就像他不敢违拗父皇北迁京城的旨意一样。 祖陵所在,也是朱家的龙兴之地。所以,对于路途中的凤阳,他自然就多了一份牵挂, 多了一份情感。祭陵出来,凤阳府、县早安排好官吏、乡绅、耆老夹道欢迎,安排好了太子殿下和太祖发小的老人们的亲切交谈。 “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欢呼声虽不响亮,却也此伏彼起,响彻在皇陵外的大路 上。高炽大受感动,甩了两个架着的小内侍,居然慢慢走起来,致意跪迎的人群。 在南京一窝就是小二十年。 永乐初年从北京去南京的时候,他的名分还是个前途未卜的世子,沿途纵然有官员接待,却没有这么隆重。当了皇太子,就没离开南京半步,十几年了,重回北京,路途中享受中都,不,应该说是享受故里臣民的欢迎,心中自然多了几分亲切和熟悉,某种程度上, 这种亲切远比他做燕世子时住了二十年的北京还近一些。 前面是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额上、脸上纵横交错的年轮早已把他们的年纪定格在了 耄耋之年,初冬的寒风把他们的长髯吹起,白胡子、白发裹得满头满脸,仿佛不甚规谨的 仙人。 高炽上前一一搀起,帮他们捋着须发,老人家涕泪横流,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如此高 的恩遇,又要跪下,被高炽止住了。太祖在时,来凤阳祭祖,于他们不屑一顾,因为这些 人没有跟他一起去打江山;今上过凤阳,匆匆来去,没工夫劳慰这些稍显久远的耆老,因为他有了新的龙兴之地。高炽心细,在南京他就和蹇义、杨士奇商度好了祭陵。 北风凛冽,地冻天寒,高炽命凤阳府疏散了路两侧欢迎的人群,只留几个年纪最长的在临时搭起的“便殿”里说话。 “太祖皇帝大我们几岁,可是个有担当的人。”一个刘姓的老者颤颤巍巍道。作为大明的皇太子,尽管寒冷,朱高炽觉着太有必要在朱家的龙兴之地和皇爷爷——太祖皇帝当年的小伙伴拉拉家常了,既显得朱家子孙不忘旧人,又显示了皇家的亲民。 “有一天,一群给田主放牛的伙伴饿得实在不行,你说米香,他说菜香,还有的说肉更香,说的人人都流口水,饥肠辘辘的肚里叫得更响了。可上哪儿去弄呢?太祖眉头一皱 说,有了,伙伴们还不明白,太祖就牵过来一头小牛,用牛绳捆住前后脚,大家才明白, 有人拿了砍柴的斧子上前当头就是几斧。小牛死了,大伙一起动手剥皮割肉,架起石头, 捡柴生火,一面烤,一面吃,不一会儿,一头小牛只剩了一张皮、一堆骨头和一条尾巴, 那该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一顿美味了。吃完了烤肉,太阳也下山了,怎个向田主交代呢?大 家想不出主意,又互相埋怨起来。太祖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就说小牛钻到了山洞里, 找不到了。那晚,太祖挨了田主毒打,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老人说着,又流下泪来。另一个瘦小的、高颧骨的老者道:“我记得最清的是,太祖那时总是装皇帝,像戏台上演的那样,把一些树叶撕成丝条作胡须,用一块木板作平天冠,坐在土堆上,让我们跪着磕头、喊万岁。原来,他却真有做皇帝的命。”大家都笑了。 朱瞻基也曾听起这些往事,站在一旁不住点头。 又一个黑衣老者问:“殿下,知道刘大秀这人吗?” 高炽愣了一下,答道:“您老说的是义惠侯刘继祖吧,为孤祖先提供墓地、太祖爷爷追封过的恩人,又怎能忘呢!您老是?” “刘大秀的邻居李重五。” 高炽点点头,表示认可。是啊,没有刘继祖,朱家的墓地还不知会在哪里呢? 朱高炽只知道祖上很穷,穷到什么样子他想象不出,他对朱家祖先的那点贫病交加的印象也是零零碎碎从皇爷爷朱元璋那里听来的。 朱家的祖先曾因穷困而多次迁徙,连一亩自己的薄田都没有。元顺帝至正四年,淮河流域大旱,又爆发瘟疫,濠州太平乡孤庄村朱元璋一大家子人,除了出嫁的,父母和大哥同时死去。家里没钱没粮,还停着三具没有墓地的尸体,哀求田主无望,天气又热,满屋 子烂臭味。 十七岁的朱重八(朱元璋)和二十岁的哥哥朱重六急得在草屋里抱头痛哭。多亏邻居刘大秀闻讯赶来,才解决了葬地。可衣衾棺椁也没有着落,只得将就着用几件旧衣服包裹 了,请了伙伴们帮忙抬到刘家地上下葬。可刚到山坡下,突然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山上的雨水裹挟着泥土滚滚而下,众人只好放下尸体到一棵大树下躲避。一顿饭工夫,雨过天晴,再到山坡下,已不见了尸首。原来是山洪冲下的泥土掩埋了尸体,老天爷为朱家葬了父母和哥哥,也就是俗话说的天葬了。 这就是天意,是这块土地给朱重八带来了贵不可言的运气。当了吴王的朱元璋寻到了那棵大树,寻到了那个坡下,就在此修建起了并不一定埋葬着父母、长兄的祖灵。到了他在南京登基称帝,遂辟凤阳为中都,除新建了一些宫殿外,又两次大规模扩建陵寝,这才形成了庞大的祖灵群落。朱皇帝不忘旧恩,封那个提供墓地的刘大秀为义惠侯,子孙世代享受朱家的恩礼。 哥哥也死了,贫苦无依的朱元璋先是在皇觉寺为僧,后来响应韩山童、刘福通的号召, 参加了郭子兴领导的红巾军,用十七年的光景打下了自己的大明江山。一同吃牛娃的除了眼前的几位,那徐达、汤和都成了大明的开国元勋。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知有多少人死于冰冷的沙场啊!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高炽的心中突然蹦出了杜甫的两句诗,不能不说是现实的写照。世事沧桑,千古一瞬,皇爷爷已薨世二十多年,跟着皇爷爷打江山的大将们大多也已作古,而这几位老人虽说生计难了些,却依然健在,八九十岁了,身板硬朗,精神矍铄,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福气。 高炽心怀感触,看着众人道:“皇爷爷当年孤苦伶仃,乡亲都没少帮衬,才成全了朱家。他老人家总把年轻时的事说与子孙,让子孙们不忘旧恩,不忘穷苦百姓之艰辛。几位老人既是皇祖的故人,也是孤家乡的老寿星,按朝廷的规矩都是要赏的。传下令旨,凤阳府所有八十以上老者赐钞五锭、酒一瓶,九十以上加赐牛羊肉各五斤。”末了,他还补了 一句,“有了过不去的坎,就去找凤阳县,知县自会料理的。” 老人们跪下,千恩万谢去了。 出凤阳后,天气转晴,风也小了,太阳高高地挂在天际,为高炽的金辂平添了几分温暖。 凤阳早已在他的身后,凤阳古今所发生的一切也在身后了。他不再远思近想,而从那扇有限的窗口痴痴地往外望了望。车驾迤逦,已进到山东境内。干黄的麦田,匆匆的行人,了无生气的树木,虽是万木萧条的冬季,对于一个常年窝在皇宫里的人来说,还是觉着新鲜。 大眼睛、名叫翠菊的宫女跪走到近前,怯生生道:“殿下若饿了,奴婢备下点心了。” 高炽意犹未尽,听得身旁说话,转过脸来,盯着宫女棉衣内挺挺的胸脯,好半天,答非所问道:“哪儿人呢?” “奴婢山东邹县人,兴许,殿下还能从我家乡过呢。” 翠菊入宫两年了,一直在太孙的宫中,这次北上,太孙见父亲身边的宫女实在粗陋,就从自己那儿拨了两个宫女在金辂里伺候。 翠菊多想和太子说上几句话,一旦太子高兴,看上自己了,就再也不会回那穷兮兮的邹县了,若有个一男半女,自己就是未来的皇妃。 “太孙跟孤说了,”看着看着,朱高炽欲火难耐,眼前那张白皙秀气的脸,那白皙的脖颈,那…… “好像要经过邹县,到了邹县,就以孤的美人身份见见家乡父老,也算是衣锦还乡啊!” 翠菊使劲磕着头,脸涨得通红,这既是她所企盼的,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禀殿下,山东布政司遣人来说邹县驿路年久失修,建议千岁改道峄县或曲阜。”杨士奇在辂外说话。 高炽看了一眼翠菊,刚刚许下的过邹县的诺言,转眼间就要变,不行,一定是邹县有事不想让孤看见,那就一定要看。 “士奇啊,孤不想改道,山东兴许有事要欺瞒呢。” “遵令旨。”朱高炽一举两得,杨士奇打马走了。 第89章 拱新都北京重设防 祭祖陵凤阳慰耆老(1) 几个大臣尴尬而心思沉重,起身想要告退,见皇上还没有起驾的意思,便又垂首立住了。 “广宁侯刘荣殁了,朕甚痛惜,虽已命其子刘湍袭封伯爵,然人微言轻,资历不足,若镇守辽东,怕是力不从心,故拟命左都督朱荣往镇,他也是个身经百战的人,有统驭一 方之才。还有,山东单单一个段民不成,总不能无主政之人,拟命户部郎中张焕任山东左 布政使,吏部郎中石执中为右布政使,调有些廉名的福建道监察御史邓真为按察使,几位 爱卿意下如何?” “皇上圣明!”几个人一齐答。 张焕、石执中分别是夏原吉、蹇义的属下,十来年跟着两位堂官历练,大才没有,在勤政爱民上还是值得肯定的。只是这样一安排,就把个前郎中、先去山东任左参政的段民 压制了,都是郎中擢任,倒有了皇帝用人如积薪,后来居上的感觉。好在段民的心思全在 百姓身上,无一丝计较,直到几年后升任户部侍郎。 由于方才的不快,大臣们谁也不愿多说话,人选都是他们向吏部推荐的,永乐也只是说出来,并没有真要别人表态臧否的意思。 “北京建成在即,诸位功不可没,朕都记在心里了。前日,钦天监奏,明年甲子正 旦为大吉之日,大吉之日当然要行大吉之事,就以永乐十九年元月一日御新殿上朝,方宾、 杨荣、金幼孜随朕在北京搬家,西宫的一应陈设都搬入紫禁城,不再新置;原吉带朕的敕 书召皇太子、皇太孙十二月底前到北京,五府六部都察院等诸衙门官员同时至京,参加明 年正旦奠都的盛朝大典;自明年正月起,改北京为京师,取南京各印信给京师各衙门,另 铸南京诸衙门印信,皆加‘南京’二字。” 不经意间,又是一件“天”字号的大事。 大家都知道北京就要建成,迁都是早晚的事,但马上定都、迁都,南京的衙门全部到北京,官员及家眷们陆续到北京,皇上的宫眷们全部到北京……南京另设一套衙门。这么 多事,这么快要办成,几人一时还转不过弯。尤其夏原吉,一个户部尚书,这笔搬家、安 家的费用不知会有多大啊! 不等臣子们反应过来,永乐又说,“敕令翰林院,南京文渊阁所藏古今图书各取一部送北京,《永乐大典》要同船装运,皇上到哪儿,皇家的图书就到哪儿。” 杨荣轻轻点头。皇上喜书,爱书,编书,迁都先想到搬书,尽管那搬书的工程浩大,但必须做好。见别人还在发愣,他忙打趣道:“皇上一连串的旨意,件件都是大事,都容 不得臣下说‘遵旨’了。” 永乐也不在意:“说不说‘遵旨’也得给朕办。”言毕,他话锋一转,“诸位或许不能完全理解朕马上迁都北京的意图,龙兴之地不错,那只是一方面,关键是塞外高原的鞑 靼、瓦剌,别看他今日恭敬,说不定哪日就与我反目成仇,举兵南向,朕不得不防,朕的 子孙也不得不防,朕在北京,就等于在前线指挥,若在南京,即使八百里加急,几千里路 程,也鞭长莫及。边防无小事,等敌人打进来,那就晚了。” 大志不群,大虑无帮!永乐所言,深意所在,眼光所在,他的超越时代而不为时代所 理解的思维在别人眼里已成诟病。大多数臣子心里并不支持,之后的三大殿之灾,他的诏 求直言,各色人等跳将出来说三道四,不要说别人,就连他的皇太子朱高炽也对迁都耿耿 于怀。高炽一即位,马上改北京为行在,适当时候就要搬回南京了,只可惜他的寿命短, 在位一年就到天寿山报到去了。而后永乐懒洋洋的子孙们,除了他尽心竭力培养的朱瞻基 还有一些英武的气势外,其他几乎再没有有作为的,甚者几十年不上朝,瓦剌、鞑靼及后 来的满清轮番成了大明摆脱不得的边患,若都在南京,恐怕到明中叶就已半壁江山了。都 之所在,国之重心,再无能的皇帝也想好好活着,慢慢享受。冷兵器时代,并非刻意的对 北京的防御,对自己的保卫也上升到了最高等级,所以,永乐迁都的远见真真奠定了大明 近三百年的基业。 永乐还是担心重臣不理解,又做了进一步的阐释,“北京是国都,又是边防重镇,御 边就是守卫京师,一举两得,事半功倍。关于北京防御一事,在南京已与大臣们详议过, 不知今日进展如何?” 方宾道:“按陛下旨意,兵部会同工部踏勘后发现,长城损毁之处不少,已发三万军 卒、五万民丁逐段修葺,并加高增厚。同时于烽垛之处贮存了数月粮草和弓弩兵器,适宜 之处掘了水井。因尚未最后完工,故没有奏明皇上。辽、蓟、宣、大等九边除城垣已加高、 加厚、加固外,又增盖不少营房,每镇增两卫官军一万余人,实实地成了北边重镇。九边 加上原有守御长城官军,有二十余万众,已足以应对大股来犯之敌。北京京军调整已按皇 上运筹,由原有的四十卫增至七十二卫,敬请陛下宽心。” 永乐点点头,他的表情意味深长,又充满惆怅,似乎是看到了几十年后的大明,看到了大明的将来,看到了他的不肖的子孙,看到了他的迁都作法的效用。是的,一个再强悍的人也无法对自己的子孙后世有过多的奢望和要求。好一会儿,他才喃喃道:“皇太子仁 厚,朕想着他会偏于文治、疏于武功的,故朕除了亲征,就想造一个铁桶一样的江山,让 子孙后世享用,能延续多长,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谁不知道皇上和太子父子间的矛盾和异乎寻常的迥异性格,但谁也不敢点破、深说, 见皇上提到太子,有些伤感,杨荣抓住时机予以弥合:“皇太子仁厚不假,但遇用武之事 也是颇有主见的。那年,长沙李法良作乱,他遣正在海上备倭的丰城侯李彬平叛,一举奏 捷,就是个柄断果敢的好事例。于盗贼妖人,并不手软,由此看来,太子殿下不会辜负陛 下之圣托。至于太孙,是皇上挚爱,小小年纪,已经历了大战阵的磨砺,日后必和皇上一 样,是个文武兼备、风云际会的皇帝。” “朕的太孙一定不负朕望。”撇过皇太子,撇过那说了多少遍的事例,提起朱瞻基, 永乐转忧为喜,记起了方才的事,说道,“原吉辛苦,明日就启程,十二月末一定要把太 子、太孙接回北京,参加明年正旦大典。” 大运河开通几年了,原吉还没有认认真真地走过,陪皇上北来,注意力都在皇上那儿, 全身心思虑的都是皇上不同时期需要的文书、数字,身不由己。这一次,他自己做主,于 是,从出京开始就乘船,从通惠河到张家湾,由张家湾沿运河南下。 通州张家湾,元代一个储物的码头,如今已是大集镇的规模。河水由镇中缓缓东下、 南去,临河一条东西街虽然不长,却已是店铺林立,商贾云集。茶叶、瓷器、药材、古玩、 土产,尤其是仓库和客房,应有尽有。一路的小吃、蔬果、字画、杂耍地摊也不少。来往 官员多了,朝廷的驿站也已建起,两进、三间房的院子,还有东西配房,倒也有些气势。 赶晚了进不了北京城的,就临时住在这里。 北京虽建成在即,但不少扫尾工程还在继续,向前望去,依然是看不到尽头的车水马 龙,砖沙灰石,沿运河络绎不绝,从湖广、四川运来的楠木、松木在张家湾料场堆成了一 座座小山。一队队民夫,每队约二三百人,天凉了还打着赤膊,搬运着各种物料。通惠河 水浅河窄,大船到这里不得不重新装卸,换小船往城里运。 时值秋末,金风送爽。由运河南下,打开舱窗,一股新鲜的带着泥土气味的湿凉水气 迎面扑来,十分惬意。高高的堤岸上,枣树、柳树、杨树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金黄色,随 着行进的快船纷纷被甩到后面。两侧大堤平直而宽敞,载着步履匆匆的行人和三五带孩子 的女人。 一路南来,河中白帆片片,锦鳞游泳,朝晖夕阴;远处望去,目之所及的是阡陌纵横的绿油油麦田,连黄河经常泛滥的地界也没有了荒滩废地。春华秋实,一派圣朝之气。经 沧州、德州、临清、东昌、济宁、淮安、扬州过长江到南京的运河沿岸的这些城市商业, 码头林立,店铺比肩,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水中樯橹处处相衔。 夏原吉向皇太子呈达了皇帝的敕书,高炽面无表情地看了。离开皇上就遭谗诟,跟皇 上近了他就紧张,也不知未来的路是喜还是忧啊!准备了一个月,便率领南京大部分臣僚 从旱路往新京师北京而来,皇上敕令的一应书籍另行装船走水路运送。 三次近十年的监国经历,使高炽在政务的处置上驾轻就熟而不乏主见,但在大多数事 件上,他永远会把自己的意见包裹在淡淡的、不紧不慢的、轻如鸿毛的言辞里,父皇采纳 了他不兴奋;父皇不采纳,他也不气馁,练就了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从容。北迁就 是这样。 本来就是皇上的主张“对”嘛! 唯有一件事他觉着自己不大理智,明明知道在和父皇暗暗较劲,却又控制不住。本不该这样,还偏要这样,以致栽了跟头还不能醒悟,那就是对待宦官的使用。皇帝一味宠信 太监,郑和多次下西洋,侯显、乔来喜去乌斯藏,李达使西域,海童穿梭于瓦剌、鞑靼间, 亦失哈筹建奴儿干都司、几度黑龙江之行,还有几个太监出任监军,再就是发往各地的采 办太监。虽然皇上说未给太监以任何委任,移文中外不许宦寺干预有司之事,但宦寺们打 着皇帝的旗号出去,想不干预都不成。一些无耻的官员恨不能早日巴结上皇上身边的人, 为自己的仕途铺路,就难免不惹出一堆乱事来。 高炽对太监的认识,就像是对盛寅、袁忠彻的态度一样,几近偏执。他认为,这些失 了男人根本的残缺之徒,心早扭曲了,行事自然乖张,十有八九憋了一肚子坏水,从里往外透着坏,只要有机会,就会把坏水撒得满地都是。于是在他职权的范围内,蔑视太监, 裁抑宦官,惹得黄俨等一批有机会就在皇上面前臭上他几句,最好的表现也只是不说坏话, 但绝不说一句好话,即使他身边的张兴,也不和他一条心,时不时还把他的一些事透给汉 府。三人成虎,陋久成习,由此造成了皇帝和他父子间长期的割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他 任太子以来的十几年中,所有的日子都在战战兢兢中度过,与这一点不无关系。 吃住行止有太孙朱瞻基和尚书蹇义、夏原吉呢,高炽只管坐在宽大、舒适、放了多个暖炉的金辂中,想自己的心事,昏昏沉沉,摇摇晃晃,也不知到了哪里。他的思绪慢慢又回到了让他心痛又让他依恋的南京。 第90章 卖妻鬻子盛世阴影 访贫问苦太孙励志(1) 去孟子故乡的路上,高炽泄了火,便躺在金辂里想歇息一会儿,翠菊整理完衣服跪在他身旁帮他按摩疏散筋骨。邹县的驿路实在是坑洼不平,颠得高炽五腹六脏都要跳出来, 翠菊那随着颠簸的轻一把、重一把的摩挲让高炽的欲火又要燃起来。他索性坐起,搂着翠菊一起看窗外,这一看竟傻了眼,欲火登时没了。 路旁是无数插了草标待卖的女人和孩子,一个挨一个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着;卖的和被卖的,个个都骨瘦如柴;寒冬腊月,只裹了件单薄的敞胸露肚的破衫子,哪里顾得羞耻? 再看田里,空荡荡的,一棵麦苗也没有;偶有过往的行人,一步三摇,杵着根树枝,腰间团了件破絮,风一吹都要摔倒,这和他豪华的皇家车马是多么不协调啊! 高炽急了,以仁孝治国的大明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这般遭罪啊!他把翠菊推到一旁, 顾不得行了事还虚着的身子,对外吩咐道:“停辂,孤要下去看看。” 朱瞻基、蹇义、夏原吉、杨士奇也看到了问题的严重,难怪山东说要绕道呢,他们一同来到金辂旁正准备和皇太子议一议眼前的境况。 听说太子要走原路,山东左、右布政使张焕和石执中闻讯也急忙赶到了邹县。 高炽下辂,脸色铁青,也不理近前的人,径直走向路旁,拔下女人、孩子身上插着的草标,什么也不问,即对小太监张兴、又是对着众人道:“把孤的膳食拿来,让大人、孩 子吃了,每家两锭宝钞,都领回去。” 破衣烂衫的人们一齐跪下:“谢青天大老爷!” 张兴纠正:“这是皇太子千岁。” 在众人的惊讶中,又是一片“谢皇太子千岁”的参差不齐的声音。高炽转身对山东布司的张焕、石执中怒道:“给孤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难怪你要绕道峄县,是要陷孤于‘不顾百姓死活’吗?” “臣万死也不敢,”一应臣子全都跪下,张焕禀道,“臣等来山东后,一直和参政段民在打理青州、莱州之事,一面抓捕贼首,安抚百姓;一面赈济灾民,善待流亡,未暇顾及其他。这两州之灾实在太大、太长,从前年春夏旱灾开始,后来又有疫情,今年仍然是旱,饥民遍地,臣人手太少,忙不过来。听说殿下北上,察看路径时,才知兖州邹县也遭了大灾,山东官仓、义仓粮米殆尽,一时筹集不到,正在想法子,所以想让殿下绕开,是怕给千岁北上京师的愉悦心境添堵啊!” “天下乂安,斯民小康,父皇之心愿,也是孤之心愿。”高炽慨然,“锄禾当午,吴牛喘月,又有几家百姓不艰辛?孤的祖上不也如此!孤有再急的事、再重之程,也知生民乃立国之本。起来说,你打算怎样救济?” 知道山东在想办法,高炽的气消了一半。张焕、石执中等站起来。 眼前的二人,瘦而高大的身躯,倒也有几分铁肩担道义的正气。张焕拱拱手:“臣新来,对辖内底细不清,有失职之嫌。已和河南打了招呼,暂时借用一些,十日以后粟米陆续到了,每人三斗,分三次给。” “每人六斗,也分三次给,第三次给三斗,争取能熬到明年夏收!”高炽接过话题。 “遵令旨。只是,这么大的数量,不知如何向皇上说。”石执中低声道。 “大业年间,齐郡郡丞张须陁为解百姓倒悬之急,先赈后报,隋炀帝虽是个昏君都没有责怪,是今上不如隋炀帝,还是你等自顾官位?” “不、不、不,臣也刚到地方不久,还不大懂这里面的规矩。”石执中解释。 “放手赈灾,孤自会和皇上说的,且户部尚书在此,你更不用紧张。”说到赈灾和爱惜百姓,他想起了一个掌故,犹豫了一下,看看现场为民请命的气氛,还是说了。 “三国时魏金城太守苏则,与民分粮而食,旬日之间,流民皆归,其后教民耕种,当年丰收。记住,孤说分粮,就是有你吃的就得有百姓吃的,连亲民的姿态都没有,何以让百姓信服?” “臣懂了,也知今后山东的事该怎么干了。”张焕道。 “那好,就去干你的正事,孤自己认路,不用陪着,百姓安抚好了,皇上面前也好说话。” “遵令旨。” 张焕、石执中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还有,”朱高炽突然变脸,一脸的官样文章,“查邹县为何隐灾不报,得其欺瞒之实,知县即刻罢职,上报朝廷。” 张、石二人既惊诧,又佩服。在京师时,他们在各自的衙门里和太子接触不多,皇家那点事太乱,倒情愿远远躲着,故对太子知之甚少。今天,太子路过山东,抚慰百姓,处置知县,只是短短几句话,仁厚中不乏为政之严肃和技巧,让他们心悦诚服。二人立在一边,眼中甚至噙了泪水,看着皇太子上车,看着车驾慢慢走远,像一条细流缓缓融入远方的天际,倒有了怅然若失的感觉。 “看来,张、石二人是用心了,”夏原吉说,“临机处事还有些道道,关键是有了一颗爱民之心,这样看来,山东有望啊!” 几个侍臣幷辔跟在太孙身后。朱瞻基一抖缰绳,回头道:“皇爷爷常说地方选官要以德为先,你等推荐的人选好,吏部选人选的准,皇爷爷拍板拍得对。” “太孙一语破的。”杨士奇称赞。 “不是孤一语破的,是列位大人把国家放在心上,是蹇大人把京内外上万官员装在心中,谁之才具如何,了若指掌。皇爷爷慧眼识蹇夏,蹇夏慧眼识英才。” 朱瞻基会心地又回头看看,充满感激之情。 蹇义、杨士奇是东宫辅臣,朱瞻基得闲便去文华殿,看父亲处理过的政务,很受启发。 永乐七年,他随皇帝北巡,留守北京,而留辅他的夏原吉同时兼摄行在几个部院之事。原吉凌晨入朝,佐他参决庶务。退朝后,部院大臣、御史、给事中、地方官员堆在行在临时 的户部衙门请示事宜,夏原吉口答手书,不动声色,北达御前,南启监国,北京肃然。 那年冬天,皇上将回南京,又专意把原吉找来,语重心长道:“皇长孙生长深宫,何知百姓、稼穑之艰难?侍行之际,走马看花,浮光漾影,终不得要领。你幼年丧父,家境贫寒,深通励志之道。于北京辅佐之时,虽有闪失也得了长孙和军民之心。故回銮途中, 朕还欲选你侍长孙周行乡落,以知民情风俗,遍历农桑劳苦,使知创业之艰,百姓之难。 时光可早可晚,只要不离车驾太远就是了。” 这又是皇上莫大的信任。 这天,夏原吉和长孙来到文安县西一家破旧的草房前。平地上,像是在村外,孤零零地立着三间草房,没有院落,房门紧闭着,两侧的窗户也用乱草封堵起来,房顶上干枯的茅草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着、啸叫着。没有鸡鸣,没有狗吠,屋里死一般寂静。 侍卫探问到屋里有人时,守在外面警戒,原吉便领着十三岁的朱瞻基进了屋。屋里黑漆漆的,被烟熏黑的破旧土墙呼呼透着风,北墙还裂了一道大缝,也用干草塞着,风的感觉更大了,屋里屋外寒冷的感觉相差无几。 好半天二人才看清,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妇裹着一床破被坐在炕上,老妇人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 孩子像是刚刚哭过,脸上的泪痕处已皴裂出无数道细纹,泛着青紫色,斑驳不堪,闭着眼还在抽泣着,想是听到外面的动静被大人用狠话吓着了,才止住了在寒冷饥饿中的哭声。 两个官人进来,老人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就炕上跪了,按着小孙子不住磕头。原吉心中顿时泛出难抑的辛酸,自己幼时孤儿寡母、孤独无助的情景浮在眼前。他强忍就要滚落的泪水,颤声道:“打搅老人家了,我们路过这儿,渴了,也饿了,有口水、有口饭吃最好,付现钞。” 老人还在抖,指指水缸,又指指灶台上的碗,沧桑的脸庞上惊恐中似有了些许暖意。 原吉边找舀子边问:“这是您的小孙孙吧,儿子、媳妇不在吗?” 老人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是在打量着眼前人的身份,又好像是在判断着他能不能说实话,踯躅了一阵,还是颤抖道:“皇上扫北,儿子跟去运粮了,不知怎地还没回来;快断顿了,媳妇回娘家,淘借些粟米救急。 第90章 卖妻鬻子盛世阴影 访贫问苦太孙励志(2) 原吉取瓢舀水,水已冻在缸里,见缸边有块石头,遂用石头砸了几下,水露出冰面, 舀了半瓢,却有一股异味,他假装喝着,却不敢让朱瞻基喝,只让他闻了闻。接着又端起 灶台上的一只碗,是刚熬好的一碗齑黍糊糊,冒着热气,他先尝了尝,感觉没什么,才让 朱瞻基吃了几口,既粗又涩,难以下咽。见朱瞻基一个劲皱眉,原吉接过碗,放回原处。 看到一家人难挨的日子,夏原吉默然。尤其说到儿子随皇上运粮还没回来,一种不祥 的预感袭上心头。按说,有官军保护,运粮民丁一般不会出意外,但遇到敌方偷袭,也就 难免了,若真死在途中,县衙的讣告和抚恤也快到了。死了挣生计的儿子,这一家人怎么 过下去?见朱瞻基的眼里也满是同情,便觉此来的目的达到了,翻遍全身,把所带宝钞全 都放在了炕上,道了谢,往出走。两个老人跪在炕上,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四行浑浊的泪像四条慢慢蠕动的爬虫逶迤在苍老、褶皱、黑乎乎的脸上。 “孤说皇爷爷慧眼识人,”朱瞻基纵马迎风,一派赳赳儒将的风度。他的眉眼已经长开,浓眉下一双亮亮的眸子,闪耀着智慧和聪睿,高高的鼻梁,挺拔的身姿,配一件大红 披风,潇洒,坚毅而沉稳。 “不仅是外放的布政使,当然也包括你们这些股肱之臣。蹇尚书身膺吏部,掌天下官吏选授、考课,甄别人才,十几年来,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方有今日大明之盛世。夏大人掌户口、田赋,度支天下。天子耕耤,夏尚书进耒耜。以垦荒立贫困之民,以占籍归附流民,以限田裁异端之民,以图账抑兼并之民。此外,以权量和市籴,以时估平物价,以积贮之政恤贫病之民困,以山泽、陂池、关市、坑冶之政佐勃兴之邦。所以,三保太监屡下西洋、皇上大起北京宫阙、敕建武当山,大修报恩寺,供亿转输以钜万万计,而国用不绌,夏尚书之力也!以故中外咸称‘蹇夏’,孤与二君同行,其幸甚矣!” 朱瞻基本随皇上第三次来了北京,除和师傅仪智学习经史之外,宫内宫外的建筑工地、顺天府各州县也都跑了跑,半年下来,实在是无事可做了。又因他大婚不久,永乐猜他新婚燕尔,才遣他回了南京协助皇太子监国。这次和父亲一道赶往北京,和当朝的名臣蹇、 夏等有了更多的接触,并深受影响。 “太孙殿下如此美誉,真叫臣等无地自容了。”一俟朱瞻基言毕,二人同时拱手。蹇 义道,“是皇上治国用人独辟蹊径,才有今日欣欣然之大明。今上即位以来,启用大批新 人,就像是孔夫子之‘有教无类’,令臣下佩服之至。那时,内阁学士大都在三十左右岁, 五府、六部、都察院等衙门堂官在四十岁上下。还得说皇上在用人上的匠心独运。” “殿下赞我,受之有愧啊!”夏原吉也谦逊道,“上有皇上的雄才大略,下有官员军 民之勤勤恳恳,有幸在盛世为官,干什么都容易。若把臣放在元末,纵是有管乐之才,也 会回天乏术。” “太孙一片真诚之誉,皇上也盛赞二位有古大臣风范,大人就不要过谦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杨士奇见太孙只盛赞贤臣,不免有几分忧虑,“天下承平既久,便有一些人,心都被铜臭蚀透了,幸而有蹇、夏、金忠这样的大贤人撑着,才不使陈瑛、纪纲辈奸佞得逞。” 杨士奇长期在太子身边,君臣默契,举手投足间都知对方何意。和太子一样,长久以来受压抑的心境得不到释放,未敢翻身怕碰头的心结几乎很少能打开。今天,又是太孙, 又是心本相通的蹇夏,左右又没有其他人,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说句话了。 “蹇大人作为铨选天下人才的天官,周旋四方,怕是更有同感。历朝历代,宦海之中 莫不是鱼龙混杂,贤愚难辨。皇上面前,你看纪纲多么谨小慎微,勤勉有加,谁知其背后, 大把捞钱,还敢自称‘万岁’,心里哪有皇上?故依臣看来,官员中大抵君子少,小人多, 绳贪的线绷得紧就好些,松一点就不可收拾。” 杨士奇沉稳练达,心地敞亮,太孙言语中虽没有褒奖到他,他却并不在意。因为,蹇、 夏是方面大员,日理万机,事做到那儿了,由不得你不尊重,“蹇夏”之称早已名闻天下, 且皇上认可。自己就不同了,作为翰林院官员,太子辅臣,除了帮皇上修了几本书,其他 事根本就拿不到桌面上,尤其是竭尽全力维护太子的那些事儿,只是二人心知肚明罢了, 即使太子即位,新帝不说,他也要让它永远烂在肚里。 “士奇之话倒有些偏颇了。”作为吏部尚书,蹇义不愿意别人把他多年来精心铨选的 大部分官员拉黑,他认为,但凡经吏部挑选的,并无大碍;王爷或其他部院推荐,经皇上 点头硬塞的,那就难说了。 “记得皇上常说,居才者任事,广德者牧民,十几年来,吏部依照皇上旨意,在外放官员时尤重德行,所以才有史诚祖、贝秉彝、黄信中、叶宗行、夏升、谢子襄等善治一方、百姓诣阙留任的人。” 凤毛麟角,再往下,蹇义也不大好说了。这些年,地方大员的确出了一些名声很坏的, 盗卖官粮、强娶民女、贪污受贿、残害百姓,武臣们不算,仅布政使这一层,皇上就惩治了不下十余人,鸡骨鱼刺的小官吏就更多了。僧录司一个叫张荅里麻的从八品的左觉义, 假传圣旨、私放度牒、擅留诰印、乃至侵夺寺院田产,索贿、受贿以万万计,小官大贪真真不可忽视。粗略一算,十几年来,大小官员因贪罪受惩的,几百人也不止了,要说他蹇 义在外放官员时都没点头,也说不过去。虑到这一层,他又有些愧意,遂把话题拉了回来, “士奇之话虽偏颇些,也有一定道理,是故肃贪奖廉、整顿纲纪之事要常说常做,以使警钟长鸣。” 朱瞻基拽了一下马缰,那马慢下来,几乎和几个人幷辔:“几位大人之话都很在理。古 往今来,若说起‘贪’字,朝里朝外都不乏臭名昭着之辈,太祖之时,惩治多少巨贪,剥皮 充草也喝不住。然大抵开国之时,古朴之风尚在,还好些,光阴久了,天下安定,歌舞升平, 奢靡淫逸之风自然侵袭政体、肌体。孤就觉着,六部九卿中未必人人都是正人君子。” 太孙一句话,惊诧一群人,大家面面相觑,言及当下,竟不知如何作答。遂把六部堂官迅即在自己心中过了一遍,吏、户两部近在眼前,天下公认的勤廉之人,自不必说,其他如礼部吕震、兵部方宾、刑部吴中、工部宋礼、李庆,所谓九卿无非在六部之外加了都察院刘观,通政司赵彝、大理寺虞谦,作为同僚,相互之间大抵有个了解,最后于心中一 致锁定在吕震、方宾、吴中、刘观几人中,难道是有什么蛛丝马迹被太孙掌握了? 听着近臣无所避忌的议论,朱瞻基意气风发,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油然而生,随了大家的心绪,心中之褒贬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觉冒失了,遂转圜道,“开个玩笑,孤是担心有些人会变,变得陌生,数年之后都很难相认了。” 皇太孙的真实心思已不言自明,立国既久,天下太平,奢靡之风真会像毒疫一样侵入人的肌体,无所不在,无所不往,真不敢夸什么海口。 “殿下思虑长远,洞见千里万里,臣等望尘莫及,他日一定细细讨教。”还是机敏的 杨士奇打破了尴尬。 夏原吉回南京的时候把一个皇上点过头的名单交给了吏部,也就是说,不是所有的京官都能荣幸地随皇太子北上到新都任职,名单上没有的,就留在南京了。从此,又开启了 明代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皇帝认为某个人不成了,又不好降级使用,那就到南京任个 职务。比如,同是吏部尚书,北京的吏部尚书是部院的第一大臣,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而南京的吏部尚书只不过挂个衔罢了,官衙前门可罗雀,尚书家中也一样的清冷。 工部尚书宋礼没有随去北京纯是个例外。倒不是皇帝不让,而是他的身体,实在是太糟糕了。第二次到四川采木,不到两年的工夫就扛不住了。先是栽了一跤,小腿骨折,他却不肯下山。后来伤口化脓,肿得老大,又高烧不退,不得已转到成都。蜀王找了最好的医生为他接骨,骨头是接上了,可上了年纪的人,骨伤轻易不爱好,他又是个急性子,暴脾气,伤没好就下地,二次受伤,落下了残疾,再没能力回大山里去了,不得已向皇上告病还朝。 听说他这个样子,皇上免了他的朝参。他是多么想去北京,想看看自己率军民采的大木安在了宫殿的哪一处?一路上还想看看会通河的境况,毕竟,修完了就再没有看过。病恹恹挨过了一冬,到了次年二月,春风绿岸,他感觉自己好多了,才在家人陪伴下,从南京启程沿运河北上。 刚到济宁,病情就重了,又开始全身发冷,冻得不行,就像赤裸着身子被扔进冰冷的运河里。冰凉的河水直灌进他的身体,浸入了五脏六腑,浸入了骨髓,把他的心都冻僵了。 飘荡在船上,盖了三床被子仍觉寒冷彻骨,向外望一眼的气力都没有了。 治运的时候,多少民丁浸泡在冰冷的泥水中,他们喊过冷吗?狂风暴雨,他仍然督着他们劳作,他们没有怨言吗?天全然黑下,他恨不能让他们昼夜不歇,他们喊过苦吗?为 了国家的工程,或许,自己当年太过分了。今天,经过会通河,他宋礼也掉进了冰河里, 感受着当年民丁的感受,感受着今日上苍的惩罚。这种感受,虽是对他身体的惩罚,却是对他内心的巨大安慰呀! 哗哗的水声撩拨着他的心,这一去,这一看,恐怕再没有回望的机会了,他贪婪地想象着缓缓南下的河水,嗅着浓浓的水气中淡淡的鱼腥味,如醉如痴。河中穿梭着往来的船只,是乘舟梦日,还是闲来神游,似乎都不是,又都是,他就这样痴痴地想着,直到浑浑噩噩的暮色在天阶夜空的欢迎中悄然降临。 第91章 四海千山万邦拱伏 九夷十番远臣诗赋(1) 多少年的习俗,进到腊月,尤其是到了下旬以后,离年关越近,各家各户就越忙活, 这种忙活似乎与穷富关系不大。从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开始,扫房子,蒸年糕,蒸馒首, 杀猪宰鸡,置办年货,画钟馗,贴春联,真个是不亦乐乎。百姓们忙着辞旧迎新,朝廷的 事更大。这一乔迁就把国都从南京迁来北京了,事儿能不大嘛!又是过新年又是要举行安 居大典,双喜临门,一个多月了,进进出出皇宫的大臣,走马灯一样采买的太监,车水马 龙来来往往。北京新宫的每个宫殿前都扎了彩条,做了彩花,妃嫔、宫女也都换上了喜盈 盈的吉庆服饰,单等大典的吉时到来。 永乐十九年春正月,甲子朔,永乐在北京紫禁城内三大殿之首的奉天殿第一次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随着鸿胪寺官员那独有的、带着天朝韵味的三跪九叩的伏、兴的号子,听着庄严雄浑的盛朝之乐,看着殿内御座前和殿外丹墀上身着五颜六色官服的官员,看着殿里千奇百怪服饰的蛮夷番邦的众多使臣,永乐目视远方,神采飞扬,国朝的一件大事、新都的兴建、北迁的愿望终于在群臣的颂祝声中完成了。 仿佛,天上的社稷之神、地上的土地之神都在凝目注视着北京,注视着一个敢把国都 迁到塞下的皇帝。 洪武十三年,永乐刚到北平,在经过改造的元旧宫——他的新王宫接受王府百官的朝贺,几十个人跪着,就像儿戏一样;永乐七年,他以皇帝的大驾初来北京,在由王宫临时改建的行在皇宫接受朝贺,一百多人山呼万岁,也没有什么气势;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 左班:六部、都察院堂上官,十三省市政使、十三道掌印御史、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 太仆寺、顺天府、应天府、翰林院、春坊、光禄寺、钦天监、太医院首领官、给事中、中 书舍人及北京州县官,右班:公、侯、伯、五军都督、锦衣卫指挥、京卫掌印指挥、五军 断事及各衙门六品以上武官,数百名官员、使臣,跪满了奉天殿的里里外外。 最惹人注目的还是经过专意安排、排在文武官员之间、身着各种服饰的两列各国、各部使臣。为了这次盛典大礼,执掌觐见礼仪的鸿胪寺和训练通译的四夷馆可忙坏了。又得 教礼仪,又得教语言,前前后后折腾了半年多,这不,随郑和从海上来大明的琉球、占城、爪哇、真腊、旧港、暹罗、古里、满刺加、勃泥、麻剌朗、苏门答刺、阿鲁、柯枝、大葛兰、小葛兰、西洋琐里、苏禄、加异勒、阿丹、南巫里、甘巴里、兰山、彭亨、急兰丹、 忽鲁谟斯、溜山、孙刺、麻林地、刺撒、祖法儿等二十几国的使臣,随陈诚、傅安、侯显、 乔来喜从陆路来的哈烈、撒马儿罕、别失八里、俺都淮、八答黑商、迭里迷、沙鹿海牙、 赛蓝、渴石、养夷、火州、柳城、盐泽、达失干、卜花儿、惹萨等十几地的使臣,黑龙江 流域、奴儿干都司下属的各部,还有日本、朝鲜、老挝、鞑靼、瓦剌使臣…… 随着鸿胪寺官员的口号,所有的人都在恭恭敬敬、满心敬仰地拜伏起兴。 殿里殿外波涛浪涌似的叩拜,溢满蓝天的排山倒海般的万岁声,使他——大明的永乐皇帝,享受着天下万民圣主、人间真龙天子的至高至尚的盛誉。大明不愧于万国之国、皇帝不愧于万邦之主。海童屡使北疆,鞑靼、瓦剌虽逞一时之勇,败亡后已规规矩矩称臣纳 贡;朝鲜国王李芳远、日本国王原义持遣来使臣,日王还表示对倭寇扰攘的愧疚和望海埚大捷的祝贺,同时恭贺大明乔迁之喜…… 拜礼毕,万籁俱寂,大殿内外一片寂静,只等皇上说话。永乐环视四周,心潮澎湃, 意气风发: “早朝前,朕恭诣太庙奉安五庙神主;命皇太子到天地坛奉安天地神主;皇太孙到社稷坛奉安社稷神主;黔国公沐晟到山川坛奉安山川神主。何者?是朕荷天地祖宗之佑,主摄天下,统驭万方。乃者,仿成周卜洛之故事,立两都为永远之业。自经营以来,幸赖中外臣民,抛家舍业,趋事赴工,殚思极力,才有新都之营建,北京之大成。今宫殿告竣, 商民安堵,新京井然,安能忘宗社神主?故要祈祀天地社稷,眷怀黎庶,嘉与维新,弘宽 恤之仁,广好生之德。其大赦天下!死罪罪减一等,流罪以下回乡复业,蠲永乐十五年以 前逋赋,大灾之地蠲两年赋役。” 一片山呼万岁的欢呼声。 终于有了间歇,礼部尚书吕震出班道:“迁都北京,乃我大明举国乔迁之大喜,带来天下喜事连连,祥瑞不断。北京虽是冬日,连日来风和日丽,温暖如春,此第一瑞也;太 液池中冰花飞舞,有似宫阙,又似祥龙,第二瑞也;钦天监说,早东方、晚西天,天天都 有五色祥云,第三瑞也;黔国公沐晟回朝进白鹿,撒马尔罕贡白狮,第四瑞也;还有更奇 的,陕西兴平、凤翔二县进瑞麦三十本,第五瑞也;凡此五瑞乃皇上圣德感被天下,故有 此祥瑞之物。五大祥瑞伴着迁都之大喜,臣理当率众臣上表道贺啊!” 吕震高兴地捧瑞麦上前,永乐从黄俨手中接过来,掂了掂,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说: “迁都是喜,五瑞也难得,尤其瑞麦,更是难得的嘉应!朕愿天下的麦菽、稻菽年年如此,愿天下年年丰收,斯民小康,然却不可得。朕自承继大统以来,心里明镜一般,天下无一日无灾害之地,无一时无冻馁之人,中外真无匹夫匹妇之怨了?群臣若奉表道贺,朕徒增惭愧耳!” “皇上——”大喜的日子,见永乐动情伤感,突然转话,大臣们有些不知所措,跪倒 一大片,大多数外国使臣听天书一般,不知怎么回事,也跟着跪下。 “列位臣工请起。今天是大喜之日,不说不高兴的事。”永乐温语抚慰。 群臣起身归位,吕震讪讪道:“陛下高瞻远眺,高屋建瓴,臣等自愧不及。” 夏原吉出班道:“万岁的话实是天下之福啊!我大明王朝,东至大海,西及流沙,北及黑龙江外苦夷诸部,南至交趾,天下之大,若论奇异祥瑞,每日里不知有多少件,尽信祥瑞不如无祥瑞。王莽新朝时祥瑞数不胜数;隋炀帝时,孔雀集于朝堂;元顺帝时,大都桑叶满是黄色龙纹,还说有嘉禾一枝而八穗。祥瑞比比皆是,结果呢,还不是雨打风吹去? 祥瑞不过偶然,实无大用。皇上常说,唐虞三代之治何依祥瑞?盖古圣贤之君只求时和岁稔,百姓家给人足。” 吕震遭了抢白,瞪了夏原吉一眼,准备回击,论述他的祥瑞之要。眼见争端要起,永 乐居高临下,转圜道:“只说是喜,不说祥瑞,今日不说不悦之事。列位臣工,急务立奏; 不急之务,午后再奏。皇城内、京城内报时钟、永乐大钟都已敲过一十九响,昭示我大明以永乐十九年奠都北京,朕要在新宫大宴群臣,对劳苦的各衙门也要有所赏赐。”他顿了 顿,见无人奏事,便命黄俨安排传膳事宜。 “传膳——”在文武百官和外国使臣的注视下,黄俨精神饱满,喜气洋洋,圆润的、 拉长的、非常好听的嗓音穿得很远、很远…… 由外廷光禄寺和大内尚膳监一同操持的数百人的宴席早已备好,小内侍们两人抬着一 个食案,一千多人一条长龙一样由殿左门鱼贯而入,先从皇上送起,依次是国公、侯伯、 都督等一品、二品至五品文武大臣,外国使臣,由殿里至殿外。小半个时辰,大臣们、使 臣们依自己上朝时的位置,每人一个食案已全部到位,众人谢恩之后,坐下来慢慢品味。 黔国公沐晟排在右班武臣的第一位,春风得意,女儿清溪为赵王妃,自己不去了那个 百战不顺的交趾,如愿还镇云南,仿佛和皇上的关系近了一大步,特别是代皇上到山川坛奉祭,那是多大的荣耀啊! 皇上提议为大明江山、为定都北京共饮一杯后,他站起来,举起酒杯,高大的身躯洋溢着自信,白皙的脸上挂着微笑,朗声道:“吕尚书方才说‘五瑞’,不,按皇上所说叫‘五喜’,都是一码事,多喜并至,是皇上之福,是大明之福,是天下万民之福。沐某提议,祝大明江山万代,祝皇上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奉天殿里掀起了一股低沉而悠远的声浪,由里及外。其实,几百人的膳食,因早已备好,也只能保证皇上、至多是殿内大员的饭菜是热的,其他就不好说了, 加之冬寒,殿外官员的饭菜早已凉透,可皇上赐宴,又不敢不吃,大多数人只勉强在那里支应,好在皇家尘封多年的御酒金茎露味道醇厚、绵柔,饮下几杯,肚里身上热起来,一热遮数凉。 多少年的习俗,进到腊月,尤其是到了下旬以后,离年关越近,各家各户就越忙活, 这种忙活似乎与穷富关系不大。从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开始,扫房子,蒸年糕,蒸馒首, 杀猪宰鸡,置办年货,画钟馗,贴春联,真个是不亦乐乎。百姓们忙着辞旧迎新,朝廷的 事更大。这一乔迁就把国都从南京迁来北京了,事儿能不大嘛!又是过新年又是要举行安 居大典,双喜临门,一个多月了,进进出出皇宫的大臣,走马灯一样采买的太监,车水马 龙来来往往。北京新宫的每个宫殿前都扎了彩条,做了彩花,妃嫔、宫女也都换上了喜盈 盈的吉庆服饰,单等大典的吉时到来。 永乐十九年春正月,甲子朔,永乐在北京紫禁城内三大殿之首的奉天殿第一次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随着鸿胪寺官员那独有的、带着天朝韵味的三跪九叩的伏、兴的号子,听着庄严雄浑的盛朝之乐,看着殿内御座前和殿外丹墀上身着五颜六色官服的官员,看着殿里千奇百怪服饰的蛮夷番邦的众多使臣,永乐目视远方,神采飞扬,国朝的一件大事、新都的兴建、北迁的愿望终于在群臣的颂祝声中完成了。 仿佛,天上的社稷之神、地上的土地之神都在凝目注视着北京,注视着一个敢把国都 迁到塞下的皇帝。 洪武十三年,永乐刚到北平,在经过改造的元旧宫——他的新王宫接受王府百官的朝贺,几十个人跪着,就像儿戏一样;永乐七年,他以皇帝的大驾初来北京,在由王宫临时改建的行在皇宫接受朝贺,一百多人山呼万岁,也没有什么气势;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 左班:六部、都察院堂上官,十三省市政使、十三道掌印御史、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 太仆寺、顺天府、应天府、翰林院、春坊、光禄寺、钦天监、太医院首领官、给事中、中 书舍人及北京州县官,右班:公、侯、伯、五军都督、锦衣卫指挥、京卫掌印指挥、五军 断事及各衙门六品以上武官,数百名官员、使臣,跪满了奉天殿的里里外外。 最惹人注目的还是经过专意安排、排在文武官员之间、身着各种服饰的两列各国、各部使臣。为了这次盛典大礼,执掌觐见礼仪的鸿胪寺和训练通译的四夷馆可忙坏了。又得 教礼仪,又得教语言,前前后后折腾了半年多,这不,随郑和从海上来大明的琉球、占城、爪哇、真腊、旧港、暹罗、古里、满刺加、勃泥、麻剌朗、苏门答刺、阿鲁、柯枝、大葛兰、小葛兰、西洋琐里、苏禄、加异勒、阿丹、南巫里、甘巴里、兰山、彭亨、急兰丹、 忽鲁谟斯、溜山、孙刺、麻林地、刺撒、祖法儿等二十几国的使臣,随陈诚、傅安、侯显、 乔来喜从陆路来的哈烈、撒马儿罕、别失八里、俺都淮、八答黑商、迭里迷、沙鹿海牙、 赛蓝、渴石、养夷、火州、柳城、盐泽、达失干、卜花儿、惹萨等十几地的使臣,黑龙江 流域、奴儿干都司下属的各部,还有日本、朝鲜、老挝、鞑靼、瓦剌使臣…… 随着鸿胪寺官员的口号,所有的人都在恭恭敬敬、满心敬仰地拜伏起兴。 殿里殿外波涛浪涌似的叩拜,溢满蓝天的排山倒海般的万岁声,使他——大明的永乐皇帝,享受着天下万民圣主、人间真龙天子的至高至尚的盛誉。大明不愧于万国之国、皇帝不愧于万邦之主。海童屡使北疆,鞑靼、瓦剌虽逞一时之勇,败亡后已规规矩矩称臣纳 贡;朝鲜国王李芳远、日本国王原义持遣来使臣,日王还表示对倭寇扰攘的愧疚和望海埚大捷的祝贺,同时恭贺大明乔迁之喜…… 拜礼毕,万籁俱寂,大殿内外一片寂静,只等皇上说话。永乐环视四周,心潮澎湃, 意气风发: “早朝前,朕恭诣太庙奉安五庙神主;命皇太子到天地坛奉安天地神主;皇太孙到社稷坛奉安社稷神主;黔国公沐晟到山川坛奉安山川神主。何者?是朕荷天地祖宗之佑,主摄天下,统驭万方。乃者,仿成周卜洛之故事,立两都为永远之业。自经营以来,幸赖中外臣民,抛家舍业,趋事赴工,殚思极力,才有新都之营建,北京之大成。今宫殿告竣, 商民安堵,新京井然,安能忘宗社神主?故要祈祀天地社稷,眷怀黎庶,嘉与维新,弘宽 恤之仁,广好生之德。其大赦天下!死罪罪减一等,流罪以下回乡复业,蠲永乐十五年以 前逋赋,大灾之地蠲两年赋役。” 一片山呼万岁的欢呼声。 终于有了间歇,礼部尚书吕震出班道:“迁都北京,乃我大明举国乔迁之大喜,带来天下喜事连连,祥瑞不断。北京虽是冬日,连日来风和日丽,温暖如春,此第一瑞也;太 液池中冰花飞舞,有似宫阙,又似祥龙,第二瑞也;钦天监说,早东方、晚西天,天天都 有五色祥云,第三瑞也;黔国公沐晟回朝进白鹿,撒马尔罕贡白狮,第四瑞也;还有更奇 的,陕西兴平、凤翔二县进瑞麦三十本,第五瑞也;凡此五瑞乃皇上圣德感被天下,故有 此祥瑞之物。五大祥瑞伴着迁都之大喜,臣理当率众臣上表道贺啊!” 吕震高兴地捧瑞麦上前,永乐从黄俨手中接过来,掂了掂,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说: “迁都是喜,五瑞也难得,尤其瑞麦,更是难得的嘉应!朕愿天下的麦菽、稻菽年年如此,愿天下年年丰收,斯民小康,然却不可得。朕自承继大统以来,心里明镜一般,天下无一日无灾害之地,无一时无冻馁之人,中外真无匹夫匹妇之怨了?群臣若奉表道贺,朕徒增惭愧耳!” “皇上——”大喜的日子,见永乐动情伤感,突然转话,大臣们有些不知所措,跪倒 一大片,大多数外国使臣听天书一般,不知怎么回事,也跟着跪下。 “列位臣工请起。今天是大喜之日,不说不高兴的事。”永乐温语抚慰。 群臣起身归位,吕震讪讪道:“陛下高瞻远眺,高屋建瓴,臣等自愧不及。” 夏原吉出班道:“万岁的话实是天下之福啊!我大明王朝,东至大海,西及流沙,北及黑龙江外苦夷诸部,南至交趾,天下之大,若论奇异祥瑞,每日里不知有多少件,尽信祥瑞不如无祥瑞。王莽新朝时祥瑞数不胜数;隋炀帝时,孔雀集于朝堂;元顺帝时,大都桑叶满是黄色龙纹,还说有嘉禾一枝而八穗。祥瑞比比皆是,结果呢,还不是雨打风吹去? 祥瑞不过偶然,实无大用。皇上常说,唐虞三代之治何依祥瑞?盖古圣贤之君只求时和岁稔,百姓家给人足。” 吕震遭了抢白,瞪了夏原吉一眼,准备回击,论述他的祥瑞之要。眼见争端要起,永 乐居高临下,转圜道:“只说是喜,不说祥瑞,今日不说不悦之事。列位臣工,急务立奏; 不急之务,午后再奏。皇城内、京城内报时钟、永乐大钟都已敲过一十九响,昭示我大明以永乐十九年奠都北京,朕要在新宫大宴群臣,对劳苦的各衙门也要有所赏赐。”他顿了 顿,见无人奏事,便命黄俨安排传膳事宜。 “传膳——”在文武百官和外国使臣的注视下,黄俨精神饱满,喜气洋洋,圆润的、 拉长的、非常好听的嗓音穿得很远、很远…… 由外廷光禄寺和大内尚膳监一同操持的数百人的宴席早已备好,小内侍们两人抬着一 个食案,一千多人一条长龙一样由殿左门鱼贯而入,先从皇上送起,依次是国公、侯伯、 都督等一品、二品至五品文武大臣,外国使臣,由殿里至殿外。小半个时辰,大臣们、使 臣们依自己上朝时的位置,每人一个食案已全部到位,众人谢恩之后,坐下来慢慢品味。 黔国公沐晟排在右班武臣的第一位,春风得意,女儿清溪为赵王妃,自己不去了那个 百战不顺的交趾,如愿还镇云南,仿佛和皇上的关系近了一大步,特别是代皇上到山川坛奉祭,那是多大的荣耀啊! 皇上提议为大明江山、为定都北京共饮一杯后,他站起来,举起酒杯,高大的身躯洋溢着自信,白皙的脸上挂着微笑,朗声道:“吕尚书方才说‘五瑞’,不,按皇上所说叫‘五喜’,都是一码事,多喜并至,是皇上之福,是大明之福,是天下万民之福。沐某提议,祝大明江山万代,祝皇上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奉天殿里掀起了一股低沉而悠远的声浪,由里及外。其实,几百人的膳食,因早已备好,也只能保证皇上、至多是殿内大员的饭菜是热的,其他就不好说了, 加之冬寒,殿外官员的饭菜早已凉透,可皇上赐宴,又不敢不吃,大多数人只勉强在那里支应,好在皇家尘封多年的御酒金茎露味道醇厚、绵柔,饮下几杯,肚里身上热起来,一热遮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