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男友加载中》
1. 桔梗花与巴别塔
无云的青空之下,翻卷着夏末秋初独有的澄澈气息,四下无人的荒河边,齐膝高的桔梗花海肆意绽放。
花瓣上流淌的颜色,氤氲着一种红蓝交织的紫气,那是夕阳余晖中远山薄望的紫色,和碧蓝的天空相互映衬。在天际与花田的交汇之处,在那蓝紫相接之间,呈现着一种如梦似幻的迷离。
桔梗花开得极盛,宛若夜空中乍现的紫色星子,点缀掩映在浅葱色的枝叶之间,如同流动不息的银河。一位灰衣男子徜徉在花的银河之中,时不时弯腰修剪枝叶,撷取萎败的残花,放进工作服胸前的口袋里。
他的脸上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沉静,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容里找不到多余的情绪,处在花海之中的他并不显得突兀,反而像是另一种绽放的植物,同那连绵不绝的深紫浅碧一起起伏呼吸。
“很难想象,在如今的末世里,还能有这样一片天地。”男子的身后响起一声喟叹,灰衣男子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动了动嘴角,勾起一丝浅淡得几乎不着痕迹的笑意。
发出感慨的是一名中年男子,大半张脸都隐在压得低低的鸭舌帽之下,只能看出他下颌柔和的轮廓与泛青的胡茬,他坐在花田之中,被昂然挺立的花茎遮盖住身形。
他的目光始终追逐着灰衣男子,随着他的每一次欠身弯腰而轻微波动。
“也许,我的决定对你而言太残忍了,希望日后……你不要怪我……”
闻言,灰衣男子直起身子,阳光洒在他澄净柔和的面容上,如同一颗自然舒展的琴叶榕。
“您又忘了,我并不会有这种情绪。只是,这片桔梗花田需要一个新的园丁了。”说完,他又俯下身子,继续刚才的工作。
一朵枯萎的桔梗花被他轻手摘下,阳光下脆弱溃败的花朵,如同一个来自冬日的吻。
“你知道桔梗花的花语吗?”中年男子的声音很低沉,似乎唯恐惊扰了这方静谧。
“无望的爱,先生。”
随着话音的落下,整个场景骤然碎裂迸散,如同万花筒中被折叠翻转的五彩世界,如同沉潭的倒影中被掉落的枯叶打碎的月光,无论是那无垠的青空,绵延的花海,还是面容沉寂的灰衣男子,看不清五官的中年男人,都随着场景的分崩离析而湮灭。
熟睡中的程澈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
他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毫不在意隆冬无孔不入的冷空气,任由本就有些单薄的被子滑落在腰际,他并没有穿睡衣,大片光洁苍白的肌肤肆无忌惮地裸/露着,包裹着他没有一丝赘肉的身体。
他转头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正是凌晨五点整。
窗外,残月挣扎着散发最后的余辉照亮了这栋耸立在市中心的摩天大楼。
巴别塔,旧约记载中人类联合起来建造的通往天堂的高塔,正是这座摩天大楼的名字。这栋汇集了全世界高新科技人才的大楼于星元2024年建成,甫一动工就聚焦了塞恩星所有人的目光。为了建造这栋几乎只存在于科幻概念中的智能建筑,塞恩星政府可谓挥金如土。
巴别塔高达200层,是塞恩星目前为止最高的建筑,为了能让它长久伫立,成为塞恩星科技与智慧的标志与象征,人类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为了对抗暴雨和台风,巴别塔设计了巨大的内部摆钟系统,以抵消大风引起的摆荡;大量的传感器和计时器,能让大楼的使用者们通过配套的应用程序根据自己的喜好自定义空间的照明、温度、湿度甚至风的流向、空气的味道;为了给如此庞然大物不间断的供水供电,巴别塔中部架空,连接六台风力发电机,整个屋顶覆盖着巨大的太阳能电池板,以此获得永无止息的可持续能源;为了远离地震的威胁,巴别塔的设计者甚至利用基础隔离技术,将大楼与塞恩星的实际表面分隔开……
如此高智能高感应的新型建筑,自然要人类最尖端最锋锐的智慧头脑才能与之相配。巴别塔中居住的“天之骄子”们都是塞恩星各国政/府最引以为傲的高科技人才,甚至可以说,巴别塔的使用者们决定着人类科技树的走向与塞恩星命运的发展。
而程澈,则是巴别塔数以百计的管理员之一。
今天,新一批塞恩星的佼佼者们即将入住巴别塔,程澈和其他管理员们要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迎接他们的到来。
程澈穿好浅灰色的制服,外面罩上一尘不染的深黑色羊绒大衣,戴好紧紧贴合手型的黑皮手套,修长的手指在皮革的包裹下有一种禁锢冰冷的美。
他最后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的松紧,镜面上反射出男人清隽而温和的五官,以及那双罕见的鸽灰色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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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程澈与其他管理员们在巴别塔外的广场上队列整齐,长身而立,等待着新一批居住者的到来。很快,各色豪车便如争奇斗艳的蝴蝶一般翩然涌入广场,为巴别塔送来它新的主人。
这一批居住者有97人,分属于十一个科研小队与高科技创意团体,而每一个团体将会分配自己专属的一名管理员与三个智能机器人,以保障团体成员的衣食住行与日常起居。程澈也有幸接管了其中一个团体。
“先生您好,我是006646号管理员,很高兴为您服务。”程澈微微欠身,恭谨地向为首的一名戴眼镜的微胖男子报出了自己的工号。
男子脸色一晒,有些不好意思地握住了程澈伸出的手:“你……你好,我……我叫韩家栋,我们人还没到齐,能在等一会儿吗?”
程澈看了一眼广场上已经逐渐稀疏的人群,微笑着点头道:“好的。我先让机器人把各位的行李搬运到房间里。”
在程澈的指挥下,三个机器人有条不紊地将堆积如山的行李叠放整齐,它们设计精良的履带能轻松承载成吨的物品,在任何环境中都能如履平地。
看着机器人们远去的背影,韩家栋跟身边年纪尚轻的短发女孩儿轻声嘀咕道:“巴别塔确实名不虚传啊,我没记错的话,这种M13机型是限量供应吧?一个团体就配备了三个,绝对的大手笔吧!”
韩家栋是典型的社交恐惧症,跟不熟识的程澈说话都结巴,可跟自己团体中合作无间的队友却能交流无碍,如数家珍。
短发女孩儿白了他一眼,俏丽小巧的鼻头微微皱起,不屑地说:“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些小伎俩算什么,等咱们的机型面世了,哼,吓死他们!”
短发女孩儿上下打量着高耸入云的巴别塔,又瞄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程澈,小声说:“我反正是不太喜欢这个地方,就是个没有人气儿的钢铁森林,倒是管理员嘛……嗯,帅的哩……”
韩家栋叹了口气,无奈道:“露娜你可长点儿记性吧,你跟我说说就得了,可别让老大听见,她最忌讳这种事……”
“哎呀,知道了,唠唠叨叨……”露娜不耐烦地打断他,踮起脚向广场外望去:“这等半天了,老大人呢……”
韩家栋也顺着露娜的目光翘首以盼,口中喃喃:“是啊,人呢……”
2. 桉与摩托车
星元2025年的12月,塞恩星的北半球已昂首踏入漫漫凛冬。萧肃的寒风里,程澈垂眸打量着这支平均年龄不足35岁的科研小队。
除了正在窃窃私语的露娜和韩家栋,还有另外三名成员,一位个头极高,有着宽阔方下巴,看上去像个橄榄球运动员的男性成员,一位年纪稍长,皮肤苍白,戴着黑框眼镜的女性成员,还有一位身材瘦削得惊人,有着细长吊梢眉眼的男士。
除了那位年长的女士和微微发福的韩家栋,剩下的几名成员似乎都与科研工作者这个身份没有什么关联。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成功领导这样的团体,取得在智能型机器人领域那般辉煌的战果。
“你好,认识一下,我叫露娜。”程澈收回远眺的目光,聚焦在面前的短发女孩儿脸上,女孩儿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猫一样的眼睛,灵动的瞳仁潜伏在浓密的睫毛之下,灼灼欲扑人。
程澈微微一笑,轻轻挟住女孩儿的手:“您好,露娜小姐。”
“你是混血儿吗?”露娜贴近程澈的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眸子。男人的眸子里流动着一种奇妙的灰色,带着些许怅然若失的意蕴。
程澈不易察觉地向后撤了一步,避开了女孩儿探究的目光,温声道:“您应该是混血儿,对吧?”
露娜挑高了修整精致的眉毛,面露得色:“被你看出来啦!八国血统哟,你要不要猜……”
“露娜,放过这位管理员吧,他都没法呼吸了。”年长的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士及时打断了露娜即将开始的冗长的家庭背景介绍,朝前一步来到二人身边。
“不如,你介绍一下我们?”年长的女士露出平静而有压迫感的笑容。
露娜叹了口气,有些敷衍地把手朝女士身前一摆,尾音拖得很长:“这位呢,是我们科研小队的元老级人物,身份和实力仅次于我们老大的詹玲女士。”
詹玲满意地点了点头,轻轻握了握程澈伸过来的手。
“这位呢,”露娜将体格壮硕的方下巴男子拉了过来,“奎帕博士,纯正的萨霍克人。”
奎帕博士高大的身躯几乎遮住了扑面而来的寒风,他向程澈伸出如同芭蕉叶般巨大而厚实的手掌,后者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礼貌地握住,反而抬起手在奎帕博士的右肩上轻拍了拍。
那是几乎要失传的萨霍克人独有的礼节。
奎帕博士的眼睛陡然间亮了起来,红褐土般的面容之上绽放出一个淳朴而爽朗的笑容。他收回了伸出的手,也在程澈的右肩上拍了拍,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这位……”没有等到露娜懒懒散散的介绍,细长眼男子就疾步上前,握住了程澈的手:“你好,华沙。”他的右手食指有些神经质的不断地在自己的大腿外侧轻微敲打着,遵循着某一种既定的节奏,看得出,他很是焦虑。
华沙一边有力地和程澈握手,一边扭过头看向广场的尽头:“老大该到了。”
如同华丽的大幕拉开之前短暂的序曲,华沙话音刚落,摩托车发动机轰鸣的声浪就由远及近而来,那是相当复古的油动力摩托车型,在各色电动力车大行其道的现今,还执着地驾驶油动力车型的人不是炫耀的收藏家就是狂热的发烧友。
这辆重型机车是罕见的六气缸设计,漆黑的流线型躯壳之下,被擦拭得闪闪发亮的银件如同猎豹奔跑间彰显的绝美肌肉轮廓,这样速度绝尘的庞然大物放在哪一个星元都是绝不容忽视的产物,更遑论这座巨兽之上还端坐着一位更灼眼的驾驭者。
这位骑手身着黑白相间的骑行服,带着全遮面的黑色哑光头盔,手上戴着同样色系的骑行手套,连骑行服的拉链都拉到了最高处,浓重的黑色将全身的肌肤遮得严严实实,但越是这样严丝合缝的遮挡,却越发凸显了她身材的修长窈窕,宛若被拉到极满的和弓,用最精致的弧度阐述着最矜贵的气韵,也掩藏着最凛冽的锋锐。
程澈发现身旁的五人都不约而同的端正了身姿,齐齐向着骑手行来的方向望去。那位骑手将身下的咆哮的巨兽停靠妥当,翻身下车,摘下了那顶保养得极好的头盔。
如万丈深渊之上的孤悬之月,吞噬漫天星子的光彩,整个时空都只余它自身的寒芒,翩若惊鸿又傲慢疏狂,尽态极妍又冷漠乖张。
那双漂亮冷硬如同黑色石晶花一般的眸子绽放在苍白无暇的面容之上,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在女性身上很少见的坚锐之感。
高挑的女子目不斜视地朝着众人的方向走来,那笔直而挺拔的姿态让程澈不由得联想到一种植物——桉树。
桉并非是生命力强悍的植物,却能在原始丛林中和一众树木抢夺一席之地,究其原因,是因为桉树从来不像其他植物一样,在树干上延展枝叶,而是笔直冷硬的生长直到树梢,才缓缓长出树枝,向地面垂落。
当森林大火发生之时,近地面的火焰只能沿着垂于地面的树枝向上蔓延,而无法焚烧桉树的树干,而其他的植物却只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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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大火中付之一炬。
只要一场倾盆大雨,无数桉树便会趁着雨势在灰烬之中拔地而起,转眼间便形成新的森林。就像眼前的女子一样,眸子里蕴满了疯狂绽放的生机与韧性。
程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指针恰好指向9,不偏不倚,正是集合时间的死线。
刚刚还着迷于程澈独特眸色的露娜,此时早已经狗腿地向那位女子一路小跑而去。
“老大,我帮你拿!”她一边甜甜地唤着,一边伸手去接女子怀里的头盔。
“别碰。”
“喔……”露娜似乎早已对女子的反应习以为常,乖巧地收回了手,跟在她屁股后面蹦蹦跳跳地追了过来。
女人大踏步地走到正等待她的人群之间,也不做停留,一边走一边发出指令:“准备一下,九点10分开始第一次机能研讨会。”
众人也跟在她身后,众星拱月一般将她簇拥在其中。程澈也跟着六人,一路步入电梯,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介绍自己。女子的步速实在太快,在这种行进速度之下,任何多余的语言都会成为负累。
终于,众人在电梯中站定,小心翼翼地喘着气,而女子则排众而出,站在透明观光电梯的最外侧,面无表情地看着电梯以令人目眩的速度直冲188层。
“您好,我是006646号管理员,很高兴为您服务。”程澈终于找到了自我介绍的机会,他脸上的笑容温文有礼,让一旁的露娜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女子微微侧过头,看了程澈一眼,那冰凉得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实在令人印象深刻:“罗林。”
只一眼她便回过头去,再次凝望着拔地而起的窗外风景。程澈微笑着收回没有得到回应的手,目光依旧宁朗。
程澈上午的工作结束于两分钟以后,罗林当着他的面关上了会议室的门,那扇科技感十足的掌纹互动门无情地快速合拢,几乎要夹住程澈的鼻尖。
两秒钟后,门侧的光屏中“请勿打扰”四个字闪烁而出,彻底断绝了程澈继续自己服务的可能。
程澈在门口又站了五分钟,明亮的阳光透过洁净的高强度钢化玻璃投射在他的脸上,仿佛他的皮肤上本来就流动着这样温暖的光彩。
紧闭的门始终没有再次开启,也许会议室之中激烈的讨论与思辨正在上演。程澈抬起手腕,在智能腕表上轻轻点击,不多时,会议室中便缓缓弥漫起一股静雅芬芳的柚子花香,而会议室门外却只余冬日暖阳。
3. 管理员先生与回忆里的山风
整整一天,188层的会议室始终大门紧闭,没有人出来透口气,没有人吃饭,更没有人休息。程澈不便打扰,也没法打扰,因为会议室的大门只认团队领导者,也就是罗林的掌纹,而楼层管理员只有在紧急时刻才能使用□□打开大门。
对于科研工作者来说,少吃两顿饭或者少睡七八个小时,绝对称不上什么紧急。程澈只得远程操作会议室内的机器人为这帮疯狂而不知疲倦的科研小队成员准备了简单易消化的餐食和足够浓的咖啡。
凌晨一点,程澈又站到了会议室的门口,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自然而然踱步到此。但他却始终谨记罗林关门时警告的一瞥,看着光屏中“请勿打扰”四个大字,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一次,程澈终于幸运地等到了大门的开启。一个黑色的瘦长身影如一阵风似的大踏步走出来,在看到程澈的瞬间放缓了速度。
只见罗林怀里抱着头盔,表情隐隐有着怒色,眉头虬结在一起,嘴唇也略显苍白,显然这长达十多个小时的研讨会并不顺利。
她轻扬剑眉,眸子里有着罕见的诧怪:“你怎么还在这儿?”她也不待程澈解释回答,抛下这样一个问句便急匆匆地走了。
程澈听到空气中隐隐飘来的罗林渐行渐远的呢喃:“有病吧……”
程澈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表情如常的抬步走入会议室的大门,里面的情景几乎可以称得上“尸横遍野”。
韩家栋面色惨白的趴伏在桌子上,手里还拿着一个咬了一半的苹果,人却已经昏睡不醒;露娜斜靠在半开放式的露台边抽着烟,发丝有些凌乱,眼睛也熬得通红;詹玲正在收拾堆满整张桌子数据材料,巨大的光屏上各种冗长复杂的公式和图表密密麻麻的罗列着,蓝光映得詹玲本就瘦削的面颊更显得凹陷下去;奎帕博士正扶起一个躺倒在海绵垫上的半成品机器人,他轻声叹了口气,却在看到走进房间的程澈时,露出有些勉强的笑脸。
那个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华沙似乎不见了,程澈四下张望了一下,才发现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华沙正蜷着身子坐在地上,捧着一款最新型的便携式游戏机操作个不停,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也有些狰狞,似乎要将一天所有的愤怒发泄在游戏人物身上。
程澈招呼早已等候多时的M13机器人进屋清扫,以最小的分贝清理着战场,而他自己则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饮品向露台走去。
是难得一见的清朗夜空,磅礴得月轮几乎把闪耀的霓虹都比了下去。露娜坐在露台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曲起一条腿,光洁的脚踝随着烟头的明明灭灭来回晃动。
她眯起眼睛凝望着月亮,狭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难以承受那冷冽的光芒。
“百合马蹄莲子汤,清肺安神的。”程澈将手中的饮品轻轻放在露娜腿边,他身后跟着的智能机器人正见缝插针地捡拾满地的烟头。
“你见到她了?”露娜微微侧过头,表情带着戏谑。
“嗯,罗林小姐走得很急,应该是有重要的事。”
露娜噗嗤笑出了声:“哪有什么重要的事,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跑山,跑山你知道吗,就是骑着摩托车在盘山公路上奔驰。有一次,她和投资商吵了架,完全忘了我还坐在她的摩托车后座上,就这样风驰电掣地一路跑上了山顶,那天我吐得可惨了……”
露娜捧着百合马蹄莲子汤,轻轻砸着嘴,不知是在品味汤的味道还是回忆里带着青草味儿的山风。
“别看她脾气那么差,但却是个难得的好人。”半晌,露娜总结性的补充了这么一句,同时,她扭过头来饶有深意地看着程澈,意味深长道:“她只是不太喜欢你这种人……”
“我这种人?”程澈轻声重复着。
“是啊,你这种人,看上去温文尔雅,宽和有礼,年轻帅气,就好像……”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为你让行。
露娜笑着摇了摇头:“总之,你不要惹她就好了,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程澈安静地听着,就好像他们讨论的重点并不是自己一样。外面的夜色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雾气,天地之间只余一轮朗月,连闪烁的霓虹都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在这种天气下跑山,罗林小姐确定不需要道路维护吗?如果她不介意,巴别塔也配备了无人机可以……”
露娜大喇喇的笑起来,伸手过来拍了拍程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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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膀:“我的管理员先生,罗林小姐是不需要保护的。夜路走多的人,行在光里反而觉得心慌。”
程澈点了点头,站起身,顺手拿走了露娜腿边喝得干干净净的杯子和堆积了满满烟头的烟灰缸。
“露娜小姐,晚安。”他微微欠身,姿态谦恭。
“晚安,管理员先生。”露娜笑着挥了挥手,柔软的目光在男人身上黏着了片刻,方才移开再次看向露台外的月亮。
程澈从露台离开的时候,詹玲与奎帕博士已经离开了会议室,而疯狂肝了一阵儿游戏的华沙此时也已经疲态尽显,他打着哈气冲程澈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整个会议室在三个M13智能型机器人的整理下早已恢复了上午的整洁,只剩下韩家栋趴伏的位置尚没有机会打扫,而此时的韩家栋正鼾声如雷,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
程澈从机器人手中接过毛毯,轻手轻脚地盖在男生身上,捡起他滑落在地上的眼镜。
这时,地上一张写满公式的纸引起了程澈的注意,他捡起那张半边压在韩佳栋腿下的纸,借着智能手表上发出的亮光看了起来。
凌晨三点,睡得正香的韩家栋被人推醒了。
“谁啊,有什么……”在看清眼前的人之后,韩家栋的睡意瞬间清醒,甚至还动作敏捷地抬起胳膊在自己的嘴角擦了两下。
“罗……罗林姐,你回来啦!”
罗林清瘦的脸上没有笑意,眼睛下面浓重的黑眼圈让她显得格外疲惫,她手中攥着一张纸,因为用力骨节都开始泛白,韩家栋看着她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唾液,妄图润湿干燥的咽喉。
“这是谁写的?”
“啥?”韩家栋哭丧着脸,疯狂摸索着昨晚不知搁在何处的眼镜,紧张得手足无措。
罗林瞥了一眼坦坦荡荡摆放在桌面上的眼镜,勾起食指将它抬了起来。韩家栋连忙诚惶诚恐地接过,挂在耳朵上。
“看仔细了。”罗林将纸展开,几乎贴在了韩家栋的脸前。
“姐!”韩家栋磨叽了半天,总算看清楚了纸上勾勾画画的几处痕迹,脸立马垮了下来,欲哭无泪地喊道:“真不是我!”
4. 墙与桥(一)
依旧是那片繁盛的桔梗花田,依旧是那方无垠的青空,依旧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宁静氛围,程澈步行于田垄之上,微微抬起手,触碰着近在咫尺的桔梗花。
花田的尽头,纷乱的枝蔓间掩映着一栋小木屋,木屋上长满了青苔与爬山虎,看上去摇摇欲坠。
程澈推开吱呀作响的老旧木门,步入其中。瞬时,一种掺杂着灰尘、腐朽木质与花香的气息便将他团团包裹。
房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只有一张磨得发亮的木桌和两把木椅,其中一把椅子的腿角度诡异的歪斜着,想来已经无法使用。
木屋只有一扇低矮的小窗,灿烂的阳光从斑驳的窗玻璃中挤进来,把小小的房间塞得满满当当。
窗边,那个带着鸭舌帽的中年男子正在用心描摹一幅画,程澈缓步走到他身后站定,沉默地看着男子在纸上勾勒涂抹。
“看上去很美对吧?”中年男子开口道。
画中描绘的是浩瀚夜空,漫天的星子闪烁喧嚣,挤挤挨挨簇拥成一道光的河流。
“但那也只是‘看上去’罢了……大部分的星球上,只有尘埃和沙砾,我们所谓的美丽,只是因为足够远的距离。每一个星球,都是宇宙中孤独的个体,和我们人类何其相似啊……”男子没有停下手中的笔,沉声感慨着。
程澈一言不发地倾听着,他似乎总在扮演这样的角色,无条件地接受与消化对方所有的情绪。
“所以,人类为什么总觉得孤寂,那是因为心与心的距离本就横亘光年之遥,而他们又偏偏只筑墙,不架桥。”
被帽檐的阴影遮挡的脸上,露出略显落寞的笑意,中年男子缓缓抬起头,向程澈所在的方向看去。
马上就能看到了,他的眼睛。
熟睡中的程澈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窗外,最后一缕月辉沉降在远山之后,悄无声息。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几步之遥的会议厅中,一场激烈的讨论正在上演。
坐在会议桌前的罗林面沉如水,表情严肃。
“所以,你们是想让我相信,没有人进行了修改,这一切都是这张纸的自我意识吗?”罗林的目光逐个扫过众人,每一个被她看到的人或是慌忙低下头,或是刻意看向身边的人,或是紧握手中的笔装作在认真记录着什么,会议室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的尴尬。
“说话。”罗林加重了语气,房间里顿时响起了众人小心翼翼吞咽唾液的声音。
詹玲是众人之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身为长辈的自觉让她不得不第一个站了出来:“我记得当时,我收拾了全部的文件放进了文件柜里,奎帕博士整理了试验品,华沙在……在休息,露娜在阳台透气,家栋当时已经睡着了,确实是没有什么人进来过啊……”
奎帕博士仔细思索了一下,接着补充道:“后来,我和詹玲都回房休息了,会议室中还剩下华沙、家栋和露娜。”
华沙一直在纸上笔耕不辍,似乎正在将每个人的发言一字不落的记录下来,其实仔细一看就可以发现,纸上只是被他画了一堆密密麻麻的奇怪的符号,除了传达出当事人焦虑而紧张的心情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后来,我走的时候,家栋还睡着,露娜还在抽……透气。”华沙一边回答,一边持续不断地写着。
露娜心虚地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罗林曾经明令禁止会议室中的抽烟行为,而她不仅抽了,还大大超出了罗林给她规定的“剂量”,这也就是为什么所有人在复述昨晚的经过时,都刻意将她的行为美化为“透气”。
韩家栋看了看露娜抿得紧紧的嘴唇,知道她决计不会发言,只得苦着脸,硬着头皮面对罗林严厉的目光:“老大,这次的公式错误的确是我不对,我也没有检查出来,开会结束以后,我累得妈都不认识了,倒头就睡,这张测算表就压在身子底下,我真的不知道谁给我改的……”
突然,他眼睛亮了亮,急急补充道:“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是我醉心研究,在梦中修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了无声息,整个人也几乎缩到了桌子底下,因为此时的罗林,目若寒冰。
见此情形,露娜也心怀愧疚地想打个圆场:“老大,其实……其实只要结果是好的,管它谁改的呢?你说是不是……”
奎帕和詹玲心中都暗道一声不好,韩家栋也恨不得把露娜的话重新塞回去,但一切已经晚了。
“我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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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林一字一顿的回答道,“如果我们连保密这种基本的职业素养都做不到,那现在大家就可以就地解散,不用再继续了。”
众人皆是一脸惨白,无意之间挑起战火的露娜更是沁出了一头细密的汗珠。
“目前为止,整个塞恩星和我们同场竞技的科研团体不下十个,有实力一较高下的有三个,他们每一个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每一次实验的进展,每一次数据的记录,甚至每一个人的私生活。现在,如此重要的实验数据,在我离开期间被陌生人做出了修改,你们却一问三不知。更为可怕的是,他还改对了。”
“这说明”,罗林目光如电,紧盯着缩着头的韩家栋,“他至少比我们团队中的一位成员的水平要更为高超。”
此时的会议室静得出奇,似乎连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听不见了,空气凝滞成粘稠的一团。
罗林四下环顾,队员们如丧考妣的样子让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她站起身,在会议室里踱了两圈,突然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去查一下监控,你们……”她本来想严厉的说让队员们自己考虑一下后果,但话到嘴边还是软化了下来:“你们上午休息一下,今晚继续。”
门终于在众人紧张而期待的目光中合上了,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众人皆是心有戚戚地互相对视了半晌,正常的呼吸和心跳声才终于回到了这个紧绷的房间。
“露娜,你让我怎么说你啊……”詹玲郁闷地扶住自己有些发晕的额头。
“詹玲姐……我错了……你……你打死我吧!”露娜满脸悲愤,让人有些闹不清她是说真话还是仅仅在缓和紧张的气氛。
“打死你也没用啊!”韩家栋哀叹连连。
“你还好意思说我!?惹祸的是你好吧!如果你没有写错公式,哪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露娜毫不留情地回怼过去,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行行行,都是我的错,我的错……”韩家栋自知理亏,忙不迭地认错。
一直沉默不语的华沙突然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我想起来了,昨天还进来过一个人啊!”
经此一提醒,露娜也惊叫起来:“对啊!管理员先生!他进来过!”
5. 墙与桥(二)
推开门的一瞬间,罗林呆住了。
作为一名32岁的成年女性,一位塞恩星智能机器人研究领域的佼佼者,自认为见过不少风浪的罗林已经罕有这样的时刻,像未经世事的少女一般被某样事物所震撼而呆若木鸡。
这是一间过分整洁的房间,在罗林的团队中,只有患有重度洁癖的詹玲女士的房间才能与之相媲美。一张床,一张宽大的书桌,一把智能升降椅,便是房间内仅有的家具。
床单被褥铺展得没有一丝褶皱,书桌上的书籍被由厚到薄由高到矮依次排列,椅子紧紧卡在桌洞之中,连角度都分毫不差。
如同精密运转的齿轮,无论是齿距还是齿向,都将可能存在的物理误差降至最低,以一种完美而冰冷的方式寻找着连动的齿条。
那是鲜少出现于人类身上的精准与坚硬。
而与之截然相反的,却是房间窗前的风景。罗林从来没有在隆冬时节见过如此多生机勃勃,争相盛开的花。
就好像被春天扑了个满怀,因为知识的盲区,罗林无法一一叫出这些花儿的名字,她只觉那簇簇的花朵汇成流动的河流,在阳光编织的金色螺纹线中,欢呼飞旋,仿佛世间所有的生命都在这扇窗前应邀起舞,春光浩荡,此起彼伏。
“罗林小姐?”
终于,氧气再次充盈了罗林几乎停滞不动的肺部,她缓过神来,看向轻唤自己的男人。
那位长相俊朗的管理员站在花朵掩映的光影里,笑容干净而柔软。
“罗林小姐,您还要查看监控吗?”
“看。”罗林点点头。
“监控室在100层,这边请。”管理员006646走到门边,抬手做出了“请”的姿势。
罗林抬步向房门外走去,刚要踏出门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那扇被花朵簇拥着的明亮的窗,下次再看到这样美好而温暖的场景,不知道又该是什么时候了……
“罗林小姐喜欢花吗?”两人一前一后经过冗长的走廊时,像是为了打破某种尴尬的沉默,程澈扬声向罗林发问。
“不喜欢。”倨傲而冷硬的回答,将所有继续谈话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
这场旷日持久的无声拉锯直到回放监控中出现程澈的身影方才停止。罗林惊异地看向身边面色平静的男人,心中疑窦丛生。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监控中,程澈轻手轻脚地将毛毯披在熟睡的韩家栋身上,紧接着便被他身下压得一张纸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他拿起纸张,极快地扫了一眼,继而顿住,思索了几秒钟之后,他拿起同样滚落在地的笔,将纸铺展在收拾整洁的桌上,看似随意地勾画了几笔。
“是叶宸宋派你来的,对吧。”
程澈应声回头,正对上罗林一眨不眨瞪视着他的眼睛,那眼神中藏匿着的不甘与愤怒,让她原本如同石晶花一样美丽剔透却又冷漠刻板的脸,有了几许生动的神采。
程澈摇了摇头:“不是,我并不认识罗林小姐说的人。”
“叶宸宋是连借口都懒得编了?!他让你来做什么?偷数据,破坏实验,还是仅仅为了来标榜他无处不在的影响力?说!”
罗林声色俱厉,眉毛高高扬起,如同斩入巨石的宝剑。
“我并不认识罗林小姐说的人。”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程澈的声音依旧平静和煦,就像阳光下汩汩流淌的河水漫过坚硬的冻土层,一点点一寸寸将所有的冷傲包裹其中。
“那你在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他的语句中有一个微妙而温吞的停顿,似乎是为了让对方更清晰地理解自己的意思。
罗林却感到一种令她窒息的无力感,对面的男人脸上依旧挂着有礼的笑容,就好像她现在抬手直接给他一耳光,他还会好脾气地把另外半张脸转过来,邀请她再打一巴掌一样。这人真的有病吧?!
罗林强压下心头的怒气,竭力控制声音中细微的颤抖:“你为什么要……修改那个公式?”
“因为韩家栋先生写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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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林几乎被他气笑了:“他写错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谁允许你改的?”
“写错了当然就要改啊?”
如果不是罗林一直以来视力都极好,她都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对面站着的,明明是一个身材修长面容清隽的男性,可他蹙起眉头,眼神中却流露出如同孩子一般的迷惘与疑惑。就好像他们讨论的根本不是修改公式的问题,而是秋天树叶为何会飘落,鸟儿为何会鸣唱,鱼儿为什么沉入海底……
因为时间到了所以落叶,因为内心喜悦所以鸣唱,因为想要回家所以沉入海底,因为写错了公式就要改正,世间万物自有其规律,人心再难测也有迹可循。
所以,我亲爱的罗林小姐,你的疑惑究竟源自哪里?
冬日的阳光柔和明亮,给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渲染出金灿灿毛绒绒的轮廓。罗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鸽灰色的眼睛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里面流动着她不曾读懂的情绪。
罗林调整了一下姿势,向后退了一步,他们之间隔得太近了,她几乎都能看清他狭长的睫毛投射出的浅淡的阴影。
“好,就算你真的和叶宸宋没有关系,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个公式有错误的呢?你让我怎么理解一个普通的巴别塔管理人员,能够拥有推演DFS数学模型的能力?”
程澈表现得似乎比她还要疑惑,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沉,略带喑哑:“我……就是知道它错了……”
罗林长叹一口气,近乎无奈地反问道:“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再回答我,这话你自己信吗?”
她已经无法再对面前这个男人发怒了,就像人类无法迁怒于多刺的鲥鱼,无香的海棠,未完的故事一样,她隐隐觉得这位006646号管理员同自己一样,无可奈何。
她走到桌边,随意拿起一支原子笔,从打印纸中抽出一张,迅速写下两个长长的公式。她将纸向着程澈的方向一推,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说道:“把它们补充完整,我就相信你。”
6. 墙与桥(三)
程澈姿态端正的坐在桌前,脊背挺得笔直,侧脸的弧度深刻而微妙,成熟的男性面容之下却有着孩童般柔软的质地。
如果不是在这样剑拔弩张的环境之下,如果他手中的原子笔可以换成钢琴的黑白键,这也许会是相当令人赏心悦目的场景。
罗林没有闲心去欣赏他修长的手指,脖颈的曲线,亦或是他狭长如同少女一般的忧郁睫毛,还是他被低垂的眼帘遮挡的浅灰色的眼睛,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微微颤动的笔尖,目不转睛。
“罗林小姐。”奋笔疾书的男人依旧垂着头书写,却开口轻唤抱着臂脸色阴沉不定的罗林。
“你知道人为什么会觉得孤寂吗?”
罗林已经数不清今天是第几次要被这个男人气得笑出声来,这个没头没脑矫揉造作的问题被这样一张英俊逼人的面孔说出来,也许的确是可以骗骗那些未经世事的少女,可于她而言,这除了让她从牙缝中挤出一丝冷笑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作用。
“嘁……”
男人却仿佛没有听到这一声包含着讽刺与不屑的轻嗤,继续有板有眼地说着,如同一个复述着新学课文的孩童:“那是因为心与心的距离本就横亘光年之遥,而他们又偏偏只筑墙,不架桥。”
他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望向立在一旁无声无息翻了个白眼的罗林,露出温和而平静的笑意。暮冬的阳光随着时间的流逝微微偏转了角度,将一双对望的剪影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之上。
他们的距离通过光的折射被巧妙地拉近,一坐一站,一个如同仰望着高塔之上清冷倩影的骑士,一个如同投下动人一瞥的莴苣公主,他们没有人注意那呈现在墙壁之上的神明的暗喻,任由阳光随意舞动它金色的画笔。
“所以呢?”罗林有些挑衅地扬起下巴,等着看这男人拙劣的表演。
那两个写在打印纸上的公式,是相当复杂的功能型数学模型,没有一定年限的相关科目的学习和钻研,别说推演了,普通的数学系学生是看都看不懂的。
如果说这个男人昨天晚上令人惊艳的表现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那这两个公式便是验证他真实水平的试金石。
“我写完了。”程澈将纸递到罗林手中。
罗林看着纸上用漂亮的花体写得密密麻麻的推演公式,眼睛逐渐睁大。
15分钟之后,这张纸出现在会议室的桌面上,露娜、詹玲、韩家栋、奎帕博士和华沙皆面露惊异,如同围观一只长了六只尾巴的猴子。
“这是管理员先生写的?”露娜看向面色复杂的罗林,在得到对方点头确认之后,露娜不由得啧啧有声:“字如其人啊,瞧瞧这笔锋……”
“一个管理员就有这样的水平,巴别塔也太大材小用了吧?”詹玲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再次阅读着纸上的公式,似乎想找到某些疏漏来印证自己的想法,但看了又看,还是不由得败下阵来。
“我感觉我要失业了……”韩家栋颓然坐在椅子上,管理员先生先是随手勾画出了他犯下的错误,又轻松完成了老大设置的考验,就如同被上天开了金手指的男主角,绽放着根本掩藏不住的绚烂。
而他,一个刚刚加入团队不过三个月的新人,就这样被毫无悬念的比下去了,除了自认倒霉他还能发表什么更具建设性的意见吗?
“不觉得太巧合了吗?”坐在桌前的罗林,冷静地环顾众人:“实验刚进入瓶颈期,这个人就莫名其妙地冒出来、莫名其妙地修改了公式、莫名其妙地引起我们所有人的注意,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加入我们这个优秀的集体?”露娜几乎是脱口而出。
听完露娜的发言,罗林突然觉得也许她更适合成为一名巴别塔的管理员而非她科研小组的一员,反正在把人气笑的水平上,露娜和006646号管理员不分伯仲。她强压怒火,看向一直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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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奎帕博士:“他的背景如何?”
奎帕叹了口气,红褐色的面庞上有着罕见的疑惑:“他真的如同一张白纸,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白纸……吗?
“这个人不是个天才……就是个疯子。”不停敲击着桌面的华沙为程澈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罗林捧起面前的茶杯,双眉紧锁。这个陌生男人的突兀出现,打乱了她的全部计划。
真的会有人是一张白纸吗?真的会有人拥有如此高的天赋却还甘心于做一名摩天大楼的管理员吗?真的会有人拥有仅仅是因为看到错误便不得不修改的单纯吗?他究竟是天才,是疯子,是投机者,还是阴谋家呢?
看着罗林面上阴晴不定,露娜不由得替管理员先生担心起来。
她还记得昨天晚上那杯暖胃清肺的百合马蹄莲子汤,和它的制作者一样贴心而醇香。管理员先生人畜无害的温和笑脸再次浮现在眼前,露娜大着胆子问道:“老大……你……你会撤换掉他吗?”
巴别塔有上百名专业的管理员,随时等待着为科研团体服务,只要罗林愿意,她随时可以以任何理由将管理员先生置换掉,这种服务型人员本就不是无可或缺的,谁来做都可以。
更何况,他还和那人那么像,一样的温文尔雅,一样的风度翩翩,甚至一样天赋卓绝,老大讨厌他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在众人或担忧或疑惑的目光中,罗林的眉头骤然松懈,一抹自信而意味深长的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态于她而言,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撤换?为什么要撤换?”罗林轻抿了一口浓茶,将身体缓缓靠在椅背上,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
无论你是天才还是疯子,投机者还是阴谋家,我都能揪出你的狐狸尾巴!
露娜震惊地看到,她一向冷面冷脸不苟言笑的老大,竟然露出了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容。
7. 毛线袜与流浪猫
清晨五点钟的巴别塔广场上空无一人,经过一整晚的沉降,空气中杂质的含量与白日里相比急剧减少,合着隆冬刺骨的寒风,显得格外冷冽,像是混合着薄荷糖的冰苏打。
程澈早早起床,寻了个僻静之处伸展着僵硬的四肢,很快,他便发现另外一位不速之客。
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正裹着厚厚的睡袍蹲在地上,头发蓬乱,本就粗硬的发质此时被冷风一激,根根分明的朝着天空挺立,像是一大群排列杂乱却形容威武的哨兵。
程澈的目光朝下移动,看到了他套着鲜艳毛线袜的腿和只踩了一半的毛绒拖鞋,拖鞋的形象是一只浅蓝色的怪兽,头上还顶着两根可笑的弯弯的角。
男人并没有察觉到身后站着的程澈,撅着屁股向着墙缝间黑暗的阴影轻声呼唤:“咪咪……咪咪……”
这个场景实在是太诡异了,程澈也不得不出声打破这清晨时分的宁静:“您好……”
巨大的身影一个哆嗦,动作迅捷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熟悉的红褐色的面庞。
“奎帕博士,早上好。”程澈微微歪头,露出温和的笑。
奎帕博士显然是余惊未消,张口结舌了半天,语句在口中纠结搂抱着,争先恐后地想要挤将出来,却被牙齿阻滞,汇聚成某种有些奇怪的腔调:“我……那个……吓死我了……嗨耗是你,我的意思是还好是你。”
“您这是在……”
“看……看不出来吗……我是在喂……”奎帕博士突然将还未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依旧是空无一人的广场,依旧是呼啸有声的冷风。
“我在喂流浪猫。”
在2035年的塞恩星,随着《流浪动物管理法案》的颁布,喂养流浪动物已经成为一种违法行为,如果被无处不在的监控系统或者无人机抓拍,将会面临高额的罚款。
“可是……我好像从来没有在广场上看到过流浪猫。”
“流浪动物是能够分辨人的气息的,是善意的,是恶意的,是焦躁的,是不安的,它们相隔很远就能猜测出人的大致情况。如果你在一个环境中很难看到动物,那说明这个环境本来就不欢迎它们的出现。”
奎帕博士怪异的打扮和他脸上近乎神圣的表情起了某种微妙的化学反应,让程澈也不由得期待地向那黑暗的角落望去。
“但是,哪怕再冰冷复杂的环境,只要有一个友好的气息被它们嗅到,流浪动物们就会被吸引而来。就好像……只要有缝隙,阳光便能照射进来一样。”
随着奎帕博士低沉而坚定的嗓音,黑暗中竟真的探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在四下张望了一番后,小小的身躯也紧接着钻了出来,暴露在尚未落下的残月光辉里。一只看上去也就比成年人的巴掌大点儿有限的狸花猫,轻手轻脚地向奎帕博士放在地上的食盆走去。
某种陌生的柔软从心底涌出,漫卷进程澈有些僵硬的四肢百骸,看着那毛茸茸的身影,他不由得发出一声满足地轻声叹息。
“很可爱,是吧?”奎帕博士转头看向他,长而宽大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
“你可以试着摸摸它。”
“我……可以吗?”
“可以呀,你瞧,这小家伙并不怕你。”
程澈探出手去,又倏地收回来,将袖子挽了挽,露出大片苍白的皮肤。他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去触摸猫咪尖尖的耳朵,猫咪没有抬头,只顾着大快朵颐,却又像耳朵顶上长了眼睛一般,耳尖轻巧而迅捷地一抖一趴,躲开了程澈微微颤动的指尖。
程澈求助地看向奎帕博士,后者鼓励地点点头,示意他再试试。于是,程澈的食指转移了目标,重又向猫咪如同长满黛子草的山丘一样的脑袋进军。
这一次,猫咪没有躲闪,只是发出了一声绵长而柔软的呼噜声。
就像在春天漫步在馨香扑鼻的芒草花田,就像在夏天暖烘烘的午后淋了一场微温的雨,就像在秋天的河边采到了最新鲜最洁白的那杆芦苇,就像在冬天未经踩踏的厚厚的积雪中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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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个滚。
程澈说不清自己内心的喜悦与安宁从何而来,他只是眷恋而小心地抚摸着那只有些脏兮兮的猫咪,脸上露出掩藏不住的笑。
“它……好软……”
奎帕博士笑出声来,满脸惊异:“你以前没有摸过猫吗?”
“没有。我不知道它是这样的。”
微弱的晨光透过冬日厚重阴霾的云层投射下来,把男人俊朗的侧脸恰到好处的照亮,而他眼中如同孩子般稚气的天真雀跃却比那缕金色的阳光更加璀璨。
奎帕博士不忍打扰程澈与猫咪亲密相处的时光,但他知道,他们必须得走了。
“管理员先生,我们……我们走吧,如果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
男人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站起身来。挽好的袖子有一边颓然垂落下来,那种不对称感让他脸上的失落越发明显。
“我明天可以再来吗?”
“当然可以”,奎帕博士一边收拾食盆一边目送着猫咪再次引入黑暗之中,“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猫粮送你,你可以试着自己去喂它”。
他本就对这位神秘的管理员先生很有好感,经过这次不期而遇,他更加深了对他的信任感。在罗林的授意下,他暗中对管理员先生进行了调查,普通的家庭,平平无奇的学历,乏善可陈的工作经历,让奎帕博士相信他决计不是罗林猜测的那种人。
而今天早上他对流浪猫的宽容与喜爱,更让他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喜欢小动物的人又能有多坏呢?
他微笑着看向男人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思量。他们都说管理员先生和那个男人相像,相似的高挑俊朗,相似的温文有礼,相似的端方如玉,可那只是表象。
他可从来不觉得他们之间有多么相像,相反,他倒是觉得管理员先生像极了罗林,尤其是那双永远藏着善意的明亮的眼睛。
不由得,他再次回想起自己和罗林初见的时光,那是他人生中每每回首,都会悚然而惊的噩梦。
8. 污蔑与剖白
霍萨克是一个古老的民族,也是一个被彻彻底底妖魔化的民族。他们信仰多神教,无论是阳光、雨露、清风、明月还是飞禽走兽皆可为神,他们崇尚原始与自然,同飞速发展的时代格格不入。
在巨大的冲击之下,霍萨克人分裂成两个不同的群体,娜妮耶派选择出世隐居,远离尘世纷争,难觅踪迹;乌奴达派选择入世反抗,不惜采取最极端的方式进行斗争。
奎帕博士属于温和的娜妮耶派,虽然他也曾为星球日益加剧的环境污染感到痛心疾首,也曾为自己随时会陨落的神明忐忑不安,但他的选择是醉心学术,用自己的力量一点点匡扶自然正道。
然而,即使这样一条看上去最坦荡光明,绝不虚与委蛇的道路,也被偏见与蔑视的巨石阻隔了前进的方向。
因为学术上的纷争,奎帕博士被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举报性侵,引起了整个学术圈的哗然。那一刻,奎帕才明白,那些所谓的知遇之恩,倾囊相授在利益与诱惑面前一文不值。
没有人相信他自证的说辞,也没有人愿意为霍萨克人的清白摇旗呐喊,他们只会挽起嘴角轻蔑一笑:“瞧吧,我就知道他会是这种人,霍萨克人没一个好东西!”
曾经的学术地位与著作等身,现在反而成了投刺向他的最锋锐的标枪。奎帕万念俱灰,他已然无法承受这种讽刺与绝望,决心以死剖白。
那时的他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工宿舍里,双手颤抖地捧着药瓶。
他根本不想死,在霍萨克人的信仰中,自杀是不能被饶恕的罪。生命由自然之母给予,也该当由自然之母收回,人类不能违逆自然的意志。
况且,这世界又有多少值得他留恋的事物啊,他刚给自己的母猫接生完,六只新生的猫崽尚在嗷嗷待哺;阳台上的沙漠玫瑰就快要开了,那是一种沉甸甸满当当的暗紫色,神秘而罕见;仿生人的最新研究已经进入到关键节点,他也想亲眼见证人工智能到底会有怎样的蓬勃发展……
然而,此时的他,除了死亡,还有能什么更好的选择呢?再无犹豫,奎帕一咬牙举起了药瓶。
“砰”地一声巨响,奎帕目瞪口呆地看着教工宿舍的门横着飞了起来,狠狠砸在离门两米远的大衣柜上,把柜门撞得崩裂,露出一个形容恐怖的口子,透过那个口子能清晰地看到奎帕博士挂的整整齐齐的工作服和一件颜色鲜艳的睡衣。
奎帕博士惊得连药都忘了咽,任由它们黏着在自己舌头上,氤氲成一片苦涩的糊状物。
一个黑色的高挑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冲到他身边,冰凉的手指紧紧扣住他的下巴。那力道大得惊人,奎帕博士感觉自己的下巴都要被掰得脱臼了!
下一秒,冰凉的水被猛地灌进嘴里,还没来得及涌入喉咙,后背又被狠狠一拍,奎帕不由自主地朝前倾倒,满嘴的水喷洒了一地,他呛得又咳嗽又干呕,鼻子里也全是又苦又涩的水,好不狼狈。
面红耳赤地呛咳了半天,他才晕头涨脑地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绑着长马尾的高挑女子,正一脸怒气的瞪视着他。
奎帕好不委屈,想死都死不成还被折腾成落汤鸡的他还没生气呢,这个女人生什么气?
透过迷蒙的双眼,奎帕只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熟……应该是两个月前的全球智能型机器人交流研讨大会,他和这位美丽却气势汹汹的女士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的她想要邀请自己加入新成立的科研小组,被自己婉言谢绝。
当时的自己尚且春风得意,一切的暗潮汹涌还在海底酝酿,海面之上只有无垠青空,惠风和畅。
如果早知如此,当时还不如……可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自己早已被学术界除名,累若丧家之犬。想到此,奎帕颓然垂下了头。
“为什么要救我……”
“别把世界留给那帮混蛋……”
奎帕心中一凛,抬头向女人看去。他想起来,这个女人名叫罗林,曾经是叶宸宋团队的一员,默默无名许久,却突然有一天和叶宸宋分道扬镳,自立门户,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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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时就成了塞恩星智能型机器人研究领域的一匹黑马。
看着奎帕一脸的不可思议,罗林还以为他刚刚经历生死,头脑尚不清醒,便蹲下身来,看着奎帕的眼睛,一字一顿真诚地说道:“我相信你,别把世界留给那帮混蛋,加入我的团队吧,让他们好好看看!”
好好看看我们这些世俗世界所谓的失败者、落魄者、边缘人的能耐!
奎帕后来才知道,在他被性侵事件弄得焦头烂额之际,罗林就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他的邮箱里积攒了12封罗林发来的信函,语音信箱里也有8条罗林的留言记录,然而这些友善的邀请都被无良的谩骂与攻击掩埋,他并没有看到。
后来,罗林又跑到学校找过他两次,都被怕引起不良舆论的校方拒之门外。
如果不是后来,罗林不顾阻拦,单枪匹马冲进了教工宿舍,一脚踹翻了奎帕的宿舍大门,那迎接的他便只能是死神的羽翼,而不是新团队温暖的怀抱了。
两个月以后,让奎帕蒙冤的女学生竟也因为学术造假而被团队除名。那时的奎帕已经多少见识了罗林的手段,所以他第一时间找到罗林,询问她是否插手了这次调查。
“你已经为你的遇人不淑死过一次了,她也休想逃。”奎帕还记得当时罗林微微莞尔的神色,有种让人倾慕神往的自负,就好像她自黑暗中跋涉而出,历尽苦楚,便决不允许他人失了太阳,忍受凛冬。
所以,虽然管理员先生也和叶宸宋一样,有着英俊逼人的五官,谦和有礼的姿态,明朗温柔的笑容,但说到底,他们是截然不同的。
叶宸宋永远不会露出管理员先生那样的表情,单纯,善良,如同初生的动物幼崽一样,不设防的表情。就像当年的罗林一样,捂住耳朵,蒙住眼睛,只循从内心的去相信一个人。
看着管理员先生笔挺得如同一株修竹的背影,奎帕轻轻叹了口气,只希望管理员先生不要遭受罗林当年的痛苦吧……希望他不设防的信任,不会所托非人。
9. 多肉的花窗与陌生的情绪
露娜揉着眼睛打开会议室的大门,便惊异而欣喜地看到一个正在窗边忙碌的身影。
“管理员先生!”露娜的睡意瞬间消散,三步并作两步挤到程澈身边,不动声色地推了一把正在运送泥土的M13,小声说:“边儿去……”。再抬头,甜美的笑脸已经又浮上蔷薇花一样的双颊。M13被她推得转了个圈,识趣得开走了。
“露娜小姐,早上好。”程澈停下手中的工作,向露娜微笑致意。
“你这是在做什么呀?”露娜看着窗户边摆得满满当当的白色方形器皿疑惑道。
“我想为你们装点一个花窗,你看这是我的设计稿。”程澈从梯子上轻巧地跃下,调出智能手表上的光屏展示给露娜。
露娜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屏上色彩纷呈的手绘稿,一簇簇盛开的花朵挤挤挨挨地将窗户的外延填满,余出中间正圆形的留白,仿佛流水婉转的春夜江畔,簇拥着一轮带着花香的月亮。
露娜将目光从光屏上的画稿缓缓移向男人的面庞,他脸上始终带着和煦的笑,同清晨正好的阳光交相辉映,灿烂却不灼目,柔软却不圆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恬静好看的人啊……
露娜的心剧烈得跳动起来,如同被春风吻开的青核桃,带着某种酸涩的芬芳。
见露娜愣愣得不说话,程澈轻声问:“露娜小姐不喜欢吗?”
“怎么会!我只是……我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花窗……”露娜脸色一哂,赶忙掩饰道。
一声轻咳从身后传来,露娜吓得“妈呀”一声大喊,满脸惊恐地回头望去。只见罗林正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桌边,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显然已经呆在那里许久了。
露娜脸上花痴的笑容迅速收敛,立刻换上了某种严肃得近乎神圣的表情,就仿佛刚刚的谈话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看来你还不知道,詹玲女士有花粉过敏症”,罗林吹了吹杯中漂浮的茶叶,轻叹了一口气:“也是可惜了。”
可你看上去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啊,老大!露娜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
程澈一怔,思索了片刻,温和的笑又浮上嘴角:“没关系,我可以把观花植物都换成多肉植物,这样满满的绿色更有助于……”
不待程澈说完,罗林就像驱赶叫嚣的小飞虫一般挥了挥手:“随便你吧,这些不需要向我汇报。露娜,你和家栋负责把实验机型准备好,通知大家五分钟后开会。”
露娜一叠声地应承着,一路小跑地离开了会议室,就好像要用最优异的执行力抹除掉罗林脑海里她花痴的行为一样。
接到通知的众人都逐渐聚集到会议厅的桌前,见此情形,程澈也收拾工具准备离开。
“管理员先生,您可以继续自己的工作。”出乎众人意料,罗林竟然拦住了即将踏出大门的程澈:“只要不打扰我们的实验即可。”
程澈点点头,顺从地走回到窗边,接着忙碌起来。罗林向着围坐在桌前面色各异的众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来,我们开始吧!”
接下来的会议始终弥漫着一种压抑而紧张的气氛,实验机型在一些特定动作上屡屡失误,让罗林本就不苟言笑的脸上更添寒霜。
星元2000年以来,随着机械设计以及动力学控制技术的发展,仿生机器人正取得不断的进步,而作为近年来冉冉升起的新兴团队,罗林一组在动力学关节领域更是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人体内有206块骨骼、639块肌肉,即便是研究卓有成效的罗林小组也很难说完全掌握了对人类结构的精细控制,如何能让仿生人无限接近人类的运动能力和平衡机制,更是整个塞恩星的仿生人研究领域都争相攻克的焦点。
而这次组内研讨会所针对的,就是拟人仿生动力学的难点——轨迹规划与轴承模拟。
会议进行得并不顺利,随着时间的不断拉长,每个人的头上都沁出了汗珠。程澈已经调节了三次室内温度和湿度,但也始终无法缓解众人内心的焦灼。
没有人注意,程澈手中的工作早已完成,花窗的骨架也已经初见规模,他坐在窗边认真聆听着每一个人的发言,观察着模拟机型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鸽灰色的瞳色因为异常专注而浓重起来,宛若暴风雨的前夕暗潮涌动的深海。
从上午8点到下午三点,会议终于结束了,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这场会议并没有取得预期的结果,反而引发了新的问题。
“今天是12月29日,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已经迫在眉睫,我相信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次大会对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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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义。如果不能在参展的五支队伍中拔得头筹,像我们这种新兴研究团队将会步履维艰,无论是后续的资金支持,技术支持,甚至舆论宣传,都会受制于人。”
罗林语气沉重:“轨迹规划与轴承模拟,本就是我们的杀手锏,也是我们能和对方团队一较高下的本钱,如果在这个领域我们还做不到最好的话……大家自己考虑一下吧,希望你们能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罗林叹了口气,沉默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程澈环顾了一下会议室中疲惫而颓然的众人,站起身,将收拾好的工具交给M13,又将早已准备好的茶点从保温箱中端出,放在桌上。
他看了一眼面色阴郁的罗林,轻声说:“罗林小姐,我先回去了,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喊我。”
罗林面露不悦地点了点头,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由于刚刚是微欠着身和罗林说话,程澈这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非常近,近到自己呼出的气体能缭乱她的发丝,近到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鼻子上细微的褶皱,近到她似乎永远无法舒展的眉头让他也为之揪心。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就好像她不开心,他便觉得全世界都错了……
那一瞬间,程澈有些愣怔,一种陌生的情绪席卷了他,来也无名,去也无形。他慌乱惶惑地直起身,迅速拉开自己与罗林的距离,快步离开了会议室。
听着程澈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刚刚还闭目养神,愁容满面的罗林突然睁开了双眼,疲惫感早已一扫而光,大睁的眸子里跳动的尽是跃跃欲试的火焰。
“家栋,跟着他!”她猛地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命令道。
屋内的众人也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韩家栋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此时的罗林早已成竹在胸,无论是刻意的挽留,还是不顺利的会议,亦或是无法攻克的难点,这一切都在罗林提前做好的计划之中,而他们的目的,就是通过假意泄露实验中的问题,来找出程澈背后那个神秘的操纵者!
步履匆匆的程澈对此却毫不知情,这时的他正穿越巴别塔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向着心中既定的目的地走去,却恍然不觉自己身后的不远处,带着兜帽的韩家栋正不远不近地尾随而来。
10. 杯子蛋糕与同一轮月亮
隆冬的空气干燥而冷冽,细微的冰渣混合其中,哪怕再倦怠的困意,只要吸一口就像放了泡腾片的可乐一样,让人瞬时清醒过来。韩家栋使劲拉了一下兜帽上的抽绳,想方设法把自己捂得更严实一些。
这是他第一次跟踪别人,如果不是他尾随的人实在是太不设防,恐怕他早就被人发现了。街边的店铺经过一夜的落雪,增添了某种即将到来的节日氛围。松松垮垮缠绕在行道树上的彩灯尚未开启,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略显灰败黯淡。
距离晚上下班的时间近了,街边的面包坊已经开始制作限量供应的糕点,一款极受欢迎的杯子蛋糕,海盐芝士风味的,添加了适量的曲奇碎,咬一口齿颊留香。
韩家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擦得能照见人影的橱窗上移开。
前方的不远处,那个在人群中格外显眼的高挑身影一晃,消失在街道拐角处,韩家栋连忙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你能不能尽量讲重点!”露娜将刚出炉的杯子蛋糕塞进嘴里,催促着韩家栋。
此时的韩家栋还没有完全从第一次跟踪的兴奋中解脱出来,厚厚的眼镜片下,一双不大的眼睛激动得闪闪发光。
他的身边依次坐着露娜、詹玲、奎帕博士、华沙和罗林,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下一秒他就能从嘴里吐出一个金蛋一样。
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个橙色的包装盒,其中一盒已经被打开,露出里面摆放整齐的杯子蛋糕。韩家栋伸出手,抢下了第一盒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个杯子蛋糕,塞进了嘴里。
“讲完了再吃,谁跟你抢啊……”罗林有些无奈,看着嘴巴塞得像个仓鼠一样的大男孩儿。
“她!”韩家栋委屈得向露娜一指,嘟嘟囔囔地说。
一盒六个蛋糕,已经被她风卷残云地吃了五个,再不抢就没了!
但显然,被指认的罪魁祸首并不这么认为,她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报复似的狠狠咽下了最后一口蛋糕。
等两个幼稚鬼分赃完毕,罗林才终于了解了整个跟踪的全过程。
“你是说,他去了二手车市场?”罗林微微睁大了眼睛,难掩惊讶。
“是,就是舜宇路上那个,还挺大的呢!他在里面呆了挺长时间,跑了四家店,我一直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后来,我挨个去问了店家他究竟买了什么东西,还……还花了点儿……”
罗林迅速滑动智能手表,手表发出“叮铃”一声,就像金币落入钱袋的声音:“转给你了,300星币。”
“哎哟,老大您这就见外了……”韩家栋一边正色拒绝,一边点了“接受转账”的选项。
“那些店家说,他是想要买一种液压杆,但那种液压杆已经停产好久了,所以他才会去二手车市场碰碰运气。其中一个店家给他推荐了城南一家报废机动车拆解处理厂,我估计他这两天还会去那里转转。”
“会不会是我们真想多了?”奎帕博士皱着眉,看向詹玲。
詹玲摇了摇头:“一个大楼管理员,哪里会用到液压杆呢?再说,今天开会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了他,他听得非常认真,我们每个人的发言他都有关注到。还有,实验机型摔倒的时候,他反应也很强烈,甚至放下了手中的花铲,想要上前扶起它。这应该不是一个普通人会有的反应吧?我感觉他对仿生机器人很在意……”
华沙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语速有些快:“虽然我对管理员先生很有好感,但是他的行为的确是有些奇怪……我离他的房间最近,要不然今天晚上我找个借口请他玩游戏,顺便到他房间侦查侦查?”
罗林摇摇头:“别,尽量不要打草惊蛇,现在他在明我们在暗,我们只要等着看他的反应就可以了。我倒是要看看,为了赢过我们,叶宸宋还能怎样不择手段。”
而此时,众人争论的焦点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埋头苦干。程澈往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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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整洁的办公桌上,此时堆满了工具和零件,他手中正握着一把电焊枪,操作间火花四溅。
他没有像常人那样佩戴电焊专用的防护面罩,似乎毫不在意电弧灼伤,烟尘和呛鼻的气体也无法影响他的专注。他的身旁,两个M13型机器人正大开着胸口处的鼓风机拼命向窗外吹着。
在旁人眼中难以完成的精密工作,那他看来却是信手拈来,就如同所有的步骤和程序都早已铭刻在心一般,没有任何的犹豫,踌躇,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甚至可以说,炉火纯青。
如果这时,正在进行秘密会议六个人能敲敲他的门,探头进来看一眼他的“大工程”,想必会坐实了他的“间谍”身份。
可他却对隐隐弥漫在周身的怀疑与猜度恍然不觉,他在意的只有尚未成品的多肉花窗,手中逐渐成型的轴承关节,以及那个人永远无法舒展的眉头……
这个下午,他似乎总是会联想到那张美丽冰冷得如同石晶花一样的面容,就仿佛经过大数据的筛选而一再投递的广告,无论他如何回避,都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凝在橱窗玻璃上的冰花,如同她疏离而坚定的眼睛;那在整点骤然亮起的彩灯,如同她摩托车上擦拭得闪光的银件;那弥漫整个街道的糕点的甜香,如同她转瞬即逝的恬淡笑意……
他停下手中的工作,看着窗外如同一把弯刀的凌厉残月,有些愣怔。那种奇怪的陌生的情绪再次席卷他的全身,让他难以集中精力。
露娜小姐曾说过,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便会骑着摩托去某座不知名的山,顺着盘山公路一路向上,直至顶峰,迎向那落拓疏朗的月光。
她当时凝望的,也是这一轮亘古不变的月亮,和他一样的月亮……
他突然闭上眼睛,眼皮轻微跳动了几下,再睁开眼睛,那种专注无碍的神色便重新凝筑了他眸中的光彩,他再次按动了电焊枪的启动开关,继续忙碌起来。
11. 松开的弓弦与盛开的花
罗林的生物钟一向敏锐精准,如同她本人一样,像是拉成满月的和弓,随时准备射出最锋利的寒芒,哪怕前一晚和组员们讨论到凌晨,五点钟一到,她还是准时睁开了双眼,神采奕奕地开始新一天的挑战。
同之前无数个平凡的早晨一样,她随便冲泡了一杯燕麦片,连牛奶也懒得放,只是用热水潦草地泡了泡,便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她并不是很喜欢巴别塔配备的号称“美味小当家”的食品加工型机器人。她对食物从来不挑剔,却总觉得机器人加工出来的餐食少了那么些味道,像是某种安抚肠胃的安慰剂,除了填饱人类永不餍足的食欲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价值。为此,她宁愿喝一杯寡淡无味的燕麦粥代替。
匆匆吃过早饭,罗林向会议室走去。作为团队的领头人,她总是第一个开始工作,最后一个结束研究,从不曾放松过对自己的苛求。可今天,会议室门口却早早站了一个人——006646号管理员。
罗林眉毛微微一挑,还未开口便已先带了几分敌意。她一直就觉得这个人不对劲,过分的关切,虚假的有礼,极具欺骗性的天真单纯,这张精美的面具至少已经俘获了她的两位团队成员。
露娜自是不必说,过分年轻的姑娘总是难以认清英俊的异性,她不会仅仅因此便责怪她;奎帕博士也对这位管理员深有好感,虽然她尚不知晓这种好感从何而来,但奎帕博士总是容易轻信于人,他的淳朴善良除了让他换来满身伤痕之外,并没有给予他更多了。
罗林不忍心指出奎帕博士可能出现的第二次识人不清,只能更审慎地分辨着面前的男人。他们可以看错人,但她不可以,她绝对不能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
“管理员先生,很早啊。”她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装作毫不在意地冲他打了个招呼。
“罗林小姐”,他一向温煦和缓的声音今天听来有些短促轻快,眼睛分外明亮,“我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你们大家看!”
“我们……大家?”罗林放下即将打开掌纹门的手,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是的,你们大家。我刚刚和奎帕博士喂猫的时候,向他咨询了一下你们日常工作的时间,虽然我知道现在时间尚有些早……”
男人剩下的话语化作轰然吹散的蒲公英种子,轻飘飘地滑过罗林的耳廓,但她已然抓到了句子里的重点,她总算知道了奎帕博士对管理员莫名的好感从何而来。
霍萨克人对动物和自然不加掩饰的热忱,成为了他自“善良”之后的又一弱点。
她叹了口气,滑开智能手表:“所有人,尽快到会议室集合。”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管理员有请。”她倒要看看,这位不请自来的管理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对管理员先生充满好奇地当然不止罗林一个人,露娜顶着只画了一半的眼线就匆匆赶来,韩家栋还没来得及吃饭,华沙的黑眼圈很重,显然在昨晚的秘密会议之后还沉迷于游戏世界许久,詹玲和奎帕博士倒是从容许多,端正地在桌边坐好,将探求的目光投向罗林和程澈。
“开始吧。”环顾了一下众人,罗林向程澈抬手示意。
后者轻手轻脚地拿出一个金属质地的铅灰色物体放在桌上,吸引了在座六人全部的注意力。
“这是……这该不会是……”华沙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物体,仿佛昨天刚刚通关的RPG游戏的主角正站在桌子上向他招手一样。
“这是我做的液压关节,我跑了四家二手车行,也没有买到合适的液压杆,只能从一辆废弃了很久的古董老爷车上拆了一段,所以做工……很是粗糙。”
程澈稍微放缓了语速,抬起眼看向众人,就像终于学会拼写自己名字的幼童等待一颗奖励的糖;就像酝酿了一冬的花蕊期盼着春风的点缀,他珍而重之地拿起那小小的关节,轻声说:“但是,它应该能帮上你们的忙。”
期待中的欢呼雀跃没有出现,会议室里是死亡一般的沉默。
程澈看了看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的众人,又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金属关节:“它现在虽然只是个雏形,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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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再稍加磨合,就能解决现在轴承模拟上的难点。当然,如果罗林小姐不介意,我也可以利用工作之余来制作,不会……”
他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不会耽误大家的……时间……”
“所以说”,罗林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目不转睛地看着程澈,“你是真的想要帮忙?”
“是的,罗林小姐。”
“你是真的想让我们赢得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的冠军吗?”
程澈垂头略微思索了一下,真诚地说:“我只是想让你……你们开心。”
程澈并不知道,他忙碌了一夜制作出来的液压关节,其实早在一个月前已经被罗林设计了出来。昨天会议中所谓的步履维艰,只是为了引诱他露出马脚而刻意演的戏。
谁料,怀疑与猜忌的种子,却开出了最单纯晶莹的花。
罗林沉默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在这一时刻,心底某些狰狞而固执的枝蔓缓缓退却,露出那片亮堂堂的角落最本真的样子。
她拼尽全力守护的,用尖牙利爪掩藏的,不就是她身边这些在象牙塔中呆久了,早就失去自我保护能力的伙伴们,最后的单纯与善意吗?那她又为何执意让桔梗枯萎,去换得百合的盛开呢?
那温柔的花,不就绽放在他的眼中吗?
一种释怀的酸楚让她紧绷的脸,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她站起身,向会议室门外走去,在与程澈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程澈有些迷惑,转身看着罗林大踏步走进隆冬晌午灿烂的光里。下一秒,他就被一双热情的大手紧紧抱入怀里。
奎帕博士用力拍着他的后背,爽朗地笑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詹玲女士揽着露娜的肩膀,后者竟夸张地红了眼睛。韩家栋走过来,用力握了握程澈的手,华沙则紧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就像是接见贵宾的星际领导人一般,把程澈的手握了又握,摇了又摇。
“很高兴再次认识你,管理员先生!”
12. 春日之花与雪本身
人类真是有趣的生物,在分不清对方是敌是友的时候,他们会自动划分边界与领域,筑起高墙,挖出深沟,以此来对外防御、自我保护。
可是,当他们逐渐发觉,对方和自己用着同样的语言,有着类似的笑容,存在着相近的灵魂时,愧疚与弥补之心便会十倍百倍的涌现而出,化作让对方应接不暇的热情与拥抱。
而此时的程澈,便处在这样一种令他有些尴尬的位置。
自从罗林团队解除了对他的防御机制以后,每个人都似乎变着花样地制造着偶遇,闯入他本来平静单调的生活中。
奎帕博士费尽周折地想要将那只小狸花猫抓住送给程澈,结束它的流浪生涯,也给性情温和的管理员先生找个伴。
谁料,小狸花并不愿意接受未来也许寄人篱下的生活,无论是食物诱惑还是玩具战术都对它不起作用。
最终,奎帕博士与小狸花长达一个星期的斗智斗勇,结束于小猫忍无可忍的一巴掌。奎帕博士顶着五个鲜红的爪印向程澈郑重作出承诺,会在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他一只可爱的小猫。
虽然程澈并不记得自己生日的日期,但心中却隐隐期待着,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软软的小生物。
华沙会在每天工作结束后敲响程澈的房门,盛情邀请他到自己的房间里联机玩游戏。
这种联机的热忱在连续5天惨败给程澈之后骤然消退,据韩家栋说,华沙先生愈挫愈勇,开始了极为自律地修罗练习,但也由于这种超乎于工作之上的努力和勤奋,被罗林小姐在会议上点名批评。
韩家栋自作主张承包了程澈的午后甜点与深夜夜宵,每天都会采购大量的他自己心爱的食物,强制性地与管理员先生分享。
而这些无论程澈怎么推阻都不得不接受的美食,在当天就会转移到露娜小姐的胃里,当然,这是露娜小姐与管理员先生约定的秘密。
詹玲女士的行为就正常得多,她主动承包了会议室和公共休息区域的卫生打扫,让M13机器人没有了用武之地。
团队中唯一没有太大改变的人是罗林,她依旧保持着一如往常的沉默寡言,冷静疏离,这反而让程澈觉得自在,团队中其他人的热情已经让他疲于应付,如果罗林也改变了对待他的方式,那恐怕会更让程澈无所适从。
当然,罗林经历了那天上午的“液压关节事件”之后也并非全无改变,她呆在会议室花窗前的时间明显变长了。
罗林捧着手中的茶杯,恰到好处的温热暖着她一到冬天就冰凉的手。
刚下过一场不小的雪,窗台边堆积着一蓬蓬厚实晶莹的洁白,如同树棉新绽的花朵,如同秋日蓬松的云彩,在阳光的照耀下,罗林能听到窗外雪水滴落的声音,清脆而柔软,酝酿融化出另一个春天。
花窗已经初具雏形,正如管理员先生所承诺的,满眼尽是生机勃勃的绿色,没有一朵盛放的花朵,可那多肉植物娇憨可爱,肥嘟嘟的叶片,比之花朵也并不逊色。
此时的管理员先生正在窗前忙碌着,喷洒水雾,擦拭叶片,调试紫外线灯,他的动作极尽温柔,仿佛手中摆弄的并不是一株株娇嫩的植物,而是世间价值连城,独一无二的宝石。
“之前对你确实有些苛刻,抱歉。”罗林望着杯中晃动的水纹,轻声说。
花窗前的身影微微一滞,笑容却已经漫上嘴角,让他整个人都越发舒展生动起来,和花窗上澎湃肆意的绿色,融为一体:“罗林小姐,我并没有感受到您的……苛刻。相反,我很喜欢和你们相处在一起,您也是第一个允许我给会议室设计花窗的人,我很荣幸。”
“你是怎么做到能将所有恶意照单全收的呢?”罗林饶有兴致地看着男人,有些挑衅似的微微扬起眉,“或许你并不适合做一个平凡的管理员,我倒觉得你应该去做某种宗教的传道者,一定会有不俗的表现。”
“恶意……”他喃喃低语,仿佛这两个字中蕴含着无尽的魔力:“与其说是恶意,倒不如说是恐惧。罗林小姐一定听过巴别塔的故事吧,人类妄求窥探神明的秘密,想要建造能够通往天空的高塔,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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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插云霄,似乎要与神明一比高低。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神明降下惩罚,改变并区分了人类的语言,曾经齐心合力的人类再也无法理解对方,不得不各散东西,巴别塔也半途而废,直到如今。”
“所以,罗林小姐从未对我抱有恶意,那只是人类无法理解彼此时,不得不拿起的武器。”
罗林抬眼看向他,花窗前的男人干净而纯粹,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被阳光照亮的空气里,让她有了片刻的愣怔。这一瞬,他和那记忆中的男人终于有了决然的隔阂,再也无法重叠而立。他那近乎可笑的天真,让她不由得升起些许不知从何而来的怜悯。
罗林站起身,和程澈并肩而立,她抬手指向窗外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看见了吗,飘雪很美丽吧,整个世界都因为它的存在变得洁白而安静。可雪化了呢,终究会露出掩盖不了的丑陋的石头,肮脏的沙砾……雪下面的,才是人心,我也一样。”
“不一样”,他的回答几乎毫无犹豫,语气坚定而诚挚,如同圣徒念诵虔诚的祈祷文。“罗林小姐不是雪下的石头或者沙砾,罗林小姐……是雪本身。”
罗林想要冷笑,可讥讽的表情浮上脸颊却化作一团浅淡的红晕;她想出言反驳,话到嘴边却变成让她不解的沉默。对面的人,眼神柔和,春光潋滟,似乎是在隆冬之中绽放的春之花朵,而她却下意识地将眼睛看向别处,第一次试着躲避旁人的目光。
这一刻,她无比希望会议室中还能有另外一个人,帮她缓解一下这蓦然涌上心头的奇怪情绪。
此时,身后的掌纹门缓缓打开,抱着一大堆文件材料的韩家栋出现在门后,露娜高亢走调的哼唱声也不期而至。
“一摸摸到阿姊的脸蛋边,二摸摸到阿姊……”
“诶,罗林姐,你在啊!我正好有份材料要……哎,罗林姐?姐?”韩家栋满脸困惑地看着罗林充耳不闻地从他眼前大踏步离开。
“管理员先生,她咋了?”
程澈也不明就里地看向韩家栋,缓缓摇了摇头。
13. 压力与释放
走廊上,罗林走得飞快,似乎高频率的手臂摆动和远距离的步幅就能冲散内心深处翻涌的不安。她讨厌现在的状态,讨厌那种似曾相识的无法把控的眩晕感。
她推开房门,从桌上拿起头盔,胡乱披上一件大衣,冲入了巴别塔下的漫天风雪里。
街道上行人稀少,仅剩的几个都是步履匆匆,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进厚重保暖的大衣里。
因为科技的高速发展,塞恩星大多数体量较大的城市都改良了城市道路,结合了光能自热系统的马路已经很难见到积雪。因此,哪怕在今天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道路上的车辆也不见减少。
罗林驾驶着摩托车在车流中穿梭,如同落入银河的一尾游鱼,带着几许与众不同的孤寂。头盔面罩下的眼睛坚定凛冽,心无旁骛地注视着前行的方向,罗林越开越快,紧逼着超速行驶的速度死线。
也只有在这样一个需要全神贯注的时刻,过去的记忆才会暂时停止它无孔不入的啃噬与攻击。那些她拼尽全力想要忘却忽略的,却因为那人绝非刻意的一个笑容,一句话语就跃然而出,那星点的火光此时已成燎原之势,叫嚣着要还她灰烬满地。
可惜,此时的她已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同回忆中的影像厮杀,她身后还有太多人要保护与照顾,她不能给自己哪怕一丝喘息软弱的机会。
当头盔再次摘下来的时候,罗林所独有的坚硬与冷静再次呈现在她年轻的面容之上,眼神中轻微的动摇与偏移也尽数抹去,她依旧是团队的领航鲸,乘风破浪,披荆斩棘。
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已经迫在眉睫,这是她的团队同那人的团队第一次正式交锋,这次的胜败无论是于她还是团队成员而言都格外重要,这场背水之战,她们输不起。
罗林只给了自己半个小时缓冲过渡的时间,日程表上的工作安排便已经催促着她回到巴别塔,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几乎是被热闹的欢声笑语撞了个满怀,罗林怔愣片刻才看清会议室中的景象。
按照今天的日程安排,团队的所有人都需要尽快梳理手头的资料与文件,以备不时之需;同时,制作完成的三个智能机型也要开始进行最后的调整检查,以最好的状态应对接下来来自其余五支队伍的挑战。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忙碌着,可是欢快热闹的讨论声也在以同样的速度并行。
“管理员先生,你之前有去过马洛里岛吗?”露娜一边装订文件,一边歪头朝不远处的程澈问道。
“从来没有,露娜小姐。”
“啊!太可惜了吧!怪不得管理员先生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一定是因为没有见到过马洛里岛上可爱的女孩子们!”露娜满脸憧憬,却又突然垮下脸夸张地叹气:“那你这次和我们一起去参加大会的时候,就可以一饱眼福了!哎!到时候我在管理员先生心中又算得了什么呢?毕竟……马洛里是盛产美人的地方啊!”
“露娜,你就不要欺负程先生了,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华沙连忙反驳,坚决维护和程澈在联机游戏中建立的深厚友情。
“哈?你的意思是,管理员先生喜欢的不是女孩子!难道!?是男孩子!”露娜挑高八度的声音宏亮地在房间里回荡:“那我更没希望了啊!家栋你要不要试一试啊,姐姐看好你哦!”
程澈温和地笑着,继续帮助奎帕博士擦拭智能型机器人的备用零件,任由露娜肆无忌惮地开着他的玩笑。
“娜娜,行啦,管理员先生还要陪我们走很久的路,马洛里可不在隔壁大街,要准备的东西多着呢,你让他暂且消停一会儿吧!”
詹玲也笑着拦阻,她桌前的文件已经摞得像小山一样高,把她瘦弱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
“小猫安顿好了吗?”在露娜吵吵闹闹的背景音下,奎帕博士小声询问身边的程澈。
“嗯,我已经给M13机器人预设好了程序,让它们在每天倾倒处理垃圾的时候把猫粮准时带下去。”
“你要记得给猫粮里混上足够的冻干,不然小猫很快就吃腻了。哦,还有还有,罐头也得备上……”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这次的交流大会,管理员先生要跟我们一起去吗?”直到奎帕博士絮絮不止的唠叨被截断,众人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罗林,她的骑行靴上还有未化的积雪,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宛若垂落的黑色绸缎。
刚刚还嚣张调笑着程澈的露娜瞬时噤声,突然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似乎每一个按下的订书钉都是封缄的火漆,决定着某一个大国的命运。
韩家栋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露娜身边靠了靠,说不清是食物链最低端人群的□□行为,还是妄图再找一个替罪羊分担怒火的徒劳举措。
“是的,罗林小姐。为了更好地服务入驻巴别塔的科研团队,管理员会全程跟随保障科研团队在入驻期间的所有行程。”程澈倒是没有感受到气氛的转变,微笑着回应道。
“我似乎没有记得有这么一项条款。”罗林走进会议室,将屋外磅礴的冷气也带了进来,让露娜和韩家栋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我们可是签了协议的,老大。”此时,对友谊的珍惜已经超越了对上司的忌惮,华沙大着胆子补充道。
“《巴别塔综合管理条例》第26条第三款。”詹玲从成堆的文件中抽出一份,递给罗林。此时,偌大的会议室中,回响起露娜和韩家栋吞咽唾液的声音。
罗林仔细翻阅着,半晌,却是笑了出来:“把我的笔迹模仿得这么好,那下次的法人签名,就由你来写吧!”她目光如电,面上还有尚未退却的笑容,眼里却是多了两道寒芒,“露娜小姐!”
“老大!我错了!您打死我吧!我绝无怨言!”比罗林隐忍的怒火更让人震撼的,是露娜瞬间转换的面部表情,她猫一样微微上挑的眼型随着那一声哀嚎,变成了无辜下垂的狗狗眼,泪光莹亮,泫然欲泣,看上去好不委屈。
“当时您真的太忙了,为了突破研究难点,您已经有好几天没睡一个好觉了!我又能怎么办呢,难道把刚刚入眠的您从温暖的床上喊起来吗?我不忍心啊,我不能够啊!”
“所以,赖我咯?”罗林冷冷看着露娜,没有丝毫动容。
“当然不是!赖……赖韩家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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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大姐,关我啥……”
“你敢说你不知道!”露娜义正辞严地把韩家栋所有的辩解堵在喉咙里,“我当时问过你,你说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仔细看看别让人坑了就行!”
“我……我……我当时以为……”
“你以为什么你以为!还不快认错!”
韩家栋长叹了一口气,颓然道:“老大,我也错了……你把我们俩都打死吧……”
压力给到了罗林一方,还不待罗林回应,程澈却说话了:“罗林小姐,我会负责好大家的衣食住行,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再者说……我真的很想亲眼目睹罗林小姐的团队捧起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的奖杯……”
已经打好腹稿的话语化作一声短促的叹息,罗林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反而成了团队之外的那个人,管理员先生倒是堂而皇之地和成员们打成了一片,虽然他既无趣又沉默,像一株只会微笑的植物,可偏生讨人欢喜。
“首先,I-FREE并没有奖杯,只有荣誉;其次,我从来不用蓝黑色的墨水。”她将目光从程澈的脸移向露娜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眼睛。
“老大,我下次一定改!保证模仿得……”
“还有下次?”
“下……下辈子。”露娜轻轻松了口气,从罗林逐渐缓和的神态中,她知道老大的怒气已经消散,她可以苟活到下一次犯错之前。
“行了,抓紧工作,下午2:00开始机能测试与复盘。”罗林转身离开,成堆的电话邮件还需要回复,无数的表格报告还需要填写,她没有更多的时间浪费了。更何况,她不在的情况下,大家才能更自在的交流放松,缓解大赛将至的压力。
她有一种预感,也许将来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是她们在投资方的安排下居住在巴别塔的时间里,她都无法摆脱这位管理员先生的“纠缠”了,她只能学着适应,适应一个新成员的加入,适应属于她的丛林里,一株陌生植物的盛放。
“您好仗义啊!”
“哎哟,哪比得上您啊!”
会议室里,两个幼稚鬼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攻讦,吵闹不断。从最开始的语言暴力,发展到接下来的投掷物品,到最终的拳脚相加,也只用了不到五分钟而已。
程澈看着被露娜压着打的韩家栋,正想上前劝阻,却被奎帕博士拦下来。博士显然已经对这种殴斗司空见惯,好脾气地笑着说:“发泄发泄精力也好,这段时间大家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总得找机会缓一缓。”
“就是就是,让她们打去。”华沙也凑过来补充了一句。
“那罗林小姐呢?”程澈问道:“她该怎么缓解压力?”
“我们老大可不是一般人,她能拿压力当饭吃。压不倒她的,只会让她更强。”华沙摇头晃脑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游戏机,小声说:“刚玩儿了没五分钟,老大就进来了,你帮我盯着点儿啊,我得把这段儿玩完。”
程澈无声地点点头,脑海中却是另外一幅场景:一辆风驰电掣的黑色摩托车正在一路向上,将漫天的风雪甩在身后,向着天空中高悬的满月,绝尘而去。
14. 马洛里与暮霭蔷薇(一)
星元2026年1月16日,马洛里岛。
从北半球的皑皑白雪,到南半球的郁郁葱葱,不过2/3日的行程。巨大的机翼划破云霭,像是长着白羽的玄鸟,俯瞰它羽翼庇护下的城市;又像是穿越冰层的座头鲸,将冰冷的水流带往温暖的海域。
露娜懒洋洋地拉起遮光眼罩,瞬间被舷窗外的美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一座海豚形状的岛屿呈现在蔚蓝的海面之上,海豚的尾巴与大陆紧紧相连,浓郁的墨绿色从内陆蔓延至岛屿深处。
而更为奇妙的是,岛屿中心竟然有一片绯红色的盐湖,晶莹通透,那便是被称之为“自由之心”的塔兰盐湖。由于光的折射,在高空看去盐湖似乎在微微浮动,如同呼吸一般。
“太美了!!你们快看啊!”露娜难掩心中的激动,高声欢呼起来。
露娜的身侧,罗林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露出恬淡宠溺的笑意,但很快她又埋首于手头的工作,键盘敲击之声清脆悦耳。
罗林的身后,系着安全带的程澈还在沉沉的睡着,他倒是完全没有生物钟颠倒的烦恼,睡得如同婴儿般安详。
他没有拉上遮阳板,任由高空绚烂的阳光投射在他干净的脸上,高高的鼻梁形成一道棱角分明的山峦,将热带的暖阳阻隔在靠近窗户的左半张脸颊上,却在右边投下鸽灰色的阴翳,宛若分隔黎明与暮色的晨昏线。
飞机悠然落地,轻微的颠簸和晃动让程澈从睡梦之中醒了过来。身边的众人脸上都有惺忪之色,只有露娜还神采奕奕,而罗林的黑眼圈似乎又深重了几分,显然她没有浪费在飞机上的时间,分秒必争的工作,与混乱的生物钟抗争。
露娜有些奇怪地看着程澈,歪着头若有所思地问:“管理员先生,你不高兴吗?”
程澈摇了摇头,露出一如往常的笑脸:“没有啊,露娜小姐。”
可露娜却分明看到,管理员先生永远挂着温柔笑容的脸上,在刚刚那一瞬,微微蹙起眉头,露出几许忧色。顺着管理员先生的目光望过去,罗林刚打完一个大大的哈欠,有些疲惫地揉着眼睛。
众人刚一下飞机,便被一群身着盛装的少女们环绕,往他们的脖子上挂着新鲜的花环,花朵之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馥郁芬芳。
露娜抬手就朝着正在给她佩戴花环的少女的脸颊上捏了一把,引得少女咯咯直笑,蜜色的肌肤泛起健康的红晕。
“哎呀这手感,不行我得再摸一把!”她说着就挥舞着手臂向另外一位少女扑去,引起现场的女孩子哄笑声一片,如同一群羽色异彩纷呈的火烈鸟之中混入了一只唯恐天下不乱的喜鹊,火烈鸟舒展羽翼展翅高飞,喜鹊则兴高采烈地捡拾收集着它们掉落的吉光片羽。
“你能不能有点儿正形?”韩家栋看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拿个手铐将露娜拘起来。
“怎么着,嫉妒啊,有本事你也摸啊!”露娜手中不停,搂着一位梳着双麻花辫的少女拍起了自拍。
“露娜,有媒体拍着呢……”华沙机警地向四周望了一眼,悄声提醒。
露娜只得收回了手,还不忘轻抚了一下女孩子油光发亮的发辫,冲少女们眨了眨眼睛。
詹玲女士对花粉过敏,却始终不忍心拒绝少女们的好意,只得入乡随俗地苦着脸戴上花环,随之而来的一连串喷嚏让她的脚步越走越快,超越了走在最前面的露娜和韩家栋,连行李也顾不得拿,便朝着下榻酒店的方向狂奔而去。
奎帕博士帮着程澈整理行李,他们附近的不远处,罗林一手提着一个被撑得满满当当的超大款托特包,另一只手拿着手提电脑,一边走一边通过智能手表呈现的光屏和地球另一端的科研所通话。
走着走着,罗林忽然感觉到手上一空,鼓鼓囊囊的提包和电脑已经被程澈接过,放进了推车里,罗林感激地冲他笑了笑,转过头继续她忙碌的电话会议。
她穿着舒适的平底鞋,灰黑色的冲锋衣,高高绑起的马尾配上素面朝天的脸,像一个刚踏入社会,涉世未深的学生妹,可那瞳色深沉的眼睛里,却满是沉静坚毅,和初见时的高傲冷硬相去甚远。
她被这个世界打磨成不同的形状,如同一方色彩纷呈的棱镜,说不清具体的颜色,可每一面都诉说着未曾屈服的反抗,不肯弯折的倔强。
“奎帕博士,罗林小姐一直如此吗?”程澈看着罗林渐行渐远的背影,开口道。
奎帕博士叹了口气:“是啊,她一直如此,想要在这个领域和男性一较高下,她必须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换得如今的一席之地。她就像一根可以不断抻长的弹簧,每当你觉得她已经到了极限的时候,她又会拼尽全力再拉长自己,似乎每一刻都能成为她的极限,又似乎她的极限远远未能到达。”
“我们没有人能像她这样熔淬重铸,所以我们只能依附在她的羽翼下。她的团队里,集结着仿生学领域的失败者、落魄者、边缘人,她不能倒下,只能不断前行。”
正说着,一位编着复杂盘发的少女笑容满面地朝二人走来:“奎帕先生您好,这是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的酒会邀请函,时间是今天中午11:30分,欢迎您届时光临。”
奎帕博士面露苦涩,看着手中装帧精美的邀请函沉思良久,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将邀请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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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到了程澈的手里。
“程先生,恐怕你不知道,我……我在这个学术圈里其实……怎么说呢,并不受欢迎,或者说,很受排挤。想到酒会上可能会见到的那些面孔,我就……生理性不适,所以,不知道我能不能拜托你,替我去参加酒会呢?”奎帕博士红褐土般的肤色此时更红了,像一个刚刚烤熟,热气腾腾的帝王蟹。
程澈接过邀请函,点点头:“这是我的荣幸,奎帕博士。”
奎帕如蒙大赦,宽大厚重的手掌紧紧握住了程澈的手,上下摇晃了一下,表达自己难以言喻的感激:“对了,你一定要替我看住罗林,她很容易喝多,喝多的话……就容易……哎,怎么说呢,你一定要看好她,程先生!”
程澈再次真诚地点了点头,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接受了一项多么艰巨的任务。
中午的酒会在一个私人海滩上举行,这片海滩的颜色十分独特,它既不是广泛意义上的金黄,也不是清爽的白沙,相反是一种沉郁得带着墨蓝腔调的黑色。
海滩之上铺陈了大片可供行走的木质地板,防止绅士和小姐们昂贵的皮鞋陷入沙地。身着各式订制礼服的男男女女在这片黑色细沙浇筑的舞台上汇集,呈现着一派独属于高级知识分子的浪漫与高雅。
程澈与华沙正在酒会的一角等待着众人,从华沙不断敲打着大腿外侧的食指来看,他又陷入了一种不可自拔的焦虑之中。
“这种环境真的让我……不舒服。我后悔来了,我应该留在房间里玩儿游戏机的……”华沙低声对程澈抱怨道。
“但是,我的内心和责任感不允许我这样做,我不能让女士和孩子们独自面对这些……”
程澈略一思索,才想明白华沙嘴里的孩子指的是谁,不由得莞尔。
“程先生,你看,三点方向的那个家伙!”华沙突然咬牙切齿地小声说。
顺着华沙瞪视的方向,程澈看到五位正在亲切交谈的男女,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相似的温文而和蔼的笑,年轻而俊秀。
其中,一位男子格外引人注目,他身材高挑,萧萧肃肃,鼻梁上挂着一副形制讲究的金丝边眼睛,将他本就深刻的眉眼勾画得格外疏朗。他的嘴唇很薄,形状优美,一笑起来有种清辉了如雪的高贵澄净。
“那就是叶宸宋,一个典型的斯文败类。”华沙恨恨的说着,却突然想起之前他们私下里对程澈的评价,连忙补充道:“那家伙跟你比可差多了,他就是披着羊皮的狼,没你高,没你帅,没你游戏玩得好,没你……诶,老大来了!”
正观察着叶宸宋的程澈蓦然回首,一抹火红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15. 马洛里与暮霭蔷薇(二)
所有人都被那燃烧的红色灼烫着眼睛,在一众黑灰白之间,那抹红就如闯入山水画中的一尾游鱼,挑动着一切自以为高贵松弛的神经。
罗林身着一袭红裙,那本该妖娆婀娜的颜色却被她穿出了热烈动魄之意,她的身材较一般女生高挑,穿上高跟鞋之后,更让许多身高并不出众的男性不得不抬头仰视。
宛若芍药花瓣下掩藏的锋锐双刀,那美貌下包裹的是超越性别的磅礴生命力,是无视困厄的战意与冲锋。与其说那是一袭红裙,不如说那是将军征战之时高高飞扬的赤焰披风!
周围的喧闹与低语尽皆隐去,程澈的眼中只余那浓墨重彩的身影踏浪而来。她的身后,穿着小黑裙的露娜和长款香槟色希腊裙的詹玲女士,也不自觉地高昂着头,连平时一脸乖巧笑容的韩家栋此时也有了罕见的庄重。
身边的华沙也下意识挺直了腰杆,脸上扬起自豪之色。
遥遥看到角落里站着的程澈,罗林的嘴角轻挽,仿佛唇边绽放了一朵娇艳的花。突然,罗林的路径之上突然闯入一人,她唇边的花立时凋谢,取而代之的是寒意与怒火。
“罗林小姐今天真是艳惊四座啊!”叶宸宋的脸上挂着温文的笑,彬彬有礼地向罗林伸出手:“好久不见。”尾音带着意味深长的柔软,让人浮想联翩。
刚刚还在和叶宸宋亲切交谈的几位青年男女也围拢上来,颇有两军交锋的架势。
“很久吗?”罗林微微抬眼,并没有回握那双殷勤的手,只是从狭长的睫毛下冷冷地看着叶宸宋俊朗的脸,“上个月的科技新锐颁奖大会不是才见过吗?”
那场科技新秀的角逐中,叶宸宋力捧的新人在罗林的骄人战绩下完败,甚至得票数都不如初露锋芒的露娜。
叶宸宋的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但那温柔的笑意却始终没有消失,保持着身为一个前辈应有的谦和,可他身后的一位灰发青年却没有这么好的修养,出口反驳道:“有什么好狂的!有本事再来比比看啊!”
露娜登时摆出一副要咬人的架势,张口就要开骂,一双苍白而修长的手在她光裸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露娜的满腔愤怒立即偃旗息鼓。
“我们不说垃圾话,就像你说的,大会上见真章。”罗林微微弯着眉眼,冲那怒气冲冲的灰发青年矜贵颔首。
“你说谁辣鸡呢!”
叶宸宋及时打断了灰发青年,环顾了一下四周,柔声说:“罗林小姐好像没有带男伴啊……”他垂下眼角,满是惋惜之色:“如果罗林小姐不介意,不如……”
“我介意。”
与罗林的话音同时响起的,是一声煦暖的呼唤:“罗林小姐。”
众人闻声回首,一名铅灰色西服的男子卓然而立,笑得天朗气清。看到他和叶宸宋并肩站着,同时向罗林伸出手,露娜不由得猛吸一口气。
他们的确有着相似的英俊外形,相似的出众身高,相似的温润气质,但又相去甚远,天差地别。如果说叶宸宋是经过不断打磨,形制完美的钻石,那程澈便是赤子眼中最晶莹剔透的纯粹,一个过犹不及,一个浑然天成。
罗林笑了,轻轻握住程澈的手,眼中莹然有光。
“我们走吧。”她微微贴近程澈的耳畔轻声说,口中呼出的热气吹动男人鬓边的发,暧昧得让人面红心跳。可程澈却似乎毫无觉察,又似乎是对这样的亲昵习以为常,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揽过罗林的手臂。
看着罗林和程澈相携离去的背影,露娜一脸磕到了的样子啧啧个不停:“真是一对璧人呐!”她中气十足地叹息道,接着将傲娇的脸转向叶宸宋,用口型无声地挑衅道:“别……来……挨……边……”
完成这一套让她十分满意地连贯动作之后,她挽起韩家栋的胳膊,高跟鞋轻巧地一踢,将裙摆踢到自己手里,姿态优雅地和韩家栋绝尘而去。他们的身后,华沙也绅士地挽住詹玲女士,脸上的笑意浓得化不开。
“狗仗人势!”灰发青年简直气得要跳脚,恨恨骂道。
叶宸宋目光如电,如同追光灯一般紧紧跟随着六人的脚步,面色晦暗不明。
等到众人终于从舞台的焦点走回到不引人瞩目的角落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继而看着对方劫后余生的表情笑出声。
“怪不得奎帕博士不喜欢这个场合。”程澈说。
“还说呢,要不是他抢先一步,我就能躲在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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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玩游戏了!”华沙愤愤不平。
“反正我和管理员先生肯定是炮灰呗!”
“说什么呢!”露娜用胳膊肘怼了一下韩家栋柔软的腹部,后者龇牙咧嘴地发出无声的呐喊,“和这么多美丽的女士同行是你们的荣幸!要不是有那个煞风景的家伙,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场宴会啊!”
露娜环顾四周,云鬟香鬓,美人如玉,心中不由得跃跃欲试。
“想玩就去玩吧。”罗林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
露娜一声欢呼,拽着韩家栋冲入人群之中。詹玲女士也笑着跟华沙说:“走吧,这位绅士,我们也去吃点东西。”
四个人相继离去,刚才还有些拥挤的角落,只剩下了程澈和罗林两人。
“罗林小姐,你不去吗?”
“我来了两回,有些腻了。”罗林笑着说,轻轻活动了一下穿着高跟鞋的脚踝。
“罗林小姐之前也来过?”
罗林顺手接过一位服务生托盘中的酒杯,姿态优雅地小口喝了起来:“当时还是在那个人的团队里……马洛里岛,多少年轻科研者心目中的圣殿,于我……哼,倒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不知不觉,满满一杯红酒已经被罗林喝了个精光。
“读大学的时候,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马洛里岛上最负盛名的美景——塔兰盐湖,它因独特的绯红色矿物质盐而久负盛名。后来,一位大地艺术家在盐湖上建立了一座螺旋形的防波堤,让它更加声名鹊起。三年里,我来过两次,每一次都疲于奔命,始终没有机会去那里看看……”她又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杯红酒,一饮而尽。
她的面上泛起两坨醉人的红晕,眸光流转之间,数不尽的落寞蕴藏其中,程澈的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对了,你一定要替我看住罗林,她很容易喝多,喝多的话……就容易……哎,怎么说呢,你一定要看好她,程先生!”奎帕博士的嘱托言犹在耳,眼看着罗林又要伸手去拿红酒,程澈连忙轻轻地握住了她纤细的胳膊。
“我们现在就去。”
“去……哪里?”罗林一怔,目光有些迷离。
“螺旋形防波堤。”
16. 马洛里与暮霭蔷薇(三)
罗林完全没有料到程澈的执行力会有如此的坚决迅速,再加上数杯红酒的加持,直到两个人已经步行在正午灿烂的阳光之下,吹拂着温柔的海风,她方才缓过神来。
“那……酒会呢?”罗林有些怔忪,转头向那片红男绿女聚集之处看去。刚刚自己被程澈半拉半扶离开酒会的时候,叶宸宋的眼神如同钉子一样投射过来,哪怕是在酒精的迷幻作用下,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
“罗林小姐来了两回,已经有些腻了。”
“可他们还在里面呢……”
“露娜小姐已经是大人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程澈的表情真诚而笃定,带着孩子般的稚纯与天真,仿佛他带领罗林无故离席的举动,只是从A地前往B地选择了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直线道路一般,如同经过最脍炙人口,妇孺皆知的公式进行运算,得出了再直白不过的答案。
罗林不由莞尔,她今天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有些可爱:“塔兰盐湖还远着呢,如果用走的,估计我们得一路走到晚上。”
程澈抬起手,往黑色沙滩遥遥一指:“我们可以用那辆沙滩车。”
“我喝酒了,不能酒驾哦~”在酒精的作用下,罗林感到自己轻飘飘的,心情也莫名悠然荡漾,有种说不出的放松与自在。她的语气一改往日的严肃刻板,戏谑调笑的口吻让程澈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她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微微泛着红,如同一场初春月夜不期而至的桃花雪。那种令他慌乱的,不可控的情绪再次席卷上来,他移开了视线,将目光的焦点强硬地定在了不远处的沙滩车上。
“我也可以开车的,罗林小姐。”
“对啊,毕竟是我们无所不能的……管理员先生……”罗林笑着,步态有些虚浮地往沙滩上走去。
“罗林小姐”,面前的男人突然屈膝蹲下,他扬起头,马洛里岛如同矢车菊花瓣一样蓝的天空倒映在他灰色的眼眸里,幻化出另一个只有她存在的世界,“请把鞋脱下来吧,这样走起来会舒服些。”
如同那神奇的鲁珀特之泪,晶莹剔透的正面无坚不摧,可以直击飞射而来的子弹,却又拥有着最脆弱纤薄的尾巴,只要轻微敲打,便轰然坍塌。看似最古板,却往往最柔软;看似最冷硬,却往往最温暖。
她微微低下头,遮掩住眼中闪过的惊涛骇浪,扶着程澈的胳膊,顺从地脱下了那双折磨她许久的高跟鞋。
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人勾起她的万千心绪,却最终换来一句所托非人,她不得不承受众叛亲离之苦,孤立无援之痛,以一己之力重头开始,重新组建属于自己的团队……
而现在,在她事业的转折点,又怎么能再次将自己的软弱与无力轻示于人,如同信仰一个随时会坍塌的神。
她摇了摇头,将光裸的脚踩进那片细软的被阳光晒得温热的黑色沙滩,她提着那双红色的高跟鞋,似乎已经从短暂的晕眩中复原:“走吧,去看看螺旋形防波堤。”
去看看我自己,真心想要抵达之地。
程澈驾驶的沙滩车异乎寻常的平稳,他小心翼翼地躲避开沙滩上起伏巨大的沟壑和坑陷,防止过多的颠簸引起后座的罗林肠胃的不适。
海浪轻软地拍打着沙滩,将藏于海水深处的秘密一遍遍昭示于蓝天之下,被暖烘烘的阳光一烤,化作海风卷席的清爽的咸。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骤然缩小,变成一条笔直的通往彼方的路,坦荡地呈现在两位旅人眼前。
程澈突然感到后背一沉,一个温热的物体随着轻微的颠簸靠在了他的背上,隔着铅灰色西装硬挺的内衬,传来独属于女性的静谧柔软。
也许是长时间承担着超负荷的压力,也许是那杯中的红酒太香醇,也许是今天的阳光正好,海风不燥,无数个巧合促成了沙滩车后座上一段安详而沉静的睡眠。
罗林的呼吸悠长舒缓,口红印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蹭在了程澈的西装上,她却恍然未觉。
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那时的她尚不知未来的人生道阻且长,还以为所谓人生,不过就是女孩子穿着花裙子,漂漂亮亮的走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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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林小姐……”
罗林在程澈的温声呼唤里,施施然睁开了眼睛。
“我们到了。”
罗林直起身子,那片绯红色的盐湖尽收眼底,一道宽约5米的狭长步道,呈逆时针螺旋形,一路向湖水深处延伸。这段防波堤上缀满了雪白的晶盐颗粒,让它犹如凛冬的冰霜凿刻而成,呈现在绯红的湖水上,宛若被灼烧的夜空中旋转不息的漩涡星云。
“它比我想象得还要美……”罗林发出由衷的轻声叹息。
“走吧,让我们到防波堤的尽头去看看。”
两人肩并肩走在那颇具神秘性的圆圈之中,罗林始终光着脚,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洁白的晶盐颗粒那粗糙而温暖的摩擦感。
“你知道吗,螺旋形防波堤在最初并不是白色的,它是由玄武岩颗粒混合着泥土铸就而成,本该是沉重的黑色。然而几年前,因为盐湖水位的上涨,它被迫沉入湖底,当时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可是突然有一天,它又从绯红色的湖水中重新浮现,颜色雪白,焕然一新,成了今天我们看到的样子。”
“是不是非常神奇?”罗林微微抬头,看向行在自己身旁的男人。不知为什么,自从走在防波堤上之后,他就变得格外沉默,绚烂的阳光从正当空直射下来,让他的五官和英俊的轮廓都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
“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他没有回答罗林的问题,反而自顾自地喃喃问道。
“是空无一物。一切都会回到原点。”罗林回答。
在经过数圈漫长的绕行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螺旋形防波堤的尽头,来到了最后的终点,也是最初的起点。
罗林踮起脚尖,保持眺望,在这里蔚蓝的天空与绯红色的湖面紧紧相接,在湖天交接之处,一道若隐若现的紫色细线划分着这片僻静隐逸的天地。
突然,一只离群的鸥高亢的悲鸣划破沉寂,罗林循声望去,却感觉身后的人晃了晃,脱力般慢慢跪在地上。
“管理员先生!”罗林倒吸一口冷气,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男人。
17. 马洛里与暮霭蔷薇(四)
程澈脸色异常地苍白,往日清澈温润的眸光此刻浑浊一片,如同混杂了大量硫化汞的水银,充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黑色线体。他就那样毫无知觉地跪在地上,只要罗林一松手,他会像一个破旧的布娃娃一样向前扑倒,罗林只得双手扶住他的肩膀,用力撑着他,大声呼唤着:“管理员先生!管理员先生!程……程澈!你醒醒!”
程澈缓缓睁开眼睛,似乎是从长久的沉眠中刚刚醒转,他面露困惑地向四周环顾。
他正身处一间四方形的巨大房间内,墙壁被粉刷成干净的米黄色,从一侧的巨大落地窗中投射出的阳光将整个房间映得通亮。此时的程澈正端坐在一张带着抽屉的小桌前,而他的周身,整齐排列的桌椅铺陈开来,满满当当得充满了整个房间。每一个桌椅前都坐着一位和程澈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他们或是认真聆听,或是奋笔疾书,或是翻阅书籍,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程澈的存在,或者说他们早已习惯了程澈的存在。
房间的最前方有一面硕大的光屏,一位年约40岁上下的女性正在光屏下讲述着什么。程澈坐得离光屏较远,再加上刚刚苏醒所带来的迷惘,他只得用力睁大眼睛才能分辨那位女性的五官。
岁月柔和了她的轮廓,却无损于她的容颜,她的眼睛依旧灼灼闪光,仿佛被月光照耀的黑色石晶花;她的身姿依旧挺拔笔直,仿佛是灰烬中拔地而起的桉树。
程澈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位女性,一种令他窒息的熟悉感漫涌上来,让他顾不得再关注其他。
“程澈同学”,女人突然向他这边投来温和的目光,“你来谈一下对这张图片的看法吧!”
程澈一愣,有些无措地看向四周,周围的青年男女都转过头来看着他,露出友善而好奇的笑。
“程澈同学?”女人似乎是等急了,再次微笑着重复了一边自己的问题,“请你来回答一下,对这张图片的看法吧!”
程澈强迫自己把目光的焦点从女人的面部转向她身后那巨大的光屏,光屏之上是一张航拍的俯瞰照片,绯红色的盐湖上,一段逆时针螺旋状的狭长步道正向着湖面的更深处漫溯,那是……螺旋形防波堤……
空无一物……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程澈猛地睁开眼睛。
他还在这里,既是起点又是终点的尽头,他失神地跪在地上,面前是罗林焦急不安的脸。她和他离得如此之近,近到呼吸相闻,程澈看着那张美丽而苍白的面容,和梦中光屏前的女人相互重叠,皱纹如同攀援的藤萝花在她的眼角绽放,她瘦削的下颌被岁月打磨成了更柔和的线条,此时如黑色绸缎般披散的长发终会有霜雪覆盖的一刻,他确信,在梦中他看到了年华老去的她。
“你……还好吗?”她的声音有着轻微的颤抖,合着荡漾的水波几不可闻。
程澈闭上眼睛,眼皮轻微跳动了几下,再睁开眼睛,那种清澈柔和的鸽灰色便重新凝筑了他眸中的光彩:“我可能有点低血糖,没事的,罗林小姐。”
罗林的酒意已经彻底醒了,她自觉程澈在酒会上水米未进便陪她长途跋涉来看塔兰盐湖,定是引发低血糖的根本原因,愧疚不已。正待说些什么,智能手表却不甘寂寞地震动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扶着程澈在堤岸边坐下,点开了手表上显示的露娜的来电。
“怎么了?酒会上没惹祸吧?”她不太想让成员们知道此时她正和程澈单独在一起,便没有选择视频通话,尽量用调侃地语气问道。
智能手表那头传来露娜万分焦急的声音:“老大!完蛋了!你快回来!”
“你别着急,我马上就回去,你先说怎么了?”
“我们的展示机型,不能……不能使用了!代码……代码被人全部篡改了……”说到最后,露娜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罗林的脸色变了:“你们都不要乱动,我这就到,看看还有没有补救的措施。”
挂上电话,罗林攥紧了拳,指甲几乎要没入肉里,她早已猜到叶宸宋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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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手段,但她没有料想到他会如此下作。同叶宸宋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那一年时光,她既是他团队的成员,也是他不曾公开的恋人,她知道他有多强的胜负欲,那种不可一世的欲望,早已将他变成了她不认识的人。
现在她酒意将消,程澈身体尚还虚弱,她必须要用最快的方法回去,将所有的损失降到最低。
正当她准备呼叫救援车辆的时候,却发现程澈已经站了起来,轻微摇晃了一下,便立刻站直了身子。
“我们走吧。”程澈一边说一边转身向着岸边走去。
“不行,你的状态开不了车,我可以马上呼叫救援,来得及!”
“来不及,晚一秒钟都来不及……”男人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却尽是安抚的笑容:“你放心,我带你来的,就一定能带你回去。”他不由分说抓住罗林的手腕,大步向岸边跑了起来。
那条由雪白的盐晶凝结而成的道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向着同一个方向奔跑。火红的裙角划过浅灰色的西装下摆,她跟着他越跑越快。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一个目不转睛地驾驶沙滩车,一个通过智能手表不断地调取文件,和科研所沟通,皆是忙得不可开交。
原本悠哉悠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程澈愣是四十分钟便到达了目的地。罗林急匆匆下车的时候,没有看清脚下的路,被自己拖地的裙角绊了一跤,程澈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两人又一前一后地向酒店的房间跑去。
等到罗林一口气冲进房门,几乎和推门而出的露娜撞了个满怀。
“老大,你可回来了!”露娜的眼睛里还漾着未干的水汽,显然是刚刚哭过。
“快……快给我看看!”罗林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
“老大,我把代码打印出来了,好像……是一封信……”韩家栋将一张攥得有些褶皱的打印纸递给罗林。
罗林一把接过,仔细看了起来。
18. 马洛里与暮霭蔷薇(五)
亲爱的罗林女士:
您好,很高兴用这种方式跟您相遇。您的展示机型我们已经提前鉴赏了,它拥有流畅的动作,极强的反应机制,已经突破了“仿生”进化为“仿人”,的确是一款鹤立鸡群的机型,目前的仿生人市场没有一款机型能与它比肩。如果这款机型能够在大会上成功展示,相信会引起另一场技术革命。
可以说我们所有人都为您的才华所惊艳,为您的美貌所倾倒,听说您还是单身,如果能在现实中相遇,我一定会倾尽所有追求您这样一位优秀的女性,当然,这是后话了。
可惜,我们今日的相遇注定不会有美好的结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鉴于我们特殊的职业,我们不得不遗憾地通知您,您展示机型的全部代码已经被我们彻底改换,此时的它已经从一个灵活机动的仿生机型变成了一堆废铜烂铁,对此,我们深表歉意。
您虔诚的恋慕者:暮霭蔷薇
这封信是用一种相当复古的代码加密C语言编写在机型的程序中的,像韩家栋和露娜这种年轻学者对这种已经淘汰的加密方式十分陌生,所以他们只能隐约看出这是一封“乔装改扮”的信。而罗林,却能一眼理解这些代码的意思。
罗林攥紧的拳狠狠锤在桌子上,直接将一杯詹玲刚给她接好的水震飞在地,水迹弥散开来化作昂贵的地毯上一片深色的氤氲。
“暮霭蔷薇……这个名字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罗林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那是最近新兴的黑客组织,已经犯了两起大案了!据说是只认钱不认人,谁给的钱多跟谁干。前一阵儿一个芯片产业的大佬就被他们摆了一道,他们收了那位大佬的钱,说好去对付对标企业的,结果对方用两倍的钱把他们又买了过来……反正是个毫无诚信和职业道德的黑客组织。”华沙语速极快地说着。
“又是叶宸宋……”詹玲将大家心中猜测的对象直白地说了出来。
“除了他还能有谁!”露娜气得又哇地哭出声来。
“我找他去!”
“我也去!”
罗林扬起手,制止了群情激奋的众人:“有用吗?他不会承认的,没有证据,大赛组委会也不会作出判罚的。”
“那怎么办!吃了这个哑巴亏?”韩家栋已经气得满脸通红,说话间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和结果相比,过程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我们能把代码全改回来,这亏就不算白吃。”
现在,倒吸凉气的已经不是韩家栋一个人了,除了程澈之外,屋内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罗林,如同围观一只长了八只手的猴子。他们深知一个能活动自如的仿生机型,其中蕴含着多么恐怖而巨大的运算量,虽然他们已经完成过一遍,可除非能有人一字不落地将代码背下来,否则他们面临的依旧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老大……你知道……明天上午大会就开始了吧?”华沙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我知道,我们是第二个参展机型,我会和组委会商讨,改变一下出场顺序,把我们的机型放到最后一个展示。”她抬手看了一眼智能手表,“现在开始,我们还有不到20个小时,回来的路上,我已经跟科研所调取了我们所需的所有资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话不多说了,我相信大家。”
最初的愤怒与不甘已经从她的脸上慢慢消散,那罗林独有的坚毅冷硬的表情又回来了。
“我们可以,一定可以,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能说我们不行。”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智能手表中存储的资料传送到打印机上,打印机开始疯狂地吞吐纸张,将密密麻麻的程式呈现其上。
“是!没到最后一刻,我们绝不认输!”奎帕博士攥紧砂锅大的拳头,在虚空中挥了挥。
“玩儿的就是刺激!”露娜顶着哭肿的眼睛大声应和。
就在所有人都准备背水一战之时,一直站在门口沉默不语的程澈突然说话了:“罗林小姐,我……”
“不好意思,程澈,我们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跟你解释事情的经过了。现在,请你去预定好今天晚上到明天中午的全部餐食,咖啡,茶,这个屋子恐怕我们一步也离不开了。”
程澈顺从地点了点头,退了出去。不过十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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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帕博士刚把展示机型放在桌上进行测试,程澈便采购归来,大包小包地运进房间。看着程澈井井有条地梳理着所买的必需品,连詹玲女士也啧啧称奇。
“程澈先生,当管理员真是……屈才了。”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便被转移到一动不动的展示机型上,前途未卜的愁绪让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忙活打理完罗林和团队所需要的一切,程澈准备继续自己刚刚未开启的话题:“罗林小姐,我刚才想说的是,我也可以帮忙。”
罗林百忙之中抬起头,冲着程澈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些许苦涩的味道:“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管理员先生。”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可以帮忙复原代码,我记得所有的代码。”
敲击键盘的声音骤停,正在疯狂撕扯棒棒糖包装纸的露娜也在韩家栋的示意下,停下了手中野蛮的动作,所有人都像按了定格键一样愣愣地看着程澈。
程澈被大家看得有些无措,只得再次重复刚刚的话:“罗林小姐不是说,代码已经被全部替换了吗?那……是不是再把之前的代码输入进去就可以了?”
“是这样没错,可是管理员先生,你说的是……全部代码?”韩家栋不可置信地问道。
“是的,我参加过两次完整的会议,在帮助大家整理文件的时候也阅读过,你们修改的过程我也旁观过,所以……如果在来到马洛里岛之后,大家没有对机型代码进行修改的话,我可以默写出全部的代码。”
华沙走上前,伸手摸了摸程澈的额头,疑惑道:“没发烧啊?”
奎帕博士已经在冲蜂蜜水了,他脸上满是担忧和怜惜:“一定是低血糖的原因,我听罗林说了,程澈先生因为低血糖晕过去了,刚刚又跑去买了这么多东西,一定是病的更严重了。”
“来来,先坐下休息一会儿。”詹玲女士像哄孩子一样把程澈往一个扶手椅边引。
就在所有人为程澈不正常的大脑揪心时,罗林站了起来,她拉开身旁的椅子,轻声说:“程澈,你来试一试。”
“不要有压力,把你的记得的,全部写下来。”
19. 马洛里与暮霭蔷薇(六)
天色渐晚,马洛里岛也迎来了它短暂而辉煌的黄昏,617房间里,众人围坐在程澈周围,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不断闪烁的电脑屏幕。
程澈打字快得惊人,没有停顿,没有修改,没有思考,就如同激光打印机一样把脑海中铭刻的程序原封不动地呈现出来。他已经这样一刻不停地工作了两个半小时了,始终未有疲态。
詹玲给大家倒的茶水已经凉透了,没有人喝,只有露娜还在机械地咬着嘴里的棒棒糖棍,圆滚滚的棒棒糖球早已经被她吃进了肚里。
程澈手中的动作终于停了。他环视了一下众人,柔声说:“全部代码完成还需要至少三个小时,大家不用都在这儿等着。”
“她们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在等,我只是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天才。”露娜终于决定吐掉那已经咬得变形的棒棒糖棍,煞有介事的解释道。
“在座的诸位都是仿生学领域的天才,我只是复制了大家的成果罢了。”
“唉呀妈呀”,露娜动作夸张地朝着程澈拜了拜,表情虔诚而真挚:“可别,跟你比我们还叫人!?”
“你是不是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人。”罗林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在电脑屏幕的微光映照下,显得清澈透明。
“对对,你可别算上我,我也是人。”韩家栋旗帜鲜明地站队。
“娜娜对不起啦,我也是人。”詹玲女士也笑了。
露娜把目光投向还没来得及发言的华沙和奎帕博士,见二人也正欲开口,她气呼呼地道:“行行行,你们都是人,就我不是好了吧!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我这不是捧着管理员先生吗!”
“没关系,露娜小姐,我也不是人。”程澈微笑着道。
露娜脸上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敬佩最终化作满脸的动容:“看到了吗,这才叫格局!这才叫大气!这才叫仗义!”
大家哄笑一片,下午紧张愤怒的情绪也被一扫而光,并没有人深究程澈话中深意。也许,如果当时有人能提前觉察出命运暗含的走向,未来或许真可因此改变,但如果偏偏没有如果……
星元2026年1月17日,马洛里岛,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
这是一场仿生人领域最具权威性的盛会,无数老牌科研队伍与新秀团体济济一堂,共同争夺人工智能研究领域的桂冠。虽然展示机型的代码被黑客组织暮霭蔷薇篡改一空,可因为程澈开挂般的帮助,罗林团队不仅成功修复了机型,还准时准点到达了大会开幕式的现场,这几乎可以算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了。
依照组委会的安排,罗林团队本应在大会第二序列进行展示,但由于展示机型的突发状况,罗林与组委会商讨将团队的展示放在了最后一位,所以众人有相当充裕的时间在大会的各个展区参观学习。
为了防止展示机型再被不小心偷梁换柱,韩家栋、奎帕博士和华沙都自告奋勇留在等候区,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展示机,而罗林,詹玲和露娜这三位女士,则由程澈全权负责照顾。
照顾三位女士绝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罗林步幅大,频率快,几乎是以一种正常人跟不上的速度在场地中穿行,一个不注意她就会消失在会场的尽头,不知何时又会从下一个场馆冒出来。
詹玲女士是纸制品的忠实拥趸,她随身带着一个几乎要被照片、资料页夹得爆开的小本子,会在每一个场馆前停下来认真记录。
而露娜则是典型的随心所欲型,哪个场馆热闹她往哪个场馆挤,哪个队伍排得长她往哪个队伍蹿。刚刚她才强迫程澈去排一个看上去人满为患的队伍,程澈只得大包小包的去排队,排到一半才惊讶地发现这是前往女士洗手间的队伍,只得尴尬地退了出来。而这时,三位女士早就不知道溜达到哪儿去了。
程澈在原地转了个圈,正准备朝一个人最多的场馆去寻找,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矜贵的男声:“程澈先生,是吧?”
程澈应声转身,身后长身玉立着一人,正是在酒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叶宸宋,此时的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听说你是巴别塔的管理员?”
程澈微笑着点头:“是的,叶先生。”
“呵呵,那就怪不得了。”叶宸宋颔首,下颌线的弧度干净而流畅,让他本就温文的笑脸多了几许优雅的味道:“如果她的团队中有新人加入,我想我不会不知道的。所以,你只是负责照顾他们,对吗?就是类似于一种早就淘汰的职业,叫……保姆?”
“巴别塔的管理员还有很多其他用途,叶先生。”
“比如?比如帮助女士排队去洗手间吗?哈哈哈哈哈,程先生真是太幽默了。”
“比如将黑客组织清空的代码重新编写完成。”罗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程澈的身后,并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这种带有极强占有欲性质的动作让叶宸宋倏地睁大了眼睛。
“听说暮霭蔷薇的价格可不便宜啊,抱歉,让你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研究资金。而我们付出的,无非是多几个小时的检查复盘罢了。哦,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们团队的顶级代码工程师,程澈先生,即将在这次大会中声名鹊起的,一个……”
“一个新人。”程澈轻声应和道。
“对!”罗林不由得大笑出声:“一个新人,我罩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罗林。”叶宸宋努力调整着自己有些扭曲的表情,解释道:“我根本不认识你说的黑客组织!”
罗林扬起眉毛,眼神如同刀锋般锐利,戏谑的笑容浮上苍白的双颊,让她像极了旧时代雕塑中不可一世的女战神:“叶宸宋,看来你的潜力还是急需好好挖掘啊!明年你可以去电影节试试,说不定能混个最佳男主角呢!”
“罗林,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叶宸宋!”罗林猛地上前一步,眼睛一眨不眨地逼视着叶宸宋,男人虽然高她一头,可在那种近乎疯狂偏执的目光下,再伟岸的身高也无济于事,“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动我的人!如果你再敢造次,别怪我不择手段!”
她轻轻松开攥紧的拳头,愤怒的红潮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惯常严肃冷硬的表情:“走吧,程澈,我们没有必要再和人渣浪费时间。”
她决然转身,带着程澈大步离开了叶宸宋的视线。汹涌的人潮里,他们如同一滴水汇入大海一般,很快就消失了踪影。叶宸宋呆站在原地,嘴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眼中泛起无比落寞的神情。但很快,那种与他的身份气质不相符的神色消泯了,一种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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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薄的笑容浮上嘴角。
“看到了吧,叶宸宋就是这种人,手段脏得很。”罗林一边走,一边恨恨地说着。
身后的程澈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跟着罗林赶路。罗林没有得到回应,放缓脚步侧头看去,男人的眉头罕见地皱了起来,似乎是在努力思索着什么。
“程澈?”罗林不得不再次出声唤他。
男人停了下来,抬起头,那双灰色的眼睛没有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迷茫与困惑:“罗林小姐,我和他不像,对吧?”
“和谁?”罗林刚刚问完就后悔了,她怎么会不知道程澈说的那个人是谁呢?正是她在刚一见到程澈的时候,就自动将他和叶宸宋化为一路人,在后期的相处中,更因为误会程澈是叶宸宋派来奸细而多有为难。哪怕就是程澈带她前往塔兰盐湖的路上,她也自然而然地认为,即使他与叶宸宋不同,也一样会是她前行路上的绊脚石,或者说至少,并无助力。
她从来没有真的把程澈当成团队中的一员,至少在今天下午他成功解决了展示机型的危机之前,是绝对没有的。
可现在呢,为什么她会当着叶宸宋的面,将程澈自动划归为自己的麾下,甚至从来没有问过程澈自己的意愿。
他好像从来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意愿,无论她和团队成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要求了什么,他都是全盘接受,没有任何反驳。难道温柔,就可以被忽视;难道善意,就可以被苛求?如果果真如此,她和叶宸宋又有什么区别?
“你们当然不一样,你们甚至根本不相像。”罗林用前所未有的诚挚眼神看向程澈,柔声说:“是我的偏见与固执,蒙住了我的双眼,忽略了你天才的创造力与惊人的记忆力。就像你曾经对我说过的,人们只筑墙,不架桥……而我却更为可笑,当你搭建的虹桥已经呈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还傲慢地不肯向前走一步。”
她缓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程澈脸上的表情,轻声问道:“所以现在,我希望纠正我先前的错误,你愿意加入我们吗,程澈先生?”
“成为一个……新人?”程澈反问的样子如履薄冰得令人心疼。
“没错,成为一个……新人。”
“罗林小姐”,男人的表情倏地舒展开来,那灰色眼眸里的阴霾仿佛突然被挥散开去,变得透亮清澈起来。会场天花板上明亮的灯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闪闪亮亮,串成晶莹璀璨的星河。“我的桥一直在这里,感谢你,愿意走过来。”
“老天,你笑得太好看了吧!管理员先生!”身后,高亢吵闹的嗓音突然响起,露娜不知从什么地方挤了过来。
“老大,你跟管理员先生说了什么啊!他笑得春风都要化了!”
罗林感到自己的脸颊,耳尖,脖子都迅速弥漫上一阵烫意:“我邀请他加入我们的团队。”
“啊……”露娜夸张地做出一副失望的表情:“我还以为你同意嫁给他了呢……”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考虑一下自己应该说什么。”罗林抬起头,看向露娜的眼神冷得吓人,但是那种冷意里却混杂着不易察觉的无奈与宠溺。
“我刚才说……说……我去看看展示机型!防止再出什么问题!”最后几个字飞扬在女孩儿急速逃窜带起的气旋里,听不真切了。
20. 争夺桂冠(一)
罗林冲着程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她就是这样,别介意。我们的承诺还作数,对吧?”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罗林小姐。”
二人正待在说些什么,主会场骤然亮起的大型聚光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请各位来宾就座,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马上开始!”一道洪亮沉稳的男声从扬声器中传出,会场中央的巨大光屏亮起,开始播放关于大会的介绍片。
众人鱼贯入场,露娜和詹玲也从不同的场馆走出,围拢到程澈和罗林身边。这时,韩家栋远远地跑了过来,罗林不由得心中一紧,在看清大男孩脸上灿烂的笑容时才放下心来。
“罗林姐,展示机型已经被组委会监管了,华沙和博士还在寸步不离的守着,组委会就把我赶过来参会了。你也知道,奎帕博士一个顶仨,把别的参赛队伍都挤得没位置了。”
“哎哟,你也一个顶俩啊,说的好像自己多苗条似的……”露娜下意识地张嘴反驳。
“你这人……”韩家栋气得脸色发白,又碍于不断走动的人群不好发作,只得将求助地目光投向罗林。
“露娜,今天你再多说一句话,比赛结束你就可以和参赛机一同回家了。”罗林冲着露娜莞尔而笑,露娜打了个哆嗦,迅速找到自己的座位端正坐好,恨不得将手背在背后。
罗林无奈摇头:“都入座吧!我们是最后一个展示,利用好这次学习的机会,新人们更要打起精神来,会议结束,每个人交给我一份不少于1万字的交流论文。”
露娜听到字数要求几乎屁股都要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但在接触到罗林警告的眼神之后,还是满脸凄哀之色地坐回到椅子上,她看了看韩家栋,想要争取反抗的力量,但韩家栋因为刚刚的龃龉根本没有搭理她,她只得又扭头看向程澈。
“程澈,你也要写。”
“好的,罗林小姐。”
露娜扭到一半的头僵住,半晌,又生无可恋地扭了回去,面如死灰地看着会场中央的光屏。此时,大会的介绍片已经播放完毕,第一个展示机型的全息影像出现在光屏上。
“下面,让我们有请第一位参展团队,叶宸宋教授的团队与他们的参展机型——莱莎!”
罗林目光如炬,紧盯着正在和团队步入主会场的叶宸宋,男人依旧挂着谦和而俊逸的笑,满脸志在必得的昂扬。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间或夹杂着多位女性参会者兴奋的讨论声。
光屏上出现的是一个金属球体,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作的,它的金属表面近乎透明,清晰地显露出它莹蓝色的内核。
主持人将话筒递给叶宸宋,他微微欠身接过,他的身后,一个展示台由地面升起,和光屏上展示的一模一样的球体呈现在参会者眼前。
“尊敬的组委会,先生们,女士们,这就是我与我的团队耗费三年时间研制而成的智能控制终端——莱莎。大家也许会好奇,我们不是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为什么莱莎和我们传统意义上的仿生人相去甚远呢?而这,也是我想要带给大家的一个全新的概念:仿生大脑。”
“仿生……大脑……”罗林低声重复着叶宸宋提出的名词,不断地在智能手表推拉出的光屏上记录着。
“一直以来,我和我的团队以组建了全星球最庞大精密的数据库而闻名,而莱莎就是以此数据库为基础,以人类顶尖智慧为延展,无所不包又无所不能的仿生大脑。基于大数据的研判,通过最精密的算法推演,莱莎可以胜任目前为止人类能够从事的所有管理和服务行业。”
台下响起了一片不可置信地吸气与讨论声。
“今年,我和我的团队已经和多国政府联动,共同推动‘莱莎智能交通计划’,通过莱莎控制所有交通设施,无论是飞机、悬浮列车、地铁、私家汽车还是客运轮船,在莱莎的控制下都能完美解决交通事故频发的问题,为我们构建一个零事故的未来!”叶宸宋适时高扬起手臂,在如潮的掌声中颔首致意。
“接下来,莱莎还将接管医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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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私人住宅甚至更多更不可思议的行业。人脑是不断发展的,莱莎也是,她将带我们见证人工智能的极限!顺便说一句,大家所入住的酒店已经启用了莱莎系统,没有任何人工的管理与操作,却能取得比最优秀的人工更好的效果,她所带来的便利和快捷,相信大家已经深有感受。”
此言一出,连詹玲女士都有些坐不住了,她和罗林传递了一个惊异的眼神。的确,在酒店入住的一天半的时间里,她们享受了超五星级的优质服务,很难想象,这竟然是一个仿生大脑所管理运营的。与之相比,巴别塔要动用上百人的管理员队伍才能做到对入住者无微不至的照顾与服务,简直不可思议。
“未来,就在我们的眼中!”叶宸宋的演讲以极具煽动性的号召作为结尾,随后响起的如雷掌声几乎要将他淹没。
叶宸宋动作优雅地鞠躬致谢,面对不停歇的欢呼,他再次颔首致意。罗林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装作不经意间投射过来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傲慢。
“只是因为他始终无法突破仿生人的运动极限吧……”罗林突然勾唇而笑,“无论用再怎么华丽的说辞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他在轴承关节的难点前认输了。说什么仿生大脑,无非是把构建完善多年的数据库实体化,加以利用罢了。”
“这种捷径,我不屑于走。”
程澈侧头看去,罗林点掉了智能手表上的光屏,姿态闲适地将后背靠在椅子上,优雅地将左腿叠在右腿之上,宛若军帐中成竹在胸,可定江山的女相。
这一番话,让刚刚还有些颓丧的团队成员立时振奋起来。
“老大!你早就料到了!?”露娜闪着星星眼问道。
“之前我还对他有些忌惮,还真以为他能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举,但自从收到暮霭蔷薇的信之后,我就不再怕了。该忌惮的不是我,而是他。”罗林的漆如墨点的眸子灼灼发光,自信而沉静的笑容越来越盛,让程澈不由得联想起那肆意生长的多肉花窗。
“接下来,该看我们的了。”
21. 争夺桂冠(二)
在叶宸宋团队的抢眼表现下,后面几只队伍都显得乏善可陈,参会者的反应也都是兴致缺缺,直到罗林和露娜带着展示机型登台,所有人才又觉得眼前一亮。
“下面,让我们有请最后一个参展团队,罗林教授的团队与他们的参展机型!”
在众人和追光灯瞩目的焦点中,罗林当先从后台走出,与此同时,光屏上出现一个1.5米左右,憨态可掬的机器人的全息影像。露娜紧跟在罗林身后,手中牵着一个穿着燕尾服的机器人,正是光屏上所展示的机型。
罗林依旧是一身简单的黑衣黑裤,马尾束得高高的,显得干练而优雅。露娜穿着一身天蓝色的小礼服裙,裙摆荡漾在膝盖处,衬得她的肌肤莹白如玉,宛若被浪花托起的珍珠。
这与大会的学术交流氛围截然不同的穿衣风格引得台下众人窃窃私语。
“哟!露娜小姐来错地方了吧!幼稚园舞会还没开始呢!”众人循声望去,正是那个在酒会上与露娜发生过龃龉的灰发男子,此时的他还沉浸在团队即将夺魁的兴奋里,眼睛灼灼发光,带着某种难以抑制的傲慢无礼。
罗林和露娜在台中央站定,机器人也动作流畅迅捷地停在她们身旁一步远的地方。这时众人的目光才从两位女士美丽动人的面庞转移到机器人身上,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它来。
也许,女性科学家这个充满着智慧与荣光的称谓,“女性”永远放在“科学家”之前。即使在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这样一个人类顶尖智慧交锋之所,那抹旖旎的红色依然比理智的黑色更吸引众人的眼球,这个不争的事实,在罗林团队这样一个以女性为主导的科研团体中,显得既讽刺又现实。
罗林用沉静而平和的目光扫视众人,最终定格在刚刚出言不逊的灰发男子身上。
“在展示开始之前,我想请这位先生上台,与我们共同完成这次演出。”
在灰发男子愣怔的当儿,罗林又友善地朝叶宸宋笑了笑:“还请叶宸宋先生暂时忍痛割爱,将爱徒借我们一用。”
参会人群中不少人都知道叶宸宋和罗林之间针锋相对的关系,见罗林一上台就点了叶宸宋的大名,立马都坐直了身子,一副静待好戏开场的样子。
无脑吃瓜,永远是人类共同的秉性。
“当然可以。”众目睽睽之下,叶宸宋回以同样精致而标准的笑。
灰发男子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走上台,站在罗林身边。
“尊敬的组委会,先生们,女士们,刚刚我们已经领略了人类在仿生学领域智慧的巅峰,每一个团队的作品都可谓是美轮美奂,异彩纷呈,也都代表了人工智能不同的发展方向。激烈的思想交锋,接踵而至的脑力碰撞,我相信即使是博学多识如在座,也已经感到了些许疲惫。”
罗林语气轻柔,音色明朗,让人如沐春风:“那接下来,我和我的团队,哦,当然还有叶宸宋先生的爱徒,将为大家带来一曲华尔兹,希望能为大家焦灼的心,带来一丝马洛里的清凉。音乐起。”
台下尽皆哗然,连灰发男子也瞠目结舌地看着罗林。
这个女人是疯了吗?输不起也不至于这样啊?
罗林倒是毫不介怀,左手放于身后,右手摆出邀请的动作,姿态优雅地向男子行礼:“麻烦您暂代一下女士位,相信您不会拒绝我吧?美丽的……小姐?”
一言既出,台下哄笑声一片。灰发男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跟一位女士发作,更何况这位女士表面上还装得彬彬有礼,毫无恶意,他只得紧咬牙关,扶住了罗林伸过来的手。
而在他们的身旁,机器人也用同样的动作邀请露娜加入舞蹈,它的动作连贯自然,如果不是它金属色的外壳,与卡通化的五官,看到的人都会误认为它真的是一位个子矮小,但是礼仪规范的贵族绅士。
那种本该属于机器的僵硬顿挫,在它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规避。它扶着露娜的纤腰,在浪漫华丽的乐曲中翩然舞蹈,姿态轻盈舒展,摆荡,反身,倾斜,旋转,她们配合默契地描画着一个又一个天蓝色的圆,如同自海底涌现的塞壬的欢歌。
而与之相对应的,罗林一方就可谓是漏洞百出。很明显,灰发青年在舞蹈的造诣上远逊于罗林,更何况他还正处于从来没有跳过的女身位。在他第三次躲闪不及,踩在罗林脚上的时候,台下响起的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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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已经让叶宸宋都有些坐不住了。
“本来我是想选叶宸宋的”,罗林轻轻靠近男人脸侧低声说,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面露微笑的罗林似乎正在安抚错误频出的舞伴,“但是现在看来,你更合适”。
男人脸红到耳根,半是因为罗林极为暧昧的姿态,半是因为恼羞成怒,他正欲疾言反驳,却发现自己正随着乐曲和罗林的动作不由自主地移向舞台的另一侧,罗林轻舒猿臂,将他送向机器人的怀中,而自己却顺势拉过旋转而至的露娜,交换舞伴。
台上,罗林和露娜相视而笑,舞步越发柔软明亮,如同跳跃在阶梯上的阳光,漏下斑驳璀璨的光影。另一面,机器人对上方寸大乱的灰发青年,舞曲终于迎向炫目的高/潮。
微步转体,露娜自然而然地倒在罗林怀中,罗林再扬手,裙裾飞扬,如同旋转的淡蓝色星云,连续而华丽的转圈之后,露娜弯折腰肢,高高抬起左脚,完成了一个绝美的结束动作。
露娜正欲和罗林来个所有人喜闻乐见的深情对望,拉一拉女性参会者的选票,却听见身侧传来“砰”地一声!原来是灰发男子在最后的两个转圈中站立不稳,极其狼狈地摔倒在地,因为紧张地惊呼出声,而重重地磕到了门牙。
哄笑,掌声,嘘声,议论声响成一片,最终在罗林扶起灰发男子,而露娜和机器人屈膝谢幕的时刻汇聚成震翻会场的如雷喝彩。
韩家栋和奎帕博士把巴掌都拍红了,华沙蹦跳着为罗林和露娜呐喊助威,詹玲女士用手帕轻轻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轻声说:“程澈先生,你觉得我们会赢吗?”
程澈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言笑晏晏的女人,她那样笔直而亭亭地站立着,像极了从灰烬中拔地而起的桉树,伸展枝叶,朝向天空,向更高更远的星辰漫溯。而那张澄净的,无所畏惧的脸迎着光,仿佛桉树之上结出了玫瑰色的太阳。
他也被某种不可抑止的喜悦与欢愉填满了,他感到心中的某一处被点亮了,不是烛火般幽微,不是星子般闪烁,不是闪电般短促,而是日落一般温柔而慷慨的光芒,就像在这善变的世界,窥见永恒。
“我们已经赢了。”他笑着,嗓音轻柔。
22. 鸿门宴(一)
一如程澈心中所料想的一样,组委会真的把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第一名的桂冠颁给了罗林。和程澈想象中的奖杯不一样,这个仿生学领域极具重量性的冠冕只是一份薄薄的证书,打开来里面用烫金字铭刻着:感谢罗林女士与她的团队为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做出的杰出贡献。
“罗林小姐和她带领的团队以惊人的创造力,直面仿生动力学领域最难攀越的高峰,这是近半个星纪以来,无数科研人的企望与梦想。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支年轻的队伍预示着人工智能更光辉灿烂的未来!”
台上,主持人激情洋溢地宣读着颁奖词。叶宸宋似乎已经早早离场了,据说,他年轻的爱徒摔断了半颗门牙,为防日后有碍观瞻,不得不马上进行医疗处理。
叶宸宋直到最后一刻也保持着他一直以来的优雅与矜贵,他以一种前辈的姿态向罗林伸出手,罗林歪着头笑了笑,没有礼貌的握住叶宸宋的手,反而抬起手在他的右肩上轻拍了拍,跟在她身后的团员们也都如法炮制,直到最后的奎帕博士。
奎帕博士宽大而厚重的眼睛里,此时已经溢满了泪水,他岂会不知罗林心中深意。
两年前,他被诽谤,被排挤,更因着萨霍克人的身份被别有用心之人雪上加霜。而今天,在罗林的带领下,他重又回到了自己无比眷恋的仿生人研究领域,更是和团队一起荣登巅峰。这不仅仅是罗林与他的胜利,更是为萨霍克人正名。
他郑重地抬起手,肃容而立,在叶宸宋的右肩缓慢而沉重地拍了拍。他毫不避讳围在身边不断拍摄的记者,把头高高扬起。
程澈一直站在拥挤雀跃的人群中,看着台上春风满面的罗林与众人,在聚光灯的照射下,他们的笑容明亮得耀眼,罗林手中高举着红色的证书,被团员们紧紧拥在队伍的最前面。
台下参会者们也受到了这种喜悦的感染,纷纷鼓掌喝彩,就仿佛罗林团队拿到了冠军,他们也与有荣焉。
突然,罗林踮起脚尖,看向台下挤挤挨挨的人群,似乎是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她的目光不断梭巡,直到和程澈的眼神隔空撞在一起。她绽开笑容,眼睛里闪烁着星星,她高高扬起手,挥动着,用强烈而不容置疑的态度要求程澈到台上来。
程澈站起身,穿过人山人海,走到了队员们之间,走到了她的身边。
下一秒,那殷红的证书被塞到他的手里,罗林拉着他拿着证书的手高高举起,如同扬起一面永不凋零的旗。台下的记者们操纵相机,记录下这一盛会的高/潮,镜头里,那名女科学家被她的团队紧紧簇拥,笑容明朗,看向台下欢呼的人群,而她身边那位从来没有在学术圈出现过的男性,正侧过头,温柔地望着她。
因为在交流大会上令人印象深刻的表现,罗林担心多时的资金问题也有了全新的突破,以资助年轻科学家科研项目为宣传点的群星投资在大会刚一结束就联系到了罗林。
一直以来,名利场上复杂而繁冗的人际关系网都是许多科学家唯恐避之不及,可一旦成立了自己的科研团队,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持,哪怕再好的项目都有夭折的危机。因此,许多带团队的科学家都不得不使劲浑身解数,投身于他们本来最不屑的社交名利场中,此时的罗林就处在这样一个为难的局面。
为了争取群星投资,她要利用在马洛里岛的最后一晚,前往由群星投资创始人举办的晚宴,而究竟带团队中的哪一个人去,成了罗林格外头疼的问题。
任何人都知道,这种资本财阀汇聚之所,既是金钱和机会的诞生之地,也是像她这种埋首学科,洁身自好之人的不愿踏足之处。
作为团队的领航者,她有自己无法推脱的义务和责任,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参与。可对于同为女性的露娜和詹玲,出于保护的目的,她是绝对不会带去的。
男性中,韩家栋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虽说他平时和露娜吵起架来口若悬河,可面对陌生人,别说侃侃而谈了,能直视对方的眼睛进行交流就已经是进步了。
奎帕博士有着霍萨克人的宗教信仰,是不允许饮酒的,所以他也被排除掉了。华沙有中度躁郁症,平时就极容易焦虑,她也不愿意让他承受这种压力。
而程澈……自从来到马洛里岛,他已经有三天没有正常的睡眠了,前一晚更是彻夜编写代码,可以说是让机器人顺利完成那场震惊全场的华尔兹的最大功臣。陪她去塔兰盐湖的那个下午,更是晕倒在地,所以,她又怎么忍心让他再参加一个注定是鸿门宴的酒局呢?
思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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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她还是决定独自赴宴。
她选择了一条曳地的黑丝绒长裙,勾勒身形的同时又显得高贵疏离,雪白的脖颈之上垂挂着墨绿色的祖母绿项链,长发挽起盘在脑后,如同冰冻的湖面上离群的天鹅。因为连续多日不间断地奋战,她的面容有些过分的苍白憔悴,更显出一种落寞迷离之美。
“老大,必须要去吗?”刚刚泡完澡的露娜脸上敷着一片面膜,她苦着脸,让那张面膜上的褶皱也多了起来,差点从脸上滑落。
“好好休息吧,奎帕博士会安全把我带回来的。”罗林伸手,在露娜毛茸茸的脑袋上轻拍了一把,一改在创研阶段的寡言严厉。
“罗林,晚上10点我就准时去酒店等你,11点一到,无论你出不出来,我都会进去把你带出来的。”奎帕博士向罗林晃了晃自己砂锅大的拳头,满脸的坚定与自信。
罗林笑了:“只是个酒局罢了,也不必这么草木皆兵。”
在踏出门的瞬间,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道:“这件事就别告诉程澈了,让他多睡一会儿。”
借着黄昏壮阔浩荡的玫瑰色晚霞,她朝走廊另一边的房间望去。此时,即将垂落凋零的光之花在房门上肆意绽放,仿佛明天不会照常升起一般,她颔首而笑,转身踏入没有阳光涉足的昏暗之处。
推开装帧华丽的包间大门,扑鼻的酒香混合着烟草的呛人气味直向罗林冲来。不由自主地,她微微皱起眉头,但很快,不自在的表情就被温和优雅的笑容所替代。巨大的圆桌边,围坐着十多位正喝得酒酣耳热的男性,除她之外,仅有一位女性。
那位女性姿态撩人地倚靠着圆桌正中位的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男人个子不高,微胖,身形像是过分成熟版的韩家栋。可他那略显浮肿的眼睛里充斥着韩家栋所没有的精明事故,以及和叶宸宋相似的傲慢跋扈。他的牙齿向外微微隆起,在配上他油光锃亮的红彤彤的面颊,看上去像一只掉进酒缸里的土拨鼠。
“哎呀!”见罗林推门进来,男人眼前一亮,大手一挥:“这不是罗科学家吗!来来来,快入席!”
随着他的这一声招呼,桌边的人都应声回头,罗林心里咯噔一下,强忍不适,她在一众从头到脚打量她的目光中向男人右手边的空位走去。
23. 鸿门宴(二)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这里了。
依旧是那片蓝得不真实的天空,依旧是那片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桔梗花田,在意识到自己再次重回梦境世界的一刻,程澈便大步奔跑起来。
他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当面问问那个人,那个头戴鸭舌帽,永远在梦境中担任着他指引者的那个人。
那间长满青苔与爬山虎的小木屋已经近在眼前,程澈推开门,走了进去。
头戴鸭舌帽的中年男子依旧坐在矮窗下,迎着明亮的日光在画上涂涂抹抹,梦境中的时光仿佛不会流逝一般,他似乎一直就坐在这里,未曾离开。
“我隐约记起了一些事……”程澈看着男人的背影,轻声说:“我梦到了她,多年后的她,在一个学校里,那里有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人,仿生人。我以前一直不知道,自己来到这个时空的目的,我的记忆海混沌一片,只有零星的片段,指引着我的方向。所以,我浑浑噩噩地在这个时空生活,就像一条辨不清方向的大马哈鱼。”
“后来,我梦到你。你让我知道了自己真实的身份,一个来自未来的仿生人。但是,你也从来没有跟我明确地说过我穿越而来的目的。在梦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打理这片桔梗花田,就仿佛……仿佛我本该如此……”
“再后来,我遇到了她,永不言弃的罗林小姐。”程澈的嗓音变得温柔舒展,眼睛里也隐约闪现着莹亮的笑意,“我想,我终于知道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我来到这个时空,就是为了帮助她创造一个真正的仿生人,实现她的梦想,让未来以正确的方式到来。我说的对吗?”
中年男子手中的画笔停了下来,画面上是一颗美丽的蒸腾着铅蓝色阴霾的星球,星球表面有着大块玫瑰色的暗影,如同一片隐没在深海之下的玫瑰墓地。画面的一角,一颗深灰色的卫星正围绕着星球旋转,亦步亦趋。
“冥王星看上去很孤独,对吧?柯伊伯带离太阳太远了,光需要旅行漫长的5.5年才能到达这里。距离我们那个时代的数百年前,当时的科学家将冥王星踢出了行星的行列,让它永远隐没在无法触及的寒冷里。”
他将手中的画笔缓缓移向画面一角的那颗卫星:“但是,还好,它有卡戎的陪伴。它们有着锁定的潮汐,不论如何公转自转,它们都不偏不倚地面向对方,它们之间没有秘密……”
鸭舌帽的男人转过身,扬起脸,在正午灿烂的阳光下,他第一次向程澈露出他真实的面容,一道由额头蔓延至嘴角的可怖疤痕在他的右侧脸颊上张牙舞爪,他的右眼的眼球没有瞳仁,只余一片混沌的白。
然而,一抹温煦的笑却浮现在这张丑陋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奇妙的和谐。
“所以,你愿意做她的卡戎吗?”
永不背叛,永远相伴,在落寞孤寂的宇宙里,只为她而转。
程澈骤然睁开眼睛。房间里没有开灯,明亮的月光透过落地窗投射进来,将他的周身笼罩在珍珠色的柔软光晕里。他坐起身,光裸的肌肤在月光的照耀下,苍白得惊人。这是他三天来第一次完整而沉稳的睡眠,而这场睡眠又因为梦中男人的暗喻而更显得圆满。
“做她的卡戎,只为她而转……”程澈低声喃喃。在这一瞬,一种莫名的悸动涌上心头,他想见到她,现在就想见到她。
穿戴整齐,程澈踏出房门,正遇上外出购物回来的詹玲。
“管理员先生,睡得好吗?”詹玲女士笑容和蔼,瘦削的面庞上泛起温柔的涟漪。
“睡得很好,詹玲女士。请问,您知道罗林小姐去哪儿了吗?”
詹玲不易察觉地一顿,继而笑道:“她去吃饭了,应该不多时就能回来。”
程澈点了点头,突然,走廊另一侧的房门打开了,华沙的脑袋从房门后探出来,冲着詹玲喊道:“詹詹!醒酒汤买好了吗?我们先给老大准备上吧?”
话音刚落,华沙才注意到走廊上还有一人,程澈正向他的方向看去。
“完蛋!”华沙低声骂了一句,猛地关上了门。片刻后,房门再次打开,华沙如同按下了重播键一般,装模作样地喊道:“詹詹!醒酒汤买好了吗?我急着喝呢!”
詹玲女士无奈地叹了口气,华沙先生撒谎的手段和他的游戏技法一样,从来没有靠谱过。
洗手间里的罗林将冷水轻轻洒在已经泛起红疹的脖颈,冰凉的触感交织在奇痒难忍的痛苦中,让她发出一声冗长的叹息。
她知道自己有着轻微的酒精过敏,但只要不是过量的酒精摄入,就不会引发这种大片的红疹,可想而知,刚刚的觥筹交错之间,有多少不情愿的酒水合着苦涩吞咽。
罗林将脖颈上的水渍擦干,用粉底遮盖那些突兀的红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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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镜中瘦削而倔强的脸,努力绽开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她推开洗手间的门,走了出去。
豪华宽敞的走廊被灯光分割成无数炫目的光块,墙壁像波浪一样晃动不止,连带着她脚下的地面一起,如同踩在柔软而泥泞的沼泽间。罗林扶住晕眩的额头,强撑着精神走进那个酒气熏天的房间。
“小……小罗,你可回来了,这局上没有你啊……都……都没味儿!”群星投资的创始人对罗林的称呼已经从“罗科学家”进化为“小罗”,肥厚的手掌也晃晃悠悠地伸过来,想要在罗林光滑的肩头捏上一把。
“王总,你再吓着人家!”半空中,那双大手被一双柔弱无骨的纤弱手臂拦了下来,同桌的唯一一名女性将创始人不安分的手揽入了自己的怀里。那看上去娇媚傲慢的女人不动声色地冲罗林眨了眨眼睛,狭长妖艳的眼睛里藏着某些晶亮璀璨的东西。
罗林心领神会,举起一杯酒,不由分说在王总的杯上清脆地碰了一下:“王总高义,如果不是您这样的良心资本能给我们这些科研团体一条活路,我们早就支持不住了。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像王总这样的伯乐,那就更是世间难求。不为别的,就为王总的慧眼独具,我也得干了!”
罗林猛地一扬酒杯,满满一整杯酒就在这一晃一摇之间被洒出去大半,罗林仰头一饮而尽。
创始人王总被哄得眉开眼笑,可浸淫名利场多年的老狐狸又怎么会看不出罗林的小门道,他大笑着接口道:“小罗啊,这一杯哪够啊,怎么着都得让我看看你的诚意啊!”
桌旁的众人也跟着起哄叫嚣:“是啊,罗科学家!怎么着不得来个死亡金字塔啊!”
死亡金字塔,顾名思义,是要将酒杯堆叠排列成如同金字塔形状的等腰三角形,从最顶端的酒杯开始倾倒红酒,直到将一整个金字塔的酒杯都盛满。
“王总,那个……”女人又想帮罗林解围,却被创始人一个凌厉如刀的眼神吓得不敢说话。
罗林心中暗暗叫苦,只盼奎帕博士能早点将她从这个修罗场接走,她强颜欢笑,看着在座的几位男士殷勤地摆放酒杯,倒酒,起哄,叫闹,一种生理性的不适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强忍着腹中翻涌而上的酸水,几乎是颤抖着拿起了金字塔顶的那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酒杯。
突然,门被缓缓推开了。
24. 鸿门宴(三)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朝来人看去。
来人身上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安静而宁朗的气息,如同炽烈的夏日午后突然吹起一阵遗失在去年秋季的风。
罗林也顺着众人的目光抬头望去,不自觉地,脸上露出了浅淡的笑意。程澈站在门口,背后是走廊摇晃而炫目的灯光,给他浓黑的发丝描画上细碎的金边。屋里人头攒动,他却一眼就看到了她,目光黏着在她憔悴的脸上,再也没有离开。
“你谁啊?”桌边的一位瘦削的男子似乎极为不满,斜着眼睛看着程澈,嘴里的牙签咬得咯吱作响。
“小帅哥,这是私人聚会哦!”王总身边的女人妩媚一笑,朝着程澈友好地眨了眨眼睛。
罗林这才反应过来,强撑着沉重而晕眩的身体站了起来,程澈见她摇摇晃晃,几欲摔倒,连忙跨前一步挤进了包间,稳稳扶住了她。
罗林朝着桌边诸多面露不善的男性挽起已然僵硬的嘴角,解释道:“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团队的新人,程澈先生,代码工程师。”
“哦,好像有点儿印象,他上台领奖来着,对吧?”王总从上到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程澈,突然狡黠一笑:“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呢!”
“可不是,长得秀气着呢!”有人连忙附和着大笑。
“王总,人家个头高,哪有这么高个的姑娘家啊!”那女人倒在王总的怀里,掩唇轻笑。
“怎么没有,叫那个……那个什么来着,金刚……金刚……”
“金刚芭比!”
哄笑声如同海浪,铺天盖地而来,罗林的脸已经冷了下来,她不易察觉地狠捏了一下虎口,压下强烈的反胃感,安抚地拍了拍程澈搀扶着她的胳膊。
她昂起头,声音中的笑意逐渐消散:“王总作为投资界的领军人物,赔本赚吆喝的事情是从来不做的,我相信,如果我们没有取得这次交流大会冠军,王总也不会求贤若渴地联系我们,愿意为我们提供后续的研究资金。这至少说明,王总在我们身上看到了,远比一个冠军更有价值的东西。”
“程澈先生虽然之前名不见经传,但在这次比赛中,他几乎可以说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论实力,他绝对不比我们团队中任何一个人差,甚至,还要更好。”
“所以呢?”王总此时正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表情晦暗不明。
“所以,如果王总愿意和我们合作,至少应该给我们团队的任何一个成员以应有的尊重。”
房间里的笑闹声暂时停滞,空气中有着某种粘稠的不安感在逐渐蔓延。罗林心中暗自叫苦,她可以接受自己忍辱负重,却不能看着团队成员受委屈,可这种近乎偏执的维护,恐怕会让这次合作彻底夭折。
“尊重?”王总抬起肥腻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怒意,却藏着某种莫名的残忍。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次看向罗林:“尊重可是相互的呀,小罗,你该不会以为我忘了吧,你这酒还没喝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动作幅度夸张地仰头大笑,凸起的嘴巴剧烈地开合,像是一座喷吐着致命毒气的火山。
罗林深吸一口气,她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这条路了。要么,干了所有的酒,带着钱和大家的尊严继续科学研究;要么,拿起杯子将酒泼在那张令人厌恶的脸上,带着自己的尊严和一无所有转身离开。
她无比想要选择后者,可身为一个团队的领导者,她只能选择前者。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之前吞下的解酒药的效力还足够,让她还能维持一个科学家应有的傲骨。她抬起手,向那座明晃晃的“死亡金字塔”伸过去。
“我可以替她吗?”一道温和的男声打破了寂静。
“你?”王总如同胖头鱼一般的脑袋僵硬地转了过来看向程澈,脸上满是冷嘲热讽,“怎么着,想英雄救美啊?能喝多少?够格吗?”
“您让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程澈的回应一如既往的沉稳,仿佛丝毫没有察觉那问话中呼之欲出的恶意。
“哟!娘娘腔,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那个一进来就对程澈指手画脚的瘦削男子似乎是终于被点燃了怒火,眉眼乱飞的叫嚷着。
“让你喝多少就喝多少?有意思,今天来了个不怕死的啊!”王总一拍桌子,被肥肉挤压变形的三角眼里灼灼闪光:“再来个金字塔!今天你要是能全喝了,我给你们投双倍!”
他的声音又突然阴冷下来,透着彻骨的凉意:“可你要是喝不了,我要你们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好的,王总,我们说话算话。”
罗林有些懵了,她没有想到程澈会突然横插一杠子,将所有的火力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她只知道从来没有见他喝过酒,哪怕是在昨天热闹的酒会上,他也是滴酒不沾。
她又想起了男人跪倒在地失焦的双眸,那曾经澄澈无比,闪烁着星子的灰色眼睛。
她伸出手想要拦他,却见他已经面无表情地喝光了第一杯,一滴暗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沿着雪白的脖颈消失在锁骨的深处。他动作毫不停留地拿起了第二杯,咕咚咕咚地喝了进去。接着是第三杯,第四杯……
罗林彻底傻了,她已经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动作优雅而坚定地将一杯又一杯的红酒灌下肚,他的姿态是如此的娴雅悠然,仿佛面前正摆放着一架价值连城的古董钢琴,而他是这件瑰宝最属意的弹奏者。
酒桌上的哄笑声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修长的手指与卷起衬衫的臂膊,他脸上的表情始终安静无波,如同一株微笑讨喜的植物。
一整座金字塔已经消耗殆尽,他的动作依旧和缓,端着酒杯的手没有丝毫的颤动摇晃,除了那滴从唇角滑落的酒之外,桌上甚至都没有多余的酒渍。
“王总,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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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真喝出事儿来……”女人凑到已经呆若木鸡的王总耳边,轻声说。
王总只觉得女人的声音如同从天外传来,浸淫酒局多年,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能一连干掉一整座死亡金字塔的人,更何况这个男人此时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刚刚喝下的不是陈酿的红酒,而是染了色的空气。
不应该啊,正常的操作不应该是这样的啊?这可是整整十六杯啊!难道不是应该强撑着连喝下七八杯,就低头服软,哭着作揖吗?他为什么……为什么还在喝啊?
突然,王总像被烫着了一般,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脑门,猛地撤开椅子,向程澈脚下的地毯看去。那长绒棉织就的厚实地毯依然干爽蓬松,没有一丁点被酒水沁过的痕迹。
当一个人拥有某种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能力时,曾经对他的不屑,嫉妒,甚至愤怒,都将转化为人类更高级的一种思想感情——好奇。
“程澈,别喝了。”罗林第一个反应过来,按住了程澈的手。
“别,小罗,你别拦。那个……小程……是吧?”王总脸上的表情有一种近乎慈爱的柔和与疑惑:“你倒真是个人物,你还能喝吗?说实话!”
程澈微笑着点了点头。
王总看向罗林,用手指向自己的脑袋,动作连续地画了几个圈。用再明显不过的方式问出了所有人心底的疑问: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罗林也是面色惊疑不定地摇了摇头,意为:我也不知道啊!
王总再次将目光投向程澈,带着一种罕有的敬意:“小程,你还能喝多少?”
“您让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王总闻言,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身边的女人吓了一跳。他径直走到程澈身边,用肥厚油腻的手狠狠拍着男人站得笔直的后背,大声道:“是个爷们儿!这个项目,我投了!”
罗林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项目竟然是程澈促成的。当晚,王总盛情邀请罗林和程澈乘坐他的加长款豪车沿着马洛里岛的海岸线漫步,促膝长谈间王总多次打探程澈豪饮的秘密未果,真诚地表示愿意之后再详谈。
在酒店停靠稳妥,程澈和罗林从车上下来,王总透过车窗冲他们笑着招了招手,而那个一直陪伴在王总左右的女人也跟着他们下了车。
女人将二人送到酒店大门口,不动声色地靠近罗林轻声说:“我知道你选择的这条路有多难……”
罗林有些惊讶,微微侧头,女人妆容精致的脸上有着一闪而过的落寞:“我也曾经不顾一切的走过,可惜,我失败了,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但我希望,你能走到最后,罗林,一定要走到最后……”
几不可闻的尾音飘散在夜风里,女人转身离去,钻进了那辆如同金丝鸟笼一般,囚禁着她全部梦想与自由的车里,绝尘而去。
而刚刚发生的那段对话,就如同酒桌上倒扣的酒杯,没有残留任何一点痕迹。
25. 柿叶茶与大草原
第二日上午,短暂的马洛里之行已至尾声,经过一晚上的充足睡眠,众人皆是神采奕奕,踏上归程。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睡了一个好觉,罗林的黑眼圈就比前两日更重了。
因为过量的酒精摄入,罗林自己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吐了好几回,直到将胃里的残余物彻底吐了个干净。刚想趁着天还没亮再睡会儿,胃里却又开始火烧火燎得折腾,没办法,她只得再爬起来,给自己泡了好大一杯蜂蜜牛奶,小口啜饮着缓解身体的不适。
等罗林再窝回到已经凉透的被子里,东边的天空已经燃起了一丝橘红色的微芒。好在,因为群星投资的加入,初到马洛里还需要乘坐民航客机的众人,返回时却被群星投资慷慨地配备了专机,可以说是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典范了。
露娜绕着停机坪上的专机转了好几圈,啧啧赞叹:“哎呀,有钱就是不一样!瞧瞧,连机组人员都这么秀色可餐……”
她猫咪一般莹亮的大眼睛在几个仪态端庄秀雅的机组服务人员脸上打转,韩家栋知道她老毛病又犯了,就准备把她揪回来登机,却见她像滑溜溜的鱼似的一个箭步窜到其中一个女孩儿面前,紧紧抓住人家的手。
“姑娘,你有男朋友吗?我们团队有几位年轻有为的帅小伙,想认识一下吗?”
“露娜!”韩家栋一把抓住露娜红色卫衣后面软趴趴的兜帽,不容分说拖着她往飞机的登机梯上走。但这丝毫没有影响露娜的情绪,她一边奋力挣扎,一边用手作出通话的手势,不断朝着女孩儿们挥舞:“我叫露娜!有空联系我哈!”
等到韩家栋气呼呼地把露娜扔到座位上时,众人早已到齐等候起飞了。
“老大!露娜现在都快疯了,什么人都……”韩家栋正准备跟罗林告状,话说到一半儿却又咽了回去,他看到罗林正紧闭双眼,头歪在飞机舷窗上,似乎已经睡熟了,而坐在罗林旁边的程澈则冲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韩家栋瘪了瘪嘴,一屁股坐在露娜身边,小声威胁道:“你等老大醒了的!”
然而,罗林安详的睡眠并没有持续多久,科研所的一个电话就让她立时调整到了工作状态。关闭智能手表弹出来的光屏,罗林伸了个懒腰,活动着全身僵硬的肌肉。因为太过于疲劳,她几乎是一上飞机就睡着了,甚至连挎在肩膀上的手提电脑都没来得及摘下。
可睡了一觉起来,她的身上已经不知何时盖上了柔软的珊瑚绒毯子,椅背也被调整到了零重力的位置,舷窗的遮阳板被拉了下来,面前的桌上似乎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无糖无奶的高纯度浓缩咖啡……
罗林二话不说,将“咖啡”咕咚咕咚灌下肚,才尝出来不对劲,仔细咂摸着味道:“这是……”
“罗林小姐,是柿叶茶。”
这时,罗林才发现自己身边坐着的是程澈,男人此时正侧过头,冲她露出温和的笑。
“倒是不难喝……”入口清香淡雅,回味甜爽,还真是有股冬日霜后的柿子香。
“罗林小姐应该多喝些,解酒效果很好。”
昨晚的回忆骤然涌入空荡荡的大脑,胃里不由得反上一个酒嗝,罗林猛喝一口茶,将那股刺鼻的酒气又压了回去,这才想起,身边这个男人可是喝了数倍于自己的酒。
罗林连忙将放在嘴边的杯子递给程澈:“那应该给你喝啊,你可是连干一座金字塔的人啊!”
热腾腾的茶香混合着蒸发而上的水汽,凝结在男人狭长的睫毛上,让他的眼睛看起来亮晶晶的。他垂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水杯,水杯的边缘上有着一圈心形的珊瑚色痕迹,中间有一块杏仁状的空白,程澈好奇地打量着,半晌才想明白这是罗林的口红印。
罗林也总算反应过来,猛地把杯子收了回来,从耳朵尖,到脖颈,再到苍白的面颊都感到微微的烫意,她将杯子怼在脸前,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佯装无所谓地冲着程澈一亮杯底:“我喝光了,你……你自己再去倒一杯吧!”
罗林用手拼命蹭干净杯子边缘的口红印,咣当一下把杯子重重地放到桌上。
这段发生在罗林和程澈之间的小插曲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又一场发生在露娜和韩家栋之间的殴斗。毫无疑问的,最后的胜利方依然是露娜,她把韩家栋的两个毛衣袖子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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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死结,耀武扬威地和罗林显摆。
“老大!我就跟你说嘛,慈不掌兵,这手底下的人不服管,就是得教育!”
罗林用手捏着眉心,敷衍着点头。
“你给我解开!”韩家栋脸红脖子粗地冲着露娜喊,华沙和奎帕博士几次想上来帮忙,都被露娜瞪了回去。
“露娜,消停会儿吧……你都不累的吗?”詹玲好脾气地劝着,有些担忧地看着韩家栋的袖子在奋力反抗间越扯越长。
“我不累啊,在马洛里岛都没有好好玩,回去又要开始忙了,我还有好几吨的精力没有发泄完呢……老大,你说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玩啊……”
见露娜又缠上了罗林,华沙动作迅速地凑上前,把韩家栋被打了死结的袖子拆开,颓丧地发现,那两只袖筒此时长得惊人,像是两条软塌无力的蛇。
“你想去哪里?”一直按压着眉心的罗林,突然出声问道。
“我……”露娜似乎是被问住了,眼睛在周围瞟来瞟去,虽然她总是闹着想去玩,但却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到底要去去哪里玩。一本摊开放在桌上的杂志吸引了露娜的注意,她一把拿起来,指着杂志封面上的大幅照片说:“想去这里!”
程澈顺着露娜的指尖看去,那封面上写着:太阳神大草原,梦想起飞之所。
“好,那我们就去那里。”罗林的表情平静无波,就好像刚刚只是做了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决定,就好像这场旅行她已经筹划多时只待有人提起。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就连程澈都有些惊讶地看向罗林。这架专机之上,除了陌生的机组人员外,有谁不知道罗林对研究的狂热,对工作的痴迷,别说旅行了,她自己平时连正常的休息日都没有。
而这次,她竟然决定带着一干人去南半球的大草原旅行!?放下正有起色的研究,就像暂停一艘正无往不利乘风破浪的船,怎么想也不该是罗林会做出来的事。
“明天晚上,我们准时从大草原返程,而你……”罗林用手轻轻点了点露娜光洁的额头:“回去以后好好工作,不准再讲条件。”
“遵命!”露娜喊得几乎破音。
26. 师与徒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旅程,所有人的脸上皆是喜气洋洋。露娜自不必说,虽然太阳神大草原是她无意之中随便选择的目的地,但只要能逃避工作出去玩,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韩家栋也是年轻人心性,听说此时正值太阳神大草原一年一度的那幕遮大会,可以吃到正宗的草原烤全羊,兴致便立刻提了起来。
华沙倒是无所谓,最近他正好卡在游戏通关的关键时刻,能晚上一天班,到南半球的草原上玩游戏,他也是求之不得。
对詹玲来说,只要不用再受花粉病的折磨,去哪里旅行都是天堂。而奎帕博士,则更是欢欣鼓舞,无论是那幕遮大会上成群的骏马,还是草原上星点散落如云朵的羊群,都让他心向往之。
罗林没过多久便又疲倦的睡了过去,眉头始终轻轻蹙着,仿佛在梦中也无法安眠。程澈轻手轻脚地将毯子拉高,盖住她裸露在外的脖颈,小指的指腹却不小心蹭到了她微微泛着凉意的皮肤。
柔软,细腻,脆弱,比月光还要难以捕捉,比花朵还要易于凋零,可那细细的青色血管中隐约跳动的生命之力,又如同潜藏在地脉之下汩汩流淌的岩浆。
某一瞬,一种莫名的悸动让程澈再次探出手,想要触碰罗林脖颈上苍白的肌肤,去感受那属于人类的温度。但那也仅仅是一瞬,他便突兀地改变了方向,轻轻关上了舷窗的遮阳板。
飞机终于缓缓降落在太阳神大草原的那幕遮机场,飞机上的众人都迫不及待的涌下舷梯。眼睛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澎湃的绿和耀目的蓝挤得满满当当,这里拥有着一种和马洛里岛截然不同的美,如果说马洛里岛是被蚌壳细密保护的珍珠,只有在明月当空之时才能有幸得见;那太阳神大草原就是孕育着母蚌的海洋,将那肆无忌惮的绚丽一浪接着一浪翻涌进你的心里。
程澈在飞机上就已经安排好了众人的行程,除了坚决要求去酒店补觉的罗林外,其余人都决定去声名远播的那幕遮大会凑凑热闹。
“老大,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吗!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不就浪费了嘛!”坐在吉普车后座上的露娜拼命挥着手,盛情邀请罗林同行。
罗林看了一眼吉普车上那些年轻而喜悦的面孔,程澈坐在驾驶位,奎帕博士坐在副驾驶座,詹玲、韩家栋和露娜坐在第二排,而沉迷游戏的华沙则选择了最后一排,舒服地躺倒在座椅上,手中还不停歇地按着游戏机的按键。
“你还知道来一趟不容易,抓紧去玩儿吧,多说一句都是浪费。”罗林故意板着脸,可声音里却有着藏不住的笑意。
“得咧!管理员先生,我们出发!”露娜重重一拍前座的座椅靠背,大声嚷道。
“罗林小姐,那我们走了。”程澈转过头,向着罗林的方向微微颔首。
吉普车绝尘而去,似乎也带走了罗林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力气,她转身走进酒店的大门,手不易察觉地在旋转门上撑了一下。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她的身姿依旧笔直挺拔,走起路来也带着几分男性的开阔捭阖,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胃已经烧成了一团火,再多走一步都觉得辛苦,更不用说跟着大家长途跋涉去参加那幕遮盛会了。
“罗林小姐?”背后一道清脆的女声喊住了她。
罗林应声回头,却是一个半人高的M12智能机器人,这款机器人随着M13机型的问世,已经被逐步淘汰,在这种五星级酒店已经不多见了。
机器人机械臂端着的托盘里放着一袋东西,罗林拿起来仔细瞧了瞧,是一盒胃药,一瓶褪黑素和一个保温杯。
机器人将东西转交完成后便滚动着履带离开了,它并没有太过于智能的对话系统,只能完成一些相对简单的工作。但罗林也没有什么话需要问它,在打开保温杯的一瞬间,一股霜后柿叶的清香扑鼻而来,罗林便知道了这位神秘人的身份。
罗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感受到自己嘴角上扬的弧度,罗林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最近似乎越发爱笑了,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和带路人,她有着常人所难以企及的坚韧与顽强;但她也的确不是一个好的朋友,哪怕她深深爱着团队中的每一个人,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正确的表达感情的方式。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很庆幸团队中出现了程澈这样一个人,柔和而安静,仿佛在阳光下舒展枝蔓的琴叶榕,无条件地吸收所有来自外界的失落,阴郁,愤怒,骄横,就好像这些负面的感情都只是他成长所需的养料,他越长越高,越长越大,直到将身边所有的人都温柔地层层包裹,直到将所有的误会与隔阂在时间的流逝中消耗殆尽。
在胃药和褪黑素的安抚下,罗林这颗过度旋转的齿轮也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息与宁静,等到再睁开惺忪的睡眼时,窗外的天空已经彻底黑透了,璀璨的银河与明亮的月色划江而治。罗林猛地坐起身,迅速滑开智能手表的光屏,看到并没有未接电话才长舒一口气。
“叮咚”的短信提示音让她刚刚放下手再次抬起,只见光屏上闪动着一条来自程澈的信息——罗林小姐,您醒了吗?
——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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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酒店大堂等你。
罗林有些怔愣,这是二人互存联系方式之后的第一次私下联络,他又想干什么?
和这位神奇的管理员先生相识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做了好看的多肉花窗;以一己之力完成了他们研究了一整年的轴承关节;带着她从酒会上逃走,直奔梦想多时的塔兰盐湖;完整而准确的复写出全部的代码让团队在大会上一举夺魁;甚至还一人干了一整座死亡金字塔,成功帮她赢下了群星投资的信任。
罗林躺在床上,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那些曾经让她头疼不已的时光,再回首望去,却让她涌起一股怀念与安心的味道。这样想着,罗林再无犹豫,翻身下床,随手拢了拢散在肩上的黑发,向酒店大堂走去。
此时的酒店大堂里,程澈正在遭受着一位可爱小男孩儿的“骚扰”。
“哥哥,你再给我画一幅画嘛!”小男孩儿眨着葡萄一般圆溜溜的大眼睛,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程澈的腿上。他的手里有着一叠画纸,上面涂画着各种图案,明显是两个人的笔迹。
“最后一张了哦,哥哥等的人马上就要来了。”程澈好脾气地柔声道。
“嗯嗯!最后一张!”
程澈在桌上铺展开一张白纸,在小男孩儿的密切关注下开始创作。他先画了一个瘦小的男孩儿,又接着在男孩儿的脚边画了一簇簇紫色的花。
“哥哥画的是我吗!”小男孩儿的脑袋几乎要贴在画纸上,瓮声瓮气地问道。
“哥哥画的是自己。”
紧接着,程澈在小男孩儿的身边画了一个高挑的女人,女人扎着马尾辫,长发像黑色的缎子一般滑落在肩上,她牵着小男孩儿,露出温柔的笑意。
“这个姐姐是谁呢?”
“这个姐姐是我的老师。”程澈转过头,看着男孩儿,目光无比真诚。
“那哥哥的老师一定很好看咯!我能见见她吗?”
程澈看着画上的女人,笑容中竟有着少见的落寞:“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熟悉的脚步声在酒店大堂平滑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响起,步速快,步幅大,铿锵有力,程澈应声抬头,正看到罗林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因为充足的睡眠,今天白天的苍白面色已经一扫而空,一抹健康的红润浮现在双颊,衬着那双光彩熠熠的眼睛,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拔地而起的生命力。
“你已经见到她了。”画纸从程澈的指缝间悠然滑落,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27. 星辰与光
罗林没有注意到那张掉落在地的白纸,只看到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小男孩儿,那男孩儿回头饶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跑开了。
罗林心头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想,走到了程澈身边。随着她的走近,程澈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灰色的眸子里掺杂着紧张与兴奋,就如同一个熬夜守在圣诞树下,等待那个从烟囱爬进来的老人的孩子。
“程澈,他们人呢?”见只有程澈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着,罗林问道。
“他们还要参加那幕遮的篝火晚会,所以我就先回来了。”
“还玩!?这都几点了?折腾一整天了,就不累吗?”罗林又好气又好笑,低头向手腕上的智能手表看去,时间已经指向了9:20。
“大家玩的挺开心的,露娜和家栋也没有再吵架,詹玲女士没有犯鼻炎,华沙先生也收起游戏机参与到活动中去了,奎帕博士还帮忙控制住了一匹受惊的马。所以……大家都想再多玩儿一会儿。”就像一个不得不诚实地回答家长提问,但又想给孩子打掩护的幼稚园教师,程澈表情真挚得让罗林没法再提出质疑,她只得自己生硬的转换了话题。
“那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他的声音短促而喜悦,眼睛里藏着星星:“我想带罗林小姐去一个地方。”
“你吃饭了吗?”罗林突兀地问道。
“我……吃过了。”
罗林舒了一口气:“那走吧,我可不想让你又突然晕过去。”
上次也是这样,最开始说走就走的旅程,到后来先是程澈突然犯了低血糖,后又碰上了代码删除的危机,她可不想再这么一波三折。虽然现在大会已经结束,团队也如愿以偿荣获桂冠,可谁又能保证程澈有没有按时吃饭呢?
闻言,程澈笑了,那笑容温和,明亮,一尘不染,让罗林也禁不住多瞧了几眼。真是个好看的人啊,并不仅仅是外形上的优越,那种好看是春风吻开梨花的好看,是雨滴凝在新绿的草叶上的好看,是出生的犬类幼崽全心全意望向人类的好看。
罗林移开视线,当先跨出一步,推开了酒店大堂的旋转门。
清爽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她有些缭乱的心绪,也让她多日来的疲倦困乏一扫而空。
“罗林小姐,请来这边。”程澈小跑了两步,和罗林并肩而行,将她引向不远处的停车场。
月光毫无阻滞的洒在空阔的停车场上,照亮了一黑一白,两辆并排停放的摩托车,标志性的长鸟嘴造型,凌厉而流畅的曲线轮廓,极具力量感的拳击引擎,让它们即使静止不动,也像两只蓄势待发的巨兽。黑夜不仅无损于它们的耀眼,反而增添了几许神秘而悠然的气息。
“你弄来的!?”罗林的眼睛登时亮了,她喜出望外地转头询问,却也不待程澈回答就一个箭步冲到了摩托车的旁边。
她轻轻抚摸着那巨兽肩脊一般饱满隆起的油箱,叹息道:“真美啊,绝对是收藏级别的珍品车型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车况良好的GS水鸟了,真羡慕它的主人啊,竟然能拥有两辆这样的摩托车……”
“今晚,罗林小姐就是这辆车的主人,从现在开始,我们有六个小时的使用权。我想,罗林小姐今天白天休息得不错,就擅自做主预约了这段时间。”
罗林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因为兴奋甚至有些结巴:“你……租下来了!?这辆车?”
“是的,罗林小姐。”
“所以,我现在可以骑走它?”
“是的,罗林小姐。”
“立刻,马上?”
“是的,罗林小姐。”
出乎程澈意料的,罗林突然像个孩子一样蹦了起来,长长的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雀跃的弧度,她激动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摸索了半天才扣好了头盔的安全带,径直挑选了那辆全黑的摩托车。
她姿势潇洒地跨坐上去,转头看向还站在地上的程澈,帅气地拍了拍摩托车后座,一挑下巴:“上来吧,试试车去!”
程澈摇摇头笑了:“罗林小姐,我也租了自己的车。”说完,他走向那辆白色的摩托车,跨坐上去,熟练地拧了拧油门,登时,如巨兽咆哮般的轰鸣声响彻空旷的停车场。
罗林一挑眉毛,眉目间是极少见的灵动与俏皮:“小瞧你了!走!”
她猛地一拧油门,摩托车如一只迅捷的豹般奔射而出,在齐膝高的草场中飞驰!仿佛把那如梦似幻的月光都甩在身后,罗林驾驶的黑色摩托车一骑绝尘,像一尾在绿色的海洋中乘风破浪的巨鲸,这一刻的她,像风一般自由。
程澈紧紧跟在她身后,凝望着她闪亮的车灯,不断被茂盛的草叶吞噬,又不断顽强的盛放,夜空下的光之花,竟是比圆月还要明亮!他果断加速,和罗林并肩奔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确自己的真正的方向。
她的梦,便是我的梦;她的路,便是我的路,努力向前奔跑吧,我永远在你的身后。
“罗琳小姐!这边!”耳边呼啸而过的风中,隐约传来程澈的呼唤,只见身旁并肩而行的白色摩托车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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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弯,向着另外一个方向驶去。罗林并不减速,一个漂亮的甩尾,飞速旋转的车轮扬起沙尘,黑色摩托车也紧随其后。
“你要带我去哪儿?”罗林大声喊着,和嘶吼的风声对抗。
“去一个!能让罗林小姐!开心的地方!”程澈也用尽力气大喊着回应。
“我现在就很开心!”
罗林没有说谎,她脸上笑容呼之欲出,眼睛也因为兴奋与喜悦而闪闪发光,程澈回头望向她,那张美好得让人动容的脸,灼烫着他的心。如果说,仿生人也有心的话,那此时他的心,便是灰烬中绽放的石晶花,每一个棱镜的侧面,都映照出她笑脸。
不……还不够……
程澈转过头,更快地向前飞驰。
又骑了大约有20分钟,程澈突然停住了,罗林也急忙刹住车,摘下头盔的风镜:“怎么了?骑不动了?”
程澈摇了摇头,把头盔摘下来,放在摩托车上,轻声说:“接下来的路,要罗林小姐自己走了。”
“那……你呢?”罗林有些疑惑。
“我会在这里,看着你。”程澈向着她鼓励的点了点头。
罗林将信将疑的转过身,再次发动了摩托车,这次她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黑色的巨鲸闲庭信步般在绿色的海洋中潜游,探索着这片它从未来过的陌生领域,突然,就像触碰到了某个神秘的开关,莹莹的光点在草叶间隐约闪烁,继而就如同天上的银河倾斜而下,无数星子从细密交错的野草中纷飞而出,晶采流转,闪耀不息。
罗林愣住了,她怔怔地看着如同不断盛开的烟花一般,将她团团包裹的萤火虫,明明暗暗的光点在她的眸中忽隐忽现,她摘下头盔,抬头仰望汇聚成一朵朵光云般的小生灵,这是藏在大海中的星辰吗?还是躲藏在深渊里,最后的光?
跳动的萤火眷恋地亲吻着她光洁的额头,有些纷乱的黑发,挺直的鼻梁与微微泛红的双颊,这一刻的她与平时严肃冷傲的形象相去甚远,她是如此的脆弱,美好,像极了那颗蒸腾着淡蓝色阴霾的星体,在落寞而孤寂的宇宙里,在那个59亿公里之外连阳光都难以抵达的角落,依然倔强地明亮着。
良久,程澈看到站在光中的罗林缓缓回过头,飞扬在她身侧的萤火虚化了她的轮廓,让他看不真切,可他却又格外清晰地看到了罗林脸上的笑颜,稚纯无碍,清澈坦荡,就仿佛多年前那个穿着花裙子的少女,连神明都格外慷慨……
程澈也笑了,他相信,唯有这一刻,才是罗林真正开心的样子。
28. 乌奴达救世军
在两天一夜的太阳神大草原之旅结束后,一行人的生活也再次回归正轨。
罗林又恢复了往常那般严肃淡定的表情,只是时不时地会有丝丝缕缕明亮的笑意爬上她的眼角眉梢,让她整个人凌厉孤高的气质中,有了属于人间的温度。
华沙先生的游戏终于通关了,他兴高采烈了两天之后,又陷入了没有新游戏可玩的焦虑中。
奎帕博士在从那幕遮盛会返回的路上,偶遇了一只被母亲抛弃的小狗,便将小狗也一同带回了巴别塔,他给小狗起名为“冠军”,以此来纪念团队在马洛里岛的胜利。
韩家栋迷上了截拳道,每天下午都会到城西的一家拳馆学习,回来的时候照旧会给大家捎带他最喜欢的甜品,一个星期下来,身手没有见长,他的体重却是又增加了几斤。
詹玲女士依照自己民族的传统,把会议室和大家的卧室都装扮一新,到处都挂满了红彤彤的门贴和窗花,映衬着詹玲女士喜气洋洋的笑脸,显得又温馨又有些滑稽。
露娜没有像罗林期望的那样,回来就不讲条件的好好工作,反而是平原放马易放难收,在罗林多次的严正警告下,才好不容易收回了不安分的心。
似乎一切都在朝着更美好更光明的前景进展着,唯一让大家觉得担心的是,罗林在马洛里岛的酒宴之后,多年的胃病又复发了,经常开会开到一半,就拧着眉头狂灌热水。而她单调缺乏规律的饮食则更是雪上加霜,这一切都被程澈看在眼里。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会议室内由巴别塔配备的号称“美味小当家”的食品加工型机器人便被撤换掉了,一日三餐都由程澈亲自下厨。这样一来,程澈不仅仅是团队的成员之一,还是负责全员衣食住行和安全保障的管理员,更承担了为团队开小灶的巨大责任,一跃而成为团队中最不可或缺的主力。
就这样,本来各自为政的用餐时间,也因为程澈的加入,而再次将大家融合在一起。一日三餐,会议室里都会挤得满满当当,大家吃着美味佳肴,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一日清晨,第一缕晨光尚未融化窗沿上的积雪,会议室就已经忙碌了起来。詹玲女士把筷子一一放好,奎帕博士端来了程澈刚煲好的粥,保温的笼屉里圆乎乎的包子冒着热气,金黄的炸糕上撒着晶莹的白糖,整个房间充溢着一股家的味道。
露娜吸溜着口水,伸手去抓包子,被罗林一筷子敲在了手背上。
“等人。”罗林瞪了露娜一眼,把露娜刚打了一半的哈欠都吓了回去。
“没事,大家可以先吃,不用等我。”围着围裙的程澈又端上了一盘煎饺,放在露娜和韩家栋面前。他将盛满了粥的珐琅锅往罗林眼前推了推,又把放着咸菜和辣酱的碟子撤远了些,防止她贪嘴吃多了胃痛。
“露娜,罗林说得对,在霍萨克,我们每个人都崇敬着自然之母,因为她为人类带来食物、能源、水、阳光。而现在,程澈先生也承担着为我们提供美味佳肴的重任,所以,程澈先生……”
露娜被奎帕博士唠叨得叫苦不迭,用脑袋轻轻敲击桌面告饶道:“我错了!我给管理员先生磕一个!”
终于,在露娜一叠声的催促中,程澈端上了最后一盘沙拉,和大家坐在一起开始用早餐。而露娜和韩家栋却因为抢遥控器而爆发了新一轮的争吵。
“我要看《飞天小女警》!”
“为什么我们所有人都要陪着你看幼稚动画片!我还想看球呢!”
“老大同意的!”
“老大那是懒得管你!”
程澈坐在露娜和韩家栋的中间,不动声色的安静吃着饭,时不时还腾出手给二人夹菜,很快,两个人的饭碗里就摞起了小山那么高的食物。
“都别吵了,看新闻。”罗林最终落锤定音,两个幼稚鬼只得气呼呼地打开自己的智能手表光屏,放弃了会议室大屏的使用权。
“……当地时间18日下午,巴省首府拉齐市发生一起恐怖袭击,导致至少26位无辜市民罹难,当晚,拉齐市政府向本报记者确认了上述消息。袭击发生后,被多国政府列为恐怖组织的‘乌奴达救世军’宣布对此事负责。”
大屏上播放的新闻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镜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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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被爆炸夷为平地的银行大楼,悬挂着多国政府旗帜的楼前广场上,并排放着许多用蓝色裹尸袋密封的尸体。废墟之上,有放声哭泣的幼童,头破血流依然抱紧孩子的母亲,以及来来往往救治伤员的医护工作者,场面令人惨不忍睹。
程澈注意到,坐在自己对面的奎帕博士脸色越来越苍白,眉头虬结在一起,形成一股浓重的黑色。
突然,奎帕博士站起身,略带歉意地向着在座众人欠了欠身子:“对不起大家,我想……出去透口气……”
他离开的太过迅速,连刚刚一直趴在他腿上乞食的“冠军”都没反应过来,见博士走了,就哼哼唧唧起来,直到程澈轻轻把它揽进了怀里。
奎帕博士离去的背影让会议室陷入一种过分的安静,连露娜和韩家栋也似乎瞬间达成了某种停战协议,老老实实地埋头扒饭。
程澈有些疑惑地看向罗林,罗林安抚地笑了笑:“没事,这是历史遗留问题了,奎帕博士自己安静一会儿就好了。你快吃吧,忙活半天了。”
华沙凑过来,小声说:“奎帕博士的妹妹,就在这个组织里。哦,不过你放心,他妹妹早就和家庭决裂了,和奎帕博士也好多年没有联系了。但是博士一直担心她,这也是人之常情……哎……”
被世人污名化已久的霍萨克人本就有两个不同的群体,娜妮耶派选择出世隐居,远离尘世纷争,难觅踪迹;乌奴达派选择入世反抗,不惜采取最极端的方式进行斗争。
奎帕博士属于温和的娜妮耶派,而妹妹却选择了殊死反抗的乌奴达派,信仰与追求的分道扬镳让曾经亲如一人的兄妹彻底决裂,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而奎帕博士这段尘封的往事,程澈也是第一次听说。
怀里的冠军用冰凉凉的鼻子蹭着程澈的手,程澈一边将晾好的鸡蛋黄喂给小狗,一边思考着过会儿怎么安慰早饭都没吃的奎帕博士。正思索着,会议室的大门又被再次推开了,刚离开没有多久的奎帕博士就站在门口。
奎帕博士的气息有些短促,可见是赶了一段路:“叶宸宋……我看见他了,他来巴别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