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前任强娶后》
1. 第 1 章
仲春二月,细雨色如烟。
白云山上云雾缭绕,薄薄的云雾笼罩着山峦,风起云涌间,山峰若隐若现,宛若一幅泼墨山水画。
被寒霜打了月余的草木花叶陆续抽了嫩芽,万物染春色,正是种药材的好时节。
深林间,一白色身影背着竹篓,三步一停,游刃有余地穿梭在满目苍翠中。
林锦书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挽着发白的袖口,动作熟练地松土,将各类药木种子一一种下。
半炷香的功夫后,装种子的帛袋被清空,她仔细擦了擦指尖沾染的泥土,背着竹篓出山。
一路鸟空啼,燕雀低飞,似有大雨之势。
林锦书抬头望了眼乌沉的天色,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走着走着,她蓦然怔在原地。
凭着多年的行医经验,她敏锐地嗅到了一股血腥味,浓重刺鼻。
有伤患?抑或是受伤的动物?
思及前者,她小心翼翼地循着血腥味散发处走去。
轻轻拨开灌木丛,只见一黑衣男子昏死在湿润的草地上,腰腹处衣料的颜色比别处要深许多,显然是伤口溢出的鲜血所致。
她下意识走上前欲救人,却发现此人手边还放着一把染血的利剑,再瞧他所着衣物的精致做工及奢贵用料,只怕此人的身份不简单。
是被追杀的人?还是追杀人的凶手?
忽想至此,她欲要去探那人脉搏的手又迟疑着收回。
雨势渐大,将男子脸上的血污渐渐冲淡,一张眉眼清冽,俊俦如玉的面庞若隐若现,她这才发觉他的耳后至脖颈处还有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正汩汩往外冒着血。
林锦书半蹲着身子,蹙眉纠结了半晌,终是取下背篓,将那只剩半条命的男子背上了身。
她随师父行医数十载,深记见死不救非医者所为,身份可疑,大不了将他治好后赶下山便是,有何难办?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白云山半山腰处有一座青瓦小院,自打记事起林锦书便同师父住在这儿。
师父下山悬壶济世后,她一个人守着小院看家,养了只护院犬名唤小羽,还在后山开辟了一处菜园。
日子虽说不上富裕,却也自给自足,平平淡淡。
今日之事,实属意外。
处理好伤口,她探着那人逐渐有力的脉搏,黛眉渐缓。
目光落在他仍旧苍白的面庞上,到底禁不住生叹。
这人倒是命大,脖颈腰腹两处致命伤都让他给抗下了,可见其体质异于常人。
擦了擦手上的血污,她又去厨房烧了盆热水准备替他净身换衣。
他伤势重,若伤口不慎进了脏污,她那些珍贵的药材便白费了。
打好热水,她翻出师父嫌丑瞧也不曾瞧一眼的衣裳,熟练地取出一块长布条将自己的眼睛蒙上,而后去解那人的衣带。
淅沥的水声响起,林锦书拧干了巾帕,凭着记忆小心地避开了那人的伤处,熟练而利落地擦拭着。
半炷香的功夫,她便替他擦净了身子,开始着手替他穿衣。
屋内宁寂,衣料摩挲的簌簌声便格外清晰。
竹榻上,昏死的男子逐渐有了意识。
他最先感知到的,是鼻尖萦绕的那股清浅的药香,还夹杂着些许沁人的花香,莫名叫人安神定心。
他原以为自己定然命不久矣,如今瞧来,是被人好心救了。
他缓缓睁开眼,漆眸藏墨,望见一张白皙玉颜在眼前晃动,覆盖着眼纱,瞧不见全脸。
竟是名女子。
目光下移,见自己赤着上身,而她还在给自己穿衣,他隐隐猜到了什么,身子不自觉地僵了一瞬。
正是他这一小小的变化,让林锦书停下了动作。
“公子?”她轻唤,清泠泠的嗓音落入他耳中。
男子艰难地应了一声,而后嗓音沙哑地道谢:“多谢姑娘。”
醒了便好。
林锦书微微松了口气,将剩下的衣物递给他,伤势虽重,可穿件衣裳还是不在话下。
男子接过,将最后一件外衫穿好,才出声示意。
“好了。”
话音落,但见眼前的白裙女子抬手解了蒙眼的布帛,露出了一张清冷粉透的芙蓉面。
柳叶弯眉,桃花瓣眼,满头青丝顺着藕色的丝带编成发辫,盈盈地垂在右肩。
乌发雪肤,白衣胜雪,朱唇粉面,身姿纤纤。
如松如鹤般茕茕地立在那儿,清幽似世外仙。
下一瞬,那双澄润清透的桃花眸朝自己瞧来,他不着痕迹地偏移了目光,喉头似有若无地动了动。
林锦书见他垂眸不敢瞧自己,便以为他是因自己越界替他净身之事而心存耿介,忙向他解释。
“大夫眼中,伤患不分男女,且我方才蒙了眼,公子大可宽心。”
男子这才抬眸瞧她,却仍旧未发一言,只捂着腰腹的伤口,颔首淡淡嗯了一声。
淡漠沉敛,惜字如金,是此人给林锦书的最初印象。
她不再多言,端起木盆正打算出去,身后传来男子低磁而微哑的声音。
“姑娘,在下姓顾,单名一个昀字。”
短短的一句话,便再无其他。
林锦书回头,困惑地瞧着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话外的意思,便也报上了自己的姓氏。
“我姓林,名锦书,顾公子唤我林大夫便好。”
说罢,她不再看他,径直端着木盆出了屋子。
幸亏师父下山义诊去了,没一两个月怕是回不来,她才能腾出师父的屋子给他住。
否则,她还真不知如何安置他。
这般想着,林锦书来到厨房,净了手,用余下的麪粉做了碗笋泼面端给屋里的伤患。
出乎意料的,他竟吃得干干净净,只是剩下了她精心挑选的食补药材。
顾昀拿着空碗寻来厨房时,她一眼便瞧见了碗底堆积的蒲公英藤,遂开口问他:“这药材公子为何不吃?”
“药材?”
顾昀清冽的剑眉微微蹙起,垂眸瞧了眼碗中的“枯枝”,后知后觉:“我以为是不小心混进去的......”
他后话并未说完,林锦书却明白了缘故。
她低眉,浅浅弯了唇角,向他解释:“这是蒲公英藤,清热消肿,对伤处有益。”
顾昀不动声色地从那张笑靥上收回视线,握着空碗的手紧了紧,低声道:“抱歉,林姑娘。”
林锦书擦净灶台,径直从他手中接过空碗,无谓地笑了笑。
“无妨,这东西本就没什么人能认出来,公子重伤未愈,还是回屋静养为好。”
顾昀没再接话,抬眸轻轻扫了眼那纤瘦的背影,转身出了厨房。
身后,林锦书回过身来瞧了眼那颀长挺阔的背影,若有所思。
瞧着似乎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却不想竟一点儿都不挑嘴,以为是脏东西竟也能将那面吃得干干净净。
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正兀自想着,一声犬吠传来,她轻笑了声,将灶台上温好的剩饭端到了院子里,朗声呼唤。
“小羽,吃饭了。”
她蹲下身子,温柔地抚着脚边正在进食的小黑犬的脑袋。
“瞧你,一顿没吃罢了,如何就饿成这般.......”
女子温缓的絮叨声透过菱木窗传来,屋内养伤的顾昀缓步走到窗前,幽沉的漆眸静静地盯了会儿那抹剪影,随后抬首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屋子。
虽小了些,可胜在僻静清幽,确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目光触及自己身上略小的男子衣裳,他若有所思。
她,成亲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思绪有些飘忽,心间一丝异样划过,他迅速回了神。
萍水相逢,他在意这些做什么?
可笑。
抬手阖上窗户,他转身躺回了榻上,休养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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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林锦书下山典卖药材,杏林堂的伙计春生见她来了,热情地向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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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林姑娘来了!这回可仍旧是典卖药材?”
林锦书含笑应他,取下背篓,将新鲜干净的药材一一堆在柜台上。
“您稍后,我这便去喊老掌柜。”春生咧嘴一笑,忙掀帘朝里间小跑去。
时辰还早,杏林堂里来来往往都是采买药材的客人,或有结伴而来的,挑选药材期间也时不时聊些小道消息。
“嗳!听说了不曾?平南侯在护送太子回皇都的路上遇刺了,至今下落不明呐!”
“圣上病重,太子尚且年少,平南侯手握重兵,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这莫不是要……”
“嘘!莫乱说话!”
交谈的两人紧张地望了下四周,皆默契地闭了嘴,若无其事地穿梭在药柜间。
林锦书半个月才出一次白云山典卖药材,打听外头的消息要迟钝许多。
听完方才那二人的话,她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隐隐不安起来。
遇刺,下落不明.......
她莫名联想起了被自己救回来的那名男子。
可青州离皇都十万八千里,那什么侯爷再下落不明只怕也落不到青州来,且那人的气质外貌虽清贵,却并不似什么养尊处优的矜贵人。
养伤的这半个多月里,他寡言少语,也不挑吃穿,糙米饭他吃得津津有味,粗布麻衣他也穿得面不改色,着实不似她印象中娇生惯养的贵公子们。
罢了,谨慎些总不会错,待回去了,得好好从他嘴里问些话出来。
林锦书正自兀想着,一道苍老有力的声音自隔间内传来。
“哟!小书来了?”
她循声望去,关切地问好:“江掌柜,我来典卖药材。”
“好好,咱们还是照老规矩。”
江老掌柜呵呵地笑着,一面称着药材,一面朝林锦书身后探头张望。
“你师父那老货呢?又跑哪儿野去了?”
林锦书失笑,回道:“师父他悬壶济世去了,估摸着得一两个月才能回来呢。”
闻言,江老掌柜打趣地啐了一句。
“什么悬壶济世啊!那老货是游山玩水去了!把你一人留在白云山看家呢!”
林锦书靠在柜台上撑着下巴,笑盈盈地附和着。
江掌柜同她师父是老相识,二人见面总是要斗嘴的,不见面也少不了互相说坏话,她早习惯了。
回去之前,她顺路去集市买了只乌鸡来炖汤。
这小半月来日日吃素,她是没什么好补的,可屋里那个伤患不行。
午膳,顾昀瞧着竹桌上正冒着热气的茯苓乌鸡汤,羽睫微掀,唇角漾开些许弧度。
“今日开荤了?”
林锦书喝汤的动作一滞,面上有些挂不住,忙给自己找补:“肉吃多了不好。”
顾昀从她白皙的面容上收回目光,并未戳穿她。
这小半月以来,他发觉眼前的女子极为节俭,衣裳洗得发白,发髻上的首饰也没几样。
就连今日的乌鸡,恐怕也是瞧着他重伤才买的。
若说她是真没银钱,他却也撞见过她在隔壁屋子里笑吟吟地数着葛花布中的碎银子。
吃不舍得吃,穿不舍得穿,她守着那些银子做什么?
想到此处,他慢条斯理地低头啜饮了热汤,方启唇旁敲侧击地问她。
“你今日典卖药材应赚了不少,怎的不给自己买些料子回来做衣裳?”
林锦书抬眸瞧了他一眼,虽然有些疑惑,却仍旧如实回他:“那些银子是留着日后开医馆用的,不能动。”
开医馆?难怪。
顾昀浅浅扯唇,未再多问,安静地用着膳。
他是没什么想问的了,林锦书这头的想套话的心思却渐渐起了。
她默默清了清嗓子,状若扯闲谈般道:“顾公子瞧着似是富贵出身,没成想日日跟着我吃这粗茶淡饭也一点儿不挑嘴,倒是少见。”
顾昀咀嚼的动作渐缓,长睫半垂,眸光微动。
看来,是疑心他的来历了。
2. 第 2 章
静了片息,他缓声回道:“并非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在皇都的一间镖局做了几年镖师,走镖时常风餐露宿,吃的苦头也不少。”
原来是皇都的镖师,那他负伤流落此地倒也不奇怪了。
镖师们走南闯北送货护人,做的是赌命的买卖。
林锦书同情之余也安下了心,她低头继续喝着碗里的汤,并未接着套话。
顾昀的眼角余光扫了眼她的神情,声色不动,眉梢却微扬。
竟这般好骗,想来,也是被那男子这般骗到手了。
思绪又不经意飘到这事上,他神色僵了一瞬,眸底掠过几许异样。
“你?你吃好了?”
林锦书抬头瞧着那一声不吭地站起身的人,神情微诧。
方才心底莫名烦躁,顾昀一时失了态,而今那双澄明的桃花眸直呆呆地望着自己,他不自觉平静了些。
敛了神色,目光温缓:“我用好了,林姑娘慢用。”
说罢,便转身回了屋。
可一瞧见那张竹木榻,他又不由自主地臆想她和她夫君共枕眠的画面,下颚紧绷,神色不禁又沉了几分。
林锦书一个人用完膳,又去了后山菜园摘了些新鲜的菜回来,推开柴门,只见小羽正不住地对着那舞剑的布衣男子狂吠。
她三两步上前安抚小羽,又转头看向那男子:“顾公子,你伤势未愈,不宜动武。”
顾昀这才收了剑,视线落在黛眉紧蹙的女子身上,眉眼间的寒戾好似淡了些。
他凉凉地扫了眼被她护在怀中的黑狗,嗓音沉沉:“回来了便好,这畜生实在烦人。”
许是听见他骂自己,小羽又暴躁起来。
林锦书强压住不满,再没给他一个眼神,牵着小羽回了卧房。
这个人......实在无礼。
卧房中,她一边安抚地给小羽顺毛,一边絮絮低语。
“敢说我们小羽是畜生,他才是呢,对不对啊小羽......”
语毕,门外赫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坏了,该不会被他听见了罢?
林锦书心虚地拉开门,便见他淡然地立在门外,那双幽深的漆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该换药了。”
她暗自松了口气,小羽似乎还气着呢,又汹汹地朝着门外人吠了几声。
顾昀不设妨,被突兀响起的狗叫声惊得面色凝了一瞬。
虽转瞬即逝,却还是被一步之隔,相对而立的林锦书瞧了个分明。
“顾公子怕狗啊?”
她好似抓到了反击点,眸光戏谑地瞧着眼前人,想替小羽出口气。
顾昀神色无澜,瞧了眼她看好戏的模样,又轻飘飘地扫了眼小羽,语气不屑。
“畜生而已,有何可惧。”
“.......”
林锦书再一次被他直白傲慢的话语噎住,心下不虞,面上也冷了几分。
“我准备下换药的物什,公子且回屋等着罢!”
冷冷扔下这句话,她‘嘭’地一声摔上了房门,震得梁上灰都往下落。
门外,顾昀反应迅速,敏捷地后退两步才避免被门撞到。
他半阖了眼眸,唇角徐徐上扬。
倒是娇蛮。
轻瞥了眼紧闭的房门,他转身回了屋子,目光又落在那张不大的竹榻上,眸光渐渐晦暗,一丝背德的戏弄念头油然而生。
几息功夫后,林锦书拾掇好纱布膏药推门而进,冷不丁瞧见那榻上坐着的男子精赤着上半身,她赶忙撇过头去。
“顾公子,你等我将眼蒙上再脱衣裳也不迟。”她端着托盘背对着床榻,得礼地提醒。
顾昀幽幽地盯着那笔直纤瘦的脊背,沉冷的漆眸中染了一丝揶揄,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顾某一介粗人,没那么多讲究。”
“林姑娘不是说大夫眼中不分男女么?直接换罢,倒还省事些。”
闻言,林锦书朝身后微微侧了脸,余光瞧见那人坦然自若地坐在榻边,似乎当真不在意这些。
她握着托盘的手紧了紧,略纠结了片刻,秉着大夫的素养,转身朝那人走去。
剪开缠绕在那紧实腰腹上的旧纱布,她一丝不苟地端看着那已经消肿结痂的伤口,秀眉渐缓,接着拧净了巾帕轻柔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药污。
尽管她有意不去瞧那人的身体,可二人实在是离得太近,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瞧见了些光景。
她定了定神,不自觉紧张地抿唇。
从前也不是没这般瞧过患病负伤的男子,但不可否认,眼前的男子是她行医以来接触过的伤患中,容貌和身段儿最俊俏的一个。
肩宽腰窄,鹤背蜂腰,筋骨利落。
胸膛及臂膀的贲肌自然地微微隆起,流畅饱满的肌理线条一路蔓延至劲瘦的腰腹处,其上隐隐可见显起的青筋纹路。
肩背上有两道刀剑的疤痕,想必是以往走镖时留下的,虽有些狰狞和突兀,却也给眼前这俱身躯添了几分力量与野性的美感。
瞧着瞧着,林锦书只觉脸颊微微发烫,忙移开了目光,轻轻吁出一口气,专心致志地涂着药膏。
顾昀微阖着眼眸,隐秘的目光落在身前女子清绝的侧颜上。
在瞧见那莹白的耳垂红得滴血时,他眉峰微扬,漆黑的眸中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抬手。”
清冷温润的嗓音响起,他乖乖照做。
女子的指尖沁软微凉,游走在他腰腹间一圈圈地系着纱布,每缠一圈她都要将手绕到他背后去接纱布的尾端。
循环往复地动作间,那沁凉柔软的青丝总不可避免地轻拂过他的肩颈和侧脸,酥麻微痒,带着几许淡淡的草药清香与女子特有的浅淡气息。
顾昀的呼吸,不可抑制地乱了一瞬。
这回,换他不淡定了。
林锦书浑然不觉,剪去最后一段多余的纱布,抬头想唤他穿上衣裳,却猝不及防撞入那双深邃晦暗的漆眸。
她这才后知后觉,换药的时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瞧。
一股异样的感触涌上心头,耳尖又开始发烫,她忙偏过了头,故作无事地咳了咳。
“换好了。”
见她躲避自己的视线,顾昀隐晦地扯了扯唇,并未急着穿衣裳,而是直直地盯着桌前收拾药瓶的身影。
“不知林姑娘摸过多少陌生男子的身体?才能如此面色如常,波澜不惊。”
他的语气似乎含酸,本意是想打趣缓和一下方才异样的气氛,可在林锦书听来,便是十足十的阴阳怪气,出言不逊了。
方才那股道不明的情愫消失不见,她立时冷了脸,连瞧也懒得瞧一眼身后的人。
想是她三番两次对他的无礼忍气吞声,让他觉得自己好欺负,便蹬鼻子上脸了。
她愈想愈气,嗓音发冷,怼得毫不客气。
“顾公子说笑了,且不说医者无男女大防,我就是救一条狗,它还会朝我摇尾巴,而不是恶语相向。还请顾公子慎言,莫要平白辱了救命恩人的清白。”
房中暧昧的气氛陡转直下,顾昀眸光凝滞,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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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息。
瞧着面前冷淡的背影,他方觉自己适才说的话极为不妥。
略微沉吟片刻,他起身朝她走去,赔罪的话还未出口,又被眼前冰霜似的人不留情面地堵了回去。
“瞧着顾公子的伤也已好得差不多了,我这小庙也恐委屈了公子,还请速速离去罢!”
赶完客,林锦书收拾了药罐,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门被重重地阖上,屋内一片死寂。
顾昀拢着眉立在原地,抚上腰腹处仍带微凉触感的伤口,双眼微垂,似乎在思忖。
房梁上,一道黑影倒挂着半边身子垂下,没眼力见地开口问道:“侯爷,那女子对您出言不逊,可要属下去教训她。”
顾昀微微仰了头,抬眸瞧去,眸底泛着冷光:“滚。”
吉安身子一僵,又讪讪地缩回了暗处。
他也叫苦不迭,自家金尊玉贵的主子被人指桑骂槐,这样丢人的事,还偏偏叫他给撞见了。
话说回来,方才换药,他瞧着侯爷看那女子的眼神不一般。
从前在侯府,侯爷沐浴都只让小厮在旁伺候,而今却主动脱了衣裳让那女子白瞧,可不稀奇么?
莫非,侯爷这颗千年铁树要开花儿了?
吉安正胡乱臆想着,忽觉一道寒光裹挟着劲风自颈侧堪堪划过。
他后怕地回头瞧去,只见一把熟悉的匕首深深地没入了房梁,只外露出玄黑鎏金的刀柄。
“将匕首拔下来,滚。”
沉冷的嗓音传来,吉安嘴角抽了抽。
侯爷这是被那女子骂了,寻他撒气来了。
他不敢再耽搁,忙拔下匕首,跃下房梁恭恭敬敬地将匕首放在桌案上,麻利地翻窗而出,生怕晚了那匕首插的便不是房梁了。
顾昀穿好衣裳,来到林锦书的屋前,敲了两回也无人回应。
正欲再敲时,房门突然被拉开,面若寒霜的女子出现在眼前,手里提着背篓,嗓音冷冷。
“让开。”
“林姑娘,我...”
“让开!”
赔罪的话还未出口便被她的呵斥打断,顾昀薄唇紧抿,同她僵持了片刻,凝眉退让了几步。
眼见着那白衣身影汹汹离去,连一个眼神也不稀得给自己,他疏朗的眉宇间隐隐生出些许郁气。
待那倩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他拧眉吹响指哨。
吉安隐在小院后的一颗樟树上,见顾昀才将他赶走不久又唤他,便以为出了什么状况,忙敛了神色,几个轻跃飞到顾昀身前,垂首听命。
“侯爷。”
顾昀眉眼沉沉,径直问道:“金树叶还有多少?”
没料到是问这个,吉安诧了一瞬,眼见面前人的脸色愈寒,他忙从衣襟中摸出了余下的金树叶双手呈上。
顾昀接过,凝眉数了数,又觉尽数送她会引她生疑,便只拿了三片。
据他所知,皇都的镖师一年倒也差不多赚这些。
他常年待在军中,并不知晓女子喜欢什么,只能想出这法子来。
金子,她该是喜欢的罢?
不是要开医馆么?正好能解了她的心愿。
林锦书是申时进山采的药,待她背着背篓回来时已近黄昏。
迎着并不刺眼的残阳,她一眼便瞧见了那立在自己房门前的清癯身影,似乎自她走后便没再动过,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只凉凉地扫了眼,心下余怒未消,嘴上自也饶不了人。
“顾公子还没走啊?难不成在等我拿笤帚赶你走么?”
3. 第 3 章
顾昀知自己有错在先,任凭她说再多刺耳难听的话也不曾皱眉。
见林锦书挽了衣袖准备打井水洗草药,他一语不发地走上前接过青木桶,却没成功。
林锦书紧紧按着桶把手,冷声道:“不劳顾公子动手了。”
顾昀却并未松手,晦暗的目光落在她因生气而紧抿的樱唇上。
无声轻叹后,使力取过了水桶,径直替她打了一桶井水上来。
“林姑娘,方才的事是我不对,那些混账话.....你莫往心里去。”
顾昀定定地瞧着她,言辞恳切,又取出那三片金树叶放在井口的青砖上。
“这是我走镖多年的积蓄,权当赔罪了,还望林姑娘原谅我的无礼冒犯。”
林锦书愣了又愣,瞧了会儿他,又瞧了眼那金光闪闪的金叶子,心下愈恼。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平白说些污糟话,将我恶心完了又想拿金子堵我的嘴不成?”
“我不稀罕!快快带上你的金子下山去罢!”
说罢,她转身便走。
金子也不要?
顾昀剑眉紧蹙,下意识地去拉她的胳膊,一向平淡的嗓音也有了些起伏。
“林姑娘!”
林锦书的身子僵了一瞬,似被烫了手般抽出胳膊,脸色不大自然。
顾昀后知后觉自己的越界,握紧了那只虚空的手,得礼地拉开几步距离。
他抬眸,目光诚挚地同她解释。
“林姑娘,我是真心同你赔罪的,这金子也是我为感激你搭救收留我的谢礼,并无其他意思,还请姑娘务必收下。”
林锦书这才偏首瞧他,见他一脸凝肃,似是真心知错,内心的忿忿逐渐平息。
迟疑了片刻,她拿起那其中一片金叶子,瓮声道:“罢了,你伤还未好,接着住罢,我只收这一片便行了。”
虽说是谢礼,可也着实贵重了些,就她那些草药茶饭,哪值三片金叶子?
若再说赶他走的事,倒显得她挟恩图报,贪得无厌了。
见她消气改口,顾昀轻舒了一口气,眉宇间的沉郁渐褪,弯腰替她将井水倒进木盆中。
林锦书盯了他几息,虽脸上仍旧不好,却没再拦着。
隐在屋檐上瞧完顾昀道歉全程的吉安很是纳罕,又不禁咧嘴憨笑。
他们侯爷可是从来不知低头二字如何写的,如今却做低伏小地给人赔礼,可不稀奇么?
看来他没猜错,侯爷对这女子怕是生了几分情意了。
又屏息瞧了会儿二人和好的模样,他轻手轻脚地返身离开。
侯爷耳力好,若不慎让他发现自己瞧了他这副倒牙的模样,他怕是没好果子吃了。
---
翌日,林锦书再次下山典卖药材,顾昀说想买两件合身的衣裳,她便带他一起下了山。
时辰尚早,街道上来往的行人不多,酒肆茶楼门前也冷清得不行,倒是热气腾腾早点铺子前人气儿足些。
林锦书背着竹篓走到一处豆腐摊前,侧头对顾昀道:“咱们先用了早膳再去罢,豆腐脑你吃甜口还是咸口的?”
顾昀轻飘地扫了眼那热气腾腾的豆腐摊,浅浅启唇:“都行,听你的。”
这话听着有些黏糊,林锦书仰头瞧了他一眼,见他眉眼坦然,便没多想,径直朝摊主要了两碗咸豆腐脑。
半盏茶的功夫,摊主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花白豆腐脑上桌。
氲氤的雾气间,一张眉眼弯弯的笑靥若隐若现,顾昀似乎被牵染了,也不自觉弯了弯唇。
吃个豆腐脑也这样开心么?
许是被她的笑感染了,他也舀了一勺进口。
浅浅尝来,只觉口感滑嫩,味道么,算是一般。
可林锦书似乎不觉得,她轻轻吹了吹滚烫的汤面,一口又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双颊被食物撑得丰盈,挺秀的琼鼻被热气熏得微红,纤长的羽睫也随着咀嚼的动作一颤一颤的,似振动的蝶翅。
顾昀瞧着瞧着,逐渐移不开了目光。
“呃嗯!我的舌头.......”
忽见她脸色突变捂着唇,他立时回神,下意识便要上手去查看,却在将要触及她下巴的那一瞬又生生收回了手。
他缓了瞬息变幻的脸色,眸色紧张地盯着林锦书问道:“可是咬到舌头了?”
林锦书摇头,以手作扇朝口中扇了扇,口齿不清地回道:“被热汤给烫了。”
“吃慢些,又没人同你抢。”
林锦书默默嘶着气,只觉面上挂不住,不敢抬眸瞧他,忙岔开话头。
“你,你知道成衣铺子在哪条街上么?”
顾昀咽下一大口豆腐脑,回道:“不知,我待会儿寻一寻罢。”
“这样罢,你待会便在杏林堂外等我,我典卖完了药材便领你去。”
闻言,顾昀抬眸瞧了她一眼,轻轻颔首:“成。”
二人用完早饭直奔杏林堂,林锦书一进门,柜台伙计春生便兴冲冲地拿着封信迎了上来。
“林姑娘,皇都的齐公子又来信了!”
林锦书眸光一滞,干笑着将信接了过来,朝他道谢。
虽说师父已然疾言厉色地宣称日后不会再收师兄的来信,可她知道,他是个假把式,其实心里仍旧记挂着师兄罢了。
要她说啊,师父就是太过一根筋了些。
所谓行行出状元,师兄虽学医不行,可他转而科考入仕,还在皇都为官,已是极为出色了。
师父倒好,不但不庆贺师兄,还三天两头地去信责骂,说他背叛师门,为官祸民。
后来索性连信都不去了,自此断了来往,便是师兄寄信来也只是扔进灶膛里当柴火烧。
想到这,她叹了口气,将信放进了空竹篓,让春生去唤江老掌柜。
杏林堂门外,顾昀遥遥立着,将春生递信的那一幕瞧了个分明,目光若有所思。
皇都的齐公子,是她夫君罢?
既在皇都谋生,为何不将自己的发妻一同接去?
反倒留她一弱女子独居深山,实在枉为人夫,不堪托付。
他眉眼沉沉,晦暗不明的目光落在正与老掌柜交谈的林锦书身上,胸闷难言。
眼光实是差极了。
幽幽地盯了会儿她的背影,见她出来,顾昀阖眸掩去眸底情愫,又换上了那副淡然的模样。
“走罢,带你去成衣铺子。”林锦书掂了掂荷包中的银子,含笑仰头瞧他。
"好。"
顾昀颔首,跟着她拐了两条街,来到了一处名唤萃衣坊的成衣铺子里。
掌柜的是个瞧着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见有生意上门忙扬起笑脸迎上来。
“二位是买成衣啊还是买料子,我这儿都有!随意瞧瞧!”
顾昀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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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瞧他一眼,径直走到铺满粉绿黛红的女子衣料处。
细细瞧了会儿,又时不时回头打量着林锦书的身形,只觉似乎哪种颜色都衬她。
按捺住尽数买下的念头,他取了两件尺寸适中的淡色的窄袖交领软罗裙朝林锦书走来。
“去试试。”
林锦书愣了愣,不自觉握紧了荷包中才收来不久的碎银子,轻轻摇头。
“我,我不买,我有衣裳穿。”
顾昀俊眉微蹙,瞧了眼她身上洗的瞧不出颜色的葛布裙,只稍稍思忖了片刻,便径直交到了掌柜的手中。
“收好,再拿两套我能穿的男衣,一起付账。”
他付钱?那怎么行。
“掌柜的,那两件罗裙不要!”林锦书扬声说道。
那掌柜一脸愕然,瞧瞧林锦书又瞧瞧沉脸的顾昀,忙打趣似地圆场:“这位娘子且宽心,你夫君这是疼你呢,安心收着便是了。”
听见这混账话,林锦书愈发急了,羞恼地瞪着他:“你满口胡诌些什么呢!他不是我夫君!”
“啊?!这,这这........”那掌柜脑袋缩得似只鹌鹑。
顾昀眉目舒缓,垂眸瞧着似羞似恼的林锦书,略一扬唇,对一脸为难的掌柜道:“我付钱,听我的,收好便是。”
“诶是是!我这便去拿两套适合您的男衣来!”那掌柜的眉开眼笑,又连连向林锦书赔罪。
“顾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面对林锦书的质问,顾昀面不改色,语气轻淡又不容拒绝。
“衣裳已然买了,你若不想要,或扔或烧,随你。”
“你!”
林锦书气急,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得瓮闷地盯着那淡然的背影。
这人,怎么这样蛮不讲理!
出了成衣铺子,二人直往回走,在路过一珠花摊子时,顾昀倏然停下了步子。
他一眼便瞧中了那妇人手中拿着的朱粉色绢花,似乎是仿的秋海棠的样式,婉约淡雅,瞧着极衬她。
方朝那摊子走出两步,衣袖倏然身旁人拉住。
林锦书自然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径直摇头:“我不爱戴绢花,你莫白费银钱了。”
顾昀低眸瞧了眼她纤白的手,脱口而出道:“为何不爱戴花?你很适合。”
林锦书微愣,赧然地缩回了手,有意躲避那坦诚的目光。
“你,你说什么呢......”
顾昀唇角微扬,忽略她的嘟囔,径直走到那妇人面前,将那海棠绢花买了下来。
又回到林锦书身边,抬手想帮她簪上,却被她躲开。
经过方才,林锦书脸热得紧,哪还能让他帮自己戴。
急忙从他手中取过绢花胡乱簪在了鬓边,撇下他匆匆往回走。
顾昀唇边的笑意更甚,怡然地盯了会儿那慌乱的背影,也抬步跟上。
回到小院,一进屋吉安便从房梁上跃下,附在他耳边低语。
“侯爷,圣上传信来,太子平安归宫,让您尽快带着另一半兵符回皇都镇守。”
顾昀眸光一凝,视线落在窗外晾晒药材的身影上许久,阖眸未语。
过了几息,他倏而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罢了,她有夫君,定是不愿的。
他默然收回了视线,偏首吩咐吉安。
“去备好马匹,下月初启程回皇都。”
4. 第 4 章
皇都,庆和宫内。
面虚体弱的建梁帝将堪堪写好的继位诏书交到惊魂未定的太子手中,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
太子高璋年仅十四,是已故的先皇后所出。
由于自幼丧母,性子比起其他皇子要敏感内敛不少,而今又遭遇了不明刺客的刺杀,更是战战兢兢,风声鹤唳。
“璋儿莫怕,这是在宫里,没人能伤你。”建梁帝虚声道。
高璋缓了缓发颤的手,垂首应是,
想起为护自己安危而下落不明的顾昀,他嗓音微颤:“只是,表哥为了保护儿臣,与刺客厮杀而掉进鹤江,至今不知是死是活。
建梁帝艰难地喘了口粗气,缓缓道:“清臣还活着,朕已经派人去信了,他不日便会回京的,你安心回东宫。
“记住,这几日莫要随意出宫,还有,清臣活着的事也莫要声张。”
闻言,高璋紧拧的眉心平缓了许多,一直紧绷的身躯也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是,儿臣谨记。”
见他父皇神情疲倦,他忙躬身行礼,轻步退了出去。
殿内复又陷入沉寂,建梁帝半靠在榻上,疲惫的目光中满是猜忌。
大皇子一直称病避世,不知是真是假,还有他的兄长端王,虽表面看着庸碌好色,寻花问柳不断,可背地里没少瞒神弄鬼地耍心眼。
此次刺杀,定然出自他们其中一人之手,至于是谁,怕只有等清臣回来方能知晓了。
他抚了抚闷痛的胸口,正欲躺回榻上休养病体,大监韩忠匆匆来报。
“陛下,容宁郡主又来了。”
闻言,他拧眉叹息,思虑再三,还是妥协了。
“罢了,让她进来罢。”
因着清臣遇刺的事,他这个堂妹三番两次地闹来他寝宫,次次吃了闭门羹,这回再躲着也实在说不过去。
几息后,一位年近四十,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急步进殿,二话不说,跪在榻前就是哭。
“陛下!你可要替我做主啊!那端王狼子野心!定是他派的杀手去刺杀的太子和清臣!”
“半个多月了也没寻到清臣的下落,多半,多半已经遭遇不测了......”
说到此处,容宁郡主呜咽不断,拽着建梁帝的衣袖苦苦哀求。
“陛下,定是那端王,定是他!求陛下千万替我和清臣做主啊!”
建梁帝疲惫地蹙眉,扬手示意韩忠将她扶起,声音虚缓:“此事尚未查明,莫要胡乱臆测。”
“清臣的下落朕已经派人去搜寻了,不管死活,朕都将会他寻回来,你回府去等消息罢。”
容宁一愣,旋即哭得愈发悲恸起来。
“清臣命苦啊,自小便没了爹娘,十岁便随他姨父去了边疆,在军中吃尽了苦头,回京没过几年好日子,眼下,竟连命都没了......”
凄惨的哭声回荡在耳边,字里行间都在控诉自己的狠心,建梁帝本就苍白的病容沉了几分。
韩忠察言观色,忙打圆场,暗中提醒容宁郡主:“郡主疼外甥是人之常情,可眼下陛下病得厉害,郡主也不好说些丧气话扎陛下的心不是?”
韩忠心道这郡主娘娘可是昏了头了。
当年是陛下让平南候去军中历练,又是陛下派他护送太子,眼下她当着陛下的面说这些话,可不摆明了是怨怼陛下么?
容宁郡主的哭声凝滞了一瞬,泪眼婆娑中瞧见建梁帝那不虞的面色,心下一咯噔。
她扯出丝帕擦了擦泪,哽咽着请罪:“我,我口无遮拦,扰了陛下将养,实在该死....”
"行了,快回去罢。"
她话音未落,建梁帝已然打断了她,疲倦地摆了摆手,阖上了布满血丝的眸子。
容宁不好再多言,绞了绞湿濡的帕子,躬身行礼,随着内监出了庆和宫。
她一走,榻上的建梁帝又睁开了眼,深深叹气。
韩忠心下了然,温声笑道:“倒是难为陛下,这容宁郡主实在难缠了些。”
建梁帝无奈摇头,语气沉重。
“唉,朕倒是想告诉她清臣还活着,可她那张嘴你也不是不知,万一在皇都贵眷中走漏了消息,那暗下杀手的人,便不会轻举妄动了。”
韩忠低声附和:“是,陛下思虑周到,想必待顾候回了京,郡主娘娘便能理解您的用心了。”
“但愿罢......”
建梁帝沉叹,复又阖眸,仰躺榻上将养。
--
雨后的清晨格外湿润,繁茂翠绿的枣树枝叶上挂满摇摇欲坠的露珠,时而有鸟雀在枝桠点飞而过,将剔透的露珠似雨点般震落。
林锦书恰好背着竹篓从枣树下走过,不慎被淋了个半透,只好又回屋去重新换了件衣裳。
许是进进出出折腾的声响大了些,睡在另一边屋子里的顾昀应声出门,瞧见她背着背篓似乎要出门。
“又下山?”他立在门边瞧她。
“不是,我进林子里去采药材。”
顾昀蹙眉,道:“才下过雨,山路湿滑不好走,等地上干了再去罢。”
“不妨事,我小心些便是。”
眼见劝不住,他长臂一伸,取了外衫穿上,抬步跟上去。
听见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林锦书转过头疑惑的看着来人:“你做什么?”
“在你这儿住这么久,也该帮你干点活。”
他不由分说取下林锦书的背篓背在自己身上,坦然地看着她:“走罢。”
林锦书从那清冽的眉眼上收回目光,无谓地扯了扯唇,心尖涌起几分欢惬。
这可是他说的,那就莫怪她使唤他了。
“小羽,在家乖乖的啊,我进山去了。”
她笑盈盈地朝窝在檐下草垛中打滚的小黑狗知会了一声,随后快步跟上他。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深林中,林锦书挽起袖口,低眸巡视了会儿,弯腰从一处湿地上挖起了一株花开扭丝状的草药。
她抖了抖泥土,将其全貌呈现在顾昀眼前,叮嘱道:“这是山慈菇,叶子同水仙花叶相近,花瓣是丝扭状,你照着这株挖便行了。”
山慈菇遍地都是,林锦书不怕被他挖坏,若换了稀少又脆弱的草药,她是万万不敢让顾昀这门外汉来动手的。
顾昀接过细细瞧了会,朝她颔首,拔出腰间的匕首便一株株辨认起来。
林锦书的目光落在他手中握着的匕首上,支吾道:“你,你这匕首瞧着挺贵重的,你要用它挖么?不若寻个枯枝罢。”
“不妨事,我用它顺手些。”
闻言,林锦书不再相劝,由他去了。
二人忙活了大半日,竹篓塞得满满当当。
眼瞅着快到午时了,林锦书又带着顾昀来到菜畦,准备摘些新鲜蒌蒿回去清炒。
菜园辟在后山,风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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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林锦书摘完菜直起身子,便见顾昀清孤地立在青槐树下,望着远处连绵如黛的山麓不发一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平心而论,他神清骨秀,气质出尘。
便是从前穿她师父那些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了他周身矜贵的气度,更莫论眼下换上这些做工精致的绸衣了。
劲竹般的身形在修身墨衣的映衬下愈发修长挺括。
仪态端方,秉节有素,眉宇间似藏锋刃,只巍然地立在那儿,便隐隐流露出几分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瞧着瞧着,林锦书便偏了思绪。
他真的是镖师么?
她印象中的镖师都是些粗俗无礼的市井之辈,没见过这种礼肃中带了几分贵气的。
顾昀余光瞥见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瞧,唇角微扬。
侧头迎上她的目光,低磁的嗓音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有话同我说?”
林锦书似被烫了般收回视线,忙躬身胡乱将蒌蒿塞到竹篓中,连连摇头。
“摘完了,回去罢......”
她方将竹篓背上身,一只劲长的手臂复又将其取了下来。
“我来罢。”
顾昀径直背起竹篓,出了菜园。
从后山回到小院要一盏茶的功夫,路上林锦书一言不发,他便似闲谈般问起那颗青槐树的来历。
见他好奇这个,林锦书笑道:“那青槐树是我师父种的,也不过二十几个年头,没什么稀奇的。”
师父?
“我住的屋子和穿的衣裳都是你师父的?”顾昀眸光微闪,紧接着问道。
“对啊,我们院子小,就两间屋子一间厨房,我和师父一人一间。”
顾昀的步伐滞缓了一瞬,落后了林锦书半步,仅仅片刻他便捋清了头尾,胸口的堵滞豁然畅通,莫名轻哂了声。
当真是,虚惊一场.......
林锦书听见动静,回头瞧他:“你笑什么?”
顾昀眉眼微漾,答非所问:“你脸上有泥土。”
“啊?哪儿呢?”
林锦书停下脚步,忙用袖子去擦脸,胡乱擦完后,仰头问他:“干净了么?”
顾昀垂眸,细细地瞧了会儿她,倏然伸手凑近她的下巴,用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一刮。
“现下干净了。”
林锦书的身子僵了一瞬,下颚处温热的触感犹在,似乎还渐渐蔓延到了两颊与耳尖。
她忙低了头,佯装镇定地道了句多谢,疾步朝前走。
顾昀姿态闲矜地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略显慌乱的步子,眉峰轻挑。
“走慢些,小心路滑。”
林锦书听出了他嗓音里的清悦,愈发怀疑他方才是故意的。
羞恼窘迫之际,更不愿听他的话,步子迈得又急又快。
谁知方拐过一处竹林,顾昀的话便应验了。
她未注意脚下,失足滑进了路旁足有一人深的坑坳中。
“啊!!”
惊慌的叫声响起,顾昀脸色骤变,几个箭步拐过竹林,眸色焦急地寻着林锦书的人影。
“林姑娘!”“林姑娘!”
四下无人,山里静悄悄的,偶尔掠过几声清脆空灵的鸟啼。
顾昀眉心紧蹙,不自觉攥紧了拳。
正当他准备摸出匕首进竹林时,身后传来一道幽怨的女声。
5. 第 5 章
“我在这儿.......”
他循声低头瞧去,只见草木丛生的沟坳中,林锦书捂着右脚坐在地上,一张芙蓉面疼得皱起。
“顾昀,你这个乌鸦嘴...”
顾昀无视她骂自己的话,急忙躬身朝她伸手。
“快!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林锦书忍着脚踝的钝痛站起身,把手伸给他,用左脚发力,借着他劲势的力道,堪堪爬出了坑坳。
顾昀紧紧握着她的小臂,稳稳托着她站好:“可是脚崴了?”
林锦书疼得嘶气,拧眉点头。
见状,顾昀单手取下背篓递给她,随后转身单膝屈跪,留给她一具坚实宽阔的后背。
“你背它,我背你。”
他背她?
林锦书惊愕地瞧着他,紧紧攥着背篓的绳带,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正纠结着,顾昀又说话了,嗓音沉沉,还带了一丝焦急。
“眼下不是顾那些虚头礼节的时候,快上来。”
白云山只她一户人家,平日里连个鬼影都瞧不见,想来应是不会被人撞见的罢?
这般忖想着,林锦书稍稍安心。
脚踝的痛楚愈演愈烈,她不再纠结,背上竹篓,躬身趴上了那坚实的后背。
一路上,她只用几根手指虚虚地搭着顾昀的肩,前胸也和他的后背隔着一只拳头的距离。
太过有礼数,反倒衬得她前面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顾昀感受背部的空荡,薄唇轻扯,倏然发力掂了掂,吓得林锦书连忙圈住他的脖颈。
“你做什么?!”她惊声发问。
顾昀朝后侧头瞧她,轻描淡写道:“山路不好走,你这样我才好背稳些,待到家了你再松手也不迟。”
说罢,他又紧了紧托着林锦书双腿的力道,稳稳地背着她朝前走。
林锦书紧张地抿唇,僵着手臂,不敢圈太紧。
身子也绷得直直的,不敢轻易动弹,这一路下来倒是比她自个走还累些。
眼瞅着快到了半山腰处的小院,一阵清脆悠扬的铜铃声自后方传来,她只觉耳熟得很。
扭头朝后望去,在瞧见小道上那骑着头毛驴,晃晃悠悠地哼着曲儿的老人时,她立时变了脸色。
“师?师父?!”她惊呼出声。
顾昀亦停下步伐,不明所以地回头。
在瞧见那背着药箱,骑着毛驴的老者时,他很快便意识到他是何人。
林岱年逾花甲,时不时老眼昏花,方才只瞧背影,并未认出前面被男子背着的人就是他徒儿锦书。
眼下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他好生惊愣了许久。
被那男子背在背上的姑娘是锦书?!
师徒二人一对上眼,惊恼的惊恼,羞恨的羞恨。
她这运气如何就这样背呢?!
说什么来什么!旁人倒还罢了,偏偏被师父给撞见了!
林锦书简直无地自容,尴尬地缩着脑袋,压着嗓音急声喊顾昀:“快快快!放我下来!”
顾昀稳稳背着她,俊眉紧蹙,没有要放下的意思:“你脚崴了,不能下地。”
“被我师父瞧见了!你快!快放我下来!”
二人僵持间,林岱已然弃了毛驴急急奔来。
他瞠目瞪着林锦书,双手摊掌,连砸手心,边砸边跺脚:“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锦书你这是做什么?!啊?这人是谁啊?!”
说着四处张望,那跳脚的架势,俨然一副面前二人有辱斯文,礼崩乐坏的模样。
箍住两腿的力道纹丝不动,林锦书挣扎不了,只得硬着头皮同他师父斡旋。
“呃我,师父你,你为何提前回来了?”
“你甭管!我若不回来,还不知你做的荒唐事呢!你给我下来!”林岱瞠目瞧她。
林锦书还未出声,顾昀先开口否决了:“不行。”
“你!”
林岱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他鼻子骂道:“登徒子!快快将我徒儿放下来!否则我报官了!”
“老先生莫误会,林姑娘脚崴了,走不得路。”
闻言,林岱的怒气稍稍歇散,猜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你是什么人?为何同我徒儿在一起?”
“师父,他是皇都的镖师,走镖负伤流落到青州,被我救了,这些日子他都住在你屋子里养伤。”林锦书接话道。
“哦,这样啊。”
林岱的面色缓和了许多,抚了抚花白的胡子,视线落在二人紧紧贴着的身躯上,他又蹙起眉来。
啧,有伤风化。
锦书一未出阁的大姑娘,这也着实不成样子了些。
“来来,你下来,师父背你回去。”
林锦书苦丧着一张脸,幽怨道:“算了罢师父,您老一把年纪,若将腰给闪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自己走罢。”
林岱脸色一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个儿的老腰,细想了想,还是松口了。
“罢了罢了,让他背你回去罢,这眼瞅着要到家了......”
他朝四周环视了一圈,确认再无其他人后,一边儿嘟囔一边儿牵着自己的小毛驴错过二人,朝小院走去。
徒留惊出一头汗的林锦书在原地。
背上人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顾昀偏首,意味深长道:“你师父倒比你还开明些。”
林锦书忿忿地盯着他后脑,面红耳赤,咬牙恨声:“快走!到家了便立刻将我放下来!”
顾昀听话,但只听一半,慢悠悠地,短短两里路硬是磨蹭了小半炷香的功夫。
待回了小院,林锦书脸都黑了,捂着伤脚坐在榻边,冷冷扭头,一眼也不愿瞧他。
顾昀立在榻前,见她一脸愤愤,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他好意思还问她怎么了?
“你是故意的,方才走得那么慢,就是想让师父责怪我是不是?”林锦书仰头质问他。
与自己预料的反应大相径庭,顾昀的唇角笑意倏然凝滞。
见她愠怒的神色不似作假,他这才意识到她全然没明白自己的意图。
原是个呆子.......
他心下无奈,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声,近前了几步半蹲在她身前,眸光深深地凝视她。
“你说的没错,我是故意的。”
林锦书方才还因他靠近自己的动作而心跳漏了一拍,现下见他恶劣地挑衅,才压下的怒火又窜了上来。
顾昀扬眉瞧着她一点就燃的模样,赶在她开口让自己滚蛋之前将心声吐露。
“可我并不是想让你师父责怪你,只是出于本心,想多靠近你,同你多待会儿。”
他的话说得极轻极淡,却带着莫大的冲击,将林锦书震得脑中空白了一瞬。
她僵愣地望着身前直率坦诚的男子,惊恍之际,心间涌起一丝莫名的感触。
似乎是惊吓,又似乎是悸动?
顾昀扬眉瞧着她呆傻的模样,心下略犹疑。
是他太过直白放肆,将她给吓到了么?
男未娶,女未嫁,话虽失礼了些,可他不在意。
他骨子里并不含蓄,而今误会解开,便愈加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意。
自边疆归京后,姨母时不时让他去相看皇都贵女,他厌烦得紧。
可若是她,他乐意至极。
林锦书愣愣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俊容,蝶翅般的长睫不住地翕动,内心一派兵荒马乱,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她是头一回碰见......
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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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人博弈间,门外传来脚步声,顾昀最先发觉,立时直起身,离林锦书远了些。
林岱提着榉木药匣推门进来,见顾昀还在,不由得怔了怔。
“方才有劳公子了,堂屋备了些粗茶,公子自去歇息罢。”林岱抚着花白的山羊胡,老神在在地瞧着他。
他这个养了锦书十几年的老头子倒也罢了,这样一个年轻高大的小伙儿待在锦书的房里成何体统。
顾昀眸光微斜,隐晦地瞧了眼榻边垂头出神的人,随后朝林岱颔首,识趣地离开。
关门声响起,林岱晃晃悠悠地提着药匣走到林锦书面前,刺她:“行了,别埋头盯着地,长不出花儿来。”
林锦书尴尬地抿唇,仍旧没动弹。
“自个儿摸摸,有没有伤到骨头。”
她瓮瓮地应了声,脱了鞋,隔着长袜捏了捏脚踝的痛楚,如实摇头。
“那就好,否则,又得让那家伙背你下山去杏林堂,这骨头上的学问师父还真不如那江老货......”
他说的是江掌柜,二人“礼貌地”互称老货。
林锦书忍不住从鼻腔中发出一声闷笑,接过她师父递来的独门药酒。
“自个儿用手法按,师父教过你的。”
“知道了。”她轻哼。
林岱正欲收拾东西出去,却倏然发觉哪儿有些不对劲。
他走近,弯腰眯眼,仔细瞧了瞧林锦书,这才发现她身上这套的衣裙自己从未见过。
颜色崭新,做工样式也漂亮,瞧着就不便宜。
是了,还有头上那珠花,从前哪儿见他过这抠门徒儿给自己买这些玩意儿戴?
“你身上这衣裳,还有那头花儿哪儿来的?你进山采药采到金子了?”
“你瞎说什么呢师父......”
林锦书嘴硬反驳了一句,心里却止不住地发虚。
可不采到金子了么?还是个会行走会说话的活“金子”。
林岱瞧着她支支吾吾的模样,莫名想到那身形挺拔的大高个儿。
坏了!该不会是那小子瞧上了锦书,便想用这些小恩小惠来收买芳心罢?
“是那个镖师给你买的?”他忙问。
林锦书装傻,顾左右而言它,林岱细心从她的神情变化中窥出了一丝异样,不像是心虚或害怕,倒像是少女含羞一般。
为了验实猜测,他故作不满,冷冷道:“这人心术不正,不能留在白云山,明日一早你便去将他赶走。”
“啊?赶走?”
林锦书一向清泠平稳的声音骤然拔高,按揉脚踝的动作也停了。
“师...师父,他的伤还没好全呢,就这样赶人家走不大妥当罢?”她虚虚地瞟了眼林岱,试图求情。
林岱却径直摆手,不容拒绝:“不成,就这么定了,你不说那我去说。”
林锦书彻底急了:“师父!你怎么这样!”
"他不是青州人,路都不认得,你让他如何......"
可下一瞬,她的指责和絮叨在她师父狡黠地望着她笑时,偃旗息鼓了。
林岱了然一笑,指了指门外:“锦书啊锦书,你瞧上那大高个了。”
“......”
原来是诈她。
林锦书咬牙闭眼,蓦然攥紧了拳头:“师父,你太奸诈了!”
林岱抚着胡子,仰头哈哈大笑,又老顽童似地逗起她。
“倒也不怪你,那大高个长的,当真是个绝世仅有的俏郎君啊!”
“诶?也不知婚配与否?待师父明日替你去问问?”
林锦书急得直往前蛄蛹:“师父!你!你瞎说什么呢!”
“你不许去!”
门外静悄悄,屋檐下立着的顾昀,将二人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6. 第 6 章
女子羞恼的嗔声在耳边格外清晰,他唇角隐隐上扬,冷冽的眉眼间漾开一抹不易察觉的欣愉。
原是想在门外听一听她的伤情,却不想竟有意外之获。
屋子里,林岱还在乐呵呢,林锦书简直羞得想钻地底下去。
干着急了会,她倏然灵光一闪,把她师兄寄来的信从枕头底下摸了出来。
“师父,师兄来信了。”
“哈哈——”林岱果然笑脸变作黑脸,立时气汹汹地哼了一声,“不看!烧了!”
见法子起效,林锦书恍然松了口气,顺势将话头岔到她师兄身上。
“师父,师兄许久才来信,您老就瞧一眼罢。”
“不看!要看你自己看,看了便扔进灶膛烧了!”
门外听墙角的顾昀听二人说起了别的,悄然移步离开。
其他人的事,他无甚兴致。
“哎呦不说他不说他!晦气!”
林岱愤愤地坐在竹桌旁,任凭林锦书如何劝也不松口,成功转移了他师父的注意,林锦书也不再纠缠,又乖乖地收起了信。
缓了缓气,林岱问她:“对了锦书,师父不在的这一月,你可按时吃药了?那病症可有再发?”
“吃了,这一月好着呢,再没发过。”
林岱颔首,又沉沉叹气。
锦书这孩子命苦,一生下来便被丢弃,还从娘胎里带了个这样罕见的怪病出来。
可笑他行医一辈子,却连这病叫什么名儿都摸不清,只得是照她发病的症状,反配出几张药方换着吃,看哪个方子能延缓。
是的,只可延缓,无法根治。
林锦书默默瞧着她师父沉重的神情,自然明白他又在为自己的病发愁。
于此,她倒是看得挺开。
这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其实也不大妨碍她什么,至于师父担忧会不会恶化乃至威胁性命,她就更不在意了。
她无父无母,本该死在荒山野邻中的,幸而得师父所救,含辛茹苦地将她养大,给她延续了十九年的命,她已经很知足了。
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师父。
她能活到给师父送终那再好不过,可若是先师父一步离开人世,师父晚年可怎么办呢?
哦对了,有师兄呢。
师兄不止一次来信说要把他们接去皇都,到时候啊她就抓着师父的手,说要是他不随师兄去皇都,她就死不瞑目,永不投胎入世。
师父最信这个了,准保有效。
这般想着,林锦书心下倒是愈发轻快,她笑盈盈地安慰道:“师父莫急,你这几张方子我吃着都起效,说不得再吃几年,这病便消了呢?”
林岱抬起头,远远望着窗外,喟叹:“但愿如此了。”
---
夜里,房中只有一张榻,顾昀自觉打起了地铺,将竹榻“物归原主。”
林岱仰躺在榻上,心下开始盘算。
正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更何况他是瞧着锦书从襁褓婴儿长到如今。
傻徒儿春心萌动,姑娘家家的不好开口,便由他这个做师父的来促成佳缘罢。
想至此处,他佯佯地清了清嗓子,状似闲谈般道:“今儿晚上有些闷啊,怕是要下雨了。”
房中的寂静倏然被打破,顾昀应声睁开了眼。
屋子里只他二人,诡异的气氛所使,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嗯,不错,话少,沉稳。
林岱暗自忖想,白日方骂完顾昀是登徒子,眼下只因林锦书瞧上人家了,便是丈母娘瞧女婿,越瞧越顺眼了。
一乐呵,狐狸尾巴便收不住了。
“公子唤什么名儿?年岁几何?家中还有什么人?”
末了的一句婚配与否,他及时止住了。
他是锦书这边儿的,姑娘家可不能着急了,免得让人瞧轻。
黑暗中,顾昀的唇角缓缓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他从侧躺变为仰趟,一手枕在脑后,疏然地自报家门。
“姓顾名昀,今岁二十四,父母亡故早,族中嫡亲只有一位姨母。”
末了,他自作主张地补充了一句:“尚未婚配。”
榻上,林岱就差拍手叫好,拽着顾昀说是天赐良缘了。
他激动地翻了个身,心中欢喜。
瞧瞧,多可心的郎君!
他原还忧心锦书自小长于山野,自己又是个粗咧的老头子,从没教过她什么持家啊女红啊什么的,待出了阁少不得要被婆母指点苛责。
如今可好了,这顾昀父母身故,锦书嫁过去便不用受婆母的磋磨,小两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悠哉美哉。
虽说这年岁比锦书大了些,倒也算不得什么,再说了,年纪大会疼人!
这般想着,林岱对顾昀越发关心起来。
“那个,小顾啊,地上凉不凉?我再给你添床褥子罢?”
顾昀唇边的笑意更甚,温声回道:“不凉,老先生多顾着自己便好。”
林岱笑逐颜开,连声应好。
还挺敬老,是个孝顺的孩子。
得多留他几日,瞧瞧他的为人处事,也让他和锦书多培养培养情意,待时机成熟了,他再捅破这层窗户纸也不迟。
于是,翌日一早,林锦书便察觉出了她师父的怪异举止。
用膳的时候他说屋子里闷热,端着粗瓷碗,一个人带着小羽坐在院子里露天用饭,只留她和顾昀二人静坐堂屋。
待用完膳,又借口自己腰痛使不上力,让顾昀把林锦书扶回房中养脚伤。
一连好几日都是如此,林锦书终于忍不住,在脚伤痊愈这日,借口采药,将她师父拉到了后山菜园。
“师父,你打的什么主意?”她直言不讳地问道。
林岱抚了抚被她扯皱的衣袖,幽幽地瞥她一眼,也没打算瞒她。
“什么主意?嫁姑娘的主意。”
“嫁.....”
林锦书惊愕地瞪着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小院的方向,吓得语无伦次。
“他,我,师父你要把我嫁给他?!”
“怎么?你不愿意啊?”
“我,这......这也太…太荒唐了!”
林锦书被她师父的突兀弄得手足无措,却又并未斩钉截铁地拒绝。
林岱瞪眼:“荒唐什么?男婚女嫁,理所当然!江老货的孙女比你还小两岁,人家娃娃都生了,你师父我这个老头子也想抱抱小家伙,不行么?!”
“师父你!你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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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越不成样子!连娃娃都出来了!”
林锦书既羞又恼,气得直捂脸,立时撇下他,转身往回跑。
“哎!死丫头!师父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跑什么......”
气急败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脚下一刻不停,闷头跑回小院,甫一推开柴门,措不及防被一具冷硬坚实的胸膛撞得朝后仰。
“呃嗯!!”
“小心!”
顾昀及时伸手扶住她,见她痛苦地捂着额头,剑眉微蹙:“你,没事儿罢?让我瞧瞧伤的...”
"不用不用!不碍事!"
林锦书捂着脑门儿垂着头,巧妙地遮住了双颊的红晕,径直错过他,逃似地奔回了自个儿的屋子。
‘嘭’地一声关上房门,靠在门后大口地顺着气。
顾昀静静地瞧了会儿紧闭的房门,垂眸若有所思。
余光瞧见扶着腰匆匆追来的林岱,他忙敛了神,上前搀扶。
“林老,出什么事了?”
“死丫头!欺负师父老了撵不上你是不是?!”林岱气喘吁吁,扶着腰骂骂咧咧。
见顾昀这样懂事,他的气霎时消了一大半,笑蔼蔼地瞧着他,并未说实话。
“没事儿,锦书那丫头娇蛮,气性大,我说她两句她就气汹汹跑了,实在不成样子。”
顾昀轻哂着扯了扯唇角,却是帮着林锦书说话:“姑娘家,娇蛮些也不妨事。”
林岱心下意动,面上不露声色,意味深长地问道:“那若让你娶个这样娇蛮的姑娘,你当如何?”
顾昀的脚步滞缓了一瞬,湛黑的眸中掠过一丝诧异。
事情似乎比他预想中发展得更快。
他不动声色地瞧了眼那紧闭的房门,定了定心神,沉缓认真地开口:“老先生的话不妥,顾某娶妻并不在意对方的性子,只循自己的心,我若是心悦她,不论她刁蛮也好泼辣也罢,都只认她,与旁的无干。”
这一番话虽未指名道姓,却近乎是点明了这个“她”是谁。
林岱活了大半辈子,哪能瞧不出顾昀那点儿心思,平日里他瞧他徒儿那眼神,可算不上清白。
若不是知道锦书也对他有意,他早大棒子将他给打出去了!
而今他能说出这番情真意切的话来表明心意,足以见他的一腔赤诚。
想到这,林岱蔼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连声道好。
他个子虽比不上顾昀,却并不算矮,只是老了,腰背佝偻了,抬手便也费力了。
多好啊,这么个俊俏伟岸的好郎君,落到锦书这个野丫头身上了,日后有这么一个人护着她,他这把老骨头也能安心入土了。
就是这营生不大好,镖师走镖出生入死的,万一有个不测,那锦书可不成寡妇了么?
不好不好。
他心想着,一面儿朝里走一面儿给顾昀念叨。
“那个,小顾啊,你人是挺好的,只是这差事劝你还是换一换,走镖不大安稳,日后锦书啊不,你媳妇整日为你提心吊胆的也不好,你说是不是......”
顾昀罕见地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清声附和。
抬眼间,他准确地朝隐在屋顶上瞧热闹的吉安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随后扶着林岱回屋。
7. 第 7 章
谷雨春光晓,山川黛色青。
新雨过后的白云山洗去茫茫尘雾,山间的草木愈发青翠欲滴。
晶莹剔透的雨珠顺着嫩绿的枝芽滴滴往下坠,融入泥中,化作万物的养料。
青瓦小院前的葫芦枣树上盘扎着几只黄眉柳莺,清脆悠长的啼声盎然回荡小院上方,随着袅袅升起的炊烟,一齐飘向碧空如洗的天穹。
下一刻,一声略带埋怨的喊声倏然响起,惊飞了枝桠上那几只悠闲的的柳莺。
“师父!灶房屋顶漏水了!”
林岱摇着蒲扇,闻声而出。
见林锦书捂着脑袋从厨房跑出来,扶腰睇她:“屋顶破了你去修啊,难不成你让师父这把老骨头爬屋顶上去不成?”
林锦书撇嘴,扯下竹竿上晾着的巾帕拭干头发上的雨水,随后搬来竹梯架在墙面。
循声而来的顾昀瞧见这一幕,忙上前帮忙。
“我来罢。”
手中的瓦片被接走,林锦书仰头问道:“你会修么?”
顾昀爬上屋顶,逆着日光垂眸瞧她,嗓音低磁:“会一些。”
会就会,不会就不会,会一些是什么意思?
林锦书心下诽腹,余光瞥见她师父正一脸诡笑地望着自己这边,她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正想着回屋避一避时,耳边传来他发怒的斥责:“懒丫头!还不上去给小顾搭把手,净想着躲懒......”
林锦书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顺着竹竿爬上了屋顶,只见顾昀正半跪着,动作熟练地将屋顶上缺口的旧瓦片一一抽出,换上新的。
成啊,倒也不用她动手了。
她小心地走过去,蹲在顾昀身旁,撑着下巴端详他补好的地方,低声嘟囔。
“还挺像模像样......”
顾昀浅浅扯唇,侧头瞧了眼她,温言道:“从前屋顶坏了是你修?”
林锦书颔首:“我十岁之前都是师兄修,之后师兄去了皇都求学,师父年岁大,腿脚不好,便只有我了。”
那想必那寄信的齐公子便是她师兄了。
顾昀默了几息,又问道:“皇都的学堂不知几何,你师兄在哪座学堂求学?”
“他建梁四十六年便高中榜眼,如今是在大理寺做官。”
顾昀眸光微闪,手上动作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建梁四十六年他尚在边疆军中,榜眼是谁并不清楚,可大理寺姓齐的官员......
他凝眉思索了片刻,一张清隽凛然的面容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是他。
大理寺少卿,齐端。
他去年初夏才回到皇都,与齐端的接触也仅限于朝堂上远远瞧见的几面,对此人的秉性与品行尚不清楚。
倒是听太子说起过,齐端此人素来谨慎低调,谦卑恭雅,能力又在同期的官员中脱颖而出,得圣上青眼,简在帝心。
倒是巧了,二人竟是师兄妹关系。
顾昀隐秘的目光落在林锦书身上,见她说起齐端时并无扭捏害羞之态,心下微松。
想到自己不日便将回京,他旁敲侧击道:“你与你师兄多年未见了罢?”
“嗯.....得有近十年了。”林锦书撑腮感慨。
顾昀眸光幢幢,缓声道:“我下月便要返回皇都,你不妨同我一起?”
顿了顿,他又欲盖弥彰地补充:“去见见你师兄,也带林老一起去。”
林锦书却愣住,耳边回荡着的,只有他要回皇都这一句话。
“你要走了?”她尾音上扬,惊诧的语气中蕴着一丝失落。
这一月来,从最初的陌生疏离,到如今的熟络谈笑,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不论是每日鸡鸣时分,小院里响起的舞剑声,还是她清洗草药时,自觉而自然地替她提桶打水的双手。
顾昀瞧清了她眸底的落寞,冷冽的眉眼愈渐柔和,直视她的眼眸,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你,愿不愿同我一起去?”
屋顶的春风带着雨后的清浅的草木气息,将他清冽低磁的嗓音一齐吹进耳中,吹乱了林锦书乌顺的青丝,也吹动了她的心弦。
她被那直白希冀的目光盯得面热,故作镇定地撇过脸,恰巧瞧见她师父摇着蒲扇捶腰的模样。
仅仅一瞬,她便从内心的涟漪中回过神来,归入冷静。
“皇都路远,师父的身子实在经不起舟车劳顿,抛下师父一人我也不放心。”
她婉言相拒,话虽真心,可听在顾耳中难免叫他失意。
他静静瞧着林锦书清冷的侧颜,逆着曦光,他如何也瞧不清她的神情。
终了,他阖眸敛去内里情愫,轻笑了一声。
“也好。”
死一般的沉寂过后,又响起了瓦片碰撞的声音。
半盏茶的功夫,屋顶被修好,顾昀率先顺着竹梯回到平地,随后立在一旁稳稳地扶着,不让竹梯晃动。
不知是竹梯被雨水浸湿还是林锦书心里有事的缘故,她爬下竹梯时不慎踩脱。
幸而顾昀一直在下面盯护着,眼疾手快地展臂接住了她。
“啊——!”
她刚出口的惊呼立时偃旗息鼓,惊魂未定地侧头瞧去,恰好对上那双浓墨翻涌的眼眸。
“当心脚下。”
顾昀的眉眼照旧温和,似乎并未受方才之事影响。
深沉的嗓音近在耳边,她不自觉绷紧了身子,僵着胳膊收回了方才下意识攀在他脖颈上的手。
“我,我没事,你放我下来罢。”
小羽护主,见状以为顾昀要作歹,从草垛中冲出来,汹汹地朝着他狂吠示威。
“汪——汪汪——”
顾昀对耳边聒噪的吠声置若罔闻,沉静地盯了她片刻,将她轻放下。
紧箍在腰间的力道骤然消失,林锦书如释重负。
她不敢抬眸直视眼前人,扔下句多谢便匆匆回了自己屋子,期间还怨愤地瞪了眼立在堂屋前一脸姨母笑的林岱。
见她瞪自己,林岱只当她害羞,并未多想。
笑着将小羽招了过来,又幽幽地走到顾昀身后,拍了拍他宽阔的肩。
“小顾,锦书她被我惯坏了,你莫理她,快进屋歇着罢。”
他是越来越看好这大高个了,身强体壮,细心妥当,眼里还有活儿。
这样好的郎君,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
便宜锦书这刁丫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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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昀闻言转过身来,道了句不妨事,随后将自己下月初便启程回皇都的事告知了他。
“下月初?那不只剩七八日了?”
林岱也很吃惊,他这边还盘算着嫁闺女呢,人家就要拍屁股走人了,这怎么成?
“这......为何这样急?再多住几日罢?”他挽留道。
顾昀婉言相拒:“多谢林老好意,如今我伤势已愈,族人已多次来信催促我回去,实在不能多留。”
他失踪了这许久,皇都各方势力早已蠢蠢欲动,他若再不回去,只怕江山便要易主了。
“呵呵,也好,也好.....”
林岱干笑了两声,没再多言,转身回了自个儿屋子。
门一关上,他那张老脸便塌了下来,心中焦急,蒲扇也摇得又急又快。
这二人的苗头刚亲密些,小顾便要回皇都去,他不前功尽弃了么?
越想越心焦,他猛灌了几口凉透的粗茶,坐在长凳上盘算起对策。
看来徐徐图之的法子是不行了。
小顾一走,回不回来还尚且不知呢,锦书好不容易有个中意的,难道便让这煮熟的鸭子生生飞了不成?
眼下端不得那些脸面了,得赶紧捅破这层窗户纸,促成这桩好事方可安心。
是夜,林岱秉烛促膝,与顾昀推诚相见。
“小顾,这段日子以来,你对锦书的情意我瞧在眼里,锦书嘴上不说,可我瞧得出,她也是对你有意的,事到如今,我就不同你拐弯抹角了。”
顾昀坐在竹案对面,暖黄的烛光柔和了他冷冽的棱角。
他平复了内心激荡起的涟漪,眸光轻漾,静等林岱接下来的话。
“两情相悦本是好事,我也有意促成你二人的姻缘,但不知你作何想法?”
顾昀凝眸不语,目光灼灼地盯着烛台上跃动的烛火,神色不明。
他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林岱有意撮合二人,可一忆起白日里林锦书婉拒的那番话,他又不免落寂。
解铃还须系铃人,若要她改变心意,怕只有林老出手了。
思及此,他苦笑道:“我自是愿意,可林姑娘......她怕是不愿。”
林岱一听白眉蹙起,摆手反驳:“不会的,你且宽心,我了解锦书的性子,我一说,她指定同意。”
顾昀见鱼儿上钩,如实将白日的事告诉了他,沉叹:“她连同我去皇都都不愿,怎会愿意嫁我。”
林岱沉默了片刻,抚着花白的胡子叹道:“原是放不下我这把老骨头......”
顿了顿,他又望向顾昀,目光郑重:“锦书那边自有我去说合,你只告诉我,让你这辈子不纳妾,只守着锦书一人,你可能做到?”
闻言,顾昀抬眸直视林岱,目光无一丝闪躲,神色端肃。
“夫妻之间,便该如此。”
“好。”
林岱缓缓颔首,目露赞许地瞧着眼前沉稳端方的男子,再无疑虑。
有这样一位硬朗俊俏,稳重痴情的好郎君做锦书的枕边人,他这老头子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他兀自乐呵地想着,并未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落进了某人的圈套,成了某人的助力。
8. 第 8 章
此时夜已深,互相达成目的二人并未多谈。
知晓林岱腰腿不好,顾昀率先起身扶着他躺上竹榻,随后熄了烛灯,躺回了自己的地铺。
军中纪律严明,他自幼便养成了早卧早起的习性,可不知什么原因,今夜,他如何也睡不着。
翌日,他起得晚了些,照例在院中练了小半个时辰的剑,随后如往常一般从水井中打起半桶水放置在井边,再回屋换衣裳。
至辰时二刻,林锦书起床下榻,端着木盆来到井边洗漱,又瞧见了那打好的半桶井水。
她情怯地抿唇,盯着清澈的水面瞧了半晌,颓然叹了口气。
罢了,走便走罢,她就当从未见过这个人。
用完膳,她背上竹篓准备进山,却被林岱叫住。
“锦书,你来堂屋一趟,师父有话同你说。”
见他一脸凝肃,林锦书不敢耽搁,卸下背篓进了堂屋。
顾昀立在明亮的窗前,眼瞧着她进了堂屋,竟罕见地有些紧张。
她,会愿意么?
身后,吉安如鬼魅般出现,悄睇他的脸色,斟酌着问道:“侯爷,您当真要娶林姑娘?”
顾昀未发一言,只稍稍偏首给了他一个冷冽的眼神,吉安便了然。
侯爷的意思不言而喻,可他却并不看好这门亲事。
郡主娘娘心高气傲,又将侯爷视作亲子,不知择了多少高门贵女给侯爷相看。
侯爷倒好,不声不响地娶个乡野女子回去,郡主娘娘知道了,非得生生气昏过去不可。
想到此处,他劝道:“侯爷,林姑娘虽好,可到底出身寒微,只怕郡主她......”
“吉安,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吉安的后话在顾昀锐利沉冷的目光下渐渐止住,他识趣地垂了头,不再多言。
一墙之隔的堂屋内,林锦书被她师父短短几句话惊得瞋目结舌。
“定亲?!师父,你认真的?!”
林岱这回不再与她嬉皮笑脸,神情罕见地肃穆,是为人父母在商议女儿的终身大事时该有的模样。
“锦书,师父今岁六十九了,已经守不了你几年了。”
林岱苍老的目中露出一丝荒芜,语重心长地劝林锦书:“不论什么世道,女儿家独自一人总是艰难的,更何况你身患怪病,师父不放心,也不希望你同师父一样孤身一人直到老死。”
“小顾沉稳端方,对你情深意重,又一身的好功夫,有他护着你,师父便是立时死了,也没有半点放心不下的。”
“师父,您莫说这些丧气话......”
林锦书鼻尖酸涩,蹙眉瞧着一脸衰朽的林岱,他这模样,让她没由来的心慌。
她无数次告诫自己师父年事已高,分别那日早晚会来的,可若真到了那日......
不,她实在不敢想。
林岱摇头失笑:“锦书,这不是丧气话,你是大夫,更该知晓生离死别是人间常事。师父有这么一日,你,也会有这么一日。”
说到此处,他又和蔼地安抚:“你不要怕,师父便是驾鹤西去了,也会在天上瞧着你,瞧你福寿安康,儿孙满堂。”
林锦书的视线逐渐模糊,再瞧不清眼前的亲如生父的慈蔼老人,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坠,无声地泪流满面。
林岱愣了愣,手足无措了片刻,忙又换上那副老顽童模样,弯腰调侃她。
“哎呦瞧瞧!瞧瞧!都是大姑娘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你羞不羞?啊?”
林锦书哼哼地呜咽了两声,再也克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情绪,扯着林岱的袖子痛哭出声。
林岱柔声柔气地安抚,却引得她眼泪愈发汹涌,哭声也愈发悲戚。
两间屋子靠得近,顾昀耳力又好,女子悲惨的哭声就这么一息不落地传进耳中。
他悬着的心,似掉进了万丈深渊。
竟这般不愿么?
他不知立了多久,一旁的吉安瞧着他愈渐发沉的神色暗自心惊,忙在被祸及之前,轻手轻脚地翻窗离去。
顾昀不理会他,沉眸推门而出,径直朝堂屋走去,他想问问她为何不愿,却在临上台阶时又停下了脚步。
他听见林岱问了一句话。
“好了好了,给师父个准话,你愿不愿嫁给小顾?”
林锦书哭红了鼻尖,眼眶湿漉漉的,抽泣了好半晌也未给出个答复。
她倒不是不愿,是在想着如何将她师父也诓去皇都,毕竟待成了亲,她总归是要去婆家的罢?将师父一人留在这儿,她如何能放心?
想到这儿,她伸手抹了把泪,仰头直愣愣问道:“我若是嫁了他,那师父可愿同我一起去皇都?”
林岱登时变了脸:“齐端那小子也在皇都呢!我不去!”
“那我也不嫁。”
林锦书刁蛮地撇头,那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林岱吹胡子瞪眼。
“你!死丫头!”
他啐骂两句,背着手疾步在屋里来回转悠,挣扎纠结了许久,终是咬牙妥协了。
“成!随你去皇都!这总成了罢!”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林锦书破涕为笑,笑盈盈地擦掉眼睫上的泪珠,心中压着的石头算是落了地。
林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话外的意思,惊喜地欸了一声,巴巴儿凑到她跟前儿确认。
“你愿意嫁小顾了是不是?!”
林锦书娇俏地撇了撇嘴,扭过头去,口嫌体直地点了点头。
师父都愿意去皇都了,她还有什么好扭捏的。
嫁给他,似乎并不难接受。
她眉眼弯弯,雀跃地想着。
见状,林岱破怀大笑,连连道好:“哈哈哈!成了!成了!”
洪亮喜悦的笑声灌进耳中,顾昀紧攥的拳终于松了,眉宇间化不开的愁意也渐渐消散。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几息功夫,他的心绪大起大落,只觉方才等她回应的那短短一瞬,是他生平最难捱之时。
他几不可察地吁出一口浊气,从胸襟中摸出一块圆状祥云玉佩,垂眸细细地瞧了会,缓缓扬唇。
是夜,林岱笑吟吟地找上他,告知他这件喜事。
顾昀早已知晓,却仍旧适时地表现出惊诧与欢喜,礼肃地撩袍起身,躬身作揖,朝他作晚辈礼。
“顾昀,深谢老先生大恩。”
“哈哈!好好!快起来快起来!”
林岱笑得合不拢嘴,忙将顾昀扶起,细细地端详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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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觉哪儿哪儿都好。
瞧瞧这虎臂,这劲腰,这长腿,比他年轻时候还俊上几分咧!
他正眯着眼傻乐,冷不丁想起还有件要事未说,忙又拉着顾昀坐下。
“那个小顾啊,照我们青州的习俗,你和锦书二人得需得交换定亲信物,锦书说要给你绣个荷包。”
说到荷包,林岱的脸色变得有些怪异。
林锦书那鬼见愁的绣工他是见识过的,虽说他再三叮嘱过她,要做慢些做好些,可她那德行,他心里实在没底,只好先给顾昀上个眼药了。
“锦书她,她绣工略微不大好,若是荷包绣得难看了,你可得担待些。”
顾昀垂眸轻笑,缓声道好。
军中常有将士抱怨自己夫人做的护膝鞋袜绣工丑陋,他也曾粗粗扫过几眼,只觉并未有那般不堪入目。
女子大多心灵手巧,再难看又能难看到哪儿去。
顾昀自顾自地想着,可待真到了交换定亲信物这日,他才发觉自己太天真了。
林老说的略微,还是含蓄了些,怎么会有人将荷包绣成这样?
很......独特。
他拿在日光下仔细辨认了许久,才敢试探着问一脸忐忑的林锦书。
“这绣的是鹅?还是豚?”
林锦书倏然抬首,不安与羞赧消失不见,一双潋滟的桃花眸睁得圆圆的,怒目瞪向顾昀。
“这是仙鹤!你什么眼神?!”
顾昀被她凶的愣了片刻,望着她气汹汹的模样,他捏着荷包哑然失笑。
好一个仙鹤。
“抱歉,是我眼力不好,给你赔个不是。”
他虽在赔罪,可那欲扬不扬的唇角还是叫林锦书给瞧见了,一时更是又羞又恼,作势要去抢回荷包。
“你不要便算了!”
顾昀反应迅速,立时将荷包手举过头顶,林锦书踮着脚够了几下没够到,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顾!昀!”
见她真恼了,顾昀不再逗她,径直将荷包别在了腰间,朝她扬眉。
“谁说我不要?”
林锦书轻哼一声,转身欲走,又被他喊住。
“我的信物你不要了?”
她迈出了两步,又老实地退了回来,却不抬头瞧他,只一味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好似漫不经心。
顾昀将她的傲娇瞧在眼里,扯唇轻笑,随后从胸襟中摸出那块祥云玉佩,双手奉上。
“这玉佩是我母亲去世那年留给我的,有方丈开过光,也算是半个护身符。”
林锦书怔了片刻,忙仰头瞧他,摇头将玉佩推回去:“这是你母亲的遗物,我定不能收。不若,你再寻寻旁的东西做信物?”
说着,她上下扫了眼他,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柄玄黑的匕首上,伸手指道:“就这个罢,我瞧着挺好的。”
顾昀垂首瞧了眼,凝眉回她:“不可,这匕首锋利得很,若不慎剐蹭了岂是闹着玩儿的?”
顿了顿,他径直牵起林锦书的手,将玉佩塞到了她手心,温热的手掌包着她的手,一并握紧。
“就这个,不改了。”
语气平和,动作却强势,林锦书惊了一瞬,欲将手抽回来,可手背的力道却纹丝不动。
9. 第 9 章
“你,你快松手......”
她低声嘟囔,双颊映红,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羞的。
“你收下,我便松手。”顾昀不为所动,紧紧盯着她。
她师父就在堂屋里歇息,随时可能会出来撞见这一幕,林锦书手心都急出了汗,偏如何也挣不脱,只得应了他。
“好!我收着!你快松手!”她低声斥道。
顾昀这才舒展了眉眼,亦不再缠着她,二人的手方松开,林岱便从堂屋出来,立在门口朝他二人喊话。
“定亲书写好了,进来瞧瞧。”
林锦书嗔怒地剜了顾昀一眼,率先跑进了屋,视线落在案几上那两张大红色的笺纸上。
她拿在手中细细瞧看,愣是不按手印,林岱瞧得直蹙眉,便出声催促。
“就那么几句传了几百年的虚礼话,你还能瞧出花儿来不成?快将手印给按了,莫耽误工夫。”
林锦书轻轻瞥了眼身后紧随而来的身影,意有所指地反驳:“师父,您是嫁闺女不是娶媳妇啊,这么着急忙慌做什么?该着急的,恐怕另有其人罢......”
顾昀实实在在地听了个分明,却只笑不语,由着她奚讽。
倒是林岱坐不住了,立起眼睛便数落她:“啧!莫胡闹!小顾没几日便要回皇都了,先将你二人事儿定下要紧!”
是了,她怎么将这事儿给忘了。
林锦书讪讪地扯了扯唇,沾上朱砂,老老实实地在定亲书上按下了手印。
待顾昀也按下后,林岱将一式二份的定亲书分别交予二人,又宣布办定亲宴的事儿。
“锦书啊,你下山去丰乐酒楼买两坛五花酿来,再把那江老货也喊来,今晚咱们一块儿小酌几杯。”
林锦书讶然:“师父,丰乐酒楼的酒可不便宜,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被下了面子,林岱蹙眉瞪她:“啰嗦什么?让你去便去!买两坛酒能花多少银钱?”
这蠢丫头!当着姑爷的面下他的老脸,真不怕人家瞧轻她不成?
越想越气,他转身回了屋子,从床榻下的破酒坛掏出一红绸布包着的物什。
挑挑拣拣后,摸出了三颗石子儿大小的碎银子,掖在袖中走回来,朝林锦书手里一砸。
“拿着!莫省银子,再买一斤肘子和两斤酱牛肉回来。”
林锦书的桃花眸亮了一瞬,瞧瞧手里的银子,又瞧瞧她师父那张自得的脸,只觉从小到大被她师父那副穷酸样给骗惨了。
没错,师父定然藏着不少私房钱!
“你乐什么呢?还不快下山!”林岱像瞧傻子一样瞧着她。
见了银子林锦书倒也不耍小性子了,笑眯眯地应了一声,掂着银子步履轻盈地出了门。
顾昀回头瞧了眼,朝林岱道:“林老,东西多,我同她一起下山。”
哟,这就开始护着了?
林岱乐见其成,面上却做出一副严肃长辈的模样,捋了捋胡子,轻飘飘摆手。
“去罢,早些回来。”
“是。”
顾昀谦礼地朝他颔首,转身出门,几步追上林锦书,径直取下将她身上的竹篓自己背上。
林锦书惊诧回头:“你做什么?”
“陪你一起。”
顾昀垂眼瞧她,顺势牵起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
林锦书的心跳漏了一拍,扭捏着想抽出手,却听他轻声道:“路上无人,放心。”
她耳尖发烫,嘟囔回道:“这,这不合礼数......”
“那又如何?亲都定了,还怕这些?”顾昀抬了抬眉梢。
“那,那现下暂且先牵着,待下了山到了人多的地方,你得松开......”
她越说声音越小,顾昀却听得分明,瞧着她难为情的模样,轻笑应她。
二人自城郊入了城,行人渐多,林锦书左瞧右瞥,默默抽回了手。
顾昀倒是说到做到,由着她抽回手,二人直奔丰乐酒楼而去。
小半炷香的功夫后,二人满载而归,顾昀背后的竹篓装得满满当当,林锦书又引着他到了杏林堂。
今日的杏林堂并不如往日平静,人声嘈杂,并着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瞧着是不中用了,才多大的孩子,唉......”
“可不么?我那小姑子便是得这病去世的,只是下地干活时不慎被锄头磕伤了脚,当时没留神儿,哪想半月不到人就这么没了!”
不少人围着什么扼腕叹息。
林锦书凝眉提裙走进,不见江掌柜和春生的人影,她匆匆挤进人群中,果见江掌柜正躬腰救治一位七八来岁的男童。
竹榻上,男童牙关紧闭,角弓反张,唇瓣发紫,浑身痉挛抽搐,脚腕处有一半寸左右的小伤口,边缘暗红发紫,隐隐流脓。
“七日风......”
林锦书眉头紧拧,疾步行至江掌柜身旁,问道:“江掌柜,可给他服槐树干汁了?”
“用了,连用三副,不起效啊!”
江掌柜急得一脑门汗,转头又使唤春生再去取槐树干来烧汁。
七日风常见于刀剑无眼的战场上,若是伤口小却深,或不慎被沾了脏污的锐器所伤而未及时救治也常患上。
本朝大小医师摸索归总出的法子也不过是敷金疮药或饮服烧灼出的槐树干汁液,若说其他偏方的话......
林锦书垂眸回忆,倏而想起十二岁那年跟随师父去往北疆师祖家学鬼门十三针,途中巧遇一百岁老医女曾同他们说起过治七日风的法子,只是她还未曾验过真假。
想到这儿,她近前摸了摸男童梗着的脖子,显然已经气息不畅了,若再等下去只怕不妙。
她展眉抬眼,打定了主意,转头欲寻找顾昀,却发觉他正巍然立于身后,见她寻找自己,他眉梢微扬。
“怎么了?”
来不及向他解释,林锦书径直帮他取下竹篓,说道:“我需要你去帮我找只蜘蛛来,要快。”
“蜘蛛?”
顾昀侧眸瞧她,只稍稍怔了一瞬,便颔首应下,疾步走出人群。
他走后,林锦书扶起江掌柜,低声道:“掌柜,我有个偏方可试一试。”
“当真?那快快试来!这孩子等不住了!”江掌柜忙拽住她的袖子,神色焦急。
“我需要一颗大枣,二两黄酒,天麻,钩藤各半两,再取根一尺长的鲜松树根,以烧槐树干同样的法子烧出汁液来。”
“好好!春生!快去烧来!”
江掌柜连连颔首,急慌慌带着春生去准备物什。
“姑娘!姑娘!求您救救我儿!他才七岁啊......”
男童的母亲哭得嗓音沙哑,跪倒在林锦书脚边苦苦哀求。
说实话,七日风这样凶歹的病症,林锦书并不敢作保。
她沉叹口气,扶起那妇人:“娘子,您须得有个准备,七日风和狂犬病这两大病症想必您有所耳闻,若不慎患上几近是十人九死,我这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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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是从一老医女那儿听来的,效用尚未验明过,但眼下的情形您也瞧见了,若不试一试,便只能等死了。”
妇人噙泪颔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我......我,我明白......”
“都是我不好,我糊涂啊我!轩儿同我说的时候,我为何不当回事啊!”
妇人自顾自说着,愈发激恸,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林锦书急忙制止,好声劝导。
恰在这时,顾昀回来了。
他疾步越过人群,朝林锦书摊开手心,黑色的绸布中拢着一只拇指大小的蜘蛛,正挣扎着往外爬。
“好。”
林锦书接过,行至燃着火焰的炭盆旁,又急唤江掌柜:“掌柜,快拿大枣和黄酒来!”
闻声,江掌柜拿着一颗大枣和一坛黄酒急急跑来,林锦书取过大枣,仰头巡视了一圈,看向顾昀腰间的匕首。
“顾昀,借你的匕首一用。”
顾昀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蹙眉迟疑了一瞬,取下匕首,将刀柄对着她,沉声叮嘱。
“小心些。”
林锦书回他一抹安心的笑意,抽出匕首将大枣切至半开,掏空枣核,将那只蜘蛛塞进大枣中,压紧,再扔进炭盆中。
待烧焦后,她用匕首挑出,放进药臼里连同天麻和钩藤一起捣为粉末,再倒回碗中,冲入半两黄酒,喂那男童饮下。
此时春生也将松树根汁烧好了,端着一冒着热气的粗瓷碗匆匆赶来,林锦书唤他抹在男童伤口上,又取来褥子将男童紧紧裹住,促其发汗。
做完这一切,她紧张地伫立在竹榻前端详着男童的脸色,一刻不敢松懈。
周遭围观的人群也静悄悄的,皆凝神屏息,紧紧盯着男童,探其生死,包括顾昀。
他在军中十多年,见过手下不少将士因七日风而死,军中医士也束手无策,若是她这法子真能起效,便可解了他一桩心事。
清风吹进杏林堂,神龛上燃着的香短了小半截,落下些许香灰,已然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人群中有人在窃窃私语,多半是觉着救不活了。
“欸成了!成了!”
倏然,不只是谁喊了一声,让紧绷得失神的林锦书恍然惊醒。
她忙剥开厚重的被褥,果见男童痉挛的四肢已经恢复寻常,面上也有了人色。
“哈哈!活了活了!”
江掌柜抚掌大笑,瞧瞧男童,又瞧瞧炭盆中的灰烬,拿起剩着残渣的药臼细细研究起来。
随着妇人一声带着劫后余生的惊喊,林锦书整个人也瘫软下来。
手朝后摸索着想寻个东西靠一靠,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掌牢牢握住。
顾昀顺势扶住她的后腰,垂眸望她,唇角隐隐上翘:“厉害。”
林锦书回头瞧了眼,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嘟囔道:“你夸错人了,这又不是我研制出的法子。”
顾昀扬了扬眉梢,依旧盯着她,双眸浸墨:“那也厉害。”
林锦书噎住,即将抑制不住自己的唇角之际,唰地垂下了头,略带娇嗔地用手肘顶了顶身后的顾昀。
“胡说八道。”
二人拉扯间,那妇人眼带余泪地拉着林锦书的手,从袖中摸出一串钱塞到她手中。
“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这点心意算不得什么,姑娘定要收下!再请姑娘告知住处,待我儿痊愈,我定带着他再次上门拜谢!”
她力气大,紧紧拽着林锦书的手,似乎她不收下便走不出这杏林堂。
10. 第 10 章
二人拉扯间,那妇人眼带余泪地拉着林锦书的手,从袖中摸出一串钱塞到她手中。
“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这点心意算不得什么,姑娘定要收下!再请姑娘告知住处,待我儿痊愈,我定带着他再次上门拜谢!”
她力气大,紧紧拽着林锦书的手,似乎她不收下便走不出这杏林堂。
林锦书无奈只得收下那吊钱,并自报家门:“我住城郊的白云山,姓林,娘子上门来也好,我师父医术精湛,只是腿脚不便下山,届时再让他给孩子瞧瞧,便再无大碍了。”
那妇人既惊又喜,拉着林锦书又是好一通感激,直待林锦书提醒她赶紧带孩子去找江掌柜开方子将养着,她方舍得松手。
林锦书失笑,拉着顾昀的衣袖走向角落,以免碍着江掌柜做生意。
“不去请老掌柜上山么?”顾昀问道。
林锦书仰头瞧他:“江掌柜正忙着给那孩子开方子,咱们等等罢。”
顾昀未再接话,目光在堂内环视一圈,径直走向那只松木矮凳,单手提至林锦书脚边。
“坐着等。”
林锦书朝他眨了眨眼,莞尔一笑,毫不客气地转身坐下。
“那便多谢咯!”
俏皮的嗓音钻进顾昀耳中,他垂眸瞧着她发顶,轻轻扬唇。
江掌柜忙活了许久,待人群散去,他这才瞧见门旁角落中坐着的林锦书,以及她身后立着的挺拔身影。
“锦书啊,这位是......”
林锦书忙起身扶着他,回望了眼顾昀,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顾昀盯了她片刻,勾了勾唇,坦然回道:“我是她夫君。”
夫......夫君?!
江掌柜与春生被惊得说不出话,林锦书忙摆手解释:“不!不是!只定了亲,还没成婚呢!”
说罢,她飞快地瞥了眼顾昀,又迅速移开视线。
江掌柜愈发目瞪口呆:“定亲?你何时定的亲啊?你师父可知道?”
“就,就是这两日,正是师父定下的,师父还让我请您上山去定亲宴喝杯酒......”林锦书越说越小声。
“哦?哈哈!那敢情好啊!快让我细瞧瞧,是什么样儿的郎君配我们锦书丫头......”
江掌柜笑呵呵地绕着顾昀打量,边瞧边赞许地点头:“好啊!这样俊俏的后生,难怪那老货急哄哄地给你定下了。”
林锦书无奈扶额,哭笑不得,顾昀却毫不在意,神色坦然地任人打量,无一丝不虞。
“你叫什么?”
顾昀恭谦地颔首,回道:“老先生,我叫顾昀。”
江掌柜抚着胡子轻轻颔首,又问他:“你是何方人士?做什么营生?”
“皇都人士,在皇都的一间镖局做镖师。”
听到这儿,江掌柜花白的眉毛紧紧拧起:“皇都,嫁这么远去?你师父可舍得你?”
他这话是对着林锦书问的。
林锦书笑道:“师父应我了,届时会同我一起去皇都。”
“哦?稀奇啊!你那师兄也在皇都,你师父竟能应你?”
林锦书狡黠地凑到他耳边低语,江掌柜听着听着,眉间的惊惑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幸灾乐祸。
“哈哈哈!也就你能治治那老货了!定亲宴什么时候?我准备准备。”
“今夜,酒菜都买好了,就等您上山了。”林锦书回道。
江掌柜不解:“啊?怎得这样赶?”
林锦书与顾昀对视一眼,讪笑着解释:“他过几日需得回皇都一趟,所以师父说紧着这两日把事儿给定下。”
“这样啊,那成,你等我换身衣裳,咱们再一起上山。”
说罢,江掌柜笑咧咧地进隔间去了。
一盏茶的功夫,他便穿戴齐整,手提着一只野生黑灵芝,嘱咐春生好好看铺子,而后随同林锦书上山。
青瓦小院内,林岱负手埋头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愈等愈恼火。
定是锦书那丫头只顾着玩儿将正事给忘光了,否则怎会一去两个多时辰?
他深深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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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郁气,正欲咒骂两句时,便越过柴门远远瞧见了几人的身影。
他怒哼一声,急急跑去开门,闷头将林锦书好一顿骂。
“死丫头!你在山下磨蹭什么呢你!天都快黑了!”
林锦书讷讷瘪了瘪嘴,与江掌柜对视了一眼,江掌柜心领神会,替她辩解。
“你凶什么?锦书在山下帮我救人这才耽搁了会儿,可把你这老货给急死了!”
言罢,他一把将那颗黑灵芝塞进林岱手中,瞪视他:“这下能堵住你这张嘴了罢!”
林岱惊奇地“欸”了一声,低头瞧了眼那光泽鲜艳的黑灵芝,又望向那自顾自进门的背影,也顾不上斥责林锦书了,忙去追他。
“你这属貔貅的,今日竟肯放血了?”
“屁话!锦书定亲,我不得表示表示么.......”
二人开始斗嘴。
门外,顾昀拉住正准备进门的林锦书,剑眉微蹙:“你师父总这样骂你?”
林锦书不明所以,细回想了片刻,笑道:“倒也没有,今日许是怕我贪玩误了定亲宴,这才恼起来。”
闻言,顾昀眉目稍缓,牵着她进了门。
夜色渐浓,烛光摇曳,堂屋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不大的四方竹桌上,四人相邻而坐,小羽屁颠颠儿地围着桌脚转来转去,时不时舔舔地上的残酒。
酒过三巡,林岱已然有些迷糊,却仍不忘叮嘱顾昀。
“小顾啊,虽说你父母已不在世,但毕竟还有个姨母,你此次回皇都,也该将这定亲书拿给你姨母瞧一瞧,她若无异议,你才可将锦书接去成婚。”
顾昀敛眸颔首,温声应是,可心里却不这么打算。
姨母向来眼高于顶,对这门婚事定然不满,却又奈何不了自己,给她瞧定亲书这一茬,可有可无。
他双眼微垂,覆着薄茧的指尖缓缓摩挲着酒盏,目光轻落在埋头苦吃的林锦书身上。
见她腮帮子鼓鼓的,眉心蹙起,似乎是噎着了,他适时递去一盏热茶。
11. 第 11 章
林锦书怔了怔,面上有些挂不住,垂头接过默默饮尽,愣是不朝他那边瞧一眼。
顾昀的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尖停留了几息,敛眸隐去笑意,又恭顺地举起酒盏给两位长者敬酒。
林岱和江掌柜脸上的笑一个比一个灿烂,望着顾昀的目光中尽是掩饰不住的满意与欣赏。
江掌柜饮尽,笑蔼蔼地望着闷头吃菜的林锦书:“锦书丫头,莫只顾着吃,你是将要出阁的大姑娘了,合该同这准夫婿一起敬你师父一杯。”
“诶,江掌柜说的是。”
林锦书红着脸应声,正欲取过酒壶给自己斟酒,一只骨骼分明的手盖住了她的杯盏,修长劲瘦的指节扣着盏沿,手背青筋盘虬。
她顺着手臂偏首瞧去,恰对上顾昀那双浸了墨的黑眸。
“你能喝么?”他轻问。
林岱见他这般紧着林锦书,欣慰之际,笑着叫他宽心:“不妨事不妨事,这酒劲儿不大,喝两盏不醉人。”
林锦书也朝顾昀点头示意,她虽酒量不佳,倒也不至于喝两盏便醉了。
顾昀迟疑了片刻,收回了覆在酒盏口的手,取过酒壶替她斟了半杯,随后起身又替林岱斟酒。
他举起酒盏,回望了眼林锦书,林锦书便随之起身。
二人并排而立,一个端肃俊朗,一个清丽娉婷,瞧着着实养眼,也着实般配。
顾昀凝眸,缓声道:“林老,这一杯,我同锦书敬您,谢您对锦书的养育之恩,也谢您肯将锦书托付于我。”
言罢,他微仰下颚将酒饮尽。
林锦书方还因江掌柜的一句‘夫婿’而难为情,眼下听顾昀说起师父的养育之恩,她一下便被勾起了情绪,鼻尖微酸。
岂止是养育之恩。
在那般寒瑟的深冬,尚不足月的她被抛弃在深山老林,若不是被师父碰见抱了回去,她早喂野狗去了。
一个年近五十的鳏夫独自抚养一婴孩长大成人,其中酸楚自不必说。
师父教她识字,教她认药材学医术,将她视作亲女,把她养的亭亭玉立,无一处不妥帖。
偶尔说起她那对生父生母,她也是一脸淡漠。
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再造之恩,她眼中只有师父这三重恩情,什么生父生母,不过两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想到这,林锦书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压下鼻尖的酸涩,朝林岱扬起一抹明媚的笑。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这一杯酒。”
林岱笑呵呵应好,才饮完顾昀敬的酒,又忙不迭给自己空了的杯盏斟满,举杯叮嘱她。
“定了亲出了阁,可就是大人了,再不可同从前一样,动不动便耍小性子给人脸色瞧,可听清了?”
林锦书见他这时候还在顾昀跟前儿揭自己的老底,面皮上有些挂不住,飞快地朝顾昀那边觑了一眼,道了句听清了,便尴尬地坐回了桌前。
顾昀的余光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无声地勾了勾唇角,也靠着她坐下,侧眸瞧她。
“少喝酒,多吃菜。”说着,夹了两片酱牛肉进她碗中。
林锦书有些窘,胡乱应了一声,又低头躲避他的视线。
可那些尘封在心中一角的往事骤然被牵扯出来,再不去想便难了,她并不是对那对夫妇心存希冀,认为他们抛弃自己许是有什么苦衷,她只是怨罢了。
尤其是同师父一对比。
一个陌生人都能对被丢弃的婴孩百般呵护,亲生父母又是何其冷漠心狠,才能将襁褓中的亲女弃于深山?
不,不对,他们不配同师父相提并论。
思绪渐殇,林锦书秀眉紧蹙,将酒杯斟满,闷头饮尽,才觉心中的悲愤被冲淡了些。
顾昀觉出异常,静静瞧她灌了自己一杯又一杯,在她欲斟第四杯时,他径直取过了酒壶。
“有心事?”他眸光沉沉,墨一般的瞳仁泛着漆光。
掌心骤然空了,林锦书虚握了握掌,垂首笑着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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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了句没事,随后便撑着下巴,也不喝酒吃菜了,只虚虚望着对面交谈甚欢的两位老爷子,目光失神。
从顾昀的方向望去,只能瞧见她小半张脸,眼角微红,纤长的羽睫随着她吐息的起伏轻颤。
她撑着下颚一动不动,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侧脸,好似漫不经心,可他还是从她故作轻松的眉眼间嗅到了一丝落寞。
顾昀敛眸,不再追问,将酒壶置在一旁,起身去倒了碗热茶,轻放在她手边。
“用些热茶,醒醒酒。”
林锦书似乎出了神没听见这话,顾昀见她不回应也未再纠缠,静静地摩挲着手中的粗瓷酒盏,余光始终留意着她的动静。
她二人安静得诡异,高谈阔论得忘乎所以的林岱和江掌柜却并未发觉丝毫不对劲,直待听见‘嘭’的一声闷响,他们才噤了声。
循声瞧去,只见林锦书闷头倒在了桌案上,筷箸掉了一地。
林岱蹙眉啧了一声:“哎呀!叫你少喝些少喝些!愣是不听!”
说罢,视线转向顾昀:“小顾啊,你快将锦书送回房去,我再陪老江喝两盅。”
“啊对对!送回房里去睡,睡这儿可不得着凉么?”江掌柜醉醺醺地附和。
顾昀颔首,起身欲横抱起她,又顾着在两位长辈面前,便换了托扶。
林锦书醉得浅,倒是能走回房,人也认得,只是......
只是坦诚了些。
“顾昀,你......当真俊俏。”
她半靠在榻上,弯着潋滟的桃花眼看向喂她喝水的男子,嗓音中蕴着醉酒的慵懒,还有一丝娇憨。
顾昀喂水的动作一顿,幽深的漆眸漾开一抹笑意,责备的话自上扬的唇角溢出。
“叫你少喝些,非不听劝。”
他搁下茶盏,准备扶她躺下,衣领却被一只瓷白的手扯住。
顾昀垂眼瞧着那只纤净的手,眉峰轻抬。
怎的这般大胆了?
12. 第 12 章
那股微弱的力道似乎要将他拽近些,他弯唇,怕她拽不动,便顺着她的力道凑上前,任她动作。
其实林锦书并不曾有其他心思,确只是觉着顾昀五官俊朗出色,欲细细欣赏一番。
从前清醒时不敢这般赤裸,如今醉了酒,胆子也肥了。
她伸出另一只手,细细抚过顾均锋棱的眉骨,漆黑的眼眸,挺拓的鼻梁,口中念念有词。
“眼睛好看,鼻子也俊......”
接着,便到那了张弧括极美的弓唇,厚薄适中,轮廓柔和,不似眉眼那般凌厉得令人生畏,倒是让人想......
一亲芳泽。
想到这儿,林锦书痴痴地笑了,葱白的指尖轻轻抚过那片温热的唇瓣,醉意上头,人也有些蠢蠢欲动。
她笑得灿烂,顾昀却不好受。
二人离得这样近,女子白璧无瑕的面容几近占据他整片眼帘。
那独特清浅的药香随着温热的酒气扑面而来,他似乎也被熏醉了。
视线紧紧擢住那一张一翕的朱唇,却听不见半点声音,眸底暗墨翻涌。
可偏偏罪魁祸首不知收敛,柔软沁凉的指尖挠痒似的摩挲他的唇瓣,似乎能抚慰些他,又似乎勾起了更多。
顾昀饮了酒,又从未这般近过女子的身,哪里禁得住心上人这般的撩拨,气息滚烫起来,人也心猿意马,不知春秋。
他喉头滚动,闭目缓了缓,大掌握住那只乱作的手,幽深的目光紧紧擢住她,嗓音微哑。
“你想做什么?”
林锦书不吭声,只一味地瞧着他痴笑,二人僵持了几息,她倏然仰头朝顾昀唇上轻啄了一口。
室内乍然静了,似乎连烛光也定格了。
顾昀僵住,心跳滞了半拍,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仅愣了半刻,他便迅速回神,在林锦书欲离开之际,大掌覆上她的后颈,将她压向自己,发起攻势。
温软的触感再次袭来,他启唇,强势地卷住她红艳艳的舌。
二人身躯紧贴,唇齿相依,难舍难分。
顾昀轻柔而强势地索取,林锦书也笨拙地迎合。
被他清冽的气息紧紧围裹,她只觉整个人晕乎乎,软绵绵的。
月要间有个物什抵着,她本想忽视,可不料却越发昂扬,硌得她难受得紧。
她不满地轻咛了声,推开顾昀,双目迷离:“你,你能不能把匕首取了?硌得慌。”
唇上的软玉温香骤然消失,顾昀愣了片刻,也对她的话有些困惑。
匕首?他今日没带在身上。
“匕首在我被褥底下,没带在身......”
顾昀的后话逐渐消失,他似乎意识到了她说的‘匕首’是什么。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寂,昏黄的烛火下,他的面色略显怪异。
好在林锦书醉得迷糊,烛光又暗,并未让她觉出什么异常。
顾昀下颚紧绷,暗自缓了缓腹.下汹涌的气血,侧头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
幸好是在夜里,幸好他穿的深色衣裳,又幸好她醉了酒。
轻叹口气,他松开箍在她腰间的手,小心地起身,替她拢好被衾。
转身欲走,衣袖却倏然被人扯住。
“你,你去哪儿?”
林锦书眨了眨清透的桃花眸,有些不明所以。
方才不还好好的么?怎的就要走了?
顾昀停了动作,僵着身子侧头瞧她,轻言哄劝:“你好好歇息,我出去瞧瞧林老他们,免得他们喝多了。”
此时的林锦书懵懂昏沉,好哄骗得很,听他说要去照顾师父,忙松了手,乖顺地躺了回去。
顾昀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脚步利落出了她的屋子,轻带上屋门,来到院落的井口旁打起一桶凉水,将自个儿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凉。
一次尚不够,他便多浇了几回,方觉体内翻腾的气血平息了些。
净身换衣后,他复又回到堂屋,只见林岱和江掌柜二人皆喝得醉猫儿似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林老,时辰不早了,我送江掌柜家去罢。”他立在一旁道,
林岱晕乎乎地抬头望了眼窗外的夜色,笑呵呵点头:“好好,回去......回去罢,我也困了。”
他哪是困了,他是醉了。
顾昀不语,径直走到江掌柜身旁扶起他,见他腿肚子颤巍巍,连站也站不住了,便背他下了山。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睡到鸡鸣的林锦书也醒了酒。
她慢吞吞地爬起身,懵坐了一会儿缓神,混乱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昨夜那些意乱情迷的画面倏然一幕幕闪过脑海,男子炽热滚烫的气息似乎犹在颈边流连,她整个人僵在榻上。
似乎是她,拽着顾昀亲上去的.......
嘶——
她懊恼得倒吸一口气,猛地抬手狠拍了拍脑门,只觉羞恨难言。
她是不是疯了?!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最要紧的是,她实在想不起来后头的事了!她和顾昀有没有做到最后一步?生米煮成熟饭?
虽说是定了亲,可若真......那也着实荒唐了些!若是让师父知晓了,那还得了?!
林锦书骇得头皮发麻,猛摇了摇脑袋迫自个儿冷静下来,急急下榻洗漱,打算寻顾昀问个明白。
她蹑手蹑脚地来到林岱屋门前,推了推门发觉推不动,便转而凑到窗前,隔着纱纸轻声唤他。
“顾昀......顾昀......”
熟悉的嗓音飘进耳中,顾昀应声睁开了眼,默默收回了准备去摸匕首的手。
他久在军中警惕惯了,睡得浅,林锦书推门发出细微的声响时他便醒了,却只以为是毛贼,险些就要将匕首飞出去震慑一番。
侧头瞧了眼睡得正酣的林岱,他利落起身,轻手开门来到屋外,弯唇瞧着窗前鬼鬼祟祟的林锦书。
“酒醒了?”
林锦书忙朝他嘘了一声,连拉带拽将他扯到一旁,斥道:“你小点儿声!我师父正睡着!”
顾昀不语,垂眸瞧了眼她扯着自己衣袖的细白手指,挑眉看她,眸含促狭。
林锦书忙松了手,左瞧右顾了好半晌,才支支吾吾道:“昨夜,我是不是冒犯你了?”
顾昀一怔,眸中笑意愈甚:“记起来了?”
林锦书攥紧了衣角,恨不得将头埋地底下去,硬着头皮道:“只记了一半,不知后头......后头我们......”
见她不敢抬头瞧自己的那副难堪模样,顾昀便明白了她想问什么,坦然接过她的话。
“你是想问,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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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是否同房欢好?”
“欸!你——”
林锦书被他的直白吓得魂飞欲散,忙去捂他的嘴:“低声些!莫让人听了去!”
这人怎么不知羞啊!
这般隐秘的事,青天白日的,他就这么直愣愣地说出来了?!
顾昀不解,扬了扬下颚示意她松手。
哪有人?只有她罢了。
“我松开,但你须得告诉我实情,否则咱们这亲事便作罢。”林锦书定定瞧着他,肃声吓唬。
听她这样轻易便说出作罢婚事,顾昀剑眉蹙起。
他沉眸盯着她,直待将她盯得心惊时,倏地伸手圈上她的腰身,再一个利落的转身将她压上墙面,劲臂护在她脑后。
林锦书惊慌失措,忙松手抵上他劲实的胸膛,却见他不再进一步动作,只用那双浓墨翻涌的眼眸紧紧擢住自己。
她紧张得有些磕巴:“你,你做什么......”
顾昀却不回她这句话,只轻声道:“我没碰你。”
听罢,林锦书好歹松了口气,腰上的力道骤然收紧,她又听见顾昀沉郁的嗓音。
“还有,亲事已定,日后莫要再赌气说些退亲的话,平白叫人恼。”
林锦书错愕地抬头,恰对上他锐利肃然的目光,直看得她心中发虚。
她避开那犀利的目光,讪讪地给他赔罪:“嗯,晓得了,这次是我不对。”
她本也不打算真退亲,只想着威胁恐吓他罢了,谁承想搬起石头砸了自个的脚。
顾昀这才展颜,却仍旧压着她不松手,说起自己的打算。
“我明日启程回皇都,最多一月便会回来接你去成婚,待回门那日咱们再回青州接林老去皇都,再置办间宅子给他养老,你觉着如何?”
这自然再好不过,可皇都的宅子定然不便宜,他一个镖师哪来这么多钱?
林锦书抿唇沉吟了一瞬,斟酌着问他:“皇都的宅子,很贵罢?”
她在担心他的钱袋子?
顾昀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发丝,淡笑道:“这个你不必操心,我走镖多年,到底攒下些家资。”
他在皇都的田地商铺暂且不论,光是他袭爵的俸禄也不在少数,若是连个宅子都买不起,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林锦书没再接话,却始终觉着不大妥当,推了推顾昀示意他放开自己,随后回了屋子里拿出一红木匣子塞到他手中。
“这是我给人瞧病攒下的银钱,你拿上,师父的宅子总不能让你一人出钱。”
顾昀眸色微沉,并未打开匣子瞧一眼,反而又给她塞了回去。
林锦书板了脸:“你快拿着——”
“锦书。”
顾昀凝眉打断她:“你知不知道定亲是何意?成婚又是何意?时至如今,你还要分个你我么?”
林锦书被他这几句话问得噎住,握着匣子的手不断收紧,一时有些语塞。
“再者,你不是打算用这银钱开医馆么?若给了我,你拿什么开医馆?”
她的心思逐渐因顾昀的话而动摇,纠结了片刻,终是没再推拒。
顾昀蹙起的眉心总算平缓,伸手抚了抚她低垂的脑袋,眸光似水。
“等我回来。”
清冷低磁的嗓音钻入耳中,挠得人耳朵痒痒的。
13. 第 13 章
方才顾昀说她时有些厉色,这会子林锦书回过味来,红着耳尖拿乔起来。
把头一偏躲开他的触碰,也不瞧他,口不应心道:“谁要等你回来!”
顾昀似是习惯了她偶尔刁蛮的性子,不以为意地收回了手,含笑瞧着她鼓腮傲娇的模样。
“昨夜你没吃多少便醉了,眼下定饿得慌,我去下些面给你垫垫肚子。”
林锦书倏然仰头瞧他,惊讶道:“你还会下厨?”
顾昀浅笑颔首,打仗行军途中野地生火起灶是常有的事,他自小长在军中,与营中与将士同吃同住,并不拘着主帅架子。
“出远门走镖时常风餐露宿,下厨算不得什么。”
林锦书起了兴致,并未对他的话生疑,当即便拽着他进了厨房,言说要瞧瞧他的本事。
顾昀也不藏着掖着,挽起袖子净了手,从米缸中取出麺粉袋子在手中掂了掂,倒了半袋在食案上,前前后后添了一碗半的水,待面团几近成形了便着手揉面。
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匀称,掌心覆着一层薄茧,习武多年,虎口及指腹较粗粝,盆口一般大的面团在他手中倒显得小巧起来。
劲实的小臂泛着匀称的蜜色,发力揉面团时,覆在肌理下的道道青筋隐约凸起,瞧着健悍有力。
林锦书盯着他从和面到擀面到下锅,动作一气呵成,做出的面条比她做的还鲜亮筋道些,可见是个惯手。
一盏茶的功夫,热气腾腾的面条便出锅了,汤色鲜亮,根根分明不碎条。
顾昀知她和林岱都不喜葱,便只放了几根菘菜做点缀。
他盛了一碗放在林锦书面前,温言叮嘱:“小心烫。”
瞧着桌上色相极佳的面,林锦书胡乱吹了吹热气,迫不及待尝了口,只觉筋道爽滑,极富嚼劲。
顾昀双手撑在桌案另一侧,垂眸瞧着她一息几变的神情,低声询问:“味道如何?”
林锦书连连颔首,眸光晶亮地称赞道:“顾昀,你还真有两下子!”
这般夸他,想必是真合她口味了。
顾昀眉眼染笑,并未开口,信手拉过一旁的矮凳靠着她坐下,凭空从袖中取出个白面捏的小兔子,摊在她面前。
林锦书吸面的动作倏然顿住,桃花眼睁得溜圆,‘啪’一下咬断了面条,欸了一声,惊喜地望向他。
“你何时做的?!我可是盯着你和面的!”
顾昀望着她弯弯的眉眼,亦不自觉勾唇:“擀面时我支你去院子里洗菘菜,从面团上扯了些下来做的。”
原来如此。
那他这双手也太巧了罢?这样短的功夫,竟能做出这样精致的小玩意儿来。
瞧瞧这双兔耳朵,这圆滚滚的白肚皮,连眼睛也捏得栩栩如生,比山下那街边小贩卖的还俊上几分咧!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兔子放在手心里细瞧,越瞧越欢喜,扬起的唇角边,梨涡浅浅。
恰在这时,方在院中洗漱完的林岱听见厨房闹腾的动静。
进来一瞧,笑眯眯地指着桌前的林锦书,语带调侃。
“好啊你个死丫头,竟背着师父吃独食!”
林锦书循声抬头,咧嘴一笑:“我哪有啊师父!锅里还有呢!
她将林岱扶到桌前坐下,笑盈盈地指着后头的灶台道:这可是顾昀做的!”
“哦?”林岱白眉一扬,有些讶异,“小顾还会这手艺啊?”
大梁本朝男子,多的是连一步也不愿迈进厨房的,只将炊饭这些归于妇人家做,倒也不怪林岱这般问了。
顾昀轻笑:“常年在外走镖练了一些,勉强能入口罢了。”
闻言,林岱转而瞧了眼林锦书面前的那碗浮着些许清油的的清汤面,扬唇一笑。
这面色香俱全,味道只怕也差不了,难得他不以下厨为耻,还这般谦虚。
他复又将目光落在眼前身形挺括的男子身上,目露欣赏:“既如此,我也尝尝你这手艺罢。”
见林岱也要尝,林锦书倒是比顾昀还兴奋些,立即便搁下筷箸准备去给他盛面,却被顾昀拉住。
“你趁热吃,我来。”
说罢,他折返回灶台前又盛了一碗,顾及林岱年老,又多舀了些面汤便于他克化。
林岱不语,将这一切默默瞧在眼里,心下甚慰。
有道是傻人有傻福,锦书这傻丫头,倒是给自个儿捡了个好夫婿回来。
正感慨着,顾昀已然将面端了上来,林岱笑看他:“好了,你也莫再忙前忙后了,坐下用饭罢。”
“是。”
顾昀颔首,将锅里剩下的面条尽数盛进自己碗中,坐下时,又问林锦书还要不要添些。
“不了不了,我用这一碗便够了。”林锦书摇头,又扭头笑眯眯地询问林岱,“师父,顾昀的手艺如何啊?”
林岱斜睨了眼她,哼道:“可比你那手艺强多了!”
说罢,他悄悄瞥了眼端坐着斯文吃面的顾昀,不免有些心虚。
小顾这一表人才,威风凛凛的样貌,又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他们大梁女子在月老庙中许愿求的夫婿也不过如此了罢?
如此郎君,倒是难为他了。
他家锦书女红女红学不会,厨艺厨艺一团糟,也不知届时成了婚,他二人的日子该是何种光景。
说不准,小顾在外操劳一日,回家还得给这丫头烧饭,伺候她吃穿咧!
林岱的脑海中适时浮现林锦书躺在榻上做大爷,累了一日的顾昀忙前忙后端饭倒茶的模样,他实在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桌上二人齐齐望向他,林锦书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林岱假模假样地拭了拭嘴,强忍住笑意,胡乱摆了摆手,岔开话头:“不碍事不碍事。”
“对了,锦书啊,待用完饭,你将新挖的药材拿去老江那典卖了,换些银子给小顾做盘缠。”
“成,我待会便去。”林锦书一口应下。
顾昀却搁了筷箸,婉拒道:“我身上还有些银子,林老不必破费。”
林岱凝眉:“你莫要推辞,俗话说穷家富路,皇都路远,你多带些去,以免途中遇上事儿,不至于捉襟见肘。”
“是啊顾昀,路上多带些银钱总归不是什么坏事,这也是我和师父的心意,你就收着罢。”林锦书也劝他。
顾昀凝眸盯了她几息,静默片刻,轻轻扯唇:“也罢,我收下便是。”
林岱这才展颜,笑着招呼他用饭。
“快快,吃饭,面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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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膳,林锦书应她师父所言,将新挖的药材洗好装进背篓,准备拿去杏林堂典卖。
顾昀原想同她一起,不巧林岱的屋顶瓦片碎了一块,他便留在家修补屋顶,只叮嘱林锦书下山小心些。
咸吃萝卜淡操心,她又不是头一回下山了,哪至于这般不放心?
林锦书心里虽这般想,可嘴角还是不自觉地翘起,哼着歌儿,背着竹篓步履轻快地推开柴门,朝山下走去。
山间小路本不好走,可她走惯了,倒也轻车熟路。
走着走着,邪风骤起,身后的林木和枝叶被吹得沙沙作响,似乎还有些旁的动静。
林锦书放缓了步子细听,风声停了,动静也停了。
她朝四周逡巡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便接着行路。
然而,在她走远一段路后,林间数道森冷的寒光闪过,有刀剑磨过树干的瘆人声响。
灌木丛异动横生,迅速逼近那座青瓦小院。
彼时,屋顶上的顾昀察觉到什么,修换瓦片的动作猝然一滞,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射向葱茏的林木。
---
下山后,林锦书直奔杏林堂,速速典卖完了药材,却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一捂着胸口倒在路边的妇人,她忙上前询问。
“娘子?娘子可还好?”
那妇人哎呦哎呦地唤着:“不知怎的了,我这胸口疼得厉害......”
林锦书仔细瞧了瞧她手捂的位置,是胸口偏肋下一些,了然道:“娘子,您这是肝气犯胃,与心无关。”
“想是您这几日心火大,饮食不节,这才犯了症。”
闻言,那妇人的眼眸亮了一瞬,紧紧拽着她的手。
“姑娘,您会瞧病啊?我婆婆也是这个毛病,能不能请您帮我们瞧瞧,我家就住西街那块儿,近的很。”
林锦书抬头望了眼尚早的天色,一口应下,扶着那妇人朝她家赶去。
就在她耽误的一会儿功夫里,青瓦小院已是满目疮痍,遍地横尸。
门残窗破,林岱听着外头刀剑碰撞的骇人声响,瑟瑟发抖地看向将他护在身后的年轻男子。
“公,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吉安正一门心思地盯着独自应敌的顾昀,心弦紧绷之际,径自忘了隐瞒二人的身份。
“老先生莫慌,我奉侯爷之命护您安危,便定不会让您有事。”
侯,侯爷?哪来的侯爷?
林岱愈发一头雾水。
方才他还好好地在屋里逗弄小羽呢,只听柴门‘嘭’地一声巨响,又瞧见顾昀从屋顶一跃而下的身影。
他只当是柴门倒了,却不想一出门便瞧见十余名蒙面人持剑朝他们袭来。
再一眨眼的功夫,便成如今这情状了。
他怔想间,屋外的刀剑声倏然停了,一个耳生的嗓音响起,带着些冷然的杀意。
“大皇子有命,交出另一半虎符,便可安然无事。”
“顾侯,你该放聪明些。”
顾候......修远.......
一个在记忆中尘封几十年的名字跃然脑海中。
林岱骤然僵直了脊背,好似被一双掐手住了脖颈,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14. 第 14 章
顾修远,顾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林岱紧紧攥着案几边缘迫自己站稳,双目圆睁,大口喘着气儿。
难怪,难怪他从未见过顾昀,却总能从他的眉眼之中瞧出几分熟悉的影子。
小院内,顾昀森寒的眸光紧紧锁住前方的蒙面人,眉心紧拧。
此事,确实在他意料之外。
他的在青州疗伤的事只传信给了圣上,莫不是当中出了奸细,让人将密信泄露了?
想到此处,他扯出一抹冷笑:“要兵符?不见点儿血怎么行?”
见劝不动,那蒙面头目面露凶色,拔刀汹汹袭向顾昀。
顾昀利落挥剑斩杀身后一名偷袭的刺客,横剑挡住那把泛着冷光的长刀,劲臂发力,将冰冷的剑刃强势压向蒙面头目。
那头目自知凭这些人手不足以诛杀顾昀,当机立断叫人增援:“鸣镝!”
下一刻,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拉回了林岱的神思,他一眼不错地盯着与刺客缠斗的顾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几息功夫,林中又飞出几名杀气腾腾的蒙面人袭向顾昀,他虽弓步翻身险险躲过,背上却挨了一刀。
吉安彻底坐不住,转头对神色紧张的林岱道了句躲好,便拔剑冲了出去。
有了吉安的助阵,顾昀腾出手来斩杀了刺客头目,正欲解决剩下的蒙面人时,数十支弩箭挟着劲风从林中迸射而出,直取二人命门。
又一波增援的刺客到了。
顾昀手中的剑如龙蛇翻舞,将弩箭一一弹开,眸光阴戾地盯着那几个持弩的刺客,扯唇冷笑。
价值连城的千钧弩,当真是下本钱了。
他眸光乍然狠厉,脚尖一点,身影迅如鬼魅,顶着自耳侧呼啸而过的支支弩箭,将其中一人封喉。
刺客攻势渐缓,吉安得以喘息,猛然跃起,整个人如同离弦的箭,招式凌厉果断,将余下刺客斩杀殆尽。
短暂厮杀过后,泥缝中都渗进了鲜血,风卷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刺鼻,又刺眼。
林岱拢着手臂,哆哆嗦嗦地越过一瞪着双目的死尸来到顾昀身旁,惶恐地看向他。
“小顾,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顾昀低首阖眸,敛了身上的戾气,沉声道:“林老,此事说来话长,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
“我今日便启程离开,为了您和锦书的安危,您速速下山去江掌柜那儿避一避,也让锦书莫要回来,待将刺客解决了我便回来接你们去皇都。”
说罢,他又转头吩咐吉安:“速去将马匹牵至山下。”
林岱瞧了眼急匆匆离开的吉安,为保小命,也赶忙进屋去收拾了包袱。
就在他收拾好,拎着包袱踏出门槛的那一刻,余光瞥见顾昀身后不远处一名奄奄一息的刺客又朝他抬起了手臂,扣动了弩机。
他悚然大骇:“小心——”
话音未落,两发弩箭先后迅猛离弦,破空射向顾昀。
‘嗡嗡’两声逼近耳畔,顾昀反手挥剑欲挑开,却为时已晚,被第一箭射中了臂膀。
而第二箭,携着凶冷的肃杀直逼他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林岱毫不犹豫地扑向顾昀,挡下了那致命一箭。
滚烫的鲜血溅了顾昀大半张脸,他瞳孔骤缩,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咫尺间,那根弩箭冰冷地贯穿了林岱的咽喉,鲜血汩汩冒出。
伴随着自残破喉间发出的呼呼哀鸣声,他无力地向前栽去。
“林老!”
顾昀悲唤,下意识伸手接住那逐渐凋零的身躯,指尖都在发颤。
“没事的,没事的,我带你下山,下山找大夫......”
林岱梗着逐渐涣散的双目,用最后一丝力气攥住顾昀的衣袖,颤着手从衣襟中摸出一张信纸,塞进他手中。
“走......带锦书,走......”
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小,手却死死地拽着顾昀的衣袖,透过那悲痛的双眼,他似乎瞧见了一黑衣少年的身影。
猎猎山风中,少年持剑指着他,神色晦暗如潮。
“呵呵......”
林岱倏而笑了,鲜血自他嘴角溢出,他松了衣袖,转而拍拍顾昀的手,语气一如从前那般慈蔼。
“小顾......锦书托付给你了。”
凉风起,将这句比风还轻的话吹散,也吹走了林岱最后一丝气息。
他的双目徐徐闭上,手无力坠落,微微扬起的唇角带着一丝释然。
“林老!林老——”顾昀双目暴睁,额角青筋暴起,轻颤的嗓音中蕴着一丝哽咽。
他死死地盯着怀中了无生息的人,指关节捏得近几近森白。
眼前这个慈如祖父的老者,为救他而丧命......
他双目赤红,缓缓抬头朝弩箭射来的方向瞧去,却只瞧见一具尸体。
双拳再次攥紧,眸底的可怖的阴影扭曲了一瞬。
高瑛,此恨,便拿你的命来抵消。
一片死寂间,林中有身影闪过,顾昀猝然转头,眸中迸射利刃般的寒光,却见来人是去而复返的吉安。
吉安被那森冷的目光盯得脊背一悚,再定睛细瞧,又被顾昀怀中的尸体震得脑袋嗡嗡作响。
然而形势逼人,他再顾不得许多,几步跨至顾昀身前,急声回禀。
“侯爷,皇都传来消息,大皇子高瑛反了!太子下落不明,陛下被困皇宫!”
顾昀悚然一震,猛地抬眸看向他:“何时的事?!”
“前日。”
吉安回罢,又拧眉补充:“山下另有一批蒙面人正逼近小院,估摸也是大皇子的人。”
“侯爷,咱们等不得了!须得即刻带着虎符赶回皇都!”
顾昀剑眉紧蹙,指骨捏的啪啪作响,眸底浓墨如潮。
迟疑了一瞬,他缓缓放躺林岱的尸体,双膝轰然跪地,朝林岱的尸身结结实实地磕下一个响头。
起身后,他眉眼森冷地拔下臂上的弩箭,割下袍摆扎紧伤口,随后将那张血迹涟涟的信纸折好放入衣襟中,快步朝山下赶。
寂静的山林间,沉闷的马蹄声格外突兀,无疑是最好的追踪线索。
顾昀纵马朝杏林堂方向疾驰着,却毫无预兆地勒紧了缰绳。
马儿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而后重重落下,溅起一地的尘土。
“侯爷?不去接林姑娘么?”吉安困惑。
顾昀抿唇,果决地勒转马头,嗓音沉沉:“不能将人引去杏林堂,待风波平了,再回来接她。”
言罢,他回首,眸光复杂地朝杏林堂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毅然扬鞭策马。
“去渡口。”
话音落,两匹通黑的马儿一前一后奔过林间小道,尘土纷纷扬扬,终又归入平寂。
---
城郊西街的一处小巷里。
“娘子,婆婆,这方子你们隔一日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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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就成,切忌生郁动火,每日多出去走走,总归开心些。”
林锦书将写好的方子交到那婆媳二人手中,细声叮嘱。
“欸记下了!记下了!多谢姑娘!这是我们婆媳二人一点儿小心意,姑娘千万收下。”
林锦书也不推辞,大方地接过了那小半吊钱,笑着道谢。
出了小巷,她步履轻快地城外赶。
耽误了这许久,师父又该指着脑门骂她了。
拎着空竹篓悠悠行至山脚,她敏锐地察觉出一丝异样。
通往半山腰的小路上残留许多杂乱的脚印,小径两旁的杂草也被踩得横七竖八,在人迹罕至的白云山,这极为不寻常。
抱着一丝警惕,林锦书抬步上山,目光紧紧盯着四周的动静,直到瞧见那些脚印蔓延至小院的方向,那丝警惕立时化成了不安。
她加快步子朝家赶,瞧见了倒在一旁的残破柴门,心中骤然一紧。
疾步奔至门前,院内宛若修罗场般的景象赫然映入眼帘。
顾不上害怕,她急声唤师父,却在瞧见满地横尸中的那一熟悉身影时,嗓音戛然而止,手中的竹篓‘哐’的一声坠落在地。
只见横陈的陌生尸体间,师父静静地躺在那儿。
猩暗的鲜血自颈间蔓延开来,蜿蜒狰狞,似一把染血的尖刀,在刹那间刺进了她的身躯,刺穿了她的心。
“师......父......”
她颤着几乎听不见的嗓音,双腿似灌了铅,再不敢向前迈出一步。
耳边风声呼啸,天地好似凝固住。
这是梦罢?定是梦罢?她走时明明好好的,对不对?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传来刺痛,刺穿了她的自欺欺人。
“师父——”
随着一声响彻天际的哀鸣,她跌跌撞撞地扑向林岱,每一步都宛如行在刀尖上,扎得她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师父!师父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锦书啊——”
她指尖颤抖,想去触碰那根穿喉而过的箭尖,却又怕弄痛了那已无知觉的人。
泪如决堤的洪水,她如年幼失孤的小兽一般伏跪着,无助而绝望地哀嚎。
可不论她如何哭如何唤,躺在那儿的人始终毫无动静,回应她的,只有冰冷的沉默。
“到底是谁干的......到底是谁......”
林锦书痛苦地呜咽,胸膛因着汹涌的恨意而剧烈起伏着,浑身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似乎虚弱极了,可那双猩红的眸子却亮的吓人。
她急喘着粗气,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温情的画面——
师父牵着她的小手带她蹒跚学步。
师父瞧病归来,将从山下买的糖人笑眯眯地塞给她。
青槐树下,师父带她辨认草药,研读医书。
十二岁那年,师父带她去北疆赏大漠风光,去西州辽阔的草原纵马观残阳。
......
这一切的一切,皆在此刻化为泡影,再也触碰不得。
“师父!”
她的哭声从低低的呜咽变作撕心裂肺的哀嚎,她紧紧抱着那冰冷的躯体,滔天的悲痛如山海般呼啸涌来,直叫将她溺毙。
残阳似血,天地一片血红。
焌红的余晖笼罩着宛若人间炼狱的青瓦小院,映着女子凄痛入骨的哀鸣声,悲怆而惨烈。
此后,她的人生只余无尽的孤独与黑暗。
15. 第 15 章
三日后,停灵期满。
灵堂中站满了前来吊唁的人,有男有女,有稚童,有老人,皆是从前被林岱救治过的人。
漆黑的棺椁前,江掌柜倚棺恸哭,一双垂老的眼眸中,满是荒芜与凄痛。
“老家伙,你......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走了,你好硬的心肠啊......”
“咳,咳咳——”沉闷的咳嗽声从他胸腔中发出。
他虚扶着棺椁,咳得脊背发颤,满眼通红,老态龙钟的身躯散发着垂垂死气与孤寂。
春生忙拭了泪,伸手去替他抚背顺气:“师父!师父您节哀,好歹顾着些自个儿的身子骨啊。”
一张张悲痛的面容中,神情麻木的白衣女子尤为显眼。
林锦书痴跪在灵堂中央,无声无息,两颊惨白,白色孝服与冰冷的灵幡融为一体,好似从地府爬上来的一具孤魂。
她不知道,原来泪也是会流尽。
随着抬棺人一声沉重的响喝,她才有了反应,行尸般地站起身,捧起牌位,带着师父走向后山。
后山有颗青槐树,是师父种下的。
师父说了,他死后,将他葬在树下。
眼睁睁瞧着黄土将棺木覆盖,堆成一座伶仃的孤坟,她空洞的脑中才有了一丝牵引。
缓缓低头,指尖一寸寸抚过冰冷的牌位,将其置于坟头,再下跪,叩首。
白色冥楮被洒进风中,似纷扬的大雪。
呼啸着,飘零着,随着树下人悲凄的哭吟一同飘向天穹,送亡人最后一程。
送走众人后,林锦书强撑精神,马不停蹄地赶下山,于青州县衙正门前,横身拦下了知县的马车。
车夫本想怒斥,却在瞧清拦车之人那一刻,生生憋住了。
“大人,白云山的林姑娘又来了。”
闻言,知县方轩的眉心一拧。
三日前,林姑娘来报官,说林老医师惨遭人杀害,他曾受过老医师恩惠,故而即刻便带了差役前去查案。
甫一瞧见院中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便直觉此事棘手得很。
那些蒙面人所持兵器皆来自皇都,射中老医师的那只弩箭更是精密得罕见,他虽从未见过,却也知这样的兵器绝非寻常的刺客山匪所能持用。
加之皇都兵变,这幕后之人只怕与皇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他一小小知县,不敢查,也查不了。
思及此处,他深叹口气,掀帘下车,朝那一身素白孝衣的女子拱手作揖。
“林姑娘。”
“大人,杀害我师父的人,您可查出来了?”林锦书急问,苍白的面庞因恨意而有了丝血色。
方轩静默半晌,终是开了口,却不敢直视眼前人。
“林姑娘,老医师于我有恩,他今遭此横祸,我本应为他报仇雪恨,可......”
他肃重地瞧着林锦书,缓缓摇头:“可我位卑职小,此事实在无能为力,也劝姑娘作罢此事。”
作罢?她师父死得这样惨,如何作罢?!
林锦书一时激愤,并未听出方轩的弦外之因,只当他借故推辞。
“大人!您说出这话良心可安?!令堂的命是我师父救回的暂且不提,您身为一方官员,县内出了命案竟叫苦主作罢?那要这衙门何用?!要这律法何用?!”
激扬的话语引得长街行频频回望,方轩额角直跳,不愿再与之纠缠,丢下句查不了便转身准备离去,衣袖却被人死死拽住。
林锦书急愤攻心,再也顾不上旁的,急声厉喝。
“大人!此事您若不查,那我只好去寻知府!知府不查,我便进皇都告御状!总之,我是断不会作罢的!”
“你!”
方轩面色铁青,只得如实相告。
“林姑娘!我实话同你说了罢,那弩箭产自皇都,杀你师父的人是皇都的权贵,乃至是宫里头的人!”
“如今皇都兵祸,连圣上都叫人给围了!你上哪儿告御状去?!”
“杀害老医师的人,咱们查不了,也没人敢查!若真追究到底,只怕连咱们也得没命!”
林锦书僵怔住,连手上的力道也松了。
兵祸?权贵?这都什么跟什么?!
龙子皇孙争权夺位的事,轮不到他们这些寸弱的平头百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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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喙。
可她师父不过一乡野医师,古稀之年,有什么值得皇都那些权贵千里迢迢去取他性命?!
毫无头绪。
她顶着满腹怨恨与疑窦回到小院,一团小小身影倏然自石井后的草丛中窜出,嘴里似乎还叼着个东西。
“小羽!”
瞧清那小小身影后,林锦书惊呼出声,尾音激恸得发颤。
她蹲身,将那呜咽的小黑狗紧紧搂在怀中,轻抚它柔顺的小脑袋,眸中水雾弥漫。
她还以为,它也同师父一样,死在那些人的弩箭之下了。
劫后重逢,一人一狗静静依偎在一起,温情,却又凄凉。
小羽灵性,待林锦书不再哽咽了,它才用小脑袋去轻蹭她的手。
林锦书低头瞧去,这才发觉它嘴中衔着的沾满污泥的物什是一把匕首。
她取下,擦净泥土,眸光猝然一滞。
这是......顾昀的匕首。
是了,顾昀。
骤见师父惨死那日,她痛不欲生,一颗心碎的鲜血淋漓,形同死人。
这三日,又只顾着报官和操持师父的身后事,无暇他顾。
眼下瞧见这把熟悉的匕首,她才恍然回神,她这位准夫婿在师父遭难那日,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死了,还是逃了?
若是死了,便该有尸首。
可她前日查那些人摸进白云山的蛛丝马迹时,将山上山下仔仔细细搜了个遍,除了那些糟乱的脚印以外,再无旁物。
若是逃了,眼下风波已平,难道,他不该回来寻她么?
莫非,他与那些蒙面人有什么干系?她记得,他也是皇都人士。
林锦书泛着血丝的眼底暗潮汹涌,死死攥着匕首,指节用力得几近泛白。
顾昀啊顾昀,你为何不敢回来......
她抱着小羽缓缓起身,进到屋内,拿起那支刺穿林岱咽喉的弩箭,一寸寸地抚过锋利的箭尖,眸底寒冰凛冽。
皇都又如何,她定要查个明明白白。
顾昀,你最好与师父的死无关,否则,我定不会手下留情。
16. 第 16 章
皇都。
夜色如墨,往日灯火盈沸的御街上如今一片萧索,高门朱府皆户门紧闭,连稚子的啼哭也闻不见一声。
凉风寂寂,幽冷月光下,一抹高峻挺拔的身影沉步走在清冷长街上。
宽大的兜帽遮住上半张脸,只得窥见线条凌厉的下颚和冷冽的薄唇,玄色斗篷与漆黑夜色融为一体。
落步无声,形如鬼魅。
夜风渐熄,他也于一双扇朱门前停下了脚步,抬首,漆金匾额上赫然写着‘平西将军府’几字。
他屈起修长劲瘦的指骨,叩响朱门,好半晌才有一瑟缩的小厮前来开门。
小厮仰瞧着身前巍峨如山般的人,磕巴道:“你,你找谁?”
玄色身影自腰间摸出一军中令牌,缓缓扬起,嗓音沉冷。
“平西将军,窦玉韬。”
小厮见那令牌心神一震,不敢耽搁,忙将他引进门。
一番通报后,又应他家将军所言将人带到书房,才松神出去。
门方阖闭,那鱼肚太师椅上的青年男子便激动起身,拱手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末将参见侯爷!”
来人抬手掀了兜帽,一张丰神俊逸的脸再无遮挡。
眉目英挺,鬓似青锋,剑眸含威,满身肃杀之气。
“侯爷,您竟还活着?!”
见果真是顾昀,窦玉韬惊喜交加,也着实松了口气。
侯爷活着,那高瑛便抢不到另一半虎符,也调不了兵,如此一来,他们便还有些胜算。
顾昀淡淡扬手示意他起身,径直坐上了主座,俊眉紧锁。
“即刻寻名大夫前去城西的乌桃庵。”
窦玉韬一怔,想起他孤身一人前来,便明了几分。
“侯爷,可是吉安受伤了?”
顾昀颔首:“高瑛的人一路追杀我至皇都,吉安伤势重,需即刻救治。”
窦玉韬不再多问,立时便招来心腹叮嘱此事,又询问顾昀:“可要再传名大夫瞧瞧侯爷您的伤势?”
方才顾昀一进门他便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想必也负了伤。
顾昀沉眸:“我的伤不碍事,说说如今宫里的情形。”
说起这个,窦玉韬便一肚子憋屈气。
“大皇子的亲兵把持着宫里和圣上,好几日了也没传出什么消息,纵使我们手里有人马,也万万不敢轻举妄动啊!”
顾昀下颚紧绷,好半晌未言语。
见状,窦玉韬黑眉紧拧,焦急地来回踱了几步,扭头询问他:“侯爷,咱们现下该如何是好?”
顾昀紧盯着琉璃灯盏中簇簇跃动的烛火,湛黑的眸底幽光闪烁。
“高瑛的人马有多少?”他问
“五千”
“你的人马多少?”
“两千。”
窦玉韬思索了片息,又补充道:“岳副将那还有一千。”
三千,够了。
顾昀敛眸,肃然起身,目光看向窦玉韬:“召集人马,随我夜袭皇宫。”
窦玉韬身躯一震,忙道:“侯爷,圣上还在高瑛手中,不可硬闯啊!”
“围宫已过五日,却迟迟未传来高瑛称帝的消息,他是想取得陛下的亲笔诏书,以求个名正言顺。”
顾昀偏首娓娓剖析,背着烛火的半边侧脸忽明忽暗。
“趁他还有所顾虑,咱们加紧动作,打他个措手不及,也好过坐以待毙。”
窦玉韬思索了片刻,被顾昀说动,抱拳扬声道:“是,末将即刻便去召集人马!”
---
残月如钩,夜风寂寂。
顾昀一身劲甲,高坐战马,勒马立于宫墙之外。
身后是三千精锐骑兵,马蹄皆裹着厚实的棉布,骑兵的盔甲也用炭灰涂抹,与浓墨夜色融为一体。
窦玉韬策马上前,压声对他低语:“侯爷,宫门守卫已经换成了高瑛的人。”
顾昀双眸微眯,面容冷峻:“我和岳令攻正门,你带一队人马悄悄绕至西南侧门,我何时鸣箭,你何时攻门。”
西南侧门离陛下寝宫不过十里,声东击西,胜算最大。
“是。”
窦玉韬勒转马头,点了百余名精锐跟随,一行人齐齐策马,竟也未发出一丝声响。
皇宫城墙上,十余名守卫来回交接巡视。
倏然,几声尖刃穿透皮肉的闷声响起,三名守卫接连中箭倒地。
余下的守卫大惊失色,一面高声呐喊有敌情,一面瞠着双目自城下黑暗中搜寻敌人的身影。
顾昀不欲再同他们玩儿摸瞎,一声令下,身后燃起道道火光,照亮了森森铁戈与战马黑甲。
骤见城下凭空出现数千敌军,守卫吓得胆丧魂惊,连连击鼓传讯。
顾昀扯下碍事的斗篷,扬起长枪,高声厉喝:“杀!”
话音落,三千骑兵纵马涌向宫门,沉重的宫门在撞木的冲击下轰然倒塌,火光冲天而起,杀喊声络绎不绝。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似离弦之箭般冲出,长枪横扫,周遭叛军纷纷倒下。
半盏茶的功夫,宫门内死守的叛军死伤过半,朱漆宫门次第洞开,又迅速从门内冲出一波波支援的叛军。
顾昀扬臂收枪,利如鹰隼的眸光扫过来势汹汹的敌军,大约估算了下人数,唤身侧岳副将射出响箭。
响彻天际的箭鸣声四起,西南方位传来阵阵撞门声,是窦玉韬正从侧门攻进皇城。
顾昀一马当先,战马嘶鸣着冲入敌阵,以一挡十,缠得他们分身乏术,无暇他顾。
叛军人数甚多,顾昀的人马逐渐落了下风,在漫长的厮杀中损伤过半。
紧要关头,刀光剑影中,响起了一道异常洪亮的嗓音。
“逆贼高瑛已被伏诛,尔等速速投降!”
窦玉韬骑着红鬃烈马疾驰而来,身前精兵开道,汹汹冲入战场,将手中那被黑布裹着的滚圆的物什朝地上一扔,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布中滚出,赫然是那反贼高瑛。
见状,余下站着的叛军左右相觑,纷纷扔下了手中兵器,不再顽抗。
顾昀纵马近前,玄黑甲胄上血迹斑斑,枪尖垂地,一线猩红顺着枪尖蜿蜒而下,自身后拖出道道血痕。
他冷冷垂眸盯着地上那颗人头,嗓音似渗了寒冰:“为何没抓活的?”
窦玉韬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反贼死了,侯爷为何还冷着副脸?怪吓人的。
他忙禀道:“回侯爷,这厮见兵败便毅然自刎了,我这才割了他的人头前来震慑这些狗腿子。”
呵,倒便宜他了,死得这样痛快。
顾昀眸光沉冷,默了几息,启唇吩咐副将:“收好,绑我马上。”
“侯爷,这腌臜物什,您带回去做什么?”窦玉韬不解。
顾昀不理会他的困惑,反问道:“圣上状况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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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太子呢?可寻到了?”
“圣上本就病重,这几日被高瑛停了药,身子骨已然不行了。太子殿下被被叛军扔进了冷宫的枯井里头,已经救出来了。”
顾昀蹙眉,只觉哪处不大对劲,正要前去看看太子的状况时,一宦官匆匆来报。
“顾侯!陛下快不行了,指名要见您!”
众人大惊,顾昀也忙下马缴枪,疾步朝庆和宫而去。
原本恢弘规整的正殿此时遍地狼藉,到处是宫人的尸首,顾昀目不斜视,快步踏进内殿。
漆金雕玉的龙榻上,建梁帝一脸死气,唯独瞧见步履匆匆进殿的顾昀时,衰朽的眼眸中显出一丝光亮。
“清,清臣,你来了......”
顾昀进殿前便已卸下甲胄,掀袍行跪礼时,衣角带起浓重的血气,令人心惊。
建梁帝却丝毫不介,伸出枯瘦的手,唤顾昀近前。
“那逆子......可诛杀了?”
顾昀肃眉颔首:“回陛下,高瑛已自刎,余下逆党已降。”
建梁帝缓缓闭目,道了个好字,又将目光落在他身后跪着的太子身上。
“璋儿,过来。”
高璋眼眶通红,急忙膝行上前,握住他父皇的手:“父皇。”
建梁帝撑着最后一口气,简扼地叮嘱。
“继位诏书已写好了,两块虎符,你收着一半,另一半仍旧留在清臣手里,以免将来再发生谋反一事时,兵权落入贼子手中。”
高璋眸光一僵,又迅速阖眸敛去,垂头俯首,耳边虚弱的嗓音再次响起。
“匈奴强悍难缠,又对我朝虎视眈眈,如此情形下,万...万万不可与西州交恶......”
“回鹘人骁勇善战,近年又难得与我大梁经商往来密切,日后若,若能联姻最好,若不能,推进两国百姓商贸往来,也不失为震慑匈奴的法子,你切记切记......”
这一番呕心沥血的叮嘱耗尽了建梁帝最后一丝气力,亲眼瞧着太子接过诏书和兵符后,他缓缓闭上了双目。
悲哭声四起,沉闷的丧钟声回荡在巍峨的殿宇上空,久久不绝。
建梁五十六年,建梁帝驾崩,太子高璋继位,肃清了反贼大皇子余孽,将其母妃一族三百二十六口人尽数诛斩。
此外,新帝也奖赏提拔了闯宫救主的一干人等,其中功劳最甚的当属顾昀和窦玉韬等人。
副将岳令升为车骑将军,窦玉韬论功封侯,称平西侯,爵位同其直隶上峰顾昀相当。
而顾昀,只落了个不痛不痒的兼任骠骑将军,外加银金珍宝若干箱。
新帝此举惹得众官私议纷纷,皆道是平南候在军中威望过甚,新帝要提拔人才打压其气焰,偏偏这人才还是顾候的属下,也无疑重重打了他的脸,可谓一箭双雕。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见风使舵,亦有人气急败坏。
“哪个说的?!哪个说侯爷丢了脸?!看老子不撕了这些长舌妇的烂嘴!”
‘嘭’地一声闷响,窦玉韬拍案而起,怒发冲冠,气得黑脸通红。
岳令吓了一跳,忙起身劝抚:“将军!将军莫气!那起子小人是想离咱们和侯爷的心,眼下侯爷指不定正难受着,咱们得快些赶到侯府好好解释一通,莫让那些人如了意。”
窦玉韬逐渐噤了声,粗眉拧起,若有所思地颔首:“你说的对。”
“来人,备车!”
17. 第 17 章
朱英巷。
皇都寸土寸金的地段儿,三步一高门,五步一官府,住的皆是世族权贵,钟鸣鼎食之家。
巷中央,一座占地近百亩的恢弘府邸格外引人注目,五里外便得已窥见其轮廓。
不同于旁座府邸漆金雕玉的豪奢,其双扇府门高逾三丈,漆铜兽首衔着玄金门环,两尊气度威严的麒麟瑞兽镇守左右。
黑檀木匾额上,苍逸遒劲地刻着四个烫金大字——平南侯府。
庭院内未植一花一草,入目便是几尊威猛的战马扬蹄石像,正厅亦未设雕花槅扇,而是置了一座金丝楠木照壁,壁上刻着一幅恢宏壮阔的九州图。
府邸最深处,更有一座青石拼嵌的练武场,墙面布满刀痕箭孔,指尖触之,犹觉金戈之气磅礴。
整座府邸恢弘厚重,又蕴着些许英烈的肃杀之气,显见是底蕴丰厚的武将世家。
府门外,停着一辆四驹并驾的奢贵马车,华盖碧帷,馨香阵阵,是女子的。
窦玉韬二人方下马便瞧见了这马车,二人脚步顿了顿。
“这,容宁郡主也来了,怕也是为着封赏这事,不若咱们在外头等等?”
岳令话音方落,便听得门环响动,两排女使有序而出,其后便是容宁郡主。
“见过郡主娘娘。”
容宁冷不丁瞧见了门外立着的二人,匆忙掩帕拭了拭泪痕,这才笑着启唇。
“二位是来寻清臣的罢?他就在里头,快进去罢。”
“是。”
“是。”
二人送走了容宁郡主,这才抬步入了府,不料一踏进正厅,便迎面撞上了正要唤人备马的顾昀。
“侯爷,您要出门啊?”窦玉韬嘴比脑子快。
顾昀拧眉闭目,只觉不耐,方才送走他姨母,又来两个绊脚的。
“何事?”他沉声问道。
“呃,呃......”
窦玉韬话到嘴边了却说不出口,忙拿胳膊肘杵了杵身旁的岳令,眼见着顾昀将要冷脸,岳令赶忙开口。
“侯爷,您莫要难受,咱们在军中相伴十余年的情谊外人定不明白,明日我和窦将军便上折,请陛下撤了封赏的官爵,绝不让侯爷难做。”
“对!撤了官爵!”窦玉韬洪声附和。
顾昀的眉心愈发拧紧,凝眸盯着二人:“就这个?”
见他如此淡然,二人面面相觑,又齐齐点头。
顾昀再无耐性,径直错过了二人:“既赏了,便受着,那是你们该得的。”
侯爷不生气?
二人生生愣了几息,耳边传来的吩咐声将他们拉回神。
备好干粮车马?侯爷要出远门?
“侯爷!”
“侯爷!侯爷您往何处去?可要末将作陪......”
二人聒噪的嚷声传来,顾昀徐徐转头,却不是被烦的。
吉安在养伤,他确实要个人作陪,故而便抬手指了指岳令。
“你。”
岳令咧嘴一乐:“成,侯爷要去哪儿?”
“去青州接人。”
“接人?什么人要劳累您亲自去接?”
顾昀双眸微垂,胸前衣襟中,那一纸定亲书隐隐发烫。
“侯夫人。”
轻飘飘的三字如平地惊雷,震得二人头脑发懵。
“侯?侯夫人?!”二人相视惊呼,双眼放光。
奇了奇了!他们万年不问风月的侯爷竟不声不响地给自己寻了个夫人?!
窦玉韬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猛拍自个儿胸脯:“侯爷,青州我熟啊!我陪您去!”
“诶?!窦玉韬!侯爷指名要我去!你莫逼我揍你啊!”岳令恼得不顾上下属,揪着窦玉韬的衣领抡拳吓唬。
“滚你的!我偏去!”
二人你推我嚷,眼瞧着便要打起来,顾昀沉眉喝止,眸光犀利地扫过二人,他们方才悻悻收了收手。
“岳令同我去,你自家去陪小蕙儿。”顾昀看向窦玉韬。
“小蕙儿年岁大了,用不着人陪,侯爷您带我...”
被顾昀冷冽的眼风扫过,窦玉韬默默噤了声,心下头一遭觉着自家闺女碍事的很,生生将他瞧侯夫人是何模样的机会给作没了。
岳令笑呵呵地随顾昀来到马车旁,甫一瞧见里头的装饰,不由得眉头一皱。
这光秃秃,硬邦邦的,哪家姑娘会喜欢?这侯爷也太愣头青了些。
想到此处,他清了清嗓子,委婉劝道:“侯爷,咱们行伍出身皮肉厚,坐这马车倒没什么,怕是难为侯夫人一女子了。”
顾昀上马的动作一顿,扭头瞧了眼身后的马车,没有片刻犹豫:“去唤几个女使来布置一番。”
小半炷香的功夫,马车内焕然一新。
门窗皆挂上了藕色纱幔,车内铺了席红梅缠枝罗衾并两只芙蓉锦面软靠,再有一檀木小几,小几上置了些茶点及精致玩意儿,以供路途消遣。
瞧着里头女子喜欢的模样,顾昀这才展眉,带上岳令和一队侯府护卫启程上了路。
---
青州,白云山。
暮色自天边漫来时,远山将最后一抹练金般的余晖含在齿状山谷间,天穹渐暗。
寂冷的青瓦小院中,徐徐亮起了一盏孤灯,桐油纸糊起的纱窗上,一剪清冷单薄的身影逐渐清晰。
小羽乖巧地趴在桌案上,任由林锦书替它包扎腿上的伤口,时不时低低地呜咽一声。
林锦书抬眸瞧了眼它耷拉的脑袋,手上动作愈发轻了些。
也是她粗心,到今日才发觉小羽走路不大对劲,定是那日被那些蒙面人祸及了。
思及此处,她眸色冷了些,却又放轻了声音叮嘱小羽。
“小羽,过几日我便要去皇都查害死师父的凶手,归期不定,你去江掌柜那儿待段日子好不好?”
小羽呜了一声,朝她摇了摇尾巴,林锦书难得扯出一抹温润的笑意,轻柔地抚了抚小羽的脑袋。
日后,便只有她俩相依为命了。
她悲笑了一声,起身将小羽抱回狗窝后,来到厨房准备烧水沐浴,却在不经意间瞥见窗台上那只白面捏的小兔子时,脊背一僵。
她走近拿起,眸色不明地瞧了片刻,移步转身,面无表情地将其扔在了柴门外。
沐浴净发后,她又行至狗窝前瞧了眼睡着的小羽,这才回了自己屋子休息。
方栓上屋门,一阵久违的熟悉窒息感袭来,她顿觉天旋地转,毫无预兆地栽倒在地,待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夜里了。
门外,小羽急促地吠着,见林锦书一整日都未房门,它急得不行,忙用前爪去扒门,却如何也推不开。
林锦书缓缓从地上站起,摇了摇昏沉的脑袋,这才开门放小羽进来。
“小羽,我没事,老毛病了。”
轻声安抚好小羽,她来到林岱的屋子,拿出仅剩的一包药,煎了服用。
望着残余的药渣,她沉叹口气。
看来去皇都前,她须得照师父的药方将药给备足了,方无后顾之忧。
几日后,林锦书从地窖中取出一半珍藏的药材下山典卖,用做上路的盘缠。
在她下山后不过一刻时辰,一路疾驰而来的顾昀便已带着人马到了山下。
上山途中,岳令不住地打量着这座人迹罕至的深山,困惑道:“侯爷,您是说侯夫人独自一人住在这儿?”
柔弱女子,独居深山?这多险呐?
顾昀沉步走着,只淡淡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走到柴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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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熟悉的白色物什赫然撞入视野,定睛瞧清后,他脚步僵住。
“侯爷?”
岳令唤了唤,眼睁睁地瞧着顾昀将一个脏兮兮的干面兔子握在手心,眸色沉暗,他便估摸出这事儿怕没那么简单。
侯爷该不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罢?
护卫甫一推开柴门,小羽立时有所警觉,从狗窝中冲出来对着这群不速之客狂吠威吓。
顾昀眉心轻拢,凉凉地扫了眼,径直掠过它走向堂屋。
屋内空无一人,堂前,贡桌上供奉的牌位极其显眼。
他沉步上前,定定地瞧了会儿其上刻的名氏,理了理衣袍,垂首躬身一拜。
随后行至林锦书屋门前,见门窗紧闭,便轻唤了几声,却无人回应。
岳令也着实是头一回见着顾昀这般模样,便好奇地四处打量,想瞧瞧这位侯夫人留下的蛛丝马迹,熟料却瞧见了侧墙窗台上放着的包袱。
“侯爷,您瞧那儿,夫人怕是不在。”
顾昀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面色一滞。
她,要出远门?
杏林堂中。
江掌柜将包的厚实的银子和一打药包塞进林锦书手中,谆谆叮嘱。
“锦书丫头,我知道你的性子,也不打算拦着你,可你须得记着,切莫与人起冲突,最好扮成男子的模样上路。还有啊......”
江掌柜絮絮叨叨了许久,林锦书始终未打断,也未有一丝不耐,反倒有些不舍。
师父不在了,这是她能得到的,最后一丝温情了。
眸中雾气渐起,她吸了吸酸涩的鼻尖,强扯出一抹笑。
“诶,我记住了。”
告别江掌柜和春生,林锦书搭上牛车返回,走至山下,远远便瞧见那辆乌沉沉的檀木马车,及树干上拴着的十多匹红鬃骏马,她脚步微顿。
近前草草地扫视了一眼那缂丝鎏金的门窗,她不由得心下一紧。
这样罕见的物什,哪是什么寻常人家能持用的?
忽想至此,林锦书四下逡巡了一通,紧了紧手中的银子,快步朝山上走去。
在瞧见那些步伐一致的脚印径直蔓延至小院的方向时,她立时警觉起来,隐进了茂密的林木中,放轻了脚步往前移动。
透过林叶斑驳的缝隙,她瞧见十数名着装一致的男子,皆佩刀执剑,眉目肃然。
她本以为是那些蒙面人的余孽前来灭口,直到一声浑厚的男声传来。
“你们一个个儿的,神情放柔和些,免得吓着了夫人。”
夫人?寻错门儿了罢?
林锦书好歹松了口气,疾步从林中走出,欲提醒他们,却听见了小羽一声赛过一声的怒吠。
冲进小院一瞧,只见其中一名男子正提了小羽悬空,另一名捉了它乱蹬的后腿,扯着手里的麻绳就要上手,她怒火中烧。
“你们做什么?!”
她冲上前抢回呜呜乱作的小羽,指着他们横眉怒叱:“穿得人模狗样的!竟做出偷狗这般下作的事来!”
那两名护卫的宽脸上立时青一阵白一阵,二人悄悄觑了眼眸光发亮的岳令,自觉地退到了一旁。
岳令大步上前,整衣理冠,堆出一抹自以为和善的笑来,拱手作揖。
“属下岳令,见过侯夫人。”
林锦书满肚子火气,语气极冲:“什么侯爷侯夫人!你找错门了!快快滚出去!”
岳令面色一僵,正要给她赔不是,忽见后方屋子的窗中有人影闪过,忙憨笑着朝她身后抬手示意。
“夫人您瞧,侯爷在您房屋呢。”
林锦书没好气儿地剜视他,只当他哄人,熟料下一瞬——
“锦书。”
熟悉的男声自身后传来,她立时怔在原地。
18. 第 18 章
僵着身子偏首瞧去,只见一挺括似劲竹的身影自她房中缓缓走出。
男子褪去了从前廉质的木簪,玉冠束乌发,穿着一袭裁剪合身的墨色乌金缎圆领直缀袍,腰间系着同色的雪缎云纹带,骨节分明的食指上,玉髓扳指泛着清泠泠的幽光。
处处精细,通身矜贵,气度斐然,哪有半分从前落魄时的模样。
瞧清那熟悉的面容后,林锦书蓦地攥紧了双拳。
顾昀......
“你果真没死。”她一字一句,有些不知名意味的咬牙切齿。
顾昀一步一步走下木阶,在她身前站定,双眸轻垂:“我回来了。”
林锦书未应答,缓缓后退两步,仰头盯着他,眸底情丝恨缕。
“侯爷?你不会连顾昀这个名字也是假的罢?”
“不是。”
顾昀无片刻的犹豫,幽深的眸底晦涩如潮:“只有身份是假的,其他,皆是真的。”
其他......
林锦书梗着发红的双目瞧他,骤然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那你告诉我,我师父死的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昀沉眸,简言复述:“那些蒙面人是冲着取我性命来的,危急关头,是林老替我挡下了致命一箭,我才能活着回到皇都,将他们一网打尽。”
林锦书显然不信,唇边溢出一声冷笑,面凝寒霜:“顾昀,你口中有一句真话么?”
“我师父自来胆小惜命,你说他甘愿为你这个相识不过一月的人挡箭?你是不是觉着我很好愚弄?”
“我不会愚弄你。”
顾昀眉眼沉寂,五指虚虚拢着,嗓音透着股无可奈何:“锦书,我说的句句是真。”
“我知道你怨我,也不愿听我解释,可眼下你该带我去林老的墓前,奉上凶手的人头,以慰他在天之灵。”
“你寻到凶手了?”林锦书嗓音发涩。
顾昀颔首,朝身后护卫吩咐了几句,立时便有人呈上一漆木盒,盒中置着的,赫然是那高瑛的人头。
岳令从旁瞧着,这才回过神来闯宫那夜,侯爷叫他收好这人头是为着什么。
目光又落在那双拳紧握,目露恨意的女子身上,心下唉叹。
没成想竟是这样的来龙去脉,那这夫人,侯爷还能弄到手么?
怕是难了。
林锦书死死盯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心中无有丝毫惧意,倏而弯腰抱起小羽,径自朝后山走去。
顾昀愣了片刻,旋即抬步跟上。
青槐树下,林锦书冷眼瞧着顾昀亲手将漆木盒置于墓前,又掀袍叩拜,心中并未有一丝安慰。
“此人是谁?”
顾昀起身,缓缓道:“先帝长子,高瑛。”
闻言,林锦书只觉可笑。
她师父宁救乞儿不救官僚权贵,骂了他们一辈子,没成想到头来,竟死在他们手中。
静默半晌,她仰头望向顾昀,眼眶发红,一字一句恨声道:“顾昀,他是凶手,你也是。”
“早知今日,我便不该救你,任由你在深林中自生自灭,也好过叫我师父遭此灭顶之灾”
字字如刀,句句似剑,皆扎在顾昀心底最深的痛处。
他眸底悲涩,喉头艰难地动了动,却一字也未反驳,任她发泄。
过了许久,他才出声,嗓音沙哑:“锦书,我答应过林老,要护你一世,咱们回皇都罢。”
“呵......”
林锦书讥笑,笑中含泪:“顾昀,你该不会以为,我还能若无其事地同你成婚罢?”
女子的嗓音带着股怨恨的凉薄,顾昀心下一窒。
他垂眸瞧着她,自衣襟中摸出那纸被他体温捂得温热的定亲书,缓缓摊开。
“锦书,咱们按过手印的,你不认账了么?”
喑哑的嗓音带着些许低哄,却被林锦书毫不留情地打断:“我不认!”
顾昀垂首闭目,缓缓吁出一口浊气,应着她的话,语气低卑。
“好,即使你不认,我却不能抛下你一人独居这深山,林老死前叮嘱过我,我不能叫他的遗愿落空。”
听见他这不知真假话,林锦书怒火中烧,倏地抢过那张定亲书,三两下撕了个粉碎。
“你不用扯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堵我!我师父有没有说过这些话还未可知,你假话连篇,谁知是不是你胡乱遍造出来的!”
“我告诉你!便是嫁给那路边要饭的乞丐,我也不会嫁给你这个害死我师父的凶手!”
乞丐......凶手......
岳令心惊肉跳,忙去瞧顾昀。
见她这般果决地撕了定亲书,顾昀果不其然地沉了脸。
他下颚紧绷,一言不发地躬身拾起七零八散的定亲书,仔细地抖了抖灰尘,复又放回了衣襟中。
“我不是凶手,还有......”
顾昀晦暗的漆眸紧紧擢住她,压制着嗓音中的愠怒:“你撕了定亲书也无用,除了我,你谁也嫁不了。”
言罢,他猝然弓腰,一把将林锦书扛上肩膀,动作迅捷果断,叫林锦书措不及防。
“你!”“顾昀!你放我下来!”
“你这个混蛋!凶手!”
“我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不信他会那么傻——”
林锦书气急,朝他后腰又是抓又是咬,却阻不了他分毫。
“小羽!快咬死他!”
小羽跟在后头吱呜乱叫,还没来得及动嘴便岳令一把提了起来,还对林锦书嬉皮笑脸。
“夫人,您能咬侯爷,这畜生不行。”
“呸!你才是畜生!你和你主子一样,都是畜生!”林锦书无差别怒骂,啐了他一脸。
“你!你怎么骂人呢......”岳令收了笑,苦着脸喃喃。
顾昀忽略耳边的咒骂,侧头瞧了眼他,沉声吩咐:“去将她的包袱拿上,再关好院门。”
“是。”
岳令方走两步,又折返回来,扬了扬手中的小羽:“侯爷,那这小黑呢?也带回侯府?”
顾昀思忖片刻,瞧了眼那如今寂冷萧瑟的小院,凝眸颔首。
一行人走至山下,岳令疾步上前推开马车门,顾昀将林锦书塞进车厢,又回头瞧了眼小羽。
“你带着它骑马。”
“啊?侯爷,这畜生可咬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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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令面色为难。
“那你想法子让他不咬便是。”
岳令叫苦不迭,又不好违抗上命,只得叫人用麻绳捆了小羽的嘴,将其绑在腰上,这才能上路。
颠簸的马车内,一人紧攥双拳冷眉怒视,一人横坐车门前,不动如山。
“告诉我,是不是你在紧要关头拿我师父挡箭的?!”
顾昀凝噎,瞧她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竟不似作假,不免蹙眉。
“锦书,在你眼中,我便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人么?”
林锦书垂眸不语,算是默认。
毕竟她跟了师父五十年,对师父惜命的性子再清楚不过。
而顾昀,她只不过相处一月有余,他连镖师身份都是装出来的,又如何能作保品性不是装的?
顾昀静静地瞧了她半晌,再次郑重道:“锦书,我做不出那样的事。”
“眼下死无对证,倒如你的意了!”林锦书恨声。
见她眼下听不进自己的话,顾昀无声叹了口气,索性不再开口,只是在怕瞥见手边的包袱的时,眸光微动。
“你拾了包袱,是要去何处?”
林锦书立时捡过包袱捂在怀中,朝他扬了扬下巴,眉眼寒凉:“原是去皇都寻杀人凶手......”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而后言辞愈发冷厉。
“你要带我去皇都是么?好,我便走一遭,我师兄在大理寺为官,待我将师父的死因一一告知,他不会放过你的,顾昀。”
听见师兄二字,顾昀眸底的寒意转瞬即逝。
他倏而扬唇,笑意不却达眸底:“好啊,我等着他。”
瞧着他那倨傲不屑的模样,林锦书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定定地瞪了他几息,索性闭了眼靠在厢壁上,再不同他浪费口舌。
---
皇都,太庙。
佛音梵梵,檀香袅袅。
新帝高璋虔跪于已故太后牌位前,敬香叩首,注目不语。
细碎的脚步声自其身后传来,正是其心腹,新任大监刘肃。
他轻移脚步,躬身附耳:“陛下,先帝身边儿的韩忠不愿回乡荣养,说要去皇陵给先帝守陵。”
“随他。”
高璋淡淡回了一句,复又发问:“那些太医可处置了?”
刘肃道:“都处置了。”
“药膳司那些宫人呢?”
刘肃一怔,试探道:“陛下,也许牵扯不到她们......”
刘肃的后话在高璋冰冷的目光下逐渐止住,他敛眉道了句是,便又说起顾昀的行况。
“青州?何时去的?”高璋肃眉。
“回陛下,得有十来日了,侯府小厮口风紧得很,探不出顾侯做什么去了。”
高璋眯起狭眸,未再言语。
堂内寂静了许久,才听得他道:“挑几名姿貌上乘,家世清白的女子送去侯府。”
刘肃了然:“陛下好意,可只怕顾侯爷这回也要拒了。”
高璋却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扶着刘肃的手从重莲绫蒲团上起身,信步走出太庙。
“送郡主府去,他姨母自有法子缠得他收下。”
19. 第 19 章
来青州时,顾昀几人骑马赶路只用了几日,而带着林锦书回程便缓慢上许多。
颠簸的车厢内,林锦书神色怏怏,连日来的跋涉叫她头脑昏沉手脚酸乏力,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
顾昀瞧在眼里,唤来岳令询问:“几时到金陵郡?”
“估摸着得到夜里了。”
顾昀放下纱帘,倾身过去轻唤那蜷缩在软衾上的人。
林锦书只觉眼皮沉重的很,纵使听出了是顾昀在唤她也不愿睁眼,不耐地翻过身背对着他,拿包袱捂着自个儿耳朵,又兀自睡着。
顾昀浅浅扯唇,扯过温软的狐皮裘毯替她盖上,识趣地不再闹她。
竟还有力气嫌弃他,想来是他担忧过甚了。
至戌时正刻,马车才堪堪赶在金陵城门关闭前到了金陵,只是那群护卫行伍出身,凌冽杀伐气度实在叫人难以忽视,好歹叫城门守卫给盘问了一番。
领头护卫亮出银光闪闪的府牌,嗓音不卑不亢:“家主平南候,路过此地,望大人放行。”
几名城门守卫俱是一怔,齐刷刷朝门窗紧闭的马车瞧去,面露惊诧地放了行。
一行人晃悠悠走远了一段路,城门便守卫开始交头接耳。
“可要告知知府大人?”
“自然,这样的人物悄无声息地来到金陵,怕是上头有什么吩咐。”
骏马上,岳令促狭地转过头,果然瞧见一名城门守卫上马报信去了,揶揄一笑
“侯爷,您这两日怕是得不了闲了。”
顾昀掀开纱帘,凉凉地斜盯着他,直将他盯着头皮发麻,才缓缓启唇:“去靖水楼订两间上房,再叫人备好膳食。”
“得嘞。”
岳令讪笑,将小羽递给一旁的护卫,纵马先行,待马车到了靖水楼外时,厢房和膳食便已备好了。
“锦书,咱们到了。”
顾昀唤了几声愣是没人回应,拨开狐皮毡毯,瞧见林锦书睡得正酣,纤睫随着呼吸的起伏轻颤,似振动的蝶翅。
他轻笑一声,连人带毯一同抱起下了车,引得不少宾客频频张望。
顾昀视若无睹,岳令却不惯着,横眉立目地扫视众人,佩刀微微出鞘,只这一细微动作便叫那些人蔫了脑袋,不敢再瞧。
靖水楼乃是金陵城内数一数二的客栈,离喧闹繁华的主街尚还有一段路程,却又坐落在中轴线上,地处并不偏僻。
不同于其他扬名的酒楼那般豪奢张扬,靖水楼清幽典雅,讲究格致雅调,极受那些不喜张扬的贵客们所喜爱。
金陵城内,上乘的酒楼统共只有那么几家,不在旁的地儿,那定然便是下榻在靖水楼了。
金陵知府如是想着,领了知州通判寻到靖水楼,略一查问,便知晓了顾昀的上房在何处。
只是甫一上楼,便被岳令拦下了。
“几位大人的腿脚倒快。”他似笑非笑睇着几人。
三人相互觑了一眼,尴尬地赔着笑。
“岳将军莫怪,我们也是怕侯爷有吩咐,这才不请自来了。”
岳令笑着摆手,也懒得在逗弄他们了,如实道:“我们侯爷只是打金陵路过罢了,并未有旨意在身,几位大人且宽心。”
三人一愣,旋即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心内的石头落了地,金陵知府熟练扬起笑:“侯爷也许多年未来过金陵城了,倒不如多留几日,也好让下官尽一尽地主之谊。”
“哈哈在理!在理!知府大人说得在理!”
余下二人忙扬声附和,喧闹声将厢房内熟睡的林锦书吵得嘟囔了一声,没等顾昀附耳听清,她又翻身睡了。
看来是困极了。
顾昀替她掖了掖被角,掀袍起身,拉开了房门那一刻,眉眼倏沉。
“嚷什么?”
森冷威肃的嗓音传来,几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包括岳令。
“侯爷,没吵着夫人罢?”
话音落,那缩成鹌鹑似的三人俱是一惊。
这这!平南侯何时成的婚?竟是半点儿风声也未透露!
几人慌得不行,悄悄拿余光去瞟顾昀的脸色,却冷不丁对上那寒如山巅雪的目光,不由吓得一激灵。
“侯,不知侯夫人在此间歇息,我等实属莽撞,万望侯爷恕罪。”
顾昀负手而立,冷冽地扫了眼三人,嗓音淡漠而疏离:“诸位不必客气,顾某恰巧路过此地,不日将要启程回皇都,便不叨扰几位了。”
三人这才知晓方才的话让顾昀听了去,话已说到这份上,再瞧顾昀那冷淡的面色,便再不好杵这儿了,连忙作揖告辞。
顾昀正要折返回屋,倏而想到什么,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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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吩咐道:“菜凉了,叫堂倌拿去热热再送进来。”
岳令瞥了眼那紧闭的房门,咧嘴憨笑:“成嘞!”
宽敞清净的厢房内,沁人心神的花香自琉璃莲花鼎中袅袅升起,丝衾绵软温暖,地砖铺着精致厚实的地衣,行路无声。
桩桩件件,可比那颠簸的马车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是以林锦书这一觉睡得极为满足踏实。
她睁开眼,瞧见的第一幕便是榻顶那绣纹繁复的软帐,以及榻边不知坐了多久的顾昀。
“醒了?”他唇角浅扬,柔和的目光落在她略显松怔的面庞上。
林锦书坐起身,伸手揉了揉两边的脸颊,这才醒了神,茫然抬头:“几时了?小羽呢?”
顾昀转头唤来岳令,将小羽抱了进来,林锦书忙趿履下榻,抱着小羽左瞧右看,一副怕它受了虐待的模样。
“夫人宽心,我瞧它脏兮兮的,便帮它洗了洗,再没旁的了。”岳令憨笑着解释。
林锦书抿唇,低声道了句多谢。
“嗐,夫人您客气了,这算不得什么...”
周遭的气息好似冷了些,岳令大咧咧的话在顾昀射来的眼风下倏然止住。
他也不傻,明白是自己同林锦书多说了两句话惹了顾昀不痛快,便借口唤堂倌上菜,一溜烟儿地出了厢房。
顾昀收回目光,看向林锦书:“近亥时了,想必你也饿了,咱们用了膳再歇息罢。”
林锦书其实想问他为何不自己先吃,可话到嘴边,倏被他后半句话惊了一跳。
歇息?
她扭头打量一下周遭,宽是宽敞,可仅有一张榻,他要歇在这儿?
“你睡这屋罢,我另订一间便是。”
顾昀眉峰轻扬,缓缓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这是你的屋子,我的在隔壁。”
林锦书愣了愣,僵硬地咳轻一声,佯装镇定地给小羽顺着毛,也不给眼瞧他:“嗯,知道了。”
恰在此时,堂倌拎着食盒进门布菜,热络的报菜名声逐散了房中尴尬的气氛,林锦书不自觉松了口气。
相安无事地用完膳,见顾昀依言回了自己的厢房,她这才彻底安下心。
在靖水楼歇整了几日,瞧林锦书休养的差不多了,顾昀便吩咐启程。
四日后,一行人在城门下钥前抵达了皇都。
20. 第 20 章
马车还未行进主街,林锦书便已然感受到了皇都的繁华。
此起彼伏的嬉闹叫卖声透过薄薄的窗牖传进耳中,伴随着烟花升腾及铜锣戏曲的声响,挠得她心痒痒。
最终,她还是忍不住掀开纱帘,好奇地向外瞧。
此时已近人定,本该是家家户户闭门安歇的时辰,可城内却灯火通明,处处人声鼎沸,竟比他们青州的除夕还热闹些。
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琼楼上美艳绝俗的酒女歌姬,以及挂着各色风灯的琳琅街铺,铺面儿上卖的物什她连见也未见过。
目光一一扫过,林锦书心下发叹:这样的富贵地儿,难怪师兄不肯回青州啊。
顾昀瞧着她晶亮的眸子,唇角微扬:“可要下去瞧瞧?”
林锦书怔愣片刻,轻轻摇头。
她是来找师兄为师父报仇的,不是来吃喝玩乐的。
顾昀微诧,却并未勉强。
马车缓缓停于平南侯府门前,他率先下了车,又朝车内的林锦书伸出了手。
林锦书堪堪瞧了眼,径自抱着自己的包袱跳下了车。
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下,顾昀面无波澜地收回了手,引着林锦书朝里走,她却突然停下了步子。
望着这座恢弘肃重的府邸和檀匾上平南侯府那四个大字,她一时竟有些抵触。
“罢了,我去住客栈罢。”
顾昀蹙眉,岳令也一头雾水,忙隔着几步远远地拦着她。
“夫人!夫人您不住自个儿府里住什么客栈呐?”
林锦书怒目瞠他:“你满口胡说些什么?!我没同你家侯爷成婚!还有,不许再唤我什么夫人!”
说罢,她径直错过他往前走,岳令又手忙脚乱地去拦。
“啊?!那,那也不行啊夫人!这天都黑了!您孤身一人住客栈这怎么成......”
二人纠缠的间隙,顾昀紧紧盯着那剪执意的清瘦背影,眉间笼着一层淡淡的阴翳。
他抿唇不语,大步跨下石阶,躬腰将林锦书扛上肩膀,强行塞进了府,看傻了门外一众仆役。
府门口两位高挑的女使回过神来,忙低声问岳令:“岳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岳令叹口气,摆手道:“说来话长,你们只好好伺候便是了。”
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不再多问,转身快步跟了上去。
顾昀面容冷峻,无视耳边的怒骂,径自吩咐二人:“青叶去膳房盯着些,紫苏来枕流居伺候夫人汤浴。”
“是。”
霎时,侯府仆役有序不紊地忙碌起来。
也有那胆子大的想瞧瞧这从天而降的侯夫人是何模样,却被管事逮着好一顿训斥,再不敢起那等心思了。
枕流居离顾昀的沧澜轩仅隔了一座书房,在去青州前,他命人将枕流居收拾了出来给林锦书住,又将书房两名得力的女使,青叶紫苏调了过来伺候。
虽林锦书的反应与他预想的有差入,却到底叫他强硬地扳回了正轨。
“顾昀!你这忘恩负义的禽兽!你便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么?!”
脚一落地,林锦书立时弹开几步距离,指着顾昀鼻子啐骂。
顾昀下颚紧绷,凝眉瞧着她:“你初来皇都,我不让你孤身一人住客栈便是禽兽了?”
林锦书一时凝噎,却不肯在他面前落了下风,只梗着脖颈瞪视他,脊背挺得笔直。
室内鸦雀无声,二人僵持不下。
紫苏推门而进,顶着剑拔弩张的气氛,硬着头皮开口:“侯爷,热水已备下了。”
顾昀颔首,向前走了几步,见她后退,便又停了步子。
目光落在她警惕的面庞上,他侧脸紧绷,嗓音却依旧平和。
“夜深了,早些歇息。”
说罢,他转身离开。
他一走,林锦书紧绷的身子逐渐松缓下来,随即将目光放在了那名模样清秀的女使身上。
“你是什么人?”
紫苏垂首欠身,恭声道:“奴婢名唤紫苏,是夫人您的贴身女使。”
女使?
她蹙眉:“你出去罢,去告诉顾昀,我不用什么女使。还有,我同你家侯爷无半分干系,莫再喊什么夫人。”
“这......这是侯爷吩咐的。”
紫苏不由得抬头瞧了眼她,有些为难。
心道这新夫人生得玉骨冰姿,世外仙姝一般的模样儿,性子却这般蛮横难缠,出口的话竟不给侯爷留半分颜面。
恰时,小厮们抬了热水进了,她忙岔开话头:“夫人颠簸了一路,还是早些沐浴歇下罢,奴婢替您宽衣。”
说罢便上前准备解衣,却被林锦书拿包袱隔挡开。
“谢姑娘好意,还是我自个儿动手罢,烦请你暂避。”
她不卑不亢,一双桃花眸清淩淩地盯着紫苏,毫无躲闪之意,倒叫紫苏败下阵来。
见她都将人领了出去,林锦书立时闩上屋门,这才安心绕到紫竹曲屏风后解衣沐浴。
淅沥沥的水声响起,候在门外的紫苏禁不住嘀咕。
“皇都娴静娇柔的世家贵女不知几何,侯爷怎得偏瞧上了这般性子强硬的姑娘?”
正不解着,青叶带着膳房丫头款款走来,见她们均候在外头,心下困惑。
“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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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苏侧耳听了听,闻见水声依旧,便低声道:“说是不要咱们伺候,性子怪着咧!”
“啊?那她待人可好?”青叶忙问。
“瞧着不是个好相与的,侯爷又是个倔性子,日后闹将起来,只怕是鸡犬不宁。”
青叶摇头啧叹,心道他们侯爷好容易开一回窍,偏偏娶了个空有皮囊的夜叉回来。
紫竹屏风后,林锦书净了身正要穿衣,目光扫过春凳上一排排用料上乘的精致裙裳,她转而取出了自己包袱中的旧衣裳。
穿带整齐后,她唤了一声紫苏姑娘,门外众人便鱼贯而入,小厮们抬水,丫鬟们拿脏衣裳,青叶和紫苏则在四仙桌旁布菜。
林锦书盈盈立着,抬首打量这间陌生的厢院。
正门处置了一座金丝攒牡丹的檀框屏风,不至于一眼便叫人瞧见了屋子里的人,细软的缠枝莲纹地衣铺满了整间屋子,四角的高几上各放了一盏越窑秘色瓷瓶,瓶中斜斜插着几株白海棠。
琉璃珠帘隔出的内室中,沉香未烬,天青色的软罗纱幔自拔步床上垂落,铜镜台前的妆奁半开,隐隐露出几只玉簪及花钿。
临窗的黄花梨木架上,齐整地摆着几排书本秘册,她本是随意一扫,却不料瞧见了几个熟悉的字眼。
取出一瞧,果然是针灸甲乙经,想来这都是些医书了。
“夫人,这些医书都是侯爷命人寻来的,您可喜欢?”
林锦书回头,见紫苏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她淡淡垂眸,将书放回,并未回应紫苏的话。
青叶倒是比紫苏机灵些,见林锦书的脸色不好,忙扬起得体的笑,岔开紫苏的话。
“夫人赶了这许久的路,定然是饿的,菜布好了,夫人吃了好早些歇息。”
林锦书微微抬眸,掀帘而出,对二人道了句多谢,便坐下用膳。
见状,青叶向紫苏隐秘地交换了个眼神,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内,摇曳的烛影下,顾昀正一片片地粘被林锦书撕碎的定亲书。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未抬。
“如何?”
青叶垂着头,如实禀道:“夫人倒是没闹腾,只不大喜欢我们伺候,也不许我们唤她夫人。”
顾昀轻叹,覆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按压着碎纸相连处,嗓音微哑:“罢了,这些都随她。”
“只一点,她若提到出府,抑或是要寻什么师兄,即刻来回我。”
后半句话,青叶听出了冷意,心中便愈发觉着这二人的纠葛没那么简单。
她按下心中所想,颔首道是。
翌日晚间,顾昀带了个女子回侯府的惊天消息便传到了他姨母耳中。
21. 第 21 章
彼时,容宁郡主正为如何将陛下赏的女子塞给顾昀而劳神,冷不丁听见这消息,惊得好一阵儿未回过神。
“当真?你侄儿可瞧清了?!真是个女子?!”
心腹柳妈妈一面儿替她卸着钗环,一面儿笑道:“瞧得真真儿的,听说啊还是咱们侯爷亲自抱下车的咧!可见是真开窍了。”
容宁郡主掩唇咯咯直笑,眉眼间尽是欣慰:“好啊!枉费我给他操了这许久的心,原来是早有瞧上眼的了。”
柳妈妈顿了顿,又道:“那陛下送来那些女子,郡主打算如何处置?”
“侯爷难得有个瞧中的,这会子送她们过去,若让那姑娘知道了,可不得闹将起来?眼下二人正如胶似漆着,说不准能抱个小公子出来,可不好这时候去离间他们。”
容宁郡主绞着肩头的乌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柳妈妈说得在理,要送也不好这会子送,平白给清臣添堵不说,耽误她的外甥孙儿是大事。
思及此处,她吩咐道:“先放府里养着罢,再有,备下几盒钗环首饰,明日去趟侯府。”
她得瞧瞧是个何等模样儿的姑娘,叫她那外甥转性儿了。
次日一早,方用过朝食,容宁郡主便带上柳妈妈来到了侯府。
下人前来通传时,顾昀正与伤愈的吉安在庭院中练枪,话音未落,一行人便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清臣,起这么早练功啊?”容宁郡主笑意盈盈,目光却直望里头瞟。
顾昀心知他姨母的来意,便也不藏着掖着了。
“姨母是可是来瞧侯夫人的?”
闻言,容宁郡主的笑意霎时僵在面上:“什,什么?侯夫人?!”
她下意识转头瞧了眼身旁的同样震惊的柳妈妈,二人面面相觑。
顾昀面无波澜地收了枪,接过小厮递来的锦帕,自顾自擦着额角的细汗:“定了亲,自然便是侯夫人。”
“你说什么?!定亲了?!”
容宁郡主猛然拔高了嗓音,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抚着胸口缓了缓,才颤手指着顾昀问道:“你是说,你同你带回来的那名女子定亲了?!”
“正是。”顾昀淡声道。
“你!连说也不同姨母说一声,自个儿便将亲事给定了?!”
容宁郡主满面怒容,抬眼却瞧见顾昀那一云淡风轻的模样,彻底被磨没了脾气。
她深深呼出一口郁气,猛甩了几下帕子,强自镇定道:“好好好,你如今大了,侯府是你当家作主,可你总得告诉姨母,我那外甥媳妇是哪个官宦人家的姑娘罢?”
顾昀眼眸微抬,盯着他姨母:“并非官宦人家,是寻常门户的姑娘,我负伤流落青州时,蒙她所救。”
听到此处,容宁郡主一颗心稍稍落地了些。
她原还担心她这外甥是被哪个勾栏里的狐媚子勾昏了头,这才将人带回了府,她们勋爵人家,便是纳妾也断不会纳这样的女子进门。
而今清臣既说是个寻常人家的姑娘,又救过他的命,纳进门做妾也不是不行,又或是替她寻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嫁了。
做侯爵夫人?怕是上不得台面。
想至此处,她缓和了语气,劝道:“清臣,姨母知道你想报恩,可报恩不一定非得娶那姑娘,你认她做义妹,抑或替她寻个清白人家嫁了,再给足了嫁妆,有侯府替她撑腰,何人敢欺负她?”
义妹?好人家?
顾昀冷冷扯唇,信手将巾帕扔给吉安,沉声道:“姨母,这亲事是我使计促成的,将她许给旁人?这不是打我的脸么?”
容宁郡主一愣,似没想到内情是这样,便妥协道:“你若实在中意她,纳她做个贵妾也成,犯不着娶个民女做侯爵夫人呐!”
“顾家世代列侯,你父亲你祖父娶的不是郡主便是世家女,到了你这儿却娶个草民,你不嫌...”
“姨母!”
顾昀阴着脸打断,一字一句道:“我不会让她做妾。”
“姨母若是来瞧新夫人的,我自是乐意引见,若是来劝我纳妾的,恕我不奉陪了,姨母请自便。”
说罢,他不顾容宁郡主难看的面色,径自转身离去。
“郡主,那这首饰......咱们还送么?”柳妈妈小心地觑着她的脸色。
容宁郡主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面色铁青:“还送什么?没瞧见人家不待见咱们么?”
常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她连娘都不是,还能指望人家怎么敬她?
忽想至此,她只觉心口酸涩得紧,忍不住拭了拭清泪。
早知如此,便不该叫他去军中历练,性子养得愈发冷硬了,连她这嫡亲的姨母也不放在眼里,真是作孽。
柳妈妈见状,细声安抚:“郡主莫伤心,侯爷从来都是孝顺的,想是眼下对那女子正稀罕,这才顶撞了您,依奴才瞧着,过不了几日,侯爷便来给您赔罪了。”
“但愿罢。”
容宁郡主忿忿地瞧了眼顾昀离去的方向,又带着一众仆役回了府。
沧澜轩内,淅淅沥沥的水声自屏风后传来,吉安沉吟了半晌,还是开口道:“侯爷,郡主娘娘方才是哭着回去的。”
水声停了几息,却并未传来回应,屏风外的吉安挠了挠头,觉着他家侯爷的心思愈发难懂了。
半盏茶的功夫,顾昀自屏风后走出,一袭墨蓝云凤尾缎常服,鬓发微湿,淡化了以往沉闷肃杀的气质,衬得整个人温润了不少。
吉安一怔,上上下下瞧了好几眼。
“侯爷,这是您的衣裳?”
顾昀淡淡瞥他,反问:“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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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是你的?”
吉安悻悻地闭了嘴,心说从未见他穿过这样亮色的衣裳,再一瞧他走的方向,瞬间明了。
怪道呢,原是要去寻林姑娘。
枕流居。
紫苏见顾昀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活,向其转述昨日林锦书的情状。
顾昀淡淡颔首,又问道:“可醒了?”
“醒了,青叶正陪着用膳呢,”
话音落,顾昀推门而进,在瞧见林锦书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息时,唇角似有若无地弯了弯。
他自顾自坐在对面,视线落在她干净的发髻及身穿的旧衣裳上。
“不喜欢我帮置办的衣裳么?”
林锦书抿了口粥,连头也未抬:“你我非亲非故,这样贵重的东西,侯爷还是送给旁人罢。”
顾昀被那句非亲非故刺中,倏而轻笑起来,笑容罕见的恣睢。
“那好,明日咱们便成婚,便不算非亲非故了,为夫说得可对?”
林锦书动作一顿,搁下碗勺,冷冷抬眸:“顾昀,你听清楚,我不但不会嫁给你,还会要你这个帮凶给我师父偿命!”
顾昀唇边的假笑一点点淡去,对上那双蕴着凛冽寒意的桃花眸,桌案下的手渐渐收紧。
曾几何时,这双秋水潋滟的眸子还对着他嗔痴恋怨,而今不过一月,便物是人非。
他静静望着她,嗓音喑哑落寞:“锦书,难道在白云山,你对我的情意都是假的么?”
否则,为何她的感情会消逝得这样干净?
闻言,林锦书垂眸,语气平静得诡异:“情假,恨真。”
情假,恨真。
“呵......”
顾昀猝发出一声轻笑,盯着眼前人喃喃自语,眸底却无丝毫笑意。
“好,好一个情假恨真,原是我错付了。”
他缓缓站起身,视线始终落在那张冰冷寡情的芙蓉面上,指节捏得啪啪作响。
二人一坐一立,一个盯人,一个瞧碗。
也不知这般诡异的模样持续了多久,久到青叶紫苏快维持不住自己的神情,久到林锦书将要喘不过气,顾昀终是收回了目光,转身阔步出了枕流居。
眼前迫人的身影骤然消失,林锦书心下狠狠松了口气,方才,她几乎做好了顾昀会冲上来一拳挥翻她的打算。
好在,这厮还有些底线,没对女子动手。
“夫人,您这是何苦......”
林锦书不理会紫苏的埋怨,拿起帕子拭了拭嘴,径直掀帘走进里间背上自己的包袱,抱起廊下晒太阳的小羽便朝外走。
只是枕流居太大,她又才住一两日,左瞧右转了许久也未寻到出府的路。
“夫人!夫人您这是做什么呀?!”青叶紫苏大惊,忙拦住她的去路。
22. 第 22 章
林锦书掀眸瞧了眼这俩还算面善的姑娘,好声好气:“方才你们也瞧见了,我将你家侯爷气得脸都绿了,眼下便早些出去,省得他来赶,我脸上也好瞧些。”
“多谢二位姑娘这两日的照拂,告辞了。”
说罢,她大方地拱手做了个揖,与二人错身而过。
紫苏头一回见姑娘家做这礼,下意识也跟着拱手回礼,被青叶狠狠拍了下手背。
“你糊涂了你?!还不快跟上,我去回禀侯爷!”
“哦对对!夫人!夫人您等等......”
紫苏回过神来,急急地迈着小碎步去追一路带风的林锦书。
沧澜轩内,逗鸟的吉安见顾昀满面悦色而出,眼下却眉眼阴郁地归来,他便猜到了是在林锦书那儿吃了瘪。
还没等他准备好措辞出声安慰,后脚青叶又着急忙慌地奔来,说夫人背了包袱要出府去,他便又瞧见顾昀阴沉着脸色随青叶逮人去了。
他抱臂倚着廊柱,憨笑:“嗬,这回府里可热闹了。”
垂拱门内,紫苏横在门前死死地扒着门框,在瞧见青叶带着顾昀来了,才总算松了口气。
“夫人,侯爷来了!”
林锦书蹙眉望去,见顾昀绷着脸色大步走来,眉眼沉得吓人。
她抱紧了小羽,打起气势直视他:“怎么?你还想囚禁——啊!”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黑,整个人已被顾昀抗上了肩,乱蹬的双腿也被他一双手臂紧紧箍住。
“顾昀!你这混蛋!你终于露出你的真面目了!”
“你从前果然都是伪装出来的!我师父就是被你拉去挡箭了对不对?!”
“你这黑心烂肺的!你会遭报应的!”
林锦书对着顾昀的后腰又抓又咬,张狂泼辣的模样瞧得小厮丫鬟们瑟瑟发抖。
乖乖!新夫人竟是这样厉害的性子,日后当差可不得仔细着咧!
顾昀闷头将人扛回枕流居,连同小羽一齐扔了进去,命青叶紫苏一刻不懈地盯着,又吩咐了护卫守在外院轮流看守。
一门之隔,他默默地听着内间女子愤怒的咒骂声,倏然开口:“锦书。”
女子的骂声滞了一瞬,而后嗓音愈高:“顾昀!放我出去!”
顾昀深吸口气,抬手抹了把脸,压着情绪:“锦书,只要你履行婚约,我便放你出来。”
门内,林锦书气得一拳砸在坚硬的门框上,疼得她倒抽凉气。
“你这畜生!痴心妄想罢你!我说了亲事不作数!不作数!你聋了是不是?!”
顾昀扶额闭目,叮嘱紫苏二人好好守着,而后转身出了枕流居。
方回到沧澜轩,吉安便一眼瞧见了他后腰的血迹,因顾昀今日穿的蓝色,故而十分显眼。
“您这,受伤了......”吉安指了指他后腰,满脸一言难尽。
方才枕流居的动静他听得真真儿的,林姑娘闹得那般凶,侯爷这伤定是出自她口了。
看不出来,林姑娘瞧着清清瘦瘦的,竟是一身儿的劲,他们军伍中人的皮肉可不是一般的糙厚,就这林姑娘都能给侯爷咬出血来,属实厉害。
顾昀蹙眉,一手脱了外衫,吩咐道:“取药来。”
吉安忙回神,取了金疮药来替他抹上。
“侯爷,方才宫里的刘大监来传话,说三日后西州使臣抵达皇都,陛下在宫中设宴款待,命各公侯王相们进宫作陪。”
听罢,顾昀双眸微眯:“西州老国主年事已高,叔伯宗亲也不少,他们的储位争斗,只怕不比大梁少。”
届时皇位易主,大梁与西州的联系,怕是要断了。
吉安蹙眉剖析:“西州那些王侯自来便抗拒与咱们通商往来,若不是燕老国主在头上压着,只怕连两国的通关道也给断了,好在大王子燕迟承父脉志,亲大梁远匈奴,否则咱们便是腹背受敌。”
“老国主这个节骨眼伤派使臣前来,想是为大王子求外援,以应对西州诸侯起兵篡位,也难怪圣上这般重视了。”
顾昀不置可否,缓缓穿上外衫,倏而想到什么,复又问吉安:“老国主似乎还有个小儿子?”
吉安笑笑:“正是,那小王子与大王子一母同胞,老国主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性子也养的桀骜乖戾。少时来过大梁一回,在咱御街上纵马狂奔将街贩的招牌给踹飞了,被他大哥扯着耳朵当街好一顿教训,叫他给贩主赔罪。”
顾昀眼帘半垂,低声道:“燕迟此人渊清玉絜,品行确是无话可说。”
这样的人做国君,对西州对大梁,皆是好事。
“可不,二人虽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可却只有长相相似罢了,其他地方那真是半点儿边也沾不上。”
顾昀垂首系着腰带,未再接话,理好衣裳后便径自去了校场。
---
林锦书在枕流居被困了整整三日,也骂了整整三日,后来索性连膳也不用了。
青叶报到沧澜轩时,顾昀正整衣理冠,准备带吉安进宫赴宴。
听林锦书闹绝食,他眉峰轻拢:“不吃饭?”
“夫人说,日后府里饭食,她只给狗吃。”青叶硬着头皮,不敢去瞧顾昀的面色。
顾昀并未说什么,紧了紧袖口,径自去了枕流居。
甫一进门,便瞧见趴在地衣上,吃得满嘴流油的小羽,及倚在临窗的黄花梨木架瞧医术的林锦书。
他走近几步,抬手掀了半边珠帘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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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不用饭?”
林锦书掀眸凉凉扫了他一眼:“你哪日放我出去,我哪日用饭。”
顾昀沉眉凝眸,想也未想便接道:“你哪日履行婚约,我哪日放你出去。”
“你!我砸死你!”
医书挟着发狠的力道袭面而来,顾昀眼也不眨,利落地抬手稳稳接住。
他抚平褶皱,走进里间将书放回木架上,垂眸瞧着怒眉睁目的林锦书。
原想妥协一番,可想到那句冰冷的情假恨真,他又不甘心。
软话才上心头,出口的却是威胁。
“随你吃不吃,即便饿死了,你也得顶得侯爵夫人的名号,入我顾家的宗祠。”
闻言,林锦书气得火冒三丈,想也未想便汹汹抬手,顾昀自是瞧见了,却未躲闪,结结实实地接了她一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吓呆了身后的青叶和紫苏,包括林锦书自己,也愣了一息。
顾昀的身形纹丝未动,只是脸被打得偏侧了些许,他缓缓抬手抚了抚侧脸的红印子,明锐迫人的视线紧紧锁住林锦书,将她盯得连连后退。
“锦书,这一巴掌,我迟早从你身上讨回来。”
撂下狠话,他眯眸扫了眼那气焰渐虚的人,大步离去。
林锦书紧贴着身后的墙壁,抿唇急促地喘息,打他的那只手仍在发颤。
讨回来?他要如何讨回来?杀了她?不至于罢。
紫苏瞧着她那副发虚的模样,忙将她扶回榻边坐着,斟了杯热茶给她,又替她抚背顺气。
“夫人,您没事儿罢?”
林锦书将空茶盏递还给紫苏,弱弱地道了句没事,便闷头窝进了被衾中。
青叶和紫苏二人交换了个眼神,也不再多问,默默守在榻边候着。
侯府门外,在马车旁等候的吉安冷不防瞧见顾昀左脸上那纤纤指印,不禁瞪大了双眼。
想也能想到这是何人的手笔了,可怜的侯爷,腰上被咬的伤还未好全,脸上又添了新伤。
他欲言又止地指了指:“侯爷,您,您这......这样去赴宴不大妥罢?”
顾昀眉目阴沉,径直略过他,大步上了马车,车帘因被掀的大力而飞晃了许久。
见状,吉安再不敢多说一句,忙翻身上马,唤车夫启程。
待宫宴歇罢已近人定,顾昀带着吉安一一朝几位公侯重臣作揖道辞,来到马车旁却不见车夫小五。
见顾昀蹙眉,吉安笑道:“侯爷莫急,小五这人屎尿多,我去叫他回来。”
顾昀未语,径自上了马车。
甫一掀帘,血腥气扑面而来,他利眸骤缩,腰间匕首已然出鞘,却在听见一声女子的颤吟时,又收了回去。
23. 第 23 章
“吉安,取灯笼来。”
吉安不明所以,却仍旧照做,顾昀将竖骨灯笼逐渐移向车厢,一张惊骇惶恐的面孔映入眼帘。
女子穿着一等宫女的服制,衣裙染血,光着脚瑟瑟躲在车厢角落中,嘴里不停地呜咽着什么,似乎说不出话。
“侯爷,这.......”吉安愣了一瞬,张口便想唤值夜侍卫,却被顾昀拦住。
“她是先皇身边的宫人。”顾昀眯起双眸,嗓音沉沉:“吉安,速速回府。”
吉安亦嗅出一丝异觉,忙弃了马匹留给车夫小五,驾着马车疾驰出宫。
回到侯府,顾昀解了披风盖着女子身上的宫服,才唤吉安将她抱下车,临进府前,又遣了小厮去寻大夫。
亥时三刻。
沧澜轩内,吉安自里间出来回禀:“侯爷,那宫女的情况不大妙,人有些痴傻,舌头也被割了。眼下是怕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须先将她的痴傻给治了再做打算。”
顾昀眉心拧起,思忖了片刻,道:“让人将西侧院收拾出来,把她安置过去,每日叫大夫来瞧,直至治好。”
“是。”
吉安走后,顾昀在正厅坐了良久,临了临了,还是来了枕流居,唤来青叶询问林锦书的情状。
“夫人可用饭了?”
青叶摇头:“临睡前只用了些热茶。”
顾昀下颚紧绷,朝紧闭的屋门望了眼,又摆手示意她回去。
“仔细伺候着,莫说我来过。”
他倒要瞧瞧,她能撑多久。
---
柳荫初密,日昼渐长,不觉已是立夏。
出乎顾昀意料,林锦书撑了整整十日一声不吭,倒是他坐不住了,当夜便去了枕流居。
甫一踏进内室,他便瞧见了那歪靠在美人榻上病怏怏的人,脸瘦了一圈儿,面色蜡黄,腕骨也愈发凸出。
饶是如此,她也仍旧将瓷碟里的糕点塞给脚边撑得直翻白眼的小羽。
人瘦得不像样,狗却肥得流油。
顾昀是真服了。
他闭目吁出一口浊重的郁气,拨帘而进,垂眸瞧着那无视自己的人。
“婚事作罢,我不逼你嫁,快去用膳。”
林锦书动作一滞,扔下糕点,仰头瞧他:“真的?”
顾昀蹙眉瞧着她虚弱的模样,轻轻颔首。
“那,那你让我离开侯府。”
“这个不行。”顾昀立时拒绝,可瞧着她黯淡的目光,又于心不忍,便退了一步。
“独自离开侯府不行,但我可以陪你出去。”
林锦书垂首不语,指尖缓缓摩挲着掌心,在心中权衡犹豫。
他不逼嫁已消了她心中大患,其他的不可操之过急,能出去便有机会。
而更要紧的是,她实在撑不住了。
“成,就这样,你不许反悔。”
见她肯松口,顾昀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吩咐在一旁打扇的紫苏去叫膳。
香糯饱满的米饭一入口,林锦书感慨得快哭出来,一连扒了好几口才满足。
“慢些吃。”顾昀唇角隐隐上翘,眸光沉静地瞧着用膳林锦书。
桌上的菜式都是他叮嘱了紫苏,叫膳房做清淡些,才不好伤她空了许久的胃。
眼见她用了一碗还要再添,他立即伸手捉住她手腕。
“做什么?你叫我吃的,现下又不让我吃,你搞什么名堂?”林锦书不满地拧眉。
顾昀缓声道:“你是大夫,该更比我知晓久饿不可暴食,喝些汤罢,明日再吃。”
言罢,他盛了碗山药乳鸽汤放在她手边,凝眸盯着她。
林锦书抿唇,凉凉地扫了他一眼,最终端起了汤碗,默默饮尽。
顾昀这才展眉,正欲再开口,吉安匆匆赶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他立时起身,细声叮嘱了几句好好用饭休养此类的话,便疾步出了枕流居。
林锦书轻轻瞥了眼他的背影,又盛了半碗汤,兀自慢饮。
一旁的青叶交手立着,瞧了眼离去的顾昀,又看向一脸淡然的林锦书,眼眸灵机一转。
她给紫苏使了个眼神,随后清了清嗓子道:“夫人莫要多心,那姑娘是身子骨弱,侯爷去瞧几眼也就回来了。”
紫苏一愣,意识到青叶的意图,忙去瞧喝汤的林锦书,果然见她搁下了碗,好似漫不经心地拿汤匙搅弄着汤羹。
“什么姑娘?”林锦书只垂眸盯着晃动的汤面,并未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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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苏隐秘一笑,回道:“是上月侯爷自宫里带回来的姑娘,身子骨弱,在府里将养了许久,侯爷日日叫大夫来替她瞧病,却总不见好,夫人可要去瞧瞧?”
林锦书未语,‘叮’一声扔下了汤匙,口中的乳鸽汤含了许久才下咽。
“那是他的事,与我何干。还有......”
她拭了拭唇角,又看向青叶和紫苏:“方才你们也听见了,婚事作罢,夫人这名号,二位还是留着唤那名姑娘罢。”
言罢,她面无表情地起身掸了掸袖口,蹬了鞋履窝进了床榻,似乎困极了。
青叶和紫苏交换了个眼神,悄悄来到门外,齐齐缩在墙角,低声交耳。
“诶?她方才吃味了是不是?”青叶眼眸亮晶晶。
紫苏捂嘴偷笑:“我瞧得真真儿的,脸色都变了,定是吃味了,得告诉侯爷去,我一说,侯爷指定乐开了花儿!”
青叶也咯咯直笑,时不时还探头朝屋门张望一眼,生怕叫林锦书听了去。
二人在墙角咯吱笑了会儿,商量好青叶在屋里守着,紫苏来沧澜轩回禀。
彼时,顾昀恰好在西侧院听大夫说完那宫人的病情,见紫苏来了,便挥退了大夫,唤她进来回话。
“夫人可睡下了?”
紫苏颔首,犹豫了一瞬,将方才二人逗弄得林锦书吃味的事和盘托出。
“你瞧清了?”顾昀扬眉,嗓音清越。
“奴婢瞧得真真儿的,奴婢一说完,夫人‘嘭’一声地搁下了碗,黑着脸就钻被窝里去了。”
紫苏描述得绘声绘色,顾昀好似能想象出当时的景象,轻轻扯了扯唇,又朝紫苏抬手。
“回去守着罢,下回不可自作主张。”
虽是责备的话,可语气却没有半分冷肃,紫苏了然抿唇一笑,躬身退了出去。
这两人的嘴一个比一个硬,这点儿倒是挺登对的。
顾昀不知紫苏心里的弯弯绕绕,他回到正院卧房,独坐灯下,瞧着那绣工奇特的仙鹤荷包愣神。
指尖缓缓摩挲过那粗糙杂乱的针脚,倏然轻笑。
他到如今也没想明白,怎么会有人将仙鹤绣成这般模样。
手笨嘴硬,诓骗他倒是在行。
24. 第 24 章
翌日,枕流居。
林锦书可谓是一夜未眠,既为着青叶和紫苏说的那名姑娘,也为着届时出门要如何甩开顾昀去寻她师兄。
起初,她只觉一股隐秘的酸涩悄悄在心头蔓延,似密密麻麻的软刺,扎不疼人,却叫人难受。
可转而想到师父的死,心间的酸涩又悄无声息地化为了怨与恨。
她和他顾昀,从来都不可能。
带着那股扎根心底的怨恨,她草草地用过了朝食,唤来紫苏。
“顾昀在哪儿?”
紫苏一愣,心说她果然坐不住,怕侯爷变心,急着挽回来了。
“夫人,侯爷方下朝回来,这会子应是在沧澜轩练功,奴婢带您去瞧瞧?”
她笑盈盈的,却见眼前的女子面色冷淡地嗯了一句,不由得一头雾水,怀疑起自己的猜想来。
难不成,她那捻酸的模样是装出来的?
紫苏同青叶对视了眼,俱从对方眼中瞧出了疑惑。
依言带着她来到沧澜轩,青叶忐忑地通报了一声。
“侯爷,夫人来了。”
背对着几人耍枪的顾昀动作一顿,迅速收枪回头。
时值初夏,晨风还有些凉意,他一眼便瞧见了立在红廊下,衣着单薄的林锦书。
她身上那件藕白色莲纹窄腰裙裳,还是从前在青州时,他强买给她的。
顾昀恍惚了一瞬,仿佛又回到了在白云山初见她的那一面,荆钗白裙,清冷似仙。
吉安的唤声令他回神,他接过锦帕擦了擦脸颊和脖颈的细汗,从吉安手中取过自己的外衫,走到她面前,准备替她披上。
“清早风凉,怎不多穿些?”
林锦书抬手挡住那件墨缎外衫,泠然抬眸望着他,不答反问:“何时带我出去?”
顾昀唇边的笑意转瞬即逝,握着外衫的五指逐渐收紧,长睫微垂。
原来,她不是因为紫苏的话来闹的。
见他不言语,林锦书蹙眉:“你骗我是不是?”
顾昀凝眸盯着她,默然收了衣裳,嗓音沉沉:“不会骗你,过几日便是姨母的寿宴,我会去贺寿,届时便带你一起。”
郡主府?寿宴?
林锦书眸光微闪,有意问道:“那我去了,寿宴我该坐哪儿?”
顾昀意味不明地瞧了她一眼,缓缓道:“男女不同席,若是以平南候夫人的身份,你自是女宾上座。若是以侯府女使的身份,你便只能同青叶她们在外候着。”
果然如此,也就是说贺寿以及开宴,顾昀都不在她身边。
林锦书心下暗自盘算,想也没想便选了后者女使的身份。
四周寂静了一瞬,青叶紫苏和吉安三人皆敛气屏息,齐齐地盯着自个儿的脚尖,不敢去瞧顾昀的脸色。
顾昀沉眸瞧了眼前人良久,猝然笑了一声,随后径直披上了外衫,冷冷抛下句随你,便快步进了屋。
林锦书被他的莫名其妙弄得愕然片刻,回过神来,亦愤愤甩袖出了沧澜轩,脚步快得紫苏青叶二人都赶不上。
什么人啊?关着她不说,如今自己松口说带她出去,又给她甩脸色?
不可理喻。
她憋着气闷头走回枕流居,瞧见身子滚圆的小羽趴在门口吃着小丫鬟喂的鸭腿,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小羽住口!胖成球了你还吃!”
小丫鬟吓得一激灵,忙连声请罪。
林锦书瞧她一眼,缓了语气叫她将肉端走,随后躬身将小羽抱回了屋。
关上屋门,将青叶与紫苏隔在门外,她放下小羽竖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随后打开她枕边的包袱,取出了一油纸小包。
她拆开瞧了瞧,见其中粉末色泽如初,缓缓勾唇。
好在那时她怕来皇都的路上碰见歹人,这才留了包软筋散防身。
这药她提纯过,不需要入口,只要吸入,不消半盏茶的功夫,人便昏昏沉沉,四肢瘫软。
对顾昀这等习武之人拖不了多久,可若用在那两个小丫头身上,自是够她跑得远远的了。
林锦书紧盼慢盼,终于盼到了容宁郡主寿宴这日,她换上青叶准备好的女使衣裳,草草地用了早膳,便来沧澜轩外等顾昀。
眼瞅着快巳时了,迟迟等不来顾昀,她不免烦躁起来。
一个男子,怎么比她还磨蹭?
青叶察言观色,见她不耐烦,忙解释:“夫人莫急,侯爷每日都是练了功方才用膳的,多少会耽误些。”
林锦书转头,定定地瞧了会儿青叶,直将她瞧得浑身不自在,才开口道:“青叶,你去催催你家侯爷罢。”
闻言,青叶张大了嘴指着自己,一脸惊惶:“啊?我?催侯爷?”
她哪儿有那豹子胆。
“呃,不若,不若夫人自己去罢,侯爷他....侯爷来了!夫人快瞧!”
林锦书被她忽然拔高的嗓音吓了一跳,顺着她指的方向瞧去,果然瞧见顾昀带着吉安自游廊走出,吉安手里还捧着个楠木漆金的匣子。
因着给他姨母贺寿,顾昀今日穿的鲜亮了些。
金冠束发,两鬓修得干净利落,衬得俊俦的面庞愈发棱角分明。
一袭霁蓝织绫直缀常服,腰间的玉白色蝠纹革带束着紧劲窄的腰身,勾出挺阔颀长的身形,端的一副清贵公子的好模样。
他行至林锦书身前站定,垂眸瞧她:“怎不进去等?”
语气有些冷硬,似乎还因着那日的事儿而介怀。
林锦书自然听出来了,脾气上来,也不回他,转身便撂下几人先走。
“诶?夫,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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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叶紫苏二人瞧瞧顾昀又瞧瞧那走得飞快的身影,一时手足无措。
顾昀闭目吐气,自牙缝中挤出二字:“跟上。”
青叶紫苏忙抬步去追,出了侯府正门,却见林锦书立在马车旁,迟迟不上车。
“怎么了夫人?”
林锦书瞧了紧随其后的顾昀,抿唇问道:“郡主府远么?”
二人不知她问这话是何意,却仍旧如实摇头。
林锦书看向顾昀:“那我走去罢,哪有女使同主人家一起坐马车的。”
正好她还能瞧瞧皇都的路况,免得到时出去了连朝哪个方向跑也不知晓。
顾昀下颚紧绷,五指渐渐收紧,冷冷扔下句随你,便跨步上了马车。
方入夏,御街两侧的酒楼茶肆中便贩起了冷饮,还有推车小贩沿街叫卖着小酥山和冰酪,身后粘着一群馋嘴的孩童。
林锦书一边儿兴致勃勃地瞧着,一边沿途记下街巷岔道,东张西望的模样透过薄薄的纱帘,被顾昀尽收眼底。
“瞧什么呢?”
林锦书心下一咯噔,清了清嗓子佯装镇静:“好奇,随便瞧瞧罢了。”
呵,装模做样。
顾昀收回了目光,一路上再未开口,只是临下车时给吉安递了个眼神,随后带着林锦书进了郡主府。
彼时,岳令和窦玉韬到郡主府也有些时辰了,见顾昀来了,二人立马迎上来说话。
“侯爷,你从前出门儿不都是带小厮随侍么?今儿怎么带女使来了?”窦玉韬笑咧咧问道。
闻言,岳令也朝顾昀身后瞟了几眼,未曾想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正要说话呢,被顾昀刮过来的眼风慑住,讪讪地闭了嘴。
顾昀并未回应窦玉韬的话,只是回头瞧了眼林锦书:“跟紧我。”
一行人从面前走过,窦玉韬这才瞧见青叶和紫苏身边多了个面生的女使,模样还挺妍丽,便拿胳膊杵了杵身边的岳令。
“欸,青叶旁边儿那女使模挺俏的,怎的从前没见——唔!”
话音未落,便被岳令一把捂住嘴拖向了一旁。
“莫瞎说!叫侯爷听见了有你好果子吃......”
空阔幽致的庭院内,榴花初放,曲水伶仃,处处是锦衣华服高官权贵。
林锦书跟在顾昀身后一路走来,见那群人对顾昀不是毕恭毕敬便是点头哈腰,心中对所谓权贵的不屑又多了几分。
难怪师父从前宁救乞儿也不救这群拜高踩低的人。
顾昀的步伐较他独行时要小上不少,偶尔回头瞧一眼身后的林锦书,又是一样的叮嘱。
不知在前方瞧见了什么,他脚步倏地一顿,略略侧过了身子:“不久便要开宴,你去园子里逛逛,饿了渴了便告诉紫苏青叶,我一会儿便回来。”
25. 第 25 章
林锦书一愣,似是未料到如此快,朝他颔首,便抬步朝园子西南角的戏台走去。
待她走远,顾昀收回目光,径自进了正厅,目光在一众互相寒暄的官员身上逡巡片刻,而后准确地落在那青袍男子身上。
他缓缓走近,略过一路朝他躬身作揖的人,负手立于那人身后。
“齐少卿。”
那人愣了一瞬,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略带文气的清秀面庞。
“原是顾候。”
齐端拱手作礼,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揣摩。
他与这位平南候自来无什么交集,上朝见了也不过远远地打一眼,缘何今日主动寻上他?
正想着,他听见那人沉冷的嗓音:“齐少卿是何方人士?”
齐端略顿片刻,矢口答道:“扬州人士。”
顾昀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哦?可我似乎听说,少卿是青州人士。”
齐端眸底闪过一丝异样,又被那和善的笑意掩盖。
“顾侯怕是听错了,我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士。”
“是啊,侯爷怕是听岔了,青州那偏苦之地,哪儿能养得出我们齐少卿这般的清贵郎君来啊!哈哈哈......”
周遭一名大理寺的官员恭维齐端,齐端亦笑着回礼,再未反驳一句。
顾昀盯着那双伪装得极好的眼眸,薄唇轻扯,笑意不达眼底。
“原来如此,那想必是我听错了。”
锦书啊锦书,他连自己的故地都不愿认,你以为,他会为林老的死伤心么?
戏台上,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八仙庆寿,林锦书却心不在焉,眼瞧着游廊内走过一排排端着茶汤的侍从,似乎是前厅开宴了,她立时来了精神。
“紫苏,这儿吵得慌,有没有清净点儿的地方?”
紫苏笑道:“有的,郡主娘娘在西院那边修了坐八角湖心亭,还种了许多荷花,奴婢带您去瞧瞧?”
“成。”
去湖心亭的途中,林锦书瞧见有几名酒楼伙计模样的人抬着木箱从一小甬道拐出,似乎是进来送酒的,她默自记下。
随着二人来到湖心亭,见周遭没什么人,她装模做样地逛了半晌,随后借口饿了,将机灵些的青叶给支走了。
青叶一走,她便将目光落在紫苏身上,朝她招手。
“紫苏,你后颈上有脏东西,我帮你擦掉。”
紫苏并未多想,转过身将背对着林锦书,林锦书假模假样地擦着,右手指甲挑了些腰间藏好的软筋散,悄无声息弹在了她衣领上。
“干净了。”
“多谢夫人。”紫苏甜甜笑道。
林锦书莞尔一笑,复又坐回了石桌前,以手支颚,闭目佯装打盹,直到耳边传来紫苏的嘤咛,才缓缓睁眼起身。
“我,我头怎么这么晕啊......”
见紫苏耷拉着脑袋靠在亭柱上,她二话不说将她扶坐上石凳,心中默念了十个数,紫苏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林锦书不敢耽搁,立时沿路返回,凭着记忆寻到了那条甬道,走至尽头,果然瞧见一扇后门。
她理好衣裳,清了清嗓子,朝看门小厮走去,语气不卑不亢。
“我是平南侯府的女使,侯爷落了东西,叫我回去取来。”
小厮瞧了眼她身上的女使服制,并未多疑,当即便开了后门。
林锦书兀自按捺心下的激动,哪料才踏出一步,便瞧见门外四五个侯府护卫齐刷刷朝她看来。
“夫人。”
......
林锦书心下骂娘,不甘心地收回脚,朝一头雾水的小厮假笑:“险些忘了,侯爷不叫我走后门,我往正门去。”
甫一转身,她脸上的笑容立时垮了下来。
好你个顾昀,敢情在这儿等着我呢!
她紧绷着脸色,脚下走得飞快,虽门被堵了,可她万不能坐以待毙,要么藏在郡主府,要么混进别家女使里,总归是有法子逃出去的。
这般想着,她渐渐镇静下来,方拐过一片紫竹林,冷不防撞上一高大的人影,她忙垂首赔罪。
“锦书?!”
惊诧到发颤的嗓音自头顶传来,林锦书抬头瞧去,一张眉眼极其熟悉的脸赫然撞进视线。
她亦惊愕良久,愣愣唤道:“师兄?!”
眼前人正是离席醒酒的齐端。
他蹙眉上下打量着林锦书,仍旧困惑不解:“你怎么会来郡主府?还有你身上这女使的衣裳,究竟怎么回事儿?”
林锦书终于回神,凝眸四处瞧了瞧,拽着齐端的衣袖径直往无人处走。
“师兄,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齐端比她熟悉郡主府的布局,闻言便将她带到了一间远离主院的侧院厢房。
阖上房门,他转身问她:“说罢,出什么事儿了?”
林锦书抬首,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眼前逐渐漫起水雾。
“师兄,师父死了。”
“你,你说什么?!”
齐端霎时僵住,连连后退,只觉是自己听错了。
林锦书深吸一口气,强自平静地复述了一遍,哽咽着将来龙去脉尽数吐露。
湖心亭,青叶拎着食盒赶回来,远远便瞧见了昏在石桌上不省人事的紫苏,周遭再无旁人的身影。
她心道不好,立时疾步赶去正厅宴席寻顾昀。
彼时,顾昀正绕过那座隔席的木雕福禄寿屏风,举着酒盏给他姨母容宁郡主祝寿。
无视周遭那些落在他身上,或羞赧或探究的盈盈目光,他不疾不徐地说完祝寿的吉利话,一口饮尽杯中酒,抬步欲走。
“清臣,你慢着。”
容宁郡主笑盈盈喊住他,拉过旁座一妙龄贵女的手:“这是唐茹,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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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北候家的二姑娘,幼年你未远去边关时,你二人常常在一处玩耍,可还记得?”
顾昀微微抬眸扫了眼那黄裳女子的脸,有了些印象,却只觉可笑。
若他未记错,九岁那年,这唐二姑娘尚未满月,他还同姨母去吃过她的满月酒,说什么常在一处玩耍,为了叫他相看,姨母是愈发闭着眼扯谎了。
他淡淡一笑,回道:“记不得了,姨母慢用,我回去醒醒酒。”
说罢,不顾他姨母和那二姑娘僵硬的面色,径直回了男宾席。
无意间瞥见齐端空荡的坐席,他并未多想,可方坐下,青叶急急来报,说夫人不见了。
他蹙眉眯眸,继而陡然看向那空无一人的坐席,不自觉捏紧了杯盏。
“去报郡主府的管事,说侯府女使不见了,叫他们一起寻。”
容宁郡主御下极严,府中仆役当差谨慎,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小厮来报顾昀,说瞧见一侯府女使拉着齐大人往别院去了。
话音落,杯盏应声而裂,在小厮惶瑟的目光下,顾昀猝然起身,携着满身寒意离了席。
与此同时,侧院厢房内,齐端瘫坐在鱼肚太师椅上悲怔了许久,才喉头哽涩地回林锦书的话。
“锦书,为师父报仇是没错,可定罪讲究证据,蒙面人无一活口,你要如何证明是平南侯拿师父抵命的?”
林锦书眼眶发红,神情激恸:“师父的死就是证据!那些人冲着他顾昀去的!为何死的不是他,而是我师父?!”
“师兄你细想想!师父那样怕死的性子,他不可能为了一个才相识一月的人去死啊!”
齐端额角青筋直跳,他扶额叹气,无奈起身:“锦书,你已经叫仇恨冲昏了头,瞧不清局面了。
“依你所述的情状,若非平南候亲口承认拿师父挡了箭,我们根本奈何不了他。”
“况且,即便将他定了罪,凭他们侯府的势力,脱罪不过易如反掌,届时他们反扑,你我只能任人宰割。”
“我不怕!”林锦书立时开口,双眼泛红,倔强地仰着头。
她定定地望着齐端,希冀着他也能同她一样义无反顾,却只等来了沉默。
她忘了,她是个光脚的,她师兄不是。
寒窗苦读二十余年,遭了多少难才跻身皇都新贵,怎么可能只因这一腔愤勇,便放弃那锦绣前程呢?
意识到这点,林锦书的眸光逐渐黯淡,掩面痛哭。
齐端不忍,轻轻拍着她的肩,无声安慰着。
片刻后,林锦书倏然想到什么,蓦然抓住了齐端的手,急急地抬头:“师兄,顾昀将我困在侯府,你可否带我走?!”
“什么?他把你....”
“嘭——!”
齐端话音未落,屋门猛地被人踹开,一道冷意森森的身影逆着日光立在门外。
“走?夫人想走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