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宫》
1. 第1章 清明时节
清明,苏清方的三年父丧正式结束。
好日子也到头了。
苏清方呆呆坐在桌边月牙凳上,手撑着下巴,凝着桌上叠放得方正整齐的华丽衣裙珠钗,闭眼,又叹了一口气。
都是三房舅母刘氏送来的,说她今天出孝,不必再成日服素穿白。小姑娘家家,十八九岁,要穿得锦绣些才好看。
第二句话又说她年纪已经不小,也是时候想想婚配的事了。
不是才说她是“小”姑娘吗?陪坐在侧的苏清方心想,剥了个核桃给刘氏,微笑递上,希望她吃上零嘴,能少说两句。
刘氏顺势就握住了苏清方的手,摩挲着,满目喜欢,赞道:“清方真是知事孝顺,模样也生得好,若是能给我家老八做媳妇儿,真是我们母子前世修来的福分。老八也老念呢。”
一边说着,一边时不时冲主座上的苏母使眼色。
苏清方一听到自己八表哥卫滋,又想到刚才她从太平观祭拜完父亲回来,在游廊里被卫滋从天而降拦住说了好一会儿话的事。一双眼睛一直在她身上瞟,苍蝇一样。苏清方无由来一股恶寒,好像被雨水打湿的衣服鞋子还没换,黏糊在身上,又潮又冷。
这才换上干净的衣服,刘氏又来了。
也不必这么上赶着吧。严格来说,她爹的祭日还没过完呢。
苏清方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怕刘氏还要说什么,忙岔开话题,恭敬请问:“天色也不早了,不知舅母在不在这里用晚膳?清方也好吩咐厨房多备一份斋饭。按照母亲的吩咐,今日的主食是豆腐。”
因为苏母信道,加之丈夫苏邕病逝,所以苏家三口这三年一直茹素吃斋,一点荤腥气没有。
要刘氏说,这苏家女真是长得仙女似的,吃得也仙女似的。朝饮坠露,夕餐落英,无怪这般清丽出尘了,又因守孝常年一袭素裙白衫,不着一饰,教人怜爱。
要不怎么说“女要俏,一身孝”呢。放眼整个京城,怕也找不出几个女眷有如这般的好颜色了,性格又端庄纯孝。三年来,可没少去观里给父亲诵经、给母亲祈福。
就是身世太凄苦了些。爹死得早,半胞的哥哥又不待见,否则也不会住到京城舅舅家来了。
刘氏讪笑,可过不了这种神仙日子,忙起身告辞道:“不麻烦了。今天府上要宴请贵客,我也要去帮忙呢。”
说罢,便同几个侍女一起撑伞离开了苏氏母女住的临春院。
苏清方目送刘氏的背影消失于雨幕尽头,暗暗松了口气。
“清儿,你怎么想?”身后传来母亲慈祥的问询声,“你三舅母常同我说,八郎心仪你。之前你父去世不满三年,不好议亲。现在出孝,你年也十八,不小了。我看八郎还不错,孝敬长辈,又不失风趣。”
苏清方扯出一个干笑,想卫老八在长辈面前的风评竟然还行。也是,风流韵事都留在卫府外,府内整日嘘寒问暖,又嘴甜,哪个长辈不喜欢?
也是她母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念道德经,更不清楚卫滋的真面目了。
苏清方打从到卫家的第一天就不喜欢卫老八,心里自是八百个不愿意,可他们母子三人被长兄扫地出门,只能寄居舅府,拒绝又谈何容易?
答应则简单,一个“可”字,不过咳嗽一声就能说出口,而且能换来百事顺心——表妹嫁表哥,亲上加亲,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居住舅舅家。
苏清方觉得自己大抵是淋了雨头疼,悻悻道:“才出孝,就议亲,要被人议论多等不及呢。再说吧。”
说罢,苏清方随意欠身,回到闺房,单手支颐坐到桌边,忍不住吁叹。
“姐——”胞弟润平的声音突然响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晃到苏清方眼前,挡了大片的光,轻声问,“你真要嫁给那只卫王八?”
苏清方醒过神来,烦躁地推开苏润平的大脸,皱眉不喜道:“你乱说什么。”
“我都听说了,”苏润平扔下手里的油纸包,搬来另一张月牙凳,坐到苏清方对面,殷殷劝道,“姐你不能嫁他啊。他配不上你。整日里就会斗鸡走马,饮酒□□……”
苏清方听到,一瞬间瞳孔放大,眼疾手快揪住苏润平的耳朵,怒道:“你还会□□了!你多大!”
“哎哟哎哟,”十六岁的苏润平捂着自己耳朵,央求道,“姐,痛。我没嫖,真没嫖。我说卫老八。”
苏清方姑且撒了手,警告道:“你敢去嫖,我打断你的腿!”
“知道知道,”苏润平揉着被捏红的耳朵,连连点头,不忘提醒,“姐你也要记得我的话,不能嫁给卫老八那个混球。”
苏清方无奈叹出一口气,“那你快点考个功名,扬名立万,你姐姐我说不定就能不嫁人了。”
“考!”苏润平拍着大腿,信誓旦旦,“我今年就去考!”
今年秋闱,若能得中,便能参加明年的春试,否则便是又一个三年。不过润平还小,三年后也才十九。人家五十还能称一句“少进士”呢。
苏清方笑道:“那你要好好用功哦。”
苏润平憨笑,献宝似的打开油纸包,赫然现出一只焦香的烤鸡,“正好我今天买了烤鸡,咱们一起吃。”
姐弟两一边说笑一边偷享,正正七分饱时,母亲那边派了人来传饭。
苏清方也不知道是不是烤鸡油腻,晚间有点不消化,又看雨也停了,就想着出门散散步、消消食。
侍女岁寒在旁掌灯,走一半忽然想起未带披风,受寒着凉了可不好,就把灯笼给了苏清方,嘱咐苏清方在原地不要走动,她去去就来。
“岁——”苏清方叫都没来得及叫,岁寒便兔子一样蹦走了。
苏清方小小叹了口气,等在原地。
凉风习习,吹得人直发抖。
这段时间一直在下小雨,阴冷潮湿。今天清明,更是从早到晚,真应了那句古人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她爹死在这天,似乎也算恰得其时?
苏清方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几时,只觉得等了许久,十分无聊,手脚也冷了,就想着边走边等。
夜晚昏昧,不太好认路,随意几步,也不晓得溜达到了何处,只见池塘微泛涟漪,假山错落叠起,一间镂雕小阁隐在其间。
苏清方悠然从旁经过,隐隐听到一点奇怪的声音,黏黏糊糊,缠缠绵绵。
初听以为是春日发情的狸猫叫,仔细辨来,却是女人夹杂着男人的声音,说话不似说话,吵架不似吵架,吁吁喘喘,嗯嗯啊啊。
这是……碰到野鸳鸯了?
苏清方面容干涩,不想撞破,蹑手蹑脚准备走,却恍然听到暧昧言语中似是提及自己,抬起的脚停在半空,伸长耳朵听了听。
“滋郎……”女人喘着气问,如娇似嗔,“不是一心想娶表姑娘吗?怎还来找奴?”
卫府里的表姑娘,眼下只有苏清方一人。所谓之滋郎,难不成是卫滋吗?
又听男人低笑问:“你吃醋了?”
“奴有什么好吃醋的?”女子咯咯笑,“只是我听他们说,表姑娘不太愿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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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不得她,”男人拍了一下女人屁股,十分清脆,换来女人一声娇吟,“她们娘儿仨吃住我们卫家,何况又是个无依无靠、十八未许的老姑娘,做我的正妻,不算亏待她。现而今,府里的人都晓得我要娶她,待过几天我再禀明祖母,姑母还能拒绝不成?实在不行,给她灌几盅酒,生米煮成熟饭。届时呀,我再纳了你,好不好?”
已经挪到墙根底下的苏清方脸不红心不跳,唯剩背后一片冷汗。
卫老八,臭王八,肚子里没得一点墨水也就罢了,全是坏水,那种放了三年五载、馊透了的坏水。
苏清方切切咬牙,瞟见旁边摆的不及收拾的枯木残枝,怒向胆边生,揭开灯笼,把蜡烛往柴火堆里一扔,火星顿起。
接连下了几天的雨,火势扩散不起来,直冒黑烟,却更骇人。
苏清方待到烟势到了不大不小、足够唬人的地步,一边躲到旁边的假山后,一边捏着嗓子,用完全不同于她平日的声音喊:“走水了!走水了!”
几声破锣嗓子,把一堆人喊了过来。
屋里的野鸳鸯闻得,更是惊得上蹿下跳,裤子都不及穿,连滚带爬跑出来,被一堆人看了个精光。
看戏的苏清方偷笑,解了几分气,也放心了下来,拔腿准备开溜。
一个转身,径直撞到一面肉墙。
此人生得大抵有门高,身上有一股木质香味,沉香檀木之类的,穿的是上好的锦缎,似是黑的,也可能是撞得苏清方两眼发黑。
苏清方一头撞入男人胸膛,额头生疼,心里更慌,尖叫了一声,手脚并用,一推,一踹——
只听噗通一声,伴着男人隐隐的闷哼,那人径直栽进了水里。
始作俑者苏清方想也没想,撩起裙子,掉头就跑——若是让旁人知道是她捣鬼放火,那就真的不用住在卫家了。
跑出约摸两座亭阁,苏清方又觉得不妥。这大冷天的,池水虽浅,万一腿脚抽筋,淹死在水里,可怎么办呐!那她岂不是真成了杀人恶徒?
苏清方心中思量了几个来回,终究不忍,哎呀哀叹了一声,又往回跑。
到时候只当是路过,把人救上来,反正那人也没证据说是她推的。
苏清方想着,气喘吁吁跑回原地,放眼四顾,却哪里见水里有人。
四下风平浪静,水里莲叶亭亭。
清明节,撞……撞鬼了?
一阵阴风拂过,苏清方不禁打了个冷颤,拢紧领子,猫着腰,溜了。
***
清明节,水气重。
李羡出发来卫府时,舒然兴之所至给他算了一卦,说他今日犯水。
舒然的卦,果然灵。
李羡从水里站起来,水位到他大腿根,池底尽是淤泥,是养荷的好地方。
推他下水的是个女人,力气不算大,但是又推又踹,他不曾防备,再加上雨天路滑,脚底一抹,直溜溜摔进池子里。
天太黑,李羡没能看清人脸,只瞧见女人逃跑的背影,一身雪白,手里的提灯是灭的,捞着裙子跑得飞快,姿势滑稽,跟只鸭子似的。
李羡用力抹掉脸上直往下滴的水,一掌拍在水面,发出啪一声闷响,又击起无数水花。
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中怒火,提着衣袍下摆,费力地从淤泥里挣脱上岸。
卫家大郎卫源也寻了过来,见李羡这副湿涟脏污的模样,还在往地上淌水,心内拔凉拔凉,丝毫不逊眼前的春夜寒潭,忙关心问:“太……太子殿下,您……怎么掉水里了?”
2. 第2章 太子李羡
一个掉字,化被动为主动。
“掉水里?”李羡一时也不知道对面之人是不是官场的人精,精于甩锅,冷嗤了一声,眉毛上扬,一滴水从额头滑过侧脸,“卫大人家的鸭子,力气挺大。”
“鸭子?”卫源不解。
府上确实为了添些生趣,养了些禽鸟,不过是鸳鸯之类的,何曾有过鸭子这种乡野俗物。
李羡没有多言,本也对卫氏没什么好印象,只当自己今日背运,拂袖而去,冷声道:“此事不必声张了。”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若让人知道当朝太子掉进他们卫府池塘,本就进退尴尬的卫家怕是更无立足之地。
卫源连连告是,请道:“殿下,更深露重,寒气逼人,先去沐浴换衣吧。”
太子平素严肃冷酷,此时眉目湿漉,更若添一层冰寒,一言不发。
卫源思索良久,还是弓腰提醒:“殿下,您冠上……有片叶子。”
绿的。
李羡脚步一顿,冷冷剜了卫源一眼。
***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九天神佛在上,小女子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此番点火,也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非要害人性命。
恶鬼退散,恶鬼退散。
心慌意乱的苏清方一路念经,一路小跑,不期又撞到一个人,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原是去而复返的岁寒。
苏清方拍着胸脯子,松了一口气。
岁寒一手拿着披风,一手提着灯笼,奇怪问:“姑娘,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那边怎么了,闹哄哄的?”
“没什么,”苏清方赶忙拉上岁寒往回走,不让她多好奇,只道,“就当今天没出来过,知道了吗?”
“哦。”岁寒懵懵懂懂答应,不疑有他。因为岁寒心中,姑娘是天底下最聪慧的女子,说得总没有错。
至于为什么不是天底下最聪慧的“人”,因为还有润平小公子,也是顶顶聪明的。若姑娘当了最聪慧的人,润平公子只能屈居第二了。
***
此夜,苏清方未得好眠。
一来为撞鬼之事——冷静下来再想,苏清方确定,自己撞到的,是个人,身板敦实。跑回去不见人影,大抵是上岸离去了。
二来,苏清方纵火也是一时被怒气冲昏了头,回来后越思越怕,万一露馅,不知该如何收场。但做都做了,总得有点价值。
男女偷情,在卫氏这样的清流之家,是决计逃不掉责难的。及至天亮,苏清方便让岁寒私下去打听打听卫滋那边的消息,还有昨夜是否有人落水。
偷偷打听,苏清方再三强调。
岁寒也机灵得很,和别的丫头仆妇们闲聊闲叙,状似无意地提起昨夜失火的事,一来二回便明白了个大概。
昨夜倒是没听说有人落水,但是八公子与母亲身边的侍女晓露苟且,被一众人看了个现形,八公子却说是晓露勾引他。三夫人一时气恼,三十板子下去竟将晓露活活打死了,又觉此事有损名誉,压了下来,不叫宣扬。
然则这种孽事哪里是能随便压下来的。不出一天,已经在仆婢间传遍了。
“晓露死了?”苏清方震惊不已,“卫滋不是说要纳她为妾吗?怎么又倒打一耙说晓露勾引他?”
话一出口,苏清方就想明白了。众目睽睽之下,那样不体面的事,把过错推给下人,自己才好高高挂起。
可怜晓露受劫,卫滋却毫发无伤。
苏清方抿唇垂眸,心头莫名浮起一股恼火与愧疚,招岁寒附耳过来,叫她私底下给晓露家人送三十两银子以抚慰,再将卫滋薄情寡恩之事说与府外小乞丐,给些银钱,叫他们唱诵几天。
最好闹得京城里的人都知道。
卫老八想造势逼她就范,她也给他造点势,揭露揭露他薄幸懦弱的本性。
一时之间,府内府外,全是三房卫八郎的闲言碎语。
卫滋甚是头疼,因此也老实了很多,整日介里在家装模作样念书,以慰老母。
苏清方虽知,这个档口,卫滋必不会再提求娶她的事,一来苏母已经知道其为人,不会松口将女儿嫁与此等纨绔,二来卫家也会羞于强迫外甥女跳火坑,落人口实,不会极力促成。但成天见卫滋那张脸,也着实让人恶心。苏清方只想避而远之,以防卫滋对她做什么灌酒的缺德事,那可真是回天乏术了。
一日,苏清方给外祖母请安回去,碰上一身粉裙的表妹卫漪。
卫漪是大夫人幼女,正当破瓜之年,一笑两个梨涡,问苏清方:“清姐姐,我要和大哥哥去太子府,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苏清方眼角余光瞟见游廊里愈来愈近的卫滋,心中嫌恶,便答:“好呀。”
卫漪更欢喜了,打量了苏清方一圈,直摇头,“清姐姐,你穿得也太素了。姑父的孝期不是已经满了吗?我听说八哥哥给你做了好多衣服,你怎么不穿?”
苏清方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还是守孝那套白服,确实不太适合穿去太子府,但又不想穿卫滋送的,便信口编了一句:“不太合身。”
“那你穿我的吧。”卫漪说着,便拉起苏清方小跑回到自己闺房。
卫漪比苏清方小三岁,身量却与苏清方差不多,甚至更丰腴些,以后应该还会再高。
卫漪翻箱倒柜,给苏清方挑了件桃粉的坦领半臂,推着搡着苏清方去换好。
苏清方许久不穿这样艳丽的颜色,但又耐不住卫漪催促,只能依言更衣。
待她妆点清楚出来,卫漪也换了衣服,一身更素雅的葱绿,连发也重梳成了极为简单的螺髻,只旁边别着几粒白珠,譬如出水芙蓉,尤带朝露。
倒显得她扮嫩了。
苏清方疑问:“你刚说我素,怎么自己穿这么清淡?”
卫漪挑眉一笑,不作他言,拉上苏清方的手就出了门。
卫家长兄卫源已驱车在府门等候多时,见到二女,一惊苏清方也同去,二叹两人风姿绰约,调侃道:“不枉我等了小半个时辰。二位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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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请登车罢。”
身着绿罗裙的卫漪娇笑嗤嗤,拉着苏清方一同上了车。
红马香车徐徐行驶,檐角铃铛铃铃作响。
车内的苏清方撩起一点车帘,看向外面,人烟阜盛,完全不像是往守卫森严的宫城去,不禁发问:“太子不住在东宫吗?”
宫城以东,故名东宫。以东属春,又名春宫。为太子居。
“半年前,东宫失火,太子就搬出来了,”卫漪干笑,“搬到了废太子时期的府邸。”
苏清方:……
本朝这位太子,也颇为传奇,母为皇帝原配皇后,出生晋阳王氏,三岁受封太子。没有一出生就受封,是因为皇帝当时还没登基。基本上可以说是皇帝前脚继位、后脚册立国本,荣宠至极。
十八岁时,因舅舅谋反,王皇后自尽,太子一度被废。三年后,重又复起。
二封太子,好像正是去年的事吧。
虽说不忘旧耻,可搬回当年幽禁的府邸,不觉得心里硌得慌吗。
苏清方抿了抿嘴,哑然一笑,“太子殿下……真是别具一格。”
卫漪也憋笑,凑到苏清方耳边,悄声道:“我还听说,太子殿下喜欢男人呢。”
苏清方霎时瞪大了眼,拍了卫漪一下,“不要乱讲,要杀头的。”
卫漪撅了噘嘴,“那不然为什么太子都二十二了,别说正妻了,连个妾室也没有?坊间都说他不好女色。”
苏清方失笑,“不好女色也不一定好男色啊。男人就一定要好色?不好色不好吗?”
“咳——”外面传来卫源提醒的咳声。
她们聊天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露骨,教外面的人都听了去。
苏清方和卫漪互相看了一眼,收起嘴角,端正坐好。
***
马车抵达,一座广阔肃穆的府邸矗立街道尽头,匾额上赫然书着三个金碧辉煌的隶体大字——太子府。
一年前,匾上写的还是“临江王府”。
太子被废,封临江王,幽囚于此。
每次来此禀事议事,卫源心间都会浮起一阵惶恐,甚至怀疑,太子执意搬回旧时的临江王府,是不是为了时刻提醒他们这群或落井下石、或朝秦暮楚的人。
当初太子被废,三皇子李晖圣眷浓重,卫家以为太子大势已去,改换门庭。岂料三年后,三皇子自戕,皇帝病重,太子复起,协理国政。已是全然换了一番天地。
三天前,太子还掉到自家池子里。
卫源想到,不住叹气,奉着帖,请太子府门卫帮忙通传。
“殿下,”府中侍女灵犀莲步姗姗,手捧拜帖,禀道,“礼部郎中卫源,携妹卫漪、苏清方求见。”
书案前,李羡正在临帖,长身鹤立,手腕空悬。
“这么多人?”李羡抬眸,墨眉微蹙,似有不喜,“来赶集吗?”
还带着妹妹,两个?
灵犀微笑,请示:“那……”
“宣。”李羡搁下笔,淡淡道。
3. 第3章 心如死灰
曾经的临江王府,现在的太子居所,也是非同凡响的敞阔,比之四世同堂的卫家,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要更冷清些。
毕竟只住了一个人,且一年前还是幽禁之地,再怎么修缮,也掩不住某些地方的荒寂。
卫家三人跟随侍婢一路斗行,至正厅,稍作等待,便见一人从内侧门转出,身后跟着一侍一婢。
其人着一身墨青常服,胸前绣蔓草团圆纹。窄袖,革带,白珮。束发簪冠,昂藏七尺。丰神俊逸,光华内敛。
厅下的苏清方并没有第一眼反应出此人身份,实在是他出现得太悄无声息。哪怕在卫家,重要如老夫人驾到也有仆婢提前通告。
身前的卫源已经躬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见势,苏清方也连忙屈膝欠身,小声应和,隐了两个字,方才跟上他们的话音:“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太子坐在首席,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入座。
形容举止,镇定从容,有一股不怒自威的严峻,令人望而生畏。
就是鼻音有点重。
苏清方第一次见识天家威严,不禁敛声屏气,礼数周全地坐到下首第三位,捧过侍女奉的茶。
——是千岛雪芽。产自苏清方的家乡,江吴一带。香气清雅,滋味鲜醇,是绿茶中的上品,唯明前一茬,仅供宫中。
以此待客,不可谓不奢华。但苏清方不甚爱绿茶,觉得太苦。
苏清方小抿了一口,只听上座的卫源率先开口,声音微紧:“听闻殿下感了风寒,微臣特来探望。”
“无碍,”太子颔首,淡淡道,“今日休沐,有劳卫大人挂心了。”
卫源摇头请罪,“是臣治家有失,害殿下落水……”
砰啪——
卫源的话还没说完,邻座猝然响起一声杯子摔地的声音。雪色的白瓷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茶汤横流。
众人的目光聚焦。
还在手抖的苏清方在数道注目中缓缓抬头,对上面南而坐的太子李羡,脑子一片空白,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要崩溃,“茶……好烫……”
听来有些欲哭的委屈。
黛眉微蹙,红唇微抿,欲泣不泣,别样惹怜。映着她一身,浑似一朵含露桃花。
一旁的卫源却心如槁木。他说自己治家不严,不是真的要太子觉得他卫家没有法统呀。管不住鸭子尚能说一句牲畜无知,管不住人可怎么说。苏清方一向进退得宜,怎么今天就摔了杯子。
卫源连忙告罪:“殿下恕罪,表妹不懂礼数。”
李羡面不改色地凝视了一会儿苏清方,不以为意道:“是仆婢之失。”
说罢,抬了抬手指,示意身旁的灵犀,“叫重新沏来,不要太烫。”
不过须臾,新茶奉上,温热适中。一口入喉,暖胃煦脾。
苏清方却心内怆凉。
娘耶,清明那天她推进水里的鬼,竟然是当朝的太子殿下,还害他感染风寒。
辱没皇族,可诛九族。
那真是太好了。
卫滋,还有她那杀千刀的长兄苏鸿文,可以给她陪葬了。
苏清方苦笑。
可她才十八岁啊,不想死啊啊啊——
能不能只让卫滋和苏鸿文死啊。
这还不如让卫家知道是她放的火呢。
苏清方心中五味杂陈,又偷偷抬眸,觑向座上的太子。
太子似是感觉到投在他身上异常逡巡的视线,也望了过来。无波无澜。
目光相接的瞬间,苏清方一惊,连忙低头,有一下没一下摸着手中的杯子。
会不会只是凑巧,太子也落水了?
不然太子怎么会对她没印象的样子?
苏清方暗想,抿了一口茶,试图压压惊。
压不住,脚在抖。
***
一整场面见,苏清方是坐立难安、踧踖不宁,只一个劲低头饮茶,盼着这次拜谒快点结束。
绿茶喝多了,感觉嘴里都在发苦。
李羡和卫源实则没聊几句私事,后面全是国政,一个说一个应,细大不捐。
李羡有条不紊叮嘱道:“九月的秋闱,离现在已不足半年,还有来年的春闱,礼部要慎重准备,不要懈怠。科举为国取仕,是头等大事,务必保证一切顺利。”
卫源应道:“是。”
“还有八月的秋狝,和往年一样操办,礼仪规章如旧……”
他们还絮絮说了许多话,直到薄暮才散。
从太子府出来,苏清方感觉自己腿都是软的,差点没摔倒,连忙扶住身边的卫漪。
卫漪惊诧,忙问:“清姐姐你怎么了?”
“坐久了。”苏清方遮掩回答,赶紧催促卫漪上车,逃离此地。
坐上卫府香车,苏清方总算松了一口气,靠着靠背,失了魂一样。
旁侧的卫漪察觉出苏清方今天的古怪,关心问:“清姐姐,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在想什么?”
在想自己的祖宗八辈。
苏清方但笑不答,喃喃自语般问:“你说,太子这个人,记仇不记仇?”
卫漪忖了忖,回答:“记的吧。”
“啊?”
卫漪娓娓道:“昔年太子被废,兵部尚书刘佳趁机参奏太子以权谋私,染指国家重器。这不,太子甫入东宫,就下令查了刘家,亲自监审。刘佳贪饷百万,斩首示众。其余家眷,徙三千里,流放儋州。”
这个案子苏清方也听说了,牵连甚广,前段时间才结的,前前后后查了差不多一年。却不知还有这一层旧怨。
手段雷霆,可见一斑。
苏清方心内唏嘘,又听卫漪说:“其实,卫家也曾开罪过太子。哥哥一直想修复和太子的关系。三天前请太子过府,也不知怎么,太子掉水里了。哥哥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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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要愁死了。”
三天前,正是清明。
苏清方心中哀叹。
这可真是家怨私仇,都凑齐了。
苏清方心如死灰,只能祈祷太子这辈子别知道那晚的真相,不然她真的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如卫漪所言,卫源心中忧愁,不可言表。但反过来想,落水的意外,未尝不是一个走动的机会。
用罢晚膳,卫源寻到卫漪,问她:“你说回去换件衣服,怎么越换越寡淡了?我瞧原来那件粉红的就很好看嘛。还拉着苏清方。”
卫漪表情嫌弃,“哥哥你不懂女子的装扮的,就喜欢黄的粉的。我当时正好碰到清姐姐,就问了一句。怎么,哥哥你不喜欢清姐姐,不愿意清姐姐去?”
卫源语迟,一半被卫漪噎得,一半是确实觉得粉衫的苏清方更妍丽些。往日只见苏清方着白衣,自有一股骨秀神清之气,今日稍作装扮,更是窈窕灼灿。这大概就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吧。不过他这个妹妹也不逊,端的是袅娜多姿。
而且各花入各眼,说不定太子更喜欢清丽的。早年的太子红颜——舒然姑娘,就出尘得似一朵水芙蓉。
“是是,我不懂,”卫源也不争,只叮嘱道,“这段时间,你多往太子府走走。我每天让人给你炖一盅汤,你带去太子府。知道没?”
卫漪暗自翻了个白眼,面前却还嘻嘻哈哈,满口答应:“知道了。”
次日,下人送来装盛糕点与汤品的食盒。卫漪提上,转身就去了苏清方处。
闺门内,苏清方正在练字,落笔如潺流,舔墨似蜻点。
苏清方听到轻快的脚步声,仰头一看,见卫漪如燕般行来,手里还提着东西,便问:“你怎么来了?还带着东西?”
卫漪笑答:“却不是给姐姐的,是哥哥让我送去太子府的汤。”
说至此处,卫漪有些苦恼的样子,“可我已经和江家姐姐约好一起去放风筝了。清姐姐,你帮我送好不好?”
“我送?”苏清方现在避之都恐不及,哪里还敢上赶着往前凑,下意识摆手拒绝,“不了。”
卫漪闻言,长长叹出一口气,“那我就要失信江姐姐了。啊,还有八哥,叫我给他抄一份课业。清姐姐,你的字写得好,旁人都比不上,你帮我抄好不好?”
苏清方:……死都不要。
真是前有猛虎,后有豺狼。
果若卫滋和太子比,苏清方还是宁愿去太子面前讨嫌,至少太子看起来不恶心,而且太子似乎还不知道罪魁祸首是她,正好能借卫源这份礼,羡太子那尊佛,也算道歉吧。希望太子以后知道,能对她从轻发落。
“也罢,”苏清方放下狼毫小笔,接过食盒,应道,“我替你去吧。”
卫漪喜笑颜开,继而展出更底下的锦盒,叠着一套锦绣襦裙,这次是春枝海棠色的。
苏清方:……表妹真贴心。
4. 第4章 东风袅袅
卫漪和苏清方一同出门去,一个奔江家,一个奔太子府。
一回生,二回熟。苏清方已经知道谒见的流程,随婢女到厅堂等候。
俄而,常伴太子身侧的侍女灵犀款款而来,欠身道:“苏姑娘,殿下此时正在偏厅和其他大人议事,不便通禀,需请姑娘等候。或者姑娘有什么吩咐,可以让奴婢代为通传。”
苏清方闻言,不动声色地往内侧小门看了一眼。奉茶侍女进出时撩起门帘,遥遥可见到里面人头攒动,个个服绯穿紫,具是五品以上的大员。太子李羡,一身藏青,坐于正中,表情凝重。
苏清方本来就是想躲躲卫滋、献献殷勤,且也没什么事,等着也无妨,便道:“没事,我等着。”
“可能会有点久。”灵犀提醒道。
“无妨。”
见此,灵犀也不再多言,命人奉茶奉食,一番客套后,便自顾自忙去了。
自此,再没有说话的人,苏清方只能一个人干坐着,喝茶吃点心。
——仍是千岛雪芽,不热不凉。茶点换了,这次是水晶虾饺,爽滑清鲜,一样好吃。
太子府中这么好的掌厨,也不知卫府的汤,太子看不看得上。
苏清方暗思,微微晃着脚,有点百无聊赖。突然,一只狸奴从门外蹿进来,脚步轻盈得像一朵云。
苏清方顿时喜上眉梢,轻轻喊了一句:“喵喵,过来。”
那狸奴也不怕人,闻声,踮着脚就跑了过来,在苏清方脚边绕着弯儿地蹭了蹭。
是只长毛的三色狸奴,白色为底,背上有大片橘色黑色的斑纹,耳朵尖还有小撮聪明毛,温顺可爱。
苏清方一把把狸奴抱到怀中,颇用了点力气,感慨道:“哎哟,你还不轻。”
说着,手上已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摸了个遍。狸奴舒服得打起了呼噜,在苏清方怀中团成了一个饼。
苏清方就这样一边坐着,一边摸猫。也不知过了几时,薅下的毛都够搓一团了,还未等到太子殿下。
也是,那天太子和卫源单独聊,都前前后后交代了许久,这次百官禀奏岂是一时半会儿能了的?
苏清方又悄悄抬眼往偏厅瞥了瞥,卷帘不动,完全没有要散场的样子,暗暗摇了摇头。
太子殿下勤政爱民,当然是天下百姓之福,只是不知道同他一起宵衣旰食的官员是怎么想的。大概要怨他,连茶都不敢喝一口——苏清方见那些侍女捧热茶进去,捧冷茶出来,还是满满当当一杯。
你说是不是呀,喵喵?
苏清方偷笑,低头默默问怀里的狸奴。狸奴不应,抻了个大大的懒腰,溜圆的眼睛眯起,便睡去了。
耳边,唯剩阳春和畅的风声,以及此起彼伏的鸟鸣。
倏忽间,苏清方也觉得有些困顿,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屋外日晷,影子已经指到酉时许,议会方散。
偏厅官员陆陆续续离开,还自交头接耳,提及方才所论之事。经过厅堂时,恍然见到一名坐着打盹的女子,穿着娇丽,怀里还趴着一只三色狸奴。
太子不近女色,身无嬖妾,而此女琼姿花貌,众人不免好奇,多看了两眼。
“此女是谁?京中有此等殊色,竟从未见过?”
“看起来,像是卫家的表姑娘。父亲亡故,身无依靠,寄居在舅舅家。守孝三年一直深居简出,我也就在卫家见过两次。”
一人戏谑:“卫家,不会是想把这位颜色无双的表姑娘嫁给太子吧?”
“此话说得。太子二十有二,无妻无妾。京中有适龄女子的家里,谁不想把女儿嫁给太子。但此女颜色虽好,家世却太单薄凄苦……”
话音渐远,人形消散。
候在门外的灵犀恰时进屋,冲屋内的李羡禀道:“殿下,卫家表姑娘苏清方奉命前来,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苏清方。
李羡正在揉眉心骨的手一顿,默默念出这个名字,想起是昨日那个摔了杯子委屈巴巴还一个劲喝水的女子,好像还一直偷看他。
跑到他府上抱怨茶烫的,苏清方是第一个。
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李羡碾了碾指腹,信口问:“她来干什么?”
灵犀摇头,“不知道。苏姑娘没有和奴婢说。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也算耐力非凡。
“嗯。”李羡应着,撑着圈椅扶手,徐徐起身,阔步到外间。
正厅东侧,一身海棠红的苏清方坐在檀木椅里,像朵枝上花。他的猫躺在花丛里。
坐姿勉强还算端庄,双手揣着猫,两腿并着,只是脑袋是耷拉着的。
再走近一看才发现,此女竟然在打瞌睡。
看来不是耐力非凡,是春眠不觉晓,跟他的猫似的。
李羡暗嗤,好整以暇喊了一声:“喂。”
座中女子幽幽醒来,眨了眨惺忪的眼,发现自己被半片浅淡的影子笼住,懵懂抬头。
一个男人站在她跟前,眉若刀裁,骨如剑削。
哦,是太子。
她还没睡醒,眼神空蒙得像只鹿。然她的眉相较一般女子的要更浓一些,墨染出来的一样,不笑的时候,隐隐透出一股清倔气。
是双很好看的眼睛。
李羡不冷不热问:“找孤什么事?”
娘耶,太子!
苏清方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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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清醒,一下弹了起来,怀里酣睡的猫喵的一声摔到地上,一溜烟就跑了。
二人的目光追随了一会儿狸奴逃跑的轨迹,才又对上。
苏清方连忙低头欠身,“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李羡抬了抬手,又重复问了一遍,“找孤什么事?”
苏清方依言直起腰,头仍低着,斟词酌句道:“害殿下落水染疾,实在抱歉……府上特意熬了……”
苏清方也没看具体是什么汤,结巴了一下,接着道:“汤品。还望殿下笑纳。”
闻言,李羡把目光挪向案上的漆红食盒。八方形的,每面都绘着八仙之一。此时对着李羡的这面,是倒骑毛驴的张果老——仙人鹤发飘逸,□□的驴子却健壮而憨傻。
良久,苏清方没听到太子的声音,心中惴惴,偷偷抬眼瞄了瞄李羡,见他心情似乎还不错的样子,于是借机试探问:“殿下……怎么会落水呢?”
若是抓到那个害他落水的人,想怎么处置?像卫家三夫人那样,打死完事?
一时出神的李羡思绪回笼,又想起那只夜里白色的鸭子,默了默,却懒得多费口舌,淡淡回答:“失足。”
失足?
苏清方一愣,诧异地望着李羡,心底却已似春风里的池塘,泛起层层涟漪——原来太子真的不知道是谁推的他,似乎也没打算追究。
苏清方强忍着压住嘴角,应和道:“清明雨多,道路湿滑,是要小心。”
像哄被椅子绊倒的稚童,拍着骂着椅子腿,怪天怪地,反正不是本人的问题。
根本不是因为不小心而失足落水的李羡心中五味杂陈,无话可接,只觉得面前这个女人表情奇怪——时阴时晴,而且转换十分迅速。刚才还畏畏缩缩的,转眼,眉目间浮生出许多喜意。不知是不是为安慰他摆出的笑脸。
李羡当苏清方还要寒暄什么,旁人见他总是这样,却听苏清方说:“天色也不早了,臣女先告退了……”
“殿下注意休息。”最后不忘留上一句关心的话,便跟猫似的溜了。
李羡微微侧了侧头,乜着苏清方离开的方向,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溜这么快,真的是来献殷勤的吗,还等了两个时辰?卫家真是越来越不济了,派了个这么个胆小如鼠又脚底抹油的人来。
接着,李羡随手掀开食盒,一看,竟是一道老鸭汤。鸭头撅着,露出汤面,两喙大张,透出一副诡异气息。
李羡干笑,心头浮起一股荒诞、苦涩又可笑的感觉,扣上了盒盖。
“殿下笑什么?”一旁的灵犀好奇问。
“没什么,”李羡收敛嘴角,信步朝书房走去,漫不经心吩咐,“喂猫吧。我最近不想吃鸭子。”
5. 第5章 万柿如意
凡事有一,就有二有三。
次日,卫漪又提着给太子的汤来了,这回的理由是要去祝府绣花。
接连两天,苏清方有点觉得卫漪别有心思了。不过五十步不笑一百步,她自己也用心不纯。
实话讲,给什么都不知道的太子送汤,对苏清方来说委实算一份不错的差事。
能躲卫滋,能混脸熟,能摸狸奴,而且很清闲。
太子越忙她越清闲——这话可不能让太子知道,杀千刀的。
太子府内,灵犀连续三天见到苏清方,也是一愣,微微一笑,问:“苏姑娘今天也是来送东西的?”
苏清方点头,“对。”
灵犀歉疚地说:“不巧了,吏部的单大人也来了……”
先公后私,虽然单大人比苏清方慢半步,但还是得先见单大人。
苏清方了然,更不在意,微笑道:“好,我等着。”
灵犀感念颔首,告退而去,亲自去前院门外领了一人。
他们经过游廊时,苏清方远远见到了,是个很年轻的男子,二十岁出头,绯衣乌帽,仪表堂堂,文质彬彬。
这位单大人,定是太子府的座上宾。
苏清方想着,忽听一阵翻爬声,侧头一看,原是那只三色狸猫,不晓得从哪里窜出来的,伸着爪子正要扒拉食盒。
“哎呀,”苏清方连忙把狸猫抱开,“别动,那是给你主人的。我给你带了别的。”
***
咚咚——
灵犀在门外轻轻敲了两下门,禀道:“殿下,单不器大人来了。”
闻声,李羡当即停下了批阅的蓝笔,道:“快请。”
单不器依言进入书房,冲李羡躬身长拜,“参见殿下。”
李羡笑道:“玉容不必多礼。”
玉容,正是单不器的表字。虽然李羡每次都说免除这些繁文缛节,但单不器从不逾矩,此时亦不失礼数地谢恩:“多谢殿下。”
“殿下,”侍立在侧的灵犀在他们开始说正事前插了一嘴,“苏清方姑娘也来了,还是来送汤的。是不是先让她回去?”
灵犀是好心,不想苏清方苦等,却见李羡摆了摆手,道:“你今天让她回去,她明天还是要来的。还会让她不好交差。她等够了、等不下去了,自然会走的。”
灵犀似懂非懂地点头,替他们关上了门。
一旁的单不器闻听苏氏女的名字,顿了顿,“苏邕的女儿?”
“你认识?”李羡正襟危坐问。
单不器摇头,缓缓道:“臣只知道她的父亲,是前吴州刺史,曾亲自带领民众抗洪修堤,清正廉明,深受爱戴。然积劳成疾,不幸亡故。”
当时的单不器还只是吏部司勋司郎中,亲自起草了一份悼文,并负责了其余抚恤之事。
这样一位清直之臣,身后的家事似乎一团糟。
单不器想到,只觉唏嘘,“听说,这位苏姑娘是被同父异母的兄长赶出家门的。”
闻言,李羡低下眉,嘴角微挑,淡淡吐出四个字:“兄弟阋墙。”
这四个字说起来,作为太子的李羡,心情怕是比任何人都沉重。
单不器垂眸不语。
“今年百官考核擢升的名单,拟定了吗?”李羡重新开口问。
这也正是单不器今天来的目的之一。
百官每两年一次的考核,基层和地方官员贬谪升调的基础。恰逢太子新立,正是破除朋党的好时机,但又不可落人口实。名单的拟定,大有讲究。
“请殿下过目,”单不器掏出袖中的奏折,双手奉上,又道,“还有兵部尚书之缺。尹相和定国公都推了人,不过陛下似乎都不太满意。”
李羡打开奏章,从头阅至尾,漫不经心道:“尹相推荐的洪琼,从没有上过前线,乃纸上谈兵之辈。而定国公已有军权加身,再用他的人掌兵部,无异于养虺成蛇。皇帝自然都不满意。”
“殿下有推荐的人选吗?”
李羡抬眼,“谷虚甫。我记得他父丧三年已经结束,回京了吗?”
谷虚甫曾领兵驻守云中,多次击退胡狄,又任冀州刺史多年,兼资文武,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单不器颔首回答:“半月前已经回京到吏部报道,正在待职。”
“嗯,”李羡点了点头,“帮他上一封折子给皇帝,让皇帝知道有这么个人。我哪天再去拜见一下御史中丞。”
***
送别单不器,李羡闲步回书房,行至游廊时听到女子清灵的笑声,不经意寻着声音望了一眼。
——苏清方,他把她给忘了。
厅内,苏清方蹲在地上,浅红的裙摆撒开,像一朵春日红花。三色狸奴蹲坐在她面前,按照她的指令行事。
“手。”她道,手里握着白水煮过的鸡肉。
若是狸奴乖乖伸出爪子,苏清方就会把肉奖给它,然后摸摸它的头,同小孩儿说话似的语气夸道:“喵喵,真厉害。”
什么名字。
李羡暗嗤,更正道:“它叫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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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方霎然仰起头,脖子没差点扭断,不知太子什么时候已到她跟前。
他的出场怎么每次都这么无声无息、没有预兆?清明那天也是,突然站在她身后。看他神色,似有点疲惫。不过换谁成天从早到晚议事,精神也好不到哪里去吧?苏清方心中嘀咕。
“参见殿下,”苏清方起身,板正行礼,想起桌案上的食盒,手指示意道,“啊,那个汤,殿下记得喝。”
“还是老鸭汤?”李羡随口问了一句。
苏清方瞥了一眼李羡,又火速收回目光,心道不好,她没打开看。但太子既这么问了,必定昨天的是。
于是苏清方把问题抛了回去,避免自己回答:“殿下不喜欢鸭汤吗?那殿下喜欢什么?臣女回去让厨子熬。”
李羡也没有回答,反问:“你好像很怕孤?”
和前两次比起来当然好很多,但神态目光还是闪躲,不是害怕,就是做了亏心事。
苏清方似被戳中脊梁骨,抿嘴干笑,奉承道:“殿下昭昭如九天之日,臣女不敢逼视……”
恭维话早已听得耳朵起茧的李羡扬了扬手,制止她的后文,提醒也是避嫌道:“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不要随便乱说。”
“是……”苏清方点头应道,自知不善交际之道,躬身告辞,“那臣女先告退了。”
李羡也不拦她,只是心中更肯定了,苏清方是被逼来太子府的。
见了他就想跑。
***
苏清方当然不是问题的关键,李羡也不想让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难做,于是十五那天在六部衙门遇上,李羡就叫住了卫源。
“卫大人,”李羡首先交代了几句公事,“秋狩章程,孤看了,没什么问题。”
“是,那臣这就着手去安排。”卫源颔首,心想这汤送得还是有点作用的,没打回来让他一遍一遍改。需知去年冬祭,可是来来回回改了十稿。
“嗯,还有,”李羡又道,“承蒙卫大人挂念,孤的风寒已经痊愈,就不要再让令妹奔走了。”
他那猫照苏清方那样喂下去,一天四顿地吃,顿顿不是鸡就是鸭,过个春还要再胖三斤。李羡也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嘘寒问暖,干好他们应该干的就是对他最大的助力了。
太子既已发话,卫源自然也不上赶着自讨没趣,嘴上却还说:“实乃小妹卫漪一片心意……”
“卫漪?”李羡挑眉,怪道,“不是苏清方吗?”
卫源大睁着眼睛:“啊?”
卫漪那个死丫头!
6. 第6章 牡丹花开
从礼部衙门回来,卫源便火急火燎遣人去找了卫漪。婢女去而复返,却说漪姑娘去了太子府还未回。
“表姑娘呢?”卫源问。
“表姑娘同漪姑娘一起出门的,此时已经回来了。”婢女回答。
一同出门,做戏还挺像。
卫源冷哼了一声,吩咐道:“卫漪回来,速来报我。”
傍晚,疯玩了半日的卫漪回家,首先问起苏清方是否已经回来。婢女回答已回,还说卫源有急事找她。
急事?大哥能找她有什么急事?
卫漪奇奇怪怪赶到厅堂,只见卫源一派严正地坐在正中央,冷声问她:“去哪儿了?”
刚回来的卫漪哪里知道背后原委,只当是卫源不喜欢她晚归,可她可太有理由了,还是卫源安排的差事,理直气壮道:“太子府呀。不是你让我每天去的吗?”
上座的卫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颇有些自责的表情,“倒是我忘了。好妹妹,你这汤也送了五天了,太子可有什么反应?”
“嗯……”卫漪含糊应答,“太子挺满意的。”
反正没听清姐姐抱怨。
“如此甚好,”卫源连连点头,又作不懂问,“可今天不是十五吗?按例太子要留在宫中用膳,不回太子府。你,怎么送的?”
下首的卫漪有点察觉卫源话里有话,但还是提溜转着眼睛糊弄:“是啊……我这不就在外面多玩了一会儿嘛……”
“卫漪!”见卫漪死不悔改,卫源一掌拍下,案上茶杯都颤了颤,“你根本就没去,撺掇着苏清方替你跑腿,还骗你哥!”
见此情状,卫漪哪里还有不明白,噘起嘴,怒气冲冲控诉:“你都知道!还来套我的话!”
“你倒有脾气了!”卫源气不打一处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对着卫漪指指点点,“一天天的,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自小捧珠含冰似养大的卫漪哪里听过这等重话,眉梢吊起,面红耳赤,骂道:“你有个好哥哥的样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安得什么心。你就是想把我嫁给太子!”
被这样直截了当戳破,卫源不免羞恼,语迟了一瞬,不满道:“什么叫‘安得什么心’?太子龙章凤姿,有什么不好?你也是议亲的年纪了。”
“我不喜欢,就是最大的不好!”卫漪义正辞严道,“我十六未满,太子将近二十三,前前后后差了七八岁呢。”
太子若是真看上她,那就是德行有亏,老牛吃嫩草!
卫源翻了个白眼,“一个算实岁,一个算虚岁。哪有你这样算账的?”
“总之我就是不喜欢太子,”卫漪叉起腰,“你别想拿我去换你的——平、步、青、云!”
“卫漪!”卫源听得,恼得和个烧水壶似的,七窍冒气,一掌就推了出去。
只听扑通一声,卫漪一个屁股蹲坐到地上,手向后撑着。
卫漪呆了一瞬,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卫源,眼眶一下红透,豆大的眼泪水晶珠子似的往下滚,“你打我?”
“我没有……”卫源也没反应过来,他真没用力啊,是她自己没站稳。
“我要去告诉娘!”说着,卫漪爬了起来,哭着嚷着跑了出去。
卫漪从小就有做讼师的天分,什么状经她的嘴一说,那都是别人罪大恶极。
卫源一个头两个大,喊道:“卫漪你都十六了还告状?你羞不羞?”
话音未竟,人已经脱笼的兔子似的跑没影。
卫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推人的手,深深叹了口气。
他这个妹妹哟。
***
从卫源处逃开的卫漪,却不敢履行自己的狠话去找母亲。
卫氏因当初得罪太子,又见太子雷厉风行处置了兵部尚书刘佳,父辈几个早早就急流勇退辞了官,目今只剩卫源一个还在礼部任职。此事涉及朝堂,不比别的,卫漪怕母亲真应了大哥,把她送给太子。
卫漪越想越委屈,只觉举目无亲,呜呜呜地跑去找苏清方诉苦:“清姐姐,大哥欺负我!”
因今日太子留在宫中用膳,不在府中,苏清方早早就打道归了家,正在整理字画。
卫漪跟颗荔枝似的滚到苏清方怀里。苏清方手中的画卷都没来得及放下,为免被碰坏,只能抬着手,活像只被架着的稻草人。
苏清方僵着身体,关心问:“大表哥怎么欺负你了?”
卫源作为长房长子,又早早任官,性格柔滑,待人仁善,何况是对自己这个小十几岁的幺妹,都是能顺着则顺着。
卫漪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他要……把我嫁给太子,要我送汤。我不愿意,他就骂我无德无行……还出手打我……呜呜呜……”
天可怜见的。
等等——
苏清方察觉其中的不对劲,缓缓将哭得可怜的卫漪推离怀抱,嗔问:“所以你每天让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是想把我推给太子?然后你好无事一身轻是不是?”
哎呀,暴露了。
也别说得这么难听嘛,那天真是凑巧撞上的。太子配卫漪太老,配苏清方则年龄正好。于是卫漪灵光一闪邀请苏清方同去,不想苏清方竟答应了。
卫漪弱弱地解释:“我只是觉得,和太子比起来,我那个八哥实在是不太够看。姐姐和太子,女貌郎才,年龄也相仿……”
“你真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啊。”苏清方无情打断。
“怎么会,”卫漪讪笑,轻轻拽住苏清方的袖子,撒娇道歉,“好姐姐,我错了,你别生我气。”
诚然,这事也不全赖卫漪,毕竟嘴长在苏清方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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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身上,是她亲口答应的,为在太子面前混个脸熟。
苏清方慨叹,卫源想让太子看上卫漪,卫漪想让太子看上她,合着只有她一个人单纯想着献殷勤、消旧怨。
想至此处,苏清方苦笑了一下。
见状,卫漪当苏清方还在生气,又扯了扯苏清方的袖子,“这样,我们都别理卫源那个王八蛋了。清姐姐,我带你去牡丹花会好不好?我们自己选个喜欢的夫婿!”
***
春三月,谷雨际,正是牡丹花开的时候,国色天香,艳动京城。而京城最好的牡丹,在万寿长公主的洛园——一株墨玉牡丹,据说是长公主的驸马苦寻所得。
是故每年谷雨,长公主都会在洛园举办一场牡丹花会。
牡丹花会不仅可以赏牡丹,亦可成良缘——与会的多适龄未婚男女,得觅情缘者,亦不在少数。
苏清方往年也曾听说牡丹花会的盛况,不过彼时她正在守孝,不便外出,所以从来没参加过。
哪怕不为姻缘之事,仅是那株墨玉牡丹,也是值得去看一看的。
谷雨那天,正好苏清方差人裁的新衣裳也做好了,不用再穿卫漪赠的一水嫩粉了——穿粉色和十六岁的卫漪站一排,真的很显她扮少。
苏清方换好青衫,和一身彤红的卫漪携着手出门。刚跨过门槛,一道鹅黄的影子跳到她们面前,兴致勃勃问:“姐,你们要去牡丹会对不对?我去保护你们呀。”
苏润平同苏清方一样,也没去过洛园看花,赶巧今天学堂休假,怎么能不去一观。
卫漪自是知道苏润平的心思,也喜欢人多热闹,一把就拉上了苏润平的胳膊,“好呀,润平哥哥我们一起去。”
美人登香车,少年骑红马,踏扰蝶尘,相伴南去。
京城以南,曲水之畔,即为洛园。
苏润平踩蹬下马,走到舆前,呼了一句车中人,见素手撩帘,便伸出了手,扶卫漪、苏清方下车。
眼前的府园,或许称之为宫殿更合适。屋檐深展,富丽堂皇。
洛园,亦可称万寿长公主府。先帝宠爱万寿公主,从公主出生时就开始修建公主府,一直修到公主变成长公主、二十岁出嫁,才竣工。
这么一看,长公主嫁人也不算早。
可惜长公主驸马不长命,婚后不足一年就病逝了。
苏清方正感慨,一辆骈马玄漆赤凤车徐徐驶来,停在洛园正大门。
君主驷驱龙驭,太子骈马凤车,亲王公主再次之。
绵密的帘布从车内搴起,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青年微微低头走出车厢,踩梯下车。一身灰青,身量颀长,譬如芝兰玉树。
斜侧方的苏清方不动声色瞧了一眼,偷笑暗谑:忙成那样还来参加花会,难道太子也愁娶亲?
7. 第7章 万寿公主
恢恢京都,贵人岂止万千,宴请更不下百十,却只有长公主的牡丹花会蔚然成风,当然不仅仅为赏花相亲,更多的是为长公主的无上尊荣。
太子凤驾来此,代表的正是皇家的尊仪与重视。门口瞬间簇拥起一堆人,迎接储君的到来。
角落里的苏清方看罢太子的热闹,才同卫漪一起避开太子的锋芒,慢吞吞进了园。
门口,有戴帽插花的仆从登记名册,旁边摆着粉黄二色的鲜花和香囊,供人选取。女取粉,男取黄。取花则是有意寻缘,香囊则反之。
这个风俗还要追究到当年的安乐公主,在会上一眼相中了那年杏榜的状元郎。十五岁的安乐公主深谙箭术之道,一把折下枝上花,掷入十七岁的状元郎怀中。美人抛花,郎君回顾,结成眷侣,传为一段美谈。
此后,牡丹会上,不论男女,若遇到中意的,都可赠花示好。
赠花被拒,亦属常事。赠花人不可恼羞成怒,受花人也不可乱收一堆,不然会被乱棍打出。
门口,卫漪和苏清方各取了一枝粉花,润平在旁看了很是艳羡。卫漪打趣道:“润平哥哥,你想娶媳妇了呀?前程不想想裙钗?”
“功名未取,何以为家!”润平连忙申辩,“我只是想要一朵而已。也不知道这满园子的花,能不能摘一朵带回去。”
这便是奢望了。园中万紫千红,都属于长公主一人,除非她相送,贸然摘取,实属不敬。
几人说笑着,顺着盆栽牡丹摆出的道路行至内园。月桥镜塘,画柳霞花。园中侍女,个个绿裙云鬓,髻簪白蕊,和满园花卉相映成趣。
因为客人众多,园中摆的是流水席,也无固定座位,方便大家赏花。
席面上,有一道牡丹饼,以牡丹花瓣入馅,酥软绵香,乃是洛园膳夫的拿手之作。传说长公主重金聘请此人,只为一年做这一回。
若是真的,做一次休一年,苏清方愿为学徒。
苏清方想着,拈起一块,轻咬了半口。一口酥,二口软,三口尝到棉密的花馅,至于香味,却别怪她没闻见,实在是满园的牡丹已经够香了。
她这算不算牛嚼牡丹?
苏清方想到,轻轻抬起手中的花,遮住上扬的嘴角。
——好一副牡丹美人图。
女孩儿家手执的牡丹,花色粉嫩,如美人两靥羞红之色,故称“美人面”,乃牡丹中的名品。
牡丹国色,映着席边青衣美人的黛眉柳目,却是人比花娇,满园失彩。
远处,杜信遥遥见到人面粉花相映红,双眼发直,情不自禁靠近,笑眯眯问:“敢问姑娘芳名?”
捧花的苏清方不明所以,默默打量了来人几下。二十五岁,一袭紫衣,腰上配满了玉佩香囊之类的物什。
很花哨。
见美人不语,杜信自悔莽撞。这等佳人,却未曾听说过,大抵是初来京城的。他以为京中之人都该识得他,便忘了自报家门。
杜信整了整领子,有模有样地拱了拱手,自荐道:“在下定国公府杜信,表字诚之。请问姑娘芳名?”
定国公杜家,京中一等一的天子近臣,因平定太子母家王氏叛乱受封国公,可谓呼风唤雨,权倾朝野。
苏清方默了默,只答:“我姓苏。”
“苏姑娘,”杜信热切唤道,也没再追问具体家世,反正再强强不过他定国公府,迫不及待将手中黄花递上,“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卫漪在旁暗暗猛扯苏清方的袖子。
苏清方余光瞄见神色紧张的卫漪,本也不喜欢这样轻狂的作风,婉拒道:“我手有油污,不敢承公子的花。”
说罢,便携了卫漪和苏润平离开此处。
眼睁睁看着细腰美人逃走,杜信也不恼,颇有兴致地抛着掌心牡丹,冲身后的仆人吩咐道:“去打听一下,刚才那名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那边,起初还是苏清方拉着卫漪,后面已变成卫漪拉着苏清方疾走,似见了洪水猛兽。
一直到一处僻静角落,再不见杜信的影子,卫漪才松了一口气,跺脚骂道:“那个杜信,真不要脸呀!纳妾纳到长公主的牡丹花会来了!”
末了不忘叮嘱苏清方:“清姐姐,你千万别和那个杜信扯上关系。他已经有三十六个小妾了!”
“三十六个?”十六岁的苏润平比苏清方还震惊,拇指食指合成一个圈,比了个三。
“对呀。听说他的目标是纳三百六十个,一年到头天天不重样,”卫漪满脸嫌恶,“清姐姐,你可千万别和他扯上关系。选他不如选我八哥。”
别比烂。
苏清方正想说,忽然听到一声内官尖细悠长的唱喏声,穿透园中喧嚣:
“太子到——”
“长公主到——”
终于,苏清方听到了太子驾到的通禀声,寻声望去。
太子位尊,名次在前,但尊长公主为长辈,行走时落后半步。可哪怕太子在前,众人的眼光也只会不由自主被万寿长公主攫住。
她实在是太艳丽了。
一身茜红的诃子裙,外罩浅缃色的广袖长衫,罗纱轻薄如蝉翼,隐隐透出女人凝脂一样雪白的肌肤。莲步生花,裙摆曳浪。
发髻高耸若山,簪三十六枚花叶钗,闪烁着阳春三月的柔和日光。描眉画钿,点唇扫腮,眼如秋水,脸若银月,美艳无双。
“长公主……”苏清方也看呆了,喃喃念了一句,“好年轻呐……”
苏清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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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长公主年轻,但不知道这么年轻。太子今年二十有二,长公主望之也不过二十五六。二人站在一起,完全是一副姐弟相。
身旁的卫漪微笑低语:“长公主是陛下最小的妹妹,深受宠爱。皇家嘛,年龄差大一点,也是情有可原。”
也是,皇室之中,便是有还在蹒跚学步的亲姑姑也不足为奇,毕竟那是个真有三百六十房小妾的位置。
只要皇帝还能生,太子还能喜提儿子一样大的弟弟。
也差不离吧,太子最小的弟弟今年四岁。太子十八岁那年若是努力点,说不定儿子和弟弟一起出生了。
啊,好像不行,十八岁那年太子被废,可能有时间没心情。
但是皇帝有时间且有心情生孩子。
不知道太子殿下作何感想了。
***
长公主驾临,宣告着宴会正式开始。重头戏,自是那株墨玉牡丹。
自刘汉以来,便有牡丹之名。及至目今,姚黄魏紫,欧碧赵粉,异彩纷呈。然墨色的花,放眼百花之中,也是罕见。世间唯此一株,且为先驸马之情,是故单独栽在月桥对岸园圃中,每日有专人照养。
长公主在台上致完辞,就要领着众人过桥。卫漪见到,赶紧拉上苏氏姐弟,一手一个,跟上队伍,催着:“快点快点,慢了要排好久的队呢,天黑就看不着了。”
“这么难见?”苏清方诧异,放眼一眺,一片乌泱泱、密匝匝的人头,全是过桥的,也不由信了几分。
“可不嘛,”三人中最有经验的卫漪回答,“所有人排成一列进去,围着那株花转一圈又出来,统共就看那么两三眼。到规定时辰就不让人进了。”
一旁的苏润平好笑问:“那要是没轮到,岂不是得再等一年?”
“对呀,”卫漪点头,“牡丹会办了六年,还没见过一眼的也大有人在呢。我是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不如外面这些红的粉的漂亮。但你们两个不是都没见过吗。得快点。”
三人说着,便跟随人流涌上了月桥。
突然,桥下池畔,传来一阵凄厉的呼救声:“救命呐!来人呐!快来人呐!”
原是有个五六岁的女童,在水边玩水,不小心栽了下去,此时正在水里死命扑腾。陪伴的侍女惊慌失措,哭哭啼啼地喊人救命。
桥上的贵女郎君闻到,各个都慌了手脚,又都堵在月桥两头,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了。
眼瞧落水女童挣扎渐渐无力,水中波纹都小了许多,千钧一发之际,人群里一个黄衣少年,爬上护板,从桥上纵身一跃,扑通一声,黄龙一样扑入水中。
“润平!”苏清方失声惊呼,扑至桥边,大半个身子探出栏杆,伸长了手,似只捞月亮的猴子。
8. 第8章 谁家年少
一人落水,又一人扑了下去,惊嚷声此起彼伏,场面一度乱成一锅粥。
桥下的李羡见状,当机立断,侧首示意身后的侍卫:“凌风。”
凌风身为太子卫率,统领太子府府兵,贴身侍卫太子。没有太子的命令,不得妄动。此刻闻令,当即抱拳道是,二话没说也跳入了水中救人。
李羡又命灵犀:“速去请太医。”
水中,苏润平从背后拖住小女孩儿双臂,带着奋力往岸边游。不久,一位大哥也游了过来搭手,又有岸上的人伸来清除水藻的长竿。两人稳稳把住长竿,协力把落水昏迷的小姑娘救上岸,交给早已等在一边的大夫。
苏润平这才松了一口气,感到一阵后知后觉的脱力,一屁股瘫坐到地上,呼呼喘着气。
桥上的苏清方没差点吓出眼泪,第一时间搡开众人,从人堆里挤下桥,冲到岸边。
见润平终于上岸,苏清方随手就把紧捏着的花扔给了旁边围观的人,蹲到苏润平身边,用袖子胡乱给他擦着脸上的水渍,声音还带着后怕的颤抖:“润平,你没事吧?”
“姐我没事,”苏润平轻松摇头,一笑咧出八颗雪白的牙齿,得意道,“我可是浪里白条嘞!”
出生在水乡吴州,苏润平四岁就光着屁股蛋在水里游,什么样的游法都会,白花花的一条,人送外号“浪里白条”。
若非熟通水性,又是个小女孩儿落水,苏润平也不敢扑通就往水里跳。
作为姐姐的苏清方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气恼地拍了一下苏润平的胳膊,“你吓死我了!”
一掌下去,苏润平湿透衣服上的水溅到苏清方眼下,宛如一滴晶莹的泪。
“我这不没事吗?”苏润平轻声安抚,又央求道,“姐,还有漪妹妹,你们回去可千万别跟我娘说。不然我要被骂死了。”
骂都是轻的,别被打一顿,再给娘气出个好歹来,虽说他这是见义勇为。
苏清方自是知道母亲身体不好,受不起惊吓,没好气地答应:“知道了。”
那头,小姑娘已经被救醒。落水女孩儿的母亲涕泗横流,冲到苏润平跟前道谢。苏润平就着苏清方的搀扶缓缓站起身,摆了摆手,谦逊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公子,”一位着青簪花的长公主府侍女适时上前,体贴道,“先随奴婢去换身衣裳吧,小心着凉。”
“嗯,那多谢了。”苏润平说着,便和苏清方一起,跟着侍女去了内院房间换衣。
风波平息,侍女重新领着人群有序前往墨玉牡丹花圃。
一直作壁上观的长公主望着黄衣少年消失的背影,唇角勾起赞赏的笑意,“那个少年,有点意思。”
旁侧的李羡闻听此语,心底一咯噔,沉声低唤:“姑母。”
万寿眼波流转,睨向墨眉横起的李羡,抬袖掩笑,自有一股妖娆妩媚,“太子,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本宫看上那个少年?”
李羡默然不语,脑海中掠过洛园十二个气质截然不同的面首,其中也不乏十六七的青涩少年。
心如明镜的万寿低眉浅笑,正瞅见李羡手中的粉色牡丹,分明是女子赠情郎的,惊诧出声:“哟,还有人给你送花呢?”
方才明明还没有。哪位姑娘送的?万寿懊悔错过这出好戏,而李羡这株二十二年的铁树竟也会动心,接了这朵花?
李羡似是才想起手中轻盈的美人面,垂眸,转了转花梗。
花被摘下已有小半日,又经历了几番折腾,花萼松散,时不时飘落几片细碎的花瓣。
倒别有一番凌乱可怜的美丽了。
李羡淡淡解释道:“是刚才有人慌乱胡塞的。”
那个女人,还急中推了他一把。
万寿挑眉,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那你可要还回去,不然要误会了。一出洛园,全京城的人都要以为太子殿下寻到心仪之人了。
“不过承情容易还恩难,太子殿下不如顺势接受。如此,安乐公主当年在这里找到驸马,她的亲哥哥又在这里找到太子妃,本宫这牡丹会,来年可以更热闹。”
李羡不置可否,微微一笑,不知是祝福还是许诺:“姑母的牡丹花会,会越来越热闹的。”
说罢,李羡颔首离开,随手将花插在了梢头,亦有一番从容淡定的倜傥风流,好似还是四年前那个光风霁月、不染尘埃的李临渊。
万寿眼睛微眯,唇角勾起。
“长公主,”一旁的侍婢喜文担心问,“不留太子殿下吗?”
万寿无甚所谓地说:“他大忙人一个,出现就行了。”
储君的出现,即是最大的添彩。李羡同时也借了她的势彰显了自己的地位。
互利互惠,再好不过。
***
傍晚时分,牡丹花会散场,卫家三人也一起回去。
因为苏润平白天落水,苏清方便不让他骑马吹风,强令苏润平同她们一起乘车。
车厢里,苏润平靠着靠背,双手垫在脑后,左看右看,总觉得苏清方手里少了点东西,顿悟,疑怪问:“诶?姐,你花呢?”
经人一问,苏清方才反应过来,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双手,艰难地回忆了一下,“好像……随手给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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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润平大为惋惜,“我还想你那花别送出去了,咱们还能插水里养几天呢,怎么还给扔了?”
坐在左边的卫漪调侃:“润平哥哥你该期盼清姐姐的花快点送出去才对,怎么还不让送?你不想要姐夫呀?”
“我瞧呀,没一个配得上我姐,”苏润平叉手在胸前,冲卫漪扬了扬下巴,问,“你的花呢?”
“嗐,”卫漪双手一摊,“我撞到一个人,花掉到地上,让人给踩了个稀巴烂。”
“到头来,一朵也没落着,”苏润苦笑,又想起他们本次最大的目的,原本还有些揶揄的面容顿时愁苦起来,“姐,我们没看到那朵黑牡丹,得再等一年了……”
坐在中间的苏清方:……
两个小孩儿好吵,左耳朵讲罢右耳朵说,苏清方脑瓜子嗡嗡的。
能不能别老揪着她嫁人的事呀?
***
虽然料峭春日中水里游了一遭,所幸润平身体好,第二天依旧生龙活虎,早早去了学堂上课,不然苏清方真不知道怎么和母亲解释。
经过卫源和卫漪一吵,苏清方自是也不用再去太子府叨扰了。
几日短暂的接触,苏清方觉得太子似乎没有传说中那么冷酷。他明明是被推进池子的,也没翻天覆地地要把人找出来,然后和三夫人一样将之杖杀,还和卫源说无碍。
也可能是忙得没功夫追究吧。
苏清方却闲得很,趁着天晴日暖,一直在整理书籍字画,以免春天雨水多密,坏了纸页而不知。
书大部分是苏清方这三年间买的,毕竟守孝期间,深居简出,无事可做,只能多读读书打发时光。至于那些字画,则多为父亲遗物,皆为名家珍品。
长兄苏鸿文不喜欢卫氏母子,会把这些名贵字画给苏清方带走,单纯因为不懂行,只觉得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苏清方是真怕苏鸿文把这些字画当柴火烧了,才装尽可怜,反问苏鸿文是不是连一点父亲的念想也不给他们留。苏鸿文把继母幼弟驱逐出家本就理亏,也不好赶尽杀绝,这才十分不情愿地松了口。
此刻,苏清方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救下的字画,不禁想起母子三人从吴州到京城的颠簸路程、苏鸿文的嚣张跋扈,以及父亲手把手教她写字的场景。
好像都变成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苏清方轻轻叹了口气,把卷轴仔细收拢捆好。
“姑娘!”门外传来岁寒轻快的呼声,笑嘻嘻提着裙子进来,递上一份洒金红帖,“御史中丞府上送来了一大堆礼物,还有请帖,请您和润平公子过府一叙。”
9.第9章 桃花鳜鱼
苏氏姐弟虽然入京已经三载,但因为守孝禁娱,和京中士宦之家都无甚往来,遑论三世公卿的御史中丞杨氏。
苏清方半忧半疑,接过这份来头不小的请帖,从头读罢,才知其中缘故——原来苏润平那天在洛园救下的小女孩儿,正是御史中丞杨璋之孙。杨家少夫人为表感谢,特意遣人送来谢礼并设宴相邀。
请柬上说赏鳜鱼脍,正是吴州特产。若在江南,桃花时节,鳜鱼肥美,不是罕事,但在京都绛城就大不一样了。要吃一口新鲜的鳜鱼,需要一路从江南走水路生运,千里迢迢,十条能活两条已经算多。而鳜鱼脍,必须要现杀。
这一看就是专门为他们姐弟准备的。
晚间,苏清方同润平提及此事。润平连连摆手,兴致缺缺,“姐你还不知道我?我最讨厌吃鱼了。小时候差点没被鱼刺卡死。而且我还要去学堂呢。”
“行。”苏清方应道,对润平的回答毫无意外,也不勉强,准备独自去赴约。
倒不是苏清方有多想念家乡味道,她也不甚爱吃鱼,恐怕任谁小时候见过大夫伸着个夹子往人喉咙里拔刺,都不会有好印象,不过苏清方的讨厌没到润平一点不碰的程度。但对方特意准备,少夫人又是长辈,辞之未免不恭。润平不愿往,她便更要去了,不然显得他们多自矜托大。
三日后,苏清方如约而至。杨少夫人亲自在门口迎接,正是那天牡丹花会上连声感谢的女人。
苏清方受宠若惊,连忙告罪:“舍弟润平正在准备秋试,学业缠身,未能赴约,还请少夫人见谅。”
杨家少夫人何氏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轻质温婉,亲切地携起苏清方的手进门,笑道:“是我考虑不周。令弟真是文武双全,后生可畏。说不定,能成为我朝最年轻的状元呢。”
本朝最年轻的状元,是安乐公主的驸马。十七岁高中,举国震动,争相拜读状元及第的策论文章,一时之间洛阳纸贵。苏清方也看了那篇状元文章,针砭时弊且文辞优美。以苏润平目前的火候,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能十六岁通过秋试,都是祖坟冒青烟了。
苏清方连忙摇头,谦逊道:“少夫人过誉了。都是花架子,登不得大雅之堂。”
少夫人不以为然,“怎么会?若不是令弟,我家燕儿怕是……”
少夫人现在想到,仍然满心后怕,“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少夫人太客气了。”
正说着,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一颠一颠跑过来,怀里抱着个竹编的小球。竹球里有个小铃铛,随着小姑娘的步子一响一响。
小姑娘也如球一般扑到少夫人怀中,口中呼着“阿娘阿娘”。
少夫人蹲下身子,让女儿转向苏清方,柔声教导道:“来,燕儿,说谢谢。”
燕儿年幼,那天又基本是晕乎的状态,完全不认识眼前人,但是听话,转着葡萄似的眼珠子,想了想,大声喊道:“谢谢姨姨!”
“……”苏清方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十八未嫁,已经是被五岁稚童喊姨的年纪了?
“燕儿!”少夫人急忙但又不重地拍了一下燕儿溜圆的脑袋,让她改口,“叫姐姐!”
燕儿只是觉得这个人和阿娘妹妹的年纪差不多,顺口就叫了,不知道为什么被打,委屈地瘪了瘪嘴,乖乖改口:“谢谢姐姐。”
“不客气。”苏清方挤出一丝略显尴尬的笑容。
***
三人行至后院。
凉亭飞檐如翼展,里面已经摆好两张小席,上有各色吃食,最中央的便是那道冰山鳜鱼片。鱼片薄如蝉翼,铺在剔透的碎冰上,愈显晶莹。
春光明媚,惠风和畅,室外倒比室内清爽宜人,所以杨少夫人把小宴设在了凉亭内。
杨少夫人和苏清方一边用食一边闲话家常,谈及各自家乡的风物,很是投契。燕儿吃不了冰的,便在旁边自得其乐地拍球。
不多时,有侍女前来禀告,说夫人请少夫人移步,有事相商。
这个夫人,自然是御史中丞的妻子、少夫人的婆母。
杨少夫人闻言,向苏清方歉然颔首,自告失陪,便同侍女暂且离开了一阵。
亭里一时只剩苏清方一个人,百无聊赖,恍然眺见远处假山上有一只长腿白鹭,一动不动,一时看出神,也似入了定。
“姐姐,”一旁的燕儿也一个人玩倦了,抱着球跑到苏清方面前,求道,“和燕儿一起拍球好不好?”
苏清方回神,欣然应允:“好呀。”
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在亭外空地互相抛着球玩。
然而燕儿毕竟只有五岁,力气不够,抛不高,回回被苏清方接住,但又老是接不住苏清方的,心里头不服输的劲一上来,像个小陀螺似的转着身子。
“嘿!”燕儿喊着,借着旋转的力量,卯足了劲,一把就把球扔了出去。
扔偏了。
竹编的球带着清脆的铃音,从苏清方眼前掠过,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径直砸向一个恰好经过的蓝衣青年头顶。
“小心!”苏清方惊慌提醒。
青年的反应也是极快,早闻得越来越近的铃铛声,余光瞟见异物砸来,倏然转头,扬手一拦,便将竹球稳稳抓到掌中。
铃声戛然而止。
青年握着球,循着球砸来和惊呼声的方向望去。
——苏清方?
——太子?
苏清方愣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见礼,“参见殿下。”
怎么哪里都能遇见太子,这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吗?
良久,还不听太子叫平身,苏清方悄悄抬了抬眼,正对上太子的目光。
相较于之前几面,此时太子眼睑微敛,眼神里除了惯常的严肃之外,还有几分探究,一直停在她身上。
苏清方意识到瓜田李下,连忙摆手,“这回不是我。”
这回不是?哪回是?
洛园那次,她是故意把花塞给他的?
李羡仍盯着一脸紧张的苏清方,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掂着球。铃音轻颤,飘散风中。
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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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方腿边闪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奶声奶气地问他:“哥哥,可以把球还给我吗?”
被抱住大腿的苏清方表情有点垮,目光幽幽移向燕儿。
为什么她十八岁被叫姨,太子二十二可以被叫哥哥?这不公平!
恰时,有侍女来找李羡。李羡无暇多留,手腕一抬,把球朝苏清方抛了回去,“接着。”
李羡是瞅准了扔的,力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苏清方不需要动,球自然会落她怀中。偏她眼神不行,身手更不行,完全判断不出球的轨迹,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接,还下意识往前挪了一步。
“啊!”球不偏不倚砸到苏清方额头,唰啦一声,稳稳当当落到她两手之间。
勉强也算接到了吧,就是有点傻。
李羡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
经此一事,苏清方和燕儿都没了玩闹的心思,一个两个都撑着下巴发呆。
燕儿无精打采戳着她的球,在案上滚来滚去,发出细碎的铃铃声,好奇问苏清方:“姐姐,刚才那个人是谁呀?”
苏清方诧然,“你不认识他?”
燕儿摇头。
苏清方更郁闷了,“那你管他叫哥哥?”
“那叫什么?”燕儿要被搞糊涂了,之前叫“姨姨”被打了,这回学聪明叫了“哥哥”怎么还不对?
苏清方讪笑,又不能真教唆燕儿管太子叫叔,抑着嘴角道:“就叫哥哥吧。他有个比你还小的弟弟呢。”
“他是哪家的哥哥?”
“太子哥哥。”苏清方脱口戏谑,一喊完又觉得肉麻,暗自掉了一层鸡皮疙瘩。
“太子是什么?”
“太子就是……”苏清方语塞,发现自己不太会和小孩子解释“太子”是什么东西。
正在此时,杨少夫人回来,见苏清方在陪着燕儿聊天,自惭招待不周,微笑和苏清方解释:“苏姑娘久等了。原是太子殿下到访,母亲叫我过去叮嘱了几句。”
已经见到了。
苏清方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
杨少夫人走近,亲昵地挽起苏清方的手臂,带她往室内走,终于提起正题:“实际呀,我这次请你来,是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雪霁帖》,”杨少夫人眉梢飞舞,颇具得意之色,“家父前段时间得的,准备过几天皇后娘娘千秋,献给皇后娘娘。听闻令尊亦是书法大家,我想你肯定喜欢,所以跟父亲借了半日。”
这才是杨少夫人为他们姐弟准备的、真正的谢意。
苏清方脚步蓦的一顿。
杨少夫人口中的皇后,是继后张氏,曾经的四妃之首,亦是自尽的三皇子李晖的生母。
《雪霁帖》乃前前朝书法巨擘赵逸飞赠友人的一首短诗手迹,用笔秀美劲挺,字意洒脱飘逸,被誉为书中神品。
经过几百几千年的战火离乱,赵逸飞的传世之作已经极少。以《雪霁帖》献皇后,当然可谓相称。
可如果,是假的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