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雄时代/女汉子》 第九十章 “后来嘛,路上遇到了射线污染,你知道的,那时候空间技术很落后,不怎么上得了台面,太空长途旅行非常勉强,射线泄露,无数人中招,混在其中的星尘也没有因为阵营的不同而幸免于难,反正大家从那以后都成了怪物。有的得了多骨病,有的变成了橡皮人,还有的……就像我、像胡洋一样,永远停留在了某个尴尬的年龄,一百多年没有改变过。” “在他星系待了二十年,我和其他几个同事接到上级命令,以建交和民间商业往来的名义回到了地球,以便于通过我们随时掌握那一边的动态,留在他星系的同事们的携带的星尘系统,则借助了某一次的契机,集体改造了一次,成为星尘二代系统。我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虽然与妻子复合无望,但和儿子感情还不错。” “就这样,又过了二十多年,有二十六?还是二十七年……唔,差不多,来自他星系的信息越来越乏善可陈,他们每天都挣扎在生死线上,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前后五十年,一代人都过去了,‘星尘’的创建人早退休,销声匿迹,可能已经长眠在了某个受监控的疗养院里了吧?” “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我的老上级像个真正的老头子,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闲话,有用的却只有一句——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那么销毁星尘的所有记录,从此知道这个项目存在过的,就只剩下历代的安全局负责人和共和国主席——唉,说起来真是心酸,他的被迫害妄想症一辈子也没治好。” “同我一起回归地球的同事先后过世,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再后来,整个星尘项目也悄无声息地被时光埋葬,流落在了历史的垃圾堆里,而我的儿子渐渐年长,他发现自己有一个永远也不会变老的父亲。” “看起来不老不代表真的不老,也不代表不会死,初代星尘系统透支了我大量的生命,我一度难以为继,于是决定关闭它,就此退休。离开之前,我按着老上级的指示,处理了一切关于自己的一切,销毁了所有档案,与组织切断联系,开始了我漫长的植物人生涯,直到初代星尘系统被重新唤醒——哦,对了,我刚才忘了问你,该怎么称呼?” “护士”的脸色白得发青,她睁大了眼睛,一脸的惶恐,哪怕面前仅仅是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男人——还是个老男人。 “我……我我……”她目光四下乱瞟,“我们领导说不能在你面前说话,我……” “不不不,请,请畅所欲言。”叶维和颜悦色地看着她,“你的普通话真不错,是因为祖上在没走之前,都是亚洲人吧?感觉亚洲人对二维的文字好像更敏感一些……唔,我想想,刚才还有什么没提到的?” “哦!对了,唉,你看我这个老不死,脑细胞虽然活性还不错,但是记性却不行了,我觉得应该是心因性的。”叶维自嘲一笑,温和地看着她,削瘦文弱的男人就像个好脾气的老师,看着他青春期不服管教的学生,“你应该想知道,即使是在他星系,像我一样的怪物也是十分少见的——不然胡洋也不会那么抢手——那么算来,当年的星尘应该都已经死了,这个项目又该怎么延续呢?” 胡洋就是地球安全部手里那个看起来是个十来岁,实际上出生于两个世纪前的“老男孩”。 “护士”的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叶维的目光中闪过狡黠的笑意。 “这就是初代星尘系统和二代星尘系统的区别了,我刚刚提到了,由于某种契机,在他星系上的星尘同事们的系统被集体改造了一次。小朋友,你历史好不好?要不要试着回想一下,根据时间推算,那次‘契机’指的是什么?” “护士”先是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后,她红润的脸蛋陡然间变得惨白,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叶维,就像他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没错,你想起来了,”叶维微笑起来,“就是那个东西,他星系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可供日常应用的光信息系统,你好记得光信息工程的总负责人是谁吗?抱歉,我忘了她的真实名字了,印象里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下巴很尖的女士——唔,不用查了,她去世很多年了,作为一个优秀的特工,她活着的时候你都不可能通过她的社会关系调查出什么,别说死后几十年了——她在光信息工程中成功夹带私货,把二代星尘系统改造成了体外设备,就藏在你们每个人都有的光信息接收器里。” 体外星尘系统意味着“星尘”是可传递、可训练、可转移的。 而第二代星尘出生于他星系,履历与出身将会比一代更加隐蔽、更加毫无破绽。 就像某种本土恐怖分子。 护士:“我们……我们可以排查……” 叶维好整以暇:“你们可以试试。” “我……你没有道理告诉我这个,这不可能是真的,你想诱导我们内乱!” 她当然不会相信,面对着叶维的时候,她甚至连动手胆量都没有。 即使她身强力壮,他只是个半残。 叶维笑而不语,好像在无奈地说“被迫害妄想症真是一种星际范畴上的职业病”。 他发送了呼叫信号,很快,两个荷枪实弹的安全部特警冲了进来,架走了“护士”。 好像不在意她的去向,也不在意她是不是能逃走,叶维头也不抬地悠然靠在轮椅背上,闭目养神。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正以一种慢镜头,在自己的大脑里回放着方才的一切,初代星尘系统对每一个画面做着尽忠职守的分析,体温、心率、血压、各项应激反应…… 而后,他直接通过星尘系统在内置通讯器上对王岩笙说:“嫌疑人名单我发给你了,怎么排查就是你的事了——他们仍然不放弃寻找胡洋的事是真的,这个月格拉芙约见医务兵的频率上升了近四成的事恐怕也是真的,另外,格拉芙恐怕已经意识到了星尘的存在,现在他们那边大环境十分紧张。” 王岩笙沉吟良久,下一刻,这一代的安全局负责人的声音直接抵达叶维的听觉神经:“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当初这个计划被命名为‘星尘’,‘尘埃’的‘尘’,而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那个‘星辰’?” 叶维半垂着眼皮,目光似乎在盯着自己苍白的手,又似乎落在了无尽的虚空中。 他原本是这个国家……不,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那一部分人。 他记得自己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记得那从始至终的天才光环。 那时候,他妄想过自己也许会成为悠长的诺奖历史上的一员,著作等身,抑或是彪炳千秋…… 然而蹉跎半生,他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 “我没有问过,”良久,叶维回答说,“星辰是从地上的人的角度说的,大概从星星的角度来说,那些恒星,虽然自以为能照亮光年之外的世界,其实也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吧。也许是老领导们告诫我们不要傲慢的意思?” 从来以往,没有人会记得他毕生非人之苦痛与而今百年不世之功,他的档案将在战后永远地被封存,就像无数湮灭在时光中的无名前辈一样。 “叶维”这个名字,就是一颗无痕无迹的尘埃。 前线。 无止无休的厮杀,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而冲锋仍在继续。 “报告,敌方巨舰自爆,引爆自身携带的引力炸弹,右翼崩溃。” “收到,雪山号坐标转向,截断对方补给,红龙号追击,打乱对方步调。” “报告,黄山号随从舰损毁超过75%,请求支援。” “收……” 新的指令没来得及下达,指挥中心与黄山号的通讯信号骤然断开。 这代表舰队核心巨舰黄山号在方才一瞬间机毁人亡。 属于黄山号的一角彻底黑了,只剩下底色,那是黑底红字的两行—— 联军万岁,祖国万岁。 傅落目光扫过,一触即收:“黄山号坠毁,江宁号接受剩余随从舰。叶队,统计对毁率。” 叶文林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方与对方对毁率接近1:1.8。” 傅落:“这样下去不行。” 叶文林低笑了一声:“你还想怎样?就算我们是狼群,也要看人家肯不肯当马群——何况真正的狼群对马群,头马还在的情况下,食肉动物也不一定能占多少便宜。” 将近八个半小时的全速航行里程,与二代曲率驱动系统耗能极大的弱点叠加在一起的结果,就是他们空有倚天剑,内力不足。 而他星系人显然吸取了上一场战役的教训,牢牢地把指挥舰隐藏了起来。 傅落:“按我的经验,如果能干掉‘头马’,短时间对毁率至少可以达到1:10,我们甚至可以让他们无力整队,你信不信?” 叶文林顿了一下:“按我的经验,敌军指挥舰的坐标范围肯定在第四区之内,你信不信?” 就在方才坠毁的黄山号所在区域。 傅落情不自禁地往相邻五区的江宁号瞟了一眼,她看见汪仪正在高速行驶的巨舰中被安全带牢牢地绑在墙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地不知道在算什么参数。 她没有问叶文林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果断相信了先锋的直觉。 叶文林:“将军,怎么打?” “说了别瞎叫,”傅落的目光没有离开四号区域,一边应对着百变的战局,一边在心里飞速地掐算着,“如果我们集体跃迁到坐标四区附近,对方至少有五到七秒的反应时间,集中炮火,能扫了这片区吗?” 叶文林干脆地说:“那谁知道,赌一把?” 傅落:“输了咱们就陷在里面了,是全军覆没的节奏。” 叶文林:“以现在的对毁率和我方能量库存量,是打光最后一艘舰的节奏。” “好,赌了。”傅落一口应下来,“那我们这回出一张‘网开一面’——全体报告动力系统能量库存。” 傅落扫过所有舰艇的能量库存,在最短时间内进行了调配:“请友军撤到坐标六区边缘处,江宁号原地不动,做好掩护,其他舰队各部门注意,具体坐标已经发出,以扫清四区所有战舰为目标,一旦发现有敌舰撤出四区,请友军和江宁号配合,不惜一切代价击落。” 友军没有曲率系统,而江宁号能源库存见底,难以再支撑空间跃迁。 这两支舰队不参加跃迁和清扫,如果敌军指挥舰立刻被击毙,那再好不过,如果非常不幸,它撑过了五秒钟,成了漏网之鱼,那么在三面围困的情况下,敌军指挥舰第一反应一定是不顾暴露,从缺口处第一个冲出四区。 这叫做“网开一面”。 而脱网而出、被标记的指挥舰,前方自然有友军和江宁号等着。 “三秒钟后执行跃迁。”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下一刻,地球军将所剩不多的能源孤注一掷,集体跃迁,连友军时刻不停的群魔乱舞影像都停了那么一刹那,仿佛时间暂停了。 “咔哒”,秒针跳跃一下。 共舞的高能炮与导弹同一时间爆发,暗无天日的宇宙就像是给活生生地撕开了一条口子,流出了灼眼的岩浆,山呼海啸地拍岸而来。 什么是硝烟成海—— 五秒钟眨眼而过,又仿佛拉了一千年那么长,突然,敌军阵营里,几艘a级大舰艇越众而出,从炮火的夹缝里突围了出去,就像是一条拖着长尾的流星。 原来他星系指挥舰竟然在一艘随从舰上,对方指挥官反应不可说不快,在地球军炮火卷过来的瞬间就使用了“乌龟战术”,当机立断弃车保帅,把坐标第四区域范围内所有大中小乃至于巨舰全都当成炮灰,层层裹挟住当中的指挥舰。 五秒钟之后,他们准确地抓住了地球军的炮火间歇,突围而出,越过无数残骸,直奔坐标五区方向。 “江宁——” 江宁号及其随从舰闻风而动,与此同时,周围的他星系敌军终于回过神来,疯了一样地企图加重火力,拼死掩护自己已经暴露的指挥舰。 势单力薄的江宁号随从舰队一个眨眼的工夫被扫落了七成以上,损毁率过高的自动警报已经发往指挥中心,而敌军指挥舰一旦越过这片区域,立刻会被掩护得水泄不通,到时候谁都爱莫能助。 江宁号舰长嘶声怒吼:“发射引力炸弹!引力炸弹!” 江宁号上的汪仪正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只有疯子才会这个距离发射引力炸弹,然而没有人说舰长疯了。 因为指挥官的命令就是击落被标记敌舰,“不惜一切代价”。 四节的引力炸弹出舱,江宁号全速后撤。 可是到底来不及了。 同时,他星系指挥舰中也在疯狂地发送命令:“停火!蠢货!让开!” 同样来不及了。 引力炸弹没到达指定坐标,就被敌军没来得及停下的、密集的炮火击中。 引力炸弹当空引爆,深渊般的漩涡将周遭一切裹挟了进去,百十来艘他星系战舰,滑不溜手的他星系指挥舰,以及…… 以及江宁号。 推子落棋,将军。 电光石火,尘埃落定。 第九十一章 指挥中心里有几秒钟完全没了动静,这在瞬息万变的太空战中是不被允许的失误。 叶文林不得不开口提醒,“敌军指挥舰已被击落。” “敌军……咳。”傅落的声音很低,尽管这样,竟然还是破音了。 她闭了嘴,却并没有玩忽职守,下一刻,详实的坐标群从指挥中心发往每个战舰,纵然是外行,一眼扫过去,也知道她这是将整个敌军阵营大卸八块了。 叶文林,“尖刀就位,冲锋。” 沉默的指挥官不再下任何指令,只是默不作声地发送着精确的坐标,让舰队在尖刀的带领下,从敌舰群中几进几出。 又半个小时,一条通讯请求突然插了进来——地球小联军倾巢而动,此刻才刚抵达。 而战局已经到了尾声。 到了这一刻,这场仗已经没有什么好打的了。 地球土星堡垒一支救援部队远距离救援,全歼他星系四个师的精锐兵力,消息一经传出,举世哗然。 一直躲躲藏藏的小联军也终于重整旗鼓,正式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同一天,小联军指挥官下令迁移,以半护送的姿态随救援部队一同前往土星,至此,流落在外的联合国堡垒残部再次聚合,在遥远的土星遥遥地望着母星的方向。 而联合国与星际海盗代表的谈判则长达二十四个小时之多,言语的机锋在谈判桌上,筹码却在谈判桌外——这是一场地与空前线、情报与军需补给浓缩在一起的战争,每一处都是砝码,每加上一个砝码,敏感的天平都会往某一个方向轻轻歪斜。 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道当时的过程是怎么样的,但大家都看到了结果。 二十四小时之后——星际海盗团与他星系人类单方面毁约,带着他们在地球上掠夺到的、染血的物资,短暂地飞离了大气层。 盟友的背叛和精锐的惨败,逼迫他星系不得不重新加固太空布防,对地与空两重战场进行再分配,双方短暂地偃旗息鼓,酝酿着一场更惨烈的决战。 地球人与他星系人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终于达到了势均力敌的临界点。 唔,那一天是中秋节。 土星堡垒中,各国归位,这一次,泾渭分明的洲际与国别消失了,每一个关卡的公共餐厅都变成了万国文化广场,花花绿绿的国旗一块一块的,活像补丁一样随机地缝在一起,当桌布或者挂毯。 进进出出什么模样的人都有,乍一听,说的都是番邦话,显得鸟语花香的。 杨宁依然不合群地待在他万年独自一人的指挥中心里,他的背影挺拔而瘦削,制服洗得发白,领口袖口依然是扣得一丝不苟,神色客套而冷漠。 视频那一端是地面上的联合国代表团,王岩笙肃手站在主席身后的角落里,远远地看了杨宁一眼,像一个幽灵。 “你的委任状会在三个小时内下达并通报全球,”主席看着杨宁,颇为感慨地说,“倒退十年,大概打死我们也想象不出,有一天地球联军会在这种情况下融合在一起,并且还有了一个总指挥官。” 杨宁保持着一个军人的不苟言笑,一言不发地以稍息的姿态站在原地,并不插话,英俊的眉宇间是渊岳般的岿然不动。 “听说当时救援舰队的指挥官,是战前一天刚入伍的女兵?” 杨宁短促地点了个头:“是。” “还是孩子呢,”主席叹了口气,“唉,在我们这群老东西眼里,其实你也是个孩子。” 那一刻,杨宁觉得世事如此奇妙。 如果是以前那个他,此时一定会顺着主席的话茬,让这场对话的气氛更加亲切一点——杨宁就是致力于让自己成为一个把八面玲珑春风拂面的人,他想让所有人都难以把他和杨靖和联系在一起。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鬼使神差地没开口,惜字如金得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仿佛被杨靖和附身了。 主席转过头对其他国家首脑说:“你们看这个孩子,样子和老杨不怎么像,神态气质却一点也不差。” 翻译把这句话低低地传播开,众人无论熟悉不熟悉杨靖和,都纷纷礼貌地点头附和,杨宁的嘴角终于吝啬的往上提了一下,很快又收了回来。 所以死去的人并非无影无踪,他们被埋在活着的人的骨血里。 短暂的沟通后,杨宁离开了指挥中心。 他先是到了总参的寝室区,看见傅落的头像黑着——那代表屋里没人。 杨宁迟疑了一下,转身走向了模拟训练室。 舰艇上自带的模拟训练室基本已经被弃之不用了,真刀真枪的战役还打不过来,谁还会跑到这里玩电子游戏? 这位……作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地球联军总指挥官、年轻得不可思议的男人,此时仿佛近乡情怯般地在门口停住脚步,迟疑了不知多久,他才好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刷虹膜走了进去。 傅落正在模拟舱里。 她没有开启对战模式,只是假装自己在“守卫者3号”那艘无比陈旧的战舰里,独自一人,漫无边际地徜徉在宇宙中。 这里没有敌人,没有堡垒,没有无止无休的命令,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限的黑暗和有限的微光。 这样的环境曾经让她紧张焦虑,险些引起宇宙恐惧症,此刻却只让她觉得安心。 守卫者3号是她第一次关闭伤害阈值的时候,和耶西模拟对战的那一架古董,上一次它在耶西的步步紧逼下自我解体成了一团宇宙漂浮物。 这一次它好好的,傅落没有打开动力系统,依然让它漫无边际地漂浮旋转着,她仰面躺在驾驶舱中,恍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 死亡也是这样吗?她这样想着。 死了的人,就像这样孤零零地漂浮在黑暗中吗? 冥冥中,他们还会有意识吗? 他们会像活着的人一样,思念、留恋、甚至痛哭流涕吗? 还是……因为太过渺小,所以凡人的喜怒哀乐就都没有任何意义呢? 她透过守卫者3号透明的顶部望向宇宙,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无声无息的眼泪源源不断地顺着眼角和太阳穴流下去,很快,她鬓角的头发都湿了。 耳边是机械的“沙沙”声,傅落觉得身体有些麻木,胸口冷冰冰的,好像被万箭穿心了一次,而冰冷的箭簇还逗留在她的血肉中。 忽然,“沙沙”声中传来柔和的“叮咚”声,好像有人轻轻按了一下门铃,傅落木然的眼珠终于转动了一下,注意到模拟系统提示了其他神经组接入。 “是来做对战练习的吗?”傅落漠然地想。 下一刻,她决定忽略这个进入提示,对方要打,就让他随便击落好了。 她好像失去了力气,只想找一个地方好好看看星星。 守卫者3号破旧的瞄准镜里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还是那架游艇。 然而对方缓缓地靠近过来,却既没有礼貌地自我介绍一下,发送模拟对战开始请求,也没有主动攻击。 驾驶员只是一言不发,保持着在二十米左右的距离,和守卫者3号一样无所事事地停下了动力系统,如影随形地飘在守卫者3号附近。 历史上,那架游艇是守卫者3号首战告捷的刀下亡魂。 而模拟系统中,它们看起来就好像两只在茫茫宇宙中遛弯的蚊子。 游艇里那位又是哪里来的怪胎? 傅落不知道,可是其他人的存在,让耳边原本单调的“沙沙”声变了一些,渐渐地,她听出来,“沙沙”声里掺杂进了不大清晰的音乐。 黑暗中,她下意识地忍不住收回茫然四散的神智,把精力集中在了声音上,乐声慢慢变得清晰,似曾相识的小调悠然回荡在密闭的舰舱里,傅落呆了呆,随后喃喃地说:“不想听这个,我想听《南园》。” 乐声一顿,随后戛然而止,片刻后,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的,《南园》流进了守卫者3号正中。 傅落自言自语地说:“我有点后悔,但是不知道后悔什么。” 游艇里的人没有搭腔,但《南园》一波三折的琴声好像在回应她的话。 傅落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应该想一点什么,比如她可以回忆幼年时和汪仪正一起生活的日子,父母离婚后他笨拙讨好地来探视自己的日子,回忆耶西那个王八蛋一直以来都是怎么蹂躏她的。 可她发现自己连这一点回忆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只好在长时间的沉默后,又毫无意义地重复了一句:“我不知道应该后悔什么。” 万语千言,一同湮灭。 不知不觉,傅落筋疲力尽,在模拟系统中和《南园》歌声里,她昏天黑地地睡着了。 模拟系统检测到用户失去意识,轻缓地自动断开了连接。 模拟舱缓缓打开,她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杨宁站在外面,默立良久。 然后他用耳语的音量轻声问:“我可以给你擦擦眼泪吗?” 没有回答。 杨宁等了一会,假装自己收到了许可,彬彬有礼地点头说:“谢谢。” 他伸出弯曲的食指,小心地擦拭掉傅落没入发迹的泪痕。 杨宁弯着腰,借着模拟舱昏暗的灯光,专注地望着傅落良久,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依然是没有回答。 他常年不展的眉宇轻轻打开,干燥苍白的嘴角勾出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微笑。 “谢谢。”杨宁说着,俯身把傅落身上的模拟系统用最轻柔的动作解了下来,托住她的头和膝弯,把她从模拟舱里抱了出来。 叶文林不知什么时候等在了总参的寝室区外,远远地看见杨宁送傅落回来,不禁愣了一下。 杨宁极小幅度地向他点了个头,走了进去。 等她醒来,又将会是新的、无法逃避的战斗。 傅落意识不清地昏睡了三天,差点被送到医疗部打营养针。 而后她若无其事地起来,把自己收拾出人样,洗干净脸,换上制服,扣上新的肩章,吃了一顿热量很高的早餐,如常去找她的上级报道了。 在这三天里,集中幸免于难的专家以及整个地球联军的力量,一个尚待完善、还有些简陋的太空空间科学院建立了,与地面空间科学联盟共享数据库。 人类历史上第五次工业革命,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从高能的武器开始,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第九十二章 汪亚城猛地踹开门,飞快地钻了进去,箭一样地冲向了墙角。 爆炸声轰鸣而至,烂砖碎瓦片纷飞,汪亚城把自己团成了一团,从头到脚笼罩在了一层透明的、果冻一样的罩子里,上面闪烁着各种数字,分门别类地记载了他所承受的撞击,是个新形的随身防护器。 汪亚城被爆炸的冲击拍扁在了墙上,又在那“果冻”的保护下安然弹开,他却并没有有恃无恐,因为这个看似神通广大地“果冻”防护期已经显示快没电了。 一弹之下,汪亚城迅速借力跳开,猴子一样地扒着窗户蹿上了房顶,同时,防护器“哔哔”地响个不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薄消散,而近地机甲的轰鸣声已经逼近。 汪亚城忍无可忍:“假冒伪劣产品啊这是!” 他说着,一头冲进了枪林弹雨,上蹿下跳地躲避着层出不穷的流弹,同时嗷嗷乱叫着:“都在追杀我,接应呢?接应半路抛锚了吗?” 空中响起悠长的哨子声,当然是机械合成的,高度模仿古代草原牧马人的口哨,显得嘹亮而旷达,只见一架近地机甲充满霸气地当空压了下来,高能炮横扫了一圈,一根机械锁链垂了下来,钓鱼似地耷拉到汪亚城面前——没错,汪亚城就是那条鱼。 等等,说好的直升电梯转眼间就瘦身到了这种地步吗? 汪亚城满心悲愤地用双臂挡住头脸,一把拽住近地机甲上的高空绳索,就在他触碰到绳索的一瞬间,耳边传来一个机械的男声:“检测到正确生命体,准备抓取,三、二、一……” 汪亚城:“什么玩意……啊!”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腾云驾雾了,锁链周围爆发出剧烈的光,汪亚城只觉得眼前一闪,人已经在机甲内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后知后觉地头晕目眩起来。 满耳朵弥漫的都是大呼小叫。 “卧槽怎么才用了一下就又没电了!” “不是说好了用传统的电梯吗?谁让你们又随便拿实验品来玩?” “你们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二十一世纪的古代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因为他们沉得要死的古董手机使用频繁的话,平均每天都要充电一次——我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个古代人。” “等等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近地机甲上不能装曲率驱动系统啊?你们不觉得‘刷’一下出现在敌军面前的神兵天降特别厉害吗?” “来亲爱的,我教你,这三个字念‘大——气——层’。” 汪亚城:“……” 他感觉有五百只鸭子在耳畔一展歌喉,嚎叫出了黄河大合唱的波澜壮阔。 “引爆任务顺利完成。”汪亚城干巴巴地汇报说,“哎,我说,来个人理我一次行吗?” 众人依然像一群没进过城的弱智儿童一样,喋喋不休地提出各种科幻构想。 “真是疯了。”汪亚城翻了个白眼,站起来,从臂弯里卸下了一张芯片——这玩意就是他方才使用过的“果冻”防护罩,能量充满格后只能使用十分钟,春姨拿给他们的。 在春姨手底下混,总是能接触到黑白两道最新的玩意,其实汪亚城有时候怀疑他们这是免费给科学院做实验。而这个混乱但神奇的年代,每天都有新的工具和新的科技产生,层出不穷如雨后春笋,形式之多、应用之广,在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里,比过去五十年之和还要多。 现在的科学院里鱼龙混杂,有正经八百科班出身的院士,也有各种野路子民间高手,年龄层横跨老中青三代,里面什么样的怪胎都有。 据说有一天地球内网的社交网站上,有个科幻段子手描绘了某种大规模杀伤性的基因武器,二十四小时转发量近亿,第二天,空间科学院就高调宣布立项。这让人们想起未开化年代臭名昭著的细菌战。 对此,苟延残喘的犬儒主义提出了微弱的质疑,很快就被舆论的大潮压下去了,不过几年的战争,人们却已经被迫放弃了几十代人累积起来的道德观,因为每一个人——他星系人与地球人都清楚,全面战争的后果会是什么。 必有一方亡族灭种。 很快回到了他们的临时基地,汪亚城那种“颠倒全世界”的中二气质,注定了他除了在杀马特活动中心外,在哪都不合群,他默不作声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突然被春姨叫住了。 春姨冲他摆摆手:“跟我来。” 汪亚城这才注意到,几个年轻人正三两一群地凑在一起开小会,他边走边掏出了手机,地球内网的今日头条立刻跳进了他的眼里——“兄弟姐妹们,空前绝后的征兵令来了”。 他心不在焉地一目十行扫过新闻内容,进屋一看,春姨的手机也停在了这个页面上。 “坐,”春姨冲他一抬下巴,“小子,有多大年纪了?” 汪亚城:“快二十一了。” 春姨看起来有些意外,似乎是想说“都快二十一了,怎么还没人模样”呢?不过战后汪亚城一直跟着她,出生入死不知道多少次,春姨还是给他留了面子,没说出口。 “二十一,够岁数了——你看见这个了吗?”春姨放大了征兵令标题。 汪亚城:“嗯,刚看见,怎么?” “我一上午已经听说了十多个人想去参军,所以想问问你是怎么打算的。”春姨顿了顿,声音微微放缓了些,她横肉遍生的脸上挤出一个近乎慈祥的表情,看着汪亚城,“但是你和他们不一样。” 汪亚城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我知道得太多了。” 春姨慈祥崩溃,别无他法,只好照常横眉立目:“小畜生,听不出好赖话。” 小畜生怡然自得地坐在她对面,玩着自己涂得漆黑的指甲。 “如果你也要参军,我会给你写一封推荐信……” “推荐信?”汪亚城丝毫也不领情地嗤笑出声,“春姨,您别逗了,我姐是太空联军中国主力部队的总负责人,甭管真的假的吧,她大小也算个将军,我用您写哪门子的推荐信?” 春姨彻底放弃了和他的正常交流,用惯常的咆哮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叫唤:“那你这小兔崽子到底他妈想怎么样?再跟老娘阴阳怪气,就把你揍成筛子!” 汪亚城静静地抬起头:“我还是跟着你吧。” 是“跟着你”,不是“继续跟着你”,春姨把他单独叫来,又说大家都打算从军,可想这个民间组织要解散了,春姨肯定依然是要回安全部的。 春姨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神色一凛:“小东西,你可得想好了。” 汪亚城低下头,双手各伸出两根手指头,分别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滋滋滋——好了,我想好了。” 春姨:“……” 她长叹了口气,感觉大龄熊孩子真是世界范围内的难题:“你知道……” “我知道啊,”汪亚城说,“斩断社会关系,随时待命,为了情报被派往某个危险的地方潜伏,有时候潜伏两天,有时候潜伏一辈子,隐姓埋名,暴露了就会被大卸八块,偶尔说不定还得来场客串的暗杀行动,你们是特务嘛。” “……‘特务’一般是称呼敌人的,我们称呼自己人为‘特工’‘间谍’或者‘情报人员’。”春姨挥挥手,“你……唉,算了,老大不小的了,狗屁不懂,你回去好好想……” 汪亚城却当着她的面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按下声音公放,把电话放在桌上,打通了付小馨的电话。 因为面包的缘故,付小馨和汪亚城恢复了联系,可从来都是付小馨主动打电话给汪亚城嘘寒问暖,他从里没有主动联系过。 付小馨讶异地接起了电话:“……亚城?” “我亲妈把我扔给汪仪正以后,就没再联系过,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也找不到别人,就你吧。”汪亚城面无表情地说,“没别的事,我过一阵子要出远门,这个号码不用了,以后别打了。” 付小馨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汪亚城自觉三言两语,已经交代完了一切,按他的习惯来说,应该已经快手快脚地挂电话了,可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动,少年垂着眼皮,做出凝神静听的模样,安静地听着付小馨在那边有些语无伦次地问:“你要去哪里?多长时间……” 汪亚城:“不能告诉你,很长时间——你就当我死了吧。” 只言片语,付小馨已经猜出了什么,她停顿了好一会,轻声问:“安全部吗?” 汪亚城冷淡地说:“那你就别管了。” 两人隔着电话彼此沉默了一会,付小馨小心翼翼地问:“你姐现在没有当值,在线上,你想跟她说两句话吗?” 汪亚城:“我跟傅落那个废物有什么好说的?行了我要……” “哎,等等,让面包跟你说几句话。” 电话那一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一个人凑上来,没轻没重地对着电话吼叫说:“嘚嘚!汪嘚嘚!” 汪亚城的眉目明显波动了一下,然而只是一个俄顷的怔忡,片刻后,他凝滞的目光轻轻流转,那一点波动很快被少年掩盖在微微挑起的眼角下,那从来以往不曾改变的桀骜不驯中。 “嘚你个头,”汪亚城骂骂咧咧地说,“都两岁多了,话都说不清楚,我看这崽子是脑子有问题吧?赶紧弄走,他老人家一开口,我觉得我耳朵眼里都是哈喇子。” 付小馨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汪亚城却闭上了眼睛,率先打断了她:“那行,就这样吧。” 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一把电磁刀从他的袖子里冒出来,汪亚城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手机碎尸万段了。 而后他把碎片往春姨面前一推:“行了,现在汪亚城没了,从今往后,我要怎么称呼?” 付小馨望着被挂断的电话,再拨回去的时候,已经打不通了。 从那以后,她果然再也没有收到过汪亚城的任何消息,那少年说一不二地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每年过年,付小馨都会给他多留一副碗筷。 只不过终其一生,也没有人用上。 公元2033年,夏末秋初。 一场史无前例的全民从军运动开始了。 同时,地球内网上还掀起了一场“是否对有能力的富人征收战争税”的大讨论,最后不了了之,因为官方发言人站出来发表公开承诺——公民的生存与财产权利神圣不可侵犯,自由精神是地球人类存续之基石。 结果没有强制、没有道德绑架,只是一场自由宣言,犹如以退为进,效果反而出乎意料的好。 昔日的时尚大亨罗宾老师毁家纾难,把家底搬空了冲抵军费,而后不少各国大财团与大资本家纷纷效仿。 太空战场上,自星际海盗团撤出后,地球联军和他星系部队展开了持久战。 第九十三章 科学院给通讯系统的命名依然延续了当时土星堡垒的叫法——晨曦系统,这仿佛已经成了一种短暂又永恒的信仰。 现在的地对空、空对空通讯流畅而清晰,具有完备的反追踪机制,地面网络系统崩溃后重建,现在已经超越了战前水平。 太空指挥舰中,一边的通讯视频正在直播誓师大会,代表太空军训练、接受新兵的是王小川。 一年前,王小川还只是个大型舰上的基层炮兵,奉命跟耶西回地球执行护送任务。 有多少人一生中经历过“打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战役呢,反正对于王小川而言,那是刻骨铭心的。 那一战之后,王小川好像对地空交接任务产生了某种根深蒂固的心理阴影,这个年轻人这一年刚满二十四岁,但他的应对方法是拒绝了随军心理咨询师的帮助,选择一遍又一遍地在危机重重中往返地球。 他护送过人、物资、重要研究资料,遭遇过敌人大小狙击三十多次,成了整个堡垒中的长途专业户,一路靠着单薄的运输线,把最初的二代曲率驱动系统升级到了四代。 傅落站在几个通讯视频中间,一边是地面誓师大会,一边接通着堡垒总部,一心不知道多少用。 这天地球附近空气极端紧张,他星系舰队巡航密度几乎是平时的五倍多。 傅落开启了隐形模式,早在一天以前就悄无声息地埋伏在了三百射程单位外的巡航死角——眼下地球的巨舰已经实现了完全隐形,连龙吸线也看不见了。 地面誓师仪式还在进行,这是第一批地对空输送的大规模新鲜血液,新兵们要闯过的第一关,就是他星系敌军在近地方位的封锁线,有不合时宜的媒体称之为“非洲角马渡河”,后来被喷了个狗血淋头,民众骂他们“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于是第二天又改成了“封锁线是新兵亮剑的第一块磨刀石”。 无论是长谁的志气灭谁的威风,反正主力部队不可能让新兵对抗敌军重兵。此刻,傅落手里有一份他星系的兵力部署图,这是历经三个月,前后牺牲了五个“星尘”和无数情报人员后,无数真真假假的消息汇聚在一起综合分析出来的结果。 还不到她出场的时候,潜伏中的傅落俨然已经习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浑然不见半点大战前的紧张,甚至有暇跟董嘉陵闲聊。 董嘉陵:“初步统计结果是这样的,王小川是跑得里程最长的。挂彩最多的是老叶——他们是全军大前锋,这也没办法。最佳劳模是杨将军,根据统计,他除了去找你,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指挥室——傅将军,请问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 傅落一本正经地回答:“其实大多数时间是我去指挥室找他。” 董嘉陵像个真正的八婆一样,忙问:“找他干什么?” 傅落正直地说:“请示下一步的工作部署。” 董嘉陵:“……你能再无趣一点吗?” 傅落神色不变:“这话你要去问杨将军,一旦让他认为这段时间是业余休闲时间,他就会微笑着讲一些丧心病狂的冷笑话。” 董嘉陵:“比如?” 傅落顿了顿,似乎回想起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终于忍不住面露菜色:“比如‘一个鸡蛋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倒在地上,成了导弹’,或者‘小明踩到大便,为什么没有弄脏鞋子——因为他没穿鞋’这种。” 董嘉陵险些笑背过气去。 “咳,嘉陵姐,你还是稍微收敛点吧。”傅落见她这样娱乐长官,就好心提醒说,“中央指挥室有全覆盖的通讯监听权。” 董嘉陵摆摆手:“哈哈哈,这是‘闺蜜茶话会’,杨将军不会干那么没品的事的,放心吧——对了,你猜经历大小战役最多的是谁?” 傅落:“不是王小川吗?我感觉他就是个地鼠,每次冒头必有敌军追着打。” 董嘉陵:“再猜。” 傅落:“哦,那就还是叶贱贱。” 董嘉陵:“嗯哼,也不是。” 傅落把目光从誓师大会直播上移动下来:“还有谁?” “你啊。”董嘉陵说。 傅落一愣,似乎颇有些意外,她蹭了蹭鼻子,试着回忆了一下,发现想不起来自己打了多少次战役了。 董嘉陵:“从去年中秋到现在,由你签章带队的大小战役加起来总共一百二十多次,平均三天打一架,刚开始是输赢参半,时不常地还来一次千里逃窜,但是到了今年开春,已经是赢多输少,偶尔失误一次,有些也很难说是失误还是战略转移,最近一个月还没有败绩。” 董嘉陵:“傅将军,我想再采访一下你,请问对这个成绩,你个人有什么感想?” 傅落思考了半晌,干巴巴地说:“我的命可真大啊,这大概已经不是九命猫的水平了,我看接近黄鼠狼。” 傅落立如标枪,然而仔细看,却能看出她这个站姿不是很自在,上半身微微有些僵硬,特别是抬右手的时候,动作总会缓上半拍。 董嘉陵敏锐地发现,立刻问:“等会,你那伤好利索了吗,就出这么重的任务?” 一个礼拜前,傅落在一场战役中遭到敌人垂死挣扎,指挥舰受袭,被高能炮挫了一下,当时安全带活生生地勒断了她好几根骨头,流出来的血把她本人和安全锁黏在了一起,最后直接全部卸下来,抬到医疗中心才慢慢撕下来的。 感谢搭了第五次工业革命便车,一起爆发的医疗技术,要是在过去,傅落觉得自己说不定就要去见汪仪正了,现在才过了一个多礼拜,她居然又能四处蹦跶了。 “理论上是好了,就是还有点疼,”傅落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膀,“没关系,问题不大,叶文林夜夜在医疗中心嚎叫,不是也没耽误过出任务?” 董嘉陵顿了顿:“他不一样,他有精神支柱。” 傅落眨眨眼。 以前的军需官、现在的后勤部长一脸惨不忍睹地说:“他的阅读器里有个自制的软件你知道吗?是专门用来计算他老人家应得的工资及利息的,当中还有他自己发明的‘全勤奖’一栏,他决定用自己的整个余生推动该项福利在我军内部的普及。” 傅落:“……” 傅落瞥了一眼正在进行的誓师仪式,确定敌人没有动静,又确认自己和董嘉陵使用的确实是一对一单独的联络系统,于是放心大胆地跟她吐槽起自己那一群出格坑爹的男同事们。 傅落:“你知道吗?跟这种人共事,有时候真的会让人很丧失集体荣誉感。” 董嘉陵发自肺腑地赞同:“真的,我以前一直特别崇拜尖刀,一开始以为叶天才的抠门是天才特有的怪癖,后来稍微接触了一点,我又觉得是他家里可能有什么特殊情况,让他手头比较紧张什么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就是一个纯屌丝。” 傅落深以为然:“屌丝中的钢丝。” “还有那个‘披萨’,”后勤部长不客气地忽略了欧盟那位意大利指挥官的真实姓名,给他起了个恰如其分的外号,“你知道那俩货有多臭味相投吗?我上回听见他们俩凑在一起讨论已婚男人攒小金库的一百零八种实操办法——就那俩万年光棍,想得还挺多。” 傅落眼角跳了跳:“我还以为他们俩共同的志向都是‘傍富婆,求包养’呢。” 董嘉陵语气深沉:“你心里知道就行了,不用特意说出来——披萨今天被杨将军关禁闭写检查了。” 傅落一点也不惊讶:“因为前天给我们送行的时候跳了脱衣舞?” 董嘉陵:“嗯,违反了上个月新出台的军规,就是‘堡垒内各项娱乐活动不许露出部分或全部内裤’的那条。” 她们俩一起笑了起来。 相比起来,杨宁好像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比较正常的。 “那边快到点了,”董嘉陵轻轻地说,“我在这都能闻到火药味,你这次千万小心,听到没有?上礼拜都吓死我们了。” 傅落笑眯眯地点了个头。 董嘉陵:“唉,我说真的,别不当回事。你不知道,当时你被抬进手术室的时候,杨宁都掉眼……哔——” 她们俩的“闺蜜茶话会”视频通讯被强行切断了,杨宁人五人六地出现在视频另一头,真事似的正色说:“别聊了,汇报敌军现形状态。” 傅落:“……” 等等,不是说偷听“闺蜜茶话会”这种没品的事杨将军才不会做吗? 上将,您的廉耻也已经江河日下了吗? 嘉陵姐姐能再出来阐述一下错信长官人品的切实感受吗? “怎么了?”杨宁就这样顶着一张正人君子的脸,严肃而无辜地问。 傅落只好咬着后槽牙汇报:“……一切正常。” 杨宁沉默了一会,目光落在傅落僵硬的肩上,突然放轻了声音:“我心里有一个重千钧的东西,每每被系在一根头发上,你懂吗?” 傅落抬起头,看进他的眼睛,忽然就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许多不曾宣诸于口的话,她一时间若有所感,情不自禁地轻轻点了点头。 杨宁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我下次会注意,不讲鸡蛋和小明的故事了。” 说完,他切断了通讯,而此时,地面上的仪式已经到了尾声。 傅落听见王小川用他棒槌一样的口吻,冷冰冰地对新兵们说:“我知道你们都自以为成绩不错,但是模拟训练系统只能训练出麻木的废物,给你们一个月的假期,你们就能忘了用什么姿势爬上战舰——除非你知道什么是在枪林弹雨里生死一线,当你能从引力炸弹爆炸范围内逃逸,或者与导弹擦肩而过,你学会的东西才是伴随终身的,那时你才是一个士兵。我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怕死的出列,回家吃奶去,我们要去打仗!” 无边的人群中响起轰然回应:“我们要去打仗!” 空中替他们严阵以待的傅落丝毫没有被这样热血的镜头感染,她目光扫过整个战场坐标图。 初入太空战场的新兵必然的勇气还没有经过淬炼,带着天真的纯粹,王小川个人能力卓绝,但是基本没有指挥大战役的经验。 从地面到发射轨道有地面部队护送,脱离轨道后应该是敌人第一击的机会,这个重要风险点在王小川的战前报告里提过,应对起来应该问题不大,但集体跃迁不可能太远,因为随着引力技术的进步,敌军的人工引力已经做到了完全可控,此时,他们肯定在封锁线附近设立了星罗棋布的引力陷阱。 傅落目光扫过他星系布防参考图:“右翼注意,磁场爆破系统预热,小舰艇把引力场检测灵敏度调到最高,做好趟雷准备。” 而一旦遭遇引力埋伏,新兵整肃的队伍就会被迫分散,以傅落对王小川的了解,他会不管不顾地用炮火开路。他星系避其炮火会自动分开两边,这时,如果王小川不把握好新兵们不合时宜的血气,他们会不顾一切地从“缺口”冲出。 敌军密度极高的巡航舰队会呈合抱之势,双面夹击,后方兜底,把他们困在其中。 如果不能及时撕开一条缺口把他们放出来,王小川就会控制不住整个舰队的步调,他们会乱。 傅落:“炮兵准备开路,录入精确制导坐标点,诸位,我们这次是偷袭,要求一击必中。” 等他们这群联军主力露面,敌人立刻会通过他们的位置坐标意识到自己的布防泄露,他们必须通过上传下达,企图重新整队,纵然这个间隙很短暂,但只要新兵没有乱,新兵舰队完全可以趁机越过封锁线。 那时就是双方主力的主场了。 很快,整个新兵舰队进入了发射轨道,所有人——他星系与地球联军,全部开始倒计时。 傅落微微活动了一下隐隐作痛的肩膀,抬起一只手。 新兵舰队脱离轨道的一瞬间集体跃迁,不出意料地遭遇引力陷阱拦截,王小川重炮开路,潜藏在三百射程单位外的炮兵团不错眼珠地等待着长官的命令。 就在这时,突然,敌军仿佛出了什么问题。 傅落一皱眉:“等等,等一下。” 敌军明显做好了冲锋对撞的准备,短兵相接的一瞬间,却仿佛遭遇了什么问题,集体后退了。已经在聚拢的巡航舰队又散开,封锁线出现了短时间的混乱,自己就撕开了一条裂缝。 傅落:“什么情况——给我联堡垒总部。” 话音没落,杨宁那边已经接上了通讯。 杨宁:“刚才地面传来一些消息,好像是他星系地面总部出了问题,安全部正在想办法确认……唔,你们先不要暴露坐标,原地待命。” 第九十四章 社交网站上一条信息被顶上了各国的头条,那是个来自美国的ip,用英语语焉不详地:“是真的吗?他死了吗?” 全人类都在疯狂地转发、评论,说什么的都有,各种小道消息甚嚣尘上。 王岩笙的电话都被打爆了,他简单粗暴地一切拒接,低调地从安全部后门出去,直奔医院,迎面碰上一个医生,王岩笙一把拽住:“醒着吗?” 医生点点头。 王岩笙抬腿迈大步就要往里走,白大褂的大夫却开口叫住了他:“王局。” 王岩笙心急火燎,但是还不肯失去风度,站定了一挑眉:“嗯?” 医生说:“恐怕就这一两个月的事了,你们要做好准备。” 此言一出,王岩笙像被人当头淋了一盆凉水,激灵灵的站住了,他灵魂出窍一般地僵立了片刻,喉头动了动,却是半晌什么都没说出来。 末了,他沉默地点了个头,背着手走了进去,匆忙的脚步却不明原因地变得迟疑了起来。 此时,叶维已经连轮椅都坐不上了,整个人被笼罩在某种行将灯枯油尽般的死气中,他正盯着窗外略微阴霾的天空,听见动静,叶维缓缓转过身来,和王岩笙对视了一眼。 王岩笙突然说不出话来,他背负双手,站在门口不肯进来。 随即,叶维仿佛打哑谜,对他摇了摇头。 王岩笙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走进病房,回手关上房门,仿佛站不住似的,原地来回踱了几步,最后一拳砸在墙上。 “为什么?”王岩笙突然开口问,“我们追踪了那么久、策划了那么久,对方才露出一点形迹来,为什么……” 叶维神色不变,声音气如游丝地说:“有星尘叛变。” 王岩笙狠狠地闭上眼睛。 这事要从半年前说起。 最早,是俄罗斯官方发表的数据。 随着星际海盗团撤出和他星系人的同盟,地球联军获得了一个珍贵的喘息的机会,萌发的技术革命一日千里,太空战场局势也逐渐开始倾斜。 由于当年联军堡垒溃败,太空兵种始终没有机会补充新兵。 也就是说,在大从军之前,他星系和联军的舰艇与人数比高达6:1,这是一个悬殊到可怕的数字。 然而这个数字下,更可怕的是地球联军的战力。 统计数据表明,随着地球人逐渐适应漫长的战争生涯,随着技术支持的过硬,太空站场上,地球联军的取胜率活像恶性通货膨胀时的面包标价,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直线攀升。 而这个苗头,是从他星系格拉芙第一次提起以劝降为目的的和谈时就已经有的。 显然,格拉芙比任何人都先一步预见到了这一点——长此以往,照这个趋势下去,他星系在太空站场上一定会失败。 一个人如果内心不虚弱,以一个星球总司令的身份,他是不会走到冒名北美联军,耍手段逼迫地球军在没准备好的情况下短兵相接这一步的。 战场上纵然讲究诡道,也是铁血与将军的舞台,而阴谋永远是上不了台面的鬼蜮伎俩。 如今对于地球人来说,最麻烦的是,怎么把已经登录地球的他星系人连根拔起。 在这一点上,敌人暂时是有恃无恐的,因为地球人不可能让自己的军队轰炸自己的土地。 曾经也有学者提出过在技术的辅助下,把太空联军调回近地战场,实现“空对地”战役的可能性,但很快也被群喷了。 地球上只要还有一个平民,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永远不被允许的。 有道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到了这一步,为防他星系人被逼急了狗急跳墙,由土地被侵占最多的美国人牵头,组织了著名的“小刺”行动。 各国特工、佣兵、千奇百怪的战时民间组织闻风而动,不到半年时间,各自为政地展开了对格拉芙进行的百十来次的暗杀。 其中当然也有“星尘”的动作,星尘潜伏已久,当然要一击必杀……可惜行动依然以失败告终。 叶维带着深深的倦怠,耳语似的轻声说:“你看不出来吗,现在谁也没有办法阻止基因计划进程,前两天科学院的提案很有意思,说是要大规模合成一种特殊的气体,专门针对他星系人类的特殊基因结构,全球范围内释放。一旦基因武器被研制出来,他星系人……哪怕是星尘,以后就都无法在地球上立足了,那可是一百多年异地他乡的潜伏啊。” 王岩笙静了片刻,心里觉得兔死狐悲,却不方便在叶维面前表现出来,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那不可能,大气环境下释放人工气体要多大的成本?再说这么短的时间,根本没办法测试出那些东西对地球人的影响,就算是祛痘药膏的临床实验都不可能这么草率吧?” 叶维笑起来:“我没有在讨论技术问题。” 这从来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社会问题。 王岩笙愣怔了片刻,缓缓地在一边坐下。 过了一会,他突兀地开口问:“你会不会……” “不会。”叶维低低地咳嗽起来,尽管他勉力抑制,却依然像要断了气一样,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脸颊上呈现出病态的殷红,“我不会暴露,也没有叛变的能力,初代星尘系统和二代星尘系统之间的连线是单向的,也就是说,他们得到的一切信息能够分享给我,我却只能读,不能写。” 叶维说到这,停了片刻,拇指和食指不由自主地摩挲着,仿佛捏起了虚空中某种看不见的、但是弥足珍贵的东西。 “我是不可能叛变的。”叶维轻声说,“连想都不会想,谁让我唯一的血亲就在太空前线呢?你现在知道我们老领导当年那样安排的深意了吧?他要求五百年之内,叶家所有后代,无论男女,必须从军。” 王岩笙不想再进行这个危险的话题,他摆摆手:“这次暗杀失败,你觉得我们还有下一次的合作机会吗?” 叶维微微仰起头:“打草惊了蛇,我们恐怕要面对最不想面对的局面了——医生方才跟你说什么?我还有多长时间,一个月?两个月?” 王岩笙说不出话来。 叶维喃喃地说:“看得出来,我从你走路的速度和姿势就看得出来……” 王岩笙微微倾身,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老师,你想见叶少将一面吗?” 叶维的眼睛里有一簇逼人的光闪过,像烟花一样,乍起乍灭,转眼就悄然无踪,融化在固有的黑里。 他摇摇头,露出一个微笑。 “见了跟他说什么?”叶维轻声问,“你猜他爸爸会怎么跟他介绍我?‘这是你哥哥,你很小的时候他就出了车祸,所以一直昏迷不醒,以后你要一直照顾他’,是不是这样?” 王岩笙干巴巴地说:“叶少将年纪虽然很轻,但是跟你一脉相承,也是个仨猴都不换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少心眼,这话怎么骗得了他?” 叶维:“真的假的?” “当年赵佑轩亲自点将把他要走的,在学校里都成了轰动,你高兴吧?” “不高兴,”叶维摇摇头,“慧极必伤,心眼太多,把福气都漏没了,不如傻一点——他不需要知道这些,以后告诉他,就说……我先前住过的那家疗养院被星际海盗炸飞了,叫叶维的活死人尸骨无存。” 这个时间,太空也是一样的成了一锅粥,蔚蓝的地球近在眼前,而整个近地封锁线一片混乱,他星系布防节奏全部被打乱,傅落不得已又悄然往后撤了一百个射程单位。 通讯频道里忙得要命,平时大家一起出生入死,朝夕相处,“将军”在战时都是虚名,他们都没大没小惯了,此时潜伏,各大舰舰长都在问,万国语言汇聚成一句话:“怎么回事?” “别吵。”傅落觉得整个人毛孔都打开了,肾上腺素急剧上升,压低了声音,“五分钟了,看见了吗?敌军近地布防乱了五分钟了,很可能是格拉芙出事了。” “卧槽,那我们怎么办?” “等消息,”傅落说,“等总部和安全部沟通的结果,如果确定格拉芙死了,我们就直接打进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通讯系统里爆发出诡异的欢呼。 “嘘,闭嘴,”傅落喝住他们,“总部通讯请求过来了。” 下一刻,杨宁出现在指挥舰视频上。 “方才我确认了一下,”杨宁飞快地说,“格拉芙遇刺的消息是真的。” 傅落再稳重,那么一会,心跳也快了起来。 杨宁下一句说:“但是刺杀行动失败了。” 傅落只觉得一口气卡在嗓子里,整个人跟坐了过山车一样,噎了半晌,难以置信地反问:“没死?” “没死,轻伤。” “那……那……”傅落努力定了定神,“新兵舰艇已经离开了近地布防范围,我们此行任务完成,请问长官,敌军布防混乱,我们是否要临时更改任务目标,趁机反攻地球?” 杨宁迟疑了一下。 就在这时,前锋侦缉兵发来信息:“等等,将军,你看。” 只见敌军混乱的近地布防缓缓重新整队,走向极其诡异。 有人问:“这又是要干什么?” 傅落和杨宁都没说话,杨宁眉头皱得越发紧,心里浮现出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他星系布防发出尖锐的广谱警告信号,无数发远程核导弹对准了蔚蓝色的地球。 第九十五章 他星系人类以上千发远程太空核导弹对准了地球作为要挟。 由于沦陷区中包含的无数地勤点,整体的地球防护系统无法开启,从堡垒被攻破之后,地球就相当于一直在“裸奔”,对准它的核弹头能把地球炸碎上百次,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傅落解开舰队隐形模式,地球联军在近地布防附近不远处展开,炮口森然。 两军沉默地在地球附近对峙,联军的枪口指着敌人,敌人的枪口指着地球,时间仿佛凝固了。 “将军,有一条陌生通讯请求。” 傅落:“接。” 他星系总司令,格拉芙的脸出现在了全世界各个角落。 他看起来比上次出现在电视里的时候精神了很多,头发似乎也打理染色过,整个人的状态更接近于傅落第一次在他星系大舰中的视频通讯上见过的那样——是个中年人模样的老人。 傅落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奇怪,杨宁不是说这老东西刚刚遇刺受了伤吗? 难道这个妖魔鬼怪还有原地满血复活的功能? “各位地球首脑,各位专家学者,各位将军——唔,你好,小姑娘,真让人吃惊,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言谈举止都有点幼稚的太空新兵,现在我都快认不出了,时光可真是一把好刻刀。” 傅落面无表情地说:“那你就说错了,跟时光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敌人才是那把刻刀。” 格拉芙不置可否,用近乎慈祥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这一次,这个资深的话唠并没有长篇大论感怀古今,打完招呼,他就单刀直入地切入了主题:“很抱歉,未经预约就占用诸位的宝贵时间,选择这个不怎么好的时机和大家见面,是因为我有个很重要的提议,大家觉得,我们双方都平心静气地来好好谈一谈,怎么样?” 格拉芙说着,转向联合国首脑会议:“可以先让我们年轻的将军先把武器放下吗?” 傅落的眼角跳了跳。 联合国的圆桌会议加入了通讯系统,只见几个联合国代表短暂地交头接耳了片刻,由中国主席出面对傅落发了话。 “傅将军,请先暂时卸下武装。” 傅落的拳头陡然一紧。 与此同时,她耳朵里的内置通讯系统传来杨宁的声音:“撤下来,别当着敌人的面抗命。” 傅落目光如刀地看了格拉芙一眼,垂下眼皮,给自己的队伍打了个信号。 下一秒,庞大的舰队几乎分毫不差地同一时间收起了重型武器,千百艘舰艇整齐如同千锤百炼过,明明收起了武装,却流露出某种更让人胆寒的、强大的威胁。 这是地球联军无声的示威。 被示威的格拉芙面不改色:“还要再麻烦将军后退三百个射程单位。” 傅落眼角撇过联合国会议室,只见本国主席顿了一下,缓缓地对她点了点头。 傅落依然没吭声,全程只是简短的手势和舰艇信号,整个地球联军就仿佛表演哑剧,快速而整齐地往后退去。 格拉芙感慨地看着地球联军撤退中纹丝不乱的坐标信息:“看见这样的年轻人,就觉得自己真的是已经老了,老人家都不喜欢整天生活在枪林弹雨中,什么流血、冲突、牺牲……都太惨烈了。上一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方的求和信息遭到了身份不明人士的阻挠,至今没有得到回应。这一次,不知道我能不能促成这样一次盛会,让大家能达成相互谅解,共创美好未来呢?” 这句话本身友好而得体,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在千发核弹头指着地球的背景下,就显得让人不寒而栗了。 列席的某国总统冷笑了一声:“那听您的意思,贵方这个‘和谈’是蓄谋已久,并且有自己的章程了?” 格拉芙好像没听出对方夹枪带炮的语气,厚颜无耻地就坡下驴说:“的确,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公开展示一下。” 联合国会议室无礼地开始了各种私下交流——面对这种赤裸裸的威胁,众人基本上都有心糊他一脸,只恨手不够长。根本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想保持了,迫于长久养成的镜头下保持风度的习惯,做不到破口大骂,实在是一大憾事。 没人理他,格拉芙也不见有什么不满,自顾自地把他的和谈条件分别罗列,广而告之。 大项总共十八条,细则约定不计其数,包括在地球上划出他星系安全特区,允许他们存有自己的地面武装力量;地球本土政府必须约束本国居民和军队,像对待另一个国家一样,严守双方事先划定的领土与主权的边境;要将他星系安全特区列入联合国国际公约的人权保护范围,反对基因歧视,也就是说,地球本土要禁止各大科学院对基因武器以及基因扫描、分辨等工具的研究。 太空方面,他们要求,将原有的地球防御系统扩大为以整个太阳系为基的新防卫系统,并将其划分为内外两道防线,由于地球方面在空间技术方面的绝对优势,由原有的地球联担当重任,负责太阳系外围防御,近地防御系统依然按照现有模式,由他星系人类接管。 还有各种抠字眼的小陷阱,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星系人要求保留其目前拥有的一切特权。 全球同步直播,联合国会议室内,联合国秘书长慢吞吞地开口说:“我本来以为自己在经历两个格斗高手的搏斗过招,虽然凶狠残酷,但也算得上是精彩频出,现在突然有一方的……嗯,‘勇士’,竟然在没打招呼的情况下,跳出战圈,劫持人质,要挟对手,真是太让人印象深刻了。” 格拉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的,先生,对此,从我本人的个人角度来看,我深表遗憾,但是政治博弈与军事斗争,难道不是本来就这么的厚颜无耻吗?” 秘书长嗤笑一声:“请问贵方的谈判时间打算定在什么时候?” 格拉芙微笑着摇摇头:“对不起先生,我方是带着诚意而来的,每一条款都经过细致推敲,这十八条星际协议已经是我方谈判底线,没有退让余地,谈判……哈哈,我看就不用了吧。” 这会,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他星系人的态度是这么的简单粗暴——你接受,十八条一条都不能少,不接受,大家一起玩完,成为地球的随葬品。 秘书长沉声说:“这种事我们不可能即时给予回复。” “当然当然,我理解贵方办事的程序,也尊重地球的本土风俗,”格拉芙微微欠身,“这样吧,我们以三天的时间为约定,留给联合国商讨,希望三天后,贵方能讨论出一个妥善解决问题的办法。” 秘书长脸色铁青,而格拉芙却已经单方面地切断了通讯。 他留下的笑容就像一只丛林中的毒蜥蜴,冰冷又险恶。 五个小时后,在四代曲率系统的强大作用下,杨宁下令将整个土星堡垒平移到了地球附近,双方所有空间武装力量再无遮拦,全线亮出爪牙,彼此隔着不到一千个射程单位,各自虎视眈眈。 傅落已经回到联军中央指挥中心,地球联军二十七位高级指挥官并几个专家顾问全部列席,只在等她了。 杨宁轻轻地敲了敲桌子,一张巨大的地面战事平铺图就变成了会议桌的桌布。 所有标红地点都是沦陷区。 “亮点是敌军登陆地球时候的落地点。”杨宁以眼神示意傅落坐下,直接进入主题,“当时来得太突然,联军没有任何准备,加上星际海盗扰乱试听,这份珍贵的情报是今年年初方才整理出来的,请诸位仔细看,标红的沦陷区基本都是在落地点的基础上扩散出去的,而落地点,恰好是整个地球防御系统最重要的楔子。” 叶文林额头上还缠着绷带,头也不抬地说:“这件事没有被重视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以当时的技术水平,防护系统只能在所有地勤打开的情况下才能实现,对于当时的地球来说,地勤处和地勤处是完全平等的,没有重要与不重要的分别。” “以沦陷区的面积,其中肯定包含很大一部分地勤点,因此没有人把落地点和地勤联系起来。” 傅落听出了弦外之意,当即一愣:“等等,也就是说,现在地球防御系统已经实现局部打开了?” 一位专家顾问推了推眼镜:“是最近的一个研究方向,还不成熟,但是已经具有了一定的可操作性,原理我不方便在此赘述,但我们已经可以把原来地球防御系统的支点缩减到七个——可是除了南北两级,剩下五个支点位置全部在沦陷内。从概率角度来看,我不相信这是巧合。” 傅落再没有科学常识,也知道支点的数字不是问题,问题是位置,她抱有一线希望问:“那有替代方案吗?” 专家说:“有,但是需要时间,少将,我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小孩子启蒙教育的时候,要先学加减、再学乘除,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哪怕是科技爆炸时期,如果你专注某一方面的研究,也能看见它固有的逻辑和发展脉络,从这个角度来说,敌军的处心积虑实在太可怕了。” 会议室内一片沉寂。 杨宁摆摆手,把地图上的小亮点熄灭:“格拉芙是个老妖怪这件事我们早有共识,现在不讨论这个,我需要诸位立刻集中精力,如果上面迫于压力,三天之后接受了这十八条,我们怎么应对……” 这话一出,联军高层哗然。 “在太空站场上,敌人已经没有还手之力,我们占据绝对优势,为什么要被他们这么要挟?” “有本事他们就开炮,他们开一炮,我们开十炮,看是宰光最后一条他星系狗快,还是他们把地球打成筛子快。” “他星系要求国家待遇?我宁可邻国政权是猪成立的。” “这么多年的血债,就这么一笔勾销了?谁能接受?” 然而众将军的吵闹如潮水,刚要热火朝天,一看杨宁的表情,又默默地从沙滩上撤了回去。 傅落恍然间回到了当年地球堡垒二部总参处那场关于联合国拆伙的大讨论,时至今日,物是人非,杨宁居然始终是那个压住场面的。 等会议室静得针尖落地都能听见的时候,杨宁才悠然接下自己的话茬:“如果不接受,敌军真的开炮,我们怎么能保住地球?如果保不住地球,怎么能在极短时间内把地球民众转移出来?假设地球灰飞烟灭,我们成功转移所有民众,下一步又要去哪里?还有太阳系外逡巡不去的星际海盗团会不会趁火打劫?” “战与和不是我们的职责,”杨宁把整个会议室的天花板、墙面、地板全都变成了可书写页面,“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三天,来吧,诸位各抒己见。” 一分一秒都成了煎熬,整个地球都在煎熬中倒计时,而三天、七十二小时从未显得这样短暂又漫长。 日升日落如一个转眼,约定的期限眨眼就到,联合国却在此时,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解决方案。 第九十六章 联合国果真就给了一个靠谱的解决办法——他们当场撂了挑子,令人震惊地宣布圆桌会议解散,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还政于民,把地球生杀大权的按钮交到每一个地球公民手里。 促成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全民公投。 当时,地球联军正在做最后的设备检修。 杨宁用奶粉泡了两杯甜牛奶,用手背试了一下温度,推给傅落一杯,另一杯本想自己留着,刚要往嘴边送,叶文林和披萨君就进来了。 一看自家特种部队司令员那嗷嗷待哺的没出息表情,杨宁顿时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消化不良,只好默默让给了他。 “内部文件发出了,说消息正式发布时间是二十分钟以后,现在公投系统正在进行最后调试。”傅落说,“我们这里得到的消息,好像是说为了方便文字阅读和管理,公投以国家为单位进行,所有公民扫描本国有效身份证件就能登入系统,最后一秒截止后,联合国官网上会计算发布各国票数的加总结果。” 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想来,以后发生的可能性也不大。 不知道这个全民公投的想法是谁提出来的,近地战线中,与敌军两两对峙的将军们一时间全都面面相觑。 “这么拖眼时贱,敌人能通一吗?”披萨指挥官问,他的中国话是跟叶文林混在一起学出来的,听着总仿佛不怎么在调子上。 “不同意也没办法,联合国宣布解散了,公章钢印全部注销,你现在去看,连他们那标志性的圆桌都搬走了。现在国际社会相当于无政府状态,你让令行禁止的他星系人怎么面对七嘴八舌的地球?只有同意这种简单粗暴的公投——如果公投结果通过了对方提出来的十八条星际协议,那么协议自动生效。” 叶文林问:“不是……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我们不分国别,”杨宁不慌不忙地解释说,“地球联军太空军编制紧密,打散不易,地面通知,我们统一用重排后的编号登陆就可以。” “我没有问我们怎么该参加投票,这个不重要,”叶文林摆摆手,“杨老大,现在的问题是,全世界那么多人,会选出个什么骡子还是马来,这是完全不可预料的,我们怎么也得有个章程,不能和敌人一样措手不及吧?” 如果是刚开战的时候,这种问题不用问——除了少数格外激进主战派,全世界都会同意和谈。 可是到了这一步,地球已经陷入全面战争数年,从一开始民不聊生,到了后来不得不愤而反抗,方兴的征兵几乎有些全民从军的慷慨悲歌之势。 这个时候投票,会投出个什么结果,还真是一个硕大的未知数。 公投时间长达一个月——这可并不是选班长按个按钮的事,它要考虑全民各种情况,要照顾参差不齐的知识水平,要在各种媒体上滚动播出文字、视频等宣传方式,要掰开揉碎让每个有资格投票的人都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要给足时间,让每个有想法的人公开发表言论,以谋求说服更多的人…… 要办完这么多事,一个月都还显得赶时间,仿佛是为了照顾端着导弹的他星系战舰,怕他们太累似的。 公投系统准时上线,在联合国官网上,高高地悬挂起了巨大的倒计时牌,标题为“是否接受星际和解条约及太阳系新防控系统合作事宜十八条”,每个人有三种选择,是,否或者弃权。 系统上线以后二十八秒,全世界第一票出现了。 投的是否。 这仿佛是个不怎么友好的开端。 当天晚上,杨宁取消了高级指挥官每天的例会。 晚饭时间似乎每个人都在说这件事,傅落走去指挥室的途中,碰见的每一个人好像都在打电话。 董嘉陵在跟她开始进入青春期的女儿谈判,披萨在用他在联军大家庭中学会的万国口条给家里人彩衣娱亲——简称耍猴。 叶文林仿佛在咨询什么信息,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最后都是一句面无表情的“谢谢,我再问问”结束。 每个人都不是无根无由的,傅落明白那种感受。 当她想起付小馨、罗宾老师和那许多照顾过她、如今却不知死活的朋友时,她就忍不住想妥协。 地球,亘古沉淀的生态圈,与天空与大地间剪不断的灿烂文明,它绝无仅有,独一无二。而他们这些所谓的“国之利器”,因为自己的无能使母星故土被敌人染指,难道现在还要动手把它推向无法逆转的死亡吗? 可当她想起每一次战役中死去的人,就又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名为“和谈”实为“投降”的结果。 杨宁正独自一个人在指挥室里写报告。 指挥室中,一面的墙壁上是敌军实时坐标,只要对方有一点异动,那东西就会发出尖锐的示警,另一面墙上是密密麻麻的阵亡人员名单。 杨将军没有把指挥室搞得灯火通明,他只开了一盏很小的灯,只照亮眼前方寸大的地方。 他的背影并不怎么宽厚,也不是那种显得十分沧桑有力的清癯,只是年轻,整洁得有点吹毛求疵,不穿制服的时候,就会显得很文弱。 可不知为什么,每每心浮气躁的时候看见他,就好像喝了一大杯清苦的莲心水,很容易就会平静下来。 傅落每次迷茫的时候,都觉得看一眼杨宁的背影,仿佛就能踏实很久。 巧的是,杨宁也是一样。 只不过谁也没有表露出过一点,所以都可以肆无忌惮地互为隐秘的依仗。 “干嘛不进来?”杨宁头也不回地说,“第五代的曲率驱动系统,你想看看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升级动力系统,专家团那帮技术宅是玩脱了吧? 傅落觉得虽然觉得可有可无,但她无事可做,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杨宁偏过头看着她,眼神温温润润的,在柔和的灯光下,礼貌地征求意见说:“可以坐到我身边来吗?” 傅落总觉得杨宁自带一套隐秘而有效的撒娇系统,几乎是某种不世出的神技,每次她都想试试拒绝一个看看他有什么反应,但是在杨将军那与其本人画风大相径庭的柔软的眼神下,居然没有一次成行。 她一坐过去,杨宁从眼神到表情好像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其实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杨宁变得和杨靖和越来越像。但是和傅落不多的私下相处时间,他的每一点细微的情绪却又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毫无遮掩,顺着他一点,他立刻就会很开心,稍微抗拒,他又立刻会陷入失落,浓得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这个时候,傅落总会觉得,如果不过去摸摸他的头发,那就太冷酷无情无理取闹了。 “第五代的曲率驱动系统的优势不在速度上,四代系统的速度已经够了,”杨宁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解,“而是能实现隐形——完全隐形,包括掩盖龙吸线的情况下的跃迁,非常神奇,被处理过的能量波动难以捕捉,可检测到的波动可能还不如发一枚高能炮,厉不厉害?” 傅落本来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可她点头点到一半,突然心神一动,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某些弦外之意。 傅落一顿,狐疑地看了杨宁一眼,心里冒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杨宁继续说:“还有战舰防护罩,一直以来,咱们防御相关的研究都很非主流,总被动力系统和武器之类的加塞,优先级一直被往后挤,这回终于捞着一次机会,中程距离内,二代防护罩能实现抵御一次导弹袭击。” 一起战斗了这么久,他的话说到这里,其中的暗示对于傅落而言,是再明白也没有了。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你是说……” “嘘——”杨宁食指竖在自己的唇边,两人之间压着这样凝重的气氛,一时间,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这时,杨宁的眼角却突然弯了一下,他笑起来,缓缓地伸出手,轻柔地把傅落一缕头发拨到耳后。 “一方面,我希望你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快乐地活下去,可是每次想起来,又会觉得自己很委屈,怎样都割舍不下,这样一来,似乎我无论怎么选择,都很自私。”杨宁用食指的指背轻轻地在她脸上碰了一下,一触即放,“不如让你来选吧?” 无论怎样,这都是最后的战役了。 全民公投第十天。 地面上已经吵成了什么熊样,寂静的太空中是无从体会的。 不过巧合的是,那一次全民公投中,太空地球联军的二十七位高级指挥官,在彼此间没有交流和商量的情况下,居然不约而同地一致勾了“弃权”一项。 投票时,那位该认真的时候不认真,不该认真的时候瞎认真的披萨先生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详细阐明了自己的理由:“弃权的原因是,我们干了士兵这种职业,让我们打仗我们就打仗,让我们保卫我们就保卫,我们服从命令,不自己选择工作内容。” 由于这种严肃的投票很少有怪胎啰嗦那么多,再加上那非常有辨识度的意大利文及泛着逗气的语气,让大家第一时间知道了这是谁干的,为此,披萨将军遭到了长达十多天的惨无人道的嘲笑。 全民公投第十五天。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他星系总司令部也在紧张地计算票数和各种结果出现的可能性。 格拉芙却靠在病床上,形容枯槁——那天的容光焕发,居然只是昙花一现的伪装。 他正盯着投票页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一条光信息抵达了他的终端。 “先生,总统希望找您谈话。” 格拉芙眼珠微微动了一下,来不及点个头,他星系总统的光信息已经招呼都不打地冲进了他的终端。对方连发三条光信息,来得很疾,老态尽显的格拉芙仿佛有些不适,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第一条光信息:“现在怎么办?我们陷入了一片被动。” 第二条:“如果疯狂的地球人真的投了反对票,你要炸飞地球吗?你打算和地球同归于尽吗?” 第三条:“大家对你的信任是盲目的,但是将军,你不能因为自己的寿命快走到尽头,就把所有人带进你那不理智的自杀式胁迫中!这是战争的艺术,政治的艺术,不是自杀式恐怖袭击!” 光信息只能传达信息,传达不了疾言厉色的语气神态,再气急败坏的质问,也总是显得冰冷而程序化。 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有的时候闭上眼睛,格拉芙会觉得周遭其实根本没有人,只有一群摩肩接踵的机器。 “因为我们踏出那一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啊,我贪婪的总统先生。”格拉芙漠然地想着。 他原本想对总统解释自己的战略计划,解释这为什么是他们最后的翻盘机会,解释这步暗棋是他什么时候埋下的…… 内涵丰富的光信息在处理器里堆积,三秒钟后,又被主人清空了。 最终,格拉芙什么都没说。 大概这个世界上,只有某种程度上能被称为愚蠢的人,才会犯贪婪的错误,一个贪婪的蠢货能有什么高见吗? 和他又能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格拉芙在行将就木的年纪里,感觉到了四面楚歌般灭顶的压力和致命的孤独,然而他已经无力回头了。 他突然心有所觉,自己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全民公投第二十五天。 地球联军在等待中完成了最后一次技术升级,这群人淡定得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在地球即将被炸飞的时刻,居然还在按部就班地做着日常工作,几乎透出某种冷眼旁观的岿然不动来。 而他们不但有心情升级系统,会议室内,一众无所事事的将军们还有心情聚众打牌。 这一次不知是踩了怎么一番风水,参加聚赌的人员格外全,简直就是一场末日狂欢,平时被禁止的啤酒到处乱传,传到谁手里谁就喝一大口,把能违的纪律全部违了一遍,反正没人管——组织者就是最高指挥官杨将军本人。 牌局实行淘汰制度,每局输了的自动在脑门上贴张纸条去墙角蹲着,笑到最后的胜利者将能从杨宁这讨一个彩头。 打牌是军中惯有的消遣,高级指挥官中不乏个中高手,不过这天的牌技大比拼却狂爆冷门。 先是杨宁,他首战牌桌,把众人搞得如临大敌,以为杨将军的打牌技能会和他的军事战略水平一样运筹帷幄。 没想到此时居然是个石破天惊的臭牌篓子,第一轮就昏招频出,一局过后,潇洒地抛砖引玉,贴条走人。 杨宁脑门上贴着僵尸一样的纸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在傅落面前转了一圈,意味深长地冲她一笑。 结果这一个僵尸笑仿佛把傅将军给吓着了,她平时打牌其实颇有一手,不说独领风骚,好歹也算是一方霸主,这天却跟被传染了似的,在第二局把上司的一手臭牌发扬光大,输了个底掉,也贴条走了。 众人群体拍桌子起哄,谁也没注意到,杨宁脸上笑容渐收,沉默地注视着她带着这个可笑的造型向他走过来。 片刻,他微微闭上眼,掩饰住极复杂的眼神。 第三轮,“赌神”叶文林弃牌认输,把披萨给兴奋得大呼小叫,范进中举一样:“我居然赢了叶,我居然赢了叶!” 叶文林一手贴条,一手大大咧咧地薅了一把他短撅撅的头发,露齿一笑:“谁让前锋死得快呢?” 董嘉陵听了这句话,若有所思。 然后第四轮,这位杀遍联军无敌手的后勤部长兼全军女神也跟着出局了,在披萨的目瞪口呆中,犯规地把纸条别在了领子上,仪态万方地退场。 第五轮,第六轮…… 剩下的人看着离开的人,在眼神中无声对话,渐渐地,大家仿佛也明白了什么,一开始欢快的气氛突然荡然无存,泡沫丰富的啤酒显露出苦涩的底味——除了沉浸在赢牌快感的披萨将军。 披萨这一天觉得自己有如神助,居然前所未有地一路赢到了底。 他哼着欧洲乡村小调在会议室里上蹿下跳,大马猴似的扑到了杨宁面前,迫不及待地说:“我赢了,我要提要求!” 杨宁不用他开口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从善如流地点了头,痛快地承诺:“行,食堂做披萨。” 披萨将军一听此言,得意得忘了形,顿时将杨将军引为毕生知己,扑上去给了杨宁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看起来好像迫不及待地想往厨房跑了。 杨宁却叫住了他:“还有个彩头。” 披萨回过头来,一头天真的问号。 “我觉得太阳系外围的星际海盗团就像一群等着吃腐肉的秃鹰,十分讨厌,而且他们蠢蠢欲动,对我们来说也是个隐形威胁,为防腹背受敌,我需要有人专门跑一趟,去收拾他们。” 提起打仗,披萨将军十分敬业,绝无二话,接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他立正敬礼:“是!” 杨宁点点头:“那么公投结束的最后一天,你就出发吧。” 披萨再次敬礼:“是!” 他说完,欢天喜地地往会议室外跑去。 十步之后,披萨将军到了会议室门口,他突然渐渐回过味来,犹疑不定地停住了脚步,转身望向他的同僚们。 每个人都贴着可笑的纸条,可会议室里的气氛莫名地一点也不好笑。 披萨将军脸上孩子一样明亮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他站在门口,先是沉思不解,而后白了脸色,难以置信地望向所有人,情不自禁地蹦出了一口母语:“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没有人回答。 “你们都明白的是吗?你们全都心照不宣!我就说……我就说怎么这么奇怪,叶从来不输牌的……你们怎么能这样?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这不公平!” 叶文林扯下脸上的纸条,走到会议室门口,他喉头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却都变成了无言。 他抬手轻拍披萨的肩膀,低声喟叹:“傻兄弟。” 叶文林先一步离开了,将军们也跟着他一个接一个地走了,他们或拍拍披萨的肩膀,或亲昵地摸一把他的头,或随手整整他的领子。 终于,只剩下英俊的意大利籍指挥官一个人,红着眼圈在会议室门口呆立良久。 他嚎啕大哭起来。 第九十七章 全民公投最后一天。 这一战对地球来说太重要了,披萨奉命盯住星际海盗团,他就必须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个任务,哪怕再归心似箭。 整装待发的时候,他们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全员欢送。 那天的场景近乎是壮观的,所有人齐刷刷地脱帽敬礼,目送着战舰的离去。 高速之下没有背影,以脆弱的碳基生物人类的凡胎肉眼,只觉得他们一闪,旋即就没了踪影。 这是一支护卫队,也是一颗种子。 距离公投结束还有一个小时。 网络上参与投票的人数飙升,同一时段在线人数连破记录,格拉芙在副官的搀扶下死死地盯着众多国家百十来个投票窗口,闪烁的数字映在他浑浊的瞳孔中,他的面颊绷紧如一张行将断裂的弓。 副官名叫路德,本来是他星系军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层军官,却在最近一个月里突如其来地存在感奇高——好像有格拉芙的地方就有他。 格拉芙有意向所有人昭示这是自己的继承人,他真的已经老得快要死了,一个碰到死亡大门的人,要么比普通人更加谨小慎微地惜命,要么会愈加无所顾忌。 格拉芙大概是后者。 他的瞳孔不断地收缩着,鹰爪一样枯瘦的手死死地攥住副官的手腕。 “这不对,”格拉芙拼命把尽可能多的信息塞进光信号处理器里,想要一股脑地倾倒给身边的副官,“不可能是这样的,想要妥协和谈的人很少会拖到最后关头才动手,因为那是一条顺理成章、并不困难的明路,挣扎到最后一点时间的人通常会是……” 两方意见胶着的票数开始一点一点地拉开距离——否、否、否…… 副官感觉到不对劲,他能摸得出格拉芙的脉搏快得惊人,站得近了,能听见他心脏处传来的可怕的鼓噪声,一下一下的,仿佛要把他本人从原地弹起来,格拉芙的胸口剧烈起起伏着,像一条离开了水面的鱼,随后,涎水不受控制地从他嘴里流出来。 副官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立刻向最近的医疗工作人员发出了紧急信号。 下一刻,格拉芙僵硬地仰面摔了下去,抓住副官腕子的手如痉挛般越收越紧。 他想找到胡洋,找到那个人身上不老不死的放射源,可是收到的只有那个人被地球方面秘密处决的消息。 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意识不明的一瞬间,格拉芙看见了最后的结局。 “绝不能撤退,毁了地球,一定要毁了地球,哪怕之后一无所有的返回他星系,否则我们就完了!”这位以遗臭万年的方式留名千古的他星系总司令听见了自己心里困兽般的咆哮,然而他力已竭,终于无力再嘱咐副官最后一个字。 急救车飞驰而去,距离全民公投的截止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钟,联合国网络平台上的倒计时牌已经变成了血一般的红色。 近地防线外的地球联军,已经开始最后的整装。 剩下的二十六位指挥官从指挥舰的会议室中起立,将各自负责的区域在地图上标了出来,记载在阅读器上,又把阅读器塞进贴着胸口的衣兜里。 会议室的地面与背景墙面已经改成了战舰阵亡之后通讯线路的背景色——那个黑底红字的“联军万岁,祖国万岁”。 杨宁向所有人敬礼致敬,将军们各自回礼,前前后后地离开了指挥舰。 “傅落。”杨宁最后叫住了她。 傅落回过头去,杨宁孤独一人站在指挥舰的会议桌后,目光平静而悠远地注视着她:“我们离得并不远。” 如果说太阳系是宇宙中地沧海一粟,那么小小的地球又算什么呢? 如果说人的生命在战事中如同蝼蚁,那么凡俗的生与死又算什么呢? 我们离得并不远。 傅落笑了起来,冲他眨了眨眼睛,走出了会议室。 她看见叶文林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漂流瓶,正要抬手顺着特殊通道丢出舰艇外,忙叫住他:“哎,等等,叶师兄。” 叶文林转过身看着她。 “我早晨收拾东西的时候才想起来,当年你送给欣然的吊坠还在我那。” 叶文林听了,不怎么在意地把漂流瓶塞进了特殊通道,哂笑一声:“吓我一跳,还以为欠钱没换呢——那玩意就扔你那吧,反正也不值钱——起个名叫什么水晶,原本不也就是一块天生地长的石头么?” 说完,他扶了扶军帽的帽檐,一只手没型没款地插在裤兜里,把笔挺地军装撑得皱皱巴巴的。 “回见了,师妹。”叶文林说。 距离公投结束,还有最后五分钟。 他星系路德副官高举一份遗嘱走进他星系指挥部,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换下了副官的军装,穿上了代表总司令官的制服外套,目不斜视地登上早已经准备好的发射器。 他星系地面部队集体升空。 杨宁清了清嗓子:“都做好出发的准备了吗?” “防护罩开启最大功率。” “曲率驱动器预热完毕。” “技术部提醒诸位同僚,从遭到打击到防护罩彻底碎裂,只有1.4秒钟,请将武器舱提前准备好,力求一击必中。” “受到行星引力系统的影响,引力炸弹即将进入失效区,请卸载非核心部件。” “收到,卸载完毕。” “跃迁坐标发送完毕——” 距离公投结束还有两分三十秒。 “地面消息,敌人已经升空,原本的地勤系统遭到不可逆转的破坏,地面部队需要大约五分钟重新构建地球防护罩,在此之前,我们就是地球的防护罩。” “不允许一颗导弹落到地面,都听明白了吗?” 刀山为兵,人海为盾。 向亿万星辰,向所有活着与死去的人汇报一声——我军虽曾一溃千里,仓皇逃窜,却始终不敢苟且。 昔日之耻,就此血洗了。 “各部门注意,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零。 地球联军消失在了原地,联合国网络平台页面归零,公投结束,统计数据跳了出来。 第一票是否,最后一票仍然是否,以15%的差距,地球人以全体公民之志,彻底否决了敌人愚蠢的和谈计划。 而分毫不差地落到指定坐标的联军,已经先开了第一炮。 他星系副官……不,新总司令路德抬起的手落下。 瞬间,导弹与导弹对撞,巨大的烟火仿佛能席卷一切,而地球联军战舰始终以一种悍不畏死的姿态堵在枪口处。 同一时间,无数战舰灰飞烟灭,又有新的炮灰分毫不差地顶上来。 傅落所在的指挥舰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她被安全带绑在战舰上,心情平静地知道防护罩被击中了。 无遮无拦的战舰即将在1.4秒之后直面枪林弹雨,她也将会葬在这个飘满了碎片和灰烬的空中。 被强行拽入轨道中的他星系总统怒不可遏:“地球人疯了,你也疯了,你们都疯了!住手!撤退!否则以叛国罪论处——住手,你们这群疯子,离开这里!” 路德像一条毒蛇一样冷笑了起来,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的光信息接收器中突然接到一条提示:“格拉芙将军抢救无效。” 路德当即愣住,同一时间,消息传遍了他星系全军,所有人都懵了。 格拉芙是什么人? 他是他星系军中之神,神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轰然倒塌呢? 他星系炮火骤然一缓,可是瞬息万变,总会有人丝毫也不为此触动,比如他们的总统:“把叛军指挥舰给我打下来!” 他这样在光信息中无声地咆哮着。 路德瞳孔皱缩:“闪……” 但已经来不及了。 两枚导弹一前一后地击中了路德所在的指挥舰,一枚是地球联军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流弹,一枚来自它身后——可想,后者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所有军舰现在听我调遣……” 轰! 总统阁下刚刚拿回军队的号令权,却没来得及发出他的第一个命令。 罅隙的时间给了地球联军疯狂反扑的机会,愤怒的炮火带着数十亿人投出的大大的“否”字,山呼海啸而来,迅疾得不可思议——他们不得不迅疾,因为预设的生命原本只有1.4秒。 这是破釜沉舟和犹豫不决之间的差距。 原本的前锋部队第一个反应过来,骤然向相邻区域舰队发出求掩护的信号,同时毫不犹豫地发起了冲锋。 舰队顶上了前锋地缺口,确保不会有流弹落入地球,而只用了三秒钟,爪牙尖利的前锋部队就在已失龙头的敌军中撕开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指挥舰中,一个略显机械的女声响起来:“地球防护罩准备完毕,进入开启倒计时——” 那是杨宁这辈子听过的最悦耳的声音。 下一刻,地球反导弹反入侵防护系统在几年之后重新打开,显示投票结果的联合国网络平台上骤然被防护罩运行良好的信息代替,不同时区中的人们一同屏息。 “列队,”太空地球联军总司令杨宁的声音在所有战舰上响起,“我终于可以发出这个命令了——清扫战场!” “直至天主垂允,为人类揭示未来图景的那一天来到之前,人类的所有智慧都包含这在四个字里面:‘希望’和‘等待’”。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 晨曦 第九十八章 披萨将军坐在医疗室的病床边上,表情虔诚又珍惜地啃一块披萨,小口小口的,吃得像个大家闺秀。 “别难锅了,”他试图安慰病床上的那货,“我抖想开了,没有钱,我揪和披萨结婚。” 叶文林浑身上下只有眼珠能动,艰难地瞥向披萨,感觉和这个胸无大志的吃货无话可说,满心都充满了寂寞如雪的惆怅。 那天,他星系总指挥舰和中央舰先后被击落,临时的地球防护罩幸运地成功启动,盘踞地球上空近五年的敌人终于溃败。 同一时间,在太阳系边缘徘徊的星际海盗团见风声不对,也跟着望风而逃。 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忽而重见天日,一切都仿佛不真实起来。 二十六名出战指挥官,死得剩下十八个,六个重伤爬不起来的,还有三支舰队一艘战舰不剩,从此番号成了鬼旗。 一个多月后,地球太空堡垒得以重建。 又过了三个月,新建的地勤处重新拔地而起,真正的防护罩缓缓代替了危难中的临时系统。 当时叶总前锋发起冲锋的时候,指挥舰的防护罩就已经歇菜了,他老人家还不肯悠着点,最后,是卫兵冒着生命危险,在枪林弹雨间,用小逃生舰把他给捞了出来。 叶文林全身多处骨折,颈椎严重受损,只好在医疗中心开始他漫长的静养。 当然,他已经习惯了各种重伤,唯一能让他痛不欲生的是他那香消玉殒的漂流瓶。 当时明明是为了保存它才顺着通道丢出去的,没想到战局逆转,战场从近地系统一直碾到了木星附近,再怎么高科技的外壳也在这么密集的炮火下灰飞烟灭了。 叶文林伤心欲绝,仿佛如果不是他已经伤得死不动了,他简直已经不想活了。 “这要是在过去,你不是翘辫子就是高位截瘫,知足吧,还惦记什么身外之物,简直没治了。”董嘉陵吊着胳膊走过来,伸出尖细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把披萨将军的宝贝披萨撕下了一大半,吃了。 敢怒不敢言的披萨眼巴巴地看着她,董嘉陵优雅而快速地吃完,用披萨身上的制服擦了擦手,充满鄙夷地评价说:“呸,你们意大利人的馅糊饼恶心死了,奶酪熟大发了,跟鼻涕似的。” 披萨将军身心遭到重创,在这样的“女神”面前,他默默坚定了要和食物结婚的远大志向。 食物是如此的无忧无虑,色泽明快又讨人喜欢,从被制作出来到消化完毕,甚至比一杯水由热变凉来得还要迅疾,永远不用面对会议室里那些空了的椅子。 太空中,他星系和地球联军易地而处,然而战斗依然在持续不休,清剿太空海盗团的远征军已经整装待发,地面上,也有无数明面上或者暗地中的安全人员潜伏在人群中,随时盯着地面上的残余敌人。 漫长的征战,尚未休止。 当然,这些都和众多的非战斗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山河依稀,而今焦土横生,一切都要重建,一切都得以再来。 在清剿星际海盗的远征军出发之前,全球既为了送行,也为祭奠,举行了一场名为“重见天日”的集体葬礼,太空联军也要派代表参加。 不过究竟派谁去,这件事又经过了众人的好一番互相推诿,将军们好像一夜之间全都变成了缩头乌龟—— 披萨见不得人似的以手掩面。 嘉陵姐姐闻听此事立刻闭门谢客。 叶文林艰难地表示,自己是一个只能吃流食的病号,需要呵护,不适合这么庄重的体力劳动。 为此,杨将军特意离开了他万年老窝一样的指挥室,结果所到之处全员退散,他几乎有种自己变成了传染病毒的错觉,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王小川,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王小川就像个即将要被逼良为娼的小媳妇,一张脸涨成了紫红色,蚊子一样细声细气地开口说:“报、报告……我要先、先上个厕所。” 杨宁:“……” 傅落就是在这个倒霉的时刻挂印归来的。 傅将军低着头快速走过,边走边仔细听着耳朵里的通讯器中,小战士汇报这一次清剿任务的伤亡与舰艇损毁情况,一不留神撞到了守株待兔的杨宁。 杨宁调整好表情,恳切又期盼地对傅落说:“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傅落毫无准备,一脚踩中美人计,惯性似的有求必应,爽快地一点头:“行,什么事?” 然后她就顺理成章地被派了过去。 其实说起来,也只是露个面而已,连致辞也不用准备,时间占用不了半天,就一上一下,一点也不麻烦,还能有一次机会见见地面上的亲人。 只是众人不约而同的逃避,说到底也还是时间太短,趴下的还没来得及起来,离开的还不敢细想,仿佛只要不看不缅怀,就可以当有些事还没有发生过,假装离开的人只是回家探亲了。 所以这种事只好落在了“上坟专业户”的傅落头上,她敢确定,到时候指挥舰里肯定没有一个人看直播。 不过有一个人看了,他在一间破落的小旅馆里,变装变得亲妈都认不出来了,头发剃得很短,个子虽然不高,但是眉眼间一扫,已经看不出什么少年人的痕迹了。 那人透过手掌中巴掌大的阅读器,目光穿过无数信号,看见了傅落。 他耐心地等了良久,终于等到傅落的第二个镜头——付小馨领着面包站在那里,傅落表情严肃地弯下腰,跟那个一脸傻样的小孩握手。 他若有所动,而后又嗤笑一声,从头到尾看完,关机披上衣服,在一场暮雨中双手插兜地走了出去,雨具也没拿。 哦,这个人曾用名汪亚城,至于如今,已经不可考了。 这场葬礼中离去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只是更加悄无声息而已。 在场送行的只有王岩笙一人。 他的鞋底沾着微微润湿的雨水,安全局总负责人在寂静的病房中,沉默地拿着一把小刀,用最原始的方法削一个苹果的皮。 他凝神静气,双手沉稳而有力,簌簌的刀声中,长长的果皮不间断地凝成一线。 坐着的人与躺着的人没有丝毫交流,直至王岩笙削完整个苹果,回过头去一递:“你想尝……” 他话音这才戛然而止。 叶维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角兀自含笑,似乎只是睡着了。 除了床头上的生命体征已经全部归零。 王岩笙怔了片刻,收回递出去的手,默默地自己把苹果啃干净了。 然后他擦干净手,提起被子,盖住了叶维的头。像来时一样,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总觉得叶维死得心满意足。 一个人,如果能在晨曦中死去,那么他的一生纵然饱经忧患,想来也能别无所求了。 星尘散尽,曙光乍破。 (全文完) 番外 战后三年,联军胜利纪念日。 傅落其实压根没意识到这天是什么日子,这还是三年以来,她的第一个假期。结果当她一身久违的休闲装,打着哈欠从已经着陆的飞船上下来时,整个人都被站台上的沸反盈天震惊了。 地对空站台虽说名义上是军民两用的,但基本还是军用为主,真正以居民身份上太空的,顶多是探亲军属、空间学者之类,会被旅行社忽悠着参加一些太空旅游项目的神经病并不多见——出于安全考虑,旅游飞船不可能走太远,也不可能让他们下来行走,除了黑布隆冬地在很靠近地球的地方绕着转一圈之外,没有任何亮点,这条旅游线路在战前就被评为人类历史上最无趣的旅游行程之一,铺天盖地的吐槽过后,“太空旅游”这个词已经基本上等同于“智障”和“有病”了。 因为往来旅客不多,又多为军人,地对空发射接收站台上从来都是井然有序的。 而现在,原本的秩序显然已经淹死在一大波熊孩子们的叽喳乱叫里了。 站台后勤工作人员也是鲜少遇见这样不可控的场面,忙得到处乱窜——抓那些跑到不该去的地方的小崽子。 两个工作人员一人戴着一顶小红帽,带着一个老师,三人正一起心力交瘁地通过扩音器扯着嗓子嚷嚷。 “排队!排队!都排成两队!” “不许追跑打闹!不许靠近飞船!不要堵在过道上!” “谁让你们带零食了?老师说过什么?这不是春游,不准把零食带上飞船!” 傅落看着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出入口通道,一时间有点找不着北。 她默默侧了下身,让过两个疯子一追一跑的小崽子,一抄手接住了其中一个脑袋上掉下来的帽子,只见上面写着“xx小学爱国爱地球教育实践”,内侧帽檐上有个识别码,底下小字注明了“参观太空战争纪念馆”。 这个纪念馆也战后新建的。 好一会,丢了帽子的那位才回过神来,和他的小伙伴拉拉扯扯地走回来,看见傅落手里的帽子,俩人磨蹭了一会,走到傅落跟前,蔫巴巴地说:“老师,我的帽子掉了。” 傅落:“我不是老师。” 这一句话仿佛解咒,俩男孩听了,顷刻间又活蹦乱跳了起来,其中一个毫不客气地拿回自己的帽子扣在头上,另一个挤眉弄眼地上下打量傅落一番:“你是刚下飞船的吗?” “……”傅落说,“是啊。” 还因为你们堵人堵得没法出站。 把帽子歪戴的小男孩一把推开同伴,挤到傅落跟前:“那你是太空军吗?” 傅落抬手看了看表,一边掐算着老师和工作人员们什么时候能把这群小崽子们全都塞进飞船,一边有点心不在焉地说:“是啊。” 俩男孩异口同声:“哇!这有一个太空军!” 他们的音量叠加在一起,制造的噪音成分离奇,对耳膜来说极为不友好,很有杀伤力。 傅落被他们俩吓了一跳,感觉这语气喊的仿佛是“看,这里有只羊驼”。 小男孩们这一嗓子吼出来,顿时广而告之,顷刻间,傅落就被一大群还没有她腰高的小朋友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堆小帽子下面是一张张无知的小脸,傅落简直要被他们围观出密集恐惧症来。 丧心病狂的是,他们光围观还不算,还要七嘴八舌地冲她提问。 “你们天天都打仗吗?” 能盼点好吗孩子? 傅落只好说:“我们一三五打仗,二四六休战,星期天抓阄决定干什么。” “那你们每天都坐着飞船追海盗吗?” 这军旅生涯听起来颇为休闲。 傅落面无表情地回答:“同学,飞船的速度追不上海盗,只能追上海兔子,我们开的一般是动感战舰。” “和动感光波有什么关系?” 好问题! 傅落想也不想:“动感光波驱动的。” “那你开战舰吗?你也有‘战舰驾照’吗?” 傅落煞有介事:“有的,我们战舰驾照a本,初始十二分,违章停靠扣一分,超速扣两分,闯一次红灯扣六分,跟自己人追尾十二分全扣光,酒后驾舰直接吊销驾照,关进小黑屋,得跟被俘虏的海盗一起,去火星上锄半年的大地——只有一个例外,撞一艘敌舰奖励两分,上不封顶。” 这波参观纪念馆的小学生普遍低龄,智力尚未发育完全,傅落说话的神色又十分严肃正经,把小孩们哄得一愣一愣的。 在这严肃紧张的伪科普过程中,几个工作人员终于挤了过来,用赶羊的方式将这些无组织无纪律的小崽们赶回队里——可见人类文明几起几落,发展到了如今的地步,游牧的传统仍在一代又一代中随着基因传承。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无意中抬头看了傅落一眼,顿时发现了她行李箱上的标识,飞船上行李统一收存管理,禁止随身携带,一般普通居民的收存验证标识是乳白色的,科研人员是绿色的,军方人员按照一定的级别分配不同的标识。 工作人员显然认出了她的级别,当场一呆,仿佛下意识地张嘴想说什么,忽然意识到这个嬉闹的公共场合不大合适,他踟蹰了片刻,最后脚跟微碰,冲傅落敬了个礼。 直到这时,傅落才找回了一点离家出走的廉耻,她发现自己方才干的事有点有失风度——堂堂中将,光天化日之下忽悠小学生——这传出去可有多长脸啊! 于是她办出了一件更长脸的事,在匆忙还礼之后,顺着墙角溜走了。 当她穿过人群的时候,偶然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开始,傅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一个女老师温声细语地没收了一个小学生手里的玩具——某个跨国影视集团拍了一部以星际海盗耶西为原型的动画片,好像叫什么“尘埃战舰”还是“灰尘战舰”的,把耶西拍成了一个神经兮兮的独眼。 ……虽然他本人确实神经兮兮的,但两只眼真的十分健全。 电影周边被无数无知的未成年疯抢,一只眼的独眼海盗漂浮在全世界各地的玩具店里,傅落不知道耶西泉下有知该做何感想,想必会暴跳如雷吧——幸好他已经死了。 而那位没收了“耶西”的女老师看起来十分眼熟,她直起腰来的时候习惯性地将一侧的鬓发别在耳朵后面,傅落看清了她的脸——是欣然。 她妆容整洁,身着长裙,领口还别着傅落当年送给她的胸针,从头到脚,无不精致得无可挑剔。 傅落远远地注视着她,半晌,并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悄悄地从已经清出来的出站通道离开了。 她觉得自己从欣然身上,看到了整个和平、繁荣、秩序、体面的人类文明的缩影。 看得心满意足。 三年过后,地球上的重建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建筑机械人摩肩接踵如春运的盛景已经找不到了,只偶尔还会遇见一两处新规划的工地正在施工,傅落出了站台,没有急着找车,她给行李加密之后让它自行回家,一个人沿着步行街慢慢地溜达。 毕竟还是死了很多人,当年地面公路疯狂堵车的情形现在几乎已经绝迹了,但虽说不是车水马龙,也并不萧条——新型类人型机器人沿街发传单,各种广告、开业酬宾满天飞。 两艘最新型号的近地机甲飘在空中,拖曳着巨大的立体空中屏幕,一个在滚动播出某土豪品牌新一季发布的彩妆产品,另一个是附近影院最近档期所有拍片的预告及片花,两张屏幕夹住了地面上人们的全部视野,相对而立,好像唱对台戏似的。 路边的战争胜利纪念碑旁边,一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正聚众发表攻击政府个税政策的演说,一大帮捧臭脚的小青年在下面摇旗呐喊,商量着一会要去广场集会游行。 地球在经历过血与火的战争之后,仿佛焕发了某种叫人难以置信的生命力。 城市不可思议地一天一个变化,五分钟的路程让入傅落微微有点迷路,三年没怎么从天上下来的傅中将像个真正的乡巴佬一样,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了路边手动导航的用法,小心翼翼地输入自己的家庭住址,等着机器响应——她曾经认为自己就算不入伍,好歹也能去当个机器人修理师,现在这种自信已经在日新月异的科技面前荡然无存了。 自动导航飞快地加载出了一张平面地图和一份立体导航,随后里面吐出一张再生指路卡。 指路卡是个小飞盘,相当智能,无论是乘车还是步行,都只要跟着它走就行了,傅落听同事说过这种新型工具,听说它唯一的缺点就是话太多,一路会不停地插播各种广告,想要屏蔽广告就得付费。 ……还有,如果临时更改目的地,则需要将原卡塞回指路机器里才能再打印新的,否则目的地不一样,两张卡会自己打起来,据说这种机器刚投放的时候,每天都有接近40%的指路卡毁于相互厮打。 傅落有点期待地看着这张指路卡,只见它小飞碟似的悬浮在空中,上面放着三维立体影响,先围着她转了一圈,播了指路机厂家的广告,而后先后又播了汽车、楼盘、婴儿用品等等一系列的广告,在此期间,它围着傅落转了二十多圈,没有往任何一个方向飞半步。 傅落:“……” 第一张就是坏的,她决定以后把这个品牌拖进黑名单。 就在她伸手抓住了围着她乱飞的指路卡,决定把它塞回机器里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刹车声,傅落一回头,看见了一辆有点眼熟的车,随后,一个更熟悉的人从车里探出头来。 杨宁冲她挥挥手:“上车。” 傅落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这就是战争刚爆发那会,她跟着杨宁闯进信号站时开的那几辆非法改装车之一,当时她的胆战心惊劲就别提了,现在回想起来,几乎有些恍如隔世的百感交集。 杨宁是先她一步回来的,不过据说好像并不是休假,而是和地面交接什么事。 她的假是杨宁批的,杨将军当然知道她什么时间在地面,自动导航卡系统刚建成的时候需要使用一部分军方的卫星系统,上面有指纹识别系统,所以也就不奇怪杨宁有权限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这一次坐上车,傅落没有听见近地机甲系统中那冷冰冰的女声,车里放的是轻柔的音乐,十分符合杨宁略带守旧的古典主义爱好,让人觉得很放松。 但是恐怕她放松得太过了,还没等她坐稳,旁边这位一向稳重得有些不像正常人的杨将军就毫无缓冲地放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他说:“我下个月卸任。” 傅落一瞬间怀疑自己又被驾驶舱弹出去了,她觉得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像个智障。 杨宁侧头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 他们在战争中相识,到现在已经熟悉得穿越了生死,但傅落从未见过他脸上露出这么纯粹坦然、荡尽阴霾的笑容。 “继任人选上面在考虑,你也在名单之内,”杨宁说,“不过我估计不会是你,老叶的可能性比较大,你这个人实在太不会说话……” 杨宁声气温和地跟她说了好多,可惜傅落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车开过了两个街区,上了空中高速,她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不是……你卸任以后要去干嘛?” “唔,我包了个野生茶山,最近还在关注生活机器人的市场——具体做什么还没想好,不过干点什么都不错,我看现在就算开个饭店也比现在工资高,再这么穷下去,我快娶不起媳妇了。”杨宁冲她眨了眨眼睛。 他身上穿着便装,衬衫的袖口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领口两颗扣子没扣,虽说不至于显得邋遢,放在他身上,却已经是不可思议的随性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连战后建设都进入了尾声,把地球推进新纪元的这只最中坚的手,是不是也多少可以卸下一点责任呢? 他从出生到现在,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着,没有一秒不忧心忡忡,直到现在,是不是也能稍稍自由一点呢?